《孤是昏君,被冤枉的》 第1章 [无cp向] 《孤是昏君,被冤枉的》作者:幽幽不默【完结+番外】 文案: 祁峟,声名狼藉的皇帝陛下。 无非是挪用父皇的陪葬品,发放军饷。 不过是迫使18岁的太后小妈下嫁权臣。 顺带褫夺了百十来皇亲国戚的世袭特权。 凌迟处死了三朝老臣。 便被人指着鼻子痛骂:“暴君!昏君!孽畜!汝为子不孝,为君不慈,汝亡国之君!汝不得好死!” 祁峟:…… 他能怎么办,他能看着士兵百姓活活饿死吗?他能坐视奸佞中饱私囊吗?他能眼睁睁看着花季少女枯萎在九重深宫吗?必然是不能啊! 明明做坏事的是旁人,他不过是让坏人绳之以法,不过是更正并不合理的秩序规定。 却被烙印上“昏君暴君、亡国之君”的名头。 他能怎么办,他又不善言辞,也不重视名声管理。 只好生担下所有罪名,用实际行动,自证清白。 ———— 不过,既然担了暴君昏君的名头,那就…… 酒池肉林、豹房公馆、摘星危楼,安排上统统安排上! 少年天子,实权皇帝,就是要为所欲为。 祁峟:孤,狗皇帝,喜欢漂亮房子。 名诗名画名小说、能臣武将、宝马好刀,拿下统统拿下! 天下英豪,才子佳人,绝迹珍品,尽入孤怀。 祁峟:孤,狗皇帝,艺术家热衷集邮。 ———— 祁峟勤勤恳恳地玩乐逍遥,任凭“昏聩暴君”的名声滋长。 眼看着疆域数倍于前朝、医疗教育全面下沉、吏治清明令行禁止,祁峟发自肺腑地感慨:这煌煌盛世的缔造者,孤,狗皇帝、威名赫赫的昏君陛下! tips: 1.无cp. 2.家有皇位,但不生子。 3.主角无任何单双向爱慕箭头。 4.暂定。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朝堂 中二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峟 ┃ 配角:祁岘、祁峁、祁邖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吃瓜看戏,当好皇帝 立意:昨日种种,皆成今我。 第1章 内外交困 时值七月,烈日当头。 红墙黛瓦间,悬挂素缟一片,往来宫女个个低垂着脑袋,神色凄然。 呜咽哭声伴着哀乐阵阵。 太和殿死气沉沉。 皇帝崩逝,太子继位,最是关键的节骨眼,没有任何人,敢在这种时节出乱子。 太和殿主殿正中心,一口枣红色的团龙纹沉香棺木静静摆放,宫女太监们小心翼翼地为棺中人擦拭遗容遗表。 偌大的宫殿,静谧到极致,竟是落针可闻。 一名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穿着端庄肃穆的黑质十二章纹衮冕,神色暗沉地跨坐在棺木前,俊秀苍白的脸上,满是不耐与暴戾。 “陛下,盛大将军求见。” 一旁伺候的总管太监低眉顺眼道。 “不见!” 独属于少年的清越声蕴满恣睢。 “陛下,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联袂求见。” “让他们滚。” 年轻的陛下愤然起身,宽大的衣袖不悦地扫过棺木前方的祭祀品,信手一挥,大大小小的瓷器便相继落地,清脆的声音突兀响起,雅雀无声的太和殿,立时沸腾起来。 长明灯不慎落地,昏黄的火焰忽明忽灭,几息的功夫,光亮竟然是完全黯淡了下去。 “嘶。” 少年皇帝微笑着倒抽口凉气,舒朗挺俏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陛下,慎行。” 总管太监一甩拂尘,苍老的脸上皱纹层层,“死者为大,君父至上。” “你在教孤做事?” 祁峟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紧拧的眉心蹙成倒八字,显然是不悦至极。 “奴不敢。” 总管太监更加谦卑恭敬地低垂下头,露出纤弱的脖颈,以示臣服,“陛下,法不可违,礼不可废。” “放肆!” 祁峟似笑非笑地双手抚摸上棺木,白皙漂亮的手指顺着龙纹来回游走,清透的嗓音含笑呵斥道:“袁公公,时代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从今往后,孤就是这大祁朝,唯一的礼法,不二的规矩。” 面对少年天子的震怒,袁公公再怎么久经风雨,也不得不慌忙跪下,卑微道:“陛下所言极是,奴知罪。” “那就赶紧滚。” “是。” 袁公公慌忙退下,走时不忘眼神示意宫人们处理好凌乱的事故现场。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心领神会地照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祁峟,大祁皇朝第六任继承人,先皇原配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这才舒展了眉头,踱步到蒲团前方,恭恭敬敬地冲着棺木遥遥一拜,“儿臣不孝,无意冒犯,恳请父皇恕罪。” 话落,便懒散地起身,随意地接过宫人递来的火折子,漫不经心地打开,百无聊赖地点亮了长明灯。 昏黄的烛火映衬出少年坚毅挺拔,略显病气的清瘦的脸。 漆黑如墨的瞳孔里,满是浓浓的嘲讽与不屑。 祁峟心不在焉地璀然一笑,心道:呵?我英明神武的父皇陛下,您处心积虑、机关算尽一辈子,到头来,皇位不还是拱手让给了我这个荒淫无道、嬉戏无度的戾太子? 第2章 呵?可笑! “陛下,八百里加急,北方战事失利,我军节节败退,粮草告急……” 通报的士兵尚未换下坚硬的盔甲,只胡乱套了件白色的丧服,便急不可耐地冲进了太和殿,“陛下,军情紧要,万万不可耽误啊!” “陛下,请支援前线!” 不待祁峟反应过来,那年轻的、不知名的、面黄肌瘦的凄苦的士兵便恭敬拜了下去,对着枣红色团龙纹棺木,一下接着一下,脑袋重重叩在地上。 沉闷的叩头声,让人没由来心里发堵。 战事告急啊。 祁峟双手背负,静静倾听传信士兵的口述。 按大祁皇朝的律令,武将士兵不卸甲不得面见龙颜、不得踏入太和殿、雍和殿半步,违者斩立决。 但祁峟是个不怕死的奇葩,登基第一天,便废除了这项持续数百年的祖训。原因倒也简单,大祁北部烽火连天,战乱无休无止。祁峟是个喜欢凑乐子、对军事迷之上心的神人,为了第一时间获取情报,他甚至愿意御驾出征!区区一两条祖训,废除就废除了,何足挂齿。 “陛下,前线士兵,饿死者众。狄人凶狠残暴,一把火烧了我方粮草,又强取民脂民膏。陛下,边境告急,士兵危矣,百姓危矣。” 传信的士兵涕泪交加,真情实感的哭诉声让祁峟头皮发麻。 他浑不知规矩为何物地跳上先帝棺木,坐在敞开口的棺木边缘,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思考人生。 他,祁峟,大祁王朝的现任皇帝。 经历过二废二立的戾太子殿下。 他的父皇,武功不显,战事接连失利。 他的父皇,财富不足,国库私库俱空。 他的父皇,文治寡乏,实干之臣少,空谈之臣多。 他继承的政治遗产:亏空败落的国家财政+贪污腐败官官相护、张口仁义闭口道德的朝堂大臣+战败割地缩边1\\3的疆土+云集响应的农民起义+虎视眈眈皇位的七贤弟八贤弟+手握重权的外戚内宦+…… 嗯,这般算下来,他怎么不算负翁呢? 他的父皇,怎么不算一无是处呢? 第2章 富翁如我 “陛下,前线危急,请求支援。” 形容悲惨的士兵持续不断地叩头,蜡黄的额头上血迹斑驳,“陛下,前线士兵,都是您的同胞,都是您的臣民。” “盛小将军身先士卒,战死疆场。” “身负重伤的窦校尉,抱着他年幼的女儿巡防守城,被狄人射杀于弓箭之下。” “炊事兵赵氏,轻骑兵越氏,,,他们都,,他们都死了。” “狄人的战马威风堂堂,狄人的刀枪锐利无比,狄人的铠甲坚不可摧。” “狄人这样厉害,我们的同胞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们,我们,我们的士兵没有退缩,很多人都死了。” “活着的人,很快也要死了。” “陛下!” “三思!” 通信兵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真切的忧虑和悲哀,祁峟立时就摆正了身子,吊儿郎当翘着的大腿也不再悠闲晃动,而是重重垂落在侧。他沉闷的弯腰,俯首,直视通信兵布满泪水与血丝的眼睛。 那是一双憔悴的、泛黄的、浑浊的、垂垂老矣的眼睛。 明明他的主人不过双十年华,正是儿郎最风华正茂的时候。 “此言当真?” 祁峟一字一顿、重重道。 “千真万确。” 通信兵信誓旦旦,“我方伤亡惨重,损失十之八九,狄人损失,不足三成。” “重伤濒死的战士,可有药物救助?” “没有。” “也是,填饱肚子的粮草尚且匮乏,况且药物,况且药物。” 祁峟闷声闷气道。 他矫健地跃下棺木,绕着太和殿的灵堂来来回回的踱步,神情焦躁至极,肉眼可见的暴躁与不耐。 伺候在旁的宫人们俱是屏气凝神,生怕触了陛下的霉头。 谁人不知道大祁皇朝的祁峟陛下,最是忌讳军事失利。 “陛下,时间紧迫,军情险要!” 也只有出身乡野,自战场中走来的通信兵,敢逆着祁峟的逆鳞,冒死请命。 “孤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祁峟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宫女秋月将人带下去好好梳洗伺候,但不知想到了何事,忙补充道:“将人送至雍和殿东偏殿,孤要亲自犒赏他。” 雍和殿,太子寝宫,祁峟于此处,度过了漫长无边的童年、少年时代,也将于此,度过余生。 “陛下,北境危急,刻不容缓。” 通信兵退下时,都不忘提醒祁峟,形势艰危。 祁峟半是搞笑半是伤感,只笑骂着,催人赶紧走。 “你们也都下去吧。” 通信兵走后,祁峟挥退了伺候在旁的宫人,一个人,对着先皇的棺木忧愁。 “父皇啊,您死都死了,怎么还留下烂摊子一堆呢?” “您知道的,我天性暴戾寡恩,妥妥的亡国昏君啊。” “但您要是再活上三两年,亡国之君,肯定非你莫属啊。” 祁峟讥笑唾骂先皇的同时,也不忘思索全国粮仓储备,以及征发劳役,北上运粮的可行性。 但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一举措。 第3章 开玩笑,北境边患严重,北方若是粮食储备足够,大祁士兵也不至于忍饥挨饿数月,甚至于狄人也不至于挨家挨户,抢手无缚鸡之力的农户预留的种粮。 北方粮库,空空见底,是不争的事实。 南方近年多灾多难,洪水干旱此起彼伏,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的很。 如此折腾下,再富庶的粮仓也有见底的时候。 更何况,南方多高山峻岭,地势险要,溪水河流大多狭隘而短小,水陆运输,都是一等一的不便,等南方粮草运至战场了,差不多北境士兵也所剩无几了。 总不能让北境士兵去边境百姓家烧杀抢掠吧,那也太离谱了,和蛮夷狄人有何区别。 越想越忧愁,越想越绝望。 祁峟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地不得了。 四方角落的冰块所剩无几,蒸腾的热气在空气中蜿蜒弥漫,池塘里的青蛙聒噪地叫个不停。 燥热在皇宫内曼延,七月份的天气,恶劣至极。 若隐若现的臭味在空气中隐隐飘动,祁峟强忍着恶心,踮脚窥探棺中情景,却瞧不真切。 停尸四日有余了,腐败是正常的现象。但,臭成这样,实在是匪夷所思,惹人好奇。 祁峟用宽大的衣袖捂住口鼻,单手撑着棺木,凌空一跃,稍一使劲,便稳稳坐落在棺木边沿,脖子一扭,低头就被金光闪闪的金缂丝云锦纹陀罗尼经被闪瞎了眼,再仔细一看,先皇通身坠着造价高昂、做工精美的金缕玉衣,安安稳稳、优哉游哉地躺在繁华富丽的锦被毛毯上。 怎一个奢侈富裕了得。 祁峟大吃一惊。 祁峟眼睛一亮。 他的父皇、他的富翁,为他留下了响当当的遗产。 这份遗产,足以让边境百姓士兵裹腹,足以支撑南方百姓渡过接连不断的天灾。 这份遗产,王朝的救星!大大的救星! 祁峟默默盘算着父皇陪葬品的数量,越数越开心。 他的父皇出了名的好享受、懂生活。 鲜衣、华服、美婢、金银珠宝…… 应有尽有。 他父皇少年天子,七岁即位,三十来年的帝王生涯必定积攒财富无数。 而历经三十年修缮扩大的帝王陵墓,财富数量,必然可观。 这般想着,祁峟头不疼了肩不酸了,整个人也精神了。 对于自己接手风雨飘渺的国家的牢骚与不满,全都一扫而空。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召集户部尚书、工部尚书,试图了解数公里之外的皇陵实际。又害怕那群老顽固们,用“忠孝”二字强压他,让他望财兴叹。 近在眼前的肥肉,着实馋人。 祁峟潇洒地打开折扇,优雅稳重地扇风,片刻后,他召回袁公公,让袁公公起草圣旨,宣召肱骨大臣——工部、户部尚书,入宫议事。 祁峟想着,拆皇陵补空缺这事,改朝换代天下大乱时多的是人干;但“天下承平、海清河晏”时,自家后代挖自家祖宗宗庙的事情,着实少见。 说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算荒唐过分。 没有先例的事,实施起来总归艰难。 但,若要是有心,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祁峟想着想着就笑了,似乎大量的金山银山,即刻便堆在眼前,向他招手,任他采撷。 越想越开心,越开心越放纵。 祁峟让宫人搬了酸枝木麒麟纹饰的紫漆漂亮桌子,放在太和殿主殿,和先帝棺木肩并肩、排排坐。 一红一紫,分外喜庆,分外耀眼。 同时不忘让人寻来上好的象牙棋子,照着棋谱摆了份残局,兴致盎然地跟自己对弈起来。 等人的过程终归无聊,不妨给自己找些事做。 祁峟心无旁骛地下棋,只一炷香的功夫,工部尚书便乘着御赐的仪仗,先到一步,鹤发童颜的老人,续着洁白的、光泽靓丽的、漂亮的胡须。颤巍巍低头作揖时,胡须撇向一方,颇有些遗世独立的神仙气概。向祁峟请安问好时,像极了不食人家烟火的、淡迫名利的太上老君。 但祁峟知道,此人贪得无厌的真实面目。 这位行将就木的工部尚书,在江南老家翻新的祖宅,比皇宫还要奢华内秀几分。 木包金的家具不胜凡举,若不是锦衣卫手眼通天的本事,任谁也查不到,臣子之家,竟然能富庶远超皇家三倍有余。 祁峟大咧咧受下了礼,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自觉。 拜托,他可是戾太子,见了先皇爹爹,都不主动请安问好的主。 受臣子一礼怎么了,多大点事。 在他看来,臣子臣服于君主,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工部尚书却觉得受了侮辱,想他兢兢业业,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五十余年,辅佐三代皇帝,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莫说先帝,便是先先帝,在他面前,也得是恭恭敬敬、嘘寒问暖的份。 祁峟这个大皇子,做太子的时候便是一等一地傲慢无礼,目下无尘;如今做了皇帝,更是变本加厉地昏聩,真真是无法无天到了极点,让人见之生厌。 呵,乳臭未干的小子,暂且看你能嚣张几天。 这般想着,七十来岁的老人,对着枣红色棺木,重重跪拜了下去,一改往常羸弱模样,恭恭敬敬地叩首,中气十足,道:“臣请陛下,圣躬金安。” 第4章 祁峟双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感人肺腑的“君臣生死两茫然,相顾无言涕先流”的画面,只觉好笑,但还是清了清嗓子,将嬉笑强行咽了下去。 看在钱的份上,他打算给这对君臣,些许面子。 “安爱卿,近来身体可好?” 祁峟有模有样地关怀大臣,活脱脱一副君慈臣详的和谐场面。 安老尚书也算是给面子,恭敬道:“陛下龙驭宾天,臣食之无味,睡之不安……” 祁峟忙打断老人家诉衷心告辛苦的话,假心假意道:“爱卿有心了,父皇在天之灵若有知,一定会保佑您这样衷心的臣子,长命百岁。” 祁峟话音落下,眼瞅着安尚书脸色黑了一度,跪着的身子颤巍巍摇摆起来,才假模假意地虚扶人站起来,也不赐座,也不上茶,只心不诚嘴也甜地道歉道:“瞧孤这话说的,安爱卿已经七老八十了,长命百岁,不是咒骂您赶紧死吗?” 祁峟边说话,边默不作声地视察安尚书的脸色,见人脸色涨成了猪肝色,忙福至心灵道:“孤心直口快,爱卿不要放在心上。” “陛下切莫折辱老臣。” 安尚书再次跪了下去。 祁峟没顺势搀扶,只抿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孤皇考、皇爷爷、曾皇爷爷,三代人的陵寝皆由安爱卿督工打造,孤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承蒙陛下厚爱,臣万死不辞。” 还不待祁峟犹犹豫豫把话说完,安尚书便主动接过了话头,表起了衷心,“为陛下您的皇陵添砖加瓦,是臣子之幸,臣虽年迈,却也还中用。” 呵呵。 祁峟明亮的眸子不自觉黯然了下去。 路都走不稳的老头子,还火急火燎地上赶着为新君督建皇陵? 呵呵,可笑至极! 祁峟心里怨气连天地说了一片话,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只顺着老人的话敷衍道:“爱卿有心了。” “陛下客气。” “不知陛下,看中了哪块福地?等先帝出了头七,臣再去找钦天监算个黄道吉日,皇陵的营建,不日便可破土动工。” 祁峟:呵呵。 面上笑嘻嘻,心里mmp. 孤穷到揭不开锅了快,还想着修皇陵? 怕是有命修,没命睡。 但看着安尚书邀功心切的模样,祁峟也大概知道了修建皇陵的暴利。 只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道:“不知爱卿,愿意陪葬哪位陛下?” “曾皇爷爷,于您可是有知遇之恩的;至于皇爷爷和皇考与孤,对您可是有……” 祁峟话只说半句。 “三位陛下的再造之恩,臣誓死不忘。” 安尚书贴心地补全了后话。 “如蒙不弃,臣愿长眠陛下身侧。” “哦?” 祁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高深莫测道:“是吗?” “爱卿有心了,既如此,就烦请爱卿将三代皇陵的规格与陪葬品账目,悉数呈上,待孤细细研究考察后,好确定本朝皇陵的一应标准。” “……是。” 安尚书灰蒙的眼神浑浊不堪,谨小慎微、卑躬屈膝的样子,任谁看了不夸一句:“文官之首,我辈楷模。” “三日内奉上,不得有误。” 祁峟严肃了神色,傲然吩咐道:“想必这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是。” “跪安吧,孤乏了。” “……是。” 第3章 太皇太后 安老尚书打着抖,慢悠悠跪下去,又抖擞着老胳膊老腿,艰难站起来,恭敬且缓慢地退出太和殿。 一步一晃的样子,任是天皇老子来了,也会心软动容。 但祁峟不会,祁峟自顾自斟了杯上好的碧螺春,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旋即便干脆利落地盘腿,菩萨坐莲座似的坐在酸枝木桌子上。 晦暗漂亮的黑眸,目送安老尚书提了拐杖,上了软轿。 火热的眼光,似是要将拐杖软轿的桃木外壳灼烧成灰,让那数之不尽、取之如锱铢、用之如泥沙的真金白银,流通到自己手中。 袁公公瞧着陛下越发冷漠深沉的眼神,心脏没由来一跳,旋即便紧紧揪了起来。 安老尚书和自己一样,都是太皇太后的人! 陛下如此折辱安老尚书,分明就是在打太皇太后的脸! 哼,尚未及冠的黄毛小子,还敢给太皇太后下马威,真是胆子不小。 当今太皇太后杜氏,先皇生母,祁峟嫡嫡亲的皇奶奶,是个大权在握的强势女人。 祁峟那外政软弱内政松弛的爹,终其一生,都没能摆脱亲妈的掌控,一辈子都没做到真正意义的亲政。 便是在废立太子这件国之大事上,都心不由己。 啧!祁峟默默叹气,倒是对他那狼心狗肺的父皇,平白生出了几分怜悯。 无功无能的可怜人罢了。 “陛下,杜尚书到了。” 袁公公低眉顺眼地通报,额头上横堆起来的褶子足有五六层,肥腻腻的脸,让祁峟看一眼便觉反胃。 袁忠这丑东西,又老又不安分,心思过分活络,脑子还不够聪明,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不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敢站在太皇太后的阵营,监视皇帝。真当他祁峟和他那父皇一样,又蠢又弱吗? 还是他家小柚子可爱。 第5章 长相清秀漂亮不提,还是一等一的忠心,干活也利索,虽说脑子傻了点,智商还不如袁忠这个老东西,但是,人搁面前一站,就是风景一道啊。 至少看着赏心悦目。 嗓音也好。 听着也悦耳动听。 这般想着,祁峟闲闲地瞥了眼袁忠,心想:总管太监是吧,孤且再忍你最后几天,待到小柚子病好,你就哪来回哪去吧,刚好陪太皇太后养老,全了主仆一场,最后的情分。 户部尚书杜泽,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幼弟。 岁数比先帝还要小上几分。 是太皇太后如珠似宝宠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论起辈分来,他祁峟还要叫人一声舅公。 别人的舅公都慈眉善目,他祁峟的舅公倒好,活脱脱一纨绔,文不成武不就的,沾着皇亲国戚的光,从亲爹那里世袭继承了户部尚书的肥差,正事不干,光顾着寻欢作乐去了。 斗鸡、遛狗、喂鱼、养蝈蝈…… 杜泽是个奇葩,坐享高位,却视钱财权利如粪土,只对动物感兴趣。 甚至作为一个正常的男人,不近女色,清心寡欲到了极点。 祁峟琢磨半天,也没想好怎么处理杜泽小舅公。 是杀呢?还是杀呢? 杜泽倒是不清楚皇帝心里的小九九,大咧咧进了太和殿,对着先帝的灵牌棺木叩首完毕后,便自来熟地走到祁峟跟前,和祁峟并肩坐在紫漆桌子上,右手自来熟的搂上祁峟的肩,道: “外甥孙子,赶紧的,往右边挪下,给舅姥爷腾点位置。” 祁峟满头黑线地往右挪了些许,杜泽这才满意,舒坦极了。他双手比划着自己的肚子,又单手去捏祁峟的腰,道: “年轻人就是身材好啊,不像舅姥爷,胖的没边了。” 祁峟:…… 该怎么说,灵堂里面话家常,还得是你。 “外甥孙子啊,多吃点,瞧瞧你这气色,都不红润了,脸也瘦了……” 杜泽心疼地揪着祁峟脸颊上薄薄的一层肉,用力地揉搓,直到脸色通红,才松手。 祁峟:…… 找这么个奇葩,来办事,孤真多此一举。 “你方才,从太皇太后宫中过来,为什么速度这样慢?” 祁峟冷淡着脸,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先前来求见你,你不见我。” “现在你想见我了,我就得立马来?” 杜泽理直气壮。 祁峟:…… 孤是皇帝,你是臣子,能一样吗? “孤找你有事。” 户部尚书杜泽拎起漂亮的白瓷茶壶,也不拿杯子,就着茶壶咕嘟咕嘟喝起了水。 眼神也吝啬给予祁峟一个,惜字如金,“说。” “帮孤查查,三代皇陵的账目和陪葬品。” 杜泽满面红光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嬉皮笑脸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面忧愁,他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道: “外甥孙子啊,你知道的,我这个户部尚书,是闲职。” “户部的人,都不听我的啊,我就一吉祥物,摆那里好看招财的。” 祁峟:…… 招财?少往脸上贴金。 自从有了你,本就贫瘠的国库更是雪上加霜,散财还差不多。 “你好歹是户部尚书,还混了这么些年。” “说来有愧,我不过是白拿俸禄十多年吧。” “一生所建实无,所毁多有;户部大门朝哪儿开,舅姥爷我都不清楚。” 祁峟:…… 杜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废物! 虽然可能,大概率,只有这么个废物能善终。 “查个账而已,凭你杜家的威信……,不能算是难事吧。” 祁峟:狐假虎威,一定是你的长处。 大胖子杜泽眉毛都拧到了一起,纠结道:“那我找哥哥姐姐帮忙?” “随意。” 祁峟不再搭理胖子舅公,懒懒道:“账本交上来就成。” “好了,你可以滚了。” 祁峟信手拨开杜泽没上没下的手,稍一使力,便将人推下了桌子,杜泽直接脸着地,狠狠摔了一跤。 祁峟也不觉愧疚,只摸了摸鼻子,没心没肺笑了下。 杜泽也不恼,碎碎道:“小没心肝的,白疼爱你了。” 祁峟不搭话。 杜泽继续自言自语道:“外甥孙子啊,对我大外甥好点,好歹是你亲爹,亲的。” 祁峟继续沉默。 天知道你大外甥将要经历什么。 杜泽将腰间挂着的一串长颈鹿形状的金元宝放进了棺椁。 祁峟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无非是杜泽准备的、打算送给皇帝外甥做生日礼物的稀奇玩意。 这边杜泽刚退下,祁峟便召来了锦衣卫头子,派人不动声色地探查皇陵情况,顺带差人去库房查账。 前线是真的缺粮又缺钱。 祁峟打算,先动私库,用私库的皇家藏品,找勋贵重臣们换粮换草药。 自京城北上运粮,不出意外,三日足矣。 只要京城有粮,前线士兵,便有活下来的希望。 宫女太监,阖宫上下都忙的脚不沾地。 太皇太后数度晕厥,大半个太医院都恨不能住进慈安殿。 第6章 祁峟想着,是时候去拜访太后和皇太后了。 他打算先去找太后。 去见见他那18岁的、同龄的小妈。 先帝薨逝不过四五日,年轻的太后尚未来得及从椒房殿搬出去。 祁峟来的时候,没提前通信,刚到椒房殿门口,迎头和太后母女俩撞上。 太后的亲生母亲,镇国公夫人穿着素雅洁白的丧服,哭的梨花带雨,嘴里低声呜呜着:“我苦命的姑娘啊,摊上这么对不管事不当人的父子,你怎么是这样白白守活寡的命啊。” “娘心疼你啊。” 太后倒是一脸淡定,浑然没有死了丈夫的悲伤。 甚至反而开口劝慰母亲,“新帝是我继子,他能怎样不让我守活寡。他还能让我改嫁吗?” 祁峟耳朵好使,远远听见这话,笑得乐不可支。 太后到底年轻,眼神好使些。 她远远就看见了形单影只前来的祈峟,便掐了下母亲的胳膊,低声道:“慎言。” 傻白甜镇国公夫人没get到女儿的意思,还在伤心地哭诉,“新帝,他刻薄你啊。这么多天了,都没见他找你尽孝道。” 太后花容失色,恨不能举起手绢捂住亲娘的嘴。 祁峟看够了热闹,便也歇了玩笑的心思,大步流星地走到母女二人面前。 对着太后,干巴巴请安问候,“儿臣拜见太后,请太后安。” 小太后本想避开这个礼,却被亲娘拽着,硬生生受下了礼。 小太后:……死啦死啦死啦! 镇国公夫人却一点没有灾祸临头的恐惧,反而当着祁峟的面安慰女儿,“晚辈向长辈请安问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莫说轻轻弯个腰作个揖的日常礼仪,便是跪拜大礼,你也受得起。” 小太后:……真抓马啊! 她的娘亲,真的是烫手山芋。 推开吧,又是亲生的。 留着吧,又是个坑货。 祁峟本就知道镇国公夫人是京城有名的傻白甜,没想到居然能这么傻白甜。 他实在是匪夷所思,自觉开了眼,涨了见识。 也没有计较的意思。 只轻轻对着小太后道:“父皇薨逝,皇祖母伤心欲绝,再执掌后宫,怕是有心无力了。” “孤尚年轻,未曾婚娶。” “特请太后执掌内闱,以尽孝道。” 小太后:……! 什么! 我那吝啬混蛋的继子,要让我当家! 阴谋! 绝对是阴谋! 镇国公夫人:执掌内闱?凤印!权柄!我女儿,终于可以在后宫呼风唤雨了,这女婿,死得真好! 小太后:“本宫少不经事,怕是能力不足……” 镇国公夫人迅速打断女儿的话,慌忙道:“太后娘娘自小聪慧,于经营掌家一事上最具前途,她一定可以办好的。” 小太后忍无可忍,挥手捂住亲娘的嘴,“您闭嘴吧就。” 镇国公夫人可是上过战场的女人,她娇娇弱弱的女儿怎么有力气捂住她的嘴,只肖轻轻侧个头,嘿,就脱离了女儿的束缚。 “陛下您看重我们娇娇,她定然不会让您失望的。” “内宫由娇娇掌管,再合适不过。” “是吗?” 望着镇国公夫人得意洋洋的、殷切的脸,再看看小太后生无可恋的、焦躁的脸。祁峟生出了邪恶的笑。 有趣,简直有趣。 “既如此,国公夫人就陪着太后和孤,前往慈安殿拜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吧。” 小太后连声应是。 镇国公夫人却不乐意去,称病推辞了。 甚至祁峟一行人还未走远,便听见镇国公夫人对着椒房殿的宫女太监道:“老巫婆,谁稀罕见她。” 宫女太监们陪笑。 镇国公夫人继续道:“我看咱们陛下就是个好的,又聪明又英气,怎么看都是明君相,哪像传言那样昏聩荒唐。” 宫女太监们继续陪笑,眼睛嘴巴都笑僵硬了。 镇国公夫人没有收敛的意思,继续道:“凤凰命也分人啊,有人当了十天半个月皇后就守寡了,可怜的。有人高坐凤位几十年如一日的稳当,吆五喝六一辈子都快快乐乐。” 宫女太监们笑不出来了。 镇国公夫人仗着战功卓越的娘家夫家和儿子们,可以在当朝横着走。 她们这些宫女太监,又算的上什么呢? 能坐上凤位的,在她们眼中都是好命的女人。 至于时长,又算什么呢? 非议皇家,还是当着暴君陛下的面,简直是自寻死路。 她们活得再怎么卑微,到底也不算差,能活着可没人想死。 祁峟走了一路,脑子里镇国公夫人那句“凤凰命”的语调还是挥之不去 。 他亲娘也是个可怜的。 在他被立为太子的时候,他那温柔贤淑的娘亲便被她父皇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他父皇别的手段没有,去母留子的本事妥妥的。 不单单他这个皇后嫡长子,便是年幼的七皇弟八皇弟,也早早人为的失去了母亲。那可是盛宠在身的贵妃娘娘和皇贵妃娘娘啊。 都逃不过先帝的毒酒一杯。 至于其他的兄弟,大多数母亲在生产时就“难产”死了。 他们兄弟八个,谁也别笑谁,打着灯笼都找不出来一个有妈的。 第7章 “你母亲的见解,还真是独到。” “陛下见笑了。” 小太后的分寸感很好。 与祁峟保持着远远的距离。 寡妇和继子走得近,名声总归是不好。 “孤真的有刻薄你吗?” “没有。” “陛下是个好人。” 被发了好人牌的祁峟:…… 其实只是时候未到。 慈安殿和椒房殿距离甚近。 没走几步就到了。 七八月份的天,又没有高大的树木遮挡太阳,属实热的离谱。 祁峟是个不经热的,走进慈安殿的时候,丝丝缕缕的凉气自地下环绕而上,舒服的令人头皮发麻,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住进慈安殿的想法。 太皇太后即使在病中,也要穿戴全套的服饰,正襟危坐地招待晚辈。 祁峟看着老人家环绕满头的珠翠金银,馋的要死。 钱,钱,都是钱! 边境缺钱! 士兵缺钱! 百姓缺钱! 他皇祖母,有钱! 超级有钱! 和他父皇一样有钱! “皇帝来了,坐吧。” 太皇太后径直无视了小太后。 想来也好理解,娶进门给儿子冲喜的女人,结果把儿子冲死了,是个不讲道理的女人,都会厌恶这个儿媳。 祁峟也不和太皇太后客气,大咧咧坐在了主位下首,还特别有皇宫主人的自觉,吩咐小太后,“你也坐。” 小太后是个识分寸的,立马规规矩矩坐在祁峟对面。 坐姿优雅,挺拔如松,傲然如梅。 端的是国色天香,容颜富贵。 太皇太后斜睨了她一眼,到底是没把这个18岁的寡妇放在眼里。 祁峟也不在乎这个细节,只道:“慈安殿,历来是皇太后的住所,祖母您,是时候移宫了。” 太皇太后知道新帝不待见她,但想不到新帝能这样不待见她。 手腕上挂着的佛珠手串都差点捏断,好险才克制住了脾气,道:“你就这样和皇祖母说话的?” “连个宫殿都要和皇祖母计较?” 小太后眼观鼻鼻观心,不掺和祖孙二人的谈话。 “你父皇头七未到,你就要把他老子娘赶出慈安殿?” 祁峟满不在乎地端起茶杯,品了口上好的白马毛尖,道:“祖宗规矩,慈安殿是皇帝母亲的住所。” “您是父皇的母亲,太后是孤名义上的母亲。” “您若是久居慈安殿,那太后一直住椒房殿?” “这也太违背祖制了吧。” 太皇太后:…… 你随便一个宫殿,不就能打发走那个女人了吗? 太皇太后掀了杯盖,准备喝口茶压压惊。 不想祁峟语不惊人死不休。 还不等她气喘匀,又道:“父皇薨逝,皇祖母您伤了身子,太后仁孝,舍身替皇祖母您分担庶务。” “皇祖母您万万全了这片孝心才是。” 太皇太后信手摔了杯子,浓妆重彩的脸上终于变了脸色,“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回皇祖母的话,自然是孤的意思。” 祁峟满不在乎。 “哀家老了,你就要骑在哀家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吗?” “你父皇泉下有知,会报复你的。” 第4章 宫廷变故 “报复?” 祁峟不屑地笑了笑。 “孤是父皇的儿子,是父皇钦定的继承人。” “纵使孤有再多不是。” “纵使孤手段残忍,背负性命无数。” “哪怕孤自灭满门。” “父皇依旧会选择立我为太子” “因为他知道,只有孤,也唯有孤,能挽救大祁朝数百年的基业!” “他担不起亡国的骂名。” “他怯懦、愚蠢。” “他愧对天下人。” “他无颜见列祖列宗。” “但是没关系,他选择了我。” “孤会亲自纠正,他一切的、所有的错误。” 话音一转,祁峟掏出骨哨,轻轻一吹,披坚执锐、身着重装铠甲的禁军来回走动的声音便窸窸窣窣地响起。 遍布宫殿各处。 小太后缩着身子,默默降低存在感。 太皇太后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太监,一个接一个,被全副武装的兵士们捂住了嘴巴,强行拖了下去。 偌大的宫殿,一时竟无人出声。 祁峟清了清嗓子,主动打破尴尬。 “皇祖母久居深宫,想必很是孤单寂寞吧。孙儿孝顺,特意抽调了太子府的禁军前来陪您养老。往后余生,每一个日日夜夜,这些年轻的儿郎们,都会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伺候您,守护您。” “不用谢我,孝顺长辈,是天经地义的事。” “也不用谢他们,为太皇太后服务,是他们天大的荣幸。” “你……” “你敢囚禁我!” 太皇太后声音苍老,鼻腔震动,发出有气无力的嘶吼。 从容优雅一辈子的女人,眼下却妆容紊乱,朱钗松垮,歪了位置。 “皇祖母,是时候让出权力了。” “从宫权开始,到政权、军权……” “来日方长,孤有的是时间。” 第8章 “这天下,这无上权柄,终归是孤一人的。” “届时,孤希望您,亲手献上权杖,以示臣服。” “呵呵。” “做梦。” 太皇太后声音沙哑,神态却依然倨傲如初。 祖孙二人,一脉相承的权欲熏心。 “太后,进内室亲取凤印吧。” 祁峟淡淡道。 小太后还未从巨大的宫廷变故中缓过神来。 上一秒,太皇太后还是那个站在帝国顶尖的女人,军队的经费甚至可以是她生辰的经费;大小政令皆自慈安殿出,先帝只是个盖章的傀儡;慈安殿一句话,椒房殿的皇后、未央殿的皇贵妃、重华殿的贵妃,便只能饮恨而死。 下一秒,太皇太后亲身诠释“落地的凤凰,猪狗不如”。 “怎么,太后还等着,孤亲自将凤印交至你手吗?” “不敢。” 小太后这才从混沌错愕中回神,慌忙吩咐近身伺候的宫人去慈安殿搜宫。 “禀太后娘娘,凤印在此。” 祁峟一个眼神,便有禁军统领将凤印从慈安殿梳妆台中取出,敬重无比地双手奉上。 “有劳。” 小太后壮着胆子,无视太皇太后“你敢”的嘶吼,小心翼翼地捧过凤印,扭头对祁峟道: “陛下恩德,本宫心领。” “本宫必然,不负陛下重托。”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客气。” 便接着道: “你可一定要让老人家,好好活着。” 生不如死的活着。 祁峟怨毒地吞下最后一口茶,看向太皇太后的眼神,犹如沾染了巨毒的花斑蛇,血腥而残忍,犹如探查死物。 祁峟老神在在地一挥衣袖,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广袖中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布,居高临下地站起身子,俯视太皇太后苍老的脸,澄澈的黑眸与沾满权欲的雾蒙蒙的眼睛刹那交锋。 凌厉而锐气的眼倏然一笑,阴恻恻的。 “这是父皇的传位圣旨。” “前朝后宫,一切事由,太子祁峟,自行决断。” 太皇太后颤栗的喉咙已经说不出来完整的话。 慈安殿伺候在侧的宫女太监全被祁峟换成了自己的人。 这些人,没一个人听太皇太后杜氏的差遣。 她们的主子,从来都只是祁峟。 “呵。”祁峟顽劣而残忍地捡起一块瓷器碎片,饶有兴趣地来回把玩,更是恶趣味十足地走到太皇太后身前,俯下身子,审视太皇太后因为惊惧而暴起的眼珠,和完全扭曲的脸。 “孙儿的母后,临死前,也是如此的狼狈吧。” “孙儿保证,您只会比她更惨。” 少年人挺拔的身姿投下漆黑的阴影,巨大的黑暗将太皇太后瘦小的身躯完全笼罩。 祁峟不慌不忙,从容不迫地提起碎片。 放在老人家脆弱的脖颈上,轻轻一划,稍微带点力度,便蹭出一粒粒细小的血珠。 强烈的恐惧和害怕,以及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让太皇太后从喉咙深处发出声声咆哮。 怨毒的咒骂,声调模糊,听不清。 优雅从容一辈子的老妪垂死挣扎。 “祁峟你不得好死。” “哀家要废了你。” 祁峟浑然没有挨骂的不爽与羞恼,只戏谑道:“孤竟不知,皇祖母您有废立皇帝的权力。” “只是孤却不能如您所愿。” “可惜了。” 祁峟遗憾地摇了摇脑袋。 小太后看祁峟的眼神早已从一开始的慈爱平和,变成了震惊与恐惧。 “陛下您将太皇太后囚禁,不,圈养在慈安殿,那本宫住哪里呢?” “继续待在椒房殿吗?” “当然不是。”刚刚还满面春风开怀大笑的祈峟立马变了脸色。 “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 “椒房殿,给孤空置出来。你和皇祖母,一同居住在慈安殿。” 小太后:…… 也不是不行,至少慈安殿,守备森严,虽然少了点自由,但是安全。 “将宫内府库的布帛、丝绸、粮食、金银器物,一一校对,登记成册。” “三日后,孤要看见账本。” 小太后:…… 就知道天下没有白捡的馅饼。 但她人微言轻,只能轻声应下。 她难道有说不的权力吗? 显而易见,答案是没有的。 太皇太后被变相软禁的消息很快扩散了出去。 户部尚书杜泽虽然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但是,他到底没有冒着触怒新帝龙颜的勇气,去为姐姐求情谏言。 何况他也觉得,姐姐作威作福这么多年,没能死在儿子前面,就该有这样一场劫难,逃不掉的。 只是囚禁,又不是赐死。 对于权势滔天的外戚而言,没有满门抄斩,已是仁至义尽。 小太后的母亲镇国公夫人,闻言简直雀跃的不得了,任谁闺女被赐婚给出气多进气少的病秧子冲喜,谁都会不高兴。 眼下可算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镇国公夫人越发觉得祁峟陛下英明神武。 而等在雍和殿,准备接受陛下召见的通信兵更是高兴的连连喝彩。 他们这些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人,早就看太皇太后不顺眼了。 第9章 毕竟是皇帝老子娘,平日里奢侈也就算了。 居然在打仗的时候,挪动军费,强加赋税,置办首饰华服。 真是该死啊。 至于天下百姓,不论是做生意的商户、种地的农户、还是打猎的猎户。 有点见闻的,都高兴的不得了。 不为别的,就为这个苛政暴|政的老太婆,晚年不安宁,感到由衷的高兴! 说句大不敬的,他们甚至暗暗祈祷老太婆早日西去。 祁峟也是这样想的。 毕竟两场国葬一起办,省钱。 加口棺材的事。 轻松。 但想着太皇太后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祁峟到底是忍了下来。 朝廷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为了不当亡国之君,为了更好更快乐地当一名暴君。 他可以忍。 小不忍则乱大谋。 祁峟从慈安殿回到雍和殿的时候,没再委屈自己的双腿,坐的软轿。 国丧正在进行,但祁峟半点不在乎。 他躺在奢华瑰丽,镶金嵌玉的御制龙撵上,任由一群人抬着,舒舒服服晃悠,往来宫女太监,均是自觉退让,跪拜行礼。 皇帝的待遇,比太子高上千倍万倍。 皇帝的权柄,真真是九五之尊。 祁峟的龙撵特别舒服,软乎乎滑溜溜、冰冰凉凉的丝绸铺垫缓震,平稳地像是在草地上躺着,舒服地像是坐卧在云端,优哉游哉,惬意地不得了。 四面透风的龙撵上,还特意布置了冰块若干。 年轻美貌的宫女候在一旁,轻轻柔柔地打着羽扇。 洁白的鹅毛大扇,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祁峟舒服的,直接昏睡了过去。 临睡前还不忘嘱咐袁公公,晚膳要将动物园摆上饭桌。 虽然他是即将亡国的、贫穷的皇帝陛下。 但是熊掌、鱼翅、鹿血、朱鹮肉…… 他还是吃得起的。 前些日子,有人进献了若干头毛皮雪白的熊。 据说是活在冰川上,靠捕鱼为生的动物。 等忙完这阵子,他一定去看看。 等这群白熊有了小崽子,尝尝鲜味也是不错的选择。 祁峟回到雍和宫的时候,小柚子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的饭菜。 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 应有尽有,周全无比。 看在美食的份上,祁峟这才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他懒散地张开双臂,任由宫女太监伺候着,褪去华丽繁琐的衮冕,换上洁白柔软的寝衣,美滋滋落座。 巨婴似的等着小柚子将菜一一盛进小碟子里。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饭吃到一半,意识到北境而来的通信兵还在雍和殿等候。 也不顾礼仪,就只穿着一件寝衣,披头散发的,召通信兵面圣。 通信兵每时每刻都在等祁峟传召。 收到圣旨,不出一刻钟头,他就到了祁峟面前。 看着他敬爱的皇帝陛下,衣衫不整的、吃着山珍海味。 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士兵在边境出生入死,国君在精美的宫殿坐享美食,甚至他想,还可以左拥右抱? 简直过分。 “吃过了没?” “没有就一起吃。” 祁峟热情招呼通信兵上座共进晚餐。 通信兵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太监总管袁公公赶忙跳了出来,急忙道:“庶人怎可与天子同桌进食,简直有悖礼制,有辱斯文。” 通信兵拳头硬了,袁忠的话成功转移了他对陛下的怒火。 陛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比他等凡夫俗子高贵些也就罢了。 袁忠一个太监,还敢对他吆五喝六? 可笑! 通信兵无视袁忠目瞪口呆惊慌失措的表情,施施然坐在祁峟对面,朗声道:“谢陛下赏赐。” 祁峟感慨于通信兵的胆色和情商,乐乐呵呵地主动给通信兵夹菜,“见手青最是鲜甜肥美不过,但必须用热油炒熟透了才可入口。” “若是半生不熟的,谁吃谁死,救无可救。” 通信兵默不作声地放下了筷子。 祁峟只作没看见,接着道:“放心吃,送到雍和殿的饭菜若是有毒,孤死也会拼尽最后一口力气,让全宫人员陪葬。” 通信兵:…… 陛下,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可能…… 过于残暴了些。 怪吓人的。 没胃口了。 见通信兵放下筷子,祁峟还没什么意见。 袁忠袁公公再次不乐意了。 他捏着嗓子,拂尘甩的呼呼作响,尖声道:“陛下给你夹菜,是天大的恩赐,你一小小贱民,最好不要不识好歹。” “上一批不识抬举的贱民,尸骨都化成灰了。” “我们陛下的手段,你最好不要见识。” 祁峟:…… 多管闲事的死太监。 无非是廷杖了几个胆大包天的敌国细作,怎么搞得孤像是无恶不作的人间阎罗?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行了,你下去吧。” 祁峟终于彻底厌恶了袁忠袁公公。 但终究没有撕破脸。 袁忠留着还有用。 第10章 袁忠走后,祁峟又将小柚子赶了出去。 偌大的室内,一时只剩祁峟和通信兵两人。 被袁忠这么一搅合,祁峟也没了吃饭的兴趣。 只百无聊赖地找通信兵聊天。 “告诉孤你的名字。” 被袁忠那么几次三番的吓唬,通信兵对祁峟的戒备心陡然上涨,再没了先前有啥说啥的热心,只冷淡道:“贱民恐污陛下尊耳。” 祁峟:…… 不经逗的孩子,无趣。 “你很怕孤?” “不敢。” 第5章 孝出强大 “可读过书?” “不曾。” “可识得字?” “些许。” 祁峟:…… 心累。 “告诉孤你的名字,孤好给你安排差事。” 祁峟不死心地再次开口。 “回陛下的话,下官对军营的职务挺满意的。” “不用重新安排差事。” 祁峟:…… 油盐不进。 不识抬举。 过分! “孤安排你,负责粮草押运一事,你可愿意?” “此话当真?” 通信兵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神采奕奕地单膝下跪,以最高级的军礼,向祁峟至以最虔诚地问候。 “下官姓徐,名有钱,单字富,富庶的富。” 祁峟:…… 很真诚很通俗很幸福的名字。 只是,迟来的深情比草轻贱。 他现在不是很想搭理这个愣头青了。 “陛下只要能筹集粮草北上,下官誓死跟随陛下。” “绝无二心。” 祁峟:漂亮话谁都会说,能将事办好的,才是人才。 祁峟屈了屈手指,骨骼清晰的指关节轻轻敲在金丝楠木小圆桌上,发出轻盈的脆响。 “先帝的葬礼正在进行……” 祁峟犹豫着开口,试探性十足。 虽然他很想直白地告诉徐有钱,孤让你押运的粮草,是先帝的陪葬品。 但他害怕徐有钱拒不从令。 毕竟,掘老爹的陪葬品,充当军需,实在是匪夷所思的新鲜事。 一般人都会觉得离谱、离大谱的程度。 “斯人已逝,陛下节哀顺变。” 徐有钱很是上道的接过话茬。 祁峟:…… 自古以来,皇帝驾崩,根基稳固的太子,不放鞭炮庆祝,都当得起仁孝二字。 见徐有钱误解了自己的想法,祁峟继续暗示:“你知道的,我们大祁王朝,历来有事死如事生的规矩。” 徐有钱猛地抬头,此时此地此种情景,他难免不多想。 “先皇生性奢侈,对于身后事,更是十足十的重视。” 徐有钱稀疏的眉毛紧紧皱起,饱经风霜的脸上,漾出可疑的笑,却依然闭口不接话茬。 祁峟一个人唱独角戏,竟也觉出了几份趣味,他挑了挑眉梢,继续道:“先帝曾从颚州、兖州、济州等地,抽调稻、黍、稷、麦、豆等五谷杂粮作随葬品,共计约200余石” 200余石! 徐有钱可耻地心动了。 200余石! 极为充足的粮草,若是准备充分,反攻不成问题! 他也大概明白了祁峟陛下的意思。 无非是想让他,率领众人掘了先皇陛下的皇陵,将陪葬的粮食取出来,运往边境呗。 这有何难,反正掘得不是他老子的坟。 午夜梦回,他爹不会前来打死他。 但他依然没有开口接话。 祁峟再次开口,“虽说是些陈年老谷,口感差了些,但是救急,也算是勉强够用。” “孤准许你,亲临地宫。” “取出一应珠宝、金银、粮食谷物,并逐一登记在册,抄录一式三份,实时送入雍和殿。” 徐有钱已经震撼地不知说啥好了。 天,他的陛下,他亲爱的陛下,居然愿意刨了亲爹的祖坟,就为了支援前线? 感动,无与伦比的感动! 徐有钱看着一脸坚毅的陛下,再低头看看满大桌的山珍野味,心里的不舒服统统挥之即去。 拜托,那可是他仁慈善良、宽宏大量的明君陛下。 吃点好吃的怎么了! 有什么问题! 谁敢有意见,他徐有钱第一个反对。 不就是在餐桌上开动物园吗? 待到战事结束,和平降临。 他能活着回来。 届时,他,一定,不分昼夜地为陛下狩猎捕鱼! 管它是漂亮的、可爱的、野蛮的、凶猛的…… 还是四条腿的两条腿的一条腿的甚至没有腿的,统统抓回来,投喂他善良可爱、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 “徐有钱,孤交待的差事,你可满意?” “满意,再是满意不过。” “下官一定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祁峟:…… 这么单纯可爱的傻子,真是不多见了。 傻白甜,傻傻惹人怜。 本来按照他的计划,掘了老爹,甚至祖父、曾祖的陵墓,一定会有人借此煽动朝野百姓叛乱。 届时,流言四起,舆论爆炸,他只需推出一两只替罪羔羊,便可大致平息朝野的怨言。 一句“孤受谗言蛊惑。”、“误信小人之言。”,便可将责任推卸的一干二净。 第11章 但此时,看着眼前这既无血缘、也无姻缘,甚至称得上毫无关联的陌生人,都对边疆、对百姓,有着汹涌的、压抑不住的热忱。 那样强烈的、对国家、对百姓的感情,使他自惭形秽。 他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保全这个名叫徐有钱的庶民。 绝不主观意愿上伤他分毫。 “且随孤来。” 祁峟虚扶了徐有钱一把,男儿的身材分明瘦弱而干柴,他却有种负重千斤的感觉。 他知道,这份重量,来自边境的数万将士、百姓。 他也知道,其实在二十年前,当今的北境,甚至算的上是中原腹地所在。 他更知道,终他父皇一朝的屈辱与遗憾,想要血洗干净,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最知道,千百次的战败求和、割地赔款后,仍然不磨灭的斗志和意气是何其珍贵。 他祁峟自认不是好人,甚至算得上狼心狗肺。 但他,敬重这份热忱。 祁峟迈着沉重的步伐,艰难地行至书房,拿起一惯使用的木工刀具,捡起尚未完工的二龙戏珠木牌,在侧边四面飞速刻下“如朕亲临”四个大字,又用太子宫印、皇帝玉玺,在正反两面郑重盖戳。 漆黑的墨丝丝缕缕地渗透入木头间隙,祁峟一点也不怕脏手,只专注着雕刻纹路。 刀刻的纹路立体而漂亮,将太子宫印和皇帝玉玺的印记,长久的留存在木料上。 大功告成后,祁峟如释负重地将简陋的木牌递给徐有钱,道:“地宫皇陵的相关事宜,你全权处理。” “违者下狱。” 徐有钱郑重接过木牌,道:“定不负陛下所托。” “袁公公,召集礼部四品以上的官员觐见。” 祁峟从容不迫的发布命令。 “是。” 袁公公无声无息地退下,很是懂眼色地掩上了门。 寂寥空旷的大殿,袅袅升起的龙涎香香气沁人,祁峟慢悠悠凑到徐有钱面前,高深莫测道: “孤让你干的,是杀头的大事,你怕不怕?” “不怕。” 徐有钱回答地干脆利落。 “哦?” “只要事情能成,下官万死不辞。” “事情一定能成。” 祁峟无比笃定,“世界上从没有孤办不成的事!” “孤相信,挖个皇陵而已,不会出现纰漏。” 徐有钱:…… 陛下的自信,能分他一半,该多好。 祁峟看着徐有钱傻憨憨接不上话的模样,越看越觉得自己捡了宝贝。 眼下正是缺人少人的时刻,徐有钱的到来,简直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祁峟看着被徐有钱大大咧咧挂在腰间的令牌,再看看书桌上沾染了墨迹和木屑的宣纸,天真可爱地笑了起来,嘴角的幅度越勾越大,开怀的模样,像极了天真的孩童。 徐有钱对陛下突如其来的、孩子般的微笑搞不明白,只觉莫名其妙,偏又有股脊背发凉的感觉,凉气嗖嗖直冒,直觉告诉他,即将大事不好。 但他又很确信,倒霉的人,不会是他。 于是很自然而然的,他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不再计较。 只是隔几秒,就要去欣赏下,他那英明君主,亲手雕刻的木质令牌。 瞧瞧这纹路、这笔锋,多凌厉多漂亮! 有机会一定要把它供起来,做传家宝。 礼部的人很快到达,徐有钱准备退下去,却被祁峟光明正大地留在了现场。 一品二品三品的大人都站在堂下,徐有钱则安稳地坐在小木扎上。 这文武地位、社会地位强烈反转的局面,让徐有钱微妙的暗爽。 对!礼部!就是这些人的前辈,定下了重文轻武的成套礼仪! 就是这些人,持之以恒地打压武将! 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一品的大将军只能穿二等的朝服,一品的大将军只能站在二品大员的身后,甚至被三品的官员差遣嬉笑。 对!就是这些人,割地求和的所有协定都是他们签的! 所有的谈判都是他们去的! 徐有钱心里的小九九,祁峟一无所知。 他正悠闲地躺在龙椅上,本就衣衫不整的白色寝衣松绑了腰带,大片大片的肌肤裸露出来,漂亮纤白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紫水晶葡萄,细细品尝。 成群的礼部大员被他连夜召来,排排站,思索大祁朝皇帝的下葬规格。 太皇太后曾下口谕,先帝的葬礼要按最高规格置办。 但是今儿个上午,太皇太后成了笼中之鸟,再掀不起任何风浪。 新帝全权否决了太皇太后定下的全套丧仪规格,话里话外,翻来覆去地强调“一切从简,能简则简,能省则省,该花的钱尽量不花。” 哎呦喂,这要求真的很为难人有没有。 先皇好歹是陛下的亲爹,今儿个,陛下突发奇想,要简化刻薄老子爹的葬礼,万一明儿个,陛下一觉睡醒,又开始感念起先皇的父子亲情,那他们这些,“协助”陛下,“怂恿”陛下,刻薄先帝的臣子,不就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畜生吗? 这事儿他们要是办过分了,汲汲多年的名利,不说统统化为虚无,也算是所剩无几了。 但他们要是不办,不敬“君上”的帽子当即就能扣下来,明天的太阳怕是都没机会见到,更别提虚无缥缈的未来和长远的忧虑。 第12章 啧,进退两难。 左右为难。 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骨头,被陛下这么一折腾,总感觉寿命短了不少。 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是人精,很快就有人提议“陶俑代金银,效仿古人圣贤的简朴之风。” 但是被祁峟以浪费民力为由,一票否决了。 众礼部大臣:陛下!那是你亲爹!那是皇朝的陛下!陶瓷俑算什么东西,值几个钱,这你都舍不得。 徐有钱:我这爱惜民力的善良的伟大的陛下啊,他真的,我哭死,守护我方最伟大最英明的陛下! 众臣一致os:若是生养了这么个糟心儿子,不掐死他简直无颜见阎王。 总不能到了地府,对着阎王爷说:“我儿子,人界xxx,比你心狠手辣多了,有机会,你们比划比划”。 又有大臣提议,用干燥的秸秆封箱装库,代替金银珠宝等贵重物品,如此即显得箱木丰满,又轻盈,便宜运输,能节省数倍的民力。 祁峟:…… 秸秆焚烧在田地里,还能肥沃土地,装进他父皇的地宫,可就一无是处了。 没得平白糟蹋了秸秆。 虽然祁峟打心里觉得他的父皇配不上即保暖又实用的秸秆,但到底没把话说出来,只委婉含蓄道:“秸秆轻贱之物,父皇生前君临天下,富甲四方,节俭归节俭,苛待归苛待,一码归一码。孤不想百年之后,被父皇指着鼻子骂逆子、不孝。” 礼部大员:…… 陛下你是在开玩笑。 陶俑嫌贵,秸秆轻贱。 那有什么东西,能兼顾秸秆的丰满和陶俑的心意呢? 纯纯有大病,故意为难人。 祁峟只当看不见大臣们的难处,泫然欲泣道:“真就没什么法子,即能省钱,又能彰显孤的孝道吗?” 礼部大臣:…… 既能,又能,这四个字从没有这么招人恶心过。 “孤虽然贫穷,国库虽然空荡见底,但是,孤真的,发自肺腑地希望,为孤的父皇,筹办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无前例的、空前绝后的、盛大的、恢弘的葬礼啊!” 礼部大臣:…… 陛下您真的,玩笑开大了。 徐有钱:瞧瞧,我家英明神武的陛下简直无敌了,能屈能伸,大丈夫是也,吾辈楷模! 大祁朝的礼部是清水衙门,官员们大多寒苦出身,相比于背景雄厚的酒囊饭袋们,确实智慧了不少。 很快就有人提出了第三套方案。 “陛下何不妨将陪葬品的数量、规格、名录,抄录成册,陛下亲自提笔作序,再令江南头牌绣娘作锦锻账目、近五届状元作书法账目、宫廷御用木匠作竹刻账目,如此,则地宫东西中三殿具满,而陛下孝行,也得以彰显。” “人才。” 祁峟拍案叫绝! 提出这法子的人简直是人才。 又聪明又懂眼色! 厉害! “锦缎账目和竹刻账目耗时漫长,且成品稀少。不妨就取五届状元榜眼探花一同作书法账目,再辅之以器物写实画、水墨画若干。如此则书画兼具,情趣风雅。” “父皇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的。” 礼部大臣:…… 陛下您开心就好。 先皇的想法,微不足道。 “父皇生前最爱舞文弄墨,只是不知,这绘画之人,该从何选拔啊。” 祁峟存了试探的心思。 心思活络的礼部大臣立马开始举荐门人子弟。 祁峟陛下怎么看怎么像是靠谱的、能坐稳天下的明君,此时不刷脸更待何时。 然而心思更活络的礼部大臣将此事推给了后宫太妃。 陛下善待寡母的事迹一日之内,早就传遍了京城。 既然陛下看重那群年轻的、新寡的女人,那就不妨用她们,卖陛下个好。 祁峟赞许了每一个提议。 只在最后淡淡道:“皇陵陪葬品,仅中殿置成套账目三册、东西殿置画卷各100即可。” “切忌不可铺张浪费,一切从简。” “朱砂、砗磲、石青、孔雀石……等染料造价高昂,省着点用。” “宣纸徽墨也价比黄金,就不要用了。寻常笔墨纸砚即可。” 礼部大臣:…… 抠搜如此,真有你的,我的陛下。 “除书画外的陪葬品,全部搬出地宫,不得有误。” 礼部大臣:!!! 孝出强大。 进来奉茶的袁公公则深深瞥了眼安逸喝茶的徐有钱。 天知地知皇帝知他知,陛下早就敲定好了先帝的丧葬规制,召集礼部大臣来,无非是想将发掘皇陵的罪过,加以美化,并且将罪名,揽于一身罢了。 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无非是他那不按套路出牌的、昏聩跋扈的陛下,铁了心思保护徐有钱,保护那个出身卑贱的士卒啊。 第6章 暴君昏君 “皇陵陪葬品,以新换旧事宜,就由礼部统筹办理吧。” 祁峟端正了身子,严肃无比道。 徐有钱蓦地一愣,刚刚私下里,陛下不是还对他说,挖皇陵的事情,全权交给自己吗? 怎么礼部的人一来,这事就变卦了? 出尔反尔,昏君之迹啊! 不同于徐有钱的震惊,礼部大臣一片唯唯,各自隐晦地交换眼神,无奈地一而再再而三叹气、一而再再而三摇头。 第13章 众臣:确认过眼神,大家都是苦命人。 陛下他,有谱是真不靠啊。 “陛下,三思啊。” 到底是礼部尚书站了出来,他是现场最位高权重、德隆望重的官员,也是最有可能说服祁峟收回成命的人。 礼部尚书崔氏出列,平静地抬头,即哀且怨地仰视祁峟,堪称字字血泪道: “臣等老朽年迈,舞文弄墨、吟诗作画的事也就罢了,困难归困难,到底也能做。” “但是,深入地宫,先不说十几米的地下呼吸困难、逼仄的地宫行动不便、腐朽的灰尘漫天弥漫、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视物困难……” “便是走近地宫的勇气,臣等也没有啊。” “臣等上了年纪,又苦苦经营先帝的葬礼,终究是熬废了身子,现下再去地宫走一遭,怕是容易……有去无回啊。” “虽说为陛下肝脑涂地,是臣等之幸,可是……,现今天下安宁、海清河晏,是盛世之先迹,臣等想好好活着,一睹陛下英姿、盛世繁华。” “但求陛下成全!” 徐有钱:瞧瞧人家文官的口才,再瞧瞧自己的,活该人家升官发财。 能将拒绝的话说的如此漂亮。 简直人才! 食君俸禄,不为君办事,不解君之忧,然后还能深得帝心。 优秀! 祁峟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威仪道:“爱卿的意思是,此事爱莫能助了?” 崔尚书顶着巨大的压力,再次开口,坚定道:“臣等庸碌,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祁峟挑了挑嘴角,暗道:很好,孤就等你这句话。 “既然如此,那孤也不好多为难你们。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徐爱卿,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处理吧。孤将皇陵守备军的调遣权力统统下放于你,你尽管,便宜行事。” “皇陵鞭长莫及,你可不要让孤失望。” “袁公公,起草圣旨!” 徐有钱立马起身领命。 也不好深思陛下那句: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办,是不是在内涵自己有当“摸金校尉”的潜力。 只暗自感慨:兜兜转转一圈子,拆皇陵的事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过了趟明路不说,本来像是偷鸡摸狗过家家似的荒唐事,眼下竟然名正言顺了起来。 高!还得是他英明神武的陛下! “文人立身清正,恪守祖训,孤体恤你们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好,也抛不下面子声誉,暂且不多为难你们。” “但你们也不要为难徐爱卿才好。” 言下之意:孤放过你们,你们也须乖乖的,帮孤把这事办妥当,办漂亮。 “陛下放心,臣等定竭尽全力,好好协助徐大人。” 礼部众臣齐声。 反正具体的执行事务,都是手下人去做,先答应陛下的诉求,卖陛下个好,顺带给自己个台阶下,不寒酸。 为官做人嘛,就是要能屈能伸。 “夜深露重,孤也不多留你们。” “爱卿们早日回家,莫让夫人儿女挂心。明日里记得将皇陵建筑图纸呈上,孤仔细观摩观摩,学习学习,孤百年后,也得有个舒舒服服的地宫不是。” 众臣一致感念陛下圣明。 袁公公也很是上道的主动送客。 粮草的大事有了决断,祁峟舒坦不少,他坐在龙椅上,不顾形象地将大腿翘在御案上,修长的大腿稍一使劲,平铺在桌面上的奏章便失去了光滑平整的模样,褶皱成一团废纸。垒放在侧的,半米高的、成堆的奏折群也应声倒地。 徐有钱:…… 陛下好像不怎么勤政的样子。 懒懒的。 “陛下,这些奏折,批过了吗?” 徐有钱小声试探道。 他乡野长大,自小没有规矩,野习惯了,便格外不拘小节。旋即矮下身子,主动将零落一地的奏折收拾起来,物归原处,也没觉得失礼冒犯。 祁峟也不是什么心思细腻、规矩大过天的人。他径直忽略了徐有钱的僭越之举,只半眯着眼睛,漫不经心道:“孤没有批阅奏折的习惯。” “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徐有钱:! 陛下他,哪里还是不够勤政的问题。 分明是懒政怠政啊! 咳,看在陛下积极调度粮草,北上支援的份上。 暂且不要骂他昏聩的好。 “夜明星稀,你也跪安吧。” “明儿个拿到了地宫图纸,你自行离开,不必找孤告别,孤不希望被任何人、任何事,扰了清梦。明白?” 徐有钱:…… “明白。” 陛下真是懒散到,不加掩饰,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地步了。 “下官领命。” “陛下,”徐有钱弱弱试探道:“如何保证皇陵守卫军,听从下官的调遣呢?” “好问题!” “暗夜,明儿个跟随徐有钱去趟地宫,亲自给明柯送个口信。” “是。” 静谧辽阔的雍和殿,龙涎香徐徐袅袅,清风送来凉意。 沉闷而浑厚的男声,不知自何而起,像是暗夜中行走的鬼魅,来无影去无踪,让人不自觉地心生害怕。 徐有钱瞬间鸡皮疙瘩起了满身,他警惕地环顾四周,妄图找到声音的主人,祁峟却对他的反应嗤之以鼻,道“暗夜要是能让你发现,他也不必在孤身边混了。” 第14章 祁峟眼中的戏谑过于明显,徐有钱暗自羞愧,不自觉红了脸。 想说些什么,却被祁峟无情地挥手,礼貌地“请”了出去。 他特别想问祁峟,“陛下,你我一面之缘,为何如此信任下官?” 但终究没有机会问出来。 御花园尽头的荷塘,五彩斑斓的睡莲蜷缩了花瓣,婷婷雅致的缩成了大小不一的花苞,清淡的香气若隐若现,徐有钱心想,他大概率,这辈子,都寻不到问题的答案了。 但也无妨。 “听说陛下杖杀了太皇太后身边的月桂姑姑和寒蝉姑姑,那可是太皇太后的陪嫁大丫鬟,先帝见了,都恭恭敬敬的,咱们陛下真是……” “真是半点人情味没有。” 夏日的晚风,送来阵阵凉意。 徐有钱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冒头窜起的冷意,让他暗暗责备自己的心大:真是活腻歪了,大半夜的,在暴君的御花园溜达,真是嫌自己命长了,想提前下地府见阎王。 星辉月色流转,祁峟一夜好梦。 日上三竿,才将将醒来。 他慢条斯理地吃上了早餐,水晶蟹黄包、虾仁三鲜包、冰镇玫瑰酥酪、红小豆薏仁双皮奶、金丝燕窝鹿茸粥…… 各式各色的点心吃食摆放满桌。 祁峟心不在焉地吃着饭,慈安殿禁军统领半跪着汇报慈安殿的情报。 祁峟漫不经心地听着,在听到太皇太后绝食时,淡淡道:“绝食?那别送了,撤销了正好,省钱省事。” “浪费粮食可耻。” 祁峟随手舀起一勺芙蓉虾滑蒸蛋,尝了尝,道:“蒸老了,下不为例。” “重新上菜吧。” 竟是落筷,不肯再吃。 专心致志地等新菜上桌。 伺候在侧的小柚子:对,别人浪费粮食可耻,你浪费粮食天经地义。 “陛下,太皇太后好歹是您嫡亲的祖母,是仁宗皇帝的原配嫡后,活活饿死在慈安殿,总归是……” 袁忠袁公公开始劝祁峟了。 好歹曾经主仆一场,他想全了她最后的体面。 祁峟深深看了眼袁忠,想不到这太监还挺有情有义,只可惜,这份情谊错付了人。 根据昨日夜里,锦衣卫送来的暗报,月桂姑姑和寒蝉姑姑招供的宫闱隐秘,包括但不限于:仁宗贵妃小产、仁宗九皇子、十皇子无故暴毙、仁宗蒋丞相和三皇子的巫蛊迷案;先帝皇后、皇贵妃、贵妃、淑妃、贤妃、五公主、六公主等人离奇病逝;宽恕叛国投敌的娘家子侄;凌迟功勋卓越的武将边臣…… 桩桩件件,数不胜数。 而所有这些事情的唯一共性便是:袁忠袁公公提议、袁忠袁公公主导、袁忠袁公公拟定的凤旨、袁忠袁公公送的毒酒…… 反正太皇太后、她们这些陪嫁宫女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袁忠公公是那坏事做尽、不得好死的大恶人。 啧,有趣。 也不知道袁忠袁公公知晓他衷心伺候的主子,将锅统统甩给了他,顺带把他塑造成了奸宦典范,他会作何感想。 有趣。 “这样,”祁峟不咸不淡地开口,“告诉皇祖母,孤知道她老人家寻死心切,急着去地下找皇爷爷恕罪,孤也不是什么不孝顺的,孤成全她老人家好了。” 袁忠心里一凉,陛下这是,打算之间囚禁变赐死吗? 那可是亲祖母啊! 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但是,”祁峟不负众望地再次开口,“90天内,皇祖母必须好好活着,要是早死一天,孤就送杜氏一人陪葬;早死两天,就杜氏两人陪葬。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袁忠:…… 什么叫冷血刻薄,这就是! 他们的陛下,一等一的刻薄无情! 那可是血缘相连的一家人! “陛下,上不封顶的意思是?” “满门抄斩。” 祁峟和颜悦色地品了口新上的鲜羊奶,这才一字一顿、吐字清晰道:“孤希望皇祖母,好好活着,亲自祭奠无辜枉死的皇室宗亲,和因她惨死枉死的天下众人。” 袁忠心里一惊,暗暗算了算日子。 先帝元后,陛下生母的死期在八月中、先皇贵妃的死期在八月底、先贵妃的死期在九月……,五公主六公主的死期在10月中,满打满算九十天整。 袁忠发自内心地喟叹,陛下真是越发昏聩了,让祖母祭奠被逐出族谱的儿子的妾室、祭奠未曾上族谱的孙女、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小柚子、暗夜等人也意识到了这一时间的巧妙之处,暗暗感慨他们的陛下真真是仁慈和善至极。 无非是受了几位娘娘小小的照顾,无非是病中收了妹妹们亲手做的礼物,便一直心心念念着,为这群枉死的可怜女人报仇。 虽然手段残忍了点,但,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怎么不算善良呢。 祁峟却没什么感觉。 他生平最憎恶欺负女人的女人,侮辱男人的男人。 草囊饭袋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他的皇祖母,方方面面,触及他的逆鳞。 真是他的“好”祖母啊! “陛下,”袁忠跪倒在地,哀婉开口,“人离开了食物,根本不足以撑下九十天!” “太皇太后是您的嫡亲祖母。” 第15章 “您身上流淌着杜氏的血。” “求陛下收回成命,放太皇太后、放杜家一马!” 第7章 皇叔爷爷 祁峟恹恹地倚靠在紫竹编制的凉席软垫上,漫不经心地听着袁忠袁公公的叩头求情。 漆黑暗沉的幽深眸孔半耷拉着,兴致缺缺的样子。 “陛下,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啊!” “陛下,您要是实在看太皇太后碍眼,您干脆直接赐死她吧!” “看在她是您祖母的份上。” 祁峟舒舒服服地坐着,年轻漂亮的小宫女小太监一左一右地打着风,轻柔舒缓的小风徐徐抚过面颊,让人心旷神怡。 他懒懒地坐着,袁忠哭诉求情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像是听戏剧消遣似的,敷衍的不得了。 小柚子倒是比不上祁峟淡定。 他家陛下明明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柔软的人,怎么在袁忠这个奸佞嘴中,他家陛下成了个不忠不孝、无恶不赦的混世魔王? 可笑。 不行,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实在忍受不了别人污蔑他家陛下! “袁公公,慎言!” “世界上哪里有孙子赐死祖母的道理,你这是要置陛下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地步吗?” “天下谁人不知,陛下对祖母,仁爱有加,孝顺至极。倒是你,说!你是何居心,胆敢公然质疑,甚至挑唆陛下的祖孙舐犊之情!” 小柚子义愤填膺地回怼袁忠。 刚刚还哭天抢地叫唤个不停的袁公公立时安静下来,说不出话了。 小柚子见状,顿时挺直了胸脯,像是打了胜仗的公鸡,耀武扬威地走到祁峟面前,收了爪牙,温顺地添汤盛菜。 祁峟给面子地尝了尝,道:“不错。” 也不知是在夸饭菜不错,还是夸小柚子干得不错。 但是陛下高兴,小柚子就跟着高兴。 他自小脑子不好使,被他宠妾灭妻的父亲阉割了送进皇宫,承蒙殿下不弃,他才结束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日子,现在更是成了这雍和殿内,最具权势的大太监之一。 走在宫道上,便是三品的文武大臣,都会给几分薄面,主动与他问候。 小柚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无比感念他家陛下的好。 最是见不得有人说他家陛下半句是非。 袁忠被小柚子怼得无话可说,很想立马站起来,像处理别的小太监小宫女那样,狠狠扇上几巴掌。 但是他也知道,天变了。 他袁忠不再是威风凛凛的太和殿总管太监了。 甚至在新帝眼里,他袁忠的命,半点不值钱,他要真打了小柚子,陛下能让他生不如死。 于是,他生生吞咽下了委屈与屈辱,只继续为太皇太后求情,他知道杜家在朝廷中几十年的经营,绝对不会在一朝一夕间,便崩塌殆尽。 他赌杜家,能救太皇太后,能救他。 先帝子嗣丰厚,儿子众多,皇位谁坐不是坐! 但是仁宗皇帝的皇后,先帝的太后,当朝的太皇太后,只能有一个,只会是杜氏女。 袁忠的眼底,染上一抹幽深。 他只需,再忍耐祁峟一段时日,也许只是短短几天,这天下,就又能换一位主人。 祁峟高高在上地端坐着,乌黑澄澈的眸子紧紧盯着袁忠褐红色的衣袍,蓦地一笑,似是洞穿了袁忠的心思,开口只轻描淡写道: “袁忠,你僭越了。” 轻飘飘一句话,像是榨干了袁忠的全部精血,他竟然御前失仪,跪不稳地倒了下去。 “既然袁公公以命相求,孤也不好不给袁公公面子。” “即日起,每日往太皇太后宫中送烈酒一壶,务必让祖母一滴不漏地、全喝下去,泼洒一滴都不行。” “祖母嗜酒,做儿孙的,总该努力满足才是。” “再令御膳房,选最新鲜肥美的牛羊肉,每两日一斤,给太皇太后稳稳当当地送过去,皇祖母要是闹小脾气,不愿意吃,就让太后宫中的狮子狗代劳。” “那臭的、酸的、烂的、变质了的肉就别送了,孤还不至于短了皇祖母的餐食。” “记得,肉生的送过去。” “熟的狗吃了容易闹肚子,万一狮子狗病了,平白惹太后伤心,可就是孤的不是了。” 袁忠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事情与他设想的,似乎远远不同。 是杜家舍弃了太后? 还是杜家投奔了新帝? 袁忠的眼中死灰一片,也顾不上假情假意地忧心太皇太后了。 陛下如此厌恶杜氏,却依然尊其为“太皇太后”! 甚至于太皇太后再怎么晚景凄凉,也有酒吃有肉喝,住着最豪华富丽的慈安殿! 被囚禁了还能喝肉吃酒,谁听了不道句潇洒快活! 倒是他自己,万一被下了诏狱,在那昏暗的、臭水沟似的脏乱环境,和老鼠同眠共食、烙红的铁块烫在脸上,沾了盐水酒水的鞭子抽打全身、腐烂的伤口长出肮脏恶心的白蛆…… 想想都是一阵恶寒。 令人生生作呕。 “陛下。”袁忠痛哭流涕。 祁峟无视袁忠的哀鸣,只扭头看向小柚子,道:“袁忠,任你处置。” 他知道小柚子在还是不起眼的小太监的时候,被袁忠狠狠打压欺辱过。 第16章 现今他打算给小柚子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不过是太皇太后舍弃的走狗一条,不值得孤费心。” “你看着办就行。” 小柚子满口应下,扭头就将人送去了大小太监集中居住的直房,吩咐道:“败落之犬,兄弟们好好伺候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别把人折腾死了,就行。” “咱家留他一条小命,好让锦衣卫的兄弟们方便办事。” 至于后续,小柚子不关心,祁峟更是不关心。 太皇太后祸乱朝政、为非作歹数年,慈安殿上上下下的宫人太监,招供者不可谓不多,真不差袁忠这一份口供。 只是,让罪魁祸首服罪,亲自承认错误,亲自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总归是大快人心的事。 私下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过是小小的出口恶气。 撕去他们丑陋的伪装,将他们的恶行公之于众,用他们扯了一辈子大旗的“祖宗之法、祖宗之礼、祖宗训斥”,狠狠地惩罚他们,让他们生不如死,才是最大快人心的事。 恐怕他们仰仗着至高权柄作威作福的时候,怎么也料不到,有朝一日,赖以仰仗的保护伞会化身最紧要的催命符,给予他们最致命的一击。 京郊,地宫。 徐有钱率领十多个禁卫军,浑浑噩噩地走到了目的地。 望着高大巍峨的地面陵寝建筑群,徐有钱百感交集。 这么宏伟、壮阔、富丽堂皇的陵墓,是他们先皇的安息之地。 无数的农人徭役于此处泼洒汗水和血泪。 无数的税收、金银汇聚于此。 …… 这里,是帝王的坟墓,是权势的禁地。 训练有素的军队严格镇守于此。 徐有钱不自觉地两股颤栗。 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无礼与勇敢。 哪怕知道先帝的尸身,还安稳躺在雕龙刻凤的皇宫,他也依然不敢下达,打开地宫的命令。 天地君亲师的秩序。 刻在每一个大祁人民的灵魂深处。 即使这个陛下暴虐,即使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即使…… 无论如何,被皇权驯服的人民,总是对他们素未谋面的陛下,存以最崇高的敬意。 阳光刺眼,徐有钱汗流浃背。 远处青山绿水,农户井然有序地布局在周遭山上,金灿灿黄橙橙的水稻随风荡漾,丰收、喜悦、成熟。 徐有钱闭了闭眼,脑海里接连不断地浮现出边境兄弟们战斗冲锋的身影。 英俊的儿郎被生砍下大半张脸。 牺牲的兵士被残忍地割下耳朵。 尚还活着的兄弟被狄人深深刺穿腹腔。 尚未满月的婴儿,被贯穿于长枪上取闹嬉笑。 …… 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 泪水氤氲满眶。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 没有什么是不能够做的。 无非是挖个空壳的皇陵。 无非是堂而皇之的享受先人恩荫。 死守边境的兄弟等着粮食。 濒临死亡的兄弟等着草药。 地宫里,有一切他们需要的东西! 徐有钱高高举起简陋的木质令牌。 漆黑的“如朕亲临”四个大字熠熠生辉,祁峟陛下坚定而决绝的脸如在身前,徐有钱咬了咬牙,道:“地宫受潮,陛下仁孝,特令我等更换陪葬品,拆旧换新,以敬天地,速开地宫宫门。” 简陋的木质令牌高悬于天,没人质疑,也没人哄笑,大家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手中的事。 变故就在此时产生。 皇陵守军统领明柯率众前来,对着简陋的令牌虔诚跪拜,“ 恭迎陛下,陛下圣躬安。” 在明柯的牵头下,远近内外,整个皇陵所有的守军一齐跪下,问候声如山呼海啸,“恭迎陛下,陛下圣躬安。” 徐有钱看着乌泱泱跪下的一群人,一时茫然。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眼前这个牵头的人,就是陛下口中的“明柯”。 而他也很快明白,那个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暗夜”,此时此刻,就隐匿在某个角落。 默默无声地帮助他 、帮助陛下。 收起嘈杂的思绪,徐有钱赶忙思索后续事宜。 对!粮食运出来、草药运出来,金银珠宝先放着。 对!还要统计地宫现有陪葬品,统计成册,交由陛下。 徐有钱灵光一闪,很快就镇定自若地指挥起来。 在明柯的帮助下,搬空皇陵的工作,有序顺遂的进行。 明柯还特意提醒众士兵,不要扰了先皇后的清梦。 此时,忙碌的士兵们还不知道,所谓的“拆旧换新”,差不多类似于“有去无回。” 礼部官员也很知情识趣地派了不少专业人员,前来维持秩序,负责登记统计。 艳阳高挂的天,一群人忙的火热。 眼看着一捧一捧的黄土被抛起,成箱成箱的粮食被抬出,徐有钱阴郁的脸色越来越好,本就称不上多的愧疚更是越来越少。 他笑眯眯地瞅着地宫图纸,简直越看越开怀。 边境兄弟们,有救了。 粮食、草药、棉布、珍宝……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事情当然不会一直这样顺遂下去。 很快就有人来砸场子了。 第17章 杜氏家主杜丞相闻讯而来,看着奔波忙碌,力图掏空他家外甥陵墓的人,气得胡子高高翘起。 偏偏这些天,太皇太后失去了权势,杜家也不得不消停。 他忍气吞声地站在皇陵入口,愤怒且哀怨地等着宗人府的景王到来。 他一个外戚,没权干预陛下行事。 但没关系,景王有。 景王可是仁宗皇帝的嫡幼弟,按辈分,祁峟得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叔爷爷。” 第8章 陛下高明 景王爷姗姗来迟,年逾半百的老人精神矍铄,瘦高的身子,脊背绷得笔直,削瘦的脸上,岁月的痕迹明显,但沟壑纵横的皱纹怎么也遮掩不住老人身上清正严肃的杀伐之气。 祁峟对景王这个叔爷爷,还是相当敬重的。 毕竟终他父皇一朝,宗室里只有景王一家是主战派。 祁峟很难不对血气方刚的人有好感。 “怎么个事?” 景王站在皇陵入口,看着恭敬行礼的杜丞相,威严开口。 杜丞相见“靠山”来了,连连悲戚道: “陛下,陛下,陛下他……” 杜丞相情急之下,竟是结巴到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天气燥热,空气也沉闷,湛蓝湛蓝的天上没有一丝云,风也没有,树木都晒蔫了叶子,垂头丧气地蜷缩了枝条。 热气袭人。 景王不是个耐心的人。 景王也不是看得上杜丞相的人。 见杜丞相着急忙慌,不复优雅从容的模样,景王脸色立马冷淡了下来。但来都来了,怎么着都要把事情调查清楚。七月的天,一事无成的出趟门,换谁谁暴躁。 “杜廉,你来解释。” 景王威仪沉重,深邃的眼光直视杜家长子。 杜廉,杜家长子,内阁重臣,户部尚书杜泽文武兼备的好大侄子。 杜丞相最满意最青睐的继承人。 也是杜家一众子弟中,唯一有点真才实学的人。 “回王爷的话”,杜廉风度翩翩的拱手作揖,吐字清晰,和煦如风,“陛下命人发掘皇陵陪葬品,上至金银玉器,下至粮食草药,竟是一样不留。先帝仁善,又勤政爱民。我们为人臣子的,实在是不忍君王身后事,被如此侮辱。” 杜廉就事论事,半点不提私情。 态度公正地不得了。 但他再怎么闭口不谈,在场的人精,也都知道他是先帝嫡亲的娘家表哥。 杜廉一语掀起千层浪,景王再也淡定不了。 老子爹尸骨未寒,儿子就胆敢挖老子的坟,真是胆大包天,良心都被狗吃了! 混账东西!枉为人君! 他大步流星地向皇陵走去,却被全副武装的士兵拦截在外,老王爷的暴脾气瞬间被引燃。 他羞恼地一甩衣袖,道:“不长眼的东西!敢挡本王的路,都活腻歪了是吗?” 越说越气,景王随手拔剑,闪着寒光的剑锋直至兵士脆弱的脖颈。 杜丞相、杜廉父子俩眼观鼻鼻观眼,只当作看不见。 极力降低自身存在感。 皇家的事,他们外人可不敢掺和。 跟随景王出行的王府世子郡主,则急忙拦着脾气上头的父亲爷爷,连连安抚,道:“下面的人听命行事,父王何须苛责他们。” 年幼的小郡主也顺着父亲的话,甜甜道:“不以君主之罪责罚下臣,是为正人君子。” 看在孙女板着圆润可爱的脸,一本正经的讲着话的份上,景王的怒火降了大半,他慢悠悠收回佩剑,脸色和缓了一些,但是不多。 到底还是有些不悦。 王爷丞相出行的声势自然浩大。 明柯徐有钱自是不能装聋作哑。 在明柯的安抚游说下,徐有钱鼓起勇气,壮大胆子去见这位传说中的铁血王爷。 传说中的王爷不苟言笑,现实里的王爷更是寡言少语,威压逼人。 说句大不敬的,徐有钱觉得,景王比陛下,更像是皇帝。 “王爷,下官奉命办事,如有怠慢,请多担待。” 景王爷斜睨了眼粗布麻衣的徐有钱,严肃道:“主事的人呢?让他亲自面见本王。” 徐有钱收敛了讨好的笑意,从腰间卸下简陋的木质令牌,声音清润,气场十足,道:“王爷见笑,在下正是此次项目的总负责人。” “王爷有何指教,敬请吩咐。” 景王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来回打量徐有钱,良久,才疑惑道:“陛下的意思?” “正是。” 徐有钱不疾不徐,成竹在胸。 “本王要拜见陛下、太皇太后。” 徐有钱无可无不可,“王爷请便。” 景王不悦地转身即走,却不想意外发生。 皇陵外沿处的守军竟然同时拔刀,将杜丞相和丞相长公子杜廉围了个水泄不通。 景王牵着的小孙女被吓了一跳,天真可爱的小女孩立马抱紧爷爷的大腿,快言快语,惊恐道:“爷爷,他抢他的令牌。” “但是他没有拿稳。” “令牌掉地上,啪叽,碎了。” 景王:…… 木质的令牌竟然比玉质的还脆弱。 实在匪夷所思。 景王正准备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话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零七八落的碎片转移了注意力。 第18章 低头一瞧,就见那枚御赐的木质令牌摔碎分裂成好几块,徐有钱正怔怔地抱着他的宝贝令牌残片,黯然神伤。 徐有钱:难受,伤心。 他的传家宝,还没活过他…… 伤心,难受。 景王爷:…… 至于吗?一块稍微精贵点的木头而已。 转瞬一想,这可是御赐之物,旋即倒也理解了徐有钱。只不悦地皱起眉头,竟然有人敢公然损毁御赐之物,真是反了天了。 阳光灼眼,景王爷刺痛地闭了闭眼,视线一转,蓦地一停,浑浊的眸子突然泵出锐利的精光。 也顾不上操心儿子掏爹坟墓的琐事了; 眼前发生的事,更令人震撼。 他威严地发布命令,“来人,将此地的一应人等,全部收归诏狱,让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亲自审问!” 徐有钱一脸懵逼。 杜丞相杜廉父子俩更是相顾茫然。 杜丞相扶着儿子坚实有力的手臂,颤栗道:“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朽不才,到底也是朝廷命官,王爷此举,不太合适吧。” 景王也不跟他废话,劈手夺过徐有钱紧紧抱着的木质令牌碎片,吩咐下人收拾妥当,确保物证安全后,才沉声道:“损坏御赐之物,你可知罪。” 见景王爷的怒气只是来自一块令牌,杜丞相立马有了底气,他腰杆挺直了中气也充足了,气势如虹,道:“不过是一块木牌,真假还未可知,王爷就这么慌不择路地将我父子二人下狱,不太合适吧。一个不慎,明儿个,弹劾的折子可能就在雍和殿堆积成山了。” “本相知道陛下懒政怠政,没有批阅奏折的习惯。但是,王爷您的独断蛮横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还能瞒得过天下人的耳朵吗?本相可是天子重臣,文官之首!” 景王懒散地瞥了眼杜丞相,一言不发。杜丞相却很有热脸贴冷屁股的自觉,继续道:“王爷您是陛下的叔爷爷,本相也是陛下的舅姥爷!” “论及与陛下的亲疏关系,王爷您不比本相高贵多少。” 景王没搭话,景王世子看不下去了,插口道:“就事论事,就法论法,丞相您犯了大罪,我家陛下和我家父王可不敢和您攀附关系。” 在外人面前,景王爷很给儿子面子,遂懒懒开腔,伸手虚指着令牌正面的太子宫印,道:“本王不仅能确定令牌是御赐之物,本王还能知道,先帝的死,你逃不脱关系。” “丞相大人有什么想说的,留着跟陛下解释吧,本王没兴趣听。” “最后再好心提醒你一句,进了诏狱,可要仔细考虑身后事,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可都栓在丞相你的手中,他们是死是活,能活几个,会死几个,可都全看丞相你的造化。” “告辞。” 王府的护卫队有条不紊地押走了杜氏父子。 皇陵外沿热闹喧嚣,但丝毫不影响皇陵内部的发掘工作。 明柯和一众士兵,任劳任怨地发掘陵墓,在他们的努力下,成箱的药材粮食重见天日。 紫苏叶、松花粉、仙鹤草、鸡冠花、蒲黄…… 止血化瘀的药材竟是有不少。 见地宫发掘工作进展顺利,杜氏父子也即将被扔进锦衣卫诏狱。 躲在暗处的“暗夜”才算圆满完成任务,准备启程回宫。 陛下让他出来一趟,可不单单是护送徐有钱的。 锦衣卫前些日子得到密报,杜家人在先帝病重时,可是做了不少“好事”呢,包括但不限于臭名昭着的“巫蛊之祸”。 其实制作人偶,诅咒人偶正主早死;或者转移人偶正主的气运。在祁峟暗夜看来都是滑稽可笑、荒谬至极的蠢事。 但是在大祁朝九成九的官员百姓们眼中,巫蛊之术,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大事! 祸国殃民的大事! 必须严惩不贷! 便是内宅夫人们争宠用用,也绝对不容姑息。 寻常人家滋生了巫蛊之祸的苗头,祁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看不见,也就过去了。他还不至于跟人计较。 但要是权倾朝野的、祁峟看不惯的外戚重臣,哪怕只是拐个弯跟“巫蛊”二字沾惹了些许,那么不好意思,把柄送到了手中,可没有白白浪费的道理。 到嘴的肥肉,不吃简直是奢侈浪费。 不顺手布置个小局,顺手处置那么几个人,简直是对不起老天爷喂到嘴边的饭! 暗夜目送景王一行浩浩荡荡地走远,才无声无息地回宫。 一路上,脑子里满是那块破裂的木质令牌,和木缝处鲜红刺目的小字,“10·17”,先皇的生辰,心道:他家陛下可真是英明,若是送块玉制的令牌,碎了也只会被这帮勋贵重臣们以碎碎平安为由头敷衍过去。 可若是木质令牌,按着事先规划好的纹路,规规矩矩地破裂开来,那么,木缝间隙精雕细琢的信息,可就不得不引人注目了。 再者杜氏父子,眼神都不怎么好使,巴掌大的令牌摆在眼前,都不一定能看清上面的字,更何况掉在地上的、指甲盖大小的、浅红色的诅咒纹理呢? 只肖让人误以为,令牌是杜家父子强行从徐有钱手中抢过来,但是没拿稳,失手滑落,摔碎的,那么后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了起因,也必然会结果。 第19章 好戏就能完完整整地开场了。 至于木质的令牌为何一摔就碎? 答案显而易见:皇帝陛下又不是专职木匠,雕刻的力道拿捏不稳,下手轻一下重一下,木料一不小心身负重伤,就格外柔软易碎了些,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不会有人质疑的。 暗夜板着脸,不动声色地思索着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越想越觉得陛下聪慧无双,这局,分明是在俩月前,陛下还是废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做下了。 只待合适时机,来个请君入瓮,让杜家,在最煊赫的时候,骤然消失于历史长河。 暗夜寻思着,虽然陛下此举有欺负舅姥爷眼盲心瞎的嫌疑,但到底,陛下还是个重视亲情的柔软的人。 这不,昨儿个,大半夜的,万籁俱寂的时候,他柔软善良的陛下特意从温柔梦乡中爬起来,连夜给五妹妹六妹妹雕刻生辰礼物。 用寺庙里开过光的上好的桃木,刻出成套的秋千、滑梯、跷跷板,再精心刷上漂亮的颜料,又活泼又俏皮…… 兄长对妹妹的痛爱,可谓是深入骨髓。 五公主六公主是顶顶可怜的,因着嫡亲的皇祖母认为双生孙女是邪恶的象征,是会给帝国召来亡国祸患的邪灵。 便狠下心肠,再俩小公主周岁的生辰礼上,将其母女三人统统送上了西天。 暗夜瞧不上蛇蝎心肠的杜太皇太后,更瞧不上靠着裙带关系,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杜氏族人。 一群心肠歹毒、胸无墨点的废物,长期执掌朝政,做的好也就罢了。 偏偏他们还做不好。横征暴敛、党同伐异、打压武将,无节度的缩边、缩边,干脆缩到只剩京城算了。1\\3的土地都能割出去,也是人才 。 暗夜看杜家不爽很久了。 他家久负戾太子,暴君预备役名头的陛下,可是既没有割过地、也没有赔过款的,至于血洗朝堂,那不是还没开始嘛! 凭什么杜家坏事做尽,罪名却叫他家独自美丽的陛下背负。 真是好没道理。 但是,不管别人怎么想,暗夜是真心实意地崇拜他家陛下! 瞧瞧这局设的,多么精彩绝伦! 将宗室的眼光和注意力从掘坟转移到巫蛊之祸上。 顺带一举清理干净太皇太后和杜家在京中的势力。 然后将自己的人按部就班地安排到合适的位置。 当真算得上是一举多得。 高明! 不愧是他誓死效忠的陛下。 暗夜的崇拜祁峟自然是一无所知,但他要是知道,可能会发自肺腑地感叹句:孤不允许大祁国内,有任何比孤更残暴更嗜血更权势滔天的人存在,任何人,都不行! 只有他祁峟,才能是大祁皇朝至高无上的、说一不二的、唯一的皇帝! 第9章 杜家二爷 杜丞相和杜家长公子被景王爷下了诏狱的事情很快就在京中掀起腥风血雨。 先是太皇太后杜氏被囚禁。 再是杜家家主和嗣子入狱。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风向变了。 杜家把控政局的一言堂,一去不返了。 工部尚书安怀济,揣着大祁朝五任帝王陵墓的建筑规划图纸和陪葬品账目,毕恭毕敬地呈交给祁峟。 超额完成任务的他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陛下请看,我朝历任先君的陵寝规格,尽数汇集于此。” 祁峟神色冷淡地接过账本,狐疑地瞥了眼笑容慈祥的安尚书,道:“何事,令爱卿如此开心?” 安尚书立马跪下,五体投地,重重地磕了个头,道:“臣贺陛下,少年英明!” “外戚杜氏祸乱朝纲数十年,终于要被陛下铲除,能亲眼见证这一日,老臣涕泪交加,喜不自胜。” 安尚书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再叩首,道:“臣替天下百姓,谢陛下圣恩!” 祁峟:…… 马屁精。 不得不说他很受用。 “爱卿谬赞,杜家,孤会妥善处置的。” 雍和殿一片君慈臣孝、和乐融融的美好画面。 户部尚书杜泽的到来,猝不及防地打破了这份和乐美好。 杜泽甚至顾不上和外甥孙行礼,开口便痛骂安老头的两面三刀。 “我竟然不知,安大人对我杜家,意见如此之大。” “也不记得往日里,是谁跟小狗似的,趴在我杜家门口,殷勤打转的。” “怎么,主人还没死呢,小狗就迫不及待地出卖主人了?” “墙头草,恶心。” 安尚书:…… 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祁峟:…… 安安静静,坐等吃瓜。 杜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杜泽今日就是死在雍和殿,也要拉着安怀济这个走狗陪葬! “哦?孤竟不知,安爱卿曾和杜家私交甚笃啊,不知为何,如今反目了呢?” 祁峟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很乐意干煽风点火的事。 安怀济:…… 安怀济沉默,安怀济嗫嚅,安怀济犹犹豫豫地开口,试图解释,“杜丞相,是犬子的老师。” 祁峟:…… 复杂的<a href="" target="_blank">官场生态环境,让人恶心。 杜泽:…… 怒火中烧,忍无可忍! 第20章 杜泽大胖子狠狠一跺脚,道:“我大哥稀罕当你家蠢货们的老师?” “这一切都是你,是你安怀济,三伏天里跪在我杜家花园,活活跪出来的。” “要不是我大哥心软,就你家那群废物点心,能进我杜家大门,进我杜家学堂?” 安尚书:…… 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年轻人,怎么一点不知道尊老爱幼。 祁峟:…… 刺激! 户部尚书御前痛骂工部尚书,太戏剧太好玩啦! 如此盛景,经此一别,可就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了。 但他潜意识里也抓住了“知识被顶级上层垄断,流通困难,求学困难”的重点,脑子里埋下了教育改革的幼芽。 安怀济比不上杜泽口齿伶俐,更害怕杜泽口不择言地透露出更多不利于安家的消息,忙将求救的视线转移到祁峟身上,道:“陛下,陛下明鉴啊,老臣对先皇、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啊!” “臣受仁宗皇帝优待,臣任工部尚书的时候,杜丞相还只是平平无奇的承恩候,杜尚书更只是还在吃奶的奶娃娃一个。” “仁宗逝世,先帝在位时,杜家才发达起来,而我安家,此时早已经显赫数年了。” 祁峟:…… 这很难评。 安杜两家的倾轧讨伐,实在无趣至极。 恰逢此时,礼部尚书崔海河也带着账目前来交差。 祁峟突然有种天降救星的如释重负感。 他命令礼部尚书崔海河做中立人,调和户部尚书杜泽和工部尚书安怀济的矛盾。 他自己则神情恹恹地核对账目。礼部户部工部的三份账目各有侧重,但都一样的繁琐杂乱,祁峟随意扫了一眼,便觉眼疼。于是他很有自知之明地将账目往慈安殿送去。 校对账目,实在是需要天赋和耐心。 很显然他祁峟没这样的本事。 但没关系,他坚信小太后有这本事! 景王府,杜家二老爷忧心忡忡地前往拜访。 景王大发慈悲地亲自接见。 杜二见到景王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哥不小心冲撞冒犯了王爷,又当众损坏御赐之物,蔑视天威,实在是罪该万死。” “但大哥好歹是我杜家的家主。” “王爷能不能,放大哥一马?” “王爷有什么怨气和不满,尽可冲着鄙人发泄。鄙人愿,代大哥受罚。” 景王似笑非笑地回绝了杜二的请求,只阴阳怪气道:“他是丞相,我是亲王,他统率百官实权在手,我不过闲散亲王,他冲撞我,我可真不敢罚他。” “再者,本王竟然不知,你和你大哥,感情竟然这样好了?” “你不是一直嫉妒他世袭了承恩候的爵位吗?” “你不是一直眼馋他杜丞相的威风吗?” 杜二没料到景王会如此不给面子,只舔着脸道:“一笔写不出杜字,大哥的事,就是鄙人的事,鄙人深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景王冷肃着脸,不再接话,只毫不客气地命令门人送客。 他高估了自己,他实在没有和杜家人周旋的耐性。 见上一面便算是仁至义尽。 杜二走后,景王看着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送来的密报,越看越觉烦躁,一扬手便将密报揉成碎纸,包着石头扔进池塘。 却在纸团沾水的一刹那,灵机一闪,隐约推测到了事情的真相。 杜家大老爷杜丞相招供了那么多罪行,独独不提巫蛊。 杜家三老爷杜尚书不仅有闲心进皇宫述职,还有兴趣和安老头御前吵架。 只有杜家二老爷,这个无官无爵的白丁来找自己陈情,并且认准了杜丞相在劫难逃的事实。 这说明什么? 说明锦衣卫一开始的调查便偏离了真相。 杜家人是只包括杜大杜三吗? 显然不是! 虽然杜大杜三确实嚣张跋扈,但是跟巫蛊,似乎真没什么联系。 陛下雕刻令牌的那块木料,上好的小叶紫檀,顶级的安神木料。 是杜家进献给先皇的不假。 但一定是杜大杜三进贡的吗? 杜大杜三什么时候寒酸到,送礼用原木了? 便是铁了心要进贡最顶级的木料,杜大杜三也会雕刻打磨出漂亮的造型再送,而不是原封不动的进贡原木。 要知道先皇从没有做木雕的习惯,原木只有被仓管的命。 杜二家名声地位不显,杜二家就没有行事动机了吗? 显然也不是。 景王思索着10·17的意义,越想越觉得自己无限趋近于真相。 万一这个巫蛊,不是冲着先皇,而是冲着当今太后去的呢? 景王爷觉得自己一下子真相了。 先皇病重,杜后特意挑选了镇国公家的嫡长女进宫冲喜,并特意册封此女为皇后,以平息镇国公的怒火。 而这10·17,正是镇国公嫡长女被选中的理由。 和先皇同月同日的生辰。 能知晓这件宫廷秘事的人不多。 也就杜后、杜家、他…… 屈指可数的几位皇室宗亲。 甚至先皇和当今太后这俩当事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景王仔细回想刚刚看见的密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此术法为转移寿命所用,以阴滋阳,以少补壮。 第21章 切切实实地贴合先皇和镇国公嫡长女的婚姻。 景王冷笑一声,二话不发便派遣王府守军包围查封杜家府宅,以杜家二老爷的后院为重点。 京城谁人不知杜家二房的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个个是攀龙附凤的命。 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却偏偏要待字闺中,硬熬成老姑娘了,还非要公然表示“非梧桐不息,非皇子龙孙不嫁”。 人人都想着复刻姑姑杜后的光辉事迹。 嫁龙子龙孙,掌不二权势。 呵呵,真是痴心妄想! 景王爷派兵包抄杜府的事祁峟自是有所耳闻。 只是他故意不闻不问,装聋作哑。 杜家,好歹是他皇祖母的母家。 他再怎么厌恶杜家,也只局限于杜家当权派,至于那些柔柔弱弱的表弟表妹,表哥表嫂们,他还是不忍心痛下毒手的。 但他又坚定地觉着,这群看似无辜的人,也或多或少,直接间接地享受了不少恩惠。 在他心中,这些人,也个个该死。 景王的人在杜二家的后院,里里外外搜查了好些天,都没查到一点巫蛊的苗头。 杜二的夫人姑娘们被禁足于闺房,偌大的杜府,便是只鸟,也飞不来出不去。 但是,巫蛊作乱的工具,或者说锤死杜家的物证,却死活找不到。 景王的府兵和锦衣卫的人,甚至扩大了搜索范围,杜大杜三的后院也被探查一清。 就在景王和秦悦以为探查方向错误,准备暂且放杜家一马时,久不问事的祁峟突然出宫,亲临杜府,率领数百亲军,亲自搜查杜二的前院。 景王和秦悦认为:只有女人才会有通过婚姻改变命运的想法。但事实却不如此。 祁峟坚定地认为,女人依靠丈夫飞黄腾达留名史册的故事固然精彩,男人依靠女儿发家致富鱼跃龙门的故事也是半点不落俗套。 人人都道杜二爷的女儿们好高骛远,一门心思地攀高枝,嫁皇室。可是大祁儿女的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凭什么待字闺中,久不嫁人的女孩要饱受“攀高枝、瞧不起人”的谩骂。 而一门心思物色金龟婿,好助自己站在帝国权力物质双料顶峰的“势利眼,寄生虫”要被夸赞为疼爱女儿的“好父亲”啊。 杜二最大的姑娘都尚未15,不曾及笄,又怎么算是老姑娘呢?这件事情的真相又有几个人知道呢? 镇国公家28岁的姑奶奶尚且驰骋疆场、不曾婚嫁;长乐大长公主府32岁的郡主尚且悬壶济世,尚未婚配;北城屠户张家的女儿,37岁了还承欢于父母膝下;南城猎户何家38岁的女儿,更是绣球招亲二十来次,都尚未出嫁…… 数不尽的权贵和平民,交着高昂的“独身税”,都要将女儿留在身边。 杜二家15不到的姑娘们,怎么就算是“势力虚伪,非权贵不嫁”的老姑娘呢? 有问题的,分明是杜二这个指望出嫁女儿,好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父亲啊! 果不其然,祁峟的帝王禁卫军在杜二书房暗格的隐秘角落里,找到了巫蛊娃娃的母蛊。 巴掌大小的木头娃娃上,刻画着红艳艳的10·17,触目惊心的“生死移位、气运转移”,让人心惊胆战。 原来,杜二爷家,也有个10·17号生日的姑娘,甚至于冲喜这个歹毒的建议,是杜二爷向杜后进谏的。 杜二爷的本意,是将自己10·17号生的嫡长女送进皇宫,将嫡长女的寿命悉数转交给先帝,再让他最爱的庶次女进宫,接替亡故长姐的后位。 “生死移位、气运转移。 以阴滋阳,以少补壮。” 对于杜二嫡长女而言,对于无辜牵连的镇国公嫡长女而言,这是多么恶毒的诅咒! 这个诅咒,它甚至出自于一个父亲,一个道貌盎然的父亲! 最后竟然是杜后怜惜娘家侄女,这才换了镇国公嫡长女入宫。 而冲喜事件的最终结果,是先帝驾崩,镇国公嫡长女进封太后,执掌后宫。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杜二爷,杜家,死期将至。 第10章 杜氏覆灭 时间过去了二十来日,巫蛊事件的真相才得以公之于众。 这短短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徐有钱明柯等人,已经将地宫的粮食草药尽数运向了北方边境。从西北至东北,绵延千里的边境线上,数不胜数的士兵,第一次在军营吃到了饱饭。 白花花的米饭,甜滋滋的。 白花花的馒头,软绵绵的。 …… 更有求生无望,苦苦等死的士兵,接收到了止血化瘀的草药、棉布…… 重伤垂死的他们,居然没有被放弃! 有人记挂他们。 百姓记挂他们。 兄弟记挂他们。 新帝记挂他们。 多少人眼里常含着泪水,因着对土地与人民的热爱,因着对君主与国家的忠诚! 本就难凉热血的英雄们,更是坚定了保家戍边的心。他们誓死驻扎在大祁的北防边境线上,誓死抵御狄人的进攻与厮杀。 边境连战连败的局势,虽说没有得到逆天的反转,但也进步了不少。 至少,战平的次数增多,战胜的概率不再为零。 相比北边防线的欣欣向荣,皇城一片人心惶惶。 第22章 杜家二爷大行巫蛊,诅咒亲生女儿和本朝太后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却始终未作出对杜家人的最终惩处决定。 大家暗暗期待杜家败落的到来,也害怕杜家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杜大老爷和杜大公子被囚禁于诏狱,生生经受了鞭刑、炮烙、老虎凳……一系列的酷刑,养尊处优的身上,遍布伤痕,流脓的疮口尚未痊愈,血淋淋的新伤随之即来。 杜二老爷被捆绑于闹市,经受过往百姓的唾弃谩骂,数不尽的臭鸡蛋、石头、烂菜叶子、口水砸向他。 更有过分的,将动物屎尿倾倒于杜二大爷头上。 人模狗样富贵潇洒一辈子的杜二老爷,头发黏成了厚厚的绺,可疑的、奇臭无比的垃圾星星点点的遍布满头,路过的行人莫不掩鼻嫌弃。 偏杜二老爷还时不时地叫嚣“我是皇亲国戚,是未来皇后的亲生父亲!谁敢对我不敬,我女儿就杀了谁!” 百姓们听闻此话,对杜二爷的不屑更是加深,蔑视完全不加掩饰,“就你这样的爹,还敢指望女儿为你报仇?笑话!” “你看这人,疯了都不忘记要当皇帝老子的岳丈!” “真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 八月份的天,暑气未曾完全散去,偏生雨也多了起来。狂暴的、石头大的雨滴常有,细细绵密的、银针似的雨丝也不罕见。 暴烈的太阳和恶劣的阴雨天气夹杂,短短数天,杜二老爷便脱了人样,形销骨立,可怜至极。 祁峟生母的祭日来临,祁峟特意去慈安殿,向太皇太后请安。 二三十来天的折腾下,养尊处优的老人家再也没有了往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威仪。 衣服破破烂烂的,华丽的丝绸上布满动物撕咬的痕迹,不待祁峟询问,慈安殿的宫女便主动解释道: “狮子狗挑食,就偏爱太皇太后老人家盘子里的肉,御膳房送来的一模一样的两份肉,不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吃的,狮子狗看都不看一眼,也是没办法了,就只好委屈老人家,和狮子狗同桌共食。” 祁峟神色淡淡,无悲无喜,沉默片刻,道:“干得好。” 他轻轻地抱起狮子狗,狗子温软顺滑的漂亮毛发,一看便知道是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娇惯养大的。 与太皇太后枯槁发白泛黄的毛发形成强烈反差。 “孙儿请皇祖母安,皇祖母金安万福,长寿康泰。”祁峟单手抱着狮子狗,居高临下道。 老人家抬起肮脏的头,泛白泛黄的瞳仁死死盯着祁峟,嘶哑地嗓音怒吼着,“祁峟,你不得好死。” 祁峟也不恼怒,也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院落里徐徐盛开的菊花。 粉的、红的、黄的、紫的…… 绚烂一片,无比耀眼。 这临风傲骨、凌寒不惧的菊花,是太皇太后老人家的最爱。于是他的父皇、母后、淑娘娘、贤娘娘、二弟三弟、大妹妹二妹妹三妹妹,甚至将将满岁的五妹妹六妹妹…… 很多很多人于此,挖土、浇水、施肥、除虫…… 她们曾多喜欢皇祖母啊! 皇祖母仪态万方,高贵典雅,博学广识,出口成章,皇祖母是世界上最威严最博学的人! 她们曾多渴望皇祖母的宠爱啊! 皇祖母赐下的点心、衣服、首饰,都宝贝地收藏着,逢人便炫耀。 可惜了,这么好的女孩们。 祁峟厌恶地闭了闭眼,再睁眼,眼底一片清明,冷淡到严酷的嗓音轻轻吐字,道:“孤母后祭日,请皇祖母前往叙旧。” 话落,一甩衣袍,径直走在最前面,看也不看太皇太后一眼。 利落的宫人们忙找来太皇太后的专属凤撵,将人囫囵抬放上去,便紧跟着陛下圣驾出宫而去。 祖孙俩一前一后先后到达早已搬空的地宫。 先皇的尸骨、并着先皇后、贵妃、公主、皇子…… 一同长眠于地下。 许多人或许不愿和这个软弱无担当的男人葬于一起。 祁峟特意改造了皇陵,将中轴对称的“品”字型皇陵改成了一人一间的“晶”字构架。3间房改建成18间房,先皇的坟墓单独提出,放在长长的甬道起始点。 既然他生前不曾守护子女妇人,那便死后长眠于地宫入口,履行他生前始终不曾执行的“守护”义务。 空荡荡萧条一片的地宫,祁峟越看越满意,太皇太后越看越暴躁,生机越来越少,一副随时就要昏迷的样子。 祁峟惯着她。 特意带了御医。 御医又是扎针,又是喂服人参片,终究把太皇太后的命捡了回来。 祁峟冷眼旁观这一切。 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的缘故,虚弱苍老的太后一下子精神起来,嘴里振振有词,“我儿是皇帝!我儿是皇帝!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祁峟神色冷淡,“他是皇帝,孤也是皇帝!他死了,而孤还活着。” “孤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话,不作数,没人听。” “孤的话,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太皇太后继续悲鸣,“那是你的父亲,他将皇位家业传给了你,他,他,你不能对不起他!你天生欠他,你欠他的债,这辈子都偿还不完,你死了,会下地狱!” 第23章 祁峟淡定听着,不反驳也不赞同,只待老人家声嘶力竭,彻底累了后,幽声道:“孤让你来,不是让你指责孤的。” 他指了指先皇后的墓碑,道:“孤是让你给孤母后、给天下人请罪的。” 话落,他恭恭敬敬地跪倒在柔软的泥土上,高声道:“请皇祖母,下罪己诏!” 太皇太后早已失了理智,隐隐有些癫狂。 祁峟却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请皇祖母,下罪己诏!” 一同前往皇陵的众臣宫人也紧跟着高呼,“请太皇太后,下罪己诏!” 太皇太后匍匐在地上,身姿岣嵝,枯白的发杂乱无章地披散着,衣衫凌乱于风,浑浊的眼哀戚戚地望着古朴雄浑的墓碑,端丽精致的楷书龙飞凤舞:成康太后许清妍之墓。 成康太后! 许清妍明明是她儿子的嫡后!是名正言顺、载于宗谱的景德帝纯熙皇后! “她是你父皇的女人,凭什么冠以你的年号?” 祁峟不说话。 “更何况你父皇为你定下的年号,不是成康,是更德!” “好让你更正德行,与民更始!” “这成康又是几个意思!” 随行的礼部尚书崔海河连忙上前,恭敬道: “禀太皇太后,成康成康,成就康平盛世,陛下壮志凌云,有太|祖遗风,臣等自是不胜欣慰。” “至于成康太后……,母凭子贵的事,古已有之,不足为奇。” 太皇太后哭哑了嗓子,“她许清妍,生前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有什么好子凭母贵的,分明是你祁峟,子凭母贵!若你非嫡非长,换个肚子爬出来,这天下,能轮得到你置喙?” 祁峟再次沉默,只眯了眯眼,看天色热烈辉辉,日光明媚。 “皇祖母,开始写吧。” “杜氏女名满天下,该写什么,祖母想必清楚得很。” 太皇太后拒绝握笔,礼部尚书很有眼色的将笔硬塞到她手中,附在太皇太后耳边,低语道:“娘娘,慎行,杜家。” 祁峟眼神示意身边人拿出上好的丝绸和兔毫毛笔。太皇太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提笔,枯槁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墨迹在绢布上晕染成团,祁峟瞧见了,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皇祖母要是思绪灵感枯竭,让大臣代写也不是不行,但是需要祖母您血书抄录一份,才算作数。” “但别忘了,九十天,杜家满门。” 太皇太后紧咬牙关,恨恨提笔,一字一泪,写道:本宫干政数年,为政不公,德行有失,纵容外戚敛财贪墨,包庇叛国投敌之徒……,坐视党政结派,戕害宫妇子嗣若干;为君不善,为尊不慈……,特还政子孙,自甘远事避世,一应歪曲苛乱之政,陛下自行拨乱反正,无虑“三年不改为父之政”训斥。 白绢黑字,多少战败割地的饮恨,多少忠贞无辜之士无辜惨死的遗憾,多少百姓血泪的挣扎求生被剥削史,字字清晰,记录成书。 祁峟满意地看着字迹杂乱、墨团重重的罪己诏,只觉多少年横亘在喉头的鲜血与压抑,终于尽数除去。 祁峟重重看了眼古朴凄凉的墓园,从今往后,他将是简葬的最大支持者,人生不带来的来,便该死不带走的去,生后财富盛名,不过史书一笔。 他祁峟,最是不在乎名声,更是不惧怕史书。 莫说是他的父母亲,便是他自己,也不会在陵寝中放置数不尽的金银财富。 死后极乐? 皆是痴望奢想! 启程回宫,祁峟还没来得及躺下休息,景王爷便带着从杜家搜刮的金银珠宝,地契房契……,神色凝重的进宫请安。 原来杜丞相执政这些年,不仅横行买官卖官之事,还垄断操纵了底层院试乡试的出题改分。 真是罪该万死啊,堂而皇之的买官卖官,用白米黄米记录收受的贿赂大小,用白米黄米区分后台的软硬…… 从根本上扭曲选官任官的考试,从根本上摧毁国家人才的选拔储备,任由歪风邪气,在朝堂地方上漫延,真是,罪无可恕! 景王的人也顺带抄没了袁忠、月桂、寒蝉等人的私府,抄没出来的家产居然比三品大员30年的俸禄还要高上数倍。 宫女太监的家里,居然也购置了小厮丫鬟30有余,真是奢靡到极致。 祁峟召集六部大臣并内阁辅臣入宫议事。 依着祁峟的意思,将杜家大爷二爷腰斩于市,其余成年众人,男性充军女性罚入江南制造局;幼小者驱逐出京,永世不得科举为官。 这事就算过去了。 偏偏众大臣不如他意愿。 内阁辅臣们寻思着“腰斩是被仁宗皇帝废弃的残苛刑法,不宜启用。” 他们否定祈峟的提议,道 :“腰斩之刑,暴君所用。本朝太|祖更是制定了刑不上大夫的律令,还望陛下三思。” 祁峟:…… 祁峟无语,祁峟无奈。 “陛下,”小柚子急匆匆进入,匍匐在地上,沉声道:“慈安殿来信,太皇太后驾崩!” 祁峟勾了勾唇,笑容邪恶:真是天助孤也。 感谢皇祖母送来的助攻。 “既如此,那就腰斩改车裂吧,孤要两位舅老爷,五马分尸,抛尸于野。杜氏族人,悉数处死;未婚女子、黄口稚子免死。” 第24章 内阁官员:这怎么还,越来越残暴了呢。 不理解,被迫尊重。 户部尚书杜泽忽然跪下,诚恳道:“陛下,那臣呢,陛下也要赐死臣吗?” 祁峟:“三舅姥爷就带着妻子,去御兽房,给孤饲养小动物吧。” 杜泽心里清楚,陛下这是将自己贬入奴籍的意思。 好歹保住了小命一条。 杜泽心里难免荒凉,一时竟有些庆幸自己无儿无女,不至于罪及子孙后代。 吏部尚书对祁峟的决策很不满意,怒斥祁峟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祁峟也不恼怒,只摸了摸鼻子,无辜道:“孤以严刑酷法治天下,正吏治,有何不可?” 第11章 秋后问斩 众臣皆唯唯,吏部尚书悻悻闭了嘴。 眼下边患危急,地方灾害迭起频发。 今时不同往日,治国用重典酷法。好像也不是不行。 毕竟遭受此项处罚的,是权倾朝野、人事不干的杜家人。 祁峟懒得和大臣们周旋,挥手让人全部退下,临走交待礼部速速商议出先帝的庙号。 龙涎香徐徐袅袅,幽静在雍和殿扎根发芽。 景王见一众臣子先后走远,才冷着脸,道:“太皇太后的身后事,敢问陛下作何打算?” “能简则简,一切从简。” “皇嫂好歹是仁宗陛下的原配嫡后。” “孤准许祖母陪葬皇陵。” 祁峟冷冷开口。 “太皇太后即长且尊,如今也还政于陛下,请陛下,以皇后之礼厚葬娘娘。” 祁峟耷拉着眼睛,深不见底的瞳孔威压摄人,嘴角紧绷,抿成一条直线,“皇叔爷爷,边境不宁,战事不休,粮草、伤药、弓箭武器、铠甲棉服,桩桩件件,样样烧钱。” “京内承平一片,皇叔爷爷就当真以为天下四方,俱是海清河晏了吗?” 景王爷冷肃着脸,“边境艰危,规矩礼仪便可废弃不用了吗?” “少办一场丧仪,节省下来的钱,就可以鼓舞边境士兵的勇气了吗?” 景王越说越有底气,声音也逐渐大了起来。 “整顿军队,又岂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强军练军,又哪里差这这点小钱。” “陛下若是吝啬于金钱,那太皇太后葬礼的一切费用,由我景王府出钱!” “本王亲自全了皇嫂的体面!” 祁峟:! 皇叔爷爷真真是慷慨! 祁峟也不着急反驳景王爷的话,只差遣小柚子去慈安殿寻小太后,让小太后带着账目赶往雍和殿,为这位清正冷傲的景王爷,仔仔细细地算笔账。 大祁男人不管钱,景王妃和景王世子妃又是能干的,婆媳俩联手将王府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景王府的主子们,从来没差过钱,这才让景王有了钱不值钱的错觉。 小太后是个聪明人。 特意挑了礼部尚书崔海河呈上的账目,仔仔细细读给景王爷听。 “按我大祁朝的规矩,皇后入葬需头戴全新的九龙九凤嵌珠黄金冠冕,身着崭新的金缂丝绣牡丹花凤褂,外罩全新的金色淡水珍珠披肩,身下需垫着串满红蓝宝石的金陀罗尼经被……” “以金玉佛像、珊瑚佛头塔、琉璃灯盏、金玉酒樽、金玉执壶……共计九百九十九件金银宝器一同下葬。” “加之以,丝绸、五谷若干箱。” “珍禽走兽若干只。” “……” “共计需至少300万两白银。” “加上运输、贮存、扎纸人……,全套丧仪耗费的人工民力,大约需20万到50万两白银。” “停,打住。” 景王不耐烦地挥手制止了小太后字正腔圆的声音,道:“边境艰危,本王寝食难安,特捐出五百万两白银,补贴军用。” “皇嫂就简葬吧,一切从简,能简则简。” “本王死后,也无需厚葬,一口薄棺抬进仁宗陵寝,长眠皇兄身畔就是了。” 景王无奈地和祁峟达成共识。 小太后和祁峟相视一笑,满满是省下了银子的自豪。 小太后和景王离开后,祁峟百无聊赖地坐在龙椅上,思考如何享受人生。 御兽房养了二百来只豹子,豹子跑的快,生机勃勃英姿焕发,实在讨人喜欢,要不,干脆,再扩大下房舍,增添些豹子? 老虎懒洋洋的,一天到晚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一点没有百兽之王的威武,把那两对刚出生的,猫咪大小的幼崽留下,其余的,统统赶回山林算了,眼不见心不烦。 再留只毛色华丽的老虎,剥了皮做虎皮毯,冬日里用,一定威风。 御花园里的孔雀鱼也是时候加些新成员了,华丽丽的大尾巴在水里荡漾摇曳,实在惹人欢喜。 白羽的公孔雀缺只配套的母孔雀。 绿羽的母孔雀缺只配套的公孔雀。 可不敢让它俩凑对,万一生出只又白又绿的丑孔雀,那就不好玩了。 库房里那顶白玉麒麟冠冕,没有合适的衣服搭配它。 御衣坊新送来的那件紫色常服,也缺了双能配套的鞋子。 夏天过去了,珍珠上市的时节到了。 是时候让湖州知府进献些珍珠了,他要求不高,直径大于等于18mm,颜色是金色、紫色的珍珠都可以,他来者不拒! 第25章 只有又圆润又大个的珍珠,做出来的衣服鞋子才漂亮,编出来的璎珞玉佩才奢华! 祁峟满脑子都是消遣娱乐的事,虽然吃喝玩乐让人快乐,但也难免空虚,他很快就将注意力再次转移到科举选官上。 是时候,新开恩科了。 思索片刻,祁峟立马颁发旨意,声明原定八月底的乡试按计划举行,不因国丧延后。八月一过,九月立马进行殿试! 他要天下英才,尽入他怀! 好歹他亲爱的皇祖母,临死前送了他份大礼,准他:一切苛政,自行更正。 他祁峟一定不会辜负了皇祖母的好意。 杜家专权三十余年,把控了院试乡试的出题改分,导致选上来的人,多是一些通过特殊途径,提前寻到真题得到答案的投机分子。 这些人,要是有真才实学也就罢了;倘若没有,单纯是酒囊饭袋一群,那么不好意思,他祁峟眼里,实在是容不下废物,尤其还是身居高位、大权在握的废物! 祁峟思索着更改院试乡试的出题模式,可转念一想,如若加大了出题难度,那么,最底层的人民就丧失了科举的出路。 一边种地一边读书的农家子只怕更难有出头的机会。 只有让世家子和农家子一同进学,一同考试,双方站在一样的起跑线接受考核,才更有利于国家选出聪明能干的人才。 但是眼下,祁峟瞟了眼被精心保护的书架,心道艰难。 他是万人之上的至尊天子,私库里尚且没多少珍稀的藏书。 更何况家徒四壁、点不起油灯的田舍郎呢? 知识、书籍,垄断在繁华了千百年的文人手中。 如何让人心甘情愿地将藏书贡献给朝廷,如何扩大书籍的印刷颁发规模,如何建造遍布天下的学宫,如何进行教育考试的改革……如何从白丁中选拔官吏,如何考核现有的官吏业绩,如何监察权力的行使运作。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祁峟不容忽视、急需解决的重大问题。 大祁建国百来年了,最初的法令体系,不好用了。 寒蝉凄切,风声潇潇。 祁峟令宫人太监们在御花园支了贵妃椅,舒舒服服地卧在河畔钓鱼。 蚯蚓制成的饵料新鲜肥美,单纯的孔雀鱼急不可耐地咬钩,祁峟存了心思逗它们玩,鱼群一张着嘴巴聚集在鱼钩下方,祁峟便立马拽着杆上挑,让鱼儿们望食兴叹。 鱼尾噼里啪啦地拍打水面,晶莹剔透的水珠四处飞溅。 祁峟百无聊赖地握着杆。 小柚子在一旁念着秋后处决的名单。 大祁王朝的皇帝,掌管一切臣民的生杀大权。 无论是中央京城,还是地方上的人,只要犯了死罪,那么行刑的最终命令,只能中央皇帝下发。 当然,按照惯例,新皇登基的第一年,往往是需要大赦天下的。 但祁峟是个奇葩,他没有大赦天下的好心。 “湖州安阳县杜家村,杜王氏,毒杀婆婆、兄嫂,背负人命三条。” “泰州丰饶县大溪村,刘大壮,砍死邻居刘四刘五,背负人命两条。” “岚州白沙县小赵村,商户赵子美投毒杀害地主赵兰因家12头耕牛。” “……” 祁峟懒洋洋听着,看着夕阳余晖斜斜落下,漫不经心地斜睨了眼小柚子,懒洋洋开口,道:“可是收了下面人的好处?” 小柚子慌张跪下,声音颤抖,“奴才不敢。” “不敢?”祁峟轻飘飘质疑出声。 “怎么着,农村的人穷凶恶极,县城的人都仁善守法是吗?犯了命案的都是农村人,你不觉得可疑吗?” “还是你觉得,穷山恶水惯出刁民?” 小柚子慌忙叩头,“奴才不敢!” “是刑部的人,刑部的人把名单交给奴才时,特意强调了一定要从下往上念。” “哦?是吗?” 祁峟百无聊赖地挥退了一旁伺候的宫人,阴恻恻道:“你的意思是,刑部的人,吃透了孤的脾性,认定了孤懒得看这份名单?” “他们认准了孤会找你,逐字逐句地口述名单?” 小柚子伺候了祁峟六七年,第一次见祁峟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心里又委屈又害怕,解释道:“刑部的大人说,全国各地的死牢中,收留着自仁宗皇帝起的共计六千余死刑犯。陛下脾气暴躁,若是一次性给勾画完了,一定会造成不少冤假错案,到时候陛下在民间的声誉,一定会大打折扣。” “但如果奴才从乡下人开始念,陛下顶多勾画百来个农人,农人的命不值钱,农人冤枉死了,世界上也就无声无息少几个人,不会对陛下的统治造成很大影响。” 小柚子是个胆小不惊吓的,在祁峟的眼神逼视下,很快将事情倒了个干净。 “告诉孤,这个刑部大人是谁。” 祁峟声音阴寒,像是修罗地狱出来的恶鬼,“若敢隐瞒,孤杀了你。” 祁峟面上波澜不惊、甚至称得上春风和煦,心里却阴云遍布:居然有人敢对着秋后问斩的名单做手脚,还敢离间收买孤的身边人,真是胆大包天、自寻死路! 第12章 刑部尚书 “是,是……,是刑部,尚书杨大人。” “杨老尚书德隆望尊,又是三朝老臣,他说的话,奴才自然没有不信的道理。” 第26章 祁峟面无表情地听着小柚子辩解,心道:老匹夫,真是越老越不安分! 小柚子也是个傻的,被人当了枪使都不知道。 “第七本名单拿给孤看看。” 祁峟优雅从容地伸手接过名单,从后往前倒着看,只见上面写着: “毫州牡丹县屠户窦铁柱,闹市持刀行凶,死伤不详。” “缦州知府公子宁宇昂,闹市策马,醉酒滋事,死一伤四,伤者皆被救助。” “湖州知府外甥童越强抢民女,民女安氏不从,其父母被鞭笞而死,民女安氏已写谅解书,并嫁与童越为妾。” 祁峟皱着眉头,不悦地看着名单。 瞧瞧这只虚美不隐恶的说辞,这些达官显贵的公子哥好像都成了遵纪守法、虚心改过的优秀公民。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祁峟看了看名单上清清楚楚点出的显贵们的官职、姓名,总归开心了不少。 至少,刑部还是有正常人的。 而且这些正常人,有上达天听的机会。 便是刑部尚书这个顶头上司,也湮灭不了这些基层臣子、这些正常人的声音。 祁峟懒懒地翻过名单,提笔便在定语是xx知府公子外甥侄子、xx知县远房表亲等人的名字前画了圈。若不是大祁王朝优质官吏储备严重不足,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祁峟甚至想将这些人,革职免官、流放抄家,统统赶到北境牧羊! 但眼下时机尚未成熟,正所谓阎王好送小鬼难缠,祁峟可不想本就乌烟瘴气的政治生态日甚一日。 祁峟年轻气盛,手眼敏捷,处理起政务来干脆迅速。五百余张纸,厚厚的14本名册,竟然是一气呵成地全部勾画完。 一秒不带歇息的。 伺候在旁的宫人暗暗惊叹于他们陛下的高效率,同时不忘替名单上的倒霉鬼默哀。 而跪在地上举着托盘目睹全程的小柚子则由最初的震惊不解再到畅快惊喜再到最后的波澜不惊,心思大起大伏,持续循环了好几个来回。 “天啊,这个可是太尉大人的嫡幼孙!” “啊!翰林院柳大人的庶幼子也要死了?” “安国大长公主的男宠也难逃一死?” 最后只由衷喟叹道:他们的陛下,真是爱憎分明!对草民怜恤体贴,对贵族重拳出击,真真是,好样的,不愧是他英明神武的陛下! 其实小柚子也觉得那些权贵做的腌臜事,都够他们上刀山下油锅好些回了。 但就如刑部尚书所言:他家陛下年少即位,根基不稳;又后宫空虚,少外戚支援,还没有能继承皇位的儿子,行事还是收敛谨慎为妙。 万一一个不慎,玩过头了导致无子而终,那他家陛下的身后名声,可就恶臭了。 小柚子一边赞美他家无所不能的陛下,一边替他家陛下的未来牵挂揪心。 就按照这么个得罪权贵的速度,他家陛下应该能顺利成年,不被毒死、溺死、烧死、刺杀死吧。 怪让人担惊受怕的。 不过转念一想,陛下的安危由暗夜等人负责,以暗夜等人的实力,他家陛下不说寿终正寝,顺利成年至少是没问题的。 祁峟勾决的名单,当夜子时就送进了刑部大堂。 刑部尚书杨书和气得脸都绿了。 他特意交代过御前的人,让他们看着点陛下,随便勾决几个农户走卒就是了。 怎么着,就因为没有给那些狗奴才送银子吗?他们居然敢由着陛下把这些权臣的亲戚都给勾决了。 瞧瞧这触目惊心的一片红,当真是一个落网之鱼都没有! 陛下年纪小不懂事,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难道也不懂事吗?就只会一昧顺着陛下的意思,任其为非作歹,胡作非为吗?劝谏阻拦下,让陛下三思,真的很难吗? 真是不可理喻! 小柚子等人要是知道尚书大人的心声,一定会真诚回答道:难,无敌难。陛下那性子,谁拦谁死。他们在御前好吃好喝的活着,是有多想不开,非要去触陛下的霉头自寻死路啊。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吗?没有,他们甚至没收到贿赂! 杨书和一边气恼,一边发飙,沾了盐水的鞭子愤恨地抽在下人身上,一边抽一边来回踱步,暗自思索:眼下这情况,可让他怎么跟同僚们交代啊! 收了人家的钱,事没给人办好。 他总不能书信一封,挨家挨户的说:陛下突发癫狂,铁了心要清洗朝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就乖乖就范吧,让儿孙们洗干净脖子等着上路,黄泉路上人多,他们也不至于孤单寂寞。 这不是自断根基的蠢事吗! 杨书和越想越气,随手将下人奉上的青花瓷茶盏摔碎,又不解气地将笔架上的毛笔全部打翻,将黑漆漆的墨汁糊在前来伺候的书童脸上,呵斥道:“没眼力见的,还不快滚!红玉呢?让红玉来伺候!” 红玉,刑部尚书前些日子在清漪楼重金赎回的清伶,肤白貌美,弹得一手好琴,是清漪楼近年来最当红的花魁。 虽说他现在上了年岁,红玉还是从他儿子的白月光朱砂痣,但不影响他老牛吃嫩草。 儿子喜欢的女人怎么啦,儿子又没钱没本事给她赎身。 还不如先让他这个当老子的消遣消遣,享受享受,等他玩腻了,再送给儿子,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第27章 至于一女侍二夫?被人调侃一树梨花压海棠? 呵呵,这有什么的,风言风语,无非是得不到美人的小人们嫉妒心泛滥。他不信那些嘴欠的人,没有求上他的一天,想他堂堂刑部尚书,只要那些人敢犯在他的手上,他保证让人吃不了兜着走,届时,圆扁细长,还不是任他揉捏…… 红玉很快就到,温香软玉地哄着尚书大人消气。只是嬉笑着的脸上,笑容怎么也不达眼底。 她厌恶地闭了闭眼,强忍恶心,再睁开眼时,只格外关注尚书大人的书案。 她这一辈子,浮萍般飘摇凄惨。 可是,可若是,据说当今陛下,即位之初,就对勋贵重臣们厌恶有加。 她若是能帮上陛下一把,说不定…… 红玉暗暗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轻举妄动,一定要好好忍耐,誓要将老匹夫一家打入十八层地狱! 色令智昏、骄奢淫逸、教子无方的狗东西,怎么敢身居高位,怎么敢的啊! “大人,消消气嘛,为芝麻大点的事伤了身子,不值得。” 红玉捏着嗓子,轻言轻语道。 油光满面的尚书大人开怀地笑了笑,道:“还是红玉姑娘最贴心。” …… 刑部的事,祁峟自然有所耳闻,密探向他汇报消息的时候,也只是轻轻感慨了声:“老匹夫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狗脾气,只是他也嚣张不久了。” 倒是没怎么把红玉这个可怜姑娘放在眼里。 祁峟却注意到了这个命运坎坷的可怜女孩,并默默记下了她的名字。 年初,大祁和狄人在北方交战,这是大祁最有机会胜利的一场战役,偏偏军营内部出了叛徒废物。祁军大好的进攻局势被这个废物拖延了不说,废物还生生把自己折腾到“北狩”的境地,生生成了狄人的俘虏。 被俘虏了还不算,还把盛小将军的作战计划统统泄露给了狄人,导致大祁军队近乎全军覆没。盛小将军这个千年难遇的将才,更是因此重伤逝世。 此战伤亡重大,导致大祁足足半年缓不过劲。 偏偏这个废物杨公子的母亲是杜丞相的嫡长女,父亲是刑部尚书的嫡长子,秉着优厚重臣、体恤外戚的原则,杜后将此事一笔带过。 战死的士兵,死了就死了,又不影响京城的逍遥快活。 以杜丞相为首的朝廷根本没花心思处理他们的身后事。 彼时尚还是太子的祁峟为此事恨透了皇祖母和父皇,不惜当众顶撞二人,骂他们窝囊愚蠢,枉居高位。 也正是因此,祁峟遭遇了人生的二废太子,并在一废“戾太子”的基础上,多了个“暴”字。成了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暴戾太子”。 当然了,祁峟在朝堂的势力早已渗透到方方面面,并非废太子就可以简单根除。祁峟甚至能顶着“废太子”的名头,强行打开国库,为战死的士兵家属,发放体恤金。 并真诚地宣誓:“今日之辱,来日必当血洗,枉死的冤魂,他日必定能魂归故里!” 红玉坚信,当今陛下是个好人,陛下能处理杜家,那也一定能处理杨家!杨书和这个老匹夫,一定会不得好死! 红玉发现了个天大的秘密,她发现杨大人不仅收受贿赂,随意断绝案件,他甚至还妄图赎回北狩的嫡长孙儿——那个被钉在大祁朝耻辱柱上的男人。 仁宗和先帝都不重视边防,兵部不兴、武德匮乏已经不是新鲜事。但是将必胜的战争拖向败北、身俘后招供全部的战争布局策略,出卖同僚和属下、部下全部战死后还迎娶敌军的女儿,和和美美地在敌国过起舒服日子的人渣,简直屈指可数。 不客气地说,她红玉虽然女流一个,但这么不要脸的东西,还是第一次见。 便是人渣畜生的亲生母亲杜氏都矢口否认他是自己的儿子,在其被俘投降的消息传回京城的第一天,便公然断绝二人的母子关系。 她拒绝接受这个没皮没脸、苟且偷生的人渣是自己的儿子。 偏偏杨尚书这个老东西,还心心念念着他的乖孙,一心一意把他救赎回来,然后送到地方历练几年,等到风声消停了,再将孙儿调遣回京。 老匹夫当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但想让这事的风声过去? 陛下能同意,她们这些底层庶民贱民也绝不同意! 只要这个败类胆敢踏上大祁的土地,她保证这个蠢货立马死无葬身之地! “大人为何事烦恼?可否说与红玉一听?” 红玉娇娇软软地坐上案几,温柔拿走盘曲在侧的软鞭,眨着眼睛暗示无辜挨打的小厮离开。 “宫里那位的事,你还是不要打听了。” 杨书和沉浸官场几十年,守口如瓶的觉悟还是有的。 但红玉也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她甚至称得上是博览群书的才女。只肖瞥几眼摆放在案几上的名册,便能知晓宫里那位做了什么。 无非是识破了杨书和的阴谋算计,打算将“不该死”的人强行处死呗! 看着将要被问斩的全是勋贵重臣的亲属,红玉还能有什么不明白,只轻蔑地笑笑,漠然地看着焦躁难安的杨大人,心想:此情此景,最自身难保的,想必是大人您吧。 陛下这分明是隔山震虎呢! 但她到底没说什么,只轻笑着坐在一旁,轻抚古琴。叮咚悦耳的轻快琴声,很快让杨书和紧绷的神经松弛,竟是趴在案几上昏睡了过去。 第28章 红玉低头轻嗅袖间轻盈寡淡的曼陀罗花,看了眼熟睡过去的杨大人,心不在焉地将名单翻了又翻。 心想:这大祁朝的酒囊饭袋,可真不是一般的多。是科举制度出了问题?还是主持科举制度的人出了问题?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知道,拜杨书和所赐,她的一举一动,尽数被锦衣卫监视。 于香料音律一行钻研最细的女千户赵晓曦,单方面将她列入了待发展未来弟子的名录。 雍和殿。 祁峟意兴索然地翻看着话本,经典的“千金女看上穷小子,为爱下嫁,穷小子金榜题名、一飞冲天,打脸岳父小舅子。” 心中一阵嗤笑。 金榜题名的人多了去了,能跻身政坛上流的人,又有几个呢? 便是你状元及第,不受皇帝权臣重视,也不过修书写史的命。运气好点,还能去地方,混个实权官职。运气差点,直接熬死在翰林院,终其一生,不过七八品芝麻小官。 甚至于殿试,可能是他这一生,唯一能面见圣颜的机会。 金榜题名就能打脸岳父小舅子了吗? 难。 金榜题名就算改写命运了吗? 确实也算。 思及此,手中的话本瞬间不香了,祁峟头疼起九月的殿试题目。 他即位以来的第一次殿试,一定要好好出题,一定要惊艳众人。 祁峟慢悠悠踱步到书房,拿出珍藏许久的爽文小说,“乞丐皇帝推翻残暴皇朝统治,十万人马打赢百万大军,最后威加宇内、君临天下!” 强则强、弱则亡。 如何强? 缘何亡? 很好的题目。 很贴合大祁朝的现状。 祁峟满意极了,但是又觉得这个题目的纸面表达过于通俗,遂拟了旨意,送予礼部,让礼部众臣,集思广益,修改美化一番。 第13章 打秋风的 八月末,乡试结束数天。 某日傍晚,天高云淡,天朗气清。 礼部尚书崔海河带着商议出来的先皇谥号,并着九月恩科的题目前来求见祁峟。 祁峟很会抓重点,一下子就看见了放在末尾的“哀”字。哀帝哀帝,甚合他心意。 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 先皇德行不好,私德不修,公德也无;政治失意,遭受重大挫折,一生都是她人操纵的傀儡;死因非正常,外戚、权臣操纵了太医院,甚至牵扯上巫蛊祸乱。 可以说“哀”字是很契合先帝的谥号了。 至于其余诸如“英、孝、文、睿、景”等的褒谥,都被祁峟完全忽略了去。 庙号,开国曰祖,承嗣曰宗。 但祖有功而宗有德是深入人心的事实。 先皇在任期间,三分之一的土地被割让出去,礼部的人再怎么昧着良心,也不好腆着脸,替先皇请上庙号。 祁哀帝,就这样一锤定音敲定了下来。 至于杜氏太皇太后的封号“仁慧”,礼部也一并剥夺了去,族谱和史册只记载其为“仁宗皇后、哀帝太后杜氏。” 九月恩科的题目,祁峟看着“人事推移,变化可测;须臾之间,变化无穷;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强弱之势可变,乾坤之位可移;请以‘强、则、强、弱、则、亡’为韵脚,写诗作赋,不限字数。” 一时沉默。 他好像高估了礼部大臣的文化水平。 这也没比他高出太多。 但嘲讽的表情也不可太过明显,免得伤了臣子们脆弱幼小的心灵。 至少人家拟出了让他非常满意的先皇谥号! 祁峟美滋滋地看着亲笔题下的“祁哀帝”,龙飞凤舞、酣畅淋漓的书法着实让他满意!瞧瞧这笔锋、瞧瞧这构架,后世之人观之,夸孤一句书法家皇帝,一点也不过分! 祁峟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开心,恨不得早日找到雕刻家,立马将这平面的字,刻画成立体的碑。以流芳百世万世,供后人观瞻。一想到“祁哀帝”的名号将连同他的亲笔书法一同传之后世,祁峟真是开心的不得了。 晚膳都多吃了好几碗。 翌日清晨,祁峟兴致勃勃地起了个大早,他打算微服私访!去看看六部臣子的工作情况! 小柚子等宫人太监自然是拦不住他。 小太后远居慈安殿、别说她对祁峟的行踪一无所知,就算她知道祁峟接下来要去干什么,她也没有立场、没有身份阻拦。 祁峟畅通无阻地赶到礼部尚书崔海河家,他到的时候,崔海河还在睡梦中酣眠。 一听皇帝驾临的消息,在国丧期间睡了个懒觉的崔海河立时吓个半死,浑浑噩噩地穿戴起全套朝服,带着全家老小到正院里给祁峟叩头。 崔尚书浑身颤栗,害怕的不得了,倒是崔尚书家的一个小孙子特别活泼,行跪拜大礼时也悄咪咪侧着头,打量祁峟。 祁峟身居高位,自然是能看清小男孩的小动作,但他自诩是个仁慈和善、不拘小节的人,也就没把三四岁小孩的失礼情况放在眼里。 是了,祁峟管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叫“不知礼数”。 “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陛下圣躬金安。” “免礼,爱卿快快请起。” 祁峟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眼衣着华丽郑重的崔海河,头发花白的老人一身繁琐;再低头看眼自己,白色的粗布麻袍,白色的粗布头巾。 第29章 对比鲜明惨烈。 祁峟很不开心。 他的臣子,领着他发的俸禄,怎么穿着打扮,比他这个作君王的还要华丽富贵。 不合理! “孤此番前来,是想带着爱卿微服私访的,爱卿如此衣着,有些碍事多余了。” 祁峟神色淡淡,不辨喜怒。 崔海河就不淡定了,他下意识地反驳祁峟的话,道:“国丧期间,微服私访,不成体统,有悖祖训。” “陛下三思。” 祁峟只似笑非笑地开口,声音鬼魅难辨,“是吗?” “陛下勤政爱民,实在是百姓之幸,大祁之幸!太|祖太宗若是泉下有知,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崔海河连忙改了话术。 “臣这就去更衣!” “孤准了。” 崔海河退下去后,崔家大公子将祁峟引到了书房。 崔家大公子芝兰玉树,是京城中顶顶有名的清流公子,他文采出众,做得一手好诗,也绘得一手好画。可惜身体欠佳,娘胎里带了病灶,平日里闭门谢世,很少见客。 祁峟这次也算是来得巧了,崔家大公子刚从清幽药谷养病回来。 崔大的文采不似安家公子杜家公子那般虚浮,是真的斐然出色。然其眉目间浓浓的郁郁之色,字里行间的哀婉苦闷,也是掩藏不住。 祁峟不理解风华正茂的贵公子为何郁积于心,只觉得这样芝兰玉树的人才不能为他所用,实在可惜可叹。 崔大公子是个大方的,祁峟在其书房中看见了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古籍孤本,心里馋得要死。 崔大察觉了他的心动,二话不说就赠予了他。 要知道,在他们大祁王朝。 官员们交上一定数量的珍稀孤本,是真的可以升官发财的! 崔大无心官场、崔父一品大员。 崔家于仕宦一途,基本是走到巅峰了。 根本没必要送孤本讨好皇帝。 可是崔大送了,还不止送了一本两本。 送了整整一箱! 可把祁峟高兴坏了,没想到微服私访这一趟,还没开始,就收获颇丰,简直是好运极了。 祁峟面上淡定,心里快活无比地命人将书运回了皇宫。 一刻不待耽误的。 他害怕晚上那么一时半会儿,崔家人就后悔把书送他了! 那可是涉及农事、军事、围棋……方方面面的书! 还有逍遥公子的小说原稿! 那可是逍遥公子的小说原稿! 祁峟最喜欢的精神食粮!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的存在!他最爱的下饭菜!他真的超爱! 祁峟终于明白了他对崔大的好感来自何处。 那是迷弟对偶像的崇拜。 就像小柚子暗夜明柯徐有钱无理由崇拜他一样,他无理由崇拜逍遥公子。 当然了,崇拜也只局限于文笔。 再得知崔大便是逍遥公子的第一秒,祁峟心里的想法是:孤的偶像,并没有孤想象中完美。他既不高大也不健康;既没有大权在握也没有富甲一方;既做不到文能定国也做不到武能安邦……,甚至可以说,单单颜值和脑洞文笔,或许可以加个人品。 逍遥公子只有这三个地方值得夸赞。 甚至在祁峟看来,逍遥公子这个偶像,唯三值得称道的颜值,都远远不及他祁峟漂亮精致。 没错他就是这么自恋。 崔海河很快更衣完毕。 君臣二人勾肩搭背手牵手,快活无比地开启为期一日的微服私访。 俩人的第一站,是隔了半条街的工部尚书安怀济家。 一老一少两个着装简朴的主子带着十来个武功高强的仆人登门造访的情况属实罕见。 安家护院从没见过这么张扬不要脸的情况。 要知道,正常人拜访他们安家,都要恭恭敬敬地带着礼物和请帖,屏退下人,穿着最端庄得体的衣服,便是如此,也不一定能见到他们安老尚书一面。 这里可是安家,那能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去自如的地方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护院们看着祁峟和崔海河的眼神带着赤裸裸的蔑视。 尽管这个老东西看着有些眼熟。 他们还是非常不屑地逐客,道:“拜帖呢?礼物呢?” “我等空手造访。” 祁峟面不改色心不跳,语气平和淡漠,和善至极。 “什么?空手造访?赶紧滚,别污了我安家门前的土地。” “什么人啊真是,大清早的,真晦气!” 护院不情不愿地抱怨着,祁峟也不恼怒,打算强闯。 身高马大的帝王护卫们正准备行动,猝不及防从远处飞来一颗圆润的可疑物体,势头直奔祁峟而来。 祁峟也不害怕,也不躲避,伸手接过飞来横物,握在手中一看,赫然是上好的湖州珍珠,还是最纯正的紫色。这新鲜的成色瞧上去,一看就知道是最新成熟的一批。 偷袭未能得逞。 一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从朱红的侧门探出脑袋,懒洋洋打着哈欠道:“大清早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下里巴人,收了少爷我的赏赐,还不快滚!” 十来岁的小孩子读书不多,见识也少,不懂下里巴人是什么意思,只听多了爷爷父亲的吐槽,下意识地将其当作骂人的高级词汇,并下意识地加以实践运用。 第30章 他心里没有用错词语的概念,祁峟一行也懒得纠正。 骂人嘛,难听就成。 结果对了过程就不重要! 祁峟:…… 祁峟不理解。 不是,兄弟你才十岁啊,你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么嚣张跋扈?你怎么敢比孤还“暴戾傲慢”? 还有,孤这么高贵端方的长相,不说一看就是真龙天子吧,至少也是翩翩公子举世无双吧。怎么,小兄弟你眼就瞎成这样,把孤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 你是笑话孤呢还是笑话孤呢。 真让人郁闷! 崔海河站在一旁,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他也没少来过安府,安家这些护院,他看着都眼熟。怎么这群眼高于顶的仆人,竟是连他这么个一部尚书都没记住?你们这么智障,你们大人知道吗? 还有,安小孩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顽劣了点,从前也没见这小子这么混账啊!怎么,从后院搬到了前院,亲娘祖母不管教了,亲爹祖父就把孩子带成这熊样?真是唯恐孩子命长啊! 祁峟崔海河站在原地生闷气,既不走也不搭理人。 安小孩更加气愤了。 只见他捧着一个上好的和田玉质的匣子,一下又一下地掏出珍珠,一个又一个地扔出来。 扔暗一一下。 再砸暗二一下。 再扔暗三一下。 再砸暗四一下。 …… 最后砸崔海河一下。 暗家军们都身手矫健,稳稳地躲了过去,还不忘接住珍珠揣入怀中,来自散财童子的馈赠,不要白不要。 崔海河老胳膊老腿,没躲过去,那枚珠圆玉润的珍珠正中眉心,砸得他嗷嗷叫唤,读书人的体面和矜持,就这样碎了一地。 安小孩见终于命中一人,这才开心,道:“叫花子们,满足了吧,这些珍珠,可够你们吃香的喝辣的一辈子!连皇帝小儿都得不到这么好的珍珠,真是便宜你们了。” 祁峟:…… 无辜中枪。 祁峟目测了下珍珠的大小成色,感慨道:很好,直径20mm的紫色淡水珍珠,确实比他要求的18mm奢华气派些。 第14章 七成谷租 祁峟好心地扶了扶崔老尚书,两鬓斑白的老人捂着头佝偻着腰的惨样,便是他这么个暴君看了,都于心不忍。 皇家暗卫很是上道的呵斥安小孩,道:“这就是你们安家的规矩吗?你们长辈没教过你们要尊老爱幼吗?” 暗一身材高大魁梧,板着脸说话的时候,看着格外冷肃,又是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沾染过血气,手上还有不少人命,随便一开口,便吓了安小孩一跳。 傲慢的小男孩蜷缩了下,躲在一旁伺候的小厮身后,颇有些恼羞成怒,他跳了跳脚,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爷爷可是工部尚书!” “得罪了我,你不得好死!” 暗一从没被十岁的孩子这样威胁过,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袖子一撸,就想去教训安小孩,然不待他有更进一步的动作,祁峟一个眼刀,暗一便悻悻退了下去,上头的火气也消了不少。 跟着陛下微服私访呢,可不好太过嚣张。万一因此惹怒了陛下,下次这种好差事,可就轮不到自己了。 安家的护院在安小孩的命令下,抄起了棍棒,警惕地将祁峟一行人包围。 领头的人眼睛瞪大,嘶哑着嗓子低吼道:“这是你们自找的,在我们安家门口撒泼,还敢辱骂我们安家的小少爷,休怪我们不客气。” 皇家暗卫们见势不妙,立马拔剑出鞘,银白的冷光反射在脸上,令人见而生畏。 安家护院们看着手中的木质棍棒,再看看来人清一色的制式佩剑,心里又惊又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惹了不该惹的人。 ! 来者不善。 恰逢安家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出门采买,眼尖的领事立马看见了她,派遣小厮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安家老夫人的大丫鬟是记性好的,立马就认出了崔海河崔尚书,忙嬉笑着脸,向崔尚书讨好赔罪,也不忘绷着脸,训斥没长眼的护院小斯,更不忘示意书童将安小孩带走。 “贵客驾临,多有得罪。不知这位公子是……” 老丫鬟向崔海河恭敬行礼,还不忘打探祁峟的身份。 崔海河摸不准祁峟的意思,只指指天,不说话,神情暧|昧。 能贴身伺候老妇人的人,自然是个人精。 老丫鬟立马请人去书房主院寻安尚书和尚书夫人。 还顺带殷勤地笑着,引祁峟一行往里走。 崔海河倒是给她面子,准备跟进。 祁峟却不耐烦,脚定死在地上似的,一动也不动,道;“贵府高门大院,我们这些寒酸人家,就不多叨扰了。” 崔海河迈出去的脚立马收回,场面一度尴尬。 大丫鬟连连陪笑,急的团团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她恨不得倾尽毕生努力,好留住眼前的贵客。 但到底有心无力。 看她实在焦急难安,祁峟大发善心地站在原地,虽没进安家大门,却也没甩袖就走。 安尚书和尚书夫人很快赶来,九十余岁的老妇人也拄着拐杖姗姗来迟。 “不知陛下远临,侍奉不周,多有得罪。” 第31章 安怀济假惺惺地拱手作揖。 祁峟看着眼烦,也没了好脾气,只冷声道:“这就是贵府的待客之道吗?” “孤见识到了。” 安怀济诺诺唯唯,额头的冷汗蹭蹭直冒,却也不敢挥袖擦去,只干巴巴转移话题,道:“陛下千金之躯,站在大街上,实在有失雅观,还请进屋一叙。” 祁峟愤愤地摔了摔袖子,闭口不语,紧皱的眉头透露出主人的不虞。 人精似的崔海河立马开口,道:“贵府簪缨大户,吾等轻贱,就不腆着脸进去了。” 安怀济唯唯诺诺,不敢接话。 百岁高龄的老夫人适时开口,道:“娇儿顽劣,冲撞了陛下,老身一定好好教育他,陛下切莫与小孩一般见识才是。” 崔海河:…… 你不求情这事就直接过去了。 你一提这,糊弄不过去了。 祁峟凉凉地瞥了眼颤抖跪下的小孩,唇红齿白、头发乌黑的胖小子,眼里满是不符合年龄的阴鸷与嚣张,遂轻轻道:“大人怎好与小孩一般见识。” “陛下仁慈圣明。” 安老夫人声含感激。 “多谢陛下。” 祁峟大步向前,亲自扶起佝偻的老妇人,道:“老妇人不必多礼。” “子不教父之过,安尚书教子无方,就先革职在家,好好教育孩子吧。” “这种祸害要是流向社会,怕是出门即死。” “别忘了前些日子问斩的勋贵之子。便是祁姓宗室犯法,照样与民同罪,何况安氏乎?” 祁峟冷笑一声,便扬长而去。 此行也不算多余,虽然没进去安家的门,但看着巍峨高大、红砖黛瓦、严重逾越规制的安家宅邸,也够他推测安家的实力了。 究竟要多大的权势、多富裕的金银,才有底气有实力,在皇帝眼皮子下,大兴土木、挥金如土,甚至豢养门人武夫? 不好深思。 祁峟走得飞快,崔海河等人自是忙不迭跟上。 一行人来去匆匆,没人注意到安怀济扭曲到五官变形的脸上,写满怨恨与愤怒。 “陛下,”崔海河期期艾艾地开口,“安尚书劳苦功高,又是工部基石,就如此革职赋闲在家,怕是,不太妥当吧。”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开口,只道:“户部少了杜泽,少了户部尚书,不也正常运作。” “同理可证,工部少了安怀济,一样塌不了天。” 崔海河:同为一部尚书的我,瑟瑟发抖。 但祁峟格外好心地补充了句,“崔大人无需多虑,他二人多余,你不是。” 崔海河直觉额头冷汗嗖嗖直冒。 那他当然不多余了。 国葬、外交、科举、登基仪式……,都等着他呢。 礼部闲职,利润低油水少,年轻人不愿意来,宁愿外调都不愿意来。没有年轻血液的输入,礼部大大小小的臣子都是老胳膊老腿的老人家,他好意思当甩手掌柜吗? 那必然是不能的。 一行人兜兜转转,沿途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馄饨的清香顺着空气,钻入人的鼻腔,包子铺腾腾的热气悠悠打转,烟火缭绕下,是小农千年不变的生活模式。 平凡的美好幸福。 一行人很快来到刑部大堂。 正是值班的点。 刑部大堂却寂寥无人。 少有的几个人,不是身着制式衣衫的捕快,就是跪在地上抹着眼泪,哭天抢地的可怜人。 主事的人一个没有。 祁峟暗自恼火。 崔海河也不由替同僚杨书和捏了把汗。 正当值的点,你的人呢? 刑部庭院四周的围墙比京中其他院落高些。 便是站在寻常人家的房檐上,也很难窥清刑部的内室。 但站在刑部大堂的门口,窸窸窣窣的哭声、霹雳吧啦飞舞的鞭声,囚人痛苦哀嚎的惨叫……,便无孔不入地往人耳朵里钻。 祁峟一时有些心烦意乱。 他当太子时监过国,对刑部的权力运作最为了解。 当百姓平民来到刑部,与人对簿公堂的时候,刑部在职的品级最高的官员便需要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来处理眼前的官司。 拜托,人家浪费了多少银子盘缠,跋山涉水大半个国度,终于站在这里,就为了洗刷身上的冤屈骂名、将不法分子绳之以法;人家来到这里,就为了青天大老爷帮助自己。 刑部的侍郎尚书们,百忙中抽出些时间来,不应当吗? 祁峟眉头紧锁,不悦地瞥着刑部大堂门槛前跪着的两拨人,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和华衣锦绣的男男女女。 刑部12时辰,从不乏人值班。 那么,此时此刻,值班的人呢? 暗一很快送来了打探来的情报。 也是不巧了,今天刑部轮值的人是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位高权重,又上了岁数,身子骨不好,这会儿还在房内睡觉呢。 当值的捕快下臣不好打扰尚书大人的清梦,从五品的员外郎何大人也不好越过尚书大人审案子,只好先去了书房整理案卷。 祁峟:…… 无语。 孤快成尚书杀手了。 祁峟示意暗一拿出“陛下亲临”的令牌,悄悄翻入内室书房,让何玉琢何大人出来审案子。 第32章 他自己就老神在在地站在堂下听故事。 崔海河一行陪同在侧。 何玉琢何大人,状元郎出身,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深得祁峟赏识。甚至于他这个状元郎,也是祁峟初次监国时,亲自钦定的。 得知陛下亲临的消息,何玉琢也不慌乱,转瞬的功夫,就坐在了主位上,威严宣布开庭。 何玉琢与祁峟视线对上的刹那,半是激动半是欣慰地摇了摇头,颇有些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激动。 两人好久不见,祁峟也轻摇折扇,含笑回应何大人的目光,虚虚压了压手,示意何大人不要浪费时间虚伪与蛇,速速开始审案。 “啪”的一声,惊堂木一拍。 身着湛蓝色云水纹的中年男子便跪爬入殿,狐疑地看了眼高坐大堂的年轻官员,便毫不迟疑地哀嚎痛哭,道:“大人,你可一定要为草民做主啊。” 湛蓝云水纹的男子指了指身畔那群衣着简陋的农人,道:“他们都是我庄子上的佃户,因为舍不得交谷租,他们,聚众群殴,大人,他们打我啊!” 湛蓝云水纹的男子越说越委屈,甚至膝行了几步,更靠近何玉琢的书案,委屈地抬头,“大人你看,脸都肿了,眼睛乌青乌青的,草民毁容了啊啊啊啊。” 何玉琢拧了拧眉头,只轻声询问道:“舍不得交?意思是交得起?” 湛蓝云水纹的男子立马接话,“今年是个丰收年,别说是四成的谷租,便是去年欠下的三成,也能补交起来。” 蓝袍华衣的男子越说越起劲,“大人,可一定要狠狠处罚他们啊!不狠狠惩处他们,往后谁还敢把地租给流民,我们宁愿地荒废了,也不给这些白眼狼种。” 何玉琢:…… 何玉琢不悦地皱眉,不再搭理华衣男子,对衣着寒酸的农人问道:“他所言,可句句属实?” 农人老实朴素惯了,没华衣男子能说会道,几次三番想开口,都被华衣男子夺了话头,眼下清傲肃正的大人等着自己开口,便立马把握住了机会,道:“大人,我们是前年从南方来的流民,南方地动干旱,我们实在是活下去了。当时的太子殿下广发布告,说京郊附近,荒地甚多,要求地主们分田分地,收留难民,且近续三年的地赋,地主只能收三成的谷租。也是看在三成的谷租的份上,我们村子里还活着的人,都拖家带口来了京郊。” “去年收成不好,收上来的粮食养家糊口都困难,但我们还是如法缴纳了三成的谷租上去。” “三成谷租缴纳完后,我们都扎紧裤腰带熬日子,整整一年,每一个夜里,都被活活饿醒……” 农人越说越泣不成声,“整整一年啊,我们饿着肚子,男人种地,女人纺纱,忙的时候恨不得一天只休息三个时辰。身体脆弱的新生儿,因为女人没有奶水,家里也拿不出熬粥的白米,活活饿死了好几个啊!他们根本活不过满月,他们根本没机会活到满月!” “今年老天开眼,收成比去年翻了足足五翻。刘地主毁约,单方面改三成为四成不说,还勒令我们补足去年的三成。” “可是我们去年明明交了三成。” “今年的四成我们也痛快交上去了。” “但是,但是,但是,刘地主嫌弃四成谷租少,开口就要收七成,七成,是七成啊大人!” 何玉琢不动声色的听着。 祁峟也暗暗计算着。 “今年的粮食,地主刘氏强行征收七成?” 何玉琢威严开口。 “是啊。”衣着朴素的农人凄惨开口,“刘地主一来,张口就要收走七成的粮食啊,七成,大人,那是七成的粮食……,不是旁的乱七八糟的小事。” 越说越委屈,农人也抽噎起来。 围观的百姓都开始讨伐华衣男子的贪心。 何玉琢也微微叹了口气。 湛蓝色云水纹华服的男子见势不妙,忙补充道:“我是收七成不假,可交七成也饿不死他们啊。今年剩下的三成,比去年剩下的七成多了足足两倍有余!我这么富庶肥沃的土地,租给他们,多收点赋怎么啦!他们不租有的是人租。” 祁峟:…… 理不直气也壮的人,真让人恶心。 第15章 决断案子 祁峟暗暗思忖着,他当年的旨意,分明是定死了地主往后三年,只能收佃户三成的粮,不论丰收与灾荒。而与此同时,作为对地主的补偿,他又免了地主三年的赋税。 虽然大祁朝的佃户向来要给地主交五成粮,可是地主也需要给朝廷缴纳对半的赋税啊。 租赁你土地的百姓或许确实捡了小小的便宜,但你刘地主绝对丝毫不亏啊。 怎么着,就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这位刘姓地主,居然还嫌占便宜不够,还胆敢公然违背他的旨意,甚至有脸对峙公堂,伸冤诉苦? 真是天大的笑话,祁峟整个人都不好了。 刘地主委屈,他祁峟还觉得委屈呢。 这才第二年,他的旨意就不被执行了吗? 当年他人微言轻,只是太子,现在他可是皇帝啊! 这里可是皇城脚下,京城近郊啊!虽然他的父祖为政宽和,善待地主乡绅,可这并不意味着,高居庙堂的皇帝,是一无是处的花瓶,而发自中央的旨意,只是一纸空文。 祁峟越想越气,越想越替农人不值。 第33章 他静悄悄地站在公堂之下,他相信何玉琢会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蓝衣华服的刘地主还在哀嚎着伸冤诉苦,“他们这群刁民,差点打死了我的儿子,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年南方地动天灾,一定是他们的报应!老天怎么不再心狠点,好一次将他们全部带走!” “怎么老天还心软,留了他们这些漏网之鱼啊!” 如此恶毒的咒怨,祁峟心神一乱。 曾经,南方天灾动荡,人人都道是太子殿下德行不修,枉居高位。 现下里,居然在一个地主口中,出现了第二种说法:原来当年的地动干旱,是刁民穷出的报应!是老天爷对百姓的惩罚! 是天罚百姓!天怨百姓!天恨百姓! 第一种说法固然令祁峟不悦,可是第二种说法,更是让人恶心至极。 那么多无辜蒙难的同胞,那么多流离失所的人。他们都是两条腿一双眼一张嘴的人!都是大祁王朝的臣民。 祁峟特别想不顾身份地告诉刘地主:那些死于灾祸的人,都是和你一样的人,你们共饮一江水,你们写着一样的字,你们有着共同的历史和祖先,你们受着一样的教诲…… 他们的昨日很有可能是你的明日,你怎么就能,如此恶毒呢? 是因为灾祸未曾降临在你的身上,是因为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要不是这些流民的到来,你以为你那些荒废的土地,能收上哪怕一丝一粒的粮吗? 指望家生奴才给你种地? 简直天大的笑话!多高的官职可享用多少的奴才,大祁律法明明白白规定了上限!是指望那数量少的可怜的家生子开荒耕地?还是指望你们这些五指不沾阳春水的蛀虫亲自下田? 真是可笑至极! 你们要有本事种,别让京郊的土地荒废百来年啊! “大人。”穷苦的佃农再次开口,“我们没有捡刘地主的便宜,他家的耕地我们也帮忙种了,没要一分钱的酬劳,我们也知道三成的谷租,是太子殿下、是地主的恩赐。” “我们是知恩图报的人。” “刘地主家几十亩未曾租赁出去的土地,我们弟兄一齐帮着种了,没好意思要钱。” “但我们在南方的时候,是自由农,给地主耕地,都是按天数、按工作量收取酬劳的!” “虽然实际上也没几个钱,但至少是有钱拿的。” 农人的话一字一字叩击在祁峟的心扉。 瞧瞧,多么善良淳朴的农户。 再扭头看眼刘地主,华丽丽的湛蓝色丝绸,云水纹像是在流动般晶莹剔透,如此华丽漂亮的衣服也遮掩不住地主丑陋油腻的嘴脸,横在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搜,绿豆大的眼睛冒着精光,乌青的淤痕倒成了他脸上最漂亮的配饰,看着尤其解恨。 人家都无偿给你种地了! 你还想怎样? 想加租? 活该你挨打。 何玉琢没有祁峟那般意气用事,再次谨慎地开口,询问刘地主,“他所言,可句句属实?” 刘地主晶亮的眼睛囫囵转了一圈,开口就是,“大人,冤枉啊!他们没帮我种地……” 何玉琢冷冷扫他一眼,加重语气,道:“由不得你信口雌黄,是真是假,本官派人一查便知。” “京郊的事情,皇城脚下的事情,容不得半点糊弄!” 很快就有捕快领命,在热心村民的引路下,找到了刘地主家。 偌大的粮仓打开,竟然是满当当的粮食,晒粮的场地上,一群年青的女人埋头苦干,甩着耙子,一点点给谷物褪壳。 “你们工钱多少?” 一捕快开口询问。 女人们的视线很快聚集而来,“工钱?哪有工钱,都是给地主白白干力气活呢!天子脚下,掉块砖都能砸死人的地方,我们这群异乡人,还敢收钱?” “是啊是啊,我们要是不乖乖干活,死了也就死了。京城各个是老爷,我们谁也得罪不起啊,得罪了人,不会有人帮我们的。” “只有安安分分的,我们才能活下去。” …… 问话的捕快一时哽塞。 几番人马四处调查了一番,很快就回城复命,还顺手带走了几个庄子上的妇女作人证,走之前还不忘嘱咐管家带着账本一同随行。 人证物证具到。 刘地主还在辩解着,“他们帮我种地,但是我有给钱……” 农庄前来的妇女锤死了他的狡辩,“有钱吗?我们进京这么久,还一分铜钱没见过呢,更别提银子了。” 刘地主继续辩解,“其实,我真的有管过饭!” 祁峟:…… 真能胡搅蛮缠。 要他说,这才是真正的刁民! 跪在地上的佃农们都沉默了,不发一言,只默默埋了埋首,跪得更小心翼翼了。 京城地主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真真是,让人害怕,让人心寒。 “管饭?” 刚出任务的捕快不乐意了,“我可是亲眼瞧见,农户家八九岁的小姑娘去田垄上送饭的。” “怎么,你家的管饭是挨家挨户送到农人家里,再由农人的家人送往田垄?” 刘地主唯唯诺诺,“也不是不可以。” “真是荒唐!” “还多此一举。” 围观的百姓对着瘫软在地的刘地主指指点点,“他家也不穷啊,还贪人难民的粮,真好意思!” 第34章 “吃人家种的粮,卖人家种的粮,扭头砸了人家的碗,还要送人家坐牢。” “真是好畜生啊!” …… 围观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吐沫星子差点没直接把刘地主淹死。 刘地主哀哀地瘫坐在地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指着何玉琢,道: “你不是尚书大人!” “你也不是尚书大人的人!” “今天分明是尚书大人亲自当差!” “你一个芝麻小官,竟然敢越过杨大人审案子,真是胆大包天。” 祁峟:…… 杨书和真是,人不在江湖,江湖处处有他的传说。 真真是他极好极好的,刑部尚书啊! 何玉琢径直无视刘地主的指责,神色断然地决了案,“地主刘氏,公然违抗圣旨、蔑视皇权,特解散其名下奴隶、没收其名下所有土地,分与佃户、奴隶,具体到人,一人两亩。” “余下充公。” “刘氏横征暴敛,武力威胁征税,佃农反抗以自卫,按大祁律令,因正当自卫而反抗且未有致死者,无罪。” “多征强征的谷租归还农户,成年男女各领五斤粗粮以抵作工钱。” “地主刘氏,赐杖刑30.” 何玉琢神色淡然地结了案。 围观的百姓和亲历的百姓皆是高呼“大人英明”。人人都高兴的不得了,唯刘地主例外。 刘地主指着何玉琢的鼻子,再没了先前的恭敬,道:“你一个芝麻小官,敢偏帮着那帮子刁民小人判案?还妄想打我?” 刘地主发飙,上前就要厮打何玉琢。 刑部的捕快连忙上前阻拦,刘地主很快被反绑了双手,打趴在地。懂眼色的捕快立马取了木板,就地执行。 “嗷!你以为你是谁?” “得罪了我,嘶嘶嘶,轻点!你还好意思在刑部混?” “告诉你,哎呦,我可是尚书大人的……” 刘地主被打得嗷嗷直叫,不干净的嘴巴还一直啰嗦个不停。 祁峟皱着眉头,三十杖,便宜他了。 “咳咳。” 刘地主神情越发激愤,本就肿胀的脸更像是发面馒头。他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何玉琢,却被熟悉的咳嗽声打断。 看清来人的脸,刘地主立马安分下来,极力挣脱控制束缚,涕泪交加地磕头行礼,跪爬道:“叔父,你可要为侄儿做主啊!” 鼻青脸肿的脸上,成串的泪水还未完全滑落,转瞬就换上了强挤出来的狞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来人正是杨书和,刑部尚书大人。 杨书和出场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给他的好侄儿松绑。 祁峟何玉琢崔海河等人觉得刘地主的笑容辣眼睛,杨书和却不觉得,他只觉得心疼:他那么英俊帅气的好大侄儿,被打成这狗样?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侄儿无非是多收了点谷租、无非是免费征用了些徭役,怎么就,怎么就至于这么惨?先是被无根无依的刁民暴打,再接着被亲叔叔的手下在亲叔叔的动盘,上刑? 这让他怎么跟英年早逝的弟弟弟妹交待啊。 真的是,让人暴躁。 祁峟看见杨书和出来,忙拉着崔海河隐匿入人群中,极力降低存在感。 清算刑部的机会到了,到手的机会必须把握住! 一溜的皇家暗卫也识颜察色地伪装成吃瓜看戏的平民百姓,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只是始终以祁峟为视线中心,尽职尽责地护祁峟周全。 “下官拜见杨大人。” 何玉琢起身恭敬行礼。 “免礼吧。” 杨书和趾高气昂地出声,“越过本官审案子,何大人莫不是对本官有意见?” 何玉琢隐晦地瞥了眼祁峟,祁峟只小幅度地摇头,示意何玉琢暂且忍耐。 何玉琢心领神会地照做,只低声下气道:“下官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 杨书和懒散地睡躺在主位上,半眯着眼睛翻起卷宗。 这大腹便便又懒懒散散还毫无精神气的样子、行将就木的老朽的死气沉沉的样子。 真让祁峟见之生厌。 也不知是不是杨大人威名在外的原因,他刚一坐下,围观的人便走了大半。 “何大人,这就是你判的案子?” “我侄儿好心把土地租给这些无依无根的难民,结果白白挨了他们的打不说,还差点把我可怜的侄孙子打死了,人命关头的头等大事。你不仅不罚他们,还这样大肆奖励他们?” “他们是白眼狼,你也是吗?” “你不仅是白眼狼,你还是瞎子!眼盲心瞎!本官这么多年的教导,你学狗肚子去了?还状元出身,状元就你这样的水平吗?”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反了天了。你眼里还有没有大祁的律法,还有没有本官这个尚书大人!” “这刑部,是你何玉琢何大人的一言堂吗?” 祁峟:…… 何爱卿辛苦了。 摊上这么个上司,真是…… 让人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祁峟特别想安慰何玉琢一句:他就是嫉妒你状元及第,你别听他瞎说。他一个三甲吊车尾,快要羡慕嫉妒死了吧。 第16章 新任尚书 被当众骂了个狗血淋头,在一众同僚百姓面前出了丑,何玉琢顿时羞愧的满面通红,但他扪心自问也没做错什么,只问心无愧道: 第35章 “那依大人您的意思,这案子该怎么判?” “怎么判?”杨书和斜睨了眼何玉琢,精明的眼中凶光毕露,粗哑的嗓子硬挤出一声冷哼,语气不屑至极,“那自然是按照我大祁律法:无故伤人者、斗殴群架者,充军流放、发配边疆!” “这怕是不太妥当吧。” “分明是地主刘氏毁约在先,又公然违背陛下圣谕。何来无故?大人您若是判错了案,陛下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何玉琢直言不讳。 “你敢威胁本官?” “本官这么处置如何不妥当?这可是白纸黑字写在大祁律法里的条款!本官按照律法判案,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本官也有理可诉!” “至于毁约、抗旨,这些都是刁民的片面之词!” “这分明是不争的事实。” 有胆大心细正义感强的捕快,冒着职业生涯被断送的风险,大胆开口,驳斥了杨书和的话茬。 为数不多的围观百姓也指点起来,“从前以为指鹿为马的笑话只会发生在史书里,不想我等刁民还有机会亲眼见上一见。”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舆论风声一致偏向何玉琢。 祁峟心里颇为欣慰,瞧瞧,多么淳朴善良的百姓。 “陛下日理万机,哪来的时间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怎么,何大人想去陛下面前嚼舌根吗?” “还是说,何大人不仅对本官有意见,对大祁律法也有意见?” 被路人百姓指桑骂槐,杨书和更加懊恼,语气也陡然阴森可怖起来。 何玉琢一而再再而三地挨骂受气,心里已是愤怒至极,却也隐忍着压下火气,佯装出一副恭敬谦和的乖觉模样,轻声细气,“下官不敢。” “你一个小小的从五品员外郎,也敢质疑尚书大人的决断?你活腻歪了吗?” 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眼瞅着何玉琢灰头土脸的挨骂受训,刘地主立刻精神了起来。他瞄准时机就把何玉琢往死里挤兑,“你刚刚判案的时候不还挺能耐吗?现在怎么哑巴了?怕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嚣张跋扈如他,人生第一次受此奇耻大辱,一定要连本带利地讨还回来! “还不快向我道歉!乖乖跪下给小爷我磕几个头,不然……,不然这事翻不了篇。”刘地主抖着肥硕的身子,趾高气昂地威胁何玉琢,道:“你也不想前途尽毁吧。” 何玉琢红透的脸颊立马苍白,他无助地瞧了瞧杨尚书,心想:自己好歹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而刘胖子,只是白丁一个。便是尚书大人再怎么偏爱侄子,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完全无视律法权威,公然践踏朝廷尊严吧。 这里可是刑部啊! 然而杨书和让他失望了。 杨书和实在厚颜无耻! 他丝毫没有责怪大侄子不识尊卑礼数的意思,只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头也不抬,道:“怎么,状元郎还不跪下,是指望本官请你吗?” 杨书和是个心眼小的,心里一直膈应何玉琢的状元身份;也嫉恨他越过自己审案,置自己于消极怠工的不利境地。 便存了心思责难他,此种情景下,大侄子的嚣张傲慢,正和他心意。 何大状元,你不是一直自豪于你的文采出身吗?不是一直得意于你的少年得志吗? 眼下,你还不是要乖乖跪下,像哈巴狗一样,给我侄子下跪磕头! 从五品官员的前途小命、尊严身段,悉数掌握在他家侄子——平平无奇的白丁手里。 啧啧,真是好落魄啊! 有够解气的。 何玉琢脊背绷得笔直,丝毫没有跪下的意思,刘地主等急眼了,竟然主动上手去拉扯他。 两人身材悬殊,何玉琢一时不敌,被死死钳制。 暗一在祁峟的示意下,随手捡起一个石子,信手一扔,轻松封死了刘地主的穴脉,何玉琢这才逃过一劫。 训练有素的暗卫纷纷拔剑,一行人迅速控制了刑部大堂。为首的暗一更是掏出令牌,疾声大呼,“圣驾亲临,速速跪下!” 金灿灿明晃晃的令牌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粗衣麻服的祁峟自人群中缓慢走出,眼含微笑,声音和煦如春风,“当真是好精彩的一出戏,孤很满意。” 陛下亲临! 杨书和脑袋“嗡”地一声宕机,“轰”的一声从椅子上摔下来,瘫成一滩肉泥,煞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声音也颤栗。再也不复先前的威风,结结巴巴道:“陛……陛下,不知陛下降临,臣有失远迎。” “事到如今,爱卿就不必跟孤客气了。” “毕竟这刑部,可是你的刑部。” “你刑部尚书大人的客气,孤可受不起。” 祁峟声音骤然一冷,脸色也肃正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睥睨杨书和,脚尖踢了踢眼前人软烂的肥肉,察觉到地上人的闷哼,顺势加重了力道,风轻云淡地踩了又踩、碾了又碾。 末了,还觉得不够过瘾,如法炮制地处理了杨书和的好大侄儿。 伯侄二人痛的大汗淋漓,想大叫出声却又不敢,生怕扰了圣驾清安,惹来更血腥残暴的惩罚。 毕竟祁峟陛下暴名在外,没有什么刑罚是他们心狠手辣的陛下不忍执行的。 第36章 只能面目扭曲的死命隐忍。 刑部的猫咪也前来凑热闹,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两人身旁,对着两人的手脚毛发又啃又咬。 刑部的猫,那都是捉耗子的好手,一只比一只牙尖嘴利,尖尖细细的牙齿咬在皮肤上,一口一个血坑。 伤口触目惊心。 伯侄俩很是受了些苦。 祁峟这才心里舒坦。 “陛下,您是,,,是,,,太子殿下!” 跪倒在地的佃农们很快识破了祁峟的身份,一个个虔诚无比请安问好: “祝陛下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祝陛下生活顺遂衣食无忧。” “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都是乡野出身的农人,大家都没学过礼仪,也不知道见了皇帝该如何问候。只循着本能,把最好听的祝福,诵与陛下听。 七嘴八舌、杂乱无序的问候声中,满是活泼生动,喜庆快活。 看着又哭又笑自发聚拢在身侧的百姓,祁峟一时感动,又倍觉心酸。他明明不曾帮过他们什么,只是将荒地分与了他们,只是减免了两成的税收,只是,在最关键危难的时刻,力排众议开了粮库…… 只是,尽他所能,保住了他们短短两年的性命。 祁峟一时感慨万千,又无比暗恨自己的无能,他是大祁朝的皇帝陛下,人人皆道他一诺千金、言出必行。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言出必行”的水份有多大。 京郊的百姓,尚不能得到善待,那天高皇帝远的溪南山地、安南平原呢? 祁峟第一次深刻无比地意识到:他和他父皇一样是傀儡皇帝,区别无非在于,他至少将中央官员的任免权死死握在了手里,不像他的父皇,子女妻妾都保全不了。 祁峟第一次暗恨自己的软弱与无力,也越发痛恨自己的心软与仁善。 他有那么好的百姓与臣子,他发誓,绝不辜负他们! 不辜负任何信赖他爱戴他的人! 祁峟再次看向杨书和,冰凉的视线嗜血而残忍,“杨大人老糊涂了,那就退位让贤吧。即日起,刑部大小事务,悉数交由何玉琢何大人处理。” 末了,祁峟温和慈善地看向何玉琢,盈盈一笑,道:“何尚书,你可愿意?” “臣必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二十来岁的青年,声音里满是锐不可当的进取之气。 “那便从眼前的案子开始,好好安抚百姓佃农,彻查京郊强征谷租的地主官僚,一经查证,格杀勿论!” “臣领旨,必不负重托。” “孤相信你。” “至于杨老尚书,先收押监狱,待锦衣卫查清杨家一应旧事后,再行处理。刘姓地主,补上40大板就赶回庄子上种地,明年秋后,斩首示众!同时父债子偿,他名下的儿孙悉数贬入奴籍,世代耕地。” “他若是死早了,就由儿子代受死刑。” “一定要让他好好感受下贱民的生活!让他清楚地感受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天罚!什么才是真正的刁民。大家伙可明白?” “陛下放心,我们会好好关照刘地主的。” 庄子上的佃农兴高采烈。 祁峟淡淡纠正,“哪来的刘地主,是刘氏奴隶。” “陛下放心,我们会好好关照刘奴隶的。” 曾经的佃农,现在的自由农很上道,立马纠正了语言措辞。 祁峟很欣慰,又轻轻扭头,殷切望向何玉琢,道:“恭贺爱卿高升。” “孤很看好你。” “臣,谢陛下看重。” 何玉琢神情凝重地拱手作揖,眼里满是认真。 崔海河也站出来凑热闹,眉开眼笑道:“何大人身负奇才,又心性坚韧,身居高位也是应该的。只是,宦海浮沉,总多艰难诱惑,大人莫要忘了来时初心便好。” “晚辈,谨遵前辈教诲。” 少年人的意气风发,读书人的克己复礼,尽数彰显。 祁峟越看越觉得满意。 真不愧是他钦点的状元郎! 时值傍晚,到了饭点。 祁峟游兴未尽,又不想回宫,便带着何玉琢,去了崔海河家。 原因无他,何府家大业大,人多嘈杂,比不了崔府清净。 深夜,崔家别院,祁峟和何玉琢同处一室,对弈品茗。 祁峟百无聊赖,穷极无聊的他开启了户口普查模式。 “爱卿可曾议亲定婚?可有心仪的姑娘人选?可有外室妾室、妾生子私生子?” 何玉琢:…… 何玉琢兴致恹恹,道:“臣,孤家寡人。” “既如此,爱卿,你看我家小太后……,你可曾喜欢?” 祁峟语不惊人死不休。 何玉琢:!? 陛下在说什么鬼话! 他幻听了不成? “爱卿,你老实交代,你和我家小太后,可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何玉琢:!? 陛下怎么什么都知道! 救命,这太窒息了! “曾经算是。” 何玉琢硬着头皮开口。 “现在呢?现在可还喜欢她?” 何玉琢:…… 救命,人麻了! 非议宫闱太后,他还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吗? “如果,假设,孤打个比方,小太后想下嫁于你,你可敢娶?” 第37章 第17章 农家医女 “臣……,太后娘娘凤翔九天,臣不敢奢望。” 何玉琢惊惶错愕地起身行礼,言辞间的恳切慌乱不似作伪。 “当真不敢?” “还是不愿?” 祁峟不理会臣子的害怕惊恐,只闲闲地满上一杯茶,轻抿一口,道:“孤向来不以男女情爱之事责罚臣子,爱卿直言便是。” 何玉琢痛苦地闭了闭眼,纠结再三,开口却是“世间女子,淑韵娉婷、皎洁明媚者众,臣……,臣,” 见娴于辞令、能言善辩的状元公子失去了往昔的口才,祁峟也没了折腾人的心思,只懒懒地熄灭了烛火,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爱卿无需多虑。” 月色皎洁,灿烂的繁星洒落一地银辉。风吹过,扫落一地金黄,翻飞的叶打着卷,施施然飘落在祁峟身侧。 祁峟闲极无聊地捡起落叶,借着月色,随意把玩欣赏,见落叶残损了个边角,就毫不犹豫地捏成碎尘,随风扬去。 18岁的小太后无需为他那傀儡孱弱的父皇守节。 自古太后配权臣,讲究的是你情我愿。 何玉琢不敢也不愿意配合,那便算了。 大祁儿郎多才俊,多的是人愿意配合、愿意主动。 至于青梅竹马的关系? 孩提时代的感情,当不得真。 只是可惜了小太后的满腔深情。 祁峟脑海中一幕幕闪过锦衣卫汇报的信息:夏妍闲暇时总爱翻阅何玉琢的诗词画作,崇拜欣赏地不行。每每得到一副真迹,都要命人用金丝楠木裱起来,悬挂在佛堂中央,日日焚香,月月诵经,宝贝地不得了。 可惜了。 祁峟漫不经心地回忆往事,将何玉琢从太后夫君预备役名单中除名。 到底是太后的二嫁夫君,宁可家世出身差点,也万不可在勇气胆量上有缺陷。 当然,才貌品性是最基本的入场券。 翌日清晨,尚书夫人早早起床,张罗了一大桌子美食。 滋滋冒油的牛肉馅拇指生煎、粉嫩嫩的玫瑰芙蓉百合花粥、咸香可口的脆皮羊奶酥酪…… 祁峟满足无比地用完早膳,便带着崔何二人去了京郊,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京郊,艳阳高悬,一场丧事正在进行。 祁峟对婚庆殡葬之类的事情有浓厚的兴趣,遂毫不忌讳地跟上去凑热闹。 白色的引魂幡高高飘扬在前,黄色的圆形纸钱铺了满路。 数百人的送葬队伍庄重而浩大。 唢呐声呜咽,哭声此起彼伏。百十来个纸扎的小人鲜活如生,秩序井然地在棺木前方开路。 祁峟眉头微皱,深沉地望着瞧不见头的送殡队伍,扭头对何玉琢问道:“京中最近有人家停丧吗?怎得如此浩大的阵仗,孤远远瞧着,棺材好像有四五副的样子。” 四五副棺木同时入土,太皇太后见了,都自愧不如。 何玉琢对京中事务知之不多,但也不算毫无了解,只道:“安家小公子前些日子打猎,被黑熊咬伤了腿,没得到及时救治,死在郊区的别院了。” “算算时间,应该是这几日出丧。” 祁峟得到答案,若有所思地点头,“安家,工部尚书安怀济家?” “正是。” 何玉琢微微拱手,道:“安家小公子虽非安夫人嫡子,但是个规矩安分的,除了打猎垂钓,也没旁的爱好。” 比他那酷爱欺男霸女的长兄强上不少。 “他还有个十多岁的未婚妻,是个农家的医女,医术精湛,安小公子数次伤及性命,都被他那小未婚妻救了回来。” “这次……,实在是运气耗尽,无力回天了。” 祁峟淡漠地听着,对安小公子的八卦情史半点兴趣没有,只道:“安家,安怀济的小儿媳,只是个农女?” “他竟能抛弃门户出身的偏见,当真是孤小瞧他了。” “陛下有所不知,这门婚事,是安小公子用性命搏来的,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安小公子在安家主院跪了足足两个时辰,膝盖都跪出毛病了,安大人才心软,松口答应了这门婚事。” “下跪,真是安家一脉相承的好本事。” 祁峟无所谓地笑笑,不经意间想起了杜家,想当年,安怀济三伏天里在杜家长跪不起,安家的公子儿郎们才得以入学杜氏学堂。 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有趣。 “安家小公子出殡,怎会有如此多数目的棺木?” 崔海河适时开口,“陪葬品数目繁多尚好理解,安尚书爱子心切,多放点金银器物陪葬,也在情理之中。” “但棺木,四五副棺木同时出殡,不太合乎情理。” “安老尚书是害怕小公子的坟墓会遭遇<a href="" target="_blank">盗墓贼吗?特意准备了多副棺木,抬往不同的方向,以混淆视听?” 何玉琢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祁峟瞄了眼毫无分叉的、笔直的送葬队伍,轻轻摇了摇折扇,道:“爱卿此言差矣,这些棺木,明显奔着一个墓地去的,且规制各有不同,主次地位一目了然。” “不存在预防盗墓贼的可能。” “莫不是,活人陪葬?” 何玉琢再次道出心中所想。 “大人,慎言。” 崔海河凉凉地否认了何玉琢的猜测,“人殉之事,违背天理伦常,太|祖太宗三令五申的禁事,安怀济老则老矣,还不至于糊涂如斯。” 第38章 祁峟懒洋洋地瞥了眼争执的二人,道:“事实真相就在眼前,派人一探便知。暗一等人已经奔赴现场调查去了,他们很快就会带回结果,众爱卿稍安勿躁。” 暗一很快就领了情报赶回来,沉静道:“前方是安家小公子的送殡队伍,安小公子未婚无后而终,安老尚书悲痛不已,特找了四位新丧的年轻姑娘结阴婚陪葬,四位姑娘均是官家小姐,阵仗这才浩大了些。” 祁峟懒懒抬头,环视冗长的出殡队伍,道:“孤的爱卿,还真是个个有钱。” 瞧瞧那沉甸甸满当当的实木箱子,瞧瞧伙夫们重重弯下去的腰;蹒跚艰难的步伐、深浅不一的脚印,似乎都在诉说父母之爱子。 可是,安怀济对安小公子的宠爱,似乎,好像,很虚浮很飘渺?人人都知安怀济对长公子的偏爱与宠溺,可却没几个人听说过小公子的名号。 事情疑点重重。 祁峟晦暗的眸子深沉下去,清冽的嗓音温润和缓,“阴婚?不违法吗?” 礼部尚书崔海河硬着头皮接口,“法无禁止皆可为。阴婚一事,民间盛行,屡禁不止。上至官吏宗亲,下至贫农百姓,只要不是身无分文一贫如洗的家庭,都会给英年早逝的儿子配个阴婚,搭个伴,好享受祠堂的香火供奉,不至于逝者独自一人,伶仃孤苦。” 刑部尚书何玉琢随之补充,“这叫配食,我朝烈宗连废五任皇后,遗旨晋封已薨赵妃为后,便是准其附祀,共享祭奠。” 祁峟:…… 长知识了。 “倘若附祀,一人便可。何需四位姑娘?” 祁峟一句话,问蒙了在场众人。 父母之爱子,自然是倾其所有,生怕孩子遭受一丁半点的罪,多安排几个侍妾夫人陪葬,不是很好理解的事吗? 陛下怎就如此,榆木脑袋呢? “暗一,结阴婚的四位姑娘,她们都是何身世?正室嫡妻又是哪位?” 暗一双手抱拳,吐字清晰,“四位姑娘分别是御史柳家的庶女、韩国公府二房的庶孙女、东陵侯谢家的原配嫡长女、荣华大长公主的外孙女。” 祁峟暗自感慨:安小公子的身后待遇还真是丰厚。 “至于正室嫡妻,是农户医女姜黄。” “什么?” 何玉琢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心中所想无一不展现在脸上,“你是说,堂堂县主给尚书庶子做妾?” 崔海河也不淡定了,他的关注点却另有不同,“农户医女不是未婚妻吗?怎么成了正室嫡妻?安家是想让她过门守寡吗?” 被两位大人接连追问,暗一压力山大,却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只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道:“下官不知。” 祁峟安抚地瞧了眼暗一,道:“无妨,孤也不知。” 场面一时肃静。 祁峟最先受不了沉默,道:“相逢便是缘分,众爱卿且随孤一起,送小公子最后一程。” 崔何二人自是应允。 何玉琢是个话多的,一路上都在回忆安小公子的生平:读书差写字丑但过目不忘;言辞刻薄但心地善良不与人结仇;酷爱打猎,恨不得一年365日,300天都扎根深山;知恩图报真性情敢担当、力排众议让农家医女作正妻…… 祁峟对安小公子的印象立体丰满了不少。 也为他的早逝感到惋惜。 但这零星半点的惋惜,冲不散祁峟对安家的怀疑。 祁峟眺望远方矮矮的小土包,总觉得这浅的不能再浅的掩埋深度,随便三两锹,就能将坟墓铲穿。 暗一眼尖地望到了坟前肃跪着的披麻戴孝的年轻女人,悄悄凑在祁峟耳边道:“陛下,那位直挺挺跪着,面上无悲无喜,眼神呆滞的,便是姜黄姜姑娘。” “陛下可要邀她一叙?” “不必。” 祁峟冷淡地拒绝了暗一的好心,他没兴趣开解劝慰素不相识的女人,但到底记住了姜黄姑娘。 五官温和典雅,书香气息浓郁的农家医女。 一看便知是怜悯仁慈的好人家的女孩。 “派人清查安家和御史柳家、韩国公府、东陵侯府、荣华大长公主府的利益往来。锦衣卫查获的所有情报,悉数上报,不得隐瞒分毫!” 祁峟坚信此事必有蹊跷,而他的直觉告诉他,安家距离全族覆灭的结局,仅剩一步之遥。 稳定日更,更新时间22:06:19 第18章 公子入赘 雍和殿,夜色渐深,繁星闪烁。 “湖州知府来信,今年珍珠行情不好,龙眼大小的珍珠约等于无。陛下若是实在需要,可用龙眼核大小的珍珠替代。” 小柚子一边说话,一边暗暗观察祁峟的脸色。 他家陛下向来脾气不好,又酷爱奢华明艳之物,这龙眼核大小的珍珠,虽说也不差,但……,这样的珍珠,给他家陛下使用,便是做纽扣,都寒酸了点。 见陛下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小柚子战战兢兢地走近龙椅,将一盒珍珠并一封信恭敬地呈上御案,声音细弱,“陛下请看。” 祁峟瞥了眼瘦小可怜的、瘪瘪的、成色欠佳的珍珠,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压住了火气。他面沉如水地打开信,入目便是端正秀丽的楷书,信中写道:湖州大旱,珍珠蚌大量死亡,珍珠产量急剧下降,采珠女辛劳不易,望陛下体恤民情,不要奢侈无度。 第39章 祁峟:…… 祁峟的火气瞬间被引爆,他愤怒地将锦书揉成团,毫不客气地用烛火引燃,微弱的烛火遇上锦缎便熊熊燃烧,火势之大,令雍和殿一众宫女太监心惊肉跳。 “陛下,小心!” 小柚子慌忙开口,“陛下切莫伤了手。” 祁峟只充耳不闻。 他冷静地攥着熏灼的火团,翻来覆去的把玩,跳跃的火苗在指尖蹿动,上下左右来回摇曳。 祁峟越想越气,烛火映衬出他面色可怖的脸。 安家小孙子拿着比龙眼大、比龙眼圆润饱满的紫色珍珠当弹珠玩,他祁峟只能用龙眼核大小的劣等珍珠裁衣做鞋? 笑话他呢! 真把他当叫花子打发? 滚烫的火苗蹿上指尖,灼热的刺痛让人清醒。 祁峟随手提起一盏茶,轻描淡写地浇在火团上,熊熊的火势迅速减小,不多时,就只剩一团漆黑破损的布,隐约可见其上的文字。 湖州和京城相距甚远,两地书信往来不便。 京城发生的大小事务,湖州很难同步知晓。 祁峟不介意帮湖州知府一把,送他一个给安尚书表示忠心的、绝妙的、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 保证安怀济至死,都记挂着他的恩情。 祁峟将破烂不堪的锦书塞进装满珍珠的檀香木盒,重重阖上盖子,轻描淡写地擦净手指上残留的灰烬,道:“将珍珠、锦书、连带孤的令牌赐予安怀济,命他巡视湖州、探查民情。” “让安怀济好好查查,湖州大旱,究竟死了多少人,珍珠减产了多少,农业商业又萎缩到何等地步!” “最后让他拟个解决问题的章程出来。” “顺带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祁峟唇角微勾,漾出一抹残忍的笑。 一名合格的下属,要学会为上司刷助攻攒经验,而不是单纯地送金银珠宝。物质贿赂,永远是最低级的讨好。 至于官官相护? 祁峟一点也不害怕,安怀济现在自身难保,他笃信安怀济会毫不犹豫地献祭队友,以将功赎罪,好重返权力中心。 翌日,天蒙蒙亮,日出东方,橙红的橘色染出妖冶一片的天。 祁峟睡不着,再次起了个大早。 也不好一直劳烦崔海河,祁峟这次去了慈安殿,邀请小太后一同出游。 小太后夏妍,镇国公府嫡长女,自小明礼懂事,是个安分规矩的,但架不住她年纪尚小,对热闹、自由有着无比的憧憬和向往。 在祁峟的招呼下,小太后穿了朴素简洁的杏色书生长袍,温润的桃木簪一戴,晶莹剔透的玉质腰带一挂,活脱脱一温文尔雅的清流世家公子。 祁峟照旧穿着白色的棉衣麻服。 两人直奔烟波湖上的巡游花船。 因着国丧的缘故,花船上漂亮富丽的花灯、色彩艳丽的丝绸统统收归仓库。半遮半掩的琵琶女郎、惊鸿起舞的歌舞伎也消失了踪影。 偌大的花船上,竟然是空荡荡的落寞寂寥。 祁峟优哉游哉地钓鱼。 小太后游船赏湖。 两人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意外发生,小太后忙回到祁峟身旁,乖乖坐下,安静吃瓜。 “这里可是花街柳巷,你一个女子,怎么混进来的,真是有伤风化。” “世风不古人心日下啊!女子也开始喝花酒了?” 祁峟:…… 夏妍:…… 夏妍看了眼话题中心的女孩子,出挑清瘦的身材、温婉大方的五官、纤细脆弱光滑平整的脖颈,怎么看怎么像翩翩少女、倾国倾城。 夏妍低头看了眼镜中的自己,粗糙的妆容、简陋的衣着,精致小巧不失傲气凌厉的五官,嗯,怎么看怎么是风华绝代的翩翩少年郎。 还好自己没露馅。 夏妍庆幸地舒了口气。 祁峟只默默瞥了眼话题中心的女君,眼神便骤然一亮。 姜黄。 安家已逝小公子的未婚嫡妻。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祁峟心中疑惑,他分明记着,眼前这个少女,对未婚夫的逝世很是伤感难受来着。 怎的,昨日还在坟头哀哀哭泣,今日就能嬉笑着走进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了? 是个妙人!够洒脱! 祁峟对姜黄的好感倍增! “我怎么进来的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进来了,而你们,再怎么看我不爽,也只能生忍着。” “想赶我走?没门儿。” 姜黄毫不客气地回怼轻狂男子。 被小小女子如此蔑视,轻狂男子更显火大,他恼羞成怒,咆哮怒吼,“老板,老板,轰她走!” “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祁峟:聒噪,幼稚。 夏妍:这男的,神经病。 被人如此轻慢,姜黄也不恼怒,只笑嘻嘻地掏出安家的令牌,轻飘飘道:“诸位看我不爽,就去安府,找我爹爹告状呀!” “我这人特别孝顺,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爹让我往东我绝不向西,一点不带忤逆的。” 姜黄说着话的同时,单手握着令牌,在众人面前一一扫过,“看清楚了没,安家,工部尚书安!怀!济!家!” 姜黄一字一顿正经无比的样子逗笑了祁峟。 祁峟闲闲起身,补充道:“工部尚书府,西巷尽头靠近皇宫那个,别走错门了。东巷是御史安家,南巷是皇商安家,北巷是太傅安家。” 第40章 “哼!” 轻狂男子一挥衣袖,“仗势欺人!” 言闭便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了,再没了先前的傲慢。 姜黄一边感慨着权势的好用,一边可惜退婚计划的失败。 姜黄承认,她爱过安家小公子。芝兰玉树、单纯善良、武力值爆表的小傻瓜谁不喜欢。更何况这个小傻瓜许诺的名分、金钱、独宠……,都一一落实。 但是,姜黄也承认,她爱的是活着的那个、笑起来虎牙弯弯的漂亮傻子,不是现在躺在湿冷的泥土里,日渐腐朽的尸体残魂。 安小公子入土为安的那一刻,她对他的宠爱与喜欢便消失殆尽;嫁入安家为人妇媳的想法也消失殆尽。 她想退婚! 但是世事无常。 安怀济那个老东西,非要让她给小儿子陪葬。又是酒里下药又是饭菜里投毒,甚至派遣小丫鬟半夜去床头勒她的脖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姜黄一次又一次地逃过死劫。 本以为安怀济能就此消停,却不想老不死的立马寻来了安氏宗族的孩子,让她过继一个,养在膝下,算是她和倒霉死鬼未婚夫的崽崽。 姜黄:…… 姑奶奶我真不是非君不可、非卿不嫁。 余生还长,她真没必要还没过门就守活寡,更没必要年纪轻轻就抱养别人的孩子。她是女孩子,不是大傻子…… 既然安怀济死活不同意退婚,那她就挂着安家的名声游玩,日夜逍遥快活,这都是她应得的。 世界上多的是痴情专一的女孩子,偏她不是,守节是什么?不知道。孀居是什么?不知道。名声是什么?她一悬壶济世的女郎中,还用忧愁名声不好? “姑娘。” 祁峟出口,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道:“就我所知,安尚书最小的闺女都已经20好几,儿女双全了。姑娘你年纪轻轻,乱认父亲,不太好吧。” 见找茬的人是个五官周正、气质不凡的漂亮公子,姜黄眼睛一亮,周身戾气消散了大半,道:“公子有所不知,我是安家的儿媳妇。儿媳妇叫公爹一声父亲,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 夏妍立马插口,“敢问姑娘的夫婿行几?” “老幺。” 姜黄遗憾开口,补充道:“我家夫君是安家脑子最正常的人,虽然傻瓜了点学问不好,但人品样貌,样样拔尖,可惜了。” “可惜什么?” 夏妍不明所以,顺着话茬问道。 “可惜这千好万好的安小公子死了。” 祁峟冷嗖嗖地补刀。 姜黄:…… 讨厌一切不讲分寸没有边界感的人。 夏妍跟着叹气,“那确实可惜了。想当年,安小公子还经常怂恿我哥哥一起逃课呢。眨眼的功夫,就阴阳两隔了,世事当真无常。哎,他们曾经是很好的兄弟,可惜了。” 祁峟:…… 他家小太后,还挺是感时伤逝、悲春伤秋的妙人。 祁峟也暗道可惜:可惜了,可惜孤还没见过他呢! “所以你打算如何?”夏妍很是自来熟地抛出话茬。 有相似经历的二人很快打开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家常来。 “退婚!然后改嫁!” 姜黄神情凛冽,肃正至极。她爽朗地取下一串香包,赠予夏妍,道:“姑娘与我投缘,我也就实话告诉你,我家世代行医,父祖兄长精湛绝妙的医术需要继承人,安小虽然贵为尚书公子,但谈婚论嫁之时,也确实钉死了他入赘我家。” “他死了我确实伤心,可日子总要过下去,医术总要传承。我必须再寻一个乖巧听话的年轻儿郎,与他结婚、生子、收徒、行医……” “其实我料想,安家便是不退婚,我也能再行改嫁,安家家大业大,总不好拿着亲生儿子的入赘婚书去衙门告官。但我是个好人,我舍不得未来夫婿名不正言不顺地跟我过日子。” 夏妍双眼放光,无比崇拜地看着姜黄,全然抛下了太后娘娘的架子,满心满眼只看得见姜黄姑娘! 这种让心上人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站在身边的女人特别有魅力! 祁峟也满是赞许地看着姜黄,大祁女子应忠贞守节的祖训,他看不顺眼很久了。 男人死了老婆,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续弦。七老八十的老爷子,只要拉得下面子,十几二十岁的姑娘就能随便娶,随便纳;流言蜚语便是有,大都也是针对姑娘家家,很少有人会嘴男人的不是。 可在祁峟看来,男女之爱,发乎情止乎礼,只要不混乱,都是人之常情。 祁峟想纠正死板苛刻的祖训,放开二嫁甚至自由离婚的限制很久了。 但他也知道社情民意如此,移风易俗是相当艰难的事。 改了度量单位 第19章 盐引茶引 “姜姑娘,”祁峟开口,声音轻盈如风,“恕在下冒昧,你可知安小公子的陪葬品数额?” 姜黄沉默,端丽秀妍的眉尾轻蹙,“我家公子的陪葬品,自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丰厚。” “哦?姑娘可否详细展开?” 祁峟越发温柔,穿堂而过的江风送来阵阵清凉,碧波荡漾的湖水映衬浓淡相宜的远山,绿水青山,令人眼花缭乱,不胜欢喜。 姜黄沉默片刻,道:“安小公子生母早逝,外家是大名鼎鼎的皇商陶氏。陶氏女当年虽是嫁入安家作妾,但陶老夫人心疼女儿,陪嫁甚厚,十里红妆的排面,京城唯此一家。” 第41章 “陶氏女难产而死,安家主母是个大度的,陪嫁财产悉数封存入库,转交给了陶氏女唯一的孩子,也就是我短命的未婚夫。” “陶氏获罪,被先帝全族流放;前阵子我未婚夫也撒手人寰,泼天的富贵没了继承人,财产就搁置了。” “又因为尚书大人心疼儿子,力排众议给儿子结了阴婚,这份遗产舍出去了六成给四位贵女作聘礼,余下四成悉数随葬。” 祁峟不动声色地听着,姜黄姑娘的一面之词,不可以尽信,但多少有点参考价值。 “安小公子是个开销小,生活俭省的人,这些年也存了不少钱,这部分银两安家主母都贴补给了我。” 姜黄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徐徐诉之。 “对了,陶氏女的陪嫁账目和四位贵女的聘礼账目,我这里有留存备份,公子小姐若是感兴趣,不妨移步安府观看,也算是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夏妍眼神蓦地一亮,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女扮男装的事情败露,只开心道:“好啊!” 她最喜欢看账本了。 有钱人家的账本上,满满当当全是奇珍异宝,光是看着名录,都让人快活舒坦。 祁峟神色淡漠,对此兴趣不大,只委婉拒绝,道:“谢谢姑娘好意,在下心领。只是,我二人身份特殊,与安家世仇,就不登门拜访了。” 姜黄晶莹剔透的眼睛蓦然一转,脑中陡然萌生一计,“世仇吗?” “我可以协助你二人报仇啊!” “安怀济昨夜被陛下圣旨打发到了湖州,安家正是缺少主事之人的时节。” “安家与韩国公府勾结,大肆侵吞盐引、茶引之事,一旦东窗事发,陛下定会降罪。届时,你二人大仇得报,我婚约解除……” 盐引?茶引? 夏妍心里一怔,下意识偷瞄祁峟的脸色。 见祁峟波澜不惊、无愤无怒、甚至称得上春风和煦的脸上笑容愈深,夏妍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 祁峟却像是无事人一样,只默不作声地示意隐藏在暗处的暗夜彻查此事,肃正道:“姜姑娘,盐引茶引之事,关乎国家命脉,可开不得玩笑。” 见年轻漂亮的书生公子收敛了嬉笑摸鱼的纨绔样子,姜黄也正经起来,她清了清嗓子,道:“我一届医女,不懂什么国家命脉不命脉的,我只知道,盐茶行业,一本万利,高风险高收入,多的是人因此痴狂。” “寻常商户百姓只是走私。” “安家和韩家可不一样,人家可是实实在在地拿到了盐引茶引,正大光明地运输盐茶、进出关卡。” 夏妍越听越胆战心惊。 祁峟越听笑容越盛。 “姜姑娘如何知晓这么多的细节和内幕?” 姜黄无辜地摆了摆手,“很简单啊,我家小公子告诉我的。” 祁峟:? 夏妍? 真有这么坑爹的儿子吗? “我家小公子最喜欢打猎嘛,他遇见意外的次数有点多,安怀济心疼儿子,就命小厮往我家公子的每一个香包里都放置了盐引茶引。” “算是保命手段。” “外销盐引有效期限一年,内销盐引有效期限一季,我年少无知时,分不清这俩东西,还报废了好几份呢!” 祁峟:…… 夏妍:…… 如此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小公子,真是不多见。 不得不说,安怀济这个老匹夫,做官不太行,做爹还是挺合格的。 秋日里去了暑气,天高云淡,微风和煦。 无意间得知盐引茶引的事情出了纰漏,祁峟再怎么心大,也失去了游玩的兴趣。 按照大祁律法,盐引和茶引与军队挂钩。 边防线大都偏远贫穷,粮食蔬菜产量极低。为了保障边境物质供给,大祁律法规定:凡运粮边境的商户,可取得一定数量的盐引茶引,并严格按照盐引茶引规定的时间地点,贩卖茶盐,获利交税。 而为了保障茶引盐引对商户的高吸引力,从而稳定边疆稳定军队,大祁律法特禁止了盐引茶引的市场流通,规定其来源是且只能是:运粮固边,定额颁行。 一旦茶引盐引的颁发出了问题,那么死守边境的士兵,都将面临严峻的生存问题。 安家和韩家,究竟从何而来的盐引茶引? 姜黄口中所谓的侵吞,又是何意? 时值傍晚,倦鸟归巢人返家。天边四角,金灿灿的霞光高悬,落日余晖,炊烟袅袅。 祁峟食不知味地坐在雍和殿,和小太后共用晚膳。 “报!” 一红衣重甲的青年士卒,没有传召,匆忙冲进大殿。 “北地安乐镇遭受狄人突袭,明柯将军率部抵抗,双方战平,狄人退出安乐镇90余里!” 传召的士卒喜气洋洋。 近身伺候的小柚子不太理解,只是战平而已,缘何如此欣喜? 小太后夏妍却是立马起身,惊喜道:“当真?” “当真!” 小士卒再次单膝跪下,“恭贺陛下、太后,陛下太后圣躬金安!” 祁峟也很难不动容。 他对大祁的军事是很了解的。 安乐镇荒漠一片,是攻守两难的边界地带,穷且少人,也没有戈壁高原之类的天然屏障存在。 一般被视为鸡肋之地。 第42章 可,若是狄人攻下了安乐镇,那狄人的浩荡骑兵不出三日,就能撕破北境的大半防线,届时,狄人攻占京都,不过数日而已。 时间倒退30余年,安乐镇不过中原腹地,荒漠、贫穷,是贵族官僚的流放之地。 但现在,安乐镇是北境最坚固的防线,是大祁最重要的屏障! 攻守两难的地方,战平既是胜利,守城成功便是胜利。 祁峟高兴,小太后夏妍也高兴。 两人邀请通信兵一同就餐。 高粱酒、耗牛肉、紫水晶葡萄……,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吃食,现下也别有风味。 “赏,重赏!”祁峟无比开怀,“所有的士兵,无论前线与后勤,每人赏银十两,提爵一等。战功卓越者,回金銮殿受赏;参与守城的百姓,免税十年。” “陛下,”小太后也很高兴,可她管账持家的直觉告诉她,国库的钱禁不起如此消耗,遂开口道:“陛下,国库拮据,封赏不可过厚。” 祁峟不说话了。 一高兴就忘记了自己是个穷家伙。 “但国库金银器物繁多,哀帝和太皇太后杜氏的私家藏品不胜枚举,可与朝中大员置换金银。” 小太后也不想太扫兴,遂提出了解决意见。 “只是,这些本该陪葬皇陵的宝物,怕是大臣们不敢接收。” “无妨。” 祁峟不咸不淡开口,“他们这些文人大臣,最重规矩礼数,他们深知‘皇令不可违’的道理,会有人牵头置换的。” “夏妍,犒赏三军之事,孤全权交付与你。” “千万不要让百姓和功臣们失望。” “没问题,陛下放心。” 夏妍信誓旦旦地保证。 “谢陛下、太后隆恩。” 一路奔波的通信兵再次跪下,道:“圣主开明,我大祁之福!” “不必跟孤客气。” 祁峟温和地扶起通信兵,扭头对夏妍道:“户部缺人,尚书一职更是一人难求,暂由你代行户部尚书的职责,务必要办妥此事。” “伤药、粮草、弓箭弹药,缺什么补什么。牺牲士兵的补偿金,三倍发放,务必要落在其父母妻子手中。” “明白,交给我吧,陛下放心。” 夏妍自是忙不迭答应。 她父兄姑姑都是一等一的英雄儿郎,她再怎么娇养,骨子里也流淌着善战好胜的血,亲自犒赏三军,她求之不得。 安乐镇战平一事在大祁各地掀起激荡的风云。 农民、猎户、商户、文武百官,个个与有荣焉。死气沉沉的京城,焕发出勃然生机。 参与殿试的仕子先后抵达京都,人人都兴高采烈,逢人便互道恭喜。更有文采斐然者,为这场不算胜利的胜利、不算大捷的大捷吟诗作赋。 祁峟在民间“刻薄寡恩、残暴嗜血、为君不善”的名声,不知不觉改善了不少。 从前百姓提起他,脑子里下意识浮现出“命好的、投胎小能手、杀人如麻、近小人远贤臣、好狠斗勇……” 总之都是负面的词汇。 现在,百姓提起他,第一反应是“打完仗后不割地不赔款不加税的好人好皇帝。” 百姓心中的负面印象依旧根深蒂固。 但“能打仗,至少打不输”的正面印象也开始统治百姓们淳朴的心灵。 至于战争经费,不来自剥削加税,改来自皇陵陪葬品了,这算哪门子污点。 左右皇陵数以千万计的陪葬品,都是他们先祖被多征强征的税收。 用帝皇陪葬品作经费,而不是一昧剥夺他们这些寻常农户百姓,都是他们的福报,他们应得的。 “陛下,”锦衣卫暗探来信,“安家和韩家,借助职位之便,掌控了大祁朝五成以上的盐引茶引发放。” “韩国公名下五子,各个实权在握,兄弟五人就职地方,操控了溪南、安南、北境的盐引茶引。” “韩家人大肆吞并茶引盐引,借职位之便收受贿赂。边境数处粮食短缺严重,甚至引发军队暴|乱,眼见纸包不住火,这才开始与安家合作,企图受到安家庇护。” 祁峟:…… 祁峟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道:“消息有误,重新探查。” 按照姜黄的意思,安韩两家的利益勾结,早已开始。 这绝不是韩家大难临头才开始的保命手段。 第20章 杀鸡儆猴 月桂飘香,殿试如期而至。 空旷的金銮殿挤满了南北各处的仕子,华衣锦绣富贵者有;素衣布袍贫穷者亦有;年轻人占多数,两鬓斑白上了岁数的人也有…… 形形色色的人聚集在此。 祁峟穿上了最端庄肃正的玄色十二旈冕十二章服,神采奕奕地上朝监考。 这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举。 礼部尚书崔海河拿了三套试题让他盲选。祁峟踌躇片刻,选了套页数最少、字数最少的。直觉告诉他,浓缩就是精华,题目越短,难度越大。 就是要为难大家! 小柚子按事先排定的流程,朗声诵读监考事项,“汝等皆天子门生,理应德才兼备。不得舞弊……,不得超时交卷……,不得随意进出……” 祁峟听得昏昏欲睡。 他无聊地环视四周,见考生们都虔诚而认真地听着,似乎遥不可及的理想就在眼前,进一步便可只手遮天。 第43章 野心、自信、紧张、期待…… 书写声沙沙,草木声哗哗。 暗一送来了安怀济寄回的奏疏。 祁峟闲极无聊地打开,奏疏中写的东西,他心里大概有数,但再怎么做足了心理准备,见到字迹的一刹那,他还是心惊肉跳。 “湖州大旱,旱后暴雨,粮食欠收,因灾荒饿死者,十中有一;暴雨摧毁屋舍、良田众多,粗略统计,约6500余农户流离失所;积水严重处,水深约2米……;珍珠大量减产,收成仅有去年的六分之一。” “知府王华烨,贪墨大量赈灾物资,敛聚金200两,银1000两,大发国难财;又多次纵容家中子侄欺男霸女、强占土地;民众哀怨声甚重,苦其治理久矣。臣请陛下,处死王华烨及其亲眷,以安民心,除民怨。” 祁峟懒懒地收了折子,暗自感慨‘死道友不死贫道’真是亘古不灭的真理。 他思索片刻,准了安怀济的奏请。脑子里接连蹦出一串人名,最后挑了户部侍郎卢恩平和刺史秦海生,命二人启程去湖州主事。 他到底是放心不下安怀济的。 殿试是科举的最后一环,是应试时间最短的一门,按照大祁的惯例,殿试只用五选三,写文作赋即可。 崔海河等礼部官员随侍祁峟身侧,时不时地指着奋笔疾书的考生道:“这位是道衍山人的弟子,文笔极佳,京中贵女皆爱其诗。” “这位是白鹤学院的弟子,他们学院出来的人,人品都是顶好的,就是作风死板,不会变通,过刚易折。” “那位是吏部尚书家的小儿子,很聪明,识人的眼光比他爹好,这个孩子小时候就很讨厌安怀济、杨书和、王烨华等人,眼光十足十的毒辣。” 祁峟:谢谢你们,让我无聊的监考生活多了点八卦乐子。 有几名仕子提前交卷,祁峟漫不经心地扫了几眼答卷,心中倍感惊艳。 “民富以国强,国强则征战四方,恃强凌弱,以战养战,如此则强者愈强,弱者毫无喘息之机。” 祁峟瞄了眼端正遒劲的楷书,又瞄了眼楷书的主人,眉目微敛的青年男人,瞧上去三十来岁的样子,一看就是恭谨谦和,最寻常不过的读书人模样。 祁峟狐疑地翻看了整张试卷,只觉用词浅显、用典甚少,但议论深刻,不失为优秀深刻的政论文章。 他轻轻开口,询问道:“大祁以和为贵,侵略扩张从非我朝国策,你为何直抒‘杀伐征战’的思想?” 耷拉着脑袋的青年男人双手抱拳,道 :“今时不同往日,夺回失地,是当朝义务。” 祁峟眼中微光一闪,转瞬即逝。 崔海河适时弯腰低语,道:“此人是盛家旁支,盛林越,盛小将军的堂兄,武夫出身,此番能来参加殿试,实在出人意料。” “盛林越。” 祁峟轻轻开口,道:“孤命你明日跟着卢恩平、秦海生二人前往湖州,赈灾除害,你可愿意?” 盛林越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疑惑道:“陛下,我,我,我是进士啦?” 祁峟神色淡然地拨弄试卷,道:“考试尚未结束,阅卷尚未开始,一切都尚未可知。” “但孤的任命,是实打实的东西,你可以抓住,也可以放弃。” “毕竟状元郎打马游街,是人生一大幸事。” “草民,草民愿去湖州,谢陛下看重!” “草民才疏学浅,科举不求名次,只求一官半职。” 盛林越双膝跪下,冲着主位遥遥一拜。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挥退了他,心中默道此人实在。 祁峟闲闲地拨弄手中答卷,洁白的背景色与墨黑的字迹形成强烈反差,仔细看,每张卷面的书写都工整而漂亮,让人不自觉想看下去。 “陛下,八百里加急!” 带刀侍卫着急忙慌地冲进勤政殿,“安南驻兵,反了。” “什么?” 祁峟猛地起身,御案上的答卷散落一地,“安南驻兵反了?怎么会!安南一没战火二无天灾,北境湖州都没反,安南怎么会反!” “陛下请看,安南总兵来信,安南的军粮已经短缺八月有余了,军士们长期吃不饱肚子,遂攻占了安南中心,抢了安南粮仓,杀了安南知府刘易文!” “陛下,檄文宣称‘17封求救书信俱是有去无回,朝廷已经放弃了我等贱民的性命!’” 17封! 整整17封! 每隔半月便有书信一封! 安南数万兵士满怀希望地等了一个又一个15天,却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落空。 朝堂从未想过援救他们。 皇帝从未想过援救他们。 他们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蝼蚁的性命,哪里落得进庙堂天子的眼睛? 祁峟不自觉地手抖,视线也逐渐模糊。安南的士兵不是一缺粮食就嚷嚷着要反叛,要改朝换代。 人家等了八个多月啊! 数万士兵给了他八个月的时间解决问题。 而他,甚至不知问题存在。 虽然八个月前他还只是刚刚经历第二次废黜的“暴戾太子”,但现下,最近这两月,他就是实实在在、大权在握的少年天子! 祁峟魔怔地接过信件,逐字逐字地细看,豆大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冰凉腥咸的,他自诩聪明一世,人格魅力绝佳,他坚信他手下的兵士都无条件支持他、信任他,哪怕他暴君昏君的盛名滋长于世…… 第44章 可是,安南反了! 他所有的自信都是笑话! 安南缺粮八月有余,求助的书信久久送不进京城,他的下属、他的士兵,吃不饱穿不暖地等了他整整八月! 祁峟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重重卡在喉咙,半晌,他颓然地倒在龙椅上,浑身绵软无力,“我,对不起他们。” “陛下,请速派兵平叛!” 崔海河一撩衣袍,重重跪下。 伺候在侧的宫人、尚未离场的考生紧随其后,双膝跪下,神情焦灼。 “陛下,请速派兵平叛!” “陛下,请速派兵平叛!” “陛下,请速派兵平叛!” 请命声山呼海啸,祁峟充耳不闻。 祁峟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身,正常监考应考,“平叛之事,择日再议。” 是他对不起安南驻兵在前,他怎么有脸去平叛啊! 安南地势低平,土壤肥沃,一年三熟,素有粮仓之称。 安南的守军们能从粮库中获得粮食,就说明安南本地有粮,安南的农户有足够的粮食交税,安南最不差粮!安南农人家家户户有余粮,尽管不多,但一定有!农家百姓靠地吃地,余粮不卖了换取银钱,基本的生活需求都难以保障!只要有商户统一征买,统一运输,士兵便不会缺粮,农人口袋也能有些许小钱。 地方府县的粮食,都作救援应急之用,轻易动它不得。 知府死守粮仓,挑不出任何错来! 毕竟没人能料到下一季、下下一季的收成,安南这些年收成确实很好;可溪南近些年自然灾害不断,难民十之有六,加上溪南地势陡峭,土壤贫瘠,水源不足,溪南的农业长期得不到发展,溪南的粮食百分之八十从安南进口。 安南知府刘易文,实在是不敢也不能开仓放粮。 但即使安南的知府不开仓放粮,安南的守军也不应该缺粮。 安南可是天下粮仓啊!饿死在安南的士兵何其悲哀,何其无辜。 祁峟放空了脑袋,神情哀戚,颤抖着为刘易文写下了褒奖诏书,定谥号“忠正”。 祁峟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给刘易文烙印上“奸臣佞臣,卑鄙小人”的名号,严惩其三族宗亲,能够很大程度上削减反叛军的怒火,只肖稍稍引导下舆论,让反叛军误以为‘是知府刘易文压下了所有的求援书信,并贪墨了安南的所有粮食,死守不放,是刘易文想害死他们!’那么朝廷的污名,便可悉数甩尽。但,他做不来如此事情。 他对不住安南驻军在前,事后更没道理让坚守原则的臣子为他的错误买单。 边境线的粮食从来都是商户自主收集、自主运输。商人趋利,盐茶的高额利润足以诱惑大量的商队前往边线。 安南的商人去了哪里?安南的茶税盐税用在了何处! 祁峟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间脑子一热,立马想到了安韩两家的利益勾结。 安家和韩家挪用盐引茶引,以权谋私,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安南的反叛,安家和韩家到底起了多大的催化作用? 细思极恐。 祁峟不自觉头脑发麻。 “陛下,”锦衣卫来报,“臣等奉命调查安小公子的陪葬物资,遭遇守墓员千般阻碍。臣等武力制服守墓人员,强行开棺验墓。公子和四位贵女的陪葬品并棺木一切正常。” 祁峟:居然一切正常? “但,在赵晓曦千户的命令下,臣等掘地三尺,最终发现了这些东西。陛下请看。” 祁峟:…… 真会断句。 祁峟从容地接过木匣,轻轻打开,目光落在厚厚的一叠纸上,却是再也淡定不了。 这叠纸,分明是中央向安南发放的盐引,一份两份……近一千份! 扎扎实实的重量稳稳落在手中,只压得人喘不过气。 触目惊心! 这些盐引全是废弃的、全是地方知府知县拒绝签收的盐引。 按照大祁律法的规定,盐引茶引需由中央按地方军队人数的110%定量颁发,再由地方知府、知县签字盖章生效。三道关隘、三处审查,就为了让盐引茶引实打实地落在商户手中,以保证地方驻军吃上饭。 安南知府刘易文,安南众多地方小知县,很少有地方官在盐引上签字盖章,说明他们都知道盐引茶引的贪墨情况有多严重。 人人都知道,只他祁峟不知道!只他祁峟被蒙在鼓中! 如果不是他先一天知道了安家韩家人大肆挪用盐引茶引的八卦消息,这些未经地方盖章的盐引茶引,甚至会是安怀济、韩国公等人甩锅的由头! 我们中央本本分分发出的盐引,你地方凭什么拒收! 因为你地方官员的拒收,因为你地方官员的失职,你们驻地的士兵反了,你们被杀了,你们死的真活该啊,罪有应得! 祁峟心惊肉跳,又气又怒。 安家富可敌国,安怀济任职工部尚书四五十年,贪墨了不少工程巨款;便是如此,安怀济依然不知足,还敢左右朝中官员的晋升渠道,多行党同伐异之事!甚至将手爪伸向盐引茶引! 轻飘飘几句话。 却有数不清的劳役为此血白流汗白出;数不尽的士兵饿死冻死在戍边守国的异乡战场;数量繁多的文人士大夫一辈子壮志未酬…… 第45章 尽管安怀济也做了一些实事,祁峟承认他的辛劳。 比如他主持修建了四处粮仓,三处皇陵…… 但,祁峟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冰蓝色琉璃水晶杯。 栩栩如生的蓝色莲花在指尖熠熠生辉。 换只狗上去,四五十年的功夫,都能修出四处粮仓三处皇陵! 图纸是匠人画的,劳力是民工出的,金钱是国库里的,木材是纤夫运送的,督工是工部小吏…… 他安怀济,不过是嘴皮子一翻,传句话的事。 甚至于章子,都是皇帝本人盖的! 终仁宗哀帝两朝,数不尽的银子流向工部,工部经费远超兵部支出。那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是贩夫走卒、农户百姓用血淋淋的高额税收供养出来的! 工部拿着最大额的经费,出点成果很难吗? 兵部养着数额庞大的军队,拿着工部二分之一的经费,都还能三五不时地加固长城,维修水利,甚至于屯田垦荒! 至于工部? 这四五十年,当真是可有可无。 皇陵?皇陵奢侈在陪葬品!宫廷造办处才是出力最大功劳最重的! 粮仓?修建粮仓能花几个钱。粮仓的难度在于填满,这是地方府县的事! 祁峟掰着手指头,都找不出一条宽恕安家的理由。 便是在其侵吞盐引茶引之前,祁峟的忍耐就已经到了极限,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安家、让安怀济死得更惨一点,仅此而已。 考生陆陆续续的交卷。 看着或喜笑颜开或愁眉苦脸的考生,祁峟一边欣慰于后继有官,一边害怕替补上来的官员走上贪污腐败的老路…… 思来想去,想不到一个合适的整顿吏治的法子,便决定杀鸡给猴看——凌迟安怀济,处死安家全族,不论老少年幼。 他要让这罪大恶极的贪官,连同他的一应家人骨血,悉数死在这丰收的秋天;让他们身首异处,死相难看;让他们身败名裂,深入十八层地狱,永无翻身之日。 用他安怀济的项上头颅,祭奠无辜枉死的安南守军。 用他们嫣红肥美的鲜血,滋补这贫瘠多年、不再丰盈的土地。 用他全族的性命,劝诫、警示活着的官员。 贪污腐败者该死! 在其位不谋其政者该死! 以权谋私者该死! 插手盐茶,扰乱军队安宁者该死! 如此数罪重叠,多管齐下,安怀济并安氏族人,活罪不可免死罪更不可逃! “抄没安家在江南和京城的一切财产,凌迟安怀济,直系子孙腰斩弃市,女眷毒酒赐死,不问年龄,不问行迹,只问出身!” 祁峟毫不犹豫地书写圣旨,眼中狠厉闪过,一点恩情也无。 贪污巨额工程款?不能忍。 指染盐引茶引,扰乱军队粮食供应?罪无可恕! 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强娶民女仗势欺人?枉顾王法无视规矩?统统不能忍! 在皇帝眼皮子下贪污腐败,在皇城脚根下称王称霸,为非作歹,能活到现在,都是他祁峟心慈手软。 祁峟无比眷念地抚摸字迹未干的圣旨,这还是他登基以来,亲笔书写的第一封旨意,安怀济,真是好大的面子。 小柚子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旁,两股战战,险些御前失仪。 崔海河久经职场,虽然震惊于陛下此次的残暴,但稍稍回忆过往,只觉安家罪有应得,也没有替安家求情的想法。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祁峟将明黄的圣旨卷成圆轴,收拢入袖,俱是不解。 “陛下是要,亲自宣旨?” 小柚子惊疑出声。 祁峟没好气地瞟了眼小柚子,道:“孤很闲?” “没有。” 小柚子唯唯诺诺。 祁峟不再搭理他。 只心里时刻惦记着韩家。 如果他的直觉没出错,潜在水底的韩家只会比浮在水面的安家更过分! 安家不过暴发户,到手的银子都盖了房子修了宅子。韩家不一样,看着不显山不漏水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开国功勋,人家历经数任皇帝,从来没有被削过爵夺过地,韩家大体上主导了茶引盐引的侵吞贪墨,但是韩家人却素来简朴,要多低调有多低调,从没人见韩家人奢侈享受过。 既然有银子,却舍不得花,那银子搁在手中,能干些什么呢? 祁峟心底起了怀疑。 时间一点点走过,最后一波考生也陆续交卷。 按理说皇帝亲自监考,钦点状元的权力就在皇帝手中,但安南反叛并盐茶腐败的事让祁峟如鲠在喉,他一时没了钦点状元的心思。 只亲自拿走了所有答卷,步履匆匆地回了雍和殿。 在选官任官这方面,祁峟一向是自信的。 眼下国丧未闭,朝议暂停,祁峟很是过了段清闲日子,但,沉重的现实问题横亘在眼前,祁峟颇有些寝食难安。 他想浑水摸鱼,当个昏君不假,但他的良心不允许他在这种情景下躺平摆烂。 第21章 户部尚书 远在湖州的安怀济,紧等慢等没等到朝廷的诏令,反而等到了满门入狱的新闻。 年逾古稀的老人显然不敢置信,他兢兢业业一辈子,到头来,竟然是如此辛酸的结局?他为朝廷熬白了头,熬瘦了身体,他所有的青春年华都献给了大祁,献给了祁姓皇帝。 第46章 待到老年垂朽,行将就木,少年天子居然囚禁了他全家? 真是好狠的心! 安怀济心头血都咳了出来,却又生生咽下去,腥咸味在唇舌间弥漫,腾腾热气止不住的上涌。 先帝、先先帝若是泉下有知,知晓儿孙是如此卸磨杀驴的人,怎么有颜面见他们这些老臣啊! 先是杜家、再是王家、然后他安家,再然后呢? 陛下是想把所有的功臣勋贵全都革职下狱,然后抄家流放或者举族迁徙吗? 陛下真的好狠的心! 安怀济满腔的愤怒和委屈郁结于心,却苦于无处表达,甚至不待他感时伤逝完毕,凌迟处死他的旨意就姗姗来迟。 一位经验老到,能将人活刮一千刀而不致人死亡的刽子手不远千里从京都赶来。 膀大腰圆的男人怒目冲冠,神情严肃地送来了香气四溢,酒水醇厚的早餐,有烧鸡、黄酒、长寿面、藕粉桂花糕…… “陛下恩典,体谅大人您年事已高,特恩准只刮三百刀。大人,吃好喝好,一路走好吧。” “我的技术很好,一定让大人您满意的走。” “大人您的夫人子女,包括你百余岁的老母亲、襁褓里的大胖孙子,都会走在您后面,到了地府,您老还能庇护她们周全。” 刽子手阴阳怪气的语调让安怀济止不住的血气翻涌。 他明明,湖州之行,他明明做的很好了,陛下缘何,还不满意? 难道是盐引茶引的事情暴露? 土鸡诱人的香气触动了安怀济老朽的神经,他‘呕’地一声狂吐不止,肉酒菜竟然是一口未吃,险些活生生吓死。 还好祁峟向来仁慈体恤下属,特意令人准备了三百年的人参,给老东西吊命。 祁峟是个慷慨大方的,准许刽子手“见机行事,不要吝啬参片而舍不得用,务必要让安怀济清醒地享受最后的赏赐。” 刽子手是个经验丰富的,毕竟一回生二回熟,他亲自操刀了杜老大杜老二的凌迟,如今只不过是一样的事情,重复第三次而已。 简单得很。 何况他收了陛下的工钱,自然要按陛下的要求办事。 再说,谁人不恨贪官呢? 边军反不反关他屁事!皇帝姓甚名谁又与他何干,只要不是关外人当皇帝,那一切都ok。 但恶意哄抬盐价、茶价,极力贬低谷价,这几年他茶都快喝不起,盐快吃不起了,难道这人不罪该万死吗? 要知道他的工作可是寻常百姓能接触到的最顶级的高薪行业,他都经济拮据了,那那些完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百姓呢? 谷贱伤农! 刽子手不愧是最经验老到的刽子手,行刑时完美避开了所有大的血脉,稍有鲜血汹涌,便用备好的糯米糌粑和布条仔细包裹,血流便减小不少…… 安怀济,心怀天下、济世安民。他最终没能实现父母的期许,也逐渐面目全非,成了他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 金钱名誉惹人醉。 高压之下,行差走错半步,便是深渊万丈,生机全然埋葬,死路坦荡…… 雍和殿,夕阳西下,浓丽的余晖洒满半片天空,火红的绸缎般的云彩自在舒卷。 祁峟食不知味地用着晚膳,小太后夏妍款款前来。 夏妍期期艾艾却不失骄矜地开口,“陛下,我,我想替姜黄姑娘求个恩典。” 祁峟薄唇轻启,“孤会命人放了她,她现下是功臣。” 夏妍犹豫片刻,道:“我知陛下仁慈心软,但我前来并非为此事,熙宁姑姑,也就是长乐大长公主家的郡主,悬壶济世的那位,她前日回京,听闻我们结识了姜黄姑娘,她非常激动。一心想拜访姜姑娘,和姜姑娘交流医术,互相学习借鉴。” 祁峟清峻的眉眼稍稍轻挑,“此事何须问我。” 夏妍这才期期艾艾地补足了后文,“陛下,姜姑娘爱慕名利,她表示,只有陛下答应她广建医堂,广收学徒,大力推广医术,她才愿意和熙宁姑姑交流学习,陛下……,你看这事……,” “妥当不妥当?” 祁峟:…… 原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姜黄姑娘只是把对金钱和名利的追逐摆在了明面上,本质还是好的,陛下……,” 祁峟清了清嗓子,轻轻放下筷子,道:“各地游医郎中,无不把祖传医术当做心肝宝贝紧紧捂着,生怕被人偷师学艺,肥了徒弟饿死师父。” 夏妍:…… 好有道理,无言以对。 “便是有子嗣不兴,晚辈无能的,人也会精挑细选,仔细挑个孝顺、听话、聪明、有悟性的好徒弟。” 夏妍:…… “陛下所言极是。” “姜黄想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医术,且不说兴建医堂所需耗费的金钱人力,便是医堂建成后,何来老师?何来学生?” “众所周知,学习是要花钱的。” “有钱学医的家庭,怕不是都乐意送孩子去私塾,科举发达了,那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学医,比得了吗?” 夏妍眉眼微皱,“陛下这是不乐意的意思?” 如果陛下不乐意,以她现在的尴尬地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此番主动前来,已经是她很有胆色了。 “孤很乐意。” 第47章 祁峟随手接过小柚子捧过来的茶盏,补充道:“但眼下时机不对。” “再者,从零到一的起步,总归艰难。” “姜黄她……,” 夏妍沉思索片刻,准备替姜黄美言几句,但话到嘴边,到底收了回去。 这段时间,她亲自操持户部上下事务,自安乐镇战平一事后,户部事务,不论大小,悉数向她转移。 着手处理过才知世事艰难。 明明是很轻松的任务,却总会有各种意外延缓、阻拦任务的顺利进行。事情总不会因着她个人的思考畅想,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的运转。 很多时候,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谋算甚至遍布纰漏…… 她不敢替姜黄立下军令状。 “姜姑娘若是愿意,太医院欢迎她。御医可在宫中挑选机敏善良、心怀慈悲的孩子,自主教习。” 祁峟淡淡开口,“若是不愿,那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民间更需要她。熙宁姑姑实在想和人切磋学习,就让熙宁自己努力。” “是。” 夏妍微微颔首,以示理解,主动告辞。 户部事情,真的繁琐细致,她挺忙的。 次日清晨,日出东方。 祁峟懒洋洋的起床,准备上朝。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上朝,他无比开心。 特意穿戴了明黄色的常服,硕大的二龙戏珠鲜活而富贵,圆溜溜的白色珍珠悬坠在花纹各处,祁峟混身上下写满了俩字:‘奢侈’。 新帝头次上朝,大臣们只表表衷心,商议下登基大典,顺带缅怀下先帝即可。 但鉴于新帝和先帝无比紧张的父子关系,缅怀先帝这一环节,不要也罢。 崔海河身为礼部尚书,成了此次朝会最忙碌、存在感最强的人! 他也是第一个,接受到新帝善意的老臣。 朝会结束,祁峟留下了刑部尚书何玉琢。 年轻俊朗的前前前任状元公子神情憔悴,眼睛鸦青严重。 祁峟随意瞥了一眼,关怀道:“爱卿近来休息可好?” “孤知道爱卿操劳,但也要注意身体才好。” 何玉琢揉了揉眼睛,无奈道:“谢陛下关心。” 其实他身体状况不佳,也不全是因为工作的事情。 他父母的催婚压力也是诱因之一。他是真的喜欢夏妍,但君臣有别,尊卑有叙,这份喜欢,他只敢默默放在心底。 见不得人,但也放不去。 祁峟要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定要嘲笑他:胆小鬼还想收获爱情,做梦。 但祁峟显然不能知道。 于是他很殷切的开口,道:“爱卿看户部这段时间的工作,可还高效?” 何玉琢不明所以,但也没多想,只略作思考,随后道:“户部工作,看起来秩序井然了不少,但臣乃刑部之人,对户部的认识流于表面,臣的意见,怕是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爱卿何必妄自菲薄。” 祁峟慵懒至极,“外行人肉眼可见的进步,绝对是巨大的进步。” “夏妍这姑娘,确实能耐。孤打算让她正式担领户部尚书一职。” 祁峟无比的轻描淡写,茶雾茵茵弥漫,模糊了祁峟的五官神情。 “陛下所言极是。” 何玉琢嘴巴快过脑子。 等等,陛下刚刚说什么? 何玉琢一整个懵懂茫然无措。 陛下要让18岁的、小寡妇,不是,小太后、毫无功名的、长于后院深宫的、天真单纯的夏妍,当户部尚书? 这可怎么能行,先不说女子入仕违背祖制,再者,再者,年轻姑娘心思敏感脆弱,要真让夏妍入了朝堂,风言风语刮到她耳中,那不是平白惹她心烦吗? 女孩子家家,快快乐乐待在后宫享清福,不挺好的,抛头露面成什么话! 何玉琢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认真。 祁峟打眼一瞧,就知道何玉琢对此事的强烈反对态度,也不多作评价,只道:“爱卿以为不可?” “回禀陛下,女子执政,前路艰难,臣怕,太后娘娘,不足以担当重任。” “望陛下收回成命。” 祁峟无所谓笑笑,随意拨弄香炉,徐徐袅袅的果香清淡而雅致,比厚重的龙涎香清爽不少。 “如何艰难?” “朝中阻力、民间非议、同僚排挤……,桩桩件件,数不胜数。” 何玉琢一本正经。 “哦?”祁峟懒散而轻佻,“夏妍又如何不足以担当重任?” “女子经事不多,心思单纯,容易感情用事,偏听偏信。” 何玉琢条分理析。 “那爱卿如何看待户部前尚书杜泽的为官之道?” 怕何玉琢这个迂腐脑袋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祁峟还极其好心地补充道: “所谓千般事不过梦一出,眼睛一睁一闭,事儿,啪叽,它就自己过去了。” “实在过不去的事,求爷爷告奶奶,金大腿一抱,啪叽,事儿也过去了。” “他这个吉祥物当的,爱卿以为可还称职?” 何玉琢:…… 何玉琢无话可说,登时羞红了脸。什么事儿啊这是!他是出于‘选贤与能’的角度认真给陛下提意见,陛下却拿杜尚书的先例来比烂? 真过分!陛下此举,好伤臣子的心。 第48章 “杜泽,杜尚书,是千百年历史循环中,不容缺失的反面教材……” 祁峟不置可否,“反面教材,他当得,那夏妍也当得,孤愿意给夏妍个当反面教材的机会。” 何玉琢不死心地继续劝阻,苦口婆心道:“陛下,女子怎可与男子比拟,夏妍又何错之有,陛下非得将她拔高到本不属于她的高度呢?” 祁峟终于没了解释的耐心。 更加庆幸将何玉琢从太后夫君预备役名单中除名的早。 顽固顽固,不分老幼! “你怎么知道那是她不该有且达不到的高度?” “术业有专攻,孤很看好她;哪怕她确实能力不足,那孤也愿意给她失败的机会。” “纵观古往今来的历史,又有几个官员敢拍着胸脯说‘问心无愧’呢?屈指可数!” “可陛下,”何玉琢哀叹了口气,“便不为国家考虑,也该替娘娘考虑啊!” “太后娘娘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先皇嫡妻,年岁尚且幼小,太后涉政,外戚干权,从来都会惹来骂声一片啊!” “保娘娘最后的名声清白,不好吗?” 祁峟无所谓地笑笑,“孤以为不好。以太后身份涉政,以女子身份入仕,艰难的从来都是夏妍,不是你我,你我没资格替她瞻前顾后,更没资格唱衰说教。” “所有的问题困难,都是她本人直面;成败与否、顺遂与否,她是最核心的当事人。她会独自作出选择、她会独自下达抉择、她会一步步成长,直至业务熟练,做的比现在好上许多。” “哪怕她停滞不前,依她现在的能力,她也足以胜任户部尚书的工作。” “爱卿,你只需看在少时情分的面上,少一份苛责与诘难,如此即可。” 祁峟神色淡淡,表情从始至终地寡然,他就是铁了心让夏妍入仕。 夏妍手中有权力,民间有声望,他才好办事。 他执着的不是夏妍这个人,而是夏妍所代表的身份。莫说夏妍聪敏能干,便是她痴傻愚笨,他也要送她站在更高更远阔的地方。 他今天只是知会何玉琢一声,让何玉琢早日做好心理准备,免得在夏妍面前大惊小怪,平白坏了人家的心情。 祁峟明白,来自熟人,尤其是偶像的打击,简直致命。 他甚至不奢望何玉琢夸赞夏妍,他只期望他无视、不打扰夏妍,夏妍终究要独自面对、抗下一切。而与之对应,祁峟保证,所有的鲜花与掌声,属于夏妍的,那便一丝分毫也不会少! 任何人,不分男女,不论官职,荣誉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第22章 贵女难为 夜色寂寥,圆月高悬,银白温柔的星光璀璨绚烂。 雍和殿安宁一片。 祁峟一个人侧卧在酸枝木贵妃椅上,纯白无暇的兔毛靠枕绵软舒适,透气又美观。 厚厚的一叠试卷分门别类地摆放。 有几份答卷格外出彩,从立意、深度、到用典、写作手法,无一不精彩绝妙。 便是不那么拔尖的考生,所作文章也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点谁为状元,祁峟很是费了些心神。 他左右对比,细致无比地评估三份答卷。 书法,楷书周正,行书流畅,隶书圆润饱满,都不错,各具特色,各有各的风采。 文体,诗词均有、以赋为主,俱是洋洋洒洒,文不加点。 议事角度却大相庭径,考生一号,字字句句,届是百姓农事。从不违农时、不竭泽而渔、不过渡垦荒烧林、到改良农技农具、筛选粮种、因地制宜,详细无比地阐述了“农富以国强”的论点,可操作性极高。 考生二号最出彩的答案是针对“吏治”的看法,其人强调:“应对官吏的政绩作定期考核,陟罚臧否,应以政绩为依据,不得以年岁为衡量标准。 权力的运转宜受监督,监察官与被监察官不得相知相熟……,中央巡视地方理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其人正直清廉、不畏权威的美好品质让人欣慰。 考生三号则试图论证“百业共兴,技精人专则国强可期。”很是直白大胆地鞭笞“人分三六九等、技分三教九流”的世俗偏见,主张公平、平等、理想的劳动工作环境。从稳婆、媒婆、裁缝、郎中、农夫、猎户,歌颂到木匠、瓦匠、屠夫、商户、戏子…… 其人心灵至纯至善,可见一斑。 祁峟纠结再三,都没能给三份答卷分出高下。 遂采用最原始的方法——抓阄。 他单手推窗,胳膊随意一伸,轻松够到了窗边稀疏萧条的大树,闭着眼睛,摸索了三片叶子。 晚风潇潇,枯叶三五零星地垂在枝干上,将掉不掉。 祁峟观摩着大小不一的三片叶子,将叶形最大最完整的二号叶所代表的二号考生钦点为状元;叶形最小的一号叶所代表的一号考生钦定为探花;中不溜秋的三号叶所代表的三号考生自然而然成了榜眼。 大事敲定,祁峟心情松快了不少。 他一个人思索着安南的事,安南平原是大祁最重要的粮仓,贡献了全国百分之四十的粮税。与溪南山地、南越国接壤。 南越国,大祁附属国,被大祁武力征服、镇压了100余年。100余年里,历任南越王都很会伏低做小、年年进贡、岁岁朝贺,谨慎卑微至极。 第49章 尽管近50年大祁军事衰落,远远落后于北方狄人,但依然保持着对南越的绝对优势。 但南越国从不老实,藏匿在臣服与屈从之下的,是其蠢蠢欲动、千年不灭的野心和欲望——入主中原、扩大领土。 如若不是南越国的山匪、强盗三五不时地入境骚扰、搜刮,大祁也不至于在北境接连败北的情况下,始终坚持在安南、溪南驻军。 换句话讲,若是万无一失的和平友好真正存在,又何须重军驻守边境。 祁峟不愿派兵镇压安南的反叛,只是不忍看血脉同胞为着政权的归属打得头破血流;而非代表他能忍受南越国趁机作乱,打着“除叛贼”的名号,擅自入侵安南…… 他可以忍受安南地区的独立,但誓死不能接受安南的战乱,更不愿看见异国他乡的军队,踏足这片肥沃、安宁的土地。 祁峟自知军事天赋一般,遂连夜宣旨,召集盛大将军和兵部尚书赵琅入宫商议要事。 夜色渐深,雾气朦胧,明亮的月若隐若现,水流声滴答,鸟鸣声低沉,动静两宜,静谧一片。 “陛下,”年事已高的盛大将军一挥衣袖,拱手弯腰,客气道:“ 陛下圣躬金安。” “爱卿免礼。” 祁峟自主位起身,殷勤而热切地搀扶盛大将军坐下,道:“辛苦爱卿连夜赶来,孤有要事相求,不知爱卿可否应允。” “哦?”盛大将军摆出一副好奇谦虚的表情,心中却不以为然:安南暴|乱之事,早就经由礼部臣子和殿试仕子之口传播的沸沸扬扬。 寻常百姓尚且知晓,他又怎会毫无耳闻? 夜半三更,陛下不为此事,还能因何事传召他? 只是他,上了年岁,又伤了根本,养病多日,爱子早逝,接连打击下,早已没了披甲上阵的勇气与热血。 武力收复安南,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盛大将军脑海中时不时回放着先前准备好的托词:残躯病体、朽将老臣,于杀伐士气有碍,望陛下另择高明。 “爱卿,南越国野心勃勃,吾恐其趁火打劫,侵扰安南……” 盛大将军耳朵一抖,陛下的重点,是在南越? “不知将军可愿亲去溪南,以拱卫安南,威慑南越,抵抗侵略于国门之外?” 溪南?溪南! 盛大将军紧皱的眉眼轻轻舒展,花白的须发也跟着精神起来,“驻守溪南?拱卫安南?” “不必讨伐逆贼?诛杀叛将?” “不必。” “臣定不辱使命!” 上了岁数的老将军腰背笔挺、声若洪钟。花白的发丝、遍布沟壑皱纹的脸,松弛枯黄的皮肤,丝毫不显沉沉暮气。 只要不对自己人动手,一切都好说! 他们这些做将军的,格外体恤、心疼士兵! 哪怕不是在自己手下卖命搏杀的兵! 祁峟叹了口气,澄净的眼底清明一片,感慨于老将军的忠善。 祁峟端方地摆了摆衣袖,朴素的青铜器虎符自宽阔水袖中取出,“溪南地势险要,多天堑、鸿沟,森林密集、沼泽遍布,瘴气毒雾横生斜逸,气候地理条件恶劣,酷热严寒交加。将军此去,务必要注意身体。” “安南、溪南的局势,有劳将军。” 祁峟信步行至盛大将军身前,重重弯腰,俯身鞠躬,“将军恩德,峟没齿难忘。” 盛大将军也不多说什么,只生受了陛下的礼。 他盛家世代忠良,便是在仁宗哀帝二朝“议和”占据主流的时代,他盛家满门,也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 他的父兄、他的儿子,甚至他的妻女,无一不是提刀策马便可驰骋疆场的勇士! 守城?拓土? 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他盛靳、他盛家,担得起陛下的礼遇! 祁峟当然知道,行军打仗,主要还是靠年轻力壮、思维敏捷的年轻人。 但,盛家满门忠烈,盛靳声名显赫。大祁朝上上下下的总兵、校尉、都督……,都不同程度的受到过盛靳的栽培和提拔。 盛家简在军心。 盛靳简在军心。 派遣盛靳南下溪南,便是明确了不战、议和的意思,同时也存了笼络、示好的想法。 兵部尚书赵琅姗姗来迟,因着是新上任不足五年的年轻官员,又在哀帝朝次次打仗次次输的年代,担任不尴不尬的兵部尚书,很是不受朝臣百官待见,甚至履受排挤。 虽居高位,却是郁郁不得志。 赵琅身世平庸、背景单薄,朝中无人撑腰也就罢了,家中钱财也少。 赵琅面圣的时候,穿着破损了数个口子、缝补痕迹明显的官服,紫袍华丽,却因数次洗刷的缘故,不复先前靓丽华美。 是个穷的。 祁峟暗暗吐槽,听说他在京都买不起房,甚至租房都只能在远郊租赁两进的房子。 但祁峟知道此人有大才。 赵琅能在兵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组织生产出规模相当的先进武器、并不断加以改良完善;能顶住“割地求和”的主流舆论,力主进攻;能抗下一次又一次战败的责任,不甩锅他人,并不断组织下一次进攻。 北境的战败非一人之力可扭转,但赵琅及众兵士严防死守、保住了南疆各处,使大祁避免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第50章 中央朝廷不认可赵琅,但在溪南、安南,赵琅是家喻户晓的好人好官。 祁峟不介意臣子们功高盖主,因为他知道,臣子们拳拳一片的真心,源自守护;守护祖宗基业、守护子孙安宁。 “赵爱卿,”祁峟赶在赵琅下跪请安前,制止了他的动作,将人引到座椅前,声音和煦,“爱卿请坐。” 赵琅茫然坐下。 今日的陛下,格外温柔。 “爱卿,安南叛乱一事,想必爱卿早已有知。” 祁峟委婉地组织措辞。 “臣不知安南困境如斯,臣罪该万死。” 赵琅忙起身请罪,声音焦急,“陛下,此事乃臣失职,臣愿将功补过,恳请陛下,将收复安南之事,悉数交付于臣。” 赵琅知道祁峟是个懒得管事的人。 便尝试着像从前那样,将事情的主导权拿捏在自己手上。 却不想这次失算。 祁峟笑吟吟地拒绝了他的请求,道:“爱卿何错之有,盐引茶引被贪墨、挪用之事,孤尚且不知,更何况你。” “收复安南不急于一时,孤命你,整顿各地盐政、茶政,坚决杜绝安南事件的重演!” “户部的人会协助行事,太后也会参与其中,你二人默契配合便可。至于贪官污吏、是死是活,生如何死亦如何,任凭你二人处置,不必提前上报。” “臣遵旨。” 赵琅神情严肃,一如往常,全然没有对太后执政、掌权的困惑与不满。 祁峟无比欣慰。 “针对南越国随时可能发起的进攻、安南叛军首领随时可能滋生的扩张野望,你二人写份折子,趁早部署防御。” “非必要不得大动干戈。” “臣等遵旨。” “夜深露重,今晚就委屈两位大人暂宿雍和殿。” “臣等谢陛下体恤。” 祁峟独自回了寝殿,小柚子带着赵琅和盛靳前往雍和殿偏殿。 静谧的夜,银河浩瀚。 次日早朝,祁峟起了个大早。 安家阖族下狱处死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 荣华大长公主府的女婿,侯京——鸿胪寺卿,一脸幽怨地找上了韩国公,愤恨道:“安怀济真是利欲熏心,居然敢打盐引茶引的主意,这下好了,他自己全族倾灭不算,还平白连累了我家。我真是鬼迷心窍,脑子被驴吃了,才让祁汣给他小儿子作妾。” 祁汣,侯京和敏宁郡主的小女儿。 大祁宗室子皆为“祁”姓。 “现在倒好,没结成姻亲白搭了个女儿不算,还平白惹了一身腥。” 韩国公只肃着脸,全然无视了侯京的吐槽。 暗沉如水的脸上神色平淡,叫人瞧不出心思。 侯京见韩国公不搭理自己,很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他转头找上了东陵侯谢远,在他心中,谢远的凄惨比他更甚。 毕竟他只是舍出去了个小女儿,还收到了那么高额的聘礼,要不是这笔聘礼,他和他家郡主赌博败光家产的事情就隐瞒不住了。 若是让荣华大长公主知晓他夫妇二人赌博成瘾,他夫人不一定会有事,毕竟是亲生女儿,但他这个怂恿郡主进赌场的赘婿,能有个什么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但谢远不一样,谢远的原配嫡长女,是谢远原配夫人唯一的骨血,堂堂侯府原配嫡长女给罪臣庶子做妾,怎么看怎么掉面。 偏偏东陵侯谢远又是个宠妾灭妻的,在新娶了原配夫人的妹妹作续弦后,扭头把心爱的小妾抬为平妻,半点缓冲时间不留。 把岳父岳母、并着新婚妻子、已逝嫡妻的脸面按在地上磨擦。 京城中的吃瓜群众,不齿谢远久亦。 他侯京最瞧不上这种不尊重夫人的男人! 这般想着,侯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很有勇气地凑到谢远身边,嬉皮笑脸道:“我亲爱的侯爷,瞧瞧,这才几日不见,就憔悴了这许多,这英俊的脸也瘦了,光滑的肌肤也皱了,茂密乌黑的头发也白了,真是顶顶可怜呐。” 东陵侯谢远懒得搭理他。 侯京继续作死,“也不知侯爷的伤心难过,是为了先皇,还是为了安家女婿?” 东陵侯忍无可忍,白眼一翻,喉咙深处挤出低沉的声音,“滚!” “呦,什么时候了,侯爷还敢耍威风呢,真不怕陛下下一个处置的就是你。” “我可不是你家那忍气吞声的小夫人,别拿着你对那小可怜的威风在我身上耍。” “小爷我不吃你这套。” “耀武扬威的,什么劲。” 周围众臣的视线纷纷聚集在东陵侯谢远身上。 侯京看热闹不嫌弃事大,趁机煽风点火,“话说回来,你那好女婿,可怜悯不得啊,瞧瞧他爹做的那些个事,啧啧,死有余辜、死得其所啊。” “还好我家女婿是盛骄阳,盛小将军,战神呐,等这段时间风头过去了,我就去求陛下,让我家祁汣迁葬,和盛小将军同椁。” 祁峟的视线也被吸引。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侯京,现在想起来盛骄阳了,秀。 他当然知道侯京嫁女无非是为了钱财,与盐引茶引的挪用沾不上半点关系,但心里怎么想怎么膈应。 祁汣是他的小外甥女,还是难得和他亲近的小外甥女。没比他小上几岁,年少时两人一起下水捉鱼、爬树上山,快乐地不得了。 第51章 他那么活泼漂亮、地位超然的小外甥女,被垃圾父母卖了换钱,真是,让他恶心。 祁峟当然知道大祁朝重男轻女的风气久盛不衰,但活着的闺女能被卖了换钱还只算是膈应人的常规操作,死了的闺女也能被卖了换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祁汣可是县主啊,还是一出生就上了封号、赐了封地的县主,只要她能活到成年,正常结婚,郡主之位简直是囊中之物。 备受喜爱的宗室女被渣爹渣娘如此轻辱,祁峟心里存了口气,很是看侯京不爽。 侯京却全然不知陛下的怒火,只觉得狠狠贬低了东陵侯,他心里畅快了不少。 虽然东陵侯是个宠妾灭妻、不要脸面的,根本没把嫡长女的死活放在心上,但也架不住被人如此羞辱,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朝堂上,心里也存了火气,但到底顾虑荣华大长公主和敏宁郡主的面子,不敢挤兑侯京。 只转移了火气,铆足劲头攻击柳御史,“人言道御史清正廉洁,最是不趋炎附势,可柳御史您不也上赶着将女儿送给了权臣作妾吗?” 本就紧张害怕、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的的柳御史闻言瞬间臊红了脸,“我,臣,我,臣,” 他结巴半天,好不容易才缓过气,忙双膝跪下,面向祁峟,叩头道:“陛下,臣女心仪安家小公子,在京城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她福薄命浅,前年就早早去了。前些日子安小公子意外早逝,臣也是为了圆满女儿的遗憾,特意陪嫁了大额财产,才求得安怀济的同意,我女儿才得以葬入安家小公子的墓地。” “谁知道,谁知道,谁知道安怀济这么坑儿子的。” “可怜我夫人儿子闺女随出去的五倍于聘礼的嫁妆!” 柳御史越说越委屈,“陛下,臣子嗣不丰,加上那命薄无福的女儿,统共也就一子二女啊。莫说是我,便是我那早早嫁人的嫡长女、就职地方的嫡长子,也是一等一的心疼妹妹,她们兄姐二人,可是给小妹妹添了不少嫁妆呢。我家夫人更是怜惜她早产体弱,幼年失母,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宠,一应待遇,都是比对着亲生女儿的来。” 不得不说,祁峟承认,他酸了,这样好的爹,他怎么没有。 真是宠女儿的好爹好娘,随便掐个苗头,都能是无限度溺爱、纵容孩子的原因。 好和睦温馨的一家子。 但,他没记错的话,柳御史家那位伶俐漂亮、名满京城的女儿,似乎,只要是个英武俊俏的小公子,都挺喜欢来着?只是格外偏爱安小几分,罢了。 柳小姐要是知晓父母兄姐对她如此溺爱,把她的玩笑话也铭记于心,怕是长眠于湿冷的地下,灵魂也是温暖柔软的。 “爱卿无需多言,孤知晓你的无辜。” 祁峟适时开口,宽抚心惊胆战的柳御史。 柳御史是个好御史,虽然说胆子小了点,不禁吓了点,但不影响他是个合格的好御史、好爹。 即使害怕的要死、腿肚子一阵阵地抽搐,站姿都晃荡不稳,也敢于弹劾、揭发奸臣佞幸,阻挠陛下昏聩的旨意颁发。 即使背负不尽的骂名,也要圆了女儿随口一提的希望与畅想。 祁峟很是欣赏也很看重柳御史。 他在当太子的时候,就明里暗里帮了他不少。 甚至于他时不时地反思:柳御史能养出这样单纯天真、傻得可怜的性子,约等于无的政治敏锐度,他祁峟出力不少。 朝堂上一副君慈臣和的美好画卷。 鸿胪寺卿侯京和东陵侯谢远一整个震惊。 事情竟然能是如此轻松的走向,只肖跪下磕几个头,卖几句惨,这事就能轻飘飘过去了 ? 害,早知问题如此简单,他们何必互相推诿、甩锅、嘲讽、谩骂,白给自己找气受。 不就是哭诉磕头嘛,这有什么难的,他们也会。 人精似的侯京率先跪下,强行挤出了几滴眼泪,哀戚戚道:“陛下,祁汣可是我和郡主最小的孩子,要不是祁汣钦慕安小公子多日,我们为人父母的,怎么也不会舍得血脉骨肉与人为妾去。” “人活着要争口气,但人死了,追求真爱又有什么错。” 侯京知道祁汣和祁峟关系匪浅,遂补充道:“我们不是故意折辱女儿的,只是,成人之美。” 侯京越说越真情实感,“祁汣身子不好,夏日里落水沾了病气,还未彻底痊愈,就赶上了换季忽冷忽热的时节,一个没挺住,沾染了风寒,过去了,我和她娘,都快心疼死了,肝肠寸断啊。” 众臣麻木地听着侯京卖惨。 心底俱是鄙夷。 侯京和敏宁郡主宠爱孩子?哄骗傻子呢! 这夫妇俩连成天往赌场钻,手里一分钱都攒不下,要不是靠着女儿女婿、儿子儿媳接济,早穷得饭都吃不上了。 还心疼女儿?怕不是小县主的救命钱,都被送进赌场挥霍干净了,小县主吃不上药,才活生生病死的。 小县主自幼习武,身强体壮的,比寻常人家的男孩身体素质都要好上不少,居然能得个风寒就一病呜呼? 真是让人费解。 简直是世界奇迹,不可思议。 祁峟不动声色地听着侯京的辩解,心里一阵冷笑:呵,祁汣喜欢安小?谎话都编不好,祁汣的未婚夫盛骄阳是什么人,鼎鼎有名的战神,要不是被叛徒给卖了,至于惨死?盛骄阳要是活着,成就必不会比盛家先祖差! 第52章 便是盛骄阳死了,祁汣也不会爱上安小那样的京都贵公子。 人家祁汣喜欢杀伐果断、狠厉决绝的天才人物,注定青史留名的那种! 祁汣和盛小将军青梅竹马,少年情分,志趣相投,关系好得不得了。 曾经两人仗剑策马、狩猎游街的日子要多逍遥有多逍遥。 侯京和敏宁郡主若是真心心疼女儿,让女儿独自葬入皇家陵园,不香吗?便是打定了主意要给女儿结阴婚,也该是和盛骄阳合葬,葬进大祁的烈士陵园! 绝对不会是以安家庶子侍妾的身份,葬入荒郊野岭。 更准确地来讲,这对夫妇若是将女儿放在心上,祁汣现在应该活蹦乱跳的、全须全尾地活在这阳光灿烂的人世间。 祁峟心里明镜似的清楚,郡马爷侯京和郡主敏宁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夫妻两人的感情确实不错,京中头一份的不错。 只是可惜了她俩的孩子,叠满了皇亲国戚、父母恩爱的增益buff,日子过得比寻常百姓还要凄惨。 没办法,亲爹亲娘管不住手,攒不下钱,只能辛苦儿孙呐。 要说赌场背后的主人也是来头大的,至少是敏宁郡主不敢得罪的。 每次赌输了钱,夫妻二人苦哈哈,不吃不喝也要把钱凑够,还上。 还别说,还真别说,赌场的主人是有些能耐在身上的。 祁峟对这个京中鼎鼎盛名的赌场也是有些许了解的。 哀帝杜后执政期间,这个灰色产业是杜家的营生,杜家倒台后,就转移到了景王爷手中。 景王爷位高权重,是宗室里最具实权、最有威望的。敏宁郡主作为晚辈,很是有些怕他。 每次去赌场,都特意避开景王爷在京的日子。 啧,祁峟好整以暇地放松了身体,景王爷连自家晚辈的钱都贪,贪了也不帮人通知家长,还不知道分赃贿赂下他这个皇帝,真是…… 迟早有一天,他要把所有赌场一锅端了。 朝堂一片静谧,鸿胪寺卿侯京这厮表演完毕,东陵侯谢远立马粉墨登场。 中年侯爷“砰”地一声跪下,哭诉道:“ 陛下,臣有苦衷啊,臣的嫡长女,生来不详,刚出生就克死了亲生母亲,没几天又送走了嫡亲祖母,在她12岁本命年的时候,又克死了他刚刚出生、尚未满月的弟弟。她来我谢家的这十几年,不说主子,奴才都克死了好几个。她年纪轻轻,就背负了数条人民,实在是灾星啊。” “臣的宠妾,”谢远一时嘴瓢,忙更正道:“臣的平妻,为了她的婚事前前后后出席了二十来场聚会,但她这样晦气的人,根本没好人家看得上她。” “她又是个心高气傲的,自己跟自己赌气,把自己活生生气死。适婚女子气量狭隘,活活气死自己,这事儿搁哪家都见不得人啊。” “臣也是没法子了,特意让人去庙里算了一卦,大师说安家小公子命格贵重,若令她和安小公子结亲,有利于洗涤干净我谢家的晦气。” “陛下,臣为了谢家、臣何错之有啊。” 祁峟一整个无语。 不是,这都什么事啊。 合着你谢家每死一个人,你女儿就背上一条人命呗。 也别管这人是老死的、病死的、淹死的、热死的、冷死的……,只要死了,都是你女儿克的。 摊上这么个爹,真真是晦气。 祁峟默默替谢家女儿默哀,堂堂侯府嫡长女,任谁见了,不得夸一句会投胎、身份尊贵。搁谢家倒好,明媒正娶的老婆禁足在后院里,让小妾上位的平妻去操持嫡长女的婚嫁。 正儿八经的官太太、侯太太,能有人给面子就离谱了。 这哪里是人家瞧不上东陵侯家的嫡长女! 这分明是瞧不起谢家侯爷、瞧不起侯爷夫人! 明明是当爹的剥夺了孩子的脸面,还好意思责怪孩子灾星,晦气…… 祁峟心里一阵厌烦。 上个朝,怎么这么多恶心人的晦气事。 “崔爱卿,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祁峟将问题抛给了礼部尚书崔海河。 “这……,”崔海河犹豫片刻,道:“东陵侯所行之事,实在荒谬。为父不慈,为夫不善,实在是,难以评价。但此事影响恶劣,如此不顾父女亲情、心狠手辣的人,若是不受到惩罚,怕是会,一传十十传百,惹人效仿。” “爱卿以为该作何惩罚?” 祁峟声音平淡,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乖觉样子。 东陵侯谢远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崔海河冷淡而洪亮的嗓音便飘荡在金銮殿各处,回声一阵接着一阵,“夺回爵位,贬为庶人。” “贬为庶人?” 谢远一下子笑了,他东陵侯可是开国功勋,是太|祖亲封侯爵之首,世袭罔替! 谁人敢削他家的爵位,搞笑呢。 “那便依崔爱卿所言,谢氏谢远,夺回爵位,贬为庶人。” 祁峟很是捧场地应和崔海河,还很是好心情地询问在场众臣,“众爱卿可有异议?” 场面无比安静,一片唯唯。 祁峟不甚在意地点了几个人,逐一询问道:“何玉琢何爱卿,你可有异议。” “微臣毫无异议。” 何玉琢谦卑而坚定,“陛下此举甚好,有警世之用。” 第53章 祁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扭头瞥向赵琅,“赵琅赵爱卿,你可有异议?” “陛下此行甚好,有肃正风气之效。” 祁峟更满意了,他笑容和煦地瞥向谢远,悠悠道:“谢爱卿可有异议?” “臣,”谢远早已瘫软了身子,眼睛里藏不住的怨毒冷嗖嗖飘向何玉琢与赵琅,突然被陛下点名,很是惊慌错愕了一番,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嗫嚅道: “陛下,我谢家先祖为大祁的建设立过汗马功劳,老侯爷更是多次救太|祖于刀枪之下。” “臣身为后世子孙,多有不孝,辱没了先祖威名。但,臣所行之事,中规中矩,不曾有任何僭越不臣之心啊。” “臣只是,糊涂于家事庶务。” “求陛下开恩。” 谢远真情实意地哭了出来。 祁峟:…… 原来你知道自己糊涂啊。 还怪有自知之明的。 谢远话虽然如此说,心里却半点愧疚没有。 把嫡长女配给罪臣庶子为妾,他何错之有? 他又没做错什么,自然犯不上心虚难过。毕竟安小公子真的命格富贵,真的镇压下了嫡长女身上先天自带的晦气。这段日子,他爱人的哮喘好了、牙也不痛了,他牙牙学语、三岁大的小儿子也终于会走路了…… 一切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除了皇帝要夺他家的爵位! “陛下,”素日里和谢远关系好的官员们开始求情了,“柳御史、鸿胪寺卿、韩国公俱与罪臣安家结了姻亲,陛下缘何厚此薄彼,只惩罚谢家?” “此事有失公允,望陛下谨慎考虑。” 祁峟默不作声,正准备开口,何玉琢便抢先截断了话头,“少拐弯抹角的,陛下罚的是阴亲这事?根本不是!” “陛下明明在责罚不父不夫的人!别平白牵连了柳御史趟浑水。至于敏宁郡主家和韩国公家,你怎知惩罚不会更重呢?” 祁峟紧皱的眉头再次舒展,何玉琢,真是他的好大臣! “敏宁郡主和郡马爷侯京德行有失,收回封地和一应宗室特权,褫夺封号,降为庶人。” “景王叔爷爷,您看这事可行?” “皆依陛下旨意。” 景王很是配合,他闲闲地瞥了眼谢远、侯京,心里暗自庆幸:还是他家的小郡主小王孙会投胎,各个爹正常娘也没病。 若是他家小郡主下辈子遇上谢远这样偏听偏信、心眼子歪到井底的爹、亦或是遇上侯京敏宁这种“哪管他死后洪水滔天”的奇葩父母,他就是死了都不安宁。 光是想想都冷汗层出。 令人头皮发麻。 那么可爱那么聪明伶俐的小孩,造了多大的孽才能摊上这样的爹娘,真是倒霉。 人上了岁数,看不得这种狼心狗肺的父母。 祁峟有一点还真是冤枉景王了,景王压根不知道赌场的经营状况,更不知道敏宁郡主和侯京郡马爷已经把家产败了个一干二净,他听过那么三五句闲话,但也没放在心上。 毕竟郡主郡马爷是赌瘾极大的混不吝,这话怎么听怎么荒谬。 至于韩国公,景王爷犀利敏锐的视线直挺挺落在韩国公身上。 韩国公,身形似鹤的老人,看上去颇有些仙风道骨,与安怀济那个老匹夫气质十足十的相似。 都是鹤发童颜那一挂的。 侯京谢远柳御史脑子进水了,和安家庶子结阴婚,那韩家呢? 韩家可是一直兢兢业业、缜密细致,从未有过任何行差走错啊。 怎么,居然因为这么点破事,就阴沟翻船了? 景王若有所思的目光实在过于灼热,韩国公很快就发现了景王的注视,他很温和平缓地开口:“王爷以为,可有不妥?” 景王不搭话,只冷冷哼了声。 韩国公怡然自乐地收回目光,干瘪的唇微微上扬,笑容冷漠。 殊不知这一切,祁峟都一一看在眼中。 明明韩家、谢家、柳家、侯家,四家人应该是一样的狼狈与难堪。 偏偏他韩家置身事外,毫发无损。甚至他韩国公,还能面带笑容、优哉游哉地看别人家的笑话。 真是晦气。 废弃无用的茶引被埋在安小公子的坟墓,说明韩家早就放弃了安家这一盟友,但是韩家对外的表现从来是:不争不抢、淡泊名利、独身自好、不结盟不站队不社交。 呵呵。 祁峟冷哼一声,到底是暂时放过了韩国公。 手眼通天的锦衣卫早就去了溪南、北境各处,调查韩家所贪墨、收集的盐引茶引,用在了何处。 此时此刻,祁峟非常想知道,韩家私下里,到底做了些什么。 新帝登基的第一次正式朝会,以褫夺东陵侯、敏宁郡主的爵位、封地告终。 朝议结束,祁峟带着礼部尚书崔海河回了雍和殿。 他将钦定的三甲名录递给了崔海河,让崔海河和吏部的人合理安排人员归处。 “三人都打发到地方历练五年。” “都是好苗子,好好培养。” 崔海河自然是应下。 明明也没忙什么大事,祁峟就是没由来地疲倦,他懒洋洋地趴在主位上,手中摆弄着极其珍贵的砚台,凉凉抬眼,“崔爱卿,你说,安南的战争,能顺利避免吗?” 第54章 崔海河一时心情复杂,看着祁峟难受悲哀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眼底总归是多了一抹柔情,“地方局势,谁又能说得准呢?” 祁峟恹恹地闭了眼,不再搭话。 安南成了他心头的倒刺。 “陛下”,小柚子进殿,低声道,“太后来访。” “让她进来。” 祁峟无所谓地点头,顺带挽留了作势要走的崔海河,“爱卿无需回避夏妍。” 夏妍,太后的名讳。 心思玲珑的崔海河莫名get了祁峟的意思:他与太后,日后怕是,能混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陛下”,夏妍脚步轻快地步入雍和殿书房,人未到,声先至,“姜黄姑娘愿意在太医院挂名,在宫中挑选弟子,传授医术。” “挂名?” 祁峟狐疑,“什么个意思?” 夏妍喜气洋洋地解释,“就是,她愿意在宫中收徒授学,不收取任何月奉报酬,只做个名誉太医。” “免费的?” 崔海河狐疑。 “免费的!” 夏妍无比肯定,“但姜黄姑娘这么善良,我们不能亏待她,所以,我答应了她一个请求。” 祁峟眉心跳了跳。 “我准许她每月一次,在京都举办义诊活动,太医院无偿提供草药!” 崔海河:! 谁说太后是傀儡来着,这不挺有实权嘛。 他略作思索,发现正儿八经的皇宫主人目前也就眼前这两位,至于其他宗室,算了,先不考虑他们,太后爱咋咋地吧。 “草药?” 祁峟灵机一动,溪南高山险地,多的是珍稀草药。 溪南穷了这么多年,空旷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发展了。 正好借着这次重兵驻扎的机会,好好发展溪南。 第23章 资敌叛国 “夏妍,安小公子的随葬品,你打算作何处置?” 祁峟随口一问。 夏妍显然没提前料想过这个问题,思索片刻,迟疑道:“四位贵女的陪葬品并棺椁归还家族,安小公子的陪葬品,也就是陶氏女遗留下来的嫁妆充实国库。” “陛下以为如何?” 祁峟默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温柔娴熟、遵规守礼的小太后就在他的熏陶下,变得离经叛道起来,成了“简葬”的有力支持者。 这是好事,只是不完全贴合他现在的想法。 “陶氏当年阖族流放,是因为拖欠商税的缘故?陶氏现下可还有后代活着?” 祁峟漫不经心。 夏妍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她是镇国公府的女儿,少年时期总随着父兄守边打仗,近些年大祁军事远不如狄国强盛,北方防线一缩再缩,她也跟着辗转流离了许多地方,及笄后才回的京城。 她对京城早些年的八卦秘闻知之甚少。 崔海河却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 他轻松接过了话题,解释道:“陶家说是流放,实际是满门赐死。陶家一应女眷孩子,还没出京呢,就死的死、伤的伤了。” “大祁律法对商人尤其严苛,当年各地丰收,粮价大跌,陶家趁机敛聚了大量谷物,准备低价买高价卖。却不料第二年,百年不见的旱灾席卷各地,陶家囤粮无数,最终却没忍心高价抛售,只免费抵作了赈灾物资。” “虽说陶家是无偿放粮的。” 崔海河补充道:“但当时国库颇丰,杜后和哀帝颁发了大量资金,以安置流民、重建灾区。” “雄厚的资金被层层盘剥,落到陶氏手上,自然没剩几个子儿;旱灾饥荒过后,百姓的腰包更是一个比一个瘪,陶家的主要生意客户严重流失。但杜后哀帝不知晓这些,他们只知道皇家贴补了那么多金钱给商户,陶家却交不上税了。” 祁峟夏妍皆默然。 “然后呢?” “然后皇商陶家就受罚出京,彻底败落,淡出历史了。” 祁峟没什么反应。 夏妍却连道可惜。 “以陶家人的经商天赋,若非遭遇如此天灾人祸,我大祁每年的商税不知道能多上多少,国库也不至于空虚至此。” 崔海河跟着感慨。 “太后所言甚是。” 祁峟不置可否。 他皇祖母执政初期,还是很有魄力手腕在的。当年饥荒大旱,很多商户大发国难财,高价抛售了不少粮食。除了陶家,余下皇商皆缴纳了数倍于往年的税收。 别人都交的,怎么独独你陶家交不的? 杜后心里忌惮陶家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更何况当年的粮税全部免除,朝廷一应支出,不是啃老本,就是指着商税过活。 最富裕最发达的陶家交不上税,怎么想怎么匪夷所思。 当然最终杜后也逐渐清楚了其中隐晦猫腻,挪用灾款的大小官员悉数免职、驱逐出境。 陶家的罪名也被赦免。但陶家荣光,早已不复往昔;甚至陶家直系子嗣,都无一存活。 “孤记得陶氏外嫁女不少,她们现今如何?可有后代?” 祁峟继续询问。 崔海河年轻时是个顶顶八卦的,尤其他还特意关注过陶家,遂毫不费力地开口解释,“陶家得罪了皇家,陶氏外嫁女即便因为婚姻免去了罪罚,其夫婿婆家,大多也是难以接受她们的存在。” 第55章 “陶氏女多数‘被死亡’,没留下孩子。” 祁峟再次沉默,他突然想到了杜家的姑娘们。 不知他那些婚嫁了的嫂嫂妹妹、姨奶姨母,近来可好? “但是,”崔海河话锋一转。 祁峟紧绷的神经跟着舒缓起来。 “陶家嫡长女陶婉,也就是安小的嫡亲大姨尚有一子存世。” 崔海河慢慢回忆,“陶婉的夫家是普通商户王家,陶婉婚后久无所出,王家急迫地不得了,但也无能为力,只能生忍着。毕竟,陶王两家手中的权势富贵可谓云泥之别。” “陶家覆灭那年,陶婉诞下一子后撒手人寰,王家给孩子取名为‘王错’,意为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由错误的人生下的错误的孩子。” 一连串的错误,别说是夏妍,祁峟听着也头疼。 “王错,正经八百的王家嫡长子,却被王家以‘罪妇陶氏婚内出轨、胚胎暗结,不顾身份颜面,强行诞下的私生子’教养,日常生活比一应奴仆还要凄惨。” 祁峟心里越发同情。 但同情向来是养尊处优者俯视众生的怜悯,毫无用处。 “王错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不说,还格外擅长珠心算,算账又快又准。” “如此逆境下,还能身负一技之长,是个聪明的。” 祁峟不咸不淡地夸赞,心里已然有了较量,但到底没下定决心。 崔海河打眼观望着祁峟的表情,使出最后的杀手锏,道:“安小很是照顾这个表弟,将他名下的所有店铺农庄转由王错经营,王错是个脑子活络的,好几处濒临破产的店铺都被他盘活了。” “是个人才。” 夏妍呢喃着下结论,思索着如何为王错求个恩典。 祁峟脑子里显然也有了思绪,但他还有一事不明白,遂开口问道:“王错若是陶婉私生子,王家不愿供养他读书入学也好理解,但陶婉的嫁妆,不该尽数归他吗?他可是陶婉独子。” “回陛下的话,”崔海河擦了擦额上冷冒的汗,小心道:“王家做生意,急功冒进,好几次都赔的倾家荡产,陶婉的嫁妆,都贴补给王家做启动金了。” 陶婉可是陶家最鼎盛的时候风光嫁出的嫡长女,还是为人正妻,虽说算是下嫁,可陪嫁的财产,哪里是简单的十里红妆。 据说陶家给的陪嫁,买下王家名下所有的店铺都绰绰有余。王家人到底得多败家、多愚蠢,才能把祖传的产业、妻子儿媳的陪嫁浪费的一干二净。 也是人才。 祁峟不解,祁峟大为震撼。 陶婉之于王家的大恩大德,王家就是当牛作马也偿还不起,给陶婉养个孩子很难吗? 而且这个孩子,有99%的可能,就是他王家的种! 真是卑鄙无耻的一家子。 “将安小的随葬品,交予王错打理。” 祁峟冷淡地下发命令。 崔海河夏妍同时长舒了口气。 “陛下英明。” 崔海河奉承道:“本就是陶家的财产,合该回到陶家子嗣手中。再者王错操持这份资产三四年,业务熟练的不得了。” “陛下您看重他,一定不会有错的。” 祁峟虽然看重崔海河,却并不完全相信这个马屁精的话,只寻思着有机会亲眼瞧上一瞧王错。 如果真是个有大才的,再委以重任也不迟。 祁峟揉了揉下巴,懒散地转移话题,“我们国人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依孤看,四位贵女和安小公子也不必迁葬了,就地立碑挺好。” “四个可怜女孩,长眠于一处,长伴于地下,也没什么不好的。至于安小,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便是父兄债孽深重,安家业已阖族覆灭,合该身死债消。” “但务必解除四位姑娘和安小的阴婚仪式,好好的清白姑娘,莫名其妙地与人为妾,真真是憋屈。” 夏妍连忙应下,又道:“京城地贵,佃户繁多,许多百姓死后无寸地埋葬,卖身葬父卖身葬母的桥段屡出不穷。” 夏妍顿了顿,道:“望陛下给贫苦佃农一个恩典,京郊荒地,以安小公子和四位贵女的栖身之地为中心,向四周辐射扩大,准许广大逝者,入土为安。” 祁峟自是应下。 小太后夏妍想了想,又道:“与贫民佃户同葬而眠,对安小公子和四位贵女来说,都算得上是身后事艰难。望陛下记住她们的名字和付出,为她们立碑作传。她们的名字分别是:祁汣、柳长溪、谢雨眠、韩悦燃,以及安赟博。” 祁峟默默重复了五人的名字:祁汣、柳长溪、谢雨眠、韩悦燃,以及安赟博。 这些人,都是他祁峟的子民、都为他的大祁付出了许多,他不全然认识,但全部铭记于心。 时值正午,君臣三人和和美美地用膳。 菜色简单清淡,素肉齐全,有:小葱拌豆腐、清炒菠菜、蒜蓉生蚝、枸杞山药鸡汤、水煮大虾和水煮玉米。 崔海河上了年岁,味蕾退化,清淡饮食于他,甚合心意。 夏妍一向口食之欲淡薄,对吃食不上心,但他惊讶于惯常好享受、爱美食的祁峟能如此节俭。 但惊讶归惊讶,也没表现出来。 倒是小柚子觉得陛下用如此简餐招待重臣,怕伤了臣子的心,主动解释道:“安南重大变故,陛下食不知味了好久,每每奢华盛宴,总是浪费许多。陛下于心不忍,特意缩减了饮食规格,陛下一人用膳的时候,一菜一汤即可。” 第56章 言下之意,今日饮食看似简朴,已经算得上隆重了。 夏妍瞥了眼小柚子,见这胆大的小太监唇红齿白、身量细瘦,嗓音婉转清脆,心道陛下往日里还真是会享受。 放个漂亮可人在身边,哪怕可人蠢笨点儿、单纯点儿,总归是招人喜欢的。 祁峟也没责备小柚子话多的意思,只挥手让人退下休息,不必近身伺候。 三人很是寡淡地用餐。 秋日的午后,日头照样毒辣。 祁峟让崔海河留宫休息,日落了再赶着回家。 他自己则回寝宫休息。 锦衣卫飞鸽来信,祁峟冷淡地接过,眉目舒缓地接过信鸽嘴中含着的信件:韩国公、前刑部尚书杨书和与狄人往来甚密,双方时有书信金钱往来。 韩国公嫡长子,现任韩国公世子亲爹,韩灱,死讯为假。其人尚在人世,并与狄族摄政王女结亲,成了狄族摄政王女的入幕之宾,很受摄政王女的宠爱。 祁峟:……乐。 好好的韩国公世子不做,非要做摄政王女的男宠? 韩灱的世子妃好惨。 但这是人家的自由,他虽不支持,但也能理解。 祁峟继续阅读密信:韩国公心疼大儿子,时常送金银财帛贿赂狄族摄政王女,希望摄政王女看在巨额财产的份上,善待他儿子。 祁峟:? 所以你韩家上上下下、省吃俭用、贪墨了盐引茶引都不舍得用,只是为了资敌吗?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宁饿自己,也肥他人。 韩国公,真是品德高尚,吾辈楷模。 祁峟脑子里上下搜刮韩灱的往事,但记忆确实不多,只记得这人有个非常爱哭鼻子的儿子和非常有钱的夫人。 想当初,杜后哀帝还在世的时候,韩国公哭哭啼啼地进宫,说世子顽劣,骑马摔断了腿,因坡脚行动不便而自卑,一时想不开,遂引咎自尽,结束了年轻的性命。 杜后怜悯韩国公壮年失子,特意让韩国公在剩下的适龄儿子里重新挑选继承人,却被韩国公拒绝,执意要拥立韩灱的嫡长子为世子。 杜后见韩灱儿子身体孱弱、又夙夜啼哭不止,让韩国公三思行事,但韩国公打定了主意:要么收回爵位、要么传位嫡长孙。 杜后无奈,只能默许。 祁峟想着,不由冷笑一声,韩国公,真是韩灱的好爹。 祁峟继续看信:杨书和家的嫡长孙,杨屿风,狄族公主的驸马爷,与公主恩爱有加,近日公主诞下了龙凤胎,狄族皇帝大喜,认为是天佑狄族,特为杨屿风改赐了国姓——兀良哈。 兀良哈·屿风乐不思蜀,兀良哈·屿风的好爷爷好父亲却一直不忘将儿子接回大祁。便是不能活着踏上大祁的土地,死了也要落叶归根。 为了让狄族公主带着兀良哈·屿风回家探亲,杨书和也送了不少金银财宝贿赂公主。 祁峟沉默,又是一个资敌的。 如果他的记忆没出差错的话,韩灱是个纨绔草包,家国大事一概不知,韩灱投靠了狄族,便是有心卖国、透露大祁的军情内政,都心有余力不足。 但杨屿风不同,杨屿风是杜后与哀帝倾尽心血栽培的后生晚辈,杜家、杨家,举族之力扶植的少年将军。 为了让杨屿风更快的刷足声望、立威军队,杜后还特意安排他到盛骄阳盛小将军的部队混经验。 盛小将军是个心思赤诚的,君主说此人大才、可重点培养,他便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将作战经验、作战战术,全盘告知。 君主说“你们都是大祁数一数二的英雄男儿,理应互相帮扶、互相信赖”,他便毫无保留地将后背交付于杨屿风。 然而自古真心遭践踏。 杨屿风终究是出卖了他,杨屿风打输了必胜的战役,还将他拖向死亡的深渊。 祁峟心里一阵膈应。 怎么回事,他大祁的权臣重官,一个个的,怎么都偏爱家中不成器的儿孙。 还甘愿为了儿孙,当叛国贼。 祁峟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些格外不争气的儿孙,是格外孝顺惹人怜爱?还是格外聪慧惹人喜欢?怎么一个个的,命数如此之好? 祁峟继续读信,信中只粗略记载了韩国公、杨书和这么些年给狄族进贡的珍宝、美人、美男、以及粮食。 怕祁峟不理解粮食的来源,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特意强调了一番:安家贪墨的盐引,高价卖给了商贩;韩家确实是一手收粮一手换引,但收到的粮食都给狄族运输过去了。 狄人的部队不费一兵一卒,不开一枪一炮,甚至无需亲自征集、运输粮食,就有数不尽的粮食自关外送来,源源不断、年年不停。 祁峟一下子喉头哽住。 安家还只是牺牲自己人、养肥自家人,到底没贴补狄人。 韩家可真秀,牺牲自己人,养肥狄人,然后让狄人更有力气更有资本地杀自己人? 什么玩意儿! 祁峟眼中杀意涌现。 他看着随书信寄送来的狄族服饰花纹,盘羊犄角蜡染印花——狄人对盘羊图腾无比崇拜。 祁峟深思,该款式确实大祁少有,但他分明见韩国公、杨书和穿过不少盘羊犄角的绣花常服。 往常他还只当是两位大人审美小众、爱好奇葩,今日里一看,这不是暗通曲款传递消息、暗戳戳向狄族示好还能是什么! 第57章 当真是他的好大臣。 祁峟随手放下指甲盖大小的印花布,打开包裹严密的小拇指关节大小的圆球,一股熏灼的香气袭人而来,余香袅袅,浓重而热烈,像是,像是草原上最辛辣的美酒。 祁峟一边感慨这香料不错,一边暗自回忆曾经在哪里闻过类似的味道。 但他不是个鼻子灵敏的,若非特别关注、特别上心,他根本注意不到熏香的异同。 祁峟鼻子里只有清香和浓香之分。 大祁和狄族接连战争,大祁百姓恨死了侵略家园、掠夺财产的狄人,民间很是抵制狄人的商品。 狄人的香料、布匹、医药……,在大祁,都是等同于禁物的存在,不受欢迎,不能流通。 但祁峟近期内确实闻过类似的香味。 为了解决疑惑,清查出大祁境内的狄人细作,祁峟将香料重新包裹,慎之又慎地递于暗夜,道:“让赵晓曦排查出京中所有使用、贮藏该香料的人家,辛苦。” “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领命。” 暗夜声音嘶哑,一身漆黑,他自阴影中独身走出,没入漫无边际的白色时空,接过指甲盖大小的香料,轻轻置于刀柄。 全套动作流畅而优雅,轻盈而唯美,像是忧郁漂亮、别有心事的天外来客。 “暗夜,”祁峟轻轻出声,“解药,老地方,服用了再走。” “谢陛下。” 暗夜声色冷淡,一阵风似的现身,又一阵风似的隐回暗处,来去匆匆。 祁峟暗自叹气,心情复杂,有股说不出的愧疚横亘在心头。 大祁太|祖为训练出一批只听命于皇帝的暗卫,特意从军中筛选了身体素质极佳的少年儿童,让他们日夜训练、月月考核,如此这般远超人类意志的地狱集训数年后,终有第一批皇帝直属暗卫班子的诞生。 为了预防直属暗卫的反叛,太|祖令当时的神医华山药人制作出了巨毒的、解法唯一、并需一月服用一次解药的慢性毒药。 并在毒药、解药试用成功后,销毁了一应药方配比和一众知情太医。 自此之后,皇帝直属暗卫所服用的毒药、解药,均为帝王亲制。 祁峟也是在父皇哀帝弥留之际,掌握了毒药解药的制作方法、完全操纵了直属暗卫的选拔任免。 但把对方的性命篡在手中,进而迫使对方臣服于己,在祁峟看来,是很没劲的事。 偏偏他看不惯,却又不敢真正制作出永久性解药,甚至不敢将药方公之于世。 不知何时,他习惯了暗夜陪伴在侧的感觉,他不敢想象,若是暗夜叛变了他,他会是怎样的处境,又会有怎样的心境。 暗夜是他最信任的人。 也是他最不敢交付真心的人。 暗夜陪他最久。 却也仅此而已。 女千户赵晓曦费尽了心思,终于偶遇了红玉姑娘。 她平日里奉命监视杨家,总是无趣至极。 但随着观察的逐渐深入,她心中越来越看好红玉姑娘。 红玉脑子好使、鼻子更好使,心灵手巧,调香手段简直一流。红玉要是能继承她的衣钵,那她赵晓曦,便是立马身死,也能含笑九泉。 “红玉姑娘,”赵晓曦笑眯眯地闯入杨家,高举锦衣卫的令牌,绣春刀银光锃亮,飞鱼服张扬而热烈。 红玉脑子里紧绷的神经立马一松,眼里的艳羡遮掩不住。 女孩子可以这么酷这么飒的吗? 飞鱼服绣春刀,真是谁穿戴谁威武啊,好喜欢好喜欢! “听闻红玉姑娘聪慧过人,闻千曲而后晓声,本官不才,有要案处理,却没有任何思绪,能否请姑娘伸出援手?” 赵晓曦客气至极,笑容春风和煦。 红玉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便跟着赵晓曦上了烟波湖的花船。 红玉曾是这条花船上的清伶,现下再来,却成了游湖赏景的客人。 身份地位一朝逆转,看着往日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老鸨低声下气招待自己,“姑娘可要喝茶吃酒?可需要小倌坐陪?新到了批年轻水嫩的漂亮男孩,姑娘可要见见?” 红玉只觉物是人非。 赵晓曦看着红玉的反应,暗自好笑,心中胜率又多了几分。 红玉对她的生活越羡慕,她把红玉从杨书和身边忽悠过来当徒弟的可行性便越高。 赵晓曦是个脑子简单的,她不知道红玉嫁给杨书和,只是身不由己。渐天看着红玉讨好杨书和,她心中甚至隐隐觉得红玉是真心喜欢杨书和。 妙龄姑娘看上满肚子肥肠的老年男人,怎么看怎么另类奇怪。 但是赵晓曦对自己的判断自信无比。 虽然她觉得红玉眼神不好,但她也尊重、祝福未来徒儿的选择,但若是能纠正回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老规矩,送一壶招牌烧酒来。” 赵晓曦慷慨点单,“再给这位小姑娘沏壶上好的金骏眉茶。” 赵晓曦补充了句,“小倌伶人就不必了。” 心想,让准徒弟触景伤怀,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茶酒到位,闲杂人等屏退了后,偌大的包厢只剩红玉和赵晓曦二人,周遭一片静谧,偶有嬉笑玩闹声响起。 “姑娘,”赵晓曦冷淡地扯了下嘴角,“本官知晓姑娘于香料一途颇有研究,不知姑娘可愿助本官一臂之力?” 第58章 “哦?”红玉疑惑,只道:“大人直言便是,红玉却之不恭。” 赵晓曦一边感慨红玉是个傻乖傻乖的,一边打开了暗夜差遣人送来的“密香”,用指腹轻轻搓抹了香灰,放在火焰上燃烧,香料悠长的滋味先后涌出,赵晓曦闭着眼睛,沉浸其中。 苍术、檀香、薰衣草、藿香…… 味道很杂乱。 但综合起来,总是莫名熟悉。 红玉也轻耸鼻尖,惊讶道:“好熟悉的香料。” 赵晓曦立马提起精神,“是吗?” 红玉没意识到赵晓曦心情的变化,只自顾自道:“杨大人的书房里,就有珍藏这样的香料,巴掌大一块,休沐日才偶尔使用。据杨大人所说,是远在异乡的孙儿送来孝顺爷爷的,杨大人珍稀的不得了,把这巴掌大块的香,当眼珠子似的呵护着。” 红玉疯狂暗示:杨家、异乡、孙子。 杨书和这个老匹夫,儿孙悉数承欢膝下,除了嫡长孙。但这个嫡长孙到底所在何处,红玉相信,是个大祁人都知道。 杨书和把她当蠢笨的侍妾看待,自然也不稀罕在她面前掩饰自己对嫡长孙的思念和爱重,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这话在杨书和身上,可是完完全全的应景。 杨书和只当她不了解杨家的人员构造,她就是真的一无所知吗?真是小瞧她。 “杨书和很喜欢这款香料?”赵晓曦言笑晏晏,毫不客气、鄙夷甚重地直白道出了老匹夫的姓名字号。 “是的。杨大人很喜欢,他说这款香料有价无市、一两难求。” 赵晓曦:…… 红玉姑娘怎么这么实在啊!她不是挺喜欢杨书和的嘛,怎么一副诚心让他死的单纯模样。 “姑娘你再闻闻,这款香料的具体成分,你可能分清?” 赵晓曦隐晦地试探。 她沉浸香道多年,轻松识别出原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红玉还年轻,能嗅出三五味,便够本事。 “苍术、檀香、薰衣草、藿香、瓦檐积雪水、莲心、橙皮、鸡血藤、屏风、怀牛膝。” 红玉自信开口,“其中苍术、檀香、薰衣草两钱,藿香、莲心、鸡血藤一钱,积雪水三钱。” 赵晓曦心惊,居然是完全正确。 好有天赋的孩子! 她沉沉出声,“姑娘如何分辨出来的剂量配比?” 这话算是默认了香料原材料的准确性。 “我第一次闻得此香,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试探着复制了一份出来。大人若是需要,可随我前往杨府自取。” “就是不知,大人千辛万苦找到了我,就只是为了一抹香料?” 红玉反客为主。 赵晓曦干巴巴,“寻找香料,是我们陛下的意思。” “姑娘若是能帮上忙,本官可为你求得面圣的机会,届时,你合理的心愿诉求,陛下皆会满足,兹事体大,还望姑娘好生考虑。” 红玉与赵晓曦相谈甚洽。 祁峟再不知道的时候,又有人拿着他的名头,给人画大饼。 在红玉的协助下,赵晓曦一行很快将京中藏匿有狄族奇香的人家悉数寻到,名单很快拟好了呈给祁峟。 祁峟眼睛快过脑子,飞快地扫了一遍,格外关注杨书和与韩国公的社交圈子。 但意义不大。 韩国公一向只与安家交好。 杨书和世家出身,很是护犊子重亲情,社交圈子里里外外逃不脱一个“杨”字。 祁峟左手捏着名录,右手对比自溪南传回的书信:韩国公教子有方,除嫡长子韩灱外,余下儿子个顶个的出息,这些儿子能耐十足,还很孝顺父兄。 个个智谋超群,却都淡泊于“国公世子”的爵位;个个都是好叔叔好弟弟,任劳任怨地攒钱敛财收俸禄,最后打包送予关外的好哥哥、狄人的好男宠。 有一个韩家孩子甚至贵为一地知府,携妻带子挖野菜、吃糟糠,就为了把钱省下来。治区百姓皆称道他朴素勤恳,是个好官。 顺带再惋惜他一句,可惜了,好官出不了成绩,堂堂京都公子,居然只能在边陲地方熬资历,可怜可怜。 祁峟眼皮子一跳,这么忠诚愚孝的孩子,韩国公究竟怎么养出来的,太厉害了,他好馋。 他也想有人这么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地供他差遣。 但他也只是想想。 秋日的午后天高气爽,祁峟美美睡了一觉,起身为盛靳将军的出征作准备。 盛靳将军年事已高,溪南距京都又是路途遥远。 祁峟让老将军暮年出征,心里本就有些过意不去,更何况盛家满门忠烈,盛家子马鞍裹尸处,便是英雄长眠地。祁峟心里担心,也害怕这是他和盛靳老将军的最后一面。 践行仪式便格外盛大了点。 烈烈旌旗飘扬于空,号角声一阵高过一阵、雄浑又悲戚,自带一番凄怆的威势。 膘肥体壮的战马在槽枥间悠闲地嚼着粮草,即将出战的儿郎们擦拭着长枪,眉目锐利的眼眸中,夹杂着别离故乡的悲伤,和即将亲赴边疆、建功立业的壮志雄心。 军纪严明、士气高涨。 祁峟无比欣慰。 夕阳西下,祁峟视察粮草和水源的储备,成堆的粮食堆叠在拖板车上,成簇的箭矢挤压在挑夫肩抗的木桶,一切准备就绪。 第59章 祁峟最后去了兵士聚集而住的房舍,很是贴心道:“诸位启程时记得多背点水,京郊附近少水,若是带少了水,别说小溪了,地下水都挖不出来。” “溪南边地毒雾横生,一定不要掬起生水就往肚子里送,喝坏水闹了肚子,溪南人烟罕至,游医郎中都找不到一个。随行军医人数极少,怕是忙不过来,耽误了病情,白白送死可就不好。” “溪南的水,一定要煮热、沸腾了再喝。” 祁峟强调再三。 “路途遥远,行路艰难,若是有人掉队,尽量等等,行程不着急。但若有人行差走错,跌下了山崖,溪南雾大山险,救不了,便算了。” “时刻注意保全自己的性命。” 祁峟轻衣简行来到了士兵的屋舍,也没让人吟报,开始只单纯对着三两位释放善意的士兵问候,但片刻功夫后,众士兵的目光逐渐都聚集在祁峟身上。 “大人,您去过溪南吗?听说溪南很穷很危险,是兵家不争之地。” “大人,我们能收回安南吗?安南可有钱了,没了安南,我们会不会永远打不赢狄人了。” “大人,南越国真的会进攻安南吗?” “大人,安南叛军会不会和我们交战。” 问话的大都是第一次出征的年轻士兵,他们眼里的光明亮而热烈,憧憬、向往、恐惧、担忧,各式各样的情绪,应有尽有。 祁峟自己也尚未加冠,也还是年轻人,很能和年轻人矛盾的心情共情,但潮水般蜂拥而来的问题让他头晕缭乱,于是他避重就轻,道: “我只在书中见过安南、溪南的模样。” “书中记载,俱是先人见闻。” “你们的双脚终有机会踏上南疆的土地、你们的眼睛终将目睹现世安南、溪南的美景、你们终有机会与南越交锋。” “我等你们平安归来,亲自将问题的答案,诉予我听。” 祁峟音色从未有过的平和,神情也是从未有过的温情。 他继续道:“安南的驻军,是兄弟,是同袍。安南驻军的反叛出于无奈,大祁人民都知道。” “但对不起他们的是朝廷,不是你们。他们若是执意动手,你们不必再三|退让。” 祁峟环视周遭士兵热烈鲜活的脸,一股无言的感动涌上心头,眼睛蓦然一酸,似乎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他艰难地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他强压下异样的情绪,仓皇道:“此去经年,诸位保重。” 话落,也不待众人回应,便急促逃走。 祁峟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单的。 他母亲早逝,父亲祖母忌惮于他;姐妹兄弟们,或是寿命不长、或是觊觎他手中权柄。他的臣子们,或是一片私情只为己身,或是一片公心倾情奉献大祁。 只为他“祁峟”这个人考虑的,似乎没有。 便是他最信任最倚重的暗夜,眼里似乎也只能看见“陛下”,而不是“祁峟”。 他是孤单的。 他在皇帝的位置上,是九五至尊。 很多人捧着他,讨好他。 也有很多人妄图玩弄他、掌控他。 他是不是祁峟不重要,他是皇帝就行。 幼时他曾厌恶并不纯粹的靠近与讨好,甚至连带着厌恶权势、金钱、地位。但现下,他觉得,大权在握孤单寂寞有何不好! 他不需要纯粹的靠近、纯粹的讨好。不需要。 他只要手握权势,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他若掌握权势,就可以保护任何他想保护的人,就能筛选出和他意见一致的人;他若有心,可以让朝堂上下只余一种声音;他若愿意,就有机会救世间万民于水火;他若不愿意,便是将这繁华美好人世间,锻造成人间炼狱又何妨! 祁峟一时心绪激荡。 堪称落荒而逃。 所以他没听清,身后士兵的呼唤,“是陛下吗刚刚?” “听说陛下好年轻的,才十多岁。” “传说他手段残忍,心狠手辣,亲手毁了父皇母后的陵寝。” “可是陛下会来关心我们。” “陛下想让我们活着。” “陛下想让安南回来。” “我们入伍,陛下为我们每人发了三两银子。” “先帝时期入伍,别说发银子了,不自带干粮、自备武器就算不错了。” “虽说这笔钱是皇陵掘出来的,来路不好看。” “但陛下是我们的好陛下。” 行至慈安殿,祁峟终于稳定了情绪。 他默默站在慈安殿门口,看着巍峨壮阔的牌匾,心里回想起了杜后,他的皇祖母。 印象里,杜后是个才华横溢的女人,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她能在主少国疑的时候,扶植昏庸懦弱的君主坐稳皇位,她能将不可一世的大权完全掌握在手中。 她奢侈、爱享受、心狠手辣,能对儿孙、儿媳下毒手。 可她也心疼、怜惜娘家侄女、上了岁数的重臣。 她割了很多地、赔了很多钱。可她对官吏朝臣都很好。她善待了很多位高权重的人。 她执政后期,眼里只有上位者。只有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在她眼里才算性命。 可祁峟分明记得,他的皇祖母,执政初期,还是很善待百姓的。 第60章 难道是久居高位,被权势蒙蔽了双眼,眼里见惯了繁华,便看不见最底层、最可怜、最庞大的平民群体了吗? 祁峟一时感慨万千,终于从冰凉无情的政治机器统治头脑的状态中醒来。 他后怕地抬头仰望四角幽蓝的天空,白皑皑的丝丝云彩如春日高山积雪,少而美,但也多了丝随时消匿、随时淡出的忧愁。 祁峟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自嘲地轻微一笑,便扬长而去,徒步走回了雍和殿。 暗夜、小柚子一直陪伴在侧,无声无息。 翌日,践行大典如期举行。 宝宝们,对不起,为了上夹子,我把承诺的万字补更提前发了。 周六的更新也推迟到23:10:10。 呜呜呜,周六的夹子有88本书,宝宝们能从茫茫书海中找到我吗? 第24章 公子为质 秋高气爽,天空湛蓝。 蔚蓝的苍穹笼罩四野,战马迎风嘶鸣。战士们身披重甲,手执长枪,铁器在阳光的照耀下迸射出银白的光,年轻的儿郎们结阵列队,整装待发,个个神情肃穆。 汉白玉堆砌而成的天坛前方,国师并钦天监一本正经地念诵着祝祷词。 年轻的男孩女孩们穿着缀满翠羽的华服,和着清脆悦耳的丝竹声翩跹起舞。 万众瞩目之下,祁峟高举火把,轻轻点燃了巨大的线香。少年人乌黑的发随意披散在肩,明黄的衣袍勾勒出天子盛气凌人的气势。 耀眼的火光骤然亮起,漆黑的烟雾徐徐升空。 “祝祷和平与安宁。” “企望团结与一统。” 少年皇帝清越的声音掷地有声,它穿透密密匝匝的人墙,顺着风的轨迹,逐渐飘向远方、飘进所有兵士武夫的耳中。 士气更加昂扬。 祁峟单手接过景王递过来的美酒,重重扔在地上,漂亮的白瓷陶盏应声碎裂。 “谨以此酒敬天地。” “预祝大军凯旋、众卿平安!” “吉时到,大军出征——!” 司礼监重重敲响锣鼓,出征的号角随之吹响,沿街的商贩百姓殷勤目送大军远行。 祁峟翻身上马,亲送大军离开京城。 他与盛靳大将军并驾齐驱,两人俱是寡言少语之人,一路无话。 京郊,城门处,祁峟对盛靳作最后的告别,“将军保重。” 他将事先备好的美玉亲手别在盛大将军的腰间,道:“此玉经受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寺庙香火供奉,有辟邪消灾之功效,特赐予将军,望将军平安。” “臣谢陛下赏赐,陛下也保重。” 盛靳习惯性地伸手,想要抚摸祁峟的发顶,却发现昔日里那个白白软软的小团子眨眼间就成了君临天下的少年帝王,身量居然比他还高上不少。 盛靳伸出的手停顿在空中,祁峟好笑地握住老将军悬空的手,浅浅地勾了勾唇角,道:“将军凯旋归朝时,峟恐怕是又高了不少 。” 两人相视片刻,俱是无言。 时间永是流逝,转瞬的功夫,便过去了两个月。 萧萧寒风卷起枯败的落叶,扫荡起一地的灰尘。 凛冽寒冬,祁峟揣着热腾腾的手炉,懒洋洋地躺在床榻上听书。 小柚子激情四溅地读着话本,“威武大将军黄氏爱孩子更爱江山。敌人兵临城下,以其幼子为引,迫使其打开城门、立即投降。威武大将军誓死不从,为了不被儿质蛊惑心神,他强忍着泪水,亲自弯弓搭箭,射杀了年方六岁的稚儿……” 祁峟懒洋洋地听着,只觉无甚新意。 小柚子却很喜欢这个故事,他道:“陛下,您不喜欢这个故事吗?将军大人舍小家护大家,又感人又新颖!” 祁峟:…… 感人确实挺感人,新颖在哪儿? 不就是爱美人更爱江山的翻版嘛。 但他到底没把嫌弃表现出来。 只一边听着故事一边想着心事消遣时间。 每逢冬季,暴雪酷寒,总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无法熬过严寒,迎见来年的春天。 粮食、柴火、棉花、冻伤药、风寒药…… 这些都是过冬必备的单品,但寻常人家能五中有二便算幸福。 大祁的物产到底稀缺。 祁峟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也不知道新科探花的“富农”计划进展如何,但关系民生疾苦的大事,他再怎么着急也催不得。 催了也没用,一不小心,搞个物极必反可就亏大发了。 “陛下,明柯将军捷报!” 气喘吁吁的通信兵未经通报闯入雍和殿,祁峟困倦的精神瞬间一扫而空,他激动地起身,想要给通信兵个大大的拥抱,却又顾及他“皇帝”身份的特殊,遂忍住了冲动,佯装淡定道:“捷报?” “明柯打赢狄人了?” “回禀陛下,狄人觊觎安乐镇许久,数次攻城失败后,攻城主力军消耗过半、余者溃逃,我军在明柯、徐有钱等将军的带领下,乘胜追击,绞杀大批狄人逃兵,一举夺回失地颉州。” “颉州回来了?” 祁峟兴奋至极,“完全、彻底地回归了?” “回禀陛下,是的。经此战役狄人损失惨重,不再具备经略颉州的能力,被迫放弃了颉州的一应城市、农庄,狄族摄政王女承认了我们大祁对颉州的有效占领!” 第61章 “狄人的知府、总兵,已经全部退出颉州。请陛下重新任命官员。” 祁峟强行按捺下惊喜,思索片刻,从吏部挑了几个官员补上空缺。顺带下诏让夏妍安排战区拨款安民、犒赏三军等后续事宜。 “陛下,”通信兵揣摩了下祁峟的脸色,犹犹豫豫地试探道:“陛下,您可记得韩灱和杨屿风?” 祁峟莫名其妙,“记得。” 他前些日子才看过两人的趣闻,驸马爷兀良哈·屿风和前国公世子现男宠侍臣韩灱嘛,他印象深刻。 “陛下,”通信兵舒了口气,道:“在我大祁军队乘胜追击、大举反攻的时候,狄族将领用韩灱和杨屿风作质子,妄图以此压制我方攻势。” 祁峟暗自吐槽:这个‘妄图’,用词甚妙。 “狄人强调,此二人身份贵重,是大祁勋贵重臣之子,若他俩死于两军对垒之中……,恐怕……,引起我大祁的局势动荡事小,危及陛下您的皇权统治,那麻烦可就大了……” 祁峟:…… 他竟然不知道,韩灱和杨屿风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力。 祁峟面沉如水。 “陛下您看,是否让明柯将军退军,赎回韩杨二人。” 通信兵小心翼翼地道出了最后的问题。 祁峟眼里的喜悦彻底湮灭,他冷冷地斜睨通信兵,“你刚刚说什么?” “你再重复一遍。” “属下不敢。” 通信兵恭敬行礼。 祁峟不再为难小小的通信兵,只冷淡开口,道:“于夺城退敌有碍者,格杀勿论。” 通信兵面露喜色,“陛下此言当真?我们明柯将军的意思也是无视他二人的死生安危。” “但军中不是明柯将军一个人说了算。余下的好几个将军都主张赎回韩灱、赎回杨屿风。” “他们认为,杨韩二人,是我大祁的贵族公子,代表我大祁的颜面,侮辱他们,无异于侮辱我们大祁。” 祁峟一时默然,他俩全须全尾地回来,才是侮辱大祁子民、侮辱他这个大祁皇帝。 什么时候叛徒也能代表大祁的颜面了,简直天大的笑话。 “传信狄族摄政王女:此二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若真处死了他们,孤反而要谢谢她:谢谢王女好心替我大祁国民铲奸除害。” 祁峟闲闲地瞥了眼满面欣喜的通信兵,补充道:“他二人若是死了,尔等不得为其收尸掩埋,任其曝尸荒野,尸体喂了豺狼秃鹰才好。” 祁峟眼中冰凉一片,既然韩、杨二人背叛、玷污了大祁的土地,那么大祁江山的每一寸山河,都容纳不下他们。 “若是你们有机会见上韩杨二人,记得替孤转告他们:来世若入了畜生道,投胎的时候记得往南往北走,可别再次误入我们大祁,他们不喜欢大祁,大祁也不欢迎他们。” 第25章 克死他乡 隆冬酷寒,腊梅开得正艳,红的黄的花点缀在苍茫一片的白雪中,空灵又唯美。 祁峟漫不经心地拆开盛靳将军送来的书信,漫不经心地翻看:陛下,溪南大军压阵,南越国不敢造次。安南叛军也有求和议好之意……,一切顺利,陛下勿念。 祁峟心情松缓了几分。 南疆局势大好,北疆局面也分毫不差。 明柯徐有钱等人大歼狄军,取得了四十年来最恢弘、最盛大的胜利。 狄军死伤惨重,为了倾泻怨恨、转移怒火,他们将无情的手爪伸向了韩灱、杨屿风。 对他们又是鞭笞、又是炮烙,恨不得百般酷刑轮番用尽。沾了盐水的、带有倒刺的软鞭、烧红的、刻有‘奴隶’字样的铁块,毫不迟疑地往二人身上招呼。 两人身上一块红一块黑,旧伤还未结痂痊愈,新伤便接踵而至;暗沉糜烂的伤口处甚至还滋生了白蛆,白蛆在腐烂的死肉里蛄蛹来蛄蛹去,瞧上去格外吓人、令人作呕。 两人处境极其悲惨。 杨屿风的公主殿下、韩灱的摄政王女殿下,都没有丝毫怜悯同情的意思,甚至不曾看在孩子的份上饶过他们:她们那么多的同胞、兄弟、战士死在祁人手中,她们怎么好意思偏爱、善待祁人。 虽说这俩人投奔了他们狄族,但谁知道他们的忠诚到底有几分。 母国尚可背叛,何况他国。 她们若是对杨屿风、韩灱手下留情,那么惨死在颉州的狄族将士,又如何瞑目! 她们不是狼心狗肺、眼中只有情爱的人。 远在大祁京都的祁峟、韩国公、杨书和等人也得知韩灱、杨屿风凌虐受辱的悲惨窘境。 祁峟对此不屑一顾,只觉格外欣慰,到底苍天有眼,让这资敌、叛国的人生不如死! 杨书和却是顿时吓软了腿,他最喜爱的乖孙,他那么善良聪明活泼可爱的小屿风,居然在狄国遭受如此非人的待遇,他光是想想就心里滴血,难受的紧。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小屿风回来。他老骨头一把,本就没几年好活了,可小屿风不一样,小屿风还很年轻,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救回他的小屿风! 那可是他的宝贝嫡长孙! 杨书和一下朝就召集家中的夫人、子女、妾室,让她们清点嫁妆、私产,让她们把全部身家统统贡献出来。 第62章 杨书和寻思着,狄族人穷得没见过市面,个个是见钱眼开的乡下人。只要凑够了钱,看在巨额财产的恩情上,狄人还舍得虐待他的宝贝屿风吗? 必然是不能够的。 杨书和私下里的动作,都通过红玉、赵晓曦的嘴巴,传入了祁峟耳中。 祁峟只不可思议地笑笑,为老东西的天真愚蠢感到悲哀。 也没太管他,只随他折腾。反正此事到最后,绝对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国公得知嫡长子受尽酷刑的时候心都碎了,但他没像杨书和那样折腾全家人,只一个人默默在家中摆起了祭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是在缅怀故人,还是在为儿子提前建立衣冠冢。 总之,祁峟对他的安分感到满意。 但满意只持续了一天不到。 第二天早朝,韩国公动员了三分之一的朝廷要员联名上奏,主张:乘胜追击、继续夺回失地,坚决打击狄族士气,趁其溃败要其性命。 乍一听还挺燃的。 不知实情的人听闻此言,恐怕还会真情实感地夸他一句“先生大义”。 但祁峟这种知道点真情实况的,知晓他丧子心痛,为子报仇之心切,从而忽视了自己国家的实力。 祁峟特别想真情实感地问候韩国公:人家狄族打了几场败仗,你祁国又打了几场胜仗,你心里真就一点数没有吗? 狄族打了胜仗,可以大肆搜刮民众财产,弥补战争损失,反正被搜刮的是大祁人,他们不心疼。 祁国打了胜仗,收回旧地,能效仿狄族去搜刮抢掠吗?显然是不能啊,祁国不仅不能大发战争财,还要自掏腰包,去建设、恢复、发展旧地民生经济。 财政何其艰难。 难搞。 当然,祁峟确实是坚定无比的主战派。收回被割舍出去的全部土地,是他最大的政治梦想。 但他不急。 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一点点努力。 祁峟忍耐韩国公很久了,但看在他一脸坚定地主张“收回失地”的份上,祁峟打算给他点面子,没当众让他难堪。 兵部尚书赵琅从弹药武器储备、粮食医药储备、棉花盔甲储备、军队人才储备……,一路详细讲到大祁成年男女人数总额、成年男女的劳动效率、新生儿总额……。 最后总结出一句话:乘胜追击,没钱没人没物资;若被眼前的胜利蒙蔽了眼睛,鲁莽出兵,定会损失惨重。 祁峟赞许地看了眼他的好尚书。 赵琅真是拎得清的、看得长远的人才。 他喜欢。 韩国公对赵琅苦口婆心的劝谏不屑一顾,他道:“赵尚书,我们乘胜追击,哪怕收不回更多的失地,也能彰显出我们大祁必胜的勇气。便是战败又何妨,不过是牺牲少许性命,就能起到震慑狄人的效果,有何不可?” 祁峟被韩国公的精神胜利法打了个措手不及,还不待他开口。 礼部尚书崔海河就截住了话茬,“韩国公的意思,是让前线士兵白白送死?让他们去打胜率极低的仗?” 韩国公快被崔海河的油盐不进气笑了,他合理分析道:“崔尚书,每每狄人大举进犯,我们被迫守城,也没赢过多少,何不改守为攻,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呢?对士兵而言,死在攻城战役中,远比死在守战役中光荣许多!” 祁峟:! 为国为民献身,还分光荣与更光荣?好神奇的一番言论。 这都是什么事啊,韩国公被人夺舍了吧,他往昔的理智、冷静呢?韩灱对他的影响力真这么大? 韩国公以为自己聪明无比,殊不知此言一出,朝堂中那三分之一支持他的官员看他的眼神也掺杂了复杂的情绪。 他们默默思索着,韩国公到底是何居心,居然想让素昧平生的士兵无辜送死?他们是主战派不假,但这不代表他们是傻子啊! 韩国公真是人面兽心的狗东西! 他们没猜透韩国公的心思,他们若是知道韩国公只是想武力威胁狄族摄政王女放了他儿子,他们怕是死也不上韩国公的贼船。 韩国公想着:他平日里给狄族送了数不尽的粮食、金钱;他为狄族的强大富庶贡献了那么大的力量,他若是狄族人,怎么也该是狄族的风云人物。可他不是狄族人,他花了那么多钱、做出了那么多贡献,他的儿子依然是阶下囚。 这说明什么,说明狄人吃硬不吃软。 祁国不想无故打仗、平白死人。 狄族此时肯定也想休养生息。 只要大祁重兵压境,边疆那些一心主战的武将定会铭记他的好心,只要那些主战派记得:是他说服了陛下出兵,那么他儿子作为人质的分量,便能重上一筹…… 若以退军为诱惑,狄族定会放了他儿子! 便是救不回韩灱,祁族大军压境,怎么也能杀上几百上千个狄人为他儿子陪葬! 他算是看清楚了,给狄族送钱没用!狄族人狼心狗肺、记不得他们的恩情,合该杀了他们! 等他救回了韩灱,他与狄族的联系、他对狄族的恩舍,统统不复存在。他将是大祁最坚定的主战派,他会是整个大祁最痛恨狄人的人。 祁峟若是知晓他心中的想法,定会嘲笑他异想天开,虽然韩灱没杨屿风过分,只是腆着脸接受了韩家的资金补助,并没出卖同僚。但韩家精准资敌那么些年,早够他韩灱千刀万剐了。 第63章 还想回国? 做梦! 便是韩国公,并韩家一众公子,也是大难临头,死不足惜。 韩国公还敢思索着韩家的未来? 韩家没有未来可言。 杨家也是。 祁峟的眼神冷了又冷,他神色淡然地叫停了“战与停战”的争执,只道:“眼下重点在安南。北疆,守城即可。” 祁峟一锤定音。 崔海河、赵琅等人直道:“陛下英明。” 韩国公脸色却是绿了又绿,气的吹胡子瞪眼。 朝议结束,他主动留在金銮殿,对祁峟哭诉道:“陛下,臣的嫡长子韩灱,就是死而复生的那个,他在狄族生死未卜,臣这个作爹的,心里实在难受的紧,陛下若不愿派遣士兵将领北上击狄,臣虽年迈,却可上阵杀敌。” 杨书和也在一旁附和,“若能救回臣那不争气的乖孙,臣也可以披甲上阵!” 祁峟心底一阵嗤笑,披甲上阵?韩国公?杨书和? 做梦呢,俩人年轻时都以身体孱弱、不胜武力闻名于世,还打算在行将就木、站不稳的时候,效仿盛靳,亲临战场? 他们有这个胆子,他祁峟还不敢呢。 韩国公、杨书和短短几句话就轻易挑拨起了祁峟的怒火,凭什么让数万将士跟着你们拼命,就为了救你们儿子、孙子?你们儿子、孙子他是什么金疙瘩吗? 显然不是,甚至称得上人渣一个。 就因为人渣有了个好爹好爷爷,这个人渣的命数就该如此金贵如此值钱吗? 原则上好像是的。 祁峟一阵厌烦,偏偏韩国公还不怕死的一直叨叨着“儿子”、“出征”…… 杨书和不停地附和“孙子”、“出征”…… 两人拳拳爱子之心让祁峟恶心。 祁峟一时恼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韩家挪用盐引茶引资助狄族的事、杨家包庇亲属、纵容子孙违法乱纪的事…… 统统成了点火线。 祁峟浅浅勾唇,声音清和,“孤怜惜你们父子爷孙情深意厚,孤也不是什么冷血心肠的人,这样吧,孤不阻挠你们团聚,你们韩杨二家的人,就阖族免职,举族北迁。” “也别多耽误时间,今晚立即启程。” “孤会致信狄族摄政王女,让她派人接你们一程。” “陛下你什么意思?” 韩国公馆猛然从悲戚中回过神来,“放逐我们?” 祁峟不反驳,只轻笑,“孤帮你们父子爷孙团聚呢,怎么算得上放逐?” “你们要是顶着大祁国公爷、官老爷的身份入狄,你们觉得你们能活着见到心心念念的宝贝疙瘩吗?” 韩国公气的浑身颤抖,他有什么错,无非是过于溺爱孩子了点。 杨书和也委屈,“陛下就这么想让臣等入狄送死吗?” 祁峟无辜地扯了扯唇角,道:“送死?孤可没这坏心思,别冤枉孤。” 小柚子也跟着捧场,“我们陛下体恤你们骨肉分离,特意恩准你们团聚呢,别不识好歹,赶紧跪下谢恩!” 韩国公倒是想硬气一把,誓死不跪。 但左右涌上来的宫人很是麻利地将他按倒在地,腰都直不起来,头也被人拽着头发,一下接着一下地叩首。 杨书和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祁峟一发火,他就自觉跪了下去,头磕的比拨浪鼓还响,“陛下,放过臣的家人吧,狄国苦寒、狄人狡诈……,陛下,便是贬臣的家人为庶民奴隶,也比去狄国白白送死好啊。” 祁峟心里轻蔑,原来他们都知道,祁人入狄约等于送死。 可笑他们自己都不愿意去,却一个两个的,非要把别人折腾去。 祁峟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立马执行。 韩杨两家人的官印、宅邸先后被收回。 在一队禁卫军的护送下,连夜北上,向狄国腹地赶去。 狄国摄政王女收到了祁峟的来信,粗略扫视了一眼,只觉搞笑。 家人团聚,哈? 父子爷孙情谊深厚,嗯? 她们狄国刚死了那么多兵士,多少人家失去了儿子、夫婿、父亲…… 你祁国的人,还胆敢来我狄国团聚? 打了一场胜仗就妄想来我狄国耀武扬威? 真是活腻歪了。 摄政王女把韩杨二族的所有人悉数下狱。 当然,为了给祁峟这个大祁皇帝一分面子,特意将两家人安排在一处监狱。 每日送上半盆嗖了的饭,一桶新鲜的白雪,便算是好吃好喝的供着。 摄政王女不曾对韩杨二族的人上刑,也不曾下达处死的命令,还好心命人为他们准备了厚厚的过冬棉被。 这所有的一切,给了韩杨二族所有人活下去的希望。 奔着这份活下去的生机,两家人每日里都要为了吃食、雪水大打出手,谁家多抢到点吃的喝的,都能被对方骂上一天。 昔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一朝成了吃不饱穿不暖的阶下囚。 然而他们再怎么乖觉,再怎么温柔小意,摄政王女还是下达了阖族处死的诏令。 她忍耐他们,无非是看在对方曾真心实意资助他们狄国的份上。 但这份恩情早晚有耗尽的一天,在狄国被祁国打败的那一刻,在失去颉州的那一刻。这份恩情,就远远抵不过狄国上下对祁人的仇恨。 第64章 韩国公和杨书和,到底是连累族人死在了异国他乡。 死的无声无息,不曾掀起任何波澜。 第26章 娱人娱己 冬日渐深,茂密笔直的青松被厚实的积雪压弯了腰,簌簌白雪纷纷扬扬,笼罩了大半个京都。 祁峟闲来无事,就想去民间看看冬日里的人情风味。 铺满青砖的街道被白雪掩埋,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街上少有闲人。 只零星几串脚印向外延伸。 祁峟暗道有趣,便顺着脚印的方向往前走。 小柚子崔海河等人随行。 透骨的寒风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寒冷丝丝缕缕地向骨缝里钻。祁峟不自觉地将脖子缩进了白绒绒的狐毛大氅,还特别好心地将热腾腾的暖炉递给了瑟瑟发抖的崔海河。 神色虽很淡漠,语气倒是热心,“这么冷的天,辛苦爱卿随孤走一趟。” “不辛苦不辛苦。” 崔海河受宠若惊地接过暖炉,心里暖洋洋的,连带着冬日里徒步外出的怨气都消散了去。 他家陛下虽然生性贪玩、爱胡闹了些,却是个心肠好的。 他该珍惜才是。 一行人站定在酒馆门口。 街道上冷清、寂寥少人,酒馆里却热闹翻天、人山人海的。 划拳声、说书声、叫好声,熙熙攘攘,此起彼伏。 祁峟暗道有趣,便竖起了耳朵仔细听,还没待他听清楚,酒馆的店小二就很热情地走了出来,招呼道:“各位客官,冬日寒冷,诸位不妨进来小坐,喝喝酒暖暖身子,顺带听听逍遥公子最新拟写的话本,舒服的很!” 逍遥公子,崔海河迅速抓住重点,他儿子又出新话本了?他这个当爹的怎么不知道? 有些想听。 祁峟却不太想进去,他一向喜欢清净,便是偶尔孤寂落寞久了,也只喜欢待在闹中取静的地方沾沾人气。 这种一眼望过去全是人头的繁华,他恐怕消受不起。 店小二看出了一行人的犹豫,只道:“大堂里人多热闹,诸位要是不喜热闹,喝口热水再走,也是好的。” “我们老板心善,特意准备了免费的生姜水,供往来路人暖胃,诸位不要嫌弃才好。” “不嫌弃不嫌弃。” 到底是百姓的热情,祁峟不好推却,最终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熏灼的热气扑面而来。 呼啸的寒风全然散去。 “话说那国公世子,抛弃了新婚燕尔的夫人和牙牙学语的儿子,眼一闭心一横,独自北上追求真爱去了。” “至于这真爱的身份?那可了不得——” 说书人故意拖长了声调,直勾得听众心里痒痒,“诸位,你们猜这真爱究竟是何身份?” 听众很是捧场,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测起来。 “死囚犯人?” “江湖高手?” “杏林医仙?” “都不是”,说书人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食指指天,提示道:“北边,可是皇帝的地方。” 观众的热情瞬间被引燃,这故事若要涉及皇家隐秘,那他们可就不困了。 “公主?” “王妃?” “皇后?”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瞬间被推上高潮。 祁峟眼含戏谑地瞧了眼崔海河,明明什么也没说,崔海河却分明读懂了其中含义:你家儿子,能耐啊!紧跟时事,紧贴热点,厉害厉害! 不知怎的,崔海河心中竟然萌生了一丝丝骄傲。 都说他家长子无心仕途,是个不成器的。 可是他儿子分明很受陛下看重啊! 虽身在江湖,身无一官半职,但是祁峟陛下就是很喜欢很推崇他儿子。他这个当爹的,与有荣焉! 眼见着故事高潮将要来临,却没有人猜出正确答案,说书人一时无趣,继续提示,“国公世子的那位真爱,比寻常公主王妃更有权势,比皇后娘娘更有地位,诸位再猜?” “皇帝?女皇帝?” 有听众将信将疑道出了答案。 “聪明!”说书人不吝啬赞叹,“那位国公世子的真爱,就是狄国名义上的摄政王女,实际上的女皇帝!” “这位女皇帝可了不得,人家治国手段强硬,将狄国版图扩大了足足三倍不说,还让狄国人都过上了有酒有肉的潇洒日子。传说这位女皇帝貌美如花、倾国倾城,是狄国公认的第一美人。” “如此权力并美貌,倾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王孙公子、文人墨客不胜枚举。” “那我们的国公世子如何脱颖而出,成为摄政王女最宠爱的侍君的呢?” “答案很简单。” “他不是最帅气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他是最善解人意最有钱的。摄政王女缺钱了,人家二话不说,立马解开腰包送钱!自己的钱送没了,家里的钱顶上,家里钱也送完了,就贪墨母国的钱顶上。” “要说哪里的钱最多最好贪呢?” 说书人抿了口茶,又卖了个关子。 “人头税?” “买卖科举试题?” “买卖官爵?” 听众大都是京城的土著人家,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虽然说他们不知道买卖科举试题、买卖爵位的具体操作到底如何,又是何等暴利,但他们知道这事不正常,是贪官所为! 第65章 寻常贪官缺钱了,一般不就是私下多收点粮食,多卖点官爵试题吗? 说书人神秘地摇了摇头,“人家摄政王女可是实际意义上的女皇帝,人家缺钱了,能是一点子粮税钱、卖官钱能就补上的吗?” “那国公爷从哪里筹集的钱?” “军队?一般军队来钱快。” 有听众自问自答。 祁峟默默为此人的聪明机智点赞。 “这位听众所言在理,”说书人立马顺着话杆子讲下去,“军队里人多粮多钱也多。随便从一个士兵嘴里扣点粮食,再这么扣上个一年半载的,可不就是好大一笔巨款,再把这‘一个士兵’的范围扩大到十万、二十万,诸位想想,这钱可该有多少?” “若是再心狠点,直接把这些士兵的粮食钱全部克扣完,啧啧,这笔钱到底有多少,某人可是想都不敢想啊。” 说书人很是夸张地摇了摇脑袋,“要不说恋爱中的人最缺乏理智呢。这国公世子的母国和狄国可是世仇,两国战事基本没停过。” “而且狄国基本没吃过败仗,国公世子的母国可是逢战必输、输必赔款的。” “这不妥妥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这国公世子是想要母国灭亡啊!好狠的心肠。” “这国公爷也是拎不清的,这样的儿子不杀了他,还留着过年?” “甚至为了帮这小畜生追求真爱,还舍弃了面子给小畜生捞钱,还打本就脆弱的军队的主意?” “要么说是话本呢,哪里有位高权重的国公爷如此弱智。” “就是就是,这么败家不要脸的儿子,别说国公爷了,搁我家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还宠爱他?笑话,我宁愿断子绝孙,都不愿意当这种畜生的爹,死了怎么见祖宗呦。” “一想到族谱上有这么个叛徒的名字记在我的名下,我简直臊得饭都吃不下了,造孽啊!” 说书人看着听众们义愤填膺的表情,轻抿了口茶,幽幽道:“本故事依照真实案例、真实人物改编,并非虚构。” “噗,”有壮汉笑喷了酒,“喂,说书的,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老子酒喝蒙了,耳朵不好使。” 说书人浑不在意壮汉的失礼,只幽幽道:“此事乃真实案例,原型参考本朝韩国公和前任韩国公世子韩灱。” “想必大家都知道安南反叛的事吧,安南驻军就是被不幸克扣了八个月粮食的倒霉军队。” “你说什么?” “我儿子就是这样饿死在安南的?我还以为是狗皇帝舍不得发军饷,发不出军粮。” “结果你现在告诉我们,皇帝发了军粮、发了军饷,只是被畜生父子拿去讨好女人了?” “还是狄族的女人?” “也不全然是被这对畜生父子讨好女人了。” 说书人补充道,“还有些被安姓高官拿去盖房子了,对!就是先前被阖族处死的那个安家。诸位要是对这个漂亮房子感兴趣,可以亲自去看看,地址西巷尽头靠近皇宫。” “这房子修的那叫一个气派,比皇宫还要漂亮几分。大家想想,在安府小院里吹着湖风划着小船、冬赏腊梅夏观荷、三月份去搬点笋子摘点春芽,七月里摘点莲蓬吃莲子,日子那叫一个惬意。” “陛下仁慈,把这宅子放开,给大家做花园了。” “管你是贩夫走卒,还是乞丐娼妓,只要是大祁人,都可以免费进去参观游玩,临时住上一两晚遮风避雨也是可以的。但若是长期赖着不走,就别怪六部的杂役不讲情面了。” “毕竟是花园,不是避难所。” “当然了,大家别打丹顶鹤肉和孔雀蛋的主意,陛下点名道姓要保护这些珍禽。” “我们给陛下面子,陛下罚抄了贪官,才舍得把院子送给我们玩耍。” “哇!” 眼瞅着听众的注意力从韩国公家转移到安家,说书人嘴角勾起一抹欢快的笑。 他相信用不了多久,安韩两家挪用军费,中饱私囊的故事就会家喻户晓。 当然了,他虽然没见过陛下,也没见过安家人韩家人,但他就是觉得,陛下是个好人。 逍遥公子怜惜他伶仃孤苦、失去了全部家人朋友,好心收留他,并给他介绍了说书的工作,他才有机会靠着自己的本事挣了一口饭吃。 逍遥公子是大好人! 那么逍遥公子推崇的陛下,也一定是好人! 祁峟本来没想多花钱,只点了几壶烧春酒让下属分着喝了暖身子,但说书人的故事过于精彩、听众的反应过于淳朴,祁峟一时冲动,就为在场所有的客人买了单。 嗯,他是天子,他高兴了就合该恩泽天下,区区一点酒钱,他还是有的。 崔海河看着祁峟为全场客人买单后的兴奋雀跃劲,只心里感慨:他家陛下果真还是个孩子,还是个侠气爆棚的小孩子。 真是江湖义气啊。 白雪纷飞,京城四周冷寂。 祁峟出了酒馆,就被刺骨的冷风吹寒了骨头,到底是怜恤崔海河年事已高,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就安排人送他回家。 只带着少数几个暗卫往军营走。 京中驻军,全是他的人马,在他还是“暴戾太子”的时候,他便掌握了大祁的大半军权。 也不是他贪权,实在是他的父皇祖母瞧不上军人武夫、也懒得花心思在军队上。 第66章 他这才捡了便宜,不费吹灰之力,成了大祁军队实际上的领袖。 此时京中大寒,他理应去慰问他的士兵。 祁峟顶风冒雪,风尘仆仆地进了军营,当值的小兵立马带他进了主帅帐篷。 热气熏人的篝火灼灼燃烧,士兵们不论官职大小,只坐在一块儿相互嬉笑。 “竹板这么一打呀,哎,别的咋不夸。就夸这杨家公子杨屿风,卖了盛小将军呀,打输了仗;身被俘虏呀,不思返乡;尚了狄国公主呀,生了龙凤二胎;父因子贵呀,改姓兀良哈;老天开眼呀,终惨死异乡……” 祁峟听着士兵们自行创作的快板,心里一时感动,原来这世间,多的是正义善良的人。原来他的臣民,都如此值得他的守护、值得他的庇佑。 他定要让他们过上安稳快乐的生活。 “陛下,军中无聊,兵士们只是找点乐子打发苦闷,无意冒犯权贵。” 主将替兵士们请罪。 祁峟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觉善恶终有报,他的兵士们,做得好! 他淡淡开口,回应道:“小事一桩,无需在意。杨家人身前事能娱人娱己,也算好事一桩,算他们积德行善了。” 冬日的时间漫长,韩安杨家的故事,顺着军中快板、民间戏说,花船小曲……,一点点自北向南传去,逐渐传至安南、溪南。 安南士兵大多感动,原来让我们饿肚子的人,都有受到惩罚吗? 可是,那些人受到的惩罚,似乎远远不足以抵消他们的罪恶。 陛下能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类似的事发生吗? 好像不能。 安南的士兵再次陷入悲伤。 第27章 山中茅屋 祁峟在京中的军营帐篷里歇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趁着朝阳继续赶路,向京郊猎场赶去。 白雪笼罩了大半个世界,苍茫一片,瞧不清楚路。 祁峟既不是想打猎,也无心欣赏京郊美景,只是想去瞧瞧皇庄近况,据锦衣卫汇报,近来京郊附近格外不太平。有不少农户在这附近丢失了孩子。 皇帝脚下,大批量的孩子无声无息地丢失,这事怎么看怎么诡异,祁峟是个好奇心重的,便想着亲自去找找原因。 茂密的积雪掩盖了农田、道路,只余下青翠的苍松、和低低矮矮、零散分布的民居。 大都是土胚房,也有那么几处茅草屋。 祁峟粗略记了下位置,便不再过多关注。 风雪交加,行路艰难,祁峟一行越走越偏,人烟越来越稀少,阳光也越来越偏斜。 又冷又饿,一行人只想赶快找个地方休息。但苦于四周白雪纷飞,既无酒家食肆、也无客栈长亭,萧条一片,分外凄凉。 没办法,一行人只好继续赶路。 暗一默默复盘着京郊地图,粗略估计了下方向,道:“陛下,这附近的山上分布有不少柴房。寻常猎户上山打猎砍柴,免不了驻足休憩,条件虽不算好,但也勉强能住,陛下可要前去?” “去。” 祁峟看了看筋疲力尽的侍从和马匹,毫不犹豫地下决定。 一行人又走了许久,才远远瞧到一处低矮的、小小的屋舍。 屋舍既未点灯,也没有烟囱,远远瞧上去,总体构架是由大大小小的石块垒砌而成的。 瞧上去有种原始粗野的美。 一行人很是欢快地向石屋赶去。 萧瑟一片的天,暗一重重踢开了门。 入目是一间晦暗幽深的柴房,柴房里瑟缩着大大小小五十余个孩子,个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 衣衫褴褛的男孩女孩们沉闷地低垂着脑袋,既不说话,也不哭闹;年岁大点的孩子们牵着年岁小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安抚。 见有人进来,胆大的小孩顺着动静瞥向敞开的大门,发现只是几个衣着华丽的贵族站在门口,就面色惶恐地再次低下头,不看人也不说话,若是仔细观察,似乎能看见他们脸上小小的惊讶。 好像在说:咦?今天嬷嬷也没有送来新的小孩吗?不送人也就罢了,嬷嬷怎么还不来挑人啊! 可能是人麻木久了,惊讶的表情都做不好;眼睛黯淡不说,唇角的肌肉也生硬。灰扑扑的脸上,只能看见粗糙的五官和粗粝的肌肤。 与贵族家庭千娇万宠养大的白嫩稚子有着天壤之别。 祁峟静静地打量这群可怜的小孩:冬日大雪纷飞、酷寒难耐,可这些孩子身上连件像样的、能蔽体遮寒的衣服都没有。柴房里明明堆放了满当当的柴火,可是却没有一簇温暖的火苗,孩子们只能肉贴着肉、头挤着头,用各自的体温温暖彼此。 也幸亏柴房的面积不大,屋顶不漏风,构造也简单,除一扇门外一无所有,尤其没有四面开合的窗户。小虽小点,到底冻不死人。 只是这屋子,内里着实漆黑黯淡,别说小孩子,就是把大人搁这里关上个三五月,胆气、精神也能被活生生磨灭了去。 祁峟接过暗一递来的火折子,借着光亮,更清楚地瞧见了柴房内的拥挤状况。 密密麻麻一群小孩子拥簇在一起,大都是坐着,偶尔有几个小孩子站着,可不论站着还是坐着,孩子们的精神都是困倦的。有几个身体孱弱的豆芽菜似的小孩,连坐稳的力气都没有,就挤在墙根处,闭着眼睛独自睡觉,脑袋小鸡啄米似的前后点着,却连点头的幅度都算不上大。 第67章 人太多了,祁峟默默叹了口气,人多到小孩们就是困倦地眼睛都睁不开了,也没办法躺着睡觉。 屋外寒风狰狞,顺着门缝飘进柴房。 有小孩子被冻醒了,灰扑扑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祁峟连忙关上了门,汗臭味、屎尿味扑面而来,祁峟也没顾得上嫌弃,只生忍了下去。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没小孩理睬他。 离门近的小孩紧紧扒拉着祁峟的小腿取暖,祁峟也没拒绝,只脱下了崭新的狐毛大氅手忙脚乱地扔给远处的小孩们。 冷怕了的小孩第一次接触这样毛茸茸暖乎乎的东西,空洞的眼里突然有了丝好奇,祁峟连忙把暖乎乎的外褂也脱了下来,给小孩们取暖。 “我带你们出去,跟我走!” 祁峟再次开口。 依然没小孩搭理他。 柴房里拥挤不堪,连移动的空间都没,祁峟随机抱起身边的小豆芽菜,一手一个,重重踹开了门。 暗色玄袍的侍卫们笔直地站成两队,大家错愕地看着衣衫不整的皇帝陛下,一齐凌乱在空中,然而不待他们从错愕懵懂中回过神来,就见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撕开了厚实的绸缎手套,将内里的棉花絮均匀的铺散开来,眼疾手快地抢过被小孩儿们顺走的火折子,二话不说点燃了棉花。 火焰一点点跃动、滋生,有风吹过,祁峟用身体挡住风,避免火苗熄灭,眼瞅着火势差不多够大,祁峟把木制的门板架在火苗上烧。 黄澄澄的火苗在冬日里是那样有吸引力,人类镌刻在血脉基因里对火苗、对温暖的向往,让那群可怜的小孩终于有了挪步出来的动力,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小孩主动走出柴房。 随侍在侧的暗卫们很是警觉地拔剑出鞘,见小孩们并没有恶意,便善良地解下披风,递给小孩们取暖。 蹒跚走出来的孩子、手脚没了知觉没了力气被同伴抱出来的孩子、四肢并用爬出来的孩子…… 都出来了,孩子们都愿意出来了,祁峟松了口气,命人清理出一片干净的空地,旋即便头也不回地走进柴房取木头。 越来越多的柴火被投掷进火团,越来越多的温暖光亮辐射向四周,拥挤闭塞的柴房终于空旷,空气终于在这里漫延流通。祁峟心思沉重地迈步走进柴房,入目只剩一片狼藉,和几具僵硬了的、赤|裸的孩童的身体。 许是冬日寒冷,但柴房内温度并不低的缘故,尸体隐隐有腐烂的征兆,若浓若淡的尸臭味丝丝入鼻。 祁峟一时恶心,胃里泛酸,有呕吐的欲望,但到底生忍了下去,他确实锦衣玉食的长大,没见过腐烂了的死人堆、也没见过粪便、尿液、食物残渣堆积在一块,发酵出恶臭味的活人住宅。 甚至没见过如此数量可观的、肥硕的老鼠…… 但他到底是一位有着基本同理心的少年,他没办法对这群处境悲惨的孩子们表现出厌恶、恶心。 赤|裸的尸体却让祁峟心情再次低落。 他心怀不忍地瞧了又瞧,却到底没说话,只低低叹了几口气,恶劣生存环境下,人求生的本能是很强大的,既然这些孩子死在了这里,那他们生前穿着的衣服,被旁的小孩抢了去也是可以接受的事情。 “衣服、衣服,是送的,不是,不是抢的。” 被祁峟抱过的小孩不知何时跟了进来,他怯懦地抓住祁峟的衣角,“很黑、很冷,活不下去,我们,商量,谁死了,就把衣服,给别人。” “春天到了,就好了。” “春天,不会冻死人。” “也不会饿死人。” 祁峟心底蓦然涌现了强大的震撼。 这些年岁极小的孩子,很难想象他们遭受过怎样巨大的苦难、又有着多么辛酸苦楚的过往,可他们依然想活着,依然向往春天。 哪怕知道自己活不下去,哪怕知道自己见不到春天,也甘愿把活下去的机会、把见到春天的机会留给旁人。 哪怕寸缕不着、狼狈不堪地走,也要把自己仅有的东西,送给旁人,让旁人有机会活下去。 “好好安葬他们!给他们穿上漂亮的衣服……,若是不方便,那就把他们放在漂亮的棺木里。” “就埋葬在京郊,和祁汣、柳长溪她们睡在一起。” 祁峟语气平缓地下达命令。 “属下领命!” “大人,您要挑走几个人啊?” “能把我们都带走吗?” “我们吃不了几口粮食的。” 越来越多的孩子汇聚在祁峟身侧,叽叽喳喳的开始讲话。 “嬷嬷说我们性子磨乖了,就可以被带走,送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小厮。” “嬷嬷说我们只要熬过这段冬天,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嬷嬷说我们日后定能被大户人家相中,很快我们就可以过上吃饱穿暖,还不用下田种地的舒服日子了。” “尤其是我们这些丫头,若能被老爷少爷瞧中,有机会给他们生个孩子,我们就也是主子了。” 祁峟半晌无言。 难不成这些孩子是在这个所谓“嬷嬷”的洗脑下,自愿留在此处的? 那这嬷嬷的洗脑本事是真强,几个大饼就把这些小孩糊弄的晕头转向,厉害。 但是,过好日子?当主子? 第68章 真就利用小孩们没见过世面又格外向往幸福的心理,狠狠拿捏这群小孩呗。这样的人真过分! 似乎用光芒灿烂的前途在前面钓着,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凌虐、磋磨小孩了。好像只要把这些小孩卖进大户人家、那她们的罪恶,就悉数转化成了恩德。 瞧瞧,我多好心,我改变了你们的命运,我让你们脱离了种地的苦日子,我让你们过上了人人艳羡的高门生活。 要没有我调教你们?你们能摆脱庄稼汉、农家女的身份? 遇上我,可是你们烧了高香,几辈子祖坟才冒了这一次青烟,你们可要抓住机会,好好感谢我才是。 祁峟残忍地勾了勾唇角,若是“嬷嬷”告诉这些孩子:你们从良籍入了奴籍,你们不再有科举的机会、不再有经商的可能、你们再也不会有四处漂泊、游山玩水的人身自由……,你们是任打任骂的奴隶,你们会和任打任骂的奴隶结婚生子,你们的世世代代都是奴隶…… 你们永远低人一等,你们永远无法挺起脊梁。 吃饱穿暖?作秀罢了。 皇宫里都有忍饥挨饿的小宫女、小太监,况民间乎? 奴隶,活着、饿不死就行,就像你们现在这样,活着就行,死了问题也不算很大。 如果主家足够有钱,地位足够显赫,死几个丫鬟小厮简直稀松平常、不足为奇。 侍卫们用身体围起一道厚厚的人墙,小孩子们就在人墙内部坐着,安安分分地烤火。 篝火的火苗越窜越高,光亮也越来越大。 呼啸而来的寒风似乎也成了清新美好的和煦微风。 “你们自愿进去的?” “你们在这里面待了多久?” “你们可是这附近的小孩?” “一共死了多少人?有会数数的吗?” 侍卫们见小孩情绪逐渐稳定,就开始小心地打探情报。 许是很少接触小孩,接触的小孩也都是暗卫预备役的缘故,这些侍卫们的表情都冷而严厉,看上去威严无比。 刚刚才缓过来的小孩们再次害怕地瑟瑟发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经历。 祁峟忙叫停了这些人的盘问,亲自蹲下身子,搂过离的最近的小男孩,问道:“你们进去的时候,外面可有下雪?” 小男孩怯懦地盯着祁峟的眼睛,见对方眼里璀璨明亮的光是那样真诚而炽烈,才有了点头的勇气。 但其动作幅度之小,微不可察。 祁峟搁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继续问道:“你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害怕,但是屋子又黑、又暗、还冷、还拥挤,并且你们等了很久很久,嬷嬷都没来接你们,你们才开始害怕的?” 小男孩再次迟疑,不回答。 祁峟顺势搂着小孩坐下,将腰间悬坠着的美玉送给小孩把玩。“你们信任嬷嬷,嬷嬷虽然凶狠,但她一定是有苦衷的、一定是为你们好,对不对?” 小男孩拿着祁峟的美玉,这次倒没好拒绝,只小绵羊般温顺地点了点头,还颇为艰难的开口,“嬷嬷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考察,只要通关了,便有泼天富贵等着我们。” 考察? 祁峟心里一凛,却没表现出来,只继续温柔地发问,“那有人通过考察吗?” 小男孩不说话了。 一旁静静听着话的小姑娘主动搭话,“有的,有好几波人通过了考察。再最开始的那几天,几乎每天都有人被带走。” “是很漂亮的轿子来接他们!” “还有很漂亮温柔的姐姐陪着她们!” 祁峟再次陷入沉思,“他们走得时候很幸福,你们很羡慕?” 小孩们忙不迭地点头,“我们不羡慕,我们也会被人带走的,嬷嬷说,只有我们乖乖等在这里,我们也会被漂亮姐姐接走!” “所以这个嬷嬷还来看过你们好几次?” 祁峟温和地发问,眼神却警惕地环顾起四周。 早就收剑入鞘的侍从们默默拔出了剑。 “对啊对啊,嬷嬷经常来看我们。” “所以大人,您要带走几个人呢?挑我好不好,我超乖的。” “挑我,大人,我能干,吃的还少!” “大人,大人,选我,他们都哭过,就我一直没哭,我胆子最大!” “大人大人,挑我妹妹吧,她快挺不过去了,大人您发发善心,救救她吧。” 第28章 春花美好 祁峟神情麻木地看着小孩们围绕在身边,卑微地求自己带走她们。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若我只是经过此地的路人,我没有带你们任何一个人走的想法,你们又该怎么办呢?” 好不容易活泼起来的孩子再次萎蔫,“我们求求你,我们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我们宁愿饿肚子,我们也不要待在这里。” “反正在这里也吃不饱。” “那你们为什么不逃跑。” 祁峟环视漫天纷飞、没过马蹄的积雪,心中只好笑地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问了废话。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外面那么冷,出去待不了多久就冻死了。” “我们也不认识路,便是嬷嬷每次来都会留下大片的脚印,可不待我们准备好逃跑,新下的白雪马上就掩盖了脚印。” “我们没有食物、没有衣物、不知道方向、也没有去处。待在这里,至少我们能短暂地活下去,不至于很快饿死或冻死。” 第69章 “我们也能幻想下未来,大户人家的院子里四四方方的湛蓝的天空、精致华美的小院、去了壳的米面……” “我们要是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若是被嬷嬷的人看见,打断一条腿都不算稀奇。” “大人,带我们走吧,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是人待的地方!这话终于触动了祁峟的神经,这些孩子是活生生的人啊,活生生的人不该拥挤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和死人待在一块。活生生的人不该吃不饱穿不暖去渴望一个与人为奴作妾的前途。活生生的人,应该自由驰骋在天地田野间,去奔跑、去嬉闹、去摘果子去种田…… 活生生的人,有足够的能力创造历史。活生生的人,是希望光明所在。他们奔着人世间的繁华光明而来,就不该失望落寞浑身是伤的走。 人是万物的灵长,人生来伟大,人不该在幼小的时候,就如此狼狈、如此倒霉…… “我带你们所有人走。” 祁峟冷淡地擦拭佩剑,说出来的话却让小孩们激动连天。 “真的吗真的吗?” “谢谢大人!” “大人您最好了!” “大人!”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突然从人群中跑出来,“大人,我是这附近村子的人,我熟悉附近所有的路!” “路早已被风雪掩埋了,你小孩子家家又能记得多少路。” 暗一很快开口驳斥小孩的话,他们这么一群训练有素的暗卫带着陛下迷失在山林里,怎么说怎么丢脸,若是这小小的孩子都记得路,那他们回去,暗夜大人肯定不会饶了他们。 “这里是京郊镇水村,我是镇水村的人,我娘是孙春花。” 暗一听到京郊镇水村的字眼,立马认真起来,“你们是京城失散的孩子?” “是那个老嬷嬷拐卖了你们?” 小男孩连连摇头,“不是的,就我一个人是镇水村的。” “她们有些人是张家村的、有些人是王家村的、还有赵家沟、李家河、童家岭……,哪儿的人都有,就是没有镇水村的。” 祁峟听着一连串的地名,脑子有些模糊,这些地名他各个耳熟,却也仅限于耳熟,毕竟每年秋后问斩的犯人名录上,都清楚标明了籍贯,各个是xx州xx县xx村、沟、河、乡、坪…… “谁?”暗四敏锐拔剑,施展了轻功就向树林里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呼“何人在此?” 行动间,飒飒白雪飘落,玄衣翻飞在苍茫一片的松林里,格外唯美格外仙气飘飘。 有几个年岁小的孩子登时睁大了眼睛。 很捧场地鼓掌,“哇!好棒好棒!哥哥好厉害!” 暗四没听到小孩们的夸奖,暗卫五六七八九却全都注意到了林中的动静,大家默契地对视几眼,便飞快地出列,去帮助暗四,徒留十多个暗卫保护祁峟。 身旁少了小一半的人,祁峟也不害怕。 甚至格外有闲情逸致地看着暗四他们打打杀杀。 祁峟眼尖地看着暗卫们杀死了一众打手武夫,眼瞧着就要对最后一个老太婆下手,忙阻止了他们的行动,喊道:“留老太婆一个活口!” “不许杀她!” 祁峟眼神好,小孩子们眼神更好,立马就有孩子看清了老太婆的脸,大声叫嚷着,“是嬷嬷,嬷嬷又来看我们了!” 甚至有几个心眼单纯的孩子立马往老太婆怀里扑去,一口一个,“嬷嬷我们想你了,有带吃的来吗?” 祁峟一时神色复杂,心里难受。 早知道就让暗卫们省着点吃干粮了,也不至于让孩子们为了几口粮食就去跟老巫婆卖笑装乖。 那嬷嬷见随身带着的护院都死绝了,心里害怕的要死,腿肚子也开始颤抖,站都站不稳,眼瞅着数十个训练有素、墨衣银剑的打手向自己逼近,她一时害怕,随手拉起靠的最近的孩子,双手紧紧掐着小孩的脖子,嚷嚷道: “你们别过来,过来我杀了她!” 然而养尊处优的老太婆怎么比得过训练有素的暗卫军,一呼一吸间,暗五就栖身靠近了老太婆,轻松掰开了老太婆掐紧的手指,将受到惊吓的孩子夺了回来。 祁峟接过受惊的小孩轻轻安抚,还不忘警告余下的小孩,“瞧见没,这老太婆可不是什么好人!别听她胡说八道,她没安好心。” 暗四暗六顺势反捆了老太婆的手脚,将老太婆押到祁峟跟前。 祁峟居高临下地冷冷瞧了老太婆一眼,见她白面馒头似光洁美好的皮肤,心里一时诧异,这人长的真挺慈眉善目的,怪不得能骗了小孩子。 祁峟没搭理老太婆,只闲闲地瞧了眼那个镇水村的孩子,冷淡道:“你们口中的嬷嬷,是不是这个。” 镇水村的男孩摇了摇头,道:“带我走的那个嬷嬷要比她年轻一点。” “但她们长的很像。” 祁峟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扭头去问旁的孩子,“你们可认识这个嬷嬷?” 很多个孩子一齐答话,“是她就是她!” “她说这是我们最后一个考验!” 祁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冷冷地瞟了眼老太婆,道:“你拐卖了这群孩子?” “你虐待她们?却还妄图让她们感恩于你?” 老太婆呜呜咽咽的,说不出一句清楚的话,祁峟心里着急,就让暗一撕了老太婆衣服上华丽丽的毛绒围脖,重重塞进了老太婆的嘴里。 第70章 “大人,送我回家吧,我记得路。” 镇水村的小孩继续求情。 “我还记得拐走我的那个嬷嬷的长相!”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他现在确实该带小孩子们找点东西吃、找点衣服穿。 “那你和暗一在前面带路。” 祁峟和暗卫们分了下小孩,一人两个,分好后就每人前后各掐着一个小孩,利索赶路。 纷纷扬扬的积雪熄灭了闪耀温暖的篝火,老巫婆被绑在马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蹒跚行走。 祁峟注意到了那老太婆瞥向镇水村小男孩的怨毒的眼神,不由好奇开口,“她为什么如此恨你?” 小男孩很是无所谓地开口,解释道:“许是因为我是本地人的缘故。” “本地人有何特殊之处?” 祁峟虚心询问。 小男孩抛出一个‘你傻啊’的眼神,却还是好心解释了句,“我们京郊最近丢了好多孩子,京兆尹大人把这案子摆在了京中第一要案的位置,诱拐京郊小孩,可是死罪,要杀头的!” 祁峟心里有了较量,“这京兆尹大人,是个不错的?” “当然,他很公正的,我们本地人都知道,伸冤找京兆尹比找刑部尚书管用,当然也可能是京兆尹的官职大点、权力也大点。” 祁峟心里默然,原来杨书和堕落废物、声望差到如此地步了吗? 还好他已经革职死掉了。 京兆尹,从三品小官,在百姓心中居然比刑部尚书这个正一品的官员有威信、有权力,啧,有趣! 一行人紧赶慢赶,很快就到了镇水村,暗一出示了皇族令牌,村长很是利索地放一行人进村。 那男孩果然识路,祁峟默默算计了下山花费的时间、行路的均速,心中默默鄙夷了下暗一的识路本事。 暗夜的大徒弟,不过如此。 当然,他还是很清楚暗一能耐本事的,只是他觉得暗一身上的路痴属性,很有反差萌而已。 他绝对没有嘲笑暗夜的徒弟是路痴的意思。 一行人还没赶到小男孩的家,就在村口偶遇了小男孩的父亲。 小男孩声音嘹亮地叫了声“爹”! 声音里隐约有激动、有害怕、有惊恐,独独没有欢喜。 “这是你爹?” 祁峟冷冷瞧了下眼前这个白胖白胖的中年男人,又瞧了眼黑瘦黑瘦的小男孩,总感觉男孩他爹跟男孩不是一家人。 但他也没多想,只示意暗四给老太婆松绑。 祁峟亲自把老太婆拽到男人眼前,声音清冷,“孤命令你,狠狠打这个老虞婆!她拐卖了你儿子,不给他饭吃、不给他衣服穿、把他囚禁在巴掌大的深山老林里,你该打她。” 暗一很是上道地接过一旁路人村民递过来的锄头,将锄头的锄刃拆下,将木柄递给小男孩的父亲。 “孤给你机会,让你亲手给儿子报仇。” “打她!” 祁峟声色俱厉。 男人久久不愿动手,脸上还有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祁峟心里一时怀疑:别的小孩不敢逃跑就算了,这个小男孩家住这么近,他为什么不敢回来?还有他父亲,他父亲为什么不憎恨这个人贩子,甚至隐隐有些怕她? 奇怪。 祁峟神色阴冷,“孤命你,打她!” “太……,太子,”中年农夫一下子跪倒在地,“太……,太子,打人犯法的。草民,草民不敢。” 祁峟被这男人懦弱的样子气得不轻,心情瞬间阴转多云。 “你是孩子的父亲,你该打她。” “你为什么不敢打她,你知道孤最次也是个太子。” “孤的话算数,孤命你,打她!” 农夫直接瘫软在地,挣扎的勇气都没有。 倒是农夫的妻子很上道,她二话不说地接过暗一手中的锄柄,发了疯似的铆足了力气往嬷嬷身上砸,边砸边骂道:“老虔婆,居然敢诱拐我儿子,我要让你不得好死!” 哐哧哐哧的一下接着一下,棍棍到肉,却也都巧妙地避开了要害。 那嬷嬷哇哇乱叫,痛得死去活来,却是一直精神着,想晕过去都不成。 眼见老虔婆眼里泪水直冒,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祁峟才满意地叫停了农妇,转眼便冷测测地盯着瘫软在地的农夫,森然道:“孤知道你为什么不敢打她。” “你害怕,你害怕她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你儿子怎么丢的,说!” “太……太子,”农夫继续颤抖懦弱。 “大胆!” 祁峟心情瞬间变差,语气越发冷厉起来。 “陛……下,陛下,草民知错,饶了草民吧。” 农夫终于利索起来,他猛地爬到祁峟脚前,“陛下,我,草民赌输了钱,把这孩子抵押给赌场了……,” “什么?” “你在说什么?” 农妇的妻子目眦具裂,“你把我儿子拿去抵赌债?” “你好狠的心。” 祁峟漠然地看着农妇辱骂暴揍农夫,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见那农妇勉强消了气,才悠悠开口,“原来你知道孤是皇帝,孤当你不知道孤在这京城的地位呢!” “还是你觉得,皇帝都罩不了你?” “继续说,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在祁峟五次三番的威胁恐吓下,农夫才结结巴巴地道出后续,“寻常女孩子抵押进赌场,能比男孩子值上不少钱,若是这女孩再漂亮几分,那就更值钱了。” 第71章 “草民赌输了全部资产,没了……,没了入场的机会,便想着,便想着……,” 农夫又开始结巴起来,他惊惶地抬头,瞥见那年轻的陛下只是优哉游哉地抱着他儿子玩耍,心里瞬间有了底气。 “草民想着,这个儿子也换不了几个钱,干脆把他换走,让他姑姑妹妹来顶上。” “他姑姑妹妹顶顶漂亮的,能值不少钱,卖了她俩,我就可以再赌上三五把了,指不定哪把赢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就能和和美美地团聚了。” 农夫抬眼斜觑祁峟的脸色,见陛下面若寒霜,身子抖了一激灵,连忙磕头,“草民一时糊涂,草民发誓,以后再不赌博了,再也不敢了。” “陛下,……,我,草民卖了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心里一直后悔,草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一直想着赎回他的。” 农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磕头求饶。 祁峟却没了吃瓜看戏的心思,只随意捂住小男孩的耳朵,漫不经心地开口:“你说你想赎回你儿子?” “用你妹妹女儿换?” “是的。” 中年男人忙不迭应下,陛下这么喜欢他儿子,若是知道他有为换回儿子努力过,那他最后受到的惩罚,只会轻上不少。 大娃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为他求情的。 一定会的。 他是想过把儿子、女儿、妹妹、娘子全部抵押进赌场,这不是还没行动嘛。 只要他还没有行动,他就没有把柄留给陛下! 他还是他儿子女儿的好父亲、娘子的好丈夫、妹妹的好哥哥! “可是你已经把你儿子送进赌场了。” 祁峟薄凉地掀了掀眼皮,冰冷的眼里毫无温情。 “赌场允许你随意更换抵债品?” “这些孩子在你家是人、是儿子闺女;在赌场不过是待价而沽的商品,商品商品,一经出售概不退换。” “你怎么知道你把你妹妹闺女送过去的时候,你儿子还没有被转手发卖呢?” "再者,你闺女妹妹的性命,在你眼里都不作数吗?" “还是你觉得,赌场是做慈善的地方,你想怎样就怎样?今日把儿子送进去受几天罪,明天再把儿子换出来,让闺女去受几天罪?” “你已经穷到没有资格进入赌场了,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在赌场里为所欲为,随心所欲?” “嗯?” 祁峟语气淡漠而平和。 农妇却是疾言怒色,“你个杀千刀的,还想卖我女儿?那可是你女儿啊,你的亲生骨肉。” “哦不对,你不会在乎女儿的,你连儿子都卖了,你哪里会管她们是不是你的骨肉。” “你留下二娃和妹子的原因很简单吧,你就是想比较下她们的彩礼和卖身钱哪个多吧。” “我就寻思你这种平常完全不着家的人,怎么好端端的关心起妹子的婚事了,合着妹子还没正式定亲,你已经规划好她彩礼的用处了啊!” “我呸,妹子的钱,你一分都别想碰!” 祁峟只是随口诈骗下农夫,没想到后续能如此炸裂。 他一时沉浸在故事中,连小孩从怀里挣脱了去都没注意到。 “所以,爹,你生下我和妹妹只是为了换钱的吗?” “我……,” 中年农夫再次结巴。 “那你娶娘又是为了什么,你会把娘也换了卖钱吗?” “我……,” 中年男人挣扎着想解释几句,却发现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他儿子道出了他的心里话。 “我、妹妹、姑姑,我们都走了,母亲呢?然后母亲也会走对不对?” “你想孤家寡人,孤独终老对不对。” “我……,” 男人脸色苍白,头也重重垂了下去。 “大娃,原谅爹。” 祁峟本以为这人会就此老实,却不想他更加变本加厉地扑了过来,狠狠抱着小男孩的腿就在诉苦,“大娃,爹养你一场不容易,救救爹,爹以后一定对你和你妹妹好,也对你姑姑娘亲好。” 小男孩只冷漠地挥开了农夫的拥抱。 “爹努力种地,爹让你们都吃上饱饭,爹再也不去赌场了。” 中年男人痛哭流涕。 “你卖了我,赌场里的活计又重又累,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满心欢喜的准备回家,满怀期待地遇见你,却又被你以‘不认识的外地小孩’的名义,转手送给了那心狠手辣的老虔婆。” “冬天多冷啊。” “吃不上饭肚子多饿啊。” “有家却回不去。” “被抛弃了两次的滋味,爹你不想知道吧。” “每天都有人死在这暗无光明的柴房里,同伴的尸体在眼前生生转凉,甚至因为空间稀少的原因,尸体都僵硬了,还是弯曲的,还被捆锁在这方寸之地。” “每一分每一秒都度日艰难。” “下一个死去的随时可能是我。” “我发誓我要是死了,便是永世不入轮回,我也要化作厉鬼,日日夜夜地惩罚你、作弄你……” “让你吃不下饭、睡不饱觉。” “救你?做梦!” “救了你,我所有的苦都白吃了。” 祁峟没料到如此小的孩子能有如此魄力,日行一善竟然随手捡了个宝贝,心情终于好上不少,他轻快地扬了扬眉梢,好心提议道:“你打上他三棍子,与他断绝父子关系。然后再送他俩歪瓜裂枣,算是全了他的养育之恩。最后再把他卖到赌场去做苦力,他怎么对待你的,你就怎么对待他,如此也算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第72章 小男孩勉力镇定了精神,很是乖觉地赞同了祁峟的话,抄起锄柄就狠狠地砸在男人的脊背上,狠狠三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见第一步进展顺利,祁峟好心地解开璎珞,递给小男孩,“喏,歪瓜裂枣,不成敬意。” 小男孩却拒绝了祁峟的好意,只从雪地里随意捡了几颗松子,慢悠悠地用牙咬开了坚硬的外壳,俯身蹲在男人眼前,“父亲,我请你吃松子啊。” “想来你我父子一场,合该是我欠你的。” 喷香的松子被小男孩轻轻递到男人嘴角,“父亲,吃啊,儿子亲手喂你的,安全无毒,众目睽睽之下,儿子可不敢蓄意谋杀父亲。” 男人依然害怕,瑟缩着不肯张开口。 “吃。” 祁峟轻飘飘扔下一个字,赤裸裸的轻蔑与不屑尽数彰显。 男人这才勉强张开了嘴,不料小男孩却突然变卦,把松子丢给一旁吠叫的大黄狗,语含讥讽,“您也配吃我剥的松子?” “您再也没机会吃儿子亲手剥的松子了。” 男孩声音冷淡,笔直的眉峰沾上淡淡的冰霜,“你我父子之情今日断绝,您有失慈父的名声,儿亦背着不忠不孝的骂名行走于世,今世欠你的,大不了死后堕入阿鼻地狱偿还。” “我这样卑微渺小的人,本就不奢望再世为人,此世的仇必须此世报!你卖我两次,我只卖您一次……,父亲大人,请吧。” 男孩的声音明明冷而淡,男人却后怕的冷汗涔涔,甚至忘了这是最酷寒,最难捱的深冬。 “大娃,大娃,我是你爹啊。” “看在二娃的份上,饶了爹吧。” “二娃还小,姑姑也还没嫁出去,家里不能没有男人的,没有男人谁给她们撑腰啊。” 男人涕泪俱下,哭得好生凄惨。 男人的妻子主动开口,“指望你?你个懦夫,陛下给你撑腰,你都不敢给儿子报仇……,也许不是不敢,只是没脸,总之差别不大。妹子和二娃要是指望你撑腰,怕不是被人欺负死了都回不了家。” “你也配给她们撑腰?” “你有这个胆子吗?” 祁峟淡漠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心里百转千回。 赌博究竟有何种好处,能让数不尽的平民、贵族为此痴狂,哪怕家破人亡,也要义无反顾地沉陷进去。 前有敏宁郡主、侯京郡马爷,后有眼前这农夫。 是一掷千金给人豪情万丈的快感? 还是一本万利富贵险中求带来的、不劳而获的、毫不费力的财富惹人迷醉? 亦或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完全操纵家中财富、家人命运的上位者的满足? 祁峟对赌徒的心理状态一无所知。 他不理解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面对着数不尽的家破人亡的先例,还是坚定决绝地投身赌场。 总不能幻想着自己就是下一个幸运儿吧。 啧,指望赌博来发家致富,还不如指望投胎时选个有钱家庭托生呢。 商户、官家、贵族、地主…… 有钱有能耐的家庭,比赌博发家的幸运儿多了几百倍不止。 “二哥,你想把我和二娃卖进赌场?” 围观看热闹的村里人将农夫的妹子带到了现场。 “你忘了吗二哥?你只有我这么一个妹妹啊。” “我们相依为命长大的,一起经历了那么多天灾,又是洪水又是地动,还有瘟疫……” 年轻的女孩眉头紧皱,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我们一起活下来多么不容易。” “二哥,你说过要罩我一辈子的,你答应过大哥、答应过爹娘的,永远不抛弃我。” “你要把我卖进赌场吗?嫂子明明已经给我介绍了门好亲事,对方是可是秀才公啊,我马上就是秀才娘子了,你嫌他家给的钱少吗?” “那已经是村子里独一份的聘礼了,比不得你把我卖进赌场多,可也不算少啊。” “就算我没有找到一门好婚事,我也没白吃白喝你的。家里的菜园子、庄稼地,都是我和嫂子一起种的。” “我们每天起早贪黑,又是挑粪给菜施肥,又是松土除草、时不时的还给菜地捉虫……” “农活基本都是我和嫂子干的,大娃偶尔也下地帮忙,二娃天天在家做饭,那么小的孩子,天天坐在凳子上织布纺纱,你看不见吗?” “二哥,你看不见我们的辛苦吗?” “哪家的男人像你这样,不种地不做家务还不心疼女人孩子,你天天甩手掌柜当的不快乐吗?” “大娃向你求救,你为什么不救他!” “他是你儿子,你好意思装作不认识他?” “二哥,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没你这个二哥。” 年轻女子义愤填膺。 跟着年轻女子一块来的七八岁的小女孩也怯生生地开口,“爹爹,我也不要你了。” 小女孩软乎乎地拽着年轻女子的衣角,“姑姑,我们和娘亲、哥哥一起过吧,我们四个才是一家人。” “好,”年轻女子慈爱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发顶,很是坚定地对着农妇开口,“嫂子,你也别稀罕他,我们自己过,少他一个家中还少张嘴,省钱省粮食。” “听妹子的。” 农妇也很决然地下定了决心。 第73章 “把这丧尽天良的卖到赌场去,他不是喜欢赌场吗,死在赌场也是他的福气。” 祁峟看着清醒决然的一大家子,心情一时大好,助人为乐就是要帮这种脑子清醒的,那种脑子有病,受了委屈还觉得施害者可怜的,简直是有大病。 偏偏那种人单纯就是心肠软,你不帮她吧心里过意不去;帮了吧这事雷声大雨点小的就过去了,心里更膈应。 “孤会好生招呼赌场负责人的,该他受得罪,孤保证他一样不少的体验下来。” “他是个不做家务、不事农业的懒汉吧,那就让他替换磨坊的驴子拉磨,别的清闲活大都需要技巧,孤不认为他这种四肢不勤的赌徒能做什么需要技术的活计。拉磨吧,拉磨适合他。” “孤每每想到那些辛勤的农人,下地回来还要辛苦拉磨就于心不忍,想来你们村子也没驴吧,正好,赌场里有好几匹驴子,我看也不用卖身钱了,牵两匹驴子回来吧。” “小柚子,传朕旨意。” 祁峟的语气无比轻描淡写,恍若在讨论中午吃什么的悠闲散漫,但就这样淡漠、这么恣睢的神情,三两句话间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后半生。 阶级的倾轧。 祁峟想着,若是让旁的显贵遇上此事,他们会帮谁呢? 大祁女人地位不高,揭不开锅的时候,男人把妻子卖了换口饭吃,并不犯法。 这个农夫可恨是可恨了点,可他似乎没有危害社会啊,他只是对不起他的家人罢了。而他们大祁的男人,根本没义务对得起妻子孩儿。 啧,祁峟淡淡地抬了抬眼,对一旁站着的农妇道,“那两头驴子算是你家的私有财产,处置权尽数归你们,孤想,这两头驴子或许比你男人有用。” “若是你们用不上,卖了换钱,孤也没意见。” 农妇慌忙领着孩子妹子跪下,“陛下大恩大德,民妇无以为报,陛下万岁万万岁。” “免礼,客气。” 祁峟冷眼瞧着眼前鸡飞狗跳的混乱场景,心里索然无趣。 这样的现象在大祁算是普遍,他是皇帝,不是游侠,没的时间也没的精力一桩桩解决。 立法杜绝此类事件的屡次发生,尤为紧要。 祁峟想起了何玉琢,何玉琢是状元,才华是有的;又在刑部历练了那么多年,见惯世情冷漠,能力和悲悯心肠也是有的。 可何玉琢办事死板,量刑轻,下手也软,怕是不能很好地起到警世作用。 先前刘地主公然违抗皇令,强行对难民加租,这事在祁峟眼里都逃不过死罪了,搁何玉琢手里,才判了杖刑三十…… 杖刑三十…… 要不是后续杨书和仗势欺人、借着权势包庇子侄的事情败露,刘地主落在了他手上,怕是,很难混到死刑。 祁峟冷然地瞥了眼农妇,心想:这女人狠起来连当小白脸似的养了这么多年的男人都舍得往死里打,那让她跟着何玉琢办事,没准能改了何玉琢仁慈、和软的性子。 让受害者站在受害者的角度,绵绵不断地申诉冤屈,有利于降低量刑者审判施暴者时的负罪感与怜悯心。 毕竟有这样一条逻辑线存在,祁峟默默思索着何玉琢先前说过的话,“施暴者对受害者作恶,受害者无力偿还,由我来替受害者伸冤,那么我加之于施暴者的惩罚,便相当于我施加于他的恶行……” “在审判的过程中,一个行差走错,我就成了施暴者。” 祁峟不明白何玉琢为什么会害怕伤害到作恶的人,但他愿意给他机会,让他从受害者的角度,更深刻更全面的了解到严刑重罚的必要。 “三日后你收拾包裹去刑部报道,去找刑部尚书何玉琢,从今往后,你就跟着他办差。” 祁峟轻飘飘的下达命令,“你们名下的田地,忙不过来就找人帮忙,实在不行卖了也成;但是记着,不许卖给地主、富农。” “何大人会教你安身立命的本事,你仔细跟着他学习,但也别太怕他,要敢于对他的决策作出质疑。” “他是个好人,但他心软,他要是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你只管把顾虑说出来便是。” “他会重视的。” 农妇眼中顿时冒出欣喜,她怎么也料想不到,种了大半辈子地,临到中年了,还有机会被陛下看重,一朝登入天子堂!她何德何能,没读过书不说,家里也没几个钱,还是个女的,还有俩拖油瓶似的小娃娃,她的条件明明这么普通,可是陛下就是看重了她。 “谢陛下看重。” “民妇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大人,您该改称‘臣’了。” 小柚子很是善意温和地提醒,眼见着贫苦农妇脱离了辛酸悲苦的生活,他心里也跟着暗自高兴。 “臣发誓,一定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谢陛下再造之恩。” 祁峟听着民妇一溜烟的表明衷心的话,心里挺乐呵的,但他到底也没忘记正事,只道:“让坏人绳之以法,还无辜者清白是你的责任。” “你该对得起信任你、拥戴你的百姓。” “你儿子也是个好的,若是日后够本事,孤也会重用他。” “但现下,孤更看重你。” “你们一家人的前程,就看你们造化了。” 祁峟懒懒地起身,招呼侍卫们绑了老虔婆走,临了,他突然扭头,低着嗓音问中年妇人,“你叫什么名字?” 第74章 “臣姓孙,名春花。” “孙春花,”祁峟低声重复了遍,“好名字,孤记住了。” “告辞。” “恭送陛下。” 稀稀拉拉跪了一地人。 祁峟头也不回地走。 待到走远,村子远远抛在身后,小柚子才好奇地开口,“陛下,孙大人的名字又土又俗,陛下何不重新赐名,给她新的人生一个崭新的开始呢?” “陛下赐名,她只会更加荣耀。” 祁峟骑在马上,本不欲搭理小柚子,但看着小柚子锃亮的眼神,到底还是开口,“春花美好,她的父母很爱她,她的崭新开始,不需要改名换姓、从名字开始。” “她或许很愿意把她父母取下的名字流芳百世。” “陛下仁慈,是奴才考虑不周了。” 小柚子皱着眉头自责。 祁峟也不看他,只心道:事事都考虑周全,不得累死。他巴不得事事不过脑子。 “陛下,那您打算如何处置这老虔婆呢?她虐待了那么多小孩子,还敢让那些小孩子把她当好人捧着护着,真是罪该万死。” 祁峟淡淡地敷衍了句,“是啊,她死不足惜。” 暗一也凑过来,“陛下,您不觉得奇怪吗?似乎因为大娃爹那句‘不认识的外地孩子’,大娃才被那嬷嬷拐走的。” “可明明京郊也丢了很多本地的孩子啊。” “而且大娃爹敢趁着这段日子把大娃送进赌场,很大的可能是想趁着孩子大量丢失的由头,浑水摸鱼把孩子卖了抵债,然后回家声称孩子丢了。” 暗二突然插话,“照你这个意思,大娃爹更该死了,他明明看见了人贩子,却不招呼村民去揍她找孩子,还亲手把自己死里逃生的儿子给推进火坑。” “啧啧。” 暗三也跟着调侃,“等村里人反应过来,这大娃爹早就见过那该死的人贩子了,却一声不吱,就眼睁睁看着孩子们受苦受难……,虽然这可能是两拨人贩子,但也够他喝一壶了。” “我去,早知道这臭不要脸的男的纵容、包庇人贩子,我就该亲自去揍他一拳。要没有抢孩子的人贩子存在,我何至于伶仃孤苦一个人。” 暗四恶狠狠地瞧了眼被五花大绑的、鼻肿脸青的老嬷嬷,吐了口唾沫,道:“老子一恨丧尽天良的人贩子,二恨见死不救甚至助纣为虐、与人贩子狼狈为奸的恶心人。” “我必须好好关照他们。” 祁峟无奈地瞥了眼他的这群暗卫,心里暗自感慨:他到底是个心肠善良的,瞧瞧,他的侍卫们,有一个算一个,就没一个怕他的。 他也是不理解了,怎么就有人那么热衷帮他塑造昏君人设。他明明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他招谁惹谁了,天天被人泼脏水。 祁峟心里想着,怕是明日早朝,他怂恿‘子打父、妻打夫’的事情,就能在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了。 指不定还有人借着安南独立的缘头,让他下罪己诏,深刻反思:罔顾伦理,蔑视孝道,不敬祖宗天地的罪名。 祁峟无聊地撇了撇嘴,他要是个爱惜羽毛的‘明君’,他还能让这些一个劲骂他的人活着吗?只要活着的人都怕他、活着的人都顺着他吹捧他,他就是这九州四海、最开明最善良最伟大的皇帝! 祁峟散漫地瞧了眼愁云惨淡的天空,又看了眼可怜兮兮的孩子们,扭转方向就往礼部尚书崔海河家走。 一群鲜衣华服的侍卫和一群高矮胖瘦、黑白迥异的孩子形成鲜明对比,热热闹闹的一群人刚一入京,就收到了沿街百姓商贩的注目。 祁峟一见到崔海河,就平静开口,“依崔大人看,这些不知家在何处的孩子,该作何处置?” 崔海河一听陛下来临,早就着急忙慌地打开了正门,正好方便孩子暗卫们进入。 崔海河茫然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招呼下人带小孩们去洗漱吃饭,又招呼了仆役给侍卫们送些干粮酒水,一切安排妥当,才心情复杂地问祁峟: “陛下从哪里收留了这许多的孩子?” 小柚子忙替陛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解释干净。 崔海河闻言只深深皱了眉头,道:“既然都是外地孩子,还都是被哄骗入京,准备发卖给人当奴隶的,那也不方便送他们回家。” 祁峟深深瞥了眼崔海河,眼神复杂。 他心里止不住地吐槽:孤当然知道不方便送他们回家。 有些孩子连那比猪圈还悲惨的生存环境都忍下了,还说“虽然肚子饿,但是不太冷。” “虽然黑,但是人多热闹。” “我们这一屋子人,冻死饿死病死的不超过十个,已经算不错的了。” 便是知道这些孩子家在何处,祁峟也是不大忍心把孩子们送回火炉的。 这些外地的孩子和镇水村大娃不同,大娃家至少有勤劳能干的姑姑母亲、有田地、有屋舍、有可爱的妹妹……大娃眼里的幸福是回家。 而这些孩子眼里的幸福是:活下去,然后被卖进大户人家当丫鬟小厮;若是没能活下去,死了就死了。 祁峟见不得如此单纯、如此幼小的孩子悄无声息地死去,遂开口问道:“崔爱卿,孤把孩子们交给京兆尹,他应该能把这些孩子安顿好吧。” 崔海河也长久的沉默,他是崔海河,他又不是京兆尹,他还真不知道京兆尹能不能把孩子们安顿好。 第75章 “或许,孤把孩子们带给夏妍?她现在是正经八百的户部尚书,也该她安顿这些孩子。” 崔海河再次沉默,“陛下,太后久居深宫,将如此多来路不明的孩子安置在禁宫,陛下您和娘娘的安危,可就得不到十成十的保证。” 祁峟一时有些烦躁,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简直没劲透了。 但他很快就想到了几个人。 敏宁郡主和侯京郡马爷。 两人被削藩除爵后,被荣华大长公主禁足在郡主府。她们的小女儿祁汣早逝、嫡长女嫡长子早就结婚开府,在外单住。 敏宁郡主府现在可不就是现成的好地方,又大又冷清。 敏宁侯京虽然喜欢赌博,但俩人都不喜欢下人的伺候、也没有豢养男宠女妾的花花肠子,目前京中除了皇宫,怕是再也没有比敏宁郡主府更安静更空旷的地方了。 安宅杜府杨宅虽然也很大,可早就被他特批成公园了,人来人往的,不太适合养小孩。 祁峟将让敏宁侯京养崽的想法告诉崔海河。 崔海河再次震惊,没想到敏宁侯京居然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其实也好理解,陛下和祁汣县主关系铁,自然也会对祁汣的父母上心。 可是,崔海河试探地开口,“敏宁夫妇,现在就是寻常人家,没了地租月银,也没了父母子女的贴补,又被荣华大长公主禁闭在家,想来,很难养育这么多小孩。” “而且敏宁夫妇似乎不太喜欢小孩,也讨厌热闹,怕是不妥……” 祁峟恹恹地听着崔海河的反驳,心里再次犹豫,其实他把这些孩子送到掖庭局,全部入了奴籍,让掌事宫女、掌事太监仔细调教,是最省心最方便的法子。 但到底是他亲手救下的孩子,他想给她们不一样的前程。 “就给敏宁送去吧,敏宁不犯赌瘾的时候,还是挺正常的。” “她早年也是很有爱心的人,孤听说她力排众议收养的那几个小孩,现在也都挺出息的。” 崔海河忙接过话茬,“回禀陛下,今年的探花郎,那个畅谈农事的孩子,就是敏宁夫妇的养子。” 祁峟的眉头终于完全舒展,“如此看来,敏宁确实教子有方。祁汣、祁汣的哥哥姐姐也都是人才。” “这样吧,把孩子给她们送过去,告诉她们夫妇二人:孤体恤她们伶仃孤苦,特意把这些孩子送过去陪伴她们夫妇,也不需要多娇养宠爱这些孩子、只消教她们认字读书,学个一技之长就行了。” “若她们把这事干的漂亮,孤准许她们死后以祁姓宗亲的身份,随葬仁宗陵寝,但是郡主身份就不要奢想了。” “敏宁表姐应该很希望长眠于仁宗爷爷身畔吧,据说她曾经可是最受爷爷宠爱的郡主。” 小柚子慌忙领旨,正准备退下,就被祁峟叫住,“慢着,等孩子们休息好了,我和崔大人一块儿过去。” “顺道去看看敏宁表姐。” 第29章 草民愿意 崔府左右厢房,地暖热烘烘的,被梳洗干净的小孩们大都穿上了干净柔软的新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崔府家生子们过年的冬季新装,又蓬松又漂亮。这群吃惯了苦楚的小孩第一次穿戴如此整洁得体的衣物,个个都兴奋得不得了,又隐隐有些自卑紧张。 “好白的毛毛,我不舍得穿,脏了……,脏了我赔不起。” 有胆小的姑娘怯生生地拒绝新衣服,“我还是穿姐姐们不要的旧衣服吧,这么新的衣服,给我我不配,脏了我赔不起,我没钱的。” 崔少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笑吟吟地打断了小姑娘的话茬,温和道:“你们是陛下带回来的小孩,将来都是陛下的人,别说这样一件普通的衣服,便是崔府这么大这么气派的房子,你们也会拥有的。” “穿上吧,没事的。这些衣服都是你们的东西,你们爱惜它也好、不在乎它也罢,它们都是你们的物件,你们爱怎样就怎样,你们有全部处置权。” 大丫鬟循循善诱。 小孩们却突然沸腾起来。 “陛下?” “陛下!” “皇帝帮了我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很快就有小孩跪下,原地叩头,嘴里念叨着,“陛下真好,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丫鬟见戏文里才有的台词出现在了现实生活中,一时有些茫然,她错愕地瞧了瞧表情严肃认真的孩子们,心里强压下好笑,急忙搀扶孩子们起身。 “你们要是真感激陛下,就亲口对着陛下道谢吧。” “现在请好好吃饭。” 大丫鬟拍了拍手,提着保温食盒的丫头下人便鱼贯而入,诱人的香味在空中漫延、扩散。 饿久了的小孩们不自觉流了口水。 馋,好馋。 饿,好饿。 饭饭,香香。 乌骨鸡汤、糖醋排骨、桂花米糕、藕粉山药糕、肉丝粥、羊肉包子、油焖大虾…… 小孩们望着美食的眼里冒着绿光。 有几个饿狠了的小孩手脚敏捷,眨眼的功夫就把一盆羊肉包子抢了个精光。 但更多的是胆小怕生、心思细腻缜密的小孩,她们或安静站着或乖乖坐着,眼里渴望着美食,手却规矩安分的缩在袖子里。 这么多好吃的,比年夜饭还丰厚的好吃的,肯定不可能全部白送给她们,万一错吃了主家的饭菜,这么美好的生活,刚开始就立马结束了。 第76章 她们不想美好生活结束,她们想一直过这种有暖和衣服穿、有肉吃的好日子。 为了好日子更加长久,她们能忍,愿意等。小女孩们可怜巴巴地望着大丫鬟,大丫鬟也不负众望地主持秩序: “大家坐好了,不要抢。” “所有的吃食都人人有份。” “你们慢慢吃,没人跟你们抢。” 小孩们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各个两手抹油,嘴角泛光。 祁峟和崔海河溜达到了厢房。 看着满屋子的小孩们吃着热腾腾、油腻腻的饭菜,祁峟一时沉默,迟疑道:“爱卿,饿久了的孩子,应该吃清粥淡菜养胃。” “怎么给他们上了这么重油重盐重荤腥的菜食。” 崔海河急的脑门子直冒汗,解释道:“陛下,你们来的匆忙,现在时间也尴尬,不早不晚的,这些吃食,都是前日犬子冠礼剩下的,略一加热,就送了过来。” “不周到之处,陛下勿怪。” 祁峟瞥了眼崔海河,也没过多为难,冷淡地夸了句,“爱卿已经做得很好了,刚刚那话,是孤矫情了些。” 开心吃饭的孩子很快瞧见了崔海河祁峟的到来。 很快就有胆大的孩子端着碗跑到了祁峟跟前,一群小厮丫鬟想拦都拦不住。 “陛下,这个炒饭可好吃了,里面有鸡蛋、还有肉肉,咸咸的,撒了很多盐的样子。” “陛下要不要尝尝?” 小姑娘很是热心地舀了勺饭,漆黑的墨瞳直勾勾盯着祁峟,眼里写满了真诚。 祁峟看了眼沾有口水的勺子,又看了眼小女孩真挚的眼睛,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挥手拒绝了小姑娘的好心,“孤不饿,谢谢你。” 小女孩受伤的缩回手,乖乖把饭扒进了自己嘴里,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又突然笑出来,“陛下跟我说谢谢耶。” “说谢谢有什么不妥吗?” 祁峟狐疑开口。 旁的小孩都艳羡无比地瞧着祁峟跟前的小女孩,在万众瞩目之下,小女孩缓缓开口,“第一次跟我说谢谢的大人,是陛下耶。” “我好有面子的!” 认真吃饭的小孩们更加羡慕了,她们幽怨地瞧了瞧笑容灿烂的小姑娘,恶狠狠地扒了口饭,化悲愤为食欲:让陛下说谢谢有什么难的,她们日后定要做出更伟大更有意义的事,让陛下真情实感地跟她们说谢谢! 祁峟无奈地环顾这些年少单纯的孩子,心里萌生了科举改革的想法,他或许可以先在这些孩子身上,小范围试验改革的可行性。 寻常的墨义、经义、策问、帖经、诗赋,挑选出来的大都是会读书会背书的人才,这些人才或许适合教学、或许适合写史,但放在具体岗位上,要么难以胜任本职工作,要么有种杀鸡焉用宰牛刀的无力感。 换句话说,寻常科目选拔出来的人才,很适合赋闲在家、读书问道,继续钻研学术。 读书人走到皇帝面前的成本过高,又是数十年寒窗、又是举家倾族之力……,皇帝总不好用衙役捕快这样的小官小职打发人家。 这样薄情寡恩的事,用在读书人身上,无异于自取灭亡。 但若是缩小教育成本,让更多的人以更低的成本入仕,掌握更具体更专业的技能,于国于家,大抵是可行的。 冬日里天黑的极快,一行人刚来崔府没多久,太阳就缓缓下山,橘黄的余晖弥散在浓丽稠白的天幕,晕染成极其优美养眼的织金绣球。 也不好连夜拜访禁足在家的敏宁夫妇,祁峟和孩子们在崔家歇了一宿。临去敏宁郡主府时,崔海河还特意以崔家、皇帝的名义,各送了两份拜帖过去。 求人办事,自然要把姿态放卑微点,下个拜帖,礼貌点没什么坏处。陛下年少,为人处世的经验不足,他崔海河混迹官场那么久,该有‘食君俸禄为君分忧’的自觉。 敏宁郡主被褫夺爵位禁足在家后,郡主府就冷清了不少,往日里来来往往的宾客没了踪影不说,敏宁养了十多年的老虎豹子都放归山林了,没钱没身份养不起猫科动物,这点很现实。 祁峟崔海河走在这萧条少人的院落里,颇有物是人非的感慨。 但叽叽喳喳的孩子们却是第一次走进这么气派这么空旷的精致房子,心里又放松又欢乐,兴奋劲上头,每个孩子脸上都红扑扑的。 崔家院落也够大够繁华,但崔家主子众多、仆人也不少,比不了敏宁府邸里处处空荡少人的自由。 敏宁侯京早早就坐在正厅等祁峟一行人到来,茶盏里的热水添了一道又一道,茶叶自带的清苦芬芳都淡了不少,祁峟一行人才姗姗来迟。 看着年轻挺拔的皇帝表弟言笑晏晏地站在跟前,敏宁一时恍惚,她正欲行家礼,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具备皇室宗亲的身份,只苦笑着调整姿势,准备行跪拜大礼。 然不待她有进一步的动作,祁峟就好笑地将她搀扶起来,温和地牵至主位,连带着侯京也被推至主位坐下。 “表姐,”祁峟主动开口,“我从郊外捡了这么多孩子回来,也给不了她们更好的出路,便想让表姐带着她们读书识字、骑马射箭。” “表姐可愿意?” 敏宁茫然地瞧了眼安静乖觉的孩子们,发现这些孩子虽然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但各个憔悴枯槁、面黄肌瘦,神态举止也透露着忸怩粗鄙,不像是被认真教养过的孩子。 第77章 她心里一时无措,便想着拒绝,“民妇戴罪之身,恐不堪此大任。” “孤知表姐学问深厚,马上功夫也不弱,是我大祁宗室里独一份的文武全才,由表姐您给这些孩子们启蒙教习,是她们的荣幸。” 敏宁还在犹豫,侯京也沉默不发一言。 若是时间倒流回她们还没沾上赌瘾的时候,她们夫妇二人的乐趣就是读书喝茶、教育孩子;比谁学问更高、比谁更会教育孩子……,日子清闲,但也有趣充实。 可沾了赌瘾后,大把的金钱抛出又收回,收回又抛出,如此循环反复,刺激一轮接着一轮……,两人的日常,便再也不复诗情画意、春花秋月的唯美浪漫。 只剩下“输赢”二字。 她们早先是极其宠爱孩子的,她们的长子、长女,都受到了最优良的教育,她们的养子、养女也各个幸福出息,也就祁汣这个小女儿倒霉。 祁汣出生后没多久,她们夫妻俩就先后染上了赌瘾,家再也没了家的样子,父母也没了父母的权威…… 甚至祁汣大病不愈的时候,她们也没多看望照顾;待女儿病死后,她们还不知悔改,还瞒着一应家人,将小女儿送给权贵庶子作妾,只为得到大笔的聘礼偿还赌债…… 初次进入赌场,她们自信运气优异,绝不会输;她们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一局接着一局地豪赌,却发现再也没了从泥泞中挣扎起身的能力,她们沉迷于赌博之术,却还安慰自己“出身高贵、命格贵重、子女成材,毫无后顾之忧……” 是真的毫无后顾之忧吗? 不是的。 再丰厚的家产也有完全败光的时候,再尊贵的身份也有跌下云端泥泞不如的时候。 从赌博的美梦中清醒来,一切都是忧患。 “表姐?” 祁峟轻柔地唤醒陷入沉睡的敏宁,“表姐,表姐夫,你们可考虑清楚了?真不愿意吗?” “不愿意孤可就……”(强行下旨了) “民妇愿意。” 敏宁答应地很是痛快。 “草民也愿意。” 侯京紧紧跟随敏宁的脚步。 “如此甚好。” 祁峟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站在正厅中央的孩子们也长舒了口气:陛下的表姐表姐夫,瞧起来温柔又优雅,一看就是好相处的,她们喜欢! 敏宁瞧了眼祁峟松快的表情,欲言又止,欲止又言,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谨慎地开口,“陛下知道我们夫妇二人赌瘾严重,赌瘾发作的时候,便是亲生女儿,我们也没太放在心上。” “你们对不起祁汣,所以你们丢了爵位、封地、名声。” 祁峟声色冷淡,耐心至极。 敏宁喝了口茶,强压下心里的异样,“我们保证不了再不犯浑。” 她想着,把丑话先说前面,省的日后真出幺蛾子了,不好交代。 “表姐,”祁峟盈盈一笑,“表姐表姐夫先前也是赶巧了,赌博已至倾家荡产、甚至卖儿卖女的混蛋事虽然屡见不鲜,但未被列入大祁律法明令禁止、大肆宣传。” “所以孤只剥夺了您二人的爵位、官职、俸禄、封地,事后还让您二人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 祁峟冷淡地停顿了下,瞧了眼敏宁夫妇的眼睛,才继续悠悠道:“相关法条不日完善,想必表姐表姐夫也不想以身试法吧。” “表姐表姐夫会不会再次犯浑,孤相信刑部的人、锦衣卫的人、景王叔爷爷的人、荣华姑姑的人……,都比孤关心。” 第30章 积攒福报 敏宁一时沉默,她下意识地低头,默不作声地数小孩子的数量,一个,两个,三个……,五十五个,足足五十五个小孩! 她要疯了。 五十五个小孩有男有女,最大的不超过十岁,最小的看上去才三四岁,口水咿咿呀呀地顺着脸蛋流到脖子、再顺着脖子滑到衣服上,越看越像小可怜。 一个两个这样的小可怜那是呆萌可爱,惹人喜欢;一群这样的小可怜聚集在一起,那简直是恐怖片。 敏宁不经意地觑了眼祁峟,欲言又止地开口,“陛下,你也知道,表姐表姐夫上了年纪,两个人带这么多孩子肯定精力不济,……55个孩子,饶是神仙下凡,也难以全部兼顾,要不,我们留下一半,剩下的你找别人?” 祁峟沉默,那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跟他有交情的、清闲的、不需要很高酬劳的,又能在大家庭里当家做主、说话算话的,简直屈指可数。 敏宁夫妇怎么看怎么是最合适的人选。 “表姐,”祁峟温和开口,“这群孩子也不需要你们用很高的规格宠爱、呵护;你们就筛选出孩子们的兴趣天赋所在,让她们学个一技之长傍身,就足够了。” “至于琴棋书画、射术剑法……,这些全都是锦上添花的行当,有精力教最好,无精力教也无妨。” “孤会从翰林院拨几个聪明伶俐的年轻人从旁协助,你们轮流执教也好、每人负责固定的小孩也罢,孤不做任何干涉。” 敏宁艰难地咽了口茶,“所以陛下的意思是,把郡主府改造成小型学堂?” 祁峟不咸不淡地接话,“差不多,改造成不培育科举考生的新式学堂,男女同校这种,没准还能在京中掀起新的潮流。” 第78章 侯京把玩着手中玲珑剔透的琉璃杯,神情莫测地打量站在人群最前方的孩子,若有所思地开口,“小子,你过来。” 被叫到的孩子立马上前,三四岁的孩子身量不高,又瘦又弱,怎么看怎么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小孩的眼睛漆黑明亮,像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你家中可有什么亲人?” 侯京冷淡发问。 小男孩思索片刻,举起手指掰着数了好几下,最终却耷拉着脑袋,道:“没有亲人了。” 侯京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不禁莞尔,“那你刚刚在数什么?” “数我原来的家人,是他们把我一个人抛弃在镇上,然后我才被那坏嬷嬷拐走的,我要记住他们,永远讨厌他们。” 侯京笑容更盛,他也不避着祁峟,对着敏宁唇语道:“夫人,我们赌波大的,猜猜这些孩子,最远能走到什么地位。” 敏宁心头一惊,下意识回复,“异姓摄政王?丞相?国师?” 侯京摇了摇头,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夫人噤声。 祁峟懒得看夫妇二人打哑谜,便自顾自地喝茶品茗。 敏宁夫妇眉来眼去了好几个来回,祁峟一盏茶都饮尽了,夫妻俩才正式下定决心,道:“陛下,我们愿意在郡主府建立小学堂,收留这些孩子,争取将功赎罪。” 祁峟心里哑然,将功赎罪?立什么功赎什么罪? 她们对祁汣犯下的罪恶妄图弥补在旁的孩子身上? 搞笑呢。 这波在他看来,纯粹是人尽其用。 有功劳,但功是功过是过,混淆不得。 “那孤便替这些孩子,谢谢你们。” “不客气,应该的。” 商定好孩子们的归属,祁峟也没在郡主府过多停留,临走前最后叮嘱了句不要给孩子们配备下人小厮、让孩子们自己的事自己干,就匆匆离开。 一行人冒着风雪去了锦衣卫诏狱。 都指挥使秦悦正在审讯京郊抓来的嬷嬷,养尊处优的老嬷嬷自然是经不住严刑拷打的,秦悦刚命人取了竹夹,还没正式往嬷嬷手上套紧,她就哭天喊地的招了大半。 “大人,这些孩子大都是从穷山僻壤的小地方走出来的。” “溪南的孩子最多,安南的孩子也有。” “大都是贫穷的农家猎户,家里条件差,养不起这许多的孩子,就把这些孩子带进城,准备卖给人牙子。” “但人牙子也不是每时每刻都开张做生意,这些孩子烂在父母手里,卖不上价,也换不回来粮食,在家里也混不上几口饭吃。我就寻思着,把这些孩子搞过来,管他们饭、把他们养大、再把他们培养好了卖给牙婆。” “即做了一桩善事,也能挣笔钱贴补家用。” 祁峟沉默无言。 见惯了大场面的都指挥使秦悦也哑口无言。 见多了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做善事?管饭养大?” “把他们培养好?” 秦悦面沉如水,声音越发冷厉,“大冬天的,把他们一群小孩子,关在转身都困难的、人烟罕至的的柴房,就是你所谓的培养吗?” 嬷嬷努了努嘴,想要辩解几句,余光瞥见祁峟手中随意把玩着的沾了盐水的、布满倒刺的软鞭,立马安分了起来,她赔笑道: “大人,您知道的,乖顺的宠物似的下人最紧俏,最卖的上价。” “官太太官老爷们就喜欢规矩安分的老实人。” “我这样调教他们,褪去他们身上的野性和戾气,也是想为他们博一份好前程。” 祁峟无声地掂量了下鞭子。 秦悦也脸色铁青,“你把这些孩子弄来京城,你给了他们父母多少钱。” 面白慈祥的嬷嬷陷入沉默。 秦悦耐心耗尽,声音也失去了先前的平稳,“你不会是一分钱没付,平白从父母手中把孩子抢过来的吧!” 嬷嬷颓然地跌坐在地,身上青一块红一块的伤口与地面来了个亲密摩擦,痛的她倒吸一口冷气。 嬷嬷不承认不否认的模样,落在祁峟眼里就成了默认。 秦悦也脾气上头。 寻常农人猎户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卖儿卖女贴补家用也能理解。大部分良知未曾完全泯灭的父母会将孩子卖给皇庄、地主,孩子即使入了奴籍,也是安安分分的种地。 也有心高眼高的父母想着把孩子卖进富贵人家,从此脱离土地、脱离苦海。 但90%的父母不会想着把孩子卖进烟花柳巷之地。 可根据孩子们的口述,有很大一批孩子被所谓年轻漂亮的姐姐带走……,至于这些漂亮姐姐的职业、身份,祁峟不敢深思。 虽然多子多福是大祁人民永恒的追求。 但其实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家庭,并不想要那么多孩子,架不住孩子扎堆似的一个接一个来。 祁峟物质条件生来优越,他坐享天下、金钱、财富、只要他愿意,就能应有尽有,他绝对不会因为养育不起孩子而苦恼,但这不影响他站在农人的角度上思考问题。 穷人家的孩子大多悲催,瘟疫、水患、地动、旱灾,随便一场天灾便足以导致一个家庭的破产。 老天不开眼的时候,随机饿死、冻死一个贫穷的小家庭不成问题。 若舍去一两个孩子能换来大部分家人的平安,虽然对舍弃的那些个孩子而言有失公允,但也可以理解。 第79章 人嘛,总是在权衡利弊,总是在计算得失。 可是,这些孩子似乎不是父母主动出卖的。 便是这些孩子的父母动了卖儿卖女的歪心思,人家至少也愿意等着正规牙婆开张。 “这些孩子的卖身钱究竟是不是零?” 祁峟声音寒冷,京都距离安南、溪南天高皇帝远,给这些孩子一一寻回父母怕是艰难。 何况寻回了父母也逃不过一个被发卖的下场。 祁峟懒得折腾。 但他很愿意让嬷嬷十倍百倍的赔付孩子们本金,这笔本金全部交付给孩子们,让她们自由支配。 祁峟气势实在迫人。 尽管他只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公子,他周身冷酷、残忍、暴虐的因子也让人没由来的害怕。 诏狱阴暗,黑森森的小隔间里幽幽飘着暖黄的烛火,像是黄泉路上的引路幽灵,左右隔间里时不时回响着惨绝人寰的哀嚎声、鞭子划破长空的声音虎虎生风…… 老嬷嬷没由来的瑟缩身子,摇头,“孩子不是我抢的,不是我抢的。” 她惊恐地抱住头颅,声音嘶哑,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狼狈地开口,“孩子不是我抢的,是底下人交上来的。” “我只负责培训。” “培训的法子也是上面人教给我的,我是无辜的,我也没想这么恶毒的对待这些孩子的,我也只是听令办事。” “我还给她们白面馒头吃,上面人安排给她们的伙食只有泔水的。” 老嬷嬷絮絮叨叨个不停,“人上了年纪,该给自己积攒福报的,我没有对不起那些孩子……” 祁峟看着精神状态已然失常的老嬷嬷,心里顿时失去了观刑的耐心。 他神色恹恹地甩下软鞭,头也不回地退出了阴暗湿冷的隔间。 布满倒刺的鞭子被突然扔在地上,像是潜伏沉睡的毒蛇,老嬷嬷被吓得惨叫连连,忙连滚带爬地向角落爬去。 秦悦深深凝视吓疯了的老嬷嬷,心里有千百般的怒气无从发泄,只愤怒地双手捏拳,狠狠砸了几下墙壁,砸得双手鲜血淋漓,却尤不解恨。 陛下怎能因为这老太婆可怜就原谅了她的罪行! 秦悦低声咆哮了几句,看也不看地退出隔间,值班的锦衣卫立马给门上锁,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来、冷冷清清地走。 秦悦走到刑房门口,瞧见祁峟一人站在漫天纷飞的白雪中怅惘出神,少年天子玄色的衣袍清冷而肃穆,让人不自觉产生了生疏距离感。 秦悦心里陡然萌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怜滋味,他居然可怜他说一不二的君王! 秦悦自己都觉得荒谬,他站在原地踟蹰徘徊,最终还是选择上前,他接过一旁属下递过的油纸伞,送与他孤独落寞的君王陛下。 祁峟拒绝了他的好意,只自顾自地开口,“为什么坏事做尽的罪人总要强调他那微不足道的善良?” “为什么万劫不复的烂人总在强调自己良知未泯?” “她们若是真的良知未泯,合该知道自戕才是她们最后的善良。” 秦悦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陛下心里记得人贩子的罪恶就好,他真的害怕陛下一个心软,这嬷嬷的上家和下家,都成了逍遥法外的漏网之鱼。 哎,xxxx真是封建社会的悲哀,好让人无奈,作者知道真正的封建小农时代杜绝不了此类事件的发生,但小说是虚幻的理想国,虚幻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能够的! 第31章 精明能干 “陛下”,秦悦忧心忡忡,“雨雪天寒,陛下切莫伤了身子。” 祁峟径直无视了臣子的关心,只独自怅惘地瞧向远方,苍翠的青松生机焕发,皑皑白雪映衬远山如黛,一片晶莹剔透。 秦悦被漠视了个彻底,但也不恼怒,只默默撑开了伞,无声拢在祁峟头上,声音更加恳切,“陛下,回屋歇息吧。” 祁峟这才冷淡地扭头,少年人涉世不深的黑眸直视秦悦冷毅锋利的眼睛,坚定道:“孤命你,彻查这嬷嬷的人际关系网,她的上峰和下属,凡是参与了人口诱拐、虐待、违法贩卖者,统统打入死牢,尸首游街示众。” “其一应亲属,凡是直接或间接享受了非法红利者,悉数贬为奴籍,流放北疆。” 祁峟的声音冰凉而淡漠,称得上薄情寡恩。 可秦悦却觉得他家陛下真是热心肠到了极点,连带着寒冬腊月的天都温暖了起来。 他毫不迟疑地领命,“臣谨遵陛下旨意。” “定不负陛下所托。”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算是鼓励。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无限洗白坏人的好和无限放大好人的恶,简直是着世间上最离谱最有失公允的事情。不仅会让旁观者陷入挣扎两难的地步,还容易让作恶者逃脱法律的制裁与审判。 何其不公! 何其可恨! 道德简直是绑架好人、宽容罪犯的有力武器。 祁峟再次走进诏狱,他双手微垂,背负于身后,神态懒散而傲慢,玄色衣氅衬托的少年人愈发清瘦高挑,分明是清隽的气质,却让人害怕到骨缝生寒。 在祁峟阴鸷的注视下,老嬷嬷冷汗大冒,浑身肌肉颤抖不休,伤痕尚未痊愈的五官狰狞扭曲,明明害怕到极致,她却还是生生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大人您又回来了。” 第80章 “奴家给你唱戏听呐。” 她也不顾及祁峟、秦悦等人黑透的脸,自顾自拈起兰花指,期期艾艾地唱起来: “闻一闻瓜香心也醉, 尝一尝新果甜透心窝, 休要愁眉长锁, 秦悦心里烦躁,疯了,这人真是疯了!锦衣卫还没开始审讯呢,她就神智失常了。 祁峟却是极有耐心,好脾气地等她把这段黄梅戏唱完,才淡漠地接过秦悦手中的背景调查资料,风轻云淡地念道:“京城响尾村杜铁柱之长女、同村王大华之妻,仁宗熹太妃的洒扫宫女,生有一子一女……” 祁峟一边念着背调资料,一边注视着杜嬷嬷的神色,见她痴傻疯癫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不停拽起袖子擦口水,祁峟有些不悦,心里多了丝烦躁。 他加重了语气,继续念道:“女儿王知书,14岁,尚未议亲;儿子王达理,8岁,目前在村学启蒙识字。” 杜嬷嬷还是一如既往地痴傻,更加紧张更加频繁地拽起袖子擦拭口水。 祁峟再也没了威胁老年人的意思,只无趣地转身,对秦悦身畔的锦衣卫说道:“我朝以孝治国,老母锒铛入狱,其子女也不好在家中逍遥玩乐。” “你们把她儿女丈夫抓来,让她们一大家子在这诏狱团聚,待到调查结果出来,一切尘埃落定后,一家人整整齐齐地上路,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陛下仁慈。” 被安排了任务的锦衣卫很是恭敬地出列,“属下这就去响尾村。” 秦悦也很是捧场,他恭敬地接过祁峟手中的背调资料,道:“左右不是什么大案子,弟兄们辛苦个十天半个月,潜伏在背后的人,也该抓个七七八八了。” “这老嬷嬷就是一字不招,该抓的人他也跑不了。” 祁峟满意地点了点头。 秦悦瞧了眼祁峟的神色,补充道:“就算她一字不招,进了锦衣卫的诏狱,这一番严刑拷打也少不了。” 祁峟赞许地点了点头。 “能分毫不差地依照锦衣卫的规矩办事,自然是极好的。” 先前还神智失常的老嬷嬷立马不癫狂了,她形容悲切抓住铁栅栏,手铐脚铐噼里啪啦地交错交响,痛哭流涕地开口,“陛下,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只求大人放过我的孩子。” “现在才想着招,刚刚干什么呢?” 秦悦罕见地和颜悦色起来,“你想保住你一双儿女的性命?” “大人,奴家的错,别牵连孩子,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杜嬷嬷真诚无比。 “那就要看你招供的东西,有多大价值了。” 秦悦声色温柔,表情也宽容,说出来的话却恶毒,“还没怎么样你的孩子呢,你就开始害怕了?” “果然再怎么蛇蝎心肠的人,心里也怜惜自己亲手养大的骨肉。” 杜嬷嬷不再说废话,只一五一十地交代同伙和犯罪过往。 诏狱阴冷,时不时有拖着细长尾巴的耗子在铁栅栏处来回穿梭,新鲜血液的腥甜味和干涸老旧血液的浓臭味交杂混合,让人很是难受。 祁峟不愿多待,抬脚出了诏狱。 秦悦随侍在侧。 刑部尚书何玉琢收到了祁峟的传召,很是匆忙地赶到了锦衣卫的审讯大堂。 他恭敬地行礼作揖,“陛下诏臣来此,有何吩咐?” 祁峟恹恹地端坐高台,居高临下地瞧着何玉琢,眼色薄凉而淡漠,他沉默半晌,才轻轻开口,道:“爱卿可知晓京城最近可发生了哪些大事?” 大事? 京城? 最近? 何玉琢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都想不到哪些事情能同时符合以上三个要求。 也没多纠结,他轻轻作揖拱手,道:“臣不知晓,请陛下赐教。” 祁峟只冷冷地轻哼了一声,京郊附近孩童大量丢失,却无一人向刑部报案,有趣。 托杨书和的福,刑部名声一落千丈;如今,也是时候该重树刑部威严了。 祁峟也不在卖关子,只慢条斯理道:“京城最近多了批来历不明的外地孩子,同时少了批土生土长的稚龄幼子。” “陛下想查清此事的真相?” 何玉琢很是茫然地开口。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道:“真相固然要查,可杜绝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才最为重要。” “陛下所言极是。” 何玉琢恭敬拱手,神色却茫然如初。 秦悦看不得何玉琢茫然无措的可怜样子,遂开口解释道:“何大人,事情是这样的,许多外地孩子被拐子诱骗至京城,没依照合法程序登记报官不说,还惨遭虐待、洗脑,拐子想让她们泯灭所有的人性,牲口似的浑浑噩噩地活着……” 何玉琢沉默。 秦悦继续补充,“说是诱骗,大部分是强取豪夺;拐子以无限接近于零的成本,搜刮了一群又一群小孩,调教完毕后高价卖出……” 何玉琢面露不解。 人牙子调教奴隶的手段确实是心狠手辣的。 但人牙子获取奴隶的途径,似乎,好像,一般是合法的?成本怎么会无限趋近于零呢? 秦悦显然看出了何玉琢的迷茫所在,他冷嗖嗖地掰了掰手指,直掰的指关节咔咔作响。 “何大人,这是群拐子,不是合法人牙子!人牙子的手段已经够狠了,这群拐子则是完全泯灭了良知,你若见过那些孩子的悲惨处境,我保证你恨不得立刻杀了这群拐子!” 第81章 祁峟看着秦悦发火,也没责怪他僭越的意思,只不咸不淡地补充道:“京郊丢失的孩子,最好的结局是被这群拐子的同党置换到地方州县发卖。” “最不幸的结局则是遭遇上了杀人不眨眼的山匪流寇。” 崔海河紧接着祁峟的话,幽幽开口,“可不是,生意人再怎么残忍,心里至少惦记着赚钱,至少愿意留商品一条性命;亡命之徒,刀尖子上舔血过活,哪个还想着以后?兴致上头了,砍人跟砍冬瓜似的。” 祁峟无语凝噎,他凉凉的瞥了眼崔海河,心里直道稀奇,这老古董居然肯撕下读书人体面的伪装,将他这个君主的言外之意分毫不差的讲述出来,有趣。 祁峟心里连道有趣。 何玉琢则心惊肉跳。 京城发生了这么恶劣的事件,他却一无所知? 那他这个刑部尚书当的可真是失职。 何玉琢颓然地低头认错,“陛下,臣,臣该死。” 祁峟只凉薄地掀了掀眼皮,道:“刑部失去民心久矣,此事爱卿不知,也是正常的。” “孤已经将此事全权交付给锦衣卫查办,但锦衣卫只擅长查案,不擅长处理后续,后续事宜,就劳烦爱卿多多费心。” 何玉琢自然满口应下。 祁峟接着补充,“孤给你安排了个近臣,姓孙名春花,是此次事件的核心受害者之一,她麻利能干,舌灿莲花,是个聪明的,劳烦爱卿多多教导、耐心培养。” 何玉琢面色复杂地听着陛下的安排,心里只觉怪异。 春花春花,春花这名字一听就是寻常女子的名讳。 还是个核心受害者,那这个春花可能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 啊!陛下你不要太奇思妙想,怎么什么来历的年轻女子都要往朝堂里塞! 本来以为18岁的夏妍已经是极限了,结果,这马上就要来个垂髫小女娃折磨他吗? 难搞。 何玉琢的心里话祁峟自然是听不见的。 祁峟只知道自己拯救了一群深陷泥潭的小朋友,还给赋闲在家的敏宁表姐表姐夫安排了差事,顺带将麻利能干的农妇引入刑部、培养新人的同时顺带改造何玉琢优柔寡断的性子。 出一趟门,办好三四件差事。 这速度,这效率,太|祖太宗来了,都要夸他句精明能干。 祁峟越想越美,越想越轻松。 祁峟一轻松,就格外好说话。 以至于新任鸿胪寺卿站在眼前,恭敬谦虚地禀告“南越国君想要朝见陛下,恭贺陛下荣登大宝”时,祁峟想都没想地答应了。 答应了。 祁峟刚准备罔顾“君无戏言”的祖训,打算收回成命时,鸿胪寺卿再报,“南越国君已经越过了安南、湖州,不日就将抵京”。 祁峟:…… 什么?他敢无诏入祁?还不日抵京? 真是反了天了。 第32章 阿森太子 南越国君,在大祁立国前昔,一直是自称“皇帝”的;南越曾经与中原王朝“大魏”二分天下,两国划江而治,南越的军事、经济、教育一度兴盛于大魏。 但彼时,大魏的王朝统治已经走到了末期,土地割据的危害无限度放大,阶级矛盾已然到了完全不可调节的地步。南越则是立国之初,僵化的阶级统治被打破、新兴的力量掌握大权,世家藏匿侵吞的大片私有土地被均分给了无地少地的农民,人民的生产积极性前所未有的提高。 穷途末路的魏朝争斗不过南越 ,大魏皇帝被迫与南越皇帝结为兄弟,南越皇帝为兄,大魏皇帝为弟。 这是一段屈辱的历史,但这段屈辱仅存在于史书。 大魏的人民不知道统治者的软弱与卑微。 吃不上饭的底层人民哪里会有闲心去忧虑上层统治者的政治搏斗。 后来大祁立国,太|祖皇帝以新生国家的名义,收回了所有的地主土地、解放了所有被藏匿、瞒报的佃农、庄户。 大魏的土地按人头收税,藏农万户的地主只需花上那么一两笔小钱上下打点,就能够将万人的税收缩减至千人的份额…… 钱、粮都完全聚集在地主的手中。 皇帝穷、国库空、佃农亦苦。 大祁重新丈量土地、划分土地,改征土地税,土地按亩收税。土地在农民手中,户部就有税可收。可近些年来,皇室宗亲、僧侣、官僚秀才……,免税的人群范围愈发庞大,能够征税的土地愈发稀少。 大祁王朝的国家财政隐隐有崩溃的征兆。 但是,祁峟眼神一转,心底蓦然想到一个事实,大祁在走向腐朽没落、南越呢,南越早已经萧条很多年了。 南越的国家经济靠对外掠夺、征战维持,南越国王每年都要大规模的清剿海外商队、海上强盗,只有不断地吸纳外部资产,南越国才能有足够的财富支持一个国家的日常开销。 祁峟不由得冷笑一声,呵,南越对海上商队的无理由抢掠收缴,早就使南越进了海上贸易的黑名单。如果不是南越的地理位置实在特殊、海岸线绵延弯长的同时、是经略祁国、狄国的最佳停泊港口,那么也不会有一个又一个商队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前仆后继的闯入南越国领海。 狄族虽盘踞在大陆腹地,聚海遥远,但狄族上下对海外产品无比重视、无比喜欢,那晶亮耀眼的宝石、各色各味的香料、流光溢彩的象牙木雕、肥美咸香的小鱼干…… 第82章 海外产品对狄族人民有致命的诱惑力。 偏偏南越国是个强盗,他自己零元购海外产品就算了,他还要拉着大祁撑腰。 大祁历朝皇帝也是愚蠢善良的,南越国指缝里随便漏点特产、随便进贡点香料、宝石,大祁皇帝就举国之力保护南越、心甘情愿地分担南越国吸引来的全世界的火力。 狄族摄政王女是个心思赤诚的,眼里只有国家利益的那种,她当然知道祁朝勾搭、保护南越,与南越狼狈为奸,有巩固边防、维护南方国门安全的用意。 任是哪个国家四面环敌,哪个国家都不敢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但狄族摄政王女觉得,就算大祁的边防压力很大,也不该姑息养奸,纵容南越在海上胡作非为。况且她也明确知道,大祁在南面是有驻扎军队的。 摄政王女百思不得其解,祁朝你怎么回事,你明明不信任南越国的忠心、也不相信南越国的实力。你在南越的驻军明显为着两个目的,其一:及时扑灭南越的叛变;其二:其实出兵、帮助南越平定国内、国外的暴|乱。 狄族摄政王女默默感慨:大祁你不要太爱了,南越国奸诈,不值得你的宠爱,若是你把大军集结在北方,与我狄族进行生死决战,那我狄族勇士的赫赫军功,岂不是更加耀眼! 祁峟不知道狄族摄政王女的苦心算计,但他也对南越产生了浓重的不满。 南越被太宗皇帝剥夺了帝号、割走了安南、溪南后,早就不是能独据一方的强国大国了,南越国王能保留王号、国号,已经是太宗皇帝开恩。 这样一个弹丸小国,天天整“老子天下第一”那套,简直谁看谁不爽。 南越要只是单纯的狂妄自大那便算了,偏偏南越还没有臣服的自觉,渐天惦记溪安、安南那两块旧地。 趁着安南反叛,盛靳大军尚未入驻溪南的时候,南越国王示意手下士兵武夫进入安南抢粮、抢人,制造恐慌,安南能忍一时,也未必能忍一世! 安南将领能默认、允许盛靳大军进入溪南,足以说明安南对南越的忌惮、不满。 安南这意思,摆明了说就是—大祁的皇帝在不当人、大祁的统治在怎么腐朽落魄,它安南宁愿自立门户,也绝不愿回归南越的怀抱。 南越对安南五十余年的统治恩情? 呵呵,经历过这五十余年的南越人早就死绝了,便是这些人活着,有的选的情况下,也没几个人想被南越统治。 南越皇族对百姓的盘剥过于残忍,税收一年一变,过分时恨不得十之税七,这有几个庄稼人受得了。 偏偏安南平原,处处是庄稼地、到处是庄稼人。 安南将领看不上大祁,但这不代表他们能接受南越,尤其还是臣服于大祁的南越。 窗外明月高悬,银色清辉皎洁烂漫。 祁峟连着好几天准时上朝,可把崔海河、何玉琢等人高兴个不轻。 瞧瞧他们陛下,到底是个英明君主,便是偶尔小孩子心境发作,又是罢朝、又是出宫,大体也不会耽误了正事。 南越国王带着十多车特产到了京城。 一应子女王后再大祁朝臣的瞩目下缓缓进入勤政殿,向祁峟献上最诚挚最真心的问候。 “祝大祁皇帝陛下圣躬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应公主王子同时行礼,锦绣衣服上坠着的铃铛轻轻摇晃,声音悦耳动听。 祁峟觉着这声音有趣,年轻的异族美人也很漂亮,紧绷的表情舒缓了些许,看上去不再那么冰凉无情。 “王弟不必多礼。” 祁峟心情愉悦地开口,亲切地呼唤四十余岁的南越国王为“王弟。” 老国王脸色瞬间一黑,连带着王后公主们的神色都尴尬了起来,祁峟却只作不觉,继续道:“辛苦王弟王妹大冬天的走一趟,这雨雪交加的恶劣天气,王弟王妹还不辞辛劳不远万里前来看望朕,朕感动无比。” 祁峟假惺惺地示好,屁股都不带动一下,稳稳地坐在轮椅上,也不给辛苦赶来的南越皇族赐座。 只让他们和一众大臣一起站着,一视同仁,毫无优待。 “陛下客气了。” 南越国王脸上堆着灿烂的笑容,笑得脸都僵了,都换不来一句赐座,他隐晦地瞥了眼祁峟身边的随侍太监,心里一阵无语。 这御前伺候的人也忒没眼力劲,都不知道提醒陛下给他这个国王赐座上茶吗? 南越国王连瞟了小柚子好几眼,瞟完小柚子又去瞟小柚子的小徒弟,目光来回在龙椅附近打转。 祁峟被他赤裸裸的、丝毫不加掩饰的挑衅眼神瞧得心里直发毛,这国王什么东西!无诏入京,还想到他的龙椅上坐坐吗? 可笑。 南越国一众皇亲国戚站在勤政殿中央,接受大祁官员的目光洗礼,祁峟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 崔海河等礼部官员亦没有认识到失礼所在。 他们若是知道南越国王单纯只是想坐下休息一番,心里只会嗤笑:呵呵,大祁的勤政殿,只有皇帝和凯旋归朝的大将军有资格落座,别说你只是小小附属国的国王,就是盛靳大将军胜利还朝,也不过能享受一月有余的金銮殿赐座。 就算是大祁皇太子、皇太孙,也没得在勤政殿落座的福气! 你一个无诏入京、不安好心的小国国王,还妄想和皇帝陛下一个待遇?做梦。 第83章 大祁的君臣界限算不上泾渭分明,比不上前朝大魏严苛,上朝时皇帝坐着大臣跪着,也比不上狄族松散,君臣一堂,不论官职军衔,都乐乐呵呵地坐着。 大祁有大祁的礼仪规矩,祁峟和众大臣暂时都很满意这个规矩。 南越国王绝望地站在朝堂上,紧等慢等等不到一把椅子,心里逐渐绝望、麻木,气愤涌上他的头脑。 但他到底当了十多年的王,耐力和心性比之一般人,都要强上个不少。 他到底是压住了火气,只心里默默记下了大祁皇帝的实力和不屑,他发誓,有朝一日,定要血洗今日的耻辱,他做不到、他还有儿子、孙子,愚公移山尚可成功,他的大仇必定能报! 祁峟不知道南越国王九曲十八褶的花花肠子,只让大太监小柚子一字一字地念南越国王送来的贡品名录,每念一声,就有一个个精致华美的漂亮宝贝被衣袂飘摇、美艳无双的南越侍女端到祁峟面前。 祁峟满意地欣赏这些宝贝,瞧瞧这缂丝、这拧花、这雕工,看看这画技、这笔锋、这刀工,真不愧是南越皇族世代传承的稀世珍宝。 祁峟毫不客气地收下礼物,他心情一时雀跃,就让南越侍女端着宝贝,围绕金銮殿走圈,祁峟立誓让他的每一个好大臣都近距离瞧瞧这些宝贝! 皇帝在兴头上,大臣们也不好泼冷水,再说这珍宝实在稀罕,大家也都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 南越皇族站在大殿中央,颇有些格格不入的尴尬。 南越王后干巴巴地开口解围,道:“稀薄小礼,不成敬意,陛下喜欢就好。” 祁峟心里本就警觉,他是少年天子,不是无知小儿,他当然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但,他即使不帮南越国王办事,他也合该享受这些东西。祁峟随手从侍女手中的托盘上取出一只粉水晶琉璃盏,晶莹剔透的粉色茶盏上雕刻着展翅欲飞的凤凰鸟、蓬松华丽的尾羽根根分明,祁峟喜欢得不得了。 当即就把全套茶具交给小柚子,让小柚子给他安排上。 本来他只是单纯为得到一套漂亮的茶具欢喜,却不小心瞧见了茶盏底部的刻字,“魏皇十年造”。 魏皇十年,模棱两可的数据,祁峟大致回忆了下,这小东西应该是魏朝太|祖或太宗时代、宫廷造办处倾力打造的珍品。 魏朝皇帝命数诡谲,在位超过十年的皇帝不超过三个,而一旦迈过十年这个坎,魏朝的皇帝最次也能有四十年的亲政岁月。 至于为什么祁峟只考虑太|祖和太宗皇帝,原因也简单,魏朝第三位执政超过十年的皇帝是魏朝亡国之君,那个亡国之君审美奇葩,他只喜欢花里胡哨、富贵异常的金银珊瑚器。 陶瓷?琉璃?琥珀? 国库哪来的钱打造这些丑玩意,有这闲钱多打造几个金摆件它不香吗? 祁朝灭亡了魏朝,但祁峟对魏朝的行宫、珍宝都分外有好感,魏朝的皇帝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艺术大家,魏朝亡了。魏朝宗室皇族死的死跑的跑,魏廷的宝贝合该是他家的。 结果,现在,南越就拿着魏朝的宝贝来供奉他? 祁峟感到肉疼。 南越的特产呢?海盐呢?直接送他百十来吨海盐多好,他很需要! 他知道南越盛产美女,但美女有什么用,既不能长久的欣赏观看,也不好变现换钱,更不好随意赏赐…… 简直处处鸡肋。 南越国王也不清楚祁峟脑子里的花花肠子,只觉得这个声名昏聩的小皇帝喜欢这些贡品,那小皇帝对他的亲近信任大概率能迅猛增长。 也算是舍得了孩子套到了狼,不亏,不亏。 只要小皇帝信任他,让他去安南剿匪,让他们南越的军队开进安南,也不消完全掌握安南,只消从安南狠狠捞上一笔快钱,他们南越就又能撑上三五年了。 嗨,南越国王瞧了眼张扬恣睢、冷漠嗜血的大祁皇帝,心里直道同人不同命,瞧瞧他,再瞧瞧祁峟,他俩哪个不是天生皇帝命。 从正宫娘娘肚子里爬出来,又是老大,稳稳地加封储君,又稳稳地登上帝位。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般顺利。 可两人又有很大的区别,祁峟是祁朝的皇帝,祁朝再怎么败落,再怎么受制于狄国,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祁朝皇帝的小日子就是比他这南越国君的小日子好! 至少不用每年写臣表! 要是这个大祁皇帝在洒脱点,把割地赔钱只当是维护统治的手段,那这个大祁皇帝的一生简直是顺风顺水、毫无忧愁。 南越国王不知为何想到了祁峟的父亲,大祁王朝的哀帝陛下,他与哀帝年岁相仿,又有共同的担忧,很是志趣相投。 若是哀帝活着,他又何苦亲临大祁京都,他也没想干什么,无非是想名正言顺地去安南搜刮点钱,哀帝一定不会拒绝他这个“王弟”的小小请求。 至于新帝,南越王隐晦地睨了眼祁峟,少年人身姿端方,神态俊朗,腰间别着寸把长的匕首。因为两人不熟的缘故,新帝大概率会拒绝他合理的请求。 那少年皇帝对腰间悬挂的匕首极其珍爱,有意无意地就去抚摸把手上漂亮的宝石。 那应该是颗黄橙橙的琥珀,南越国王眼神极好,一眼就看清了琥珀内部被完美封存的硕大的蚂蚁。 第84章 根根触须分明,又黑又亮,看起来既壮实又漂亮。 南越国王下意识地瞧了眼身后紧紧跟着的王太孙,他觉得他家的宝贝孙儿应该也会喜欢这东西。 正好,他今年进贡了这么多宝贝,心里痛的直滴血。祁峟这个皇帝小儿凭什么无忧无虑乐乐呵呵的只管收礼。 他不服气。 祁峟也该给他家儿孙回礼! 他将小太孙自身后牵到跟前,拽着小男孩胖乎乎的小手半屈膝跪下,“陛下,我南越王太子王太孙均以确立,但年轻人缺乏服众的威压,我特意带着儿子孙子前来,请求大祁皇帝陛下给予册封!” 小男孩稀里糊涂地跪下,还没想好究竟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就被他祖父的话砸了个晕头转向。 他父皇明明是众望所归的太子殿下! 他明明是板上钉钉的太孙殿下! 他们哪里用的上杂七杂八的人册封! 虽然他年纪小,可所有人,奶奶、父亲、母亲、姑姑、舅舅……,所有人都说他将是未来的王上,他是世界上最高贵的小孩! 只有别人跪他的份,没有他跪别人的份。 他都没给父亲爷爷跪过呢,凭什么给这个看上去不比他大多少的人下跪! 南越王太孙有点不服气。 崔海河气恼地要死,陛下不计较你们无诏进京就不错了,怎么着,你们还得寸进尺,想让陛下为你们加恩册封? 你们知道名正言顺地册封国之嗣子,需要花费多少金钱人力吗? 还一封封俩,仪式齐全地完成俩册封大典,就南越进贡的这点小东西,再多上两倍、三倍都不够塞牙缝用的。 不行,他不能同意。 多大的脸啊,想让陛下加恩。 这哪里是加恩,这分明是陷阱、是打秋风! 这南越王室来的也突然,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们一家惹了众怒,南越民众容不下他们,他们不得已顶风冒雪来大祁寻求庇护,皇帝再稀里糊涂地把他们的后人册封为王太子、王太孙…… 那岂不是,公然与南越百姓作对? 将南越百姓和大祁南疆军民架在火上铐? 这老东西不要脸,他家陛下可是要名垂青史的! 崔海河看着祁峟自听到“加恩”后就一直铁青的脸,心道他家陛下真是个聪明的。 既然君主不愿意如此行事,那他这个作臣子的,一定、必须要帮陛下这个忙! 替陛下分忧解难,是他的职责所在。 崔海河这样想着,他清了清嗓子,昂首阔步地出列,瞧了眼胖胖的王太孙,十来岁的小孩憨傻嚣张,又瞧了瞧王太子,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羸弱而病瘦,眼底乌青严重,头发也稀疏而少,光泽不好,怎么看怎么肾虚。 崔海河心里一时骄傲,果然如他家陛下这么生来精致端庄、贵气知礼的小孩,就是少而珍稀! 崔海河恭敬地向南越国王,南越王太子王太孙点头见礼,随后从容回头,更加恭敬地朝祁峟遥遥一拜,不疾不徐道:“陛下,异嗣更储是国之大事,先帝曾经亲封南越王嫡长子为南越王太子。” “虽然论及外政内交,先帝多有不妥,可是嫡长子继承制,无半点不妥。” 祁峟赞许地点了点头。 不错,嫡长子继承制定然是极好的。 稳定的传承家业就是最妥当的,他的皇位是这么来的,甚至于他的第一批死忠也是嫡长子继承制的死忠。 他没有端起碗吃饭,吃完饭砸碗的道理,他很是自觉地拥护嫡长子继承制。 况且南越国先太子,聪慧明理,温和懂事,是个极聪明极智慧的,南越国先王后,也就是先太子的母亲,是个能征善战、武力值拉满的女人。 南越国抢劫外国商船、屠杀外国商人的恶事做多了,被人从海上追杀到皇宫大门,也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南越王先王后极其兄长父辈,斩杀了大量妄图杀入皇宫,改叫日月换新天的所谓“流寇”。 可以说,若不是先王后一家的大力支持,南越国皇族早就改姓异氏了。 祁峟是个脑子清醒的,他实在不理解南越国国王的脑回路。 偏爱聪明会撒娇的宠妃幼子是人之常情,可偏爱到将结发嫡妻赶下后位、将嫡长子圈禁,立宠妃为后,立宠妃之子孙为嗣君,这也太…… 神志不清了。 祁峟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腰间坠着的琥珀匕首,心里一时怅惘,这把漂亮的匕首还是他亲爱的大舅舅赠予他的生辰礼物呢。 他大舅舅是他娘亲唯一的同胞兄长,对他这个小外甥那是一个有求必应的好。 他小时候喜欢蜜蜂、喜欢蜻蜓、喜欢翻飞的蝴蝶、成群结队的蚂蚁…… 他大舅舅就给了他捕获了一大瓶色彩各异的蝴蝶,放在透明玻璃内,供他欣赏。为了给他摘蜂窝,他大舅舅甚至被蜜蜂蛰了好几下,幸亏是无毒的蜜蜂,不然他大舅舅可能就当场暴毙了。 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舅舅早已死在卫国戍边的北疆,可当他回忆起儿时旧事时,心里满满是甜蜜和幸福。 他舅舅母后的爱,远比他父皇祖母的实际的多。 祁峟知道自己的舅舅只是空有报国热情,军事指挥能力普通,身体素质强大,但也不够灵活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将领。 但这不影响他喜欢他大舅舅。 第85章 他的大舅舅只是个普通人,可南越王先太子的大舅舅,于南越皇族,可是有再造恩情的。 祁峟不理解他怎会坐视妹妹外甥被人欺负,却半点怨气也无的。 祁峟眯着眼睛,环视南越王的一大家子。 南越王身旁站着的女人风华正茂、正值青春,远远瞧上去,比南越王年轻不少。 人群最前方的瘦弱的青年男子紧紧牵着他那满脸桀骜不驯的大胖儿子,表情极为忍耐克制。 祁峟懒得想他是在忍耐自己的吆五喝六,还是在忍耐儿子的嚣张作死,总归这都不算事。 祁峟瞧了半天,都没瞧见南越王先太子的身影,据说那个温润如玉、一团和气,与他父皇关系匪浅的南越王嫡长子曾力保他祁峟的皇太子之位。 虽然没成功,祁峟倒霉地经历了二废二立的痛苦日子。 但他记得人家的恩情。 于是祁峟缓缓开口,避开南越王所谓“加恩”的话题,只幽幽道:“王弟,大侄子近来可好?” “大侄子?” 南越王故作不知。 年轻的南越王后紧张地绞紧了手帕。 “阿森。” 祁峟唇角上扬,轻轻吐出了先太子的乳名。 祁峟其实一直都是最受先皇宠爱的孩子,但先皇的宠爱总是夹杂着忌惮、愧疚、嫉妒……等各式各样的莫名神情。 祁峟与他的父皇关系极差,甚至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可两人到底亲近过,祁峟记得他父皇念叨过“阿森”的名字,让他好好对待“阿森”,阿森的舅舅母亲都是南越的大英雄,阿森会是帮助他守护南疆的最尖锐的利剑…… “阿森”这名字一出来,南越现任王后就没由来的腿软,她悄悄攥紧了南越王的手,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镇定下来,不至于当众出丑。 “阿森”不过是个软弱可欺的孩子!就仗着第一个爬出娘胎,成了金尊玉贵的南越王太子,他凭什么! 他的母亲粗鄙不知宫廷礼节,他的舅舅外祖功高盖主渐天拿军功绑架大王,他身上流淌着劣等平民的血,他怎么可以生来就是王太子! 南越王后的嫉妒、紧张,自然是瞒不过祁峟的眼睛。 他祁峟是什么人,从小没了娘亲,祖母、庶母、真心爱护关心他的人有,虚情假意讨好他的人亦有;安分办事只求问心无愧地官员他见过,为了权势、金钱一步步向上攀爬的人他亦见过。 他从小在人堆中长大,他最是清楚人的一应情绪。 羡慕、嫉妒、恨、讨厌、惊艳、爱慕、喜欢、讨好…… 他见太多了。 “阿森呢?” 祁峟再次开口,“王弟携带全家入京,怎么独独漏了阿森太子。” 南越国王不想说话。 国王的胖孙子明显着急了,他用他胖胖的手肘戳了戳他亲爱的爷爷,想让他爷爷告诉龙椅上高高在上的年轻男子,他爹爹才是太子! 那个什么阿森,不过是阶下囚。 但他的爷爷到底让他失望了。 他爷爷理了理思绪,只道:“阿森是个福薄的,先帝将宝印宝册交给他,他无福消受,早早就下了地府,和他短命的娘亲舅舅一家团聚。” 祁峟蓦然,南越国王甚至不愿意承认阿森是和他家的列祖列宗团聚,他心里得是多恨阿森和阿森的母族啊。 第33章 王府闹事 “福薄?” “命差?” 祁峟讽刺地勾了勾唇角,笑容清浅,双眼弯弯,语调阴阳怪气,“不受父王宠爱的储君可不就是福薄命差呢。” 大祁朝臣皆唯唯,沉默不发一言。 南越国王也缩了身子当缩头乌龟,一言不发。 祁峟最烦别人在他说话的时候装聋作哑。 于是他提高了声音,更加温柔更加和蔼道:“王弟可认同朕的话?” 南越国王惶恐地摇了摇头,抬眼看见祁峟似笑非笑的眼神,立马改了动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声音恭敬,“陛下所言甚是。” 南越王后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身畔点头哈腰、神态卑微的夫君,心里一时苦涩。 眼前这个奴颜屈膝的男人不是什么乱七八糟、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是她的夫君,更是她的国君。 这个男人执掌大权,在南越,他有废储易后、生杀予夺、立法改制的大权。 这个男人是她见过权势最盛的人,她讨好他、推崇他、渴求他的宠爱,无非是渴望那无上的权势向自己俯首。 可是现在,这个吆五喝六、说一不二的中老年男人向一个尚未及冠的年轻男子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南越王后心情复杂,她早就知道南越国君要向大祁皇帝写臣表,但却不知“臣服”的姿态是如此卑微、如此难以形容,如同奴隶对主人的讨好。 祁峟本以为南越国王敢无诏入京是个胆子大的,却不想他单纯是个憨傻的,都不用特意恐吓,他自己都会把自己吓个半死的那种。 祁峟一时无趣,早早散朝,让礼部尚书崔海河亲自接待南越王一家。 随后的几天,祁峟都没太把南越王一家子放在心上,原因也简单,手握重兵盘踞一方的南越王值得防备;手无寸铁全家为‘质’的南越王,单纯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异姓王。 祁峟是个心大的,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第86章 暗夜可没祁峟这样洒脱乐观的好品质,作为祁峟的暗卫首领,他绝对不允许陛下身旁有任何不受控制的意外因素出现,他要把一切可能危害陛下安全的因素扼杀在摇篮。 南越王一家,顺其自然地就成了皇家暗卫团的头等敌人。 北方的冬日里大雪连绵不断,少数几天不下雪的日子也是遍布阴云,难得有个好晴天,祁峟心情很好地步行去了慈安殿,找小太后夏妍外出游玩。 夏妍自从兼领了户部尚书的职责后,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眉眼间满是意气风发的恣睢散漫,举手投足间却又尽显沉稳老练。 祁峟透过夏妍,隐隐瞧见了杜后年轻时的风采,那是位高权重者独有的气势,是掌权者自信自得的悠闲。 祁峟走进慈安殿的时候,夏妍正在头疼地翻看账本,一边看一边唉声叹气,“今年冬天施粥怎的能花这么多钱,比前几年翻了三倍不止。” 她一边哀叹,一边询问随侍身侧的女官,疑惑道:“莫不是下面人看哀家岁数小,觉得哀家好糊弄,就把钱往多了报?” 随侍的女官没有接话,只温和地瞧了眼窗外,道:“陛下等您很久了,见您醉心政事,特意没有通报。” 夏妍瞄了眼窗外,浓艳的红梅映衬着苍黄的树枝,少年皇帝身姿清瘦,正悠闲地品茗赏花,阳光打在紫色的丝绸上,反射出潋滟的光。 夏妍承认自己有一瞬的心动,但这一瞬的心动很快就被平息,她知道祁家人身上都流淌着凉薄自私的血,她此生定不会为任何祁家人付出真心。 哪怕这个人是祁峟陛下。 她是哀帝继后,过去经历过人微言轻的生活,现在是这偌大的皇宫唯二的主人,她不需要刻意喜欢谁、讨好谁,她只需要被人喜欢、被人讨好。 “陛下,”夏妍很快收拾好了情绪,缓缓迈步进入庭院。 年轻的女孩穿着正红色的官袍,手腕脖颈处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却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缥缈贵气在夏妍周身流走。 祁峟对夏妍的装束打扮很满意,他欣赏地开口,声音平和,语调戏谑,道:“历朝历代,可从没有尚书大人久居深宫、永不上朝的先例,你若是准备好了,就收拾行李去户部巷住吧。” “孤给你自主进出皇宫的特权。” 自主进出皇宫! 夏妍的眼睛嗖一下锃亮,她若是能自由进出皇宫,她就能亲眼瞧瞧今年冬天的施粥情况,她倒要看看,今年到底施了多少粥,又有多少百姓领到了救济,多出来的钱究竟花在了哪里! 她再也不是那个只能看账本的户部尚书了,她可以实地考察了! 夏妍的开心遮掩不住,晶亮的眼睛写满喜气,“谢,谢皇帝陛下。” 祁峟声色冷淡,“不用谢。” 夏妍激动连连地拽住祁峟的衣角,想要来回甩动几下以示激动,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太后娘娘的尊贵身份,立马恢复了矜持,一秒变冷淡,声音沉得像是湖心亭最冷最硬的冰疙瘩,“皇帝有心了,哀家心领。” 祁峟莞尔,女孩子果然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这脸变的,比翻书还快。 祁峟也不计较夏妍的精分,他淡淡地瞥向远方,头顶四四方方的墙角遮拦了大半的视线,他略带忧伤地开口,“冬日寒凉,孤很久没有出宫了。” 夏妍心领神会,道:“今日是难得的晴天,皇帝若是有空,陪哀家出宫走走?” “好。” 祁峟矜持地颔了颔首,陪小妈出宫游玩什么的,他可太熟悉了。 如果不是他皇帝爹早年的妻妾大都落了个暴毙、溺亡的凄凉结局,现在的后宫也不至于如此冷清,连个太妃都没有。 祁峟自认是个好人,管她是继母还是庶母,只要是个心眼正常的人,他都能当长辈供着。 嫁进他们祁家的女人大都是倒血霉了,他也不好让别人本就不幸的一生更加凄惨、悲凉。 更何况他母亲许清妍是个仁慈悲悯的人,若是让他母亲知道他胆敢苛待女人,怕是能把他耳朵拧掉。 祁峟对他生母许清妍的印象不深,但到底是尊重敬畏的。 “去景王府吧,给王叔爷爷、王叔奶奶拜个早年,今年除夕的宫宴就不必操办了。” 祁峟声音冷淡。 夏妍不自觉松了口气,除夕夜的宫宴是大差事,容不得出错的那种,稍微行差走错,被人抓住了把柄,一个不敬天地鬼神、不敬祖宗的污名盖下来,饶她是太后,也不好交代。 取消了最好。 若是不取消,她又要筹办宫宴又要统筹管理户部,真心吃不消。 但是她的庆幸也不好表现的太明显,她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陛下,除夕宫宴取消了也就取消了,但正月十五的元宵节……” “元宵节大办,烟火、花灯、统统安排上,开放除中轴线上的所有宫殿,与民同乐。” 祁峟是个喜欢热闹的,也喜欢与人分享快乐。 宫殿空置着白白落灰,每年还要花大价钱维修,钱都是百姓交上来的商税农税,让百姓进宫瞧瞧,虽然荒诞了点,但也算师出有名。 夏妍不说话了。 元宵节是民间最热闹最喜庆的节日,她也很喜欢。 但是,开放除勤政殿、雍和殿、太和殿、慈安殿外的所有宫殿……,这事怎么听怎么不靠谱。她要是轻易答应了,事后又没安排好,不得被言官谏臣们喷死。 第87章 陛下的奇思妙想,她实在不敢恭维。 “陛下,我们抓紧出宫吧,再不走时间就晚了。” 祁峟也着急出宫,就没把夏妍的拒绝放在心上。 专业的事还得是专业的人做,夏妍敢接下这活,他也不敢让夏妍一手操持。开放宫廷,最重要的事情是维护秩序、维护治安,他可不想一觉睡醒,刀就被人架在了脖子上,这简直是恐怖片,太惊悚了。 夏妍出宫时特意抱了白乎乎毛茸茸的狮子狗,狮子狗的毛发顺滑发亮,胖乎乎暖融融的,手感尤其好。 祁峟眼馋了好一阵,生生克制下了“喜欢、想要”的情绪。 他院子里养了只黑白团子、还养了只威风凛凛的老虎,他可不敢再养只狗,万一被熊猫或是老虎吃了,他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临近正午,日头温暖,景王府门口热闹极了。 有人在景王府门口闹事。 祁峟长这么大,头一次瞧见这样的稀奇事,好奇心顿时萌生,他招呼夏妍不要下轿,先看眼热闹。 夏妍一方面感慨人老了就是格外仁慈,铁血景王居然有容忍外人在自家门口闹事的一天,简直是让人震惊。 这要搁往常,闹事的人没进诏狱,去了刑部大牢都要说句“多谢王爷宽宏大量。” 夏妍一时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祁峟却很快恢复了镇定,夏妍不认识闹事的那小孩,他祁峟还能不认识吗? 这群衣着艳丽、五彩缤纷的小孩,分明是南越王室子弟! 为首的胖子正是南越王太孙! 这就有趣了,祁峟摸了摸手腕上缀着的毛领,白蓬蓬滑溜溜的,手感极好。 究竟是什么给了南越王室底气,让他们敢来大祁的景王府前挑事? “我不要住藩坊,藩坊好破、好小、还挤。” “藩坊的房子好差!” 祁峟竖起了耳朵,仔细听轿外的事情。 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窝在奶妈侍卫怀里,瓮声瓮气地吐槽,“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大祁好穷,好破烂!” 祁峟:…… 可爱的小孩子瞬间就变得讨厌起来。 他寻思藩坊挺大的啊,南北630米,东西480米,正常公主府亲王府都是这么大。 而且为了招待外国使臣,藩坊的配置装修,比寻常亲王府公主府奢侈了数倍。 不拿同规制的王府比,和地位更超然的太子比,大祁的太子殿下只能居住已故爷爷的寝殿,甚至没有自己的私人府邸。 太和殿雍和殿,哪个空着住哪个。 宫殿内的奢侈配置,大都随着皇爷爷的棺木搬进地宫,太子继承的宫殿,基本是一无所有的空架子。 藩坊小? 那明明是南越宗室人太多了,一人一间房住不开啊。 祁峟脸色冷淡。 就算是在大祁,就算是军功赫赫的小将军小将领,都住不上藩坊这样规制的豪华房子。 用这样的房子招待小国国王,还被嫌弃了。 祁峟:…… 不知道说什么好。 只能沉默地闭嘴。 夏妍也脸色漆黑,她是户部尚书,管账的。前些阵子礼部找她拨钱修缮藩坊,说是给南越宗室住,她虽然心痛钱花在没有收益的地方,到底还是没小气,拨了足足五百两银。 结果,花这么多钱修的院子居然被客人当着主家的面嫌弃? “大侄子,”白嫩漂亮的小男孩拽着着胖太孙的衣角,声音软糯,“我要住景王府,景王府大、漂亮。” “奶妈说景王府是这里最漂亮的房子。” 祁峟:…… 噗! 小孩你是真敢想啊! 胖太孙被小叔叔拽着衣角,脸色很不好看,想要发火,但又顾忌这个小叔叔是最受爷爷宠爱的小孩,怨气生忍了下来。 然而他也不是个脾气好的,扭头就对一旁五六岁的稍大些的男孩发火,“你这么大了不知道照顾下弟弟吗?” “景王府有什么好的,也就正门富丽漂亮些,内里指不定还不如藩坊呢。” 祁峟:…… 景王不是奢侈的人,景王府大概率是简单朴素的。 “景王府就是最漂亮的房子,我就要进去,就要进去!” 三两岁的小孩说着说着就呜咽起来,声音细而尖锐,祁峟听了心里直发毛。 还好他家规矩森严,养不出这种倒霉小孩。 胖太孙显然是被这个小叔叔磨没了脾气,扭头冲景王府的门房发火,“你们主家呢,怎么还不出来接待客人,没看见我叔叔在哭吗?” 景王府的门客哪里见过这么嚣张的架势,只一个劲陪笑道:“王爷世子都在衙门办公,还没回来呢,王妃世子妃不好接见男客,几位还是耐心等等吧。” 祁峟心道这是王妃世子妃不打算让这几个小魔王进家门呢。 南越国的胖太孙哪里被人这么敷衍过,暴脾气上来,立马就不管不顾地招呼自己的侍卫,“他们对本太孙不敬,杀了他们。” 胖太孙敢在异国他乡嚣张跋扈,恣意妄为,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不敢,各个都低声下气地求着胖太孙息怒。 胖太孙上头的火气哪里是这么好消解的,见使唤不动侍卫们,他就自己拔了暗卫腰间的剑,直挺挺地冲着站在跟进的王府小厮头顶劈去。 第88章 小厮一时吓傻了眼,呆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眼瞅着要出人命,祁峟再也没了吃瓜看戏的乐子。 暗一反应更为灵敏,在胖太孙拔尖出鞘的一刹那,他就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了小厮身旁,硬生生将小厮拽向了一旁。 胖太孙见自己一剑劈空,本就上头的火气更加高涨,他不管不顾地挥舞剑,剑花一挽,调头就向暗一的胸口刺去。 胖太孙虽然胖,但是拿剑的手极稳,手下的力道也重,剑尖又快又准地落在暗一胸前。 胖太孙的小叔叔,那个三两岁的漂亮男孩很是捧场地加油助阵,“揍他,狠狠揍他,把他打趴下!” 祁峟又气又怒,生怕暗一遭遇不测。 他立马起身,走出轿子,夏妍也紧跟着起身。 两人快速行走至暗一身前,暗一到底是暗夜的大徒弟,身手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哪怕因为轻敌差点败落在胖太孙这个小孩手上,反应过来后也能在第一时间脱困。 胖太孙见招式再次落空,心里的火气蹭蹭直冒,心情不爽至极。 偏偏在他心不平气不顺的时候,刚刚接下他两招的侍卫就被主家众心捧月的护着。 那两位主家,女的身份不明,男的可是实打实的大祁皇帝,他前些日子才在勤政殿上亲眼见过的。 他记忆极好,绝对不会认错人。 大祁皇帝亲至,胖太孙收敛了嚣张的气焰,他悻悻地收剑入鞘,乖顺地站定在原地,还好心地拉了小叔叔一把,暗示小叔叔闭嘴。 但他小叔叔生来就不是会察言观色的人,看见自家太孙侄子收了剑,十分不理解,他疑惑地歪了歪头,天真无邪道,“为什么不打死他们?” “你打不过他们吗?” 胖太孙被这天真可爱的小叔叔气了个半死,却也不敢对小叔叔发火,只踢了踢一旁隐形人似的男孩,“还不快把你弟弟抱走!” “他找死你不会拦着他吗?” 六七岁的男孩明显受惯了委屈,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牵起奶嬷嬷的衣角就要带人往外走。 三四岁的小孩格外不领情,他挥舞着手爪,凶狠地龇牙咧嘴,揪住哥哥的头发就死死握着,半天都不肯松手。 祁峟瞧着眼前的闹剧,心里只觉得十分荒诞。 这兄弟情,倒是比主仆情还要不堪。 祁峟本不太想多管闲事,别人兄弟叔侄怎么处关他屁事。 但瞧着六七岁男孩麻木不知反抗,只痛苦地狰狞着眉毛,小小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耳朵,温声软语地示意弟弟“轻点”、“轻点”的时候;祁峟终于还是心软了。 他本不欲多管闲事的,但他现在就想替别人教育教育小孩。 南越国的胖太孙早早就瞧见了情况不妙,早早就缩起了身子当鹌鹑,若不是知道自己今天惹事的消息瞒不住,他怕是早就溜走了。 三两岁的小男孩却全然没有大难临头的自觉。 他觉得今天就是很平凡很正常的一天。 跟着哥哥侄子出宫游玩,买点吃的,顺便收拾几个不长眼的人。 事了,再舒舒服服地回宫,向父王母后汇报今天的‘战况’,父王母后若是知道哥哥侄子们打架打赢了,还会给哥哥侄子们大批赏赐。 尤其会重赏他的十三哥哥。 虽然他和母后都很讨厌十三哥哥,经常欺负十三哥哥,但他不想让十三哥哥没钱吃饭,若是十三哥哥饿肚子、罚禁闭了,他会很难过的。 精致小男孩口中的十三哥哥,就是南越现任国王存活下来的第十三个王子。 南越王后不是容忍不下孩子的女人,她只对能威胁到她儿子孙子地位的阿森一家手段残忍,寻常女人的孩子,她能一视同仁的优待。 但这个十三王子的生父存疑,南越国王一边怀疑十三王子不是自己的种,一面又拉不下脸去验查真伪,更不好毒死了孩子眼不见心不烦,毕竟十三王子的生母是他少年时代的白月光,他花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白月光娶到手,可不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孩子,就把本就脆弱的感情消耗殆尽。 但他真心瞧不上十三皇子,有意无意地欺辱谩骂十三王子,宫里其他的主子有样学样,小十三的日子不说水深火热,也是艰难无比的。 “侄子,揍他们,揍赢了景王府就是我们的了。” “藩坊好小好破,十四不要住藩坊。” 小男孩用撒娇的语气冲胖太子下命令,胖太子看着小叔叔通红的眼眶,心一下子就软了,他嗫嚅地抖了抖嘴唇,手掌又难耐地抚摸上侍卫们的佩剑,他真的想拔剑,把这群不长眼色敢欺负他们的人都打趴下! 但是,但是,站在眼前的人,是大祁皇帝啊! 他爷爷都小心翼翼讨好的男人,他没胆子逞威风。 祁峟示意暗一围住十三十四王子的退路,笑容和煦地将十四从奶嬷嬷手中接过来。 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抚摸上小男孩的脸颊,轻轻拍了下,“告诉朕,你要把谁打趴下。” 祁峟转了个身,将脸贴在小男孩脸上,顺着小男孩的视线依次指向周围的人,嘴里鬼魅似地低声念叨着,“他?” “她?” “还是它?” 祁峟指了一圈人,手势最终定格在狮子狗身上。温热的、陌生的气息喷洒在小男孩耳畔,嚣张的小男孩终于感到后怕,他拨浪鼓似的摇头,紧张地拍手,软软道:“不是,都不是。” 第89章 “都不是吗?” 祁峟漆黑的眼神直愣愣瞧着夏妍怀中的狮子狗,狮子狗猛然挣脱开夏妍的束缚,一个凌空跳跃,就稳稳地扑在祁峟身上。 祁峟稳稳地接过小狗,安抚似的拍了拍小狗,白毛小狗似乎不习惯与陌生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它疯狂地冲着小十四吠叫。 “汪汪汪!” 一声接着一声,十四王子被吓得眼泪直飙,哭天喊地地叫着妈妈。 十三王子明显也被吓到了,但他毫不犹豫地推开祁峟,张开双臂挡在小十四跟前,眼神犀利,“臭狗别欺负我弟弟。” 祁峟心里无奈,他不过是好心替人出头,却不被人领情,但他是个大度的,他不跟小十三计较。 小十三愿意忍受小十四的欺凌;他可不乐意小十四在他大祁的土地上耀武扬威! 祁峟张扬地笑出声,“臭狗?” “我们家的小狗可是最干净最聪明最可爱的小狗。” “它若是不够聪明,它能学会在狐假虎威的人面前,狗仗人势吗?” 小十三疑惑地歪了歪头,小十四也止住了啼哭。 祁峟骂得太高级,他们没听懂。 胖太孙却不是他们那样憨傻的,眼见两个小叔叔被外人欺负了还傻傻的不知道,他一咬牙一跺脚,一个箭步冲向祁峟,在一群人毫无防备的时候,紧紧箍住祁峟的腰。 祁峟说话间冷不丁被人近身,连最柔软最脆弱的腰部都被陌生人死死抱住,他瞬间冷了脸色,看向暗一的眼神隐隐夹杂着恼怒,但到底没当众发作。 狮子狗是个懂事的,眼见主人陷入困境,连忙努力挣扎,极力摆脱夹心饼干的悲惨境地。 脱身后的第一秒,就死死咬住了胖太孙的衣角,来回跳个不停,看起来格外慑人。 胖太子被它吓得立马松了手,祁峟这才脱困。 偏偏它只会跳只会叫,却不会真的咬人。 胖太孙瞧出了他的色厉内荏,伸出脚就踹了它好多下。 小狗被踹的嗷呜直叫,夏妍站在一旁心疼的要命,祁峟心里也难受,任谁家的狗被陌生人欺负了心里都不会好过。 祁峟急的口不择言,张口就道:“小狮子,你要记住你是喜欢吃生肉的!” 就差没把‘咬他’一词说出来。 第34章 对狗磕头 狮子狗不愧是通人性的好狗,闻言立马站稳了身子,毫不犹豫地舍弃口中的衣角,张开嘴巴对准胖太孙的小腿嗷呜就是一大口,尖利的牙齿深深没入小孩细嫩的皮肉,丝丝血珠自伤口渗透出来,鲜艳的红色让人不由自主地害怕。 胖太孙先是一愣,小腿处的痛感是那样真实又那样陌生,他错愕了一小会儿,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被狗咬了,心里又气恼又愤恨,也不再顾忌大祁皇帝的面子,扯着嗓子就吼叫痛骂起来,“小畜生咬人了,小畜生咬人了!要出人命啦!” 狼狈落魄的样子,再不复先前的神气嚣张。 然而就算他喊哑了嗓子,狮子狗都不肯松口,甚至他越叫嚣,狮子狗嘴上的力道就越紧,鲜血一路滴答,腥甜味刺激着小狗的味蕾,它野性的基因被唤醒,眼睛也透露着凶光,再也不复先前的乖顺可人。 胖太孙被咬的没法了,只好狼狈地趴下,努力用手扯着小狗的身子,想要把小狗甩开;然而小狗虽然小,也不是个任人欺负的主,它灵活地扭动身子,敏捷地躲开胖太孙的肉手,瞅准时机就换个位置狠狠咬上一口。 南越的侍卫们着急忙慌地想要救他,然而不待他们有所行动,暗一的手下早就一对一控制了他们,他们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抽空去拯救别人了。 不多时,胖太孙的腿上就遍布牙印,鲜血滴滴答答地顺着双腿流落在地,胖太孙仓皇恐惧间,终于抛弃了所谓“太孙”的傲慢姿势,他手忙脚乱地跪下,对着狮子狗直磕头,“好狗狗,饶过我吧,求你饶过我。” 他磕头磕得虔诚。 然而狗是听不懂人话的。 狮子狗看见刚刚还冲着主人嚣张的胖子匍匐在自己脚下,心里的自豪感油然萌生,它帮主人处理了大麻烦耶!它真是主人的好狗狗! 小狗狗很开心,它矜贵地抬起头,下垂的尾巴高高翘起,还左右打着圈,不断旋转,雀跃的心情遮挡不住。它友好地扯着胖太孙的衣角,将人拖到祁峟夏妍跟前。 夏妍没见过狮子狗如此凶狠的一面,心里一时有些害怕,反应过来又衷心感叹这真是一条好狗狗。 她友好地抚摸小狗狗顺滑的毛发,蹲下身子将小狗狗与胖太孙分隔开,轻手轻脚地将狮子狗抱起,心疼地探查狗狗身上的伤口。 一番探查下来没发现重大伤口,祁峟夏妍同时松了口气。但原本干净水灵的狗狗身上,现在东一块西一块遍布斑驳的血团、乌青,夏妍心疼极了。 祁峟立即安排身边伺候的人带狗狗回宫看太医。 夏妍祁峟心疼狗狗的同时,胖太孙被小狗拖行了一路,伤口早就烂得不成样子了,血淋淋的,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 南越来的侍卫们也在心疼自家主子。 祁峟也不想真把小孩欺负狠了,就挥手招呼景王府的小厮们将胖太孙抬向府医处救治。 景王府的府医医术精湛,别说是寻常外伤,就算是伤及身体根基的内伤,也能给人调养个七七八八。 第90章 祁峟很是感慨了一番胖太孙的好福气。 别人病急了只能乱投医,这人倒好,病急了有名医亲自出手调理。 胖太孙到了府医处,府医仔细瞧看了他的伤口,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道:“小伤口,影响不大,虽然看上去吓人了点,但伤口都在表皮,没伤着筋骨,也就留几个疤的事。” 胖太孙和胖太孙的一众侍卫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两百斤的小男孩终于把心收回了肚子里,没伤着筋骨+腿上有疤≈毫发无损。 疤又没留在脸上,问题不大! 再说他南越的男儿,身上没个一两处伤疤,都不好意思声称自己是勇士! 伤疤是英雄的象征,他认了! 这已经比他想象中瘸了腿折了腰的下场好太多了。 胖太孙开心了,胖太孙精神回来了,胖太孙瞧着府医慢吞吞煎药写配方,心底的神气又上来了。 “你个庸医,速度这么慢,是想害死我吗?” “耽误了我的病情,你赔得起吗?” 众侍卫看见主子盛气凌人的样子,心里直道糟糕,侍卫头子立马取了腰间的荷包,将沉甸甸的银袋子全部塞给府医,贴在府医耳畔道:“孩子还小,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 府医摸了摸胡须,瞧也不瞧那银袋子一眼,只丢下了手中的药方子,道:“老朽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您家公子娇贵,老朽就不耽误他了,耽误了赔不起,诸位另请高明吧。” 府医说走就走,一众侍卫并胖太孙傻了眼。 不是,郎中怎么能丢下伤患兀自走了呢? 郎中走了病人怎么办! 也是着急焦虑地不得了,实在是没法子了,侍卫们架起胖太孙就准备回藩坊呼叫御医,然而太孙实在是太胖了,两百来斤的体格子,两个人扛着走实在艰难,四个人抬着,方便是方便了,但又有损太孙殿下的威严。 侍卫头子一合计,太孙爱面子,威严比较重要,再艰难也要扛着太孙走! 一行人腿还没迈出院子,就被一个六七岁的、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带着一众嬷嬷侍女堵在门口。 “我们景王府是你们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吗?” 小女孩带着的嬷嬷各个膀大腰圆,一看就是武力值不俗的女人,南越来的侍卫们虽说犯不上害怕身锁内闱的女人,但也不好跟景王府的人正面硬刚。 胖太孙的侍卫头子只得低三下气、好言好语地跟小女孩的掌事嬷嬷求情道,“嬷嬷,我家主子伤势严重,耽误不得,放我们走吧,得罪之处请多多包涵。” 掌事嬷嬷煞有介事地瞧了眼胖太孙腿上的伤口,道,“这么严重的伤口,一看就是狗咬的,众所周知,只有疯狗才会咬人,被疯狗咬了的人,一般都没几天好活了。” “我看你们也别着急请郎中了,省点钱多扎几个纸人多烧几个金元宝祈福吧。” “驱驱邪、除除晦气,省的到了阴曹地府,还挨那恶狗的欺负。” 胖太孙听见“没几天好活了”,脑子嗡地一荡,理智被燃烧,人也癫狂起来,他拖着血淋淋的腿,哀嚎挣扎,“我要让大祁皇帝给我陪葬!” 景王府的小女孩连带一众嬷嬷顿时噤了声。 这疯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诅咒皇帝可是大罪,诛九族的那种! 寻常皇帝一辈子都不见得会诛人九族一次,他们陛下虽然年轻,登基尚未满一年,但却是实打实的‘九族消消乐’狂热爱好者啊! 杜家人、杨家人、安家人,深埋地下一定寂寞如雪吧,若再添上南越王一家,四家人凑一块,正好可以打麻将! “我做鬼也不要放过你们大祁!” 胖太孙还在哭嚎,声音里明显多了颤抖的小尾音,显然是害怕。 “呜呜呜,我不要死。” 到底是尚未成年的小孩,又被人众星捧月地养大,心理脆弱不说,抗压能力也不强,眼泪说来就来,立时就跟决堤了的水流似的,哗啦啦流下一长串,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 小郡主没想到嬷嬷几句话就把人吓唬哭了,心里有点可怜他,但一想到这个坏人大清早带着人在家门口闹事,张嘴闭嘴就是“我们要住进景王府”、“景王府这么漂亮,一定是我的房子”,心里那一点点的小愧疚立马消失殆尽。 这坏小孩要抢她的家!欺负她家的人! 开玩笑,真当她们景王府没人了是吧。 若不是祖母娘亲脾气不好,担心揍了南越王子影响恶劣,特意堵死了正门誓不见客,她也不至于憋屈那么久! 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情况下,她们都恨不得抄上板子狠狠揍上他们一顿……,要不是怕事情闹大,下了南越国王的面子,她母亲祖母能纵容这些小孩还难嚣张至今? 如今陛下都不给他们脸了,她们景王府就再没顾虑了。 该是时候狠狠出了这口恶气! 小郡主奶凶奶凶地挽起袖子,将头上佩戴的尖锐的发簪取下,连带叮咚作响的玉环一块交给奶嬷嬷,一切准备就绪,小郡主扎好马步,认真活动了拳头,目光殷勤地看着胖太孙,声音甜美,道:“我俩打一架,我赢了你就不会死。” 胖太孙将信将疑地瞧着她,心里有些疑惑,但又不知道为何疑惑,他试探地比划自己和小女孩的体型,发现差别比他想象之中的还要大,一时间难以相信到了极点。 第91章 他不敢置信地询问自己的侍卫,“我连她都打不赢了,我还有机会活?” 小郡主奶声奶气地纠正他语言中的逻辑错误,“若是按照正常的生老病死来论,你打不赢我,确实离死不远了。” “但按照神话来论,我们大祁子民是神农氏的后人,神农氏的在天之灵会庇护每一个大祁子民健康、长寿、平安终老。” “你若是主动被我打败,我可以把独属于我的庇护转让于你。” 小郡主的奶嬷嬷:…… 我家小姑娘真聪明可爱。 南越国的随行侍卫:…… 这么简单的套路,不会真能把我家傻主子骗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堂堂太孙自愿挨揍,这……,说不过去啊,掉面啊! 不知何时到来的王妃世子妃一行笑得欣慰:我家崽崽就是聪明,瞧瞧这逻辑,这思路。她都这么聪明了,还能这么心地善良,真是好孩子啊! 南越王太孙挨她的揍,不亏!甚至赚大发了! 虽然她们闺女自小习武,可女孩子娇弱,手上力气,那自然是没有的。 若是让她们亲自出手,这胖太孙怕是半条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南越王太孙瞧着死死将头低着的自家侍卫,又听着小女孩奶嬷嬷紧张地说着“郡主啊,小祖宗呦,神农氏的庇护怎么能轻易转让呢?你转让给他了,你怎么办。” “日后若是有个头疼咳嗽、发热风寒的,你可怎么熬啊!” 这嬷嬷一本正经的表情让他将小郡主的话信了大半。 挨顿揍,换张保命符,划算! 大祁百姓寿命长于南越百姓是不争的事实,指不定就是这神农氏在天有灵,恪尽职守的庇护每一个子民! 不然喝着一样的水,吃着一样的粮,凭什么大祁百姓活得久、死的晚! 其实真要细论影响平均寿命的因素,战争、传染病、徭役农役……,都是很大的影响因素。 南越人死的早,最大的原因是南越全民皆兵,男人都不种地,成年后统统收编入军队,跟着长官当海盗劫匪去!钱、粮、布匹……,能抢来的就不值得自己人费心生产。 打打杀杀的生活成了主流,人可不就是死的早、活不长。 南越太孙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越觉得有道理就越兴奋,他也顾不上小腿处的伤口都快冻成冰疙瘩了,只兴奋地凑到小郡主眼前,热情道:“快把你的庇护转交给我!我也要神农氏的庇护!” 小郡主见胖男孩上钩,毫不留情地重重挥拳,左勾一下,右勾一下,只打的男孩鼻青脸肿,乌青的淤痕瞧上去触目惊心,却又因为两边对称的缘故,瞧上去分外喜人。 小郡主满意地欣赏杰作,笑得开怀。 太孙也笑了,打这么狠,比狗咬腿还痛,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小女孩真把大祁人手一个的神农氏庇护转交给他了! 他腿不痛了,神农氏显灵了,他死不了啦! 开心心。 小郡主笑了,冷脸嬷嬷们也跟着舒缓了表情,不再是冷冰冰的大公无私模样,各个都称得上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太孙笑了,南越国的侍卫们却笑不出来,他们太孙心甘情愿把脸凑上去给人打,这分明是把他们南越国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 太孙是小孩子,自然不会受到太大的惩罚,他们这些下面的人,怕是,性命堪忧。 小郡主心情极好地冲向一旁站着的景王妃和景王世子妃,很是软萌地浅笑,“娘亲、奶奶,邖儿今天厉不厉害!” 王妃世子妃都很宠溺地笑笑,真心实意地夸了句“好孩子”。 小郡主被夸美了,心里头十分快活,她一扭头就瞧见站在一旁的夏妍太后,她跟太后不熟悉,只觉得太后是一个威严无比的年轻女人,还很反常地没穿宫装,穿着男人才能穿的官袍,心里有些诧异,但还是乖巧礼貌地行礼,“太后娘娘金安万福。” 夏妍矜持地让小姑娘免礼。 她跟不熟悉的人,也很疏离。 祁邖郡主和夏妍不熟悉,但是和祁峟熟悉极了。 她欢快地张开双臂,开心地扑向祁峟,嘴里念叨着,“皇帝哥哥是特意来看望邖儿的吗?” “邖儿倍感荣幸!” 祁峟是她的堂兄,是宠溺小孩的那种哥哥,即使祁峟时常面色冷淡、毫无表情,但他对弟弟妹妹们很有温情,逢年过节总会差人跟小孩们送礼物。 虽然祁峟送礼的初心是为了笼络宗族,但是小孩们很买账! 祁峟在一众弟弟妹妹面前是个温柔和蔼的好哥哥!虽然这个哥哥会凌迟大臣、会诛人九族、甚至恢复了炮烙、腰斩、五马分尸这样的酷刑;但在她们幼小的心中,哥哥就是好哥哥! 祁邖扑在祁峟怀中,声音软糯,“哥哥,邖儿这次受了欺负没有一个人忍耐下来,邖儿狠狠报复了欺负我的坏人!” 祁峟心里好笑,祁邖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把他随口一说的话牢牢记在心中,他心里感动,轻轻刮了下小孩的鼻子,低声道:“就该这样,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又不是自己的错,凭什么自己受委屈,反倒让坏人快活。” 景王妃扶着儿媳妇的手,轻笑着看向两个孙辈,开口道:“邖儿哪里受了委屈,分明是门房们受了委屈。” 祁邖反驳奶奶的话,“欺负我家的门房就是欺负我!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何况打人!对我家的人动手就是对我动手,就算他没成功,我也要揍他!” 第92章 祁峟瞧着这爱憎分明的小姑娘,心里喜欢极了。他短时间内是没有立后娶妃、绵延子嗣的欲望。 但是家有皇位,挑选、册立继承人一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 虽然大祁开国至今没有出过一届女帝,但是隔壁狄国有一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女啊! 狄国曾经是那样贫穷的一个荒漠国家,但这些年在摄政王女的带领下,军事武力全面发展,甚至碾压大祁! 这说明什么,说明掌权者是男是女不重要,有能力有手腕就行。 再说他祁峟的继承人甚至都不会在自己的血脉后代中选了,那继承人是男是女,还重要吗? 不重要! 甚至继承人身上有没有流淌他祁家的血都不重要。 没有谁家的江山是能延续千年、万年的,但是优秀的掌权者,即使不能给人民带来幸福,也不会凭空给人民增加苦难。 这就够了。 景王妃和景王世子妃都是操持家务的好手,名下庄子、田产都打理地井井有条,每年都有大额进账。婆媳俩又都是心肠极好的人,每年冬季都会去地方施粥,接济贫穷百姓。 近些年景王妃老了,不再有精力出远门了,施粥的担子都落在世子妃一人肩上,虽然苦些,累些,倒也坚持了这么几年,算是延续了这优良的传承。 夏妍因为京城施粥的事情烦心,能向景王妃、景王世子妃取经学习,自然是极好的。 夏妍在祁峟的暗示下,跟着王妃世子妃们进了内院赏花。 一边赏花一边聊天,也算是收获颇多。 她暗暗想着,南越国的三位王子王孙,大概率会下场悲催,不然祁峟也不至于遣散她们这些女眷离开。 但祁峟遣散了她们,却留下了祁邖这个小姑娘,实在是让人费解。 第35章 庇护转移 祁峟留下祁邖也没干别的事,单纯就是带着小姑娘去了藩坊。 胖太孙和狮子狗纠缠在一起的时候,十三王子十四王子趁机溜回了藩坊。 那一起做坏事的三个小孩,当然需要一起接受惩罚啊,总不能让王太孙一个人扛下所有火力,另外俩人逍遥法外;这样不好,不公平。 大冬天的,便是天上有太阳,气候总归是阴冷的。 祁峟牵着祁邖小郡主坐在马车里,香炉里沁出徐徐袅袅的龙涎香,即不过分馥郁芬芳,也没有雅致素净到寡淡。 这个香祁峟闻多了,没啥多余的感触。 祁邖小姑娘倒是对这个香的味道喜欢的不得了。 小姑娘将自己的红宝石璎珞取下,放在祁峟的书页上,语气轻柔,“哥哥,邖儿可以用这个璎珞换你的熏香吗?” “邖儿喜欢这个味道。” 祁峟挑眉,龙涎香的味道算不上独特,只能算是好闻。但胜在珍贵稀少,因着专供皇帝,才显出了它的珍贵。 这小郡主,还真是有眼光。 之前没啥想法的时候,祁峟还只是单纯觉得景王叔爷爷家的这个小堂妹,格外聪慧讨喜,日后定会是京城的第一名门闺秀。 现下觉得这小姑娘手段够狠,心肠够硬,胆量也有,眼光也好,一眼就相中了帝王专用的龙涎香,怎么看怎么是妥妥的帝皇苗子,前途不可限量的那种,若她托胎个男儿身……,但就算是个女孩,也算不上毫无可能。 现在看来,什么京城第一名门闺秀、第一千金、第一美女……之类的称号,大都中看不中用了。 “小柚子,明日记得去库房,将剩下的龙涎香都给我们邖儿送去。雍和宫近日改熏果香。” 祁峟从容地下发命令。 祁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是王府郡主,虽然年纪小,但也担得起‘见多识广’一词;她先前只是单纯觉得这个熏香好闻,现在知道这个香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龙涎香后,心里突然萌发了异样的想法。 原来皇帝的待遇这么好吗?轿子是最高规制的御撵,房子是最大最豪华的皇宫,穿着特制的龙袍,用着最有权威的玉玺……,连熏香都是最珍贵最稀少的龙涎香。 祁邖一直都知道尊卑有别的道理,但她生活中见识过的最位高权重的人是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宠爱她呵护她,因着爷爷奶奶的身份地位,她在外面玩耍时,所有人都会捧着她护着她。 她一直是位高权重的那个,即使她年龄很小。 会有人主动给她下跪、给她磕头;有家里揭不开锅的仆妇向她寻求恩典,有受了冤屈的平民拦住她的轿子高呼“大人明鉴”。 更会有人把雄赳赳气昂昂、无一败绩、千金不卖的斗鸡免费赠送给她。 祁邖微妙地察觉到权势的好处,权势可以让人臣服于她,权势可以帮她做许多事,不论好坏。 聪明的祁邖悄悄瞄向一旁安逸看书的祁峟,皇帝哥哥的姿态是那样闲散舒适,生活好像全无烦恼。她望着清烟徐徐的案几,猛然意识到一个事情:既然她的皇帝哥哥能随手将独属于皇帝的龙涎香赠予她,那皇位呢? 她可是皇帝哥哥最小最宠爱的妹妹耶! 祁峟一路都在心无旁骛地看书,看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书,普普通通一本民间怪谈小说。 小书将锦衣卫描述成凶神恶煞的、行走于人间的活阎王。 某锦衣卫千户带着一众锦衣卫百户肆意诬陷官吏,被诬陷的官吏只能破财消灾,将家里的房产、田地,全部卖出变现,筹集到的钱一子不少地送给锦衣卫,如此,官爵才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才能保住。当然最后这窝恶臭的锦衣卫被清廉正直的丞相大人连根拔除了。 第93章 祁峟看得入神,都快忘记了祁邖的存在,但祁邖的眼神炙热到祁峟不好忽略的地步,于是他从小说中回过神来,道:“怎么,你想听故事?” “想。” 小女孩答应地干脆。 和皇帝哥哥一起坐马车好无聊的,又不能说话又不能吃东西,还不能掀开帘子看风景,真是枯燥。 祁峟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悻悻地揉了揉鼻子,带着小妹妹出去玩耍,却让小妹妹一个人发呆,属实不道德。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柔和地讲故事给小郡主听,末了还闲闲地问了句,“邖儿听了这个故事可有什么感想?” 祁邖思维敏捷,“当官的好处很大!” 祁峟:! 你在说什么?这不是锦衣卫鱼肉百官,祸害朝廷,最后被当作祸害处理了的故事吗? 小郡主看出了祁峟的疑惑,自信地道出自己的想法,“话本里说了,有些锦衣卫是只图钱不害命的,他们说,‘你们若是交不出钱,就别当这个官了,老实本分地告老还乡,将官爵还给皇上,皇上卖了这官,就不需要你们手上这点子钱了。’锦衣卫明明给了他们两个选择,要么交钱要么交官。” “然后呢?” 祁峟声色平平。 “然后他们都选择交钱,房子田地卖了都要交钱。”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官爵?” 祁峟反问。 “对!” 小郡主自信挺胸。 “会不会是他们为官多年,仇家众多,不好无名无分地告老返乡?” 祁峟轻轻说出猜测。 “那他们老了,年纪大了,站不稳了,告老还乡了,有名有分走的时候,不会有年轻的、新鲜的仇家出炉吗?” 小郡主将话题回抛给祁峟。 祁峟讪讪一笑,肯定小女孩的观点,继续问道:“那会不会是,家大业大,一家人就指望这点微薄的俸禄赡养?” 小姑娘用看智障的眼神瞧向祁峟,语言活泼,“你傻啊,俸禄够养家,我祖母母亲用得着经营那么多农庄店铺吗?” “我爷爷还是王爷呢!” “再说他们卖房卖地筹集起来贿赂锦衣卫的钱,够一大家子衣食无忧很多年了。” 祁峟莞尔,这么聪明机敏的小女孩,毫无防备地信任自己,有啥说啥,毫无隐瞒,这份坦诚让他感动。 他也不再纠结小姑娘听了故事后的感想,只追问了最后一句,“那你家的土地,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卖地的人手中买的!” 小姑娘答应的利索,她虽然小,但她祖母母亲看账本、买下人、收租收地,丝毫不避着她。 “卖地的是什么人?” “穷人!” “穷人卖的地便宜,懒人卖的地贵!” 祁峟蓦然,这么小的女孩,居然能看得如此通透, 他不说话了,心情有些沉重。 有些事情的答案就是很浅显,浅显到六七岁的小孩都能理解;但知道答案有什么用,知道答案就能阻止贵族富翁收购土地,使穷者愈穷富者愈富了吗? 显然是不能的。 小郡主看见皇帝哥哥一瞬冷淡的脸,直觉自己说错话了。 她有时候也会反问自己,她家买回了穷人的土地,那穷人呢?穷人没有土地种了,又该怎么活呢? 去野外开荒?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所有的土地都是皇帝哥哥的! 如果真有那么多无主的土地,她家干嘛还要花钱买地? 她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 祁邖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祁峟实在没有带小孩的耐心,他看着祁邖乖乖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很轻易就联想到了自己早逝的亲妹妹。 本就低迷的情绪更加悲伤。 他不想将对五妹妹六妹妹的宠爱转移到祁邖身上,于是他瞄了眼窗帘,心思一转,道:“邖儿要不要跟着暗一骑马?” 祁邖听见可以骑马,眼睛都亮了,她猛然直起腰,昏昏欲睡的困顿消散,声音轻盈而雀跃,“骑马吗?我会呀,我会骑小马驹!” 祁峟看着小姑娘活泼闹腾的样子,心里有点头疼,他是真没带小孩的经验,活泼的小孩招人爱,但实在磨人啊! 他耐心地纠正祁邖的话,“不是问你会不会骑马,哥哥问你想不想骑马,骑高头大马。” 祁峟一边说着话,一边拉开了紧闭的窗帘,“最前面的人是暗一,你若不喜欢他,随机挑一个你喜欢的。” 祁邖再也坐不住。 很乖很主动地下轿子选马匹去了。 她喜欢棕色的长鬃马,不喜欢黑色的,也不喜欢毛发短短的。 虽然皇帝哥哥让她选人,但人有什么好选的,坐在身后又看不见脸,还是选匹合心意的骏马实在! 一行人折腾了一路,光是到达藩坊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皇帝大驾光临,自然是早有通报的,南越王一家子人都穿戴整齐地站在大门门口,也顾不上寒风潇潇吹着,冷气扑面砸脸,大都生挤出乐乐呵呵的表情,笑得一团和气。 其实大多数人来了大祁都感到后悔,这里的生活太辛苦、太贫穷了。 他们在南越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吃着最新鲜最珍奇的海鲜、穿着最漂亮最华丽的绫罗绸缎,成群的下人伺候着,根本不存在僭越一词。 第94章 然而他们来了大祁,一顿饭多吃几道菜就会被礼部官员殷切问候,和蔼朴素地教育道:“大祁祖制,非年节,亲王一顿最多可食九菜九汤,违礼即为大不敬,要削藩的。” “郡王常日里最多食用七菜七汤,王子,您又僭越了。” 南越国的王子们心里不知骂了多少遍大祁的太祖太|宗“抠搜”。 但他们大多是正常人,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他们在南越确实过着舒心日子,可那早已经是过去式了,近些天,官反民也反,人人都想屠杀他们皇室子弟,他们这些普通小王子好不容易求着父王母后,一起到了大祁,再也不用担心一觉睡醒人头落地。 生活差点就差点,能忍。 小命安全就行。 他们是这样想,他们的十四弟弟可不这样想。 落荒而逃的小十四看见追上门的祁峟,也没觉得皇帝陛下是来算账的,只呆萌地问了句,“你是要把皇宫让给我们,自己住进这藩坊的吗?” “皇宫应该比景王府漂亮,我也是能勉强接受的。” 祁峟:! 熊孩子这么敢说吗? 他懒得搭理小孩,扭头瞧向小孩的爹,声音阴寒,“怎么,王弟也想住进朕的寝殿?” 南越王在小十四开口的一刹那就已经吓的心肝脾肺肾乱飞,他早早就跪下,待到小儿子把作孽的话说话,才大嗓门吼道:“陛下,皇兄,好哥哥,孩子还小,口无遮拦,咱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呐!” 祁峟笑容灿烂,“朕当然不会跟小孩一般见识呢。” “你家太孙御前失仪,冲撞了朕,朕也没想着罚他,可惜啊,朕的狗是个通人性的,见不得朕受委屈,狠狠咬了他几口。” “王弟可不要生气,人哪里好和一条畜生计较,你说是不是。” 祁峟散漫地说着话,暗一的人很是知情识趣地将被狗咬了腿、又被人揍了脸的胖太孙搀扶到南越国王眼前。 南越国王王后、连带着太子太子妃,各个瞪大了眼睛,看着伤势严重的心肝宝贝,眼里顿时蓄满了眼泪,却又不敢放纵眼泪流下,只举了小手帕捂住嘴,偷偷的哭。 祁峟瞧着一家人心痛到难以呼吸的模样,心里直觉讽刺,就他们家这破小孩,仗势欺人的事肯定不是第一次干,他们纵容孩子欺负别人家的小孩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别人家父母的感受呢? 风水轮流转罢了。 “王弟,”祁峟加重了语气,“大人不跟小孩计较,您也就别和一条狗置气了。” 南越国王颤栗地咬牙,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那我孙儿脸上的伤,又作何解释?” 祁峟不想搭话。 祁邖很和适宜地开口,“我打的,我把我的神农氏庇护转让给他,转让过程一定要仪式满满的,否则成功不了!” “所以我揍了她两拳,神农氏真的庇护他了呢!” “不信你问他,腿上的伤是不是比脸上的轻。我若不把庇护给他,他可能早就死在疯狗口下了。” “你们都要谢谢我,我是他的救命恩人。” 南越王听着自家孙子如此蠢的囧事,心恨得简直在滴血,很好!很好!堂堂南越国王太孙竟然蠢笨如斯,真的很好! 大祁也不要欺人太甚! 他心里暗恨,嘴上还是要小心翼翼地讨好祁邖,笑道:“是吗?那王叔爷爷就代替我那不成器的孙儿谢过姑娘了。” 他不知道小姑娘的身份,不清楚她是郡主公主还是县主,就用了姑娘代替。 谁知道一句话惹毛了小姑娘,“你是谁爷爷,你分明管我皇兄叫哥哥,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自称爷爷?” “乱辈了。” 南越王只好赔不是。 祁峟看着小姑娘耍了会儿威风,才幽幽开口,“朕不和小孩计较,但子之过乃父之错。小孩的惩罚可以减轻,但相对应的,大人受的惩罚就要加重。” 南越国王像是听到了笑话,“你说什么,小孩不懂事,难道还要祸及家人吗?” “凭什么不呢?” 祁峟笑容璀璨。 “小孩犯错难道就可以放任不管吗?” 第36章 藩坊庙小 “可他们还只是孩子啊!” 南越国王垂死挣扎。 祁峟失去了和他废话的耐心,只轻轻取出袖中卷着的卷轴,慢条斯理地展开,动作极其舒缓极其优雅,“这是盛靳大将军的来信。” “盛靳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我们大祁最能打仗、最有威信的将军,他现在驻扎在溪南,细算起来,你们先前还是邻居呢。” 南越国王猛然抬头,心里暗道不好。 他不是一个完全不管政事的国王,他当然知道盛靳是谁,盛靳大军开进溪南,断了他南越百姓的生计活路,他心里恨死了盛靳。 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离间盛靳和大祁皇帝的关系。 只要大祁的士兵撤出安南、溪南,只要这绵延千里的南疆仅活动他南越一国的军队,那么,南越当前的粮食危机、政治危机又算的上什么呢? 只要南越的军队能开进安南粮仓,凭借安南百姓的淳朴能干、水土的丰沃肥美,他南越差得那零星几点粮食,岂不是分分钟补足。 解决了粮食危机,又能发出百官的俸禄,那崩塌的政治基本盘,又算得上什么事? 第95章 届时,南越的百姓会夹道欢迎他这个载满粮食和珠宝的国王归来! 可是,盛靳,盛靳的存在是个大麻烦。 如果大祁皇帝在盛靳的说服下拒绝与他合作,甚至趁机出兵,一举攻下了他的南越老家,那……, 那他们一家,大概活着走出大祁的机会都不再有。 还好他事先联络了狄族摄政王女,并向摄政王女表示了忠心。 为了争取摄政王女的信任,他前段时间还特意下令禁止了南越军队对海上商船的抢掠,甚至特意派遣军队护送狄族商船进出港口。 如今,他南越大半的军队都跟狄族人在一块呢。 大祁皇帝不愿跟他合作,不给他面子,怎么也该给狄族摄政王女面子。 一想到忠诚无比的军队尚还漂泊在海上,南越国王心里陡然萌生了一丝难言的安全感。 他有军队。 他一直不曾克扣军饷。 他的士兵会信任他、支持他、拥护他。 他们兴许可以为了他,与全世界为敌。 南越王心里有了底气,就有了面对祁峟的勇气,他看向少年天子琥珀般清冷的眼睛,强压下狠戾,声音低沉,“陛下什么意思?本王听不懂。” 他甚至不再以“王弟”自居。 祁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微小的变化,但也没放在心里。 不自称王弟是吧,没关系,很快他连自称王弟的殊荣也没有了。 “能有什么复杂意思。” “无非是盛靳将军瞧着你们南越国内暴|乱,官民互相厮杀、扭打……,官邸被百姓烧了抢了,民宅被当官的强占了。” “盛靳将军不忍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就好心出兵,帮助你们南越平定了内乱。” “把闹事的官员,煽风点火的平民,一齐下狱了而已。” 祁峟话还没说完,南越王额头上的冷汗止不住冒,盛靳不好好守在溪南,跑进他们南越干什么。 七老八十没几年好活的人了,还一点不知道老实本分。 趁火打劫实在恶心! “我南越国内政治动荡,让陛下见笑了。” 南越国王腆着脸客套,王后王子们也跟着焦虑紧张。 大祁的军队进了南越。 那他们还回得去吗? “不见笑不见笑。” 祁峟连连摆手,将卷轴摆在南越国王面前,“你仔细看这上面写的,‘南越百姓十分欢迎大祁军队的到来,纷纷打开家门,接纳兵士;但为了不扰民,也更好地抚慰劳累的士卒,臣携带弟兄们住进了南越空置的王宫,王宫里镶金砌玉,一应装潢,奢侈无比。兄弟们在军纪的约束下,不拿百姓一针一线,只一人拿了三样宫廷器具,充当战利品;南越百姓都赞叹我们大祁军队作风清正!’” 不光是南越王、南越王后气的要吐血了。 王子公主们心里也不太好过。 本以为盛靳将大祁军队开进南越,最多就抢下粮仓、民宅,再不济多抢几个官府衙门。 怎的大祁的武人如此没有素质,入城就抢掠王族。 他们南越辉煌发达那么多年,可是从来没派兵侵扰过安南、溪南知府知县的! 他们最多祸害下平民百姓! 大祁凭什么。 他们世代收藏的珍宝,他们辛苦积攒的金钱,祁人肯定会挥霍干净,连根毛都不留给他们! 他们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嚣张就要挨打,他们该的。 祁峟低头,居高临下地俯视南越国君的脸,浑浊的眼球嵌在白墙皮似的脸上,扁平而缺少起伏的头骨自内而外地氤氲出一股窝囊气质。 “王弟,朕的军队未经允许使用了你的宫殿,朕代他们,给你赔个不是。” “王弟可勿要记恨他们的好。” “不记恨不记恨。” 南越王咬牙切齿,心想下面的人都是听吩咐办事,他记恨那些小喽啰干什么,要记恨也该记恨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人! “对了,盛靳将军还说,你们南越的百姓拒绝拥戴国王太子回城。” “他们请求盛靳将军,另立新君。” 祁峟轻描淡写一句话,不单使南越王一家脸色剧变,就是随行的小郡主祁邖都神情严肃了起来。 “皇兄,另立新君的意思是,不要旧王了?” “聪明。” 祁峟不咸不淡地摸了摸祁邖的双丫髻,冷淡地赞许小姑娘的敏锐。 祁邖没有被夸奖了的快乐,只忧心忡忡地接了句,“原来他们这样欺软怕硬的人,居然也是皇帝吗?好可怕好可怕,他们的百姓好惨呀。” 祁峟没再搭理祁邖,他心想大祁也曾有欺软怕硬的统治者,大祁百姓也挺惨的。 只是大祁那个欺软怕硬的统治者是你仁慈和蔼的皇奶奶! 你眼里只能看见她的好而已。 五十步没立场笑百步。 “另立新君?立阿森吗?他们妄想!” 祁峟没料到被揍的鼻青脸肿的胖太孙居然会是第一个破防并主动跳出来的人。 他敏锐地抓住重点,“阿森居然还活着?” “他活着也成不了南越的王,算命的说了,他不是真龙天子的命!” “南越的下届国王,只能是我父亲!” 胖太孙歇斯底里,王位只能属于他那温和善良的父亲,绝对不能是旁的人。 第96章 尤其不能是阿森! 阿森哪里比得上他爹,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富庶的母族,没有出众的才华,只名声好,名声好有什么用! 大祁的现任皇帝还是人尽皆知的暴君呢,这影响他坐稳皇位了吗? 没有。 “阿森居然还活着。” “他还活着,可真是太好了。” 幼时的笔友尚未离世,这对祁峟而言绝对是个好消息。 “他现在在哪儿?” 祁峟收了盛气凌人的气势,温和耐心地打听起笔友的消息。 “你管他在哪儿,他当不了王。” 胖太孙虽然岁数不大,却有视死如归的底气,比他怂得要死的爷爷爹爹强上不少。 如果不是这孩子对陌生人过于暴虐、脾气过于阴晴不定,他还是挺看好这个小孩的。 至少是个硬气的人。 祁峟也没冷落他,特意顺着他的话茬道:“朕当然知道他当不了皇帝,世界上只有两个皇帝,祁国皇帝和狄国皇帝。” “你们南越的国君,早就没资格称帝了。” 胖太孙像是受到了打击,终于蔫蔫地垂头不再说话。 他垂头丧气地跪在南越国君的身后,似乎多年的执念、坚守,与他人而言不过是过眼烟云、毫无意义。 他心里惆怅。 祁峟却没有照顾他情绪的意思。 “阿森在哪儿?” 祁峟继续追问,甚至特意补充道: “他若是能全须全尾地来到京都,朕保证你们全家,都能在祁国境内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朕知道你们南越的军队和狄国勾搭在一起,但你们两国之间隔着我大祁,你们所有的联合行动,都在我大祁军民的监视之下。” “你若把希望寄托在狄国身上,朕掐指一算,这藩坊,怕是你们一行人的亡故之地。” 南越国君沉默、无言。 大祁这小皇帝难道不明白炮灰死于话多的道理吗,他怎么敢如此装逼? 传闻不是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话本吗? 话本主角的低调内敛他是一点都没学会吗?只学会了反派的话多猖獗? 难以理解。 难以共情。 “陛下寻找阿森,是为了扶他登上王位吗?” 南越国王发出灵魂一问。 祁峟不说话。 祁邖却开口了,他虽然不认识阿森,但直觉阿森应该是皇兄、南越王、南越太子太孙共同的故人。 “你傻啊,我皇兄若是要扶植他当南越的皇帝,会让他来京都?” “我皇兄找他,明显只是想和故人叙旧,这叫情怀,你懂吗?” 南越国王一天之内被同一个小女孩怼了数次,心里火气嗖嗖的。 但他寄人篱下,哪里有吆五喝六的资格。 就是受了气,也只能忍着。 “公主殿下所言极是。” 南越王忍气吞声地表示认可,搁往常他是不会对女眷如此尊敬的,尤其是岁数小的女眷,他眼里从来没有容纳小女孩的地方。但今时不同往日,别说是祁国皇帝的六七岁的亲妹妹,就算是祁国皇帝尚在襁褓的小女儿,他都是能给她磕一个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不是公主,我是郡主。” 祁邖再次纠正南越王的错误,她十分不理解,南越王明明是个成年的大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还都是简单错误,真够笨的。 这样漏洞百出、一点也不严谨的老人,他也能做皇帝吗? 南越王沉默不发一言。 祁峟倒是温和地牵起小姑娘的手,道:“从今往后,邖儿就是公主。” 祁峟谈笑间,就将小女孩的身份地位提高了一大截。 祁邖当然知道郡主和公主的区别,公主的俸禄、爵位都远超郡主。 得封公主是宗室女的荣耀,是很艰难、很小概率的事件。 大祁开国至今,得封公主的宗室女大都是被送去和亲的成年女孩。 祁邖从没想到自己也有得封公主的一天,还是在这么小的年纪。 她再一次直观感受到了她皇兄手中的权力。 她对权力的渴望更上一层。 祁峟并没有察觉到小姑娘心中蒸腾升起的野心和欲望,只冷淡地叫过小柚子,吩咐道:“替朕致信狄国摄政王女,南越旧地已经完全被我大祁掌控,她若是想要,就带着诚意来谈判。” “朕对南越不感兴趣,大祁官方向来不掺和海上贸易。” “但北境旧地,塞上平原、塞北草原、漠北、漠南,朕势在必得。” “小柚子,记下了吗?” 祁峟含笑的嘴角一点点收回,严肃冷厉的脸上写满认真。 “回陛下的话,全都记下了。” 小柚子神色恭敬。 “南越宗室悉数降为平民,立即逐出藩坊。” “我们藩坊庙小,就不接待诸位大佛了。” 祁峟神色冷淡,说着凉薄的话,做着刻薄的事,却一副人畜无害的白莲花样子。 让人看了直恨得咬牙切齿。 “小十三小十四,你二人各自将《论语》全篇抄上两百遍,必须一字不错、毫无墨团的抄写。抄毁一张纸,打一板子。” “既然你们的父母不愿意教育你们,那你们就跟着我们大祁的老祖宗学习,大祁人心善,你们切莫辜负了我们的心意。” 第97章 祁峟条理有序地安排后事,末了,他眼神一转,直勾勾地瞥向南越王,“帮阿森坐稳王位,朕能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好处?” “阿森身上留着你们一族肮脏贪婪的血,就算他是个好的,南越百姓也没有容纳他的必要。” “但看在往昔交情的份上,朕保证,他会是你们南越宗室里活得最风光、最得意的那个。” 说这话的时候,祁峟眼神一斜,特意瞄了眼南越前任王后和前任太子太孙。 几人眼里均写着不服。 但那又怎样呢? 他们南越的军队大半驻扎在海上,小半被拦截在祁国的京都郊野。 就算这些人都愿意为了他们殊死搏杀,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们敢反抗,只怕项上人头立马落地,一刻不待耽误的。 祁峟今天以皇帝的礼仪出宫,还特意带了太后的依仗。 羽林卫、暗卫、宫女太监,人多的不得了。 就算这些人弱鸡到三打一都不能稳赢的地步,他们依然可以做到四打一、五打一、甚至六大一。 更何况这些人大多是祁峟太子时期就跟着的老人,都是训练有素的亲军,以一敌三对他们而言都不在话下。 他们不单有主场优势、道德优势,甚至还有人数优势、武力优势,方方面面碾压南越。 小十四不是个脑子聪明的,他反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们被逐出藩坊是什么意思。 他奶声奶气地开口,脸上带笑,“逐出藩坊,意思是让我们搬进皇宫吗?好耶!” 在场众人一齐沉默,傻人有傻福,挺好。 换他们可都是笑不出来的。 第37章 嗣子嗣君 “逐出藩坊后,你就是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了,还想住进皇宫,你做梦呢。” 祁邖小公主开启嘲讽模式。 小十四听懂了乞丐一词,眼里的泪水包不住,“我是小王子,不是小乞丐!” “你才是小乞丐!” “你是坏人,死小鬼。” 祁邖双手捂住耳朵,懒得听小十四的辱骂。 熊孩子真是太讨厌了,还好她家弟弟妹妹不这样。 祁峟见祁邖捂住耳朵逃避现实,心里即赞叹自家妹妹的心胸豁达,又觉得自家妹妹白白受了辱骂,祁邖可是他册封的第一个公主,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 为人处事就该傲气嚣张些。 受了委屈怎么能和着眼泪往肚子里咽。 以仇报仇、以怨报怨才是王道。 今日受了小孩的谩骂强忍下来,只她自己心里委屈。往后若是受了狄国、西凉国的威胁,她还是自己强忍下来,那可就是整个大祁跟着她委屈了。 “邖儿,他骂你,你就由着他骂?” 祁峟声色淡漠,带着上位者俯视众生的傲慢,声色里不加掩饰的凉薄让人发自肺腑地恐惧。 “邖儿不生气,邖儿从不和将死之人置气。” 祁邖乖觉地牵起祁峟的手,“皇兄,他这样的性子,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久吧。” 祁峟点了点头,没说话,算是默认。 心里想着这种弱智横死在街头无非是时间的事,没了权力的庇护,却始终保持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姿态,瞧不清形势,也没智慧美德加持,他若能顺利长大,还真是老天爷庇护。 这样的天生坏种,若不是留着他还有点用处,他也不至于采用这么温和仁慈的手段。 南越国王、王后,诸王子公主,被收走了随侍、剥去了华丽的外服首饰,换上平民常穿的粗衣麻服,一应贵重物品被收走,各个兜里空得比脸还干净。 女眷被送去浣衣、男眷被送去烧砖。 养尊处优的主子们过上了劳动才有饭吃的生活。 祁峟回宫时顺带将祁邖带进了皇宫,并在征询了景王、景王妃的意见后,将祁邖留在了雍和殿。 夏妍得知宫里多了位公主,心里十分开心,她终于有能说上话的小伙伴了。 但得知这个公主要住进雍和殿,她心里就有些别扭。 公主住进雍和殿? 什么意思! 她百思不得其解,特意去了雍和殿,准备将新鲜出炉的小公主接到慈安殿养。公主在太后膝下长大,怎么看都是给公主的恩赐!皇帝没在第一时间将公主送与自己养,一定是陛下不好意思开口,怕扰了自己的清净。 既然皇帝能如此体贴她,她也不好做那不识抬举的女人。 祁峟知道了她的来意,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收养祁邖的请求,道:“邖儿聪慧,读过的书过眼不忘;有智谋,又知隐忍,我打算亲自养她”。 夏妍是个脑子活络的,听闻此言哪里还能猜不到祁峟的意思。什么样的孩子能得陛下亲自教养?那一定是国之储君。 只有储君才能享受到皇帝亲自教养的礼遇。 夏妍明白,祁峟有立储的打算了。 只是,立储立储,得先有子才行。 有子,需先立后选妃才行。 陛下这样孤零零一个人,怎么造得出孩子? 凭空捏造?夏妍被自己荒唐的想法雷个不轻,她重重摇头,将奇怪的想法赶出脑海。 夏妍想着,自己是太后,也算得陛下看重,是最有资格劝说陛下开枝散叶的人之一。 说不定,陛下在这个节骨眼上抱养个孩子回来,就是暗示她提议选秀,扩充宫闱? 第98章 夏妍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相了,她福至心灵道:“陛下,年后可就是春天了,春天是选秀的季节,陛下你看,这登基第一年的选秀,可需要大办?” “若是需要大办,经费可能会紧张,但,站在替皇室开枝散叶的角度上,铺张浪费些也是值得的。” “户部掏的出钱!” 夏妍说这话时那是一个豪情万丈,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丰收年,她坚信户部明年一定会有钱,就算春天还穷,秋天也一定有钱。大不了她掏私房钱给便宜儿子选秀!她不差钱! 祁峟却无比莫名,他有说过开春要选秀吗? 没有吧。 夏妍怎么会产生他想要选秀的错觉? 他不理解。 但为了解除误会,祁峟特意开口,道:“近五年的选秀全停了,准许秀女们自由婚嫁。” 夏妍不理解,夏妍震惊。 居然有皇帝不喜欢选秀的嘛。若是五六十岁的肾虚老头子,不喜欢选秀也好理解,人家年轻时花哨过了,老了身体不中用了,选回秀女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倒不如一开始就不选。 但是十几岁血气方刚的少年天子对选秀没有兴趣,啧,夏妍是不太信的。 她脑补了许多大戏,比如皇帝为逝去的白月光、不知踪迹的小青梅、早已嫁为人妇的邻家小野猫、秦淮河畔的艳妓……守身如玉。比如皇帝苦等某个少年将军、英俊丞相、腹黑王爷……俯首。 总之,陛下不愿选秀,一定是心有所属。 陛下愿意挑选宗室子做嗣子,说明陛下只愿和心爱的人生下孩子。 夏妍越脑补越觉得皇帝陛下是个纯情可爱的痴情种。 她心里酸涩,暗恨自己为什么遇不见这样好的人。 祁峟眼睁睁看着夏妍表情自震惊、变到狰狞、又变为微笑、旋即转为懊恼,心里明白她怕是脑补过头了。 于是好心地开口,主动为夏妍答疑解惑,“选秀倒是不必了,但是来年开春,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挑选聪明的宗室子女进宫,孤要亲自培养继承人。” 祁峟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无比坚定,神色严肃又认真,似乎是认准了此次挑选的孩子一定会成为未来的大祁太子。 夏妍心里惆怅,陛下还如此年轻,何必急着培养继承人。 更何况现在能看出来聪慧的孩子少说也五六岁了,单比陛下小一轮的继承人,这不是荒谬吗? 陛下年富力强的时候,储君也正值青春,一山尚且难容二虎,一国又怎能两王并立? 她有心想说些什么,但看着祁峟满含热忱与真诚的眼睛,到嘴的晦气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但她犹豫良久,说出了另外的话,“祖宗有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陛下有多么看重、多么欣赏别人家的孩子,总归是需要自己生个孩子出来的。不然死后,如何面见列祖列宗?” 孩子? 祁峟摇了摇头,他先是想到了南越的王子王孙、接着又想到了雪山茅屋中的孩子。 一想到他的血脉后代中可能有又蠢又毒的渣滓,他就心里难受的紧。 接着再想到自己的血脉后代可能会过上畜生不如的日子,他本就揪成一团的心更加痛了。 亲生孩子,可算了吧。 夏妍瞧着祁峟不加掩饰的嫌弃,心道陛下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遂改了口,继续苦口婆心道:“陛下,抛开孝不孝的,人心到底隔层肚皮啊。” “你也不想百年后,被不孝的继承者安上‘昏、戾、殇’之类的谥号吧。” “说句大不敬的,您死后,尸骨未寒,新君的生父尚还活着,他立马拥立生父为太上皇,让他名不见经传的生父活着享受陛下您的待遇,死后侵占陛下您的宗庙……” “陛下您行事叛经离道,不遵祖训,我们知道您是为了这个国家好。” “但,若是新君打着效仿您的名号,将您对哀帝的做法复制在您的身上,肆意抹改您的功绩,徒留您的黑料,史书记载您是个昏聩、残暴、刻薄寡恩、不体恤百官的孤家寡人,您真的会开心吗?” “陛下,生个合格的,同您政治理念一致的继承人,大有意义。” “您深思。” 夏妍这些话确实出自真心。 甚至连您都用上了。 其真诚可见一斑。 祁峟也不是不识抬举的人,虽然心里还是觉得亲生儿子和别人家的儿子差别不大,皇帝和继任者父子相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他心里先后闪过祁汣、祁邖的脸,万一他选的继承人,是别人家的女儿呢? 更何况他发自真心地觉着,若是他挑选出来的继承人,有远胜于他的本事,那么,就算他被严重抹黑,他也认了。 祁峟默认了夏妍的话,即没赞同也没反对。 夏妍见自己一腔真心错付,心里有些无奈,只苦笑道:“陛下真是个开明的人。” 祁峟莞尔,他轻笑着瞄向夏妍身上色彩浓丽、样式却极其素雅的官袍,道:“孤就是这样开明的人,孤不仅愿意让宗室子继承皇位,孤还乐意大祁的下任统治者是个女君。当然,孤也不介意年轻的太后改嫁,夏妍,你若是有喜欢的人,甘愿嫁给他,尽管向孤开口,只要这个人过得去,孤都能答应你。” 夏妍没想到话题能转移这么快。 第99章 原本明明是在讨论陛下的婚事,话题却莫名转到陛下的嗣子身上,最后又莫名其妙地落脚到自己婚事上。 她浅笑,丝毫不掩饰野心,道:“我初任夫君是皇帝,他虽然差点本事,但他儿子给了我无上权势。” “我继任夫君若是不能助我青云直上,他也该是个才华横溢、温和漂亮的人。” “比如何玉琢?” 祁峟突然插话,他真挺害怕夏妍喜欢何玉琢的。 直觉告诉他,何玉琢,真不行。 “何玉琢?”夏妍轻轻重复了这个名字,“他不行,他三番五次地刁难我、嘲讽我,劝我知难而退,不要当这个户部尚书。” “这种死古板、老迂腐,他怎么配得上我。” “我夏妍的夫君,最次也该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那样子的,少年意气、有胆有识。” 现在的夏妍敢顶着太后的身份,在非亲生的皇帝儿子面前畅谈二婚事宜,这搁往前她是万万不敢想的,但现在,她心中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看着祁峟盈盈含笑的脸,夏妍福至心灵,补充道:“若是我遇见了合适的男儿,让他嫁给我,陛下可同意?” “随意。” 祁峟从来不为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拒绝夏妍。 提起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夏妍突然想道了前阵子的孩童丢失案,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调查结果如何,京郊的孩子追回来了几个。 她心里烦躁。 有些心疼那些无辜的父母和孩童。 扭头瞥向祁峟,却发现皇帝陛下也陷入了沉思。 第38章 人口市场 京郊孩童走失一案,锦衣卫、京兆尹、刑部……,多方人马一齐调查,花费了数多金钱人力,但调查了这么久,进展却是零。 大家一点头绪都没有。 只能猜测拐子把小孩运去了外地,但天南海北的,离开了京城全是外地。 孩子们是否还留在大祁境内都是个迷。 祁峟心里急躁,这是他登基至今遇见的第一大迷案,孩子们是生是死,生在何处,死亦在何处,光是想起来他就揪心不已。 他对人命没多少敬畏。 人命在他眼里不过是数字,是可以收税、可以征役的庞大群体,是可供他驱使、差遣的可再生资源。 人多,他就有钱,就可以享乐,肆意修建宫殿、运河…… 人少,他就要收敛欲望,国库空空、钱袋子空空,民夫少、兵员少,那他既打不了仗也盖不了房。 但是,人的观念若是具体到“人”,祁峟就不再那么冷血和凉薄,祁峟对具体的“人”充满保护欲。 这种保护欲或许是因为他的百姓都烙上了他的标记,他的年号‘成康’深深刻在每一个子民心中;也或许是因为‘达则兼济天下’的前人祖训深入他心。 总之,不论出自何种原因升腾而起的保护欲,都使祁峟冷血薄凉的性格上多了丝温和、悲悯的人性。 京郊的孩子被拐子送去了南越。 京城的孩子,即便是平民,那也是拿得出手的。 京城的孩子大都吃得上白米白面,吃得好气色也好,身子胖、壮,比穷山沟沟里面黄肌瘦、头大四肢细的小孩看上去健康许多。 这样的健康瓷实的孩子最受南越人喜欢。 这样的孩子在南越卖得上价。 南越因为“以战养国、以战养家”的策略,青壮年死的死伤的伤,几乎每二十余户人家中,就有一对夫妻绝嗣。 南越的军队最开始只收编男人,可是男人死的太多,伤的太多,军队只要男人,那显然是行不通的。 于是南越率先进行了军事改革,成了整片大陆上最先训练娘子军的国度。 强壮健美的女人步入海域,成了南越的海上利刃,她们强行给南越续命数十年,阿森太子的母亲,前任南越王后就是其中佼佼者。 平民出身的她一步步向上爬,从最基层的士兵成为横扫千军的将军,凭借赫赫战功成了国家的王后,生下的孩子顺理成章封了太子。 南越的女人们相继步入战场,南越的女人也大批量的死在海战上。 断子绝孙了的南越百姓们迫切需要一个孩子来继承香火,迫切需要孩子来给她们养老送终。 人口买卖在南越成了一本万利的行当。 可是南越地小,年轻人少,新生儿更加稀少。 南越本土基本没有多余的小孩,家家户户都缺小孩。 而与南越相邻的祁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人多到现有的土地都养不活这么多人了。 再加上祁国三五不时地发生天灾,时不时就有破产了的小农卖儿卖女以补贴家用。 祁国被父母抛弃、贩卖了的孩子很多。 这些孩子进入市场,成了供人挑选的货物。运气好的,被富豪乡绅看中,做那伺候人的丫鬟小厮;运气差点的,被地主买到庄子里无偿种地;运气再差的,被发卖到勾栏、赌场,出卖皮肉讨活。 但渐渐的,做正规买卖的人牙子发现买小孩太费钱,为了省下这点成本,抢小孩、偷小孩的拐子就渐渐变多了,她们不用花一分钱,就可以拥有大批量的价值可观的孩子,只要稍稍动下脑子、磨磨嘴皮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甚至不需要很聪明,只肖拳头硬点,就没有看中了却得不到的孩子。 第100章 人口买卖的生意做多了,这些拐子发现小孩卖近了容易被父母亲戚找上门,一旦有小孩被父母亲戚找上门了,当地的金主就不再做她们的生意了。 小孩攒在手上卖不出去,还要白白供她们吃供她们穿,拐子们自然不肯干了。她们就越走越远、渐渐就出了国门、到了南越。 南越的金主们有钱、阔绰、要求少,好伺候。而且她们心思简单,就喜欢那语言不通的异乡小孩。 拐子们发现了商机,慢慢地也有了经验,开始了异地合作。天南海北的拐子们联合起来、团结起来,齐心协力地挣钱做生意。 她们也不怕坏事做尽,落得个天打雷劈的下场。 北方的孩子往南送,西方的孩子往东送…… 年岁尚小的孩子们被迫离了家乡、别了父母,过上为人奴隶的悲催生活。 这些年少的奴隶往往比牛、驴、骡子等牲畜便宜,缺了良心的买家们就把孩子当畜生使唤。 累死饿死冻死病死了他们也不太在乎。 反正成本低。 只要不是他们打杀死的,他们就不违法,奴隶死了也就死了,难道还要主家舍弃了粮食、钱财、面子、甚至荣誉地位去求着他们复活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 拐子们看着这样的市场现状,一个个更是笑的合不拢嘴。 奴隶更新换代的越快,她们的生意才能越红火。 祁国的拐子最喜欢南越。 南越人买孩子的时候,俊俏的、胖的、灵活的、敏捷的孩子都很卖的上价。 南越人买孩子不区分男女,但是南越人对男孩子更友好,对女孩子更苛责。 做了大量家务的女孩子自然没男孩子们命好,大半都活不过他们。 女孩子的大量死亡,使得不受重视、不被看好的女孩子们在人口市场上和金贵的男孩子们身价一样。 可笑这些拐卖来的孩子,传的不是自家的宗接的不是自家的代,男孩子却依然比女孩子逍遥、快活、受重视。 他们至少不用承保繁琐的家务,不用五更天起床做饭,院子的洒扫不用他们做、刷碗洗锅不用他们沾手,甚至他们不用秀了手帕、荷包拿去市场上卖钱。 南越这些养父母们,是真的把买来的男孩当亲生子养,甚至舍不得让他们砍柴挑水。 稍微拎得清的父母想得简单,自家亲生子死了,对养子好,养子才能养自己老,至于家务,他们南越又不是大祁,地用不着他们种、药用不着他们栽、房子用不着他们盖,没什么用得着男人的地方,何苦强迫男人们去做本就不属于他们的家务。 男人不做家务,那不是还有女人和海外拐来的白皮卷毛奴隶吗?祁国小孩可是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来继承家业的,可不好养出仇恨来。 女人吃得少干得多,远洋来的奴隶温驯而能干,家务有她们,足够了。 完全拎不清的父母想得更长远,南越以武立国,以抢劫为生存之道。在他们南越,拳头越硬的人走的越长远,心肠够狠的人才能奴隶翻身把歌唱。他们生儿子,养孙子,就是为了把海盗这项光荣而伟大的职业传承下去。 对他们而言,只有武力值强大的男人,才是对家庭对国家有贡献的人。 他们对男孩寄予厚望,自然更舍不得打骂他们、让他们做家务…… 盛靳将军对南越人的教育观念轻蔑到了极点。 虽然说一地有一地的风土人情,一地有一地的教育习惯;可是……,可是这苍茫一片的寰宇内,只有南越人和他们祁国人同根同源,只有南越人和他们祁国人外貌相似,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 盛靳不理解南越人是怎么一步步抛弃农民、牧民的身份,一步步转型升级,成为人人唾弃的“海盗”的,但他暂时接手了这个国家,他不介意费点功夫,亲自将他们矫正成正常人。 男人好吃懒做还抢夺成性? 让他们抢,人骨子里镌刻着争抢的基因是好事。把洗恭房、挑大粪、砍柴、烧炭、洗碗做饭等活计混在一起,让他们抢着做,行动不积极,肢体不勤劳的,就去做最脏最臭的活计。 女人纵容男人好吃懒做? 让她们纵容,无所谓的。最心疼男人的女人合该有最勤劳、最模范的丈夫;最疼爱儿子的母亲合该有最孝顺最优秀的儿子。 哪家的女人最贤惠,最简朴,最会养家,那他们的男人就该做最重最累最挣钱最被人嫌弃的活计。 盛靳将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心情美美地给自家皇帝陛下写信。 南越的国土不大,地形也不太行,山高水急,气候酷热,境内遍布沼泽和原始森林,森林里常日氤氲着毒气……,说真心话他不太建议陛下吞并这块土地。 南越人不种地,抛开社会人文因素不谈,自然条件也实在跟不上啊。南越的土地酸性极大,种啥啥死,也就能种活茶树。 这糟糕的生态环境,甚至不如同样气候恶劣的溪南。 至少溪南产药材、产菌菇…… 若是南越并入疆域,那,安南的粮食压力岂不是更大。 北边的产粮基地尚还在狄人手上,南边若是再多个粮食不自主的省份,盛靳不敢想安南粮仓的压力会有多大。 数个南疆的省份一齐吸着安南平原的血,怎么想怎么惊悚。 第101章 盛靳将忧虑写进信中,再三叮嘱他亲爱的皇帝陛下深思,莫要为了芝麻而失了西瓜。 同时他将南越百姓对祁国子嗣的追捧上报,让陛下对人口买卖一事上心。 大量说着祁国官话的孩子流落战乱频繁的异国,很难不让人揪心,尤其这些孩子中还有很多是来自大祁京都的。 京都的孩子,最靠近政治中心的孩子,她们本该是最有机会顺利长大、平安终老的。 盛靳将信息量庞大的书信卷成一卷,塞进信鸽口中,轻轻放飞了灰色的大肥鸽,目送鸽子远去。 深居宫殿的祁峟收到自南越传来的书信,起先是不太在乎的。在他眼中,南越这个绝佳的港口,单纯就是用来和狄国谈判的砝码,不值当他上心。 如今盛靳大军驻扎在南越,也不过是替狄国暂时保管领土而已。 但他慢慢展开信件,本以为只是闲唠家常的请安折子,细看下来却发现简直是瞌睡来了有人给送枕头,他刚唠叨完“孩子不见”了,盛靳立马把关键情报“南越出现大量说着大祁官话的孩子”送给他。 这简直,这真是,盛靳盛老将军真是他的幸运果。 他立马提笔,手腕悬在空中,亲自写了封书信,让盛靳将孩子送回京都,顺带把南越境内的人贩子找到,最好能一网打尽,打包送回大祁。 盛靳当然不会违背他的命令,但是他又要守着南越又要盯着安南,实在是分不出军队护卫小孩回京。 南越惊现大祁小孩的消息不知怎的,就传到了安南叛军的耳中。听到故国的孩子被送到南越给人当牛马使、当孙子养,他们就特别气愤,特意集结了一小支队伍,准备向盛靳大将军表示诚意,他们愿意亲自送小孩回国。 当然他们也想着借这个机会认错立功,重新回到母国的怀抱。 虽然一众兄弟被饿死在天下粮仓的愤怒尚未消解,但是,他们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兵,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家人离不开安南的粮食供应…… 更何况以他们现有的兵力,守住安南这个平原,硬抗住祁国的进攻,也是不现实的事,安南的屏障一直是溪南,除非他们能拿下溪南,否则,安南这块肥肉,狗来了都能咬上一口。 他们不想在空空荡荡、一览无余的安南平原上,当自家同胞的活靶子,给自家同胞刷功绩。 第39章 畏罪自杀 他们不想起内战,不想和自家兄弟砍杀。 盛靳在收到安南叛将的求和信时,心中多有诧异,虽然说安南的和平收回是势在必得的事,但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还是让他惊讶。 事关重大,他不好自作主张,特意写了信,快马加鞭送回了京都。 祁峟看了信后,眉头彻底松散,淡漠冷肃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他轻抬朱笔,亲自提了个“善”字,准许安南的兵士跟着可怜的小孩一同入京,还特意挑选了数个名声清廉、人品高尚、能力突出的地方官员回京。 安南经历了动荡,此刻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 将安南的后事打理妥当,祁峟的目光再次聚集在拐子身上。 他是皇帝,他想干什么事情,只需要下发命令,就会有数不尽的官员拼尽全力为他办事。 ‘誓死效忠陛下’,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但是,就算有很多很多的人愿意为他卖命,他也需要将自己的想法、理念传述出去、表现出来。 祁峟想着,人贩子拐走小孩,不单单是毁掉了一个年幼稚子的自由和未来,更是促进了一个家庭的分崩离析。 孩子,从来都是维护家庭和平与安宁的重要纽带。 大祁的父母为子女而活,孩子不单单是他们血脉的延续、更是土地、家族、技能、宗祠……的继承者。 就算抛开人口贩卖对个人、家庭的影响;单论其造成的社会动荡、人心惶惶……,人贩子,也值得一死。 尤为重要的是,良民被迫成了达官显贵的奴隶,成了贵族家庭的劳动力,他们的劳作对皇帝不再有价值。 他们在地主官僚免税的土地上累死累活的播种、收割……,吃着最少的粮食、拿着最微薄的薪水,干着最苦逼的差事,间接还助长了官老爷们继续兼并土地的野心和欲望。 奴隶们无辜,皇帝也可怜。 祁峟心里几经盘算,一方面觉着人贩子罪该万死,一方面又觉着人口买卖有成熟的运行模式,他若是直接将贩卖人口定为死罪,那人贩子手中尚未卖出的孩子,怕是……难逃一死。 他心里纠结。夜半三更,他睡不着觉。 隔着漆黑的夜色和他最信任的暗卫“暗夜”聊天,他将顾虑和盘托出,暗夜沉默地听着,只在最后道了句,“陛下,一时的心软会造成更大的后患。” “人贩子手中的孩子,已经是牺牲者了。” “他们本就难逃一死。” 暗夜的话彻底点醒了祁峟,将他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纠结悉数驱除。 给人贩子留条后路,他们就会给无辜的稚子们留条后路吗? 不会,他们只会给自己留条财路。 再他们眼中,人命根本就算不上人命,人命单纯就是白花花的银子,银子而已! 祁峟眼中冷光一闪,嘴角带着残忍而癫狂的笑,声音极静极冷,“除合法经营的人牙子外,所有参与过抢夺、诱拐、偷窃稚子妇女的人悉数赐死。” 第102章 “所有替人贩子打掩护、作伪证的人下狱,非身死不得迈出监狱一步。” 祁峟喝了口茶,轻飘飘补充了句,“其在狱时间不得超过三月,我大祁国库空虚,容不下废人。” “从人贩子及其从属手中以低于官价的优惠采购奴隶佣人的家庭,征收其九族二十年地税。” “在朝为官者,身有爵位者,降爵、将品一级,职位保持不变。” 小柚子奋笔疾书的手一顿,他不可思议地抬头,总觉得他家陛下定下的惩罚,似乎,好像,过于苛刻了。 “有意见?” 祁峟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小柚子连忙摇头,直道没有,手上的动作却是又快了些。 陛下的决策,他一个太监,有什么身份地位去质疑否决? 旨意否决,那是朝中大员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就是个传信的。 他快速书写着圣谕,生怕一个恍惚,就漏下了陛下的旨意。 漏记圣旨可是大罪,要杀头的! 祁峟上下嘴皮子一翻,很快就做好了决策。 他轻轻提起酒壶,斟上一壶香甜清爽的樱桃果酒,动作轻柔地洒在地上。 月色清辉映衬着清凌凌的酒,馥郁清甜的香气随风扩散,小柚子搓了搓手,觉得阴森可怖。 暗夜却觉得那只是他家陛下在给身陷囹圄的稚子祭酒。 祁峟哪里会在乎他二人的想法,只轻轻披了外套,趴在花园里的石桌上睡了一觉。 他放弃了那些可怜的孩子,他睡不着。 潋滟波光在寂静无人的时分,依然静悄悄地涌流。 翌日早朝,小柚子在祁峟的示意下朗声宣读了旨意。 最开始宣读对人贩子及其同伙的处决时,众臣的反应还好。杀人贩子是好事、是正义的事,正义的事他们理应支持。 但读到后面他们就不乐意了,什么叫“亲属朋友买了低于官价的奴隶,九族一同缴纳二十年的地税?” “什么叫亲属朋友购买奴隶,九族跟着降爵降品?” 陛下想钱想疯了吧! 那可是数不尽的家族长达二十年的地税! 那可是数不尽的官僚机关算尽才升上来的品级、皇室宗亲世袭罔替的爵位! 陛下他什么意思? 很快就有王爷站出来,厉声指责祁峟的残暴、冷血,“我们都是跟着先帝、先先帝守天下、护苍生的人,你一个黄口小儿,怎么敢如此苛待我们?” 守天下?护苍生? 祁峟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心里默默将这个王爷列上重点调查的名单。 大祁律法允许人口买卖的存在,但只允许人牙子收购良民、转卖奴隶,人牙子收购良民、卖出奴隶的价格不由市场控制,由法律固定。 大祁律法规定良民的卖身钱是银十两,奴隶的收购钱是银三十两。 多一分少一分都是违法。 这个王爷嘴里说着如此漂亮、如此高尚的话,难道他不知道捡便宜买低价奴隶已经违法了吗? 祁峟不欲与他辩解。 年迈的老王爷见皇帝径直无视了他,心里又气又恼,他嘴里不停念叨着“暴君、昏君、亡国之君!” 甚至过分地指着祁峟的鼻子道:“竖子如此苛责功臣勋贵,国必亡于汝手。” “汝顽固不听良言,专断不察民情,狠毒不通人伦,枉顾天理纲常,大祁落于汝手,何其哀哉。” 祁峟耳朵麻了。 他想过大臣宗亲会反对他的决策。 但没想过大臣宗亲的反应会如此之大。 当众骂他昏君、暴君…… 啧,这个王爷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祁峟心里生出莫名的快感,原来这个王爷也知道,他的命,远没有那二十年地税、世袭罔替的王爵值钱啊! 是个清醒的。 祁峟依然沉默。 夏妍也站在朝堂上,陛下今日的决策事起突然,她一时也慌了手脚。 她年少主持镇国公府的家事时,也曾想过贪便宜买那些更便宜、更低价的奴隶。 那些奴隶的精神状态大都麻木、身姿也瘦小,比人牙子手中的奴隶看上去可怜多了。 她想买下他们,一是为了省钱,三十两银买一个奴隶可算不上小数目,一个小姐身旁都要配备至少四个贴身大丫鬟、六个二等小丫鬟、三个青壮嬷嬷、一个教养嬷嬷。 细算下来,光是给一个小姐买奴隶,都需要四百二十两银子,好大的一笔开支。 而从小商小贩手中买奴隶,贵的也就二十两!运气好还能买到十两一个的劳动力! 夏妍心里害怕,她母亲、姑姑、嫂嫂都严厉斥责过她的行为,可她在少不经事的时候,确实有花过八十两买下了十个小女孩,十两一个,买八送二那种。 她心里难受,一想到将要拖累父兄,她就焦灼难安。 虽然说她不主动声张此事,就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违法过,当年的卖家也恰巧死在杜家公子的马蹄之下…… 她跟小女孩们眼睁睁看着那个老头子被精壮的马蹄踩断了脖子,咽气时手中的银子甚至没来得及捂热。 只要她闭口不提此事,事后在传信母亲杀了那些个小丫鬟,她们夏家就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他父兄祖父用生命和鲜血拼来的爵位也能顺顺当当地传递下去…… 第103章 夏妍站在金銮殿的最前方,重重闭了眼。 陛下的沉默让她深刻意识到陛下如此行事的决心。 她又蒙受了自首的想法。 刚刚站出来的王爷见自己再次被忽略个彻底,他更不乐意了,他点了几个名字,让他们站出来,跟着他一齐声讨陛下。 他的世子最先站出来,“陛下,您该知道,勋贵官吏家动辄几百上千个奴隶,一个奴隶值三十两银子,实在是昂贵的不像话。大家的俸禄薪水都值不上几个钱,若是按照正常价,从牙婆手中买奴隶,那大家都把嘴扎上,不吃饭了。” 祁峟:…… 不是,你们奢侈浪费还有理了? 他是皇帝,住在皇宫,养着太后,整个皇宫的太监宫女加起来,人数都没上千。 勋贵官吏家动辄几百上千个奴隶……,你什么意思? 先前站出来的王爷也意识到自家蠢儿子说错了话,他连忙使了个眼色,让他的幕僚站出来说话。 那个幕僚是个聪明的,他闭口不谈奴隶的价格、也不谈奴隶的数量,更不谈勋贵宗亲的功劳,他言辞恳切道:“陛下,连坐酷刑,是仁宗皇帝圣谕禁止的刑罚。陛下先前处理贪官杜氏、安氏、杨氏,恢复了连坐酷刑,臣等虽心怀不忍,但也没驳斥了陛下的旨意。” “因为他们实在可恨,他们躺在帝国的功劳簿上吸血,他们一步步蚕食着帝国的根基,他们罪不容诛。” “但是陛下,低价购买奴隶是人之常情,简朴、节省是传统美德,大家何错之有,要遭受降爵减等的惩罚?” 祁峟依然沉默,紧紧攥住的袖子出卖了他的不虞。 隐在龙椅后面的暗夜同样心里不屑,简朴节省是美德,省钱是人之常情。 呵。 那你们何苦购买奴隶伺候你们呢? 是因为自己做不了饭穿不了衣扫不了地吗? 省钱是人之常情,买个奴隶三十两舍不得。 花上三百两买个清伶回去倒是舍得了。 啧! 别以为他久居深宫,时刻陪在陛下身畔,他就不知道这些京中八卦了! 所有的皇家暗卫都是他的徒子徒孙,所有的锦衣卫、羽林卫都听他诏令。 他可是陛下最看重、最亲近、最离不了的人! 当然,他知道的,陛下也都知道。 暗夜意味不明地笑了。 装的好、装的清肃、正直有道德,那就是真的正人君子了吗? 显然不是。 装得好,道貌盎然的,只会是最正统的衣、冠、禽、兽。 果不其然,他沉默良久的陛下终于开口了。 祁峟声色清冷而倨傲,“爱卿也知道连坐是仁宗皇帝废除的酷刑啊,前些日子,因为小儿子久病不愈,打杀了府医、活埋了八个小厮的是不是你。” 赵王府的幕僚不说话了,他有心辩解,想说那些人罪有应得,是他们耽误了他儿子的病情,若是他儿子被仔细照顾好了,没有失足落水;若是那府医有真本事,他儿子何至于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儿子才十三岁,他还那么小! 他病死了,他这个当爹的让几个凶手陪葬有什么错。 幕僚嗫嚅的话卡在喉咙里,没敢吐露出来。 他心里也虚,若不是他的宠妾非要教小儿子滑冰、想让小儿子在他生日宴上给他冰嬉贺寿,他儿子也不至于在大冬天的掉进湖里。 孩子他娘,也该死! 幕僚眼神都阴暗了,反应过来他人还在朝堂上,他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看陛下的眼睛。 祁峟却不肯放过他,继续道:“爱卿处置家奴,尚且爱用连坐,孤整肃朝堂,手段狠辣些,又有什么错!” 幕僚不再说话。 他愚蠢的主家赵王爷还把他往火上推。 “窦喜爱子心切,面对儿子无辜惨死的哀痛,他一时失了分寸,对仆役们下了杀手有什么错!” “这事宣扬出去,谁人不为他的拳拳爱子之心感动,陛下您这样亲情淡漠的人,是体会不到父子温情的。” 祁峟:…… 暗夜:…… 赵王爷果然是上位者,上位者听到这个故事,代入的是随意处置仆役的窦喜。 祁峟心里阴暗了,若是赵王爷打了景王爷,他祁峟尊老爱幼,为了给叔爷爷报仇,杀了叔叔,这事宣扬出去,别人会不会夸他的孝心感天动地? 还别说,有点刺激。 祁峟被自己的脑洞整笑了,他磨掌擦拳,恨不得立马杀了赵王爷,给景王爷扬威报仇!他心里激动,他着急、他快坐不稳龙椅了,他心里一个劲嚷嚷,景王叔爷爷,快,快去碰瓷他! 孤要趁机杀了他! 孤要为了你杀他! 祁峟废了老鼻子的功夫才克制住了心里的激动难安。 偏偏景王爷站在一旁作壁上观,既不帮他祁峟,也不帮赵王爷。 祁峟心里煎熬,他是真想杀了赵王爷,他难得想为底层人民做点好事,这个赵王爷就如此骂他。 唾沫星子都快喷他脸上了! 不杀了他,皇帝的威严何在! 他决定,直接杖毙赵王爷,也不给他碰瓷景王爷的机会了。 御前失礼,罔顾尊卑,够他死好几回了。 祁峟眼中杀机涌现。 赵王爷意识到自己的谏言起了反作用,他眼珠一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看来是活不了了。 第104章 他岁数大了,也活够了,若是舍了这条老命,让儿子、孙子、稳稳继承王爵,那他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他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看到同僚们紧皱的眉头、不知摆放在何处是好的双手,心里不由冷笑。 原来大家都是害怕的、都是不满的。 只是大家都不敢站出来。 他目光直勾勾地望向皇位,金黄色的巨大的雕龙刻凤的椅子锦绣辉煌。 大家都怕皇位上坐着的毛头小子。 就他不怕! 哪里有当叔叔的怕侄子的! 大家都心有怨言不敢开口,那他就用生命换来大家开口的机会! 赵王爷最后瞧了眼他的世子,他最深爱的长子,他儿子是那么阳光开朗、那么孝顺,偏偏又傻的可爱;既然儿子没本事,他这个当爹的,就用命给儿子开路! 他要让大祁的所有官员记住他们赵王府的牺牲! 他要让大祁的所有官员都知道,没他赵王,他们都斗不过小皇帝,他们攒了几十年的钱,他们传了几代的爵位,还想完好无损交给儿孙? 做梦! 没他赵王,他们心里的想法都只能是想想! 补二十年的地税,那能是按二十年的真实收入补?显然是不能的,依陛下的尿性,那肯定是按最丰收的季节最高额度的税收一次收清。 这么收一波,他们私库还能有钱? 笑话。 赵王爷冷笑着磕上勤政殿上的朱红色的圆柱子上了。 众臣俱是一惊。 赵王世子忙上前抱住自家体温尚还温热着的亲爹,手掌往老爷子磕破了个窟窿的头顶上一个劲按压,强行想要阻止鲜血喷涌。 然而他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他心里恨急,解下身上的玉佩就去砸祁峟。 小柚子一个机灵,挡住了玉佩的攻击。 暗夜默默松了口气,收回了蹿动的脚,又静悄悄站回原地。 “赵王一家贬为庶民,下狱待查!” “孤倒要看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居然敢畏罪自杀!” 大臣们像是听到了好笑的话。 分明是陛下为了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奴隶,逼死了自己的亲叔叔,怎么就是亲叔叔畏罪自杀? 何罪之有? 陛下真是越发残暴了。 没真的放弃‘质子’们 第40章 良知未泯 “陛下”,赵王爷的死引起了朝臣们的惊恐,也给了他们畅所欲言、指责祁峟的理由。 他们终于有机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痛彻心扉地批评皇帝,“陛下,您是皇帝,既是国君,又是家主。赵王先是您的臣子,又是您的叔叔。” “他是您父皇的亲弟弟、是您皇祖父的亲儿子。” “尊卑有序,君贵臣轻,他臣服于您;但长幼有别,您也该敬重他。” “陛下,您做了错误的决定,您被奸佞蒙住了眼睛。赵王只是与您意见相左、他苦口婆心地劝谏您走正路、回正途,甚至不惜以死明志。” “您怎么能说他是畏罪自杀呢?” “金銮殿向来是忠义之士的断魂地,从来不是罪臣的亡命处!请陛下全了赵王最后的体面!” 与赵王爷交好的大理寺卿范氏义正言辞地指责祁峟,同时不忘分出眼神去安抚早已失了神智的赵王世子。 “请陛下全了赵王最后的体面!” “请陛下全了赵王最后的体面!” 众臣在大理寺卿的领头下跟着下跪,只一瞬的功夫,就呼啦啦跪倒了大片。 祁峟血压飙升,拳头上的青筋蹦起。 法不责众,他是知道的。 但若让他直接放过这些起哄的人,他心里也不甘心。 他默默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打算秋后算账。 赵王的血一点点流尽,逐渐染红了身下的汉白玉地砖。 赵王世子目眦欲裂,通红的眼睛血丝斑斓,他愤怒地凝视祁峟,皇位上的青年神态倨傲,眼睛微眯着,双手搭在椅子上,重心不自觉前倾。 是戒备的状态。 赵王世子看着置身事外的皇帝陛下,恨不得亲手撕碎了他为父亲报仇。 可惜他没有机会。 闻讯而来的禁卫军单手执剑,将那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皇帝陛下层层围住,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为他们的陛下矗立起坚不可摧的屏障。 所有人都冷厉着脸,泛着银光的剑削肉如纸,没有人敢去挑战禁卫军的威严。 然而大臣们还是不肯退让,陛下有陛下的权威,他们也有他们的尊严。 今日他们若是屈服于刀剑和皇权之下,来日他们便是那文人墨客口中最卑贱无耻的软骨头、是人人唾弃的无根之人。 赵王死于正义。 他们务必要替赵王讨个公道! 文忠亦或是文正的谥号、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陛下的罪己诏…… 一个都不能少。 “请陛下全了赵王最后的体面!” “请陛下全了赵王最后的体面!” 不少臣子的眼里甚至氤氲着滚烫的热泪,沟壑纵横的脸上挂着浑浊的泪珠。甚至因为磕头的力度过大,不少人额前已经是红肿一片。 好不狼狈。 祁峟心里冷笑,修长的手颤抖着抚上匕首。 真是好团结、好有凝聚力的臣子。 第105章 大家上次这么团结,还是为了和平与安宁,打压主战派,力主求和呢。 什么你不支持割地、赔款、写臣表,你主张收复失地?收复失地有什么好,又要死人又要见血的,不吉利不吉利。 倒不如割几块地、赔一点钱、再写封臣表,屈辱些也就屈辱些,总归是和和气气的、和气生财嘛。 祁峟来回抚摸他嵌满琥珀的匕首,心里的郁气不可谓不大。 他冷肃着脸,漆黑的眼神扫视四周,冷漠的眼里闪着嗜血残忍的光。 他瞥见孤零零站在人群中的夏妍、崔海河、赵琅,紧绷的嘴角终于舒缓下来。 很好,至少他看好的大臣们跟他站在一侧。 他眼光流转,发现不太被他看好的吏部尚书王鹤亭优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也丝毫没有跪下的意思。 王鹤亭是上了岁数的老臣,和安怀济一样经历了三任皇帝,是平民出身、一步步爬向高位的重臣典范。 冬日里阴雪连绵,天又黑的晚,王鹤亭前些日子上朝时没看清路,滑了一跤,腿给摔断了。祁峟特意免了他一个月的早朝,偏偏这个保守古板的老大臣不接受祁峟的好意,瘸着腿也要来上朝。 也是没法子了,祁峟特意赐了他轿撵、椅子,准他在勤政殿坐着。 祁峟本以为这个老大臣会是骂他、讨伐他的主力军,却不想这个老大臣只安静坐在一旁吃瓜看戏。 祁峟分明记着,他上次处置杜氏族人的时候,这老爷子还精气十足地痛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来着。 怎么今儿个,他居然这么安静了? 祁峟心里好奇,他将目光落在吏部尚书王鹤亭身上,语含戏谑,“王爱卿怎个不替赵王请旨,你和赵王交情不好吗?” 王鹤亭没料到陛下会专门注意到他,他错愕了好一阵,才开口道:“陛下只用收税、降爵来处置违背了大祁律法的罪臣,从没有虐杀他们性命的意思。” “赵王在犯了大错的情况下,以身家性命为筹码,逼迫陛下让步,其心可诛。” “他死的不冤。” 王大人语气和缓,他风轻云淡地结束了话题。 祁峟这才笑出声来。 “说得好!” 他嗤笑着环顾金銮殿,声音掷地有声,“君子一言九鼎,孤颁布的命令绝对没有收回来的可能。” “诸爱卿若是觉得跪着有用,那你们便不必站起来了。” “索性断了腿,也不影响你们正常生活。” 祁峟随手接过小柚子递过来的茶盏,悠闲地刮了刮杯盖,陶瓷碰撞发出来的清脆响声悦耳轻盈。 “孤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你们仔细考虑,是继续跪着,还是站起来。” “一盏茶后,禁卫军手中的刀,就要饮血了。” 威胁意味十足。 祁峟眼角含笑地瞧了瞧大理寺卿范氏的膝盖,闲扯家常似地问了句,“范大人,你的膝盖跟随你几年了?” 范大人惶恐,冷汗冒个不停。 他声音颤抖起来,再也没了先前的气势,“回陛下的话,三……,三十……,三十四年。” “三十四年啊,”祁峟慢吞吞喝了口茶,“挺久了。” 范大人害怕地跪不稳了,身姿一晃,直挺挺昏倒了过去。 有内监准备去搀扶他,祁峟呵退了他的行动,“你们别管他,他的腿能不能保住,看他自己的造化。” 心软的内监立马退回原位,他刚站稳,就被小柚子锋利的眼神吓个不轻,差点一个哆嗦,跟着范大人昏倒过去。 小柚子是他的师父,向来是和蔼温柔的,从没有盛气凌人、瞧不起人的时候。 然而刚刚,小柚子眼里的狠色,却是遮都遮不住。 内监知道自己刚刚好心办了坏事,心里一阵后怕。 他稳了稳思绪,木桩似的站定,再也不管朝廷上的闲事。 一盏茶的时间极短,陆陆续续就有大臣颤抖着站起来,年轻点的人还好,只是跪久了腿发麻,但也不至于站不稳,稍微摇晃几下,就恢复了正常。 忽略他们额头上斑驳的血痕和肿包,他们和正常人没有一丝区别。 上了年岁的大臣就惨了,他们勉强站起来,却因为血液循环不畅通的缘故,站不稳站不久,只好手脚并用,四肢着地,缓了半天才稍微得劲,他们想揉揉膝盖上的淤血,都不敢动作过大,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陛下。 他们陛下连亲叔叔都能逼死,剜了他们这些外人的膝盖,他又有什么不敢的。 不赶紧站起来,膝盖没了自己吃亏。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跪着的大臣陆陆续续的站起来,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或是真诚或是虚伪地道了句,“陛下圣明。” 祁峟不管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听到“圣明”这个词,心里头异常高兴。 他心想,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聪明人知道什么是最核心、最紧要的利益,当他们为了某个长远的、隐蔽的利益跟你抬杠时,你只需拿捏住眼前渺小的细节、他们不曾注意过的细节,狠狠朝着这个细节上使劲,他们自会臣服。 即使不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一盏茶后,祁峟满意地看着勤政殿上成排站立的臣子,发自肺腑地笑了。 很好,他很满意。 就连刚刚昏倒过去的范大人也在同僚的搀扶下站直了身子。 第106章 看来大家都还是很在乎身体的。 都不想被残废。 “爱卿们给孤面子,孤也不好落了爱卿们的面子。” 祁峟缓缓开口,打破一室的静谧。 “孤答应你们,全了赵王最后的体面。” 他眼睫含笑,少年人恣意舒朗的脸上写满阳光。 “黄泉路阴冷,赵王叔孤身一人下地狱,孤怕他寂寞,特准了他长子陪葬。” 分明是阳光烂漫的嗓音,分明是浅笑柔和的脸,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凉薄残忍。 大臣们心里震惊。 陛下是成心杀了赵王全家吗? 不对,不算是杀了赵王全家,赵王妻妾无数,孩子成群,死一个儿子还有十几个儿子活着。 虽说赵王是个偏心的,只把长子当作自己的儿子,杀了他的长子,可不就等于杀了他全家。 但这话没人敢说出来,赵王大方,有钱,出手阔绰,逢年过节送的贺礼那可是京中独一份儿值钱的。 他们就算不跟赵王交好,也没跟赵王有仇。 不好干那落井下石的事。 赵王长子搂着他爹干枯瘪瘦的身子,鲜血凝结在脸上,结起厚厚的黑痂,没了血气滋补的脸又白又肿,赵王世子却没有半点害怕,也丝毫不嫌弃。 这人再怎么丑陋、再怎么狼狈,都是他的亲爹啊! 他亲爹死于非命,让他给亲爹陪葬,可以,他能接受。 但他死前必须要给父王报仇! 赵王世子拖下靴子,抽出鞋垫下细长锋利的刀片,然而刀片的银光只闪了一瞬,就落到了禁卫军之手。 这里是祁峟陛下的勤政殿,是帝国守备最森严的地方,没有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刺陛下。 他先前弑君未遂,陛下宽恕了他,没立刻将他监|禁,无非是怜惜他刚死了父亲。 刺杀君王,第一次失败了、第二第三次,基本毫无成功的可能。 不,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第二第三次。 因为赵王世子是皇帝陛下的堂兄弟,看在少时情面的份上,他才多自由了那么一会儿。 在他扔出玉佩的那一瞬间,在祁峟眼里,他已经就是死人一个了。 死人是没有说话机会的。 祁峟知道他这个堂兄弟心思单纯,头脑简单;对他这个皇帝也算是敬重,没有什么坏心思。 鞋底藏刀片是他的习惯,哀帝在世时,他们还是小孩子、还在崇文阁读书的时候,这个赵王世子就习惯将刀片塞进鞋子里,随身带着了。 祁峟明白,赵王世子本没有杀他的心思。 可是,赵王死后,这个世子眼里就容不下他了。 作为赵王唯一偏爱宠溺的儿子,赵王世子自然爱戴他的父王,他的父王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不是对的,也一定是为他好! 谁与他父王作对,便是与他为敌! 谁敢惹恼了他的父王,那便别怪他不客气! 若是有人敢逼死他的父王,他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替父王报仇! 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祁峟知道他的性子,自然不打算留他。 赵王世子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嘴里就被塞进了一团手帕。 他呜咽半天,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不断挣扎着,拳头打向身侧的禁卫军,脚还想方设法绊着身后的羽林卫。 祁峟看着心烦,他一向不是个仁慈悲悯的人,他手上沾着数不尽的鲜血,可从未如今日这般直白地观察人出自本能的求生挣扎。 他害怕自己看着看着就心软了,放过了必死无疑的人,遂亲自拔剑,走出禁卫军的层层保护,将剑横在赵王世子跟前,“请吧。” 他声音淡而冷,柔和中伴着轻缓,带着成年人独有的嘶哑,听上去格外厚重。 赵王世子闭了闭眼,和祁峟有着三成相似的脸上写满怨恨和不甘,他恶狠狠地睁开眼,瞪了祁峟好一会儿。 显然是不敢相信他的兄弟会亲自将剑送至他的脖颈前。 “请吧。” 祁峟再次开口,废话也没多说一句。 剑峰更是推近了一寸,紧贴赵王世子的皮肉。 他知道赵王世子死的可怜,若不是有个自作聪明的蠢爹,若不是缺了有骨气的同僚,若不是碰上了自己…… 赵王世子也不至于白白丢了性命。 祁峟握剑的手极稳,丝毫不抖。 赵王世子绝望地闭了闭眼,心一横就准备抹了脖子痛快死了算了。 然而到底是有大臣见不得兄弟自相残杀的局面,吏部尚书王鹤亭出声,“陛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兄弟哪里有隔夜仇。” 王鹤亭在一旁和稀泥,祁峟心烦,握剑的手稍微一抖。 但很快稳定下来。 祁峟不反驳王鹤亭的话,只抬起闲置的手拨开了赵王世子嘴里的手帕,赵王世子狼狈地吸了几口新鲜口气,连翻好几个白眼,气若洪钟:“我弑君不成,死之有憾;没能成功为父报仇是我不孝。他日,若有人手刃了这个暴君,诸位大人,请为我烧上一封书信报喜,切记切记。” “国必亡于你手!” 赵王世子深深瞄了眼祁峟,脖子一伸,毫不犹豫地抹脖自尽。 他与父王交出两条性命。 祁峟背负一辈子暴君的骂名。 第107章 他亏,但祁峟也不赚。 赵王世子死了,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祁峟一身,祁峟心里麻木,面上却带着笑。 皇位下堆砌累累白骨。他若是不够狠,他这个皇帝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若是他的指令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否认,那他这个皇帝,与吉祥物何异? 他稳步迈上皇位,声音孤寒,带着入骨的冷,“亲属朋友买了低于官价的奴隶,九族一同缴纳二十年的地税;身有爵位者,降爵一等,身有品级者,降品一级。” “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皆唯唯,俱是沉默,算是默认。 皇帝发起狠来连宗室都杀,他们这些外人,又算得上什么呢? 倒不如先答应陛下。 至于日后征税时,凑不够二十年地税,那他们又能怎么办呢?陛下总不能卖了他们这些臣子的家属抵债吧。 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的官员认为祁峟此举不可理喻。 刑部尚书何玉琢壮着胆子问祁峟,“陛下,您又何必如此苛责诸位大臣呢?” 祁峟没忽视何玉琢的怨念,轻飘飘解释道:“买卖同罪。” 祁峟陷入沉思,如果不是贵族官吏们兼并的土地格外多,需要的奴隶数目大,人口买卖的市场又何至于爆满! 如果每一个地主只占领有限的土地和人口,那怎么会有数不尽的家庭妻离子散、亡无埋棺之地、生无送终之子。 买卖同罪,轻飘飘一句话。 道不尽平民百姓的无奈与辛酸。 大臣们对买家连坐的处罚终于释然,他们又开始关注起对卖家的惩处来。 “陛下,有些人贩子犯了滔天大罪,买卖人口无数,死了也就死了。” “可有些人贩子才刚刚走上歧路,还没来得及作恶,就要被处以死刑,这不合理。” “依臣愚见,应以人贩子拐卖的人口数量定罪!少则轻罪,多则重罪,如此才有公平可言。” 何玉琢言辞恳切。 “公平?” 祁峟笑了,他笑何大人天真的可爱。 少则轻罪,那贩卖人口成百上千的人贩子只需要牺牲十几两、甚至几两银子,随便推个拐来的妇女男人抵罪,他们不就成了作恶不多的、良心尚未坏透的、心有苦衷的可怜人了吗? 呵呵! 祁峟一边嘲讽何玉琢天真,一边费尽心思栽培他,他轻言细语地开口,“不能因为他们还没来的及做下更恶毒的事情,就默认他们罪不至此。” “悔不当初的人都是因为受到了惩罚。” “逃过惩罚的人总是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他们吃着人血馒头,却又逍遥法外,一边快活着数钱,一边骂几句朝廷里的人废物,人家开心着呢。” 你说他良知未泯? 他的良知自他作恶的那一秒起,便不复存在了。 心生恶念的人,哪来什么良知,不过是后怕。 怕自己落入法网、怕自己跌进18层地狱、永世不得好死……,怕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自家的孩儿子孙被贱卖了给人当牛马。 “放了他们?” “饶了他们?” “让他们继续出去祸害人吗?”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拐卖的小孩少了,罪恶尚不够大,存了心思放他们出去干波大的?” “然后你才能心安理得地给他们定罪?” 祁峟声音越说越冷,他看重何玉琢,但若是何玉琢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唱反调,他不介意亲手罢免了他。 哪怕何玉琢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 第41章 墨刑烙刑 “微臣惶恐”,何玉琢悻悻然闭了嘴,不再说话。 祁峟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也没再多说什么。 只扭头问崔海河、王鹤亭等上了岁数、见多识广又脑子活泛的官员,“被低于官价贱卖了的小厮丫鬟们,爱卿可有什么妥当的处置方法?大家畅所欲言就好,不必拘束。”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暗中对接了眼神,俱是无奈地摇头,不发一言。 妥当? 如何才能妥当? 那当然是将他们的奴籍去了啊! 但这话能说吗? 不能。 别说是直接去了丫鬟小厮们的奴籍,就算单纯只是让金主们补齐丫鬟小厮们的卖身钱,这怕都不是容易被世俗接受的事。 买卖买卖,一手交钱一手拿货的事情,怎么好出尔反尔呢? 卖出去的货物还有补差价的时候?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谷价麦价还一年一变呢! 凭什么奴隶的价钱一成不变!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惆怅,这事若是闹大了,京都的名望公卿和地方的豪强大户联合起来抵制大祁律法,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但这事草草敷衍下去,陛下哪里,怕是不好交代。 祁峟哪能不知道他们的顾虑,但他就是要看看崔王等人的态度。 看他们是忠于阶级,和天下豪强为友,做那德高望重的名臣贤士;还是不惜千夫所指,坚定拥护他这个皇帝,做他的幸臣佞臣。 选择权在他们,他不干涉。 祁峟无意勾起党争,也无意强迫群臣们站队。 他只是,急需一批人帮他办事。 这批人要有胆量、不惧人言诋毁;要有能力、不至于好心办了坏事;要清正廉明、私心远小于大义。 第108章 至于出身、家世、人脉……,那都是完全不重要的东西。 清白干净的家世和社交圈反而是加分项。 朝堂一时寂静,鸦雀无声。 王鹤亭率先打破沉静,他坐在竹椅上,身子骨明显不好,但精神硬朗,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却让他看起来更加从容智慧。 “回禀陛下,老臣以为,这些可怜人境遇悲惨,吃惯了苦楚。人生来智慧,他们不该是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的命。” “陛下应解除他们的奴籍、赐予他们田地,准许他们自由、独立地经营他们自己的一生。” 众臣皆哗然。 他们都知道王鹤亭是个清高孤傲的,时不时嘴几句皇帝、刻薄几句同僚,虽身居高位,却很少和人往来亲近。 杜后执政时,架空了吏部的权力,他不依附杜后;祁峟登基,更是将免官任官的权力死死攥在掌心,他不依附祁峟。 大家都知道王鹤亭是不屑于讨好权贵的人,平民出身的他,宁愿与贫穷寒酸的农人猎户结亲,都不与望族豪门攀亲。 原先大家只当他自卑。 现下,大家伙觉得,他是真不忘初心。 王鹤亭是真的时刻惦记着自己的农户出身,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科举改变了大多数人的命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多少读书人一辈子的奢望与梦想。 但,通过科举成功实现阶级跃迁的人,大都不愿直视自己的寒门出身,他们挣着抢着与贵女结亲、娶贵女入门;严格把控儿媳、儿胥的家族门第,存着“三五代内,改吾贫贱之血”的心思。 尝试过权力的滋味,见识过金钱繁华的人,试图避讳不堪卑贱的出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但站在权力的顶尖,俯下身子,却依然觉得农民、猎户品德高尚、持身清正,是尤为难得的事。 上位者俯视众生,大多是悲悯、同情的目光,他们看见苍生的苦和难,愿意拯救他们、帮助他们,便算是仁慈。 祁峟是这种人。 上位者俯视众生,看见他们的智慧和美德、看见他们的鲜活和自由,赞叹他们聪慧明达……,这是极为难得的事。 承认才学、家世、样貌不如自己的个人伟大很容易,但承认才学、家世、样貌不如自己的群体伟大很难。 肮脏的泥潭可以开出绚烂的花,一贫如洗的农家可以走出权倾朝野的丞相王侯。 这是被世人熟知且接受的,属于穷人的例外。 但,例外终究是例外,往往不具备普遍性。 在勋贵重臣的眼中,王鹤亭可以站在这里,安怀济也可以站在这里。 勤政殿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是神圣且庄严的地方,他们站在这里,是因为他们这个人才学出众、简在帝心。 种地的农民不可以站在这里。 扑鱼狩猎的渔民猎户不可以站在这里。 天生低人一等的奴隶更是不可以站在这里。 他们站在这里就是对金銮殿的污染、就是对公权力的亵渎! 便是把他们的名讳挂在嘴角,都是对神明、对权力的不敬重! 金銮殿是高尚者的议事处,不是下三滥的收留所。 王鹤亭的一番话明显惹了众怒。 “赏赐土地?” “王大人说笑呢,我大祁土地紧张,哪里有多余的土地分给奴隶!” 永乐侯蔡凛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让奴隶自由、独立地经营他们的一生?” “遇上个天灾人祸的,他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安定侯李遇紧跟着跳出来反驳。 “就论这次南方洪水,自由农死了三成,佃农才死了一成不到!” “我们收留他们,逢年过节、逢灾遇害的,又是施粥、又是施药,菩萨来了也不过如此!” “让他们独立?” “你想让他们走,他们还不舍得走呢!” 朝堂上一片哄闹,赵王和赵王世子的尸体还横在勤政殿前方,嫣红的血渍尚未干涸,却失去了警世的功效。 短短一瞬不到的时间,帝王威严再次被忽视了个彻底。 再一众王侯的带领下,众臣立场一致地讨伐起王鹤亭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热闹地不得了。 祁峟头疼,他心里烦躁,面上却挂着甜美可人的微笑,像是不谙世事的稚子,单纯、柔软、好欺负。 小柚子胆战心惊地送上热腾腾的手壶,想替换掉陛下手中冰凉了的那个,却遭到了祁峟的无声拒绝。 他就静悄悄地捧着那冷硬的手壶,一个人孤坐高台,心思荒凉地看着臣子们乱斗。 他知道,他的统治根基是拥护他的地主、富农…… 他若是得罪了他们,怕是不用狄国人打进来,他也能当上祁国的末代皇帝。 农人支持他? 农人支持他有什么用! 他们手中有刀枪吗?家中有战马盔甲吗?金疮药有吗?会使用攻城云梯吗?三石的弓拉的开瞄的准吗? 他们能筹集起粮草吗? 能自发凝聚成军队吗? 显然是不能的。 祁峟心里沉默,他何必呢? 他善待百姓,百姓帮不了他。 他若是苛刻富农贵族,这些人是真的能搞死他。 僧侣、官员、秀才、祁姓宗室、异姓公侯伯…… 第109章 这些人不用交地税、商税,有钱有粮。 他们肆无忌惮地兼并土地、藏匿人口,有钱有粮还有人。 他们若是联合起来反他,那胜算还真有点子大。 祁峟沉默良久。 小柚子站在他身旁,大气都不敢出。 王鹤亭处在焦点的位置,吸引了整个朝堂上所有臣子的火力。 王鹤亭孤立无援。 祁峟也是。 终于有人站出来,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新科录取的状元、榜眼、探花悉数站了出来。 他们有人是敏宁的养子、是荣华大长公主名义上的外孙;有人是王鹤亭亲子;更有人是一步步艰难爬上来的商户子。 他们曾畅谈农富国强;技精人专国强可期;监督权力的运作、考核官吏的业绩。 如无意外,他们有光明的前途。 可他们站在了众臣的对立面。 “放奴送地有何不可?” “我大祁地方千里,难道连子民们的容身之地都没有吗?” “施粥施药,是你们对佃农特有的恩惠吗?” “药品是知府知县无偿发放的,人人有份,不过是你们这些主家替奴隶们做主,一齐拿了而已。” “至于粮食,灾年荒年,皇帝不施粥吗?太后皇后不施粥吗?京兆尹知府知县不施粥吗?” “只要粮仓里有粮食,当官的会任凭百姓饿死吗?” “粮仓里贮存的粮,不就是为了救急应灾的吗?” “粮仓的粮食甚至不用供给军队,它不分发给百姓,难度要腐烂在仓库吗?” “还是说,你们这些人施粥,是拿着国库的粮,扬自己的好名声?” 状元公子口才极好,一下子就把伯侯们呛的哑口无言。 但还是有人思路清奇,抓住状元公子话语里的漏洞就开始反击,“那国库也没多少粮啊,地方粮仓与京都粮仓基本都是空的。” “我们发出去的救济粮,就是我们私人的。” “我们没有借花献佛的意思,从来没拿着国库的粮充自己的脸面、扬自己的名声。” 永乐伯越说越觉得自己仁义道德、品行高尚。 他这么慷慨的主家,舍得掏出粮食给奴隶们吃的主家,真是人间楷模,少有的大善人啊。 要他说寺庙里也别供奉观音菩萨、如来佛祖了;供奉他,他有钱,他真的给奴隶送粮! 探花公子快被气笑了,他也是个伶牙俐齿的,抓住机会就猛烈反击道:“好家伙,国库空的,你们粮仓有粮,你们怎么不捐粮救国啊!” “你们这么自私,攒着粮食是想大发国难财吗?” “还是心里盼望着早日亡了国,你们好带着粮草,招兵买马,拥立新君登基!” 就差没把造反这个词明说出来了。 永乐侯、安定侯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一个劲的挥袖擦汗,满口念叨着“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竖子欺人太甚!” 朝堂一片慌乱,臣子失了臣子的谦卑、皇帝也少了皇帝的威严。 祁峟默默端坐高位,将臣子们简单分了个类。 崔海河、王鹤亭等人自然是可用的。 默默挡在王鹤亭身前、护在王鹤亭身畔的九品芝麻小官也是可以用的。 他钦定的状元榜眼探花,那更是头一等优秀的人才。 至于永乐侯安定侯的同僚们,那不好意思,他祁峟不招待了。 祁峟神游在闹局之外。 眼瞅着众臣要大打出手,这才出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诸位爱卿,可是讨论了个章程出来?” 跳得最高的永乐侯翻着白眼,装着恭敬,他谦卑地弯腰,道:“陛下,三思行事,如今正是四海升平的时代,陛下没必要无事找事。” “哦?” 祁峟挑了挑眉梢。 表示好奇。 “分田地、放奴隶,那是开国新君的做派。中兴之主是无需操劳这些琐事的,您只需要吃喝玩乐、养养豹子、喝喝小酒,足矣。” 他言外之意就是陛下您不折腾政事,您就是中兴之主、圣君明君、好人好皇帝! 他把最简单最省心的明君攻略摆在祁峟眼前,他真是忠心耿耿的好臣子! 他真的是,好人好大臣! 永乐侯被自己的善良感动到落泪。 祁峟却一下子冷了脸。和煦灿烂地笑装都装不出来了。 他心里苦涩,却没多纠结放不放奴的争议,只转了话题,道:“众爱卿都是聪明人,大家伙帮孤想想,人贩子手中的孩子,可要如何救出来?” “孤害怕判了人贩子死罪,他们萌生了歹念,强拉着无辜的孩子们一同赴死。” 这个问题就柔和许多。 场面不再混乱倾轧,缓和了不少。 一时间君臣和乐融融,大家争抢着建言献策。 “陛下,若是歹人敢带着孩子赴死,那死一个小孩就诛他一族,死九个小孩就灭他九族。看他舍不舍得带着族人陪葬!” 祁峟:够狠。 “九族会不会无辜了点?” “不无辜,人贩子挣了钱,也是会花在他们身上的。” “甚至有的人贩子,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家人幸福,才走上歧途的。” 祁峟沉默,目光殷切地瞧向他的同伴,声色柔和,“你有什么意见?” 第110章 “株连九族,九族确实无辜。” “依臣愚见,只肖让人贩子的父母孩子经受凌迟酷刑即可。他敢让一个孩子陪葬就割一百刀,十个孩子就一千刀、以此类推,上不封顶。” 祁峟哑笑,“刽子手会不会不够用?这也太血腥了些。” “回禀陛下,治国宜用重法威慑,此等雷霆手段不用在他们这些恶人身上,难道还要用在好人身上吗?他们该的。” 祁峟沉默。 他心里赞同这个观点,但他不说。 他殷切的目光终于投向何玉琢,道“何爱卿有何高见?” 何玉琢能站出来,简直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特意点了何玉琢出来回答问题。 “回禀陛下,凌迟直系亲属、株连九族,都是野蛮人的行径,我们大祁是文明的国度,不干那无理取闹的事。” 何玉琢倨傲地扫视了诸位大臣,重点关注了先前两个年轻官员,只瞧得两人面红耳赤,才收回了目光,道: “陛下,可用墨刑。” “哦?” 祁峟再次露出好奇的笑容,“墨刑?” 祁峟来了兴致,“何爱卿详细说说。” 何玉琢也不忸怩,大方道:“人贩子大都会在奴隶们脸上刻字,用黑墨填色,以标记奴隶的身份、增加奴隶的奴性与忠心。” “陛下不妨借鉴他们的做法,以彼之道还彼之身,将他们的子孙后代脸上都刻上字,以增加他们子孙后代的身份认同。” “至于雕刻什么字,全凭陛下的心意。” “若是觉得墨刑过轻,还有烙刑,烧红的铁块同样可以使标记长存。” “当然,烙刑墨刑是最低等的惩罚,人贩子放了孩子们生路,他们的直系后代才得以享受如此待遇。” “他们若是敢带着孩子赴死,那不妨将他们并一众子女血亲,关押在囚养猎豹的笼中。” “让他们与猎豹厮杀争食。” “孩子们生前死得可怜,犹如被猛兽掌握了脖颈的可怜人,他们这些作恶的人,也该和困兽进行真正的斗争。” “最好将笼子放在闹市,即给百姓们增加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也起到了威慑的作用。” 祁峟称赞。 不愧是刑部尚书,这专业性,让人心服口服。 祁峟勉强收回了对呵玉琢的偏见,冷着脸道:“就按何爱卿的意思办事。” 何玉琢自然欢喜,趁着机会,他开口向陛下讨人,“陛下,刘华、张梓二人正义感强,又有胆量,敢为弱小直言,臣请陛下,将他二人调入刑部办事。” 刘华、张梓是王鹤亭提拔的新人,祁峟将决定权让给了王鹤亭,“此二位是吏部的人,王爱卿若是舍得放人,他二人便可跟了你。” “王爱卿若是舍不得,孤不强人所难。” 王鹤亭自然是舍不得放人的,他冷冷瞧了眼何玉琢,眼珠子里带着火气,“何大人缺人,本官就替你多多留意着。至于他二人,还真不行。” 祁峟懒得操心王何二人的眼神官司,只叫崔海河出列,交代道:“刘华、张梓、何玉琢的观点孤都认同,你找人写了话本子,宣扬出去吧。” “这种酷刑实施起来影响不好,但宣扬一番,那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崔海河知道这是陛下指定了他家长子来办这事。 毕竟陛下看重逍遥公子是天知、地知、他知的事。 22:06:19更新,没有更新会提前挂假条,谢谢大家支持。 第42章 太宗皇帝 日上三竿,朝会还在继续。 赵王父子的尸体横列御前,鲜红的血液凝结成块、死相凄惨。 祁峟终究是没发善心,他下了死命令,禁止赵王一系子嗣陪葬仁宗、哀帝陵寝。 因为先前剥夺了赵王王爵的缘故,赵王并赵王世子成了庶民,也不得穿着事先准备好的金缕玉衣入葬。 生前风光无量的龙子龙孙,死后不过布衣庶民。 漫长的朝会终于结束。 众大臣迈步走出金銮殿的时候,只觉庆幸,又活了一天,真好! 晴朗的天上挂着灿烂炫目的太阳,泛白的光晕透过厚厚凝结的云层,直直射进四方周正的皇宫。 众人皆是死里逃生的庆幸。 “赵王爷死的惨啊,哎,他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 “永乐侯安定侯也是胆子大的,赵王世子都被陛下逼死了,他们居然还敢驳斥陛下,到底是年轻啊。” “年轻人猖狂,也格外不怕死些。” 崔海河与这几个礼部老大臣交好,无意间听到他们胆大包天的话,连忙上前制止,“慎言。” 他将手指搭在鼻尖,摆了噤声的姿态,待众人闭嘴后才开口道:“赵王哪里是说了几句实话,他分明是说了几句错话。” 崔海河眼神睨向了北方的勤政殿,又高深莫测地瞥向脚下,道:“堂堂皇帝,一国之君,随便就被王爷大臣牵着鼻子跑了,那国家还能安宁吗?” 众臣一时想到了耳根子软、特别听劝的哀帝、仁宗陛下,想到了朝廷几十年内割舍的大片土地,他们不说话了。 可转念又想到刚愎自用的太|祖皇帝,心里不免唏嘘,“可固执己见的皇帝,他也坐不稳天下呐。太|祖马上打天下,厉害吧;可他临到终老,又是残杀大臣、又是虐杀亲子,好好的大一统江山直接变成了东西南北四方分治。” 第111章 “四圣临朝的局面,世所罕见呐。” 崔海河不说话了。 他知道他们礼部是清水衙门,是养老的好地方。 因为油水少、升级难的缘故,礼部的大臣基本都是单纯混子;可是,这么单纯、这么天真、这么口无遮拦的属下,真是让他害怕。 崔海河胆战心惊,生怕他的下属们无意间说出了什么掉脑袋的话,他紧张地抓住了袖子,悄悄捏紧了手心,深呼吸一次又一次,正准备强行打断下属们的攀谈,余光却瞧见皇帝陛下早早站在了他们身后。 崔海河一个激灵,也不酝酿情绪了,叫停的话正要说出口,祁峟就言笑晏晏地走了出来。 “爱卿们在探讨太|祖旧事?” “臣不敢。” 众大臣慌成一片,他们是单纯、不是单蠢,妄议祖先可是死罪,他们当然不会应下。 祁峟不管他们的胆战心惊,只背着手,悠闲走在青松树下,阳光透过葱郁的绿荫打在明黄的龙袍上,颇有几分静谧的古意雅致。 “太|祖开国,太宗立纲。先人的过错就是最值得学习的摹本。” 众臣心虚害怕。 君议君事小,最多被人批评“不孝”。 臣议君事大,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高帽子戴上了可就取不下来了。 场面冷淡了祁峟也不尴尬,只一个人自说自话道:“太宗皇帝结束了分裂,肃正了朝廷,救助了诸多穷苦百姓,是孤心中最有能力的君主。” 骂祖先是不敬。 夸祖先可没有任何问题。 崔海河等大臣都笑了起来,皱巴的眉眼舒缓起来,带着轻松,“陛下所言极是。” “太宗皇帝心有苍生而手段凌厉、嗜血善战而不大兴杀戮,他将大批量土地分给人民;时间过去了百年,百姓依旧沐浴他的恩泽。” 这话说到了祁峟心坎上。 分土地,那是福泽百姓的事!太宗做得,那他祁峟也做得。 后世子孙效仿先君,能有什么错! 众臣拍着太宗皇帝的马屁,他们夸得越好听,祁峟心里越欢喜。 “大祁能有太宗这样的皇帝,实在是江山社稷之福。” “陛下若能有太宗一样的智慧魄力,我大祁又何尝不能千年、万年的传递下去。” 祁峟心花怒放,既然是你们让孤学太宗的,那就不要怪孤手段狠辣了。 太|祖执政末期,太子未立,皇子们先后就藩,各个野心勃勃,又是招兵买马又是圈钱圈地。 藩地的皇子成了地方的皇帝,那自然是越发不满足手中小小的封地,中原地大物博,何人不想入主中原,当那广袤土地的唯一的王! 于是割据、厮杀连绵不断。 土地都成了皇子贵族的筹码,他们掌握着封地的所有土地、操纵着封地官员的升降、监管着商品货币的流通。 所有的百姓都成了以数字计算的力役兵源,种地不再是他们的本分,而是他们的奢望。 只有打了胜仗活着回来,才能有机会去那皇庄种地养老。 若是打了败仗活着回来,那只有数之不尽的徭役等着你。 王府、酒馆、画舫、教坊…… 雕龙刻凤、镶金嵌玉的奢侈辉煌谁人不喜欢、谁人不向往。 可只有拳头硬的土皇帝能享受! 土皇帝的生活要多滋润有多滋润,然而这滋润背后都是百姓血与肉的泣泪。 太宗皇帝是诸位皇子中的佼佼者,他打败了一众兄弟,杀戮了所有的夺嫡失败的兄弟,将他们侵占的土地交还给百姓,并免了他们税赋十年,如此休养生息,大祁才蒸蒸日上,走上了富庶强国的队伍。 慢慢地,就成了南越、西羌、东芜的宗主国,成了这片土地上说一不二的老大。 那时,北方的狄族不过是尚未开化的蛮邦,还没有资格坐在牌桌上。 太宗皇帝是个本事大的,足够心狠手辣,也足够仁慈悲悯。 他对百姓好,对妻子儿女也很好。他的后宫只有发妻一人,一生都不曾纳妾娶妃。 他唯一的皇子不幸沾染了天花,并将这无药可救的瘟疫染给了他的皇后。 短短一月的时间,他唯一的发妻和唯一的皇子先后离世,他从没骂过一句儿子顽劣、扫把星连累了母亲。 他只把这当是他自己的报应,是他杀戮过重的报应。 即使没了继承人,他也不曾纳妾娶妃。他的女儿,也就是大祁第三任皇帝—熹宗的母亲,被立为皇太女,可皇太女也命数忐忑,死在了杀伐征战的路上。 有人骂太宗皇帝坏事做尽,才落得个孤家寡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下场。也有人夸他身负世所罕见之才,举世无双的神人就该吃常人不该吃的苦,经历波澜起伏的人生。 不管太宗是何种下场,太宗都是祁峟唯一崇拜的祖宗。 原因无它,打着太宗的名义办事,格外名正言顺。 祁峟好心情地和礼部众人扯着家常,扯完家常后不忘叮嘱他们,太宗皇帝的祭日将至,身为后生晚辈,理应细数祖宗伟事。 祭文一定要写得华丽恢弘、气势磅礴,让人一看就心生臣服。 众臣皆应是。 礼部的大臣最是清闲,他们看过最多的诗书,最懂情趣,也最有文采,有时间也有精力写出好的文章。 第112章 写篇祭文而已,不难。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从他们提笔撰写祭文的那一刻起,他们就绑定在了祁峟的贼船上,下不来了。 祁峟下朝后,躺在酸枝木贵妃椅上睡了好久,直睡到月出阴翳,才将将醒来。 他随口扒拉了几口菜,随意吃了点清炒豆芽、芙蓉燕窝粥、红枣炖的山药鸡丝汤,就撂下碗筷,一个人去了书房。 太宗将土地分给人民,依仗是手中战无不胜的军队。 他祁峟呢? 他没有那样强大的军队。 他只能另辟蹊径。 思索片刻,都一点头绪也无。 祁峟一时有点埋怨仁宗皇爷爷了。 他是真不理解,太宗、熹宗都不是什么执着于子嗣传承的人,他们甚至对多子多孙有心理阴影。 怎么传到仁宗这一辈,这么优良的基因就完全消失了呢? 儿子,生!越多越好。 女儿,生!越多越好。 后妃,甭管喜不喜欢,要娶!漂亮美人嘛,那当然是要多多益善啦! 孩子,甭管喜不喜欢,要生!多多的生!生个一群一窝的,总不至于绝了户,皇位旁落。 仁宗折腾了一窝公主亲王还不够,还提拔了百余户公侯。 他自作主张地追恩,将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旧臣和跟着太宗打天下的旧臣悉数册封。 赐爵位、赐绶带、赐人口、赐土地! 将太宗皇帝定立的郡县制,“以公赋税封赏诸子功臣”的圣谕违背个彻底。 正是因为他大肆封赏的慷慨之举,他才得以缀上“仁”这个庙号。 若不然,就凭他将两成半的地税提到五成的壮举,他能担得起“仁”之一字? 后来还是他老婆杜后执政,才将谷租缩减回两成半的。 可是缴纳五成的地租成了习惯,即使朝廷三番五次地强调最多向佃农征粮三成,也制止不了地主们膨胀的野心。 他们的爷爷父亲都能从农户手上收五成,凭什么他们只能收三成? 虽说他们大多有功名在身,收三成粮,三成粮就全是他们自己的,一毛钱的税都不用交。 可万一他们的儿子、孙子废物,考不上功名呢?他们从佃农手上收三成税,转头就给皇帝交两成五…… 饿死他们了怎么办! 也只有他们这些当爹当爷爷的心疼孩子,趁着还有几口气在,把粮仓填得满满的、把家底攒得厚厚的,那儿孙再怎么废柴,也能锦衣玉食的走完一生。 父母之爱子,自然要计之长远。 祁峟从没有给人当过爹,他还真没有儿子废物孙蠢材的忧患。 在他看来,土地分给人民,人民向他交两成五的税,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事。 他有钱了,百姓也有余粮了。 完美。 若是土地全集中在官僚地主手中,他们向佃农收五成的税,五成粮食全填进私库,一毛的税都不用交…… 那佃农苦、他祁峟也穷。 当然若是土地集中在非僧侣官僚、也无功名的地主手上,那百姓更惨了。 地主本人都要向皇帝交税两成五,他若是想多积攒点余粮,私下里将谷租定为六成、七成……,那苦得也只有庄稼人。 祁峟一想到自己坐拥绵延万里的江山,却没有几块土地真正属于他,他就头疼。 一想到他的百姓都要向他下跪行礼,都要祝他万岁万万岁,他却不能真正为他们做点什么,他就更头疼了。 他手里并非没有军队,只是他的军队既要拱卫京畿、又要驻守南北疆土,实在是无暇顾及旁事。 他心里想了又想,武力征服的方式过于血腥、原始了些。他是文明人,应该有更文明的处理法子。 祁峟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翻看他少时经常温习的书。 他突然想到一个名唤‘刘彻’的人物,先不论这个皇帝拓土定疆的功劳,单论他那绝妙无双的政治眼光。 他看中主父偃‘推恩令’的谋划,将嗣子承爵袭地制改为所有的孩子共同承爵、共同袭地。 如此,爵位越分越小、越来越虚、越来越水;封地也越分越小,诸侯‘国’再也不成国,也再无坐大的可能。 好精妙绝伦、又文明和平的智谋,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地方王权对京都皇权的侵扰。 他采用的“酎金夺爵”更是极致的阳谋,直接以酎金的成色不好或者分量不足剥夺宗室王族的爵位。 还因为酎金和祭祀宗庙紧密相连的缘故,让那些被夺了爵位的人失去政治、道德的高地。 怎么,你从祖宗手上袭来的爵位土地、你筹集点钱财助力天子祭祀祖宗,你都还不认真,夺了爵位,该! 祁峟越想越觉得这俩法子妙极,虽然那个‘汉武大帝刘彻’与他面临的局面不同。 但总归是有相似之处的呀,他可以学习学习。 祁峟提起笔,兴奋地记录学习心得,“要以怀柔的手段,让所有人心怀感激。” “要采用温水煮青蛙的模式,等到青蛙们意识到问题所在了,已经晚了。” “最好能占据道德高点,让人无从指摘。” 祁峟越想越兴奋,他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如果他让东西南北四方的贵族乡绅们颠倒下位置,只说是让大家去不同地方体验风土人情呢? 第113章 一个家族大户的崛起往往与盘根错节的巨大的姻缘网密不可分。 如果他强行打破了这个姻缘关系网,或许,放奴分地的事就简单不少。 当然,家族与人口迁徙之前,他需要先把那二十年的租税收了。 凑不齐? 那就出徭役。 刚好祁峟打算在每个地方都建设个医庐和学堂。 顺带在水患频发的地方建设大坝水渠。 正是缺徭役的时候。 也该是时候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老爷、富绅老爷们体验下被鞭子抽打赶工期的快乐了。 若是不愿迁徙? 那更简单,或是编点有的没的、闹鬼的小故事恐吓一下;或是给这个地方安排点酷吏,让他们多多收税、极力压榨富绅,也不需要用多么新的花招,只肖把他们压榨农户的手段用上就行。 不给百姓上私刑的官老爷就温和点待他;不草菅人命的官老爷就放他一命…… 总归有的是法子让人在一个地方待不下去。 再不济让锦衣卫挖点贵族老爷们的八卦消息,在民间肆意传播。 什么儿子非亲崽啊、儿子肖想小娘啊、傻憨子睡猪圈吃猪屎喝猪鸟啊…… 都会是百姓们喜欢听的笑料故事。 精神攻击吓不走、武力威胁赶不走的人,那就让他社死,让他无颜在待在旧乡故地。 其实祁峟觉得这个法子有点不太道德,毕竟大祁人重视祭祀,视祖宗的亡灵地为家族起源地。 搬离起源地就是不忠不孝。 让祖宗一个人睡在冰凉的地下更是不仁不义。 所以,如果大家实在舍不得搬走,那他是个善良的好皇帝,他当然不能无视大家的愿望和请求。 留下来,可以,没问题。 但是需要放奴、分地。 也不需要解放所有的奴隶,只放那些贪小便宜买来的、身份清白的奴隶即可。 也不需要分出所有的土地,只需要给放出的奴隶一人三亩地即可。 贵族富户依然可以保留大量的土地。 但若是迁居他乡,那么一切的一切,可都要从头开始了。 土地、房产。 全部按人头分。 管你是贵族还是平民。 嫌少? 土地就这么些,大家都是异乡人,异乡人凭什么厚此薄彼。你过往家世牛逼,他的祖先一定就差吗? 嫌条件差? 那你自己找人盖、自己花钱买。 好房子当然是有的,只是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获取的。 祁峟越想越觉得事情可行。 他将想法写在小纸条上。 用蜡密封了,连夜给远在北境的明柯将军送去。 明柯是他最信任的下属之一,是他远在北方最坚硬的依仗。 县制起源于春秋楚国,郡制起源于秦国,经过历任法家志士的不断发展完善,郡县制成了秦汉以后的地方政治体制。这是我们民族的宝贵财富,功劳不仅仅在于秦始皇,也不单单在于楚武王熊通、秦穆公嬴任好等诸侯王……,吴起、李斯都值得铭记。 (下几章先写点乐子--,放奴分地和南越换地过几章在写,主角先罢朝几日。) (这两部分太苦大仇深了,不够欢乐,也轻松不起来,太严肃了,作者写点乐子缓缓。) 第43章 三寸金莲 明柯收到信的时候,正在和将士们喝酒,通红的篝火熊熊燃烧,静谧的夜繁星闪烁,人语声四起,歌声飘向远方。 黄沙流动的北大漠萧条静谧,透着神性,人烟罕至的地方驻扎着大祁最精锐的部队。 明柯一边喝酒、一边听徐有钱汇报军务,也没什么大事,翻来覆去都是些老话题:粮草伤药还有剩余、军中庶务一切正常、士兵们有些思念家乡…… 徐有钱啰嗦一堆,明柯也没听进去几句,只道:“昨日守城胜利,狄军退出北大漠,兄弟们有大功,应受重赏!” “此事务必禀告陛下太后。” “金银珠宝、土地屋宅,务必给兄弟们落实到位!” “大家在前线拼命,后方帮不上忙就算了,绝对不能拖后腿。” 明柯这酒气熏天的样子,一看就是喝高了,喝高了的人哪里还剩什么脑子,徐有钱也不和明柯计较。 他随意关心了几句巡防工作的安排,见一切妥当后才放心地点头,也不拦着明柯和将士们行酒令。 徐有钱很少喝酒,意识就格外清醒,他眼睁睁地看着明柯将一卷带有蜜蜡的信纸展开,毫不忸怩地当了手绢使用。 明柯将那小小的纸片抹在嘴上,擦了半天都没擦干净嘴角的酒水,他一时气恼,吐槽了句“没用的东西”。转手就把纸片扔进了黑暗处。 徐有钱:…… 徐有钱想了半天,觉得不对劲,他连忙低头寻找明柯口中那没用的东西。 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他懊恼地抓住明柯的侍卫军,低声问道:“明柯将军刚刚随手扔了什么东西?” “上面可有记载什么隐秘情报?” “不知道啊!” “似乎是一只鸽子送来的情报。” “灰色的大肉鸽,可胖乎圆润了,这么胖的鸽子还能飞那么老高,真是神奇。” 鸽子! 灰色的胖鸽子! 徐有钱一整个崩溃,刚刚那东西,一定是陛下的亲笔书信! 第114章 这荒郊大漠、塞北孤城,只有陛下的信鸽能活着飞进来! 明柯弄丢了陛下的亲笔书信。 徐有钱绝望,那上面一定记载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他看着漆黑的暮色,醉的人事不知的明柯和一众将领,心里崩溃极了。 不尊君主事小,误了军机要事罪大啊! 他也不好连夜召集巡防的兄弟们来搜寻圣谕,只带着一队亲军劝走了明柯和附近两桌的兵士,待到场地清静后,一帮人搜寻了大半夜,都一无所获。 东西最后是被收拾残局的炊事兵发现的。 炊事兵在收拾酒桌的时候,意外发现酒杯中有张水泡不烂的纸。 完整的、字迹清晰的纸张。 纸上的字清瘦而劲力,带着笔锋,一看就是读书人的字。 炊事兵不识字,但他知道能封蜡的纸都极其珍贵。 抱着捡到了宝贝绝不私藏的心思,他将书信带给了识字的老乡,老乡是个(斥候)侦察兵,念过学识得字的那种。 那侦察兵见老乡神秘兮兮地嘟囔捡了个宝贝,心里也没太在意,北漠荒地,能有什么宝贝。 人烟罕至的地方,骆驼都少有。 更别提宝贝了。 炊事兵见老乡不屑,也没了卖弄的心思,当即将信纸掏出来,“封蜡的纸,读书人写的,宝贝着呢!” 侦察兵到底心思敏锐,他一瞧见那黄橙橙的底色就觉事情不简单,黄色是皇帝的专用之色。 狄国、祁国、南越、东芜,各国的君主都不约而同地独占黄色。 他眼疾手快地夺过信纸,准备仔细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然而他还没把书信捂热,纸就被一个年岁小的新兵抢了去。 那小孩拿了纸,无比雀跃的跑到人群中,高声念道:“今贵族势大,享奴千数、拥田万亩已为常态;而农户生前少养家糊口之地、死后亦缺埋棺藏骨之处……” 年轻的新兵越念越不对劲,什么贵族什么农户的,这是普通人该关注的问题吗? 但他现在是人群的焦点,无数双眼睛汇聚向他,他也不好结巴,只继续念了下去,“森林河湖、江海平原,天赐之珍物,理应万民共享;而今却落得物各有主的下场。” 通信兵心里疑惑,他念之前还以为这是京中哪家小姐寄予明柯将军的情书。 明柯将军可是军中独一份的帅气威武,虽说是平民行伍出身,可确是跟着盛骄阳盛战神混出来的狠角色,年轻一代的新秀,属他风头最盛。 可这封书信,明显不像是小姑娘寄给情郎的,也不像是父母亲赠予儿子的。 像是…… 新兵读过书,略识得几个字,但他到底不是学富五车的料,搜肠刮肚也寻不到几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这封信给他的感触。 信很快就被旁的人抢走,那人年岁更小,性格却沉稳些,他快速浏览了书信,重点落在信的结尾, “我愿清算土地人口,重分天下,使耕者有其田,贫者有其屋;将军助我。” 稳健的新兵将信的结尾缓缓念出,语调清徐而不起波澜。 却是让所有的兵士都心惊胆战。 久久的静谧。 随即是冗长的嘈杂。 “重分天下?” “将军助我?” “这人是在拉着我们将军造反吗?” “这个书信真是写给明柯将军的吗?” “明柯将军很崇拜陛下的!” “怎么有人怂恿我们明柯将军造反啊!” “皇帝陛下为了让我们吃上饭、敷上药,甚至不惜挖了先皇的陵寝。” “陛下还力主收回失地。” “这样好的陛下,还有人要反他吗?” “明柯将军会不会答应他?抛弃陛下?” “明柯若是背叛了陛下,我们还要不要听他的?” 众士兵七嘴八舌地畅想后事。 “那肯定不啊,军饷是皇帝发给我们的,粮食是皇帝送来的,平日里吃的喝的住的用的……,都是皇帝筹集的。” “就连明柯将军,都是皇帝提拔起来的。” “我们只听命陛下!” “可是明柯将军爱兵如子耶,我养伤的时候他还亲自帮我换药。” “明柯将军还跟我们同吃同住。” “我媳妇生产,胎位不正,是莲花胎,婴儿腿比脑袋先出来那种,若不是明柯将军书信一封,让老夫人去给我媳妇正了胎位,我儿一出生就是死胎呢。” “明柯将军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跟他混!” “哇,原来明柯将军的母亲是稳婆吗?” “你们才知道啊,我媳妇生产老夫人也去帮忙了呢。” “哎羡慕你们住京城的。” 徐有钱、明柯听到风声赶来的时候,场面热闹地不得了。 明柯面沉如水地接过书信,小心拿在手上,声音脸色都不自在,“这信,多少人看了?” 众兵士唯唯,“没几个人看过。” “多少人听了?” 明柯冷了声音。 “都听了。” 秘信成了众人皆知的书信,明柯轻松不起来。 偏他缺少心眼的属下还凑上来问他,“将军,有人约您造反,您应吗?” “他话说的可好听了,耕者有其田呢!” 明柯无语望天,长久的沉默。 第115章 “应,怎么不应。” 喧哗立刻静止。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望向忘恩负义的明将军。 明将军却扬长而去,只留下孤寂的背影。 “这是陛下的书信,陛下的事,我怎敢不应。” 寂静的人群再次热闹起来。 “陛下不是暴君吗?” “他私下里居然自称‘我’?这么接地气吗?” “陛下语气好娇啊,将军助我!这语气怎么又霸道又委屈呢?” “陛下若是对我撒娇的话,我一定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使耕者有其田,陛下的抱负就是我的抱负,陛下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我要为陛下拼尽全力,我要让这煌煌盛世有我一份功劳!” “牺牲性命,尸骨长埋他乡,也无怨无悔。” 远在京都的祁峟若是知道他的士兵只是因为他的一封书信,就坚定了誓死跟随他的理想,一定会感动地吃不下饭。 然后更加准时地发放军饷。 父皇的遗产花光了就用祖母的,祖母的遗产花光了就用祖父、曾祖父、高祖父的。 长埋于地下的钱算哪门子钱。 能流通、能改善人民生活的钱才值钱。 当然他也有注意到流通市面的钱币增多,商品容易加价这个事情。 但他把这个麻烦交给了夏妍烦恼。 今日大雪纷飞,漫天白雪映衬着枣红色的宫墙,梅花开的正艳丽,松柏也青葱,分外美好。 祁峟穿着华丽丽的麒麟纹紫色华袍,披着玄黑色的狐皮大氅,骑了匹英俊挺拔的黑马,就潇洒离宫。 马匹在空阔无人的主道上悠闲踱步,马蹄没过积雪的声音舒爽而清脆,让人不自觉地心静快乐。 倒不是祁峟不敢策马奔腾,实在是京郊人多、路窄,雨雪天气又格外路滑;马儿的速度若是过快,撞伤了无辜的路人可就不好。 祁峟一行人走在飒飒白雪中,心底也没有具体的去向,走到哪儿算哪儿。 一行人刚走到城门,便赶上了一出好戏。 那新科榜眼正护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指责对面的永乐侯蔡凛,“欺负这样一个弱女子,很好玩是吗?” “我交够了赎金你凭什么不放人!” 榜眼公子神态愤愤,他穿着朴素的棉麻衣袍,内里的棉絮应该是旧时的棉花,衣服整个僵在一起,硬硬的、薄薄的一层,看上去一点也不柔软。 与戴着金丝小帽、披着虎皮大氅的永乐侯比起来,寒酸了不少。 被他护着的小姑娘瞧上去更是可怜。瓜子小脸、瘦瘦弱弱的小手小脚、病病殃殃说一句咳三喘的身子…… 穿着单薄的丝绸春衫。 虽是顶顶漂亮、顶顶清新的淡绿色襦裙,群上还绣着节节翠竹……,可,白雪漫天的冬天,穿着这么一身,显然是不合时宜了些。 女孩蜷缩在雪地上,身下是一件厚厚的棉花大氅,应该是榜眼公子的。 她眼里汪着泪,可怜兮兮地闭着眼,不看任何人,脸上似乎还有泪痕,刚刚哭过的样子。 梨花带雨,娇小可怜。 祁峟心道此女甚美,却没有半点亵渎的欲|望。 只觉得永乐侯蔡凛和榜眼公子商熙都不是啥聪明的人。 不是,你二人争美,好歹先照顾下姑娘的死活啊。 这么冷的天,穿那么少,真的是会死人的! 祁峟看见女孩放在一旁的巴掌大的粽子一样的东西,心里奇怪。 但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只瞥了眼身后的暗一。 暗一很是机灵地将玄黑色的大氅脱了,给那可怜姑娘送去。 永乐侯蔡凛和榜眼公子商熙一眼就看见了祁峟。 两人匆忙行礼。 “陛下圣躬金安。” 那小姑娘却是生气毫无地蜷缩在地上,也不说话,也不睁眼,更不消说行礼请安了。 祁峟瞧她状态实在糟糕,忙让暗一带她去医馆诊治。 自己也驭马跟了过去。 蔡凛商熙也不得不跟着走过去。 一行人很快到了最近的医馆,医女将可怜姑娘带入后院诊治。 一大群男人站在医馆的小院里,沐浴着风雪。 祁峟一个人懒懒地坐着,眼皮子微垂,声音散漫,“说吧,什么事。” 他最喜欢给人主持公道了! 虽然他面上冷淡,心里却早已把两个蠢到家的人吐槽了三两轮。 只顾着自己快乐,不管美色死活。 待会儿不论结果如何,他们这俩大男人必须赤|裸着上身,在这冰天雪地里站满半个时辰! 永乐侯蔡凛先开口,“后院那姑娘是臣的通房丫鬟,臣爱她护他,还恩许她怀了臣的孩子。” 恩许,祁峟抓住了重点。 如果他没记错,这位永乐侯,还尚未娶妻吧,未婚妻他都记得是谁,是杜大老爷的嫡孙女。 杜家失势了不假,可杜家女的婚约都还在啊,他清清楚楚地记得,杜家女的婚约,无一作废。 这个永乐侯,在正妻入门前,恩许通房丫鬟怀孕,嗯,额,也不是不行。 只是太轻贱杜家女、也太捧杀小丫鬟了些。 不违法的事他不多做评价。 永乐侯继续伸冤,“臣对她那样好,她生病时嘘寒问暖、端茶倒酒的伺候着,身为主子,从没无故苛责过她,重活累活都让别的丫鬟小厮干。” 第116章 祁峟再次抓住重点,‘端茶倒酒’,不是,什么样的病需要给病人喝酒啊。 他不理解。 永乐侯蔡凛满脸深情,羊脂玉般光滑洁白的脸上写满温柔与失望,“臣对她那样好,她怎么对我的,她只想着跟狗男人私奔逃走!” 永乐侯狠狠剜了商熙一个眼刀。 商熙也生气了,“什么狗男人,那是我妹妹,我是她哥哥!” “她父亲是我父亲的弟弟!” “同姓不婚懂不懂!” “她父亲赌心重,在老爷子死后败光了家产,她一个商户小姐,年纪轻轻被亲生父亲卖进教坊换钱平了赌债。” “她也是命惨的,投胎时倒霉,进了教坊被你这样的恶心男人买走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拯救她出水火,我有什么错!我对她有再造之恩!若不是我,她不知在教坊混得怎样凄惨的境遇,万人骑千人睡的。” 永乐侯这话着实惹恼了商熙,商熙拳头都攥紧了,“你凭什么羞辱我妹妹!” 永乐侯无辜摆手。 “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爱听不听。” 商熙也不是个脾气软的,他勾住永乐侯的衣领子,“当伶人也比跟了你这样一个狗畜生好!” 祁峟眼瞅着他们要打起来,忙咳嗽一声帮他们唤醒理智。 事情的起因又是万恶的赌博。 总是有儿女双全、家庭圆满的男人深陷赌局,最后输的个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才开始后悔。 甚至有些过分的,从身家万贯的富豪输成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也毫不后悔。他们喝着朝廷发的救济粮、依仗乞讨得来几个小钱后,立马给庄家送去,一秒钟都捂不住…… 祁峟思索着,赌博一事,真该好好整顿了。 商熙还在替妹妹伸冤,“这个渣子买下我妹妹时,我妹妹才六岁!教坊的姑娘六岁都不接客呢……,他倒好,他……” 商熙话说一半,实在说不下去,捂着脸道:“陛下,教坊女有教坊女的无奈,她们生活凄苦,不该被漫骂,出卖肉|体,又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的,还不都是身不由己。” “我妹妹当时若是留在教坊,没被这个伪善的人带走,她也不至于……” 商熙话说一半再次咽了下去。 他妹妹境地已然窘迫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当然不好扯了妹妹最后的遮羞布。 只简单说了句“永乐侯少时听闻三寸金莲曼妙,拥有者可做掌上舞。他特意寻了古方,按照方子掰断了我妹妹八个脚趾,将脚趾并着脚掌一同折弯,叠在脚心,摆成笋的样式,最后用又厚又长的裹脚布定型……,强行将人的脚塞在笋子似的鞋里。” “站不稳,走不远,脚碰了地就钻心地痛,整个人跟个废人没什么区别。” “他不让我妹妹做重活,那是心疼不舍吗?不是!” “那只是客观条件不允许。” “可怜我妹妹那时已经六岁了。” “六岁小孩被生生掰断了脚,再也走不了路。她脚的大小也固定了,再也长不了。” 祁峟听着商熙的哭诉,又想到了之前无意瞥见的粽子似的东西。 那么小小的一只,居然是人穿的鞋! 祁峟不可谓不震惊。 心里的诧异写在脸上。 “你刚说什么?” “什么叫三寸金莲曼妙?” “什么叫掌中舞?” 商熙不说话了,陛下的震惊过于浓烈。且素闻陛下有猎奇凶残的名声,他害怕陛下也对那害人不浅的三寸金莲感兴趣。 祁峟不知道商熙已经对他产生了忌惮,若是知道,一定会嗤笑他的多余。 没了四肢的人彘他见过,人头骨制作的酒盏他也见过,活人做的插花瓶他也见过。 总有缺德且有钱有势的贵族审美清奇,他还真见过不少。 正因为见多了,他才恶心。 健康正常的人类哪里不漂亮了,总有变态去改造人体……,若是改造的是他本人也就算了,为了迎合自己的审美付出点代价,那他也不说什么。 可若是变态地改造她人的躯体,去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 祁峟从来都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人死了不一定能下地狱的,就算有地狱存在,也不一定有阎罗王存在。 所以,人当代的罪恶,就该在当世偿清,恶人就该受到现世的惩罚。如果老天不开这个眼,他祁峟很乐意做这个刽子手! 祁峟坚定不移地相信“人没有来世的说法”,若是非要跟他掰扯‘转世轮回’的说法,他也坚定认为“人此生遭受的苦,只是他命运多舛,绝非他前世罪孽深重。人此生享受的福,也绝不是他前世积德行善带来的果。” 如果真是积德行善者投胎贵族富户,那他们此生此世为何残忍、贪婪、暴虐、自私? 人的灵魂缘何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若他祁峟真信了穷是坏的报应、苦是恶的因果,苦命人遭受奴役、遭受灾难、遭受一切一切的不公,都是前世罪孽深重的果…… 那这不就相当于让他指着子民的鼻子痛骂“你苦你活该吗?你们这种灵魂丑恶的人,天生就该低人一等。” 祁峟自认是个麻木无情的人,可他做不来这种恶毒的事。 种地为生的百姓、扑鱼狩猎为生的百姓已经很苦了,他们不偷不抢,凭借双手努力劳作,努力活下去。 第117章 凭什么因为老天不长眼,就默认他们的苦难是罪有应得啊! 多么歹毒的思想! 多么恶毒的做派! 坐享其成、不劳而获者凭什么通过贬低他人的灵魂来哄抬自己的高尚,太虚伪了。 祁峟略过了三寸金莲的话题,温和地瞧向商熙,“你继续说,他对你妹妹做了什么。” “他,他个畜生,在我妹妹重病垂危,生死难测的时候,给她吃……吃……吃春|药,春|药下在酒水里,让她兴奋,理由是他没睡过身体高热的人。” 商熙艰难地深呼吸,结巴良久,才语气通顺起来,“他所谓的嘘寒问暖、端茶问酒,不过是见色起意。” “陛下,永乐侯不是良配。” 祁峟默认,如果商熙所言属实,那永乐侯哪里只不是良配,那分明是禽兽不如! 商熙抓起一把冰凉的雪拍在脸上,继续道:“我妹妹处境悲催,可主家处置奴隶,天经地义,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好不容易求了永乐侯放奴,这才交了赎金,换妹妹回家。” “可这永乐侯出尔反尔,他收了我三百两银子,却后悔了,他舍不得放我妹妹走。” “他说……,他说……” 商熙沉默片刻,面红耳赤起来。 犹豫了良久还是结巴道:“他说我若是想赎回妹妹,就,就把自己,送,送给他。” 祁峟抚摸扳指的手一僵。 好家伙。 好变态。 祁峟不知说什么好。 永乐侯也憋不住了,“我让你等阿怜生产完了再带她走,你非要让她打了孩子立马回家。” “还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给阿怜喝了夹竹桃药汤堕胎!” “你杀了我的孩子,我没让你偿命,已经是我仁慈。” “阿怜一个教坊女,能有幸生下我永乐侯的长子长女,那是她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偏偏她不识好歹,你还跟着她胡闹。” 没接上轻松剧情。。。。 作者尽力了。。。。 第44章 皆为皇土 “你这哥哥当的真是差劲,强行斩断了妹妹的富贵路,你居然还觉得自己做了好人!” 永乐侯声音响亮,气势也足,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他挣脱商熙的束缚,嫌弃地弹了弹衣袍上不起眼的灰尘,“再说她一个教坊出身的伶人,失了清白,又没有父母宗亲的庇护,你赎她回去,她就有好日子过了?” “阿怜跟着我,就是她最好的出路!” 商熙气极,觉得永乐侯真是强词夺理,虽说她妹妹没有靠谱的父母亲,可若是能赎她回去,商氏的族人定会好好待她。 他们商家可是商户,最讲究金钱利益的家族,就是这样重利轻义的家训下,商家家主都舍了三百两银来赎人,可见他们商家护犊子的程度有多深。 “我妹妹有名字,阿怜阿怜,你一口一个阿怜,你知道她本名是什么吗?” “她姓商名皎,皎若云中月的皎!” “她不是什么无名无姓,宠物狗似的小可怜。” “她哥哥来赎她了,她的族人打定了主意救她回家,她有家,她的未来不用你操心!” 祁峟听着两人对簿公堂,心情恹恹。 他透过商皎看见了更多无名无姓、境遇悲催的教坊女。 这年代可不时兴贩卖罪臣妻女进入教坊的事,教坊的姑娘伶人基本都是被同姓同宗的亲人发卖去的。 有几个入了教坊的姑娘会被族人寻回呢? 很少很少。 基本没有。 一入教坊深似海,从此父母、兄弟、姐妹、祖宗皆是路人。 教坊的姑娘们宁愿奢望嫖|娼的男子救赎自己出泥潭,也不敢幻想父母族亲带自己回家。 可舍得给教坊女花钱的男人又能有几个是活菩萨,大都是那人面兽心的魔鬼,又色又狠,刻薄寡恩不说,还总喜欢摆出虚伪高尚、再生父母的姿态。 祁峟一直觉得,儿女是父母尊长的私有物品,儿女可被父母自由发卖的社会模式是不正常的。 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正常。 父母生下孩子,又监管孩子全部的衣食住行;若是厌倦了、缺钱了,将孩子变卖换钱,似乎是有理可依、有史可循的。 毕竟牛羊鸡鸭这些人类饲养的牲畜,生杀予夺的大权可全在人类手中呢。 可牛羊鸡鸭怎么能和人类比?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祁峟敛下睫羽,将心头的异样强压下去。 他环视四周,果然瞧见了商家的仆役小厮,虽然数量不多,但气势很足。 怪不得商熙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芝麻小官,敢和小侯爷叫板。 看来商家是真重视商皎。 祁峟认真凝视永乐侯,看了他好久,只看得他浑身发毛,却始终不发一言。 祁峟默默盘算着永乐侯的地产、房产、奴隶人口数量。 虽说他不清楚具体有多少,但大概也是知道他家挺有钱的。 京郊好几片地是他家的。 京城最赚钱的驿站也是他家的。 想来也是,如果他家没啥钱,地少钱少奴隶也少,王鹤亭提到分地放奴时,他也不至于反应奇大。 他家若是穷的,他哪里舍得赎买教坊女。 还是教坊幼女。 第118章 祁峟大概知晓了永乐侯和商皎的恩怨情仇,也不再过多计较此事。 他决定把处置永乐侯的权力交给商皎。 毕竟权力这东西,只要不是虚的,它在谁手上都好使。 永乐侯借着权势和身份欺压商皎,那么商皎借着权势和身份报复回去,不过分的。 大雪纷纷扬扬,周遭格外寂静。 祁峟让商熙和永乐侯一齐跪在雪地里,命人脱了他们厚厚的外套,只留了薄薄的一层单衣。 商皎姑娘受的冷,遭的罪,他们也该尝尝。 祁峟最懂得一报还一报的道理。 特意命人计了时,生怕他俩跪不满半个时辰。 祁峟则优哉游哉地喝着热茶,坐等商皎姑娘苏醒。 其实就算他提前走了,只留下小柚子给商皎撑腰,那面子里子也是足够的。 但祁峟就是不想走,他直觉商皎是个胆子小、心肠软的姑娘,若是他走了,永乐侯随便哭诉几句,滴几滴猫泪,说几句好话,就哄得商皎原谅了他,那…… 那不就糟蹋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因为送医及时,商皎姑娘没什么大碍,只是刚刚小产,又遭受了严寒,寒气入体,这辈子怕是子嗣艰难。 六岁就被掰断的脚也很难恢复成正常人的模样。 因为严格控制饮食,日日里茹素吃草造成的体虚倒是可以慢慢将养好。 医女将商皎姑娘的身体情况一条条念给商皎听,她本以为商皎会绝望、会伤心,可商皎只简单“哦”了声,就不再说话。 脸色冷淡地像是再听别人的身体报告。 医女见她如此冷淡,心里直道可怜。 这姑娘瘦的只剩骨头,脚也奇形怪状的,甚至刚刚小产还得不到良好的调养,吃不饱穿不暖就算了。 身体上还多有暧|昧残痕。 医女一边唾弃永乐侯的禽兽行径,一边善意提醒商姑娘,“外面坐着的人,是皇帝陛下。” “你放机灵点,以前的苦难日子,就再也不会重现了。” 商皎还是淡漠,轻轻道:“谢谢。” 她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医女轻轻揉了手帕递给她,无奈道:“跟我客气什么,我也没帮你什么。” 商皎不说话了,一个人沉默孤坐,医女最后道了句:“这世道女人艰难,大家互相帮衬着点,日子总归会好过些。” “你若准备好了,就出去见陛下吧。” “你哥哥也在等你。” 医女带上了面纱,顺带给商皎拿了个帷幕,“你若不自在,就带着帷幕出去吧,不碍事的。” 商皎拒绝了医女的好意,脚踩在地上就走了出去。 厚厚长长的裹脚布被她扔在一旁,粽子似的鞋也被她抛在角落里。 她甚至没用裙摆遮掩形状怪异的脚,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她先是对着商熙轻笑,微微福身行礼,“哥哥好”。 再收到商熙安抚的眼神后,她才对着祁峟跪下,重重磕头,道:“陛下大恩大德,商皎无以为报。” 她特意强调了商皎这个名字。 祁峟心里满意,也不计较她先前忽视自己的罪。 只道:“孤听闻商姑娘的过往,实感唏嘘,商姑娘若是不介意,孤就把处置永乐侯的权力交付于你。” “他怎么对待你的,你就怎么对他。” “毕竟,强权欺压强权的戏码,够带劲、够精彩。” “商姑娘可不要让孤失望。” 祁峟这话带着威胁的意思,他眼睛弯弯,唇角也上扬,漆黑森然的眼里却带着寒意。 商皎跪在地上,没应祁峟的话。 她小小的身子团成一团,又瘦又小,看上去分外可怜。 祁峟一边暗骂她软性子没骨气,一边又心疼这姑娘的遭遇,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唤商皎起身。 “你先站起来。” 商皎乖觉地起身。 祁峟无意中瞥见了她小的可怜的脚,心里直道非礼勿视,甚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怪异的脚,脚背高高鼓起,脚趾窝在脚心下,瞧都瞧不见。 祁峟盘算着,这缠足的痛苦,怕是车裂腰斩都比肩不了。 就算是最血腥残忍的凌迟,也不过是一时一阵的痛。 刑罚结束了,痛苦也就消失了。 缠足不一样,人无时无刻不在生长,脚无时无刻不在发育,脚支撑人体所有的重量…… 能正常、健康、长时间的站立、行走,是人之为人的天赋和自由。 商皎的脚站不稳,腿肚子带着抖,祁峟本来不动如山地坐着,现下却觉得凳子上长了钉子般的刺挠。 他尴尬地站起身,示意商皎,“你过来坐。” 商皎也没推脱,只静静坐了过去。 待到坐稳后,才轻轻开口为哥哥求情,“天冷酷寒,哥哥是个孱弱的读书人,陛下切莫与他计较。” 祁峟从没和这样软糯温和的姑娘打过交道,心里又气又恨,颇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戚。 他没好气地瞧了眼商熙,又瞧了眼小柚子,小柚子轻轻道,“陛下,商大人已经跪了一炷香的时间了。” 一炷香的功夫。 祁峟长长吸了口气,虽心有不愿,到底是给了商皎一个面子,免了商熙的刑罚。 第119章 商熙到底没做错什么,只是眼盲心瞎了点,差点好心办坏事,害妹妹冻死在冰天雪地里而已。 商皎愿意原谅他。 那他祁峟也没有苛责人的必要。 商熙站了起来,半是愧疚半是感激地瞥了眼妹妹,眼里写满复杂。又深深凝视了眼永乐侯,眼里只写着单纯的厌恶与怨恨。 祁峟懒得管他们,只问商皎,“姑娘想宽恕永乐侯?” 商皎摇头,“若是可以,我愿亲手杀了他。” 祁峟眉梢一挑,这姑娘倒是比他想象中的样子有骨气,“那你为何不愿亲手处罚他?” “因为臣女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商皎声音坚定,温和清软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请陛下赐予草民恩典。” 商皎重重跪了下去。 “你说。” 祁峟心里好奇,能有什么事比报仇雪恨重要? 商皎默默起身,揭开裙摆,将畸形的脚暴露在空气中。 瘦而小,连骨头都错了位置的脚实在丑陋,比那干瘪的骷髅还让人害怕。 别说是祁峟,就算是自幼习武的暗一等人都倒吸了好几口凉气。 天下酷刑众多,他们也算是见多识广。 可,可,再恶毒的酷刑、再丧尽天良的酷刑,它也不会专门针对无辜的弱女子啊。 就算是严刑拷打、恶意逼供犯人,那也建立在“此人有罪”或“默认此人有罪”的基础上啊! 哪怕是莫须有的罪名,它也需要按个莫须有的名头啊! “陛下,您看草民的脚,它畸形、小小的、站不稳、走不远。” “到了夏日,还时常发脓腐烂、又臭又疼。需要用药汤温养着,才不至于完全溃烂、钻心刺骨似的疼。为了掩盖臭味,还需要用香料遮味。” “可是,就算是如此精心地保养它,这双脚也不能正常沾地。” 祁峟心里动容,他大概知道商皎想干些什么了。 “陛下,缠足是对女子身与心的双重摧残,可却是诸多权贵们变态的爱好。” “甚至不少男子也经受了缠足的痛苦。” “望陛下,肃正缠足的风气,收缴一切与缠足相关的禁书,减轻伶人、小倌们的痛苦。” 祁峟越发觉得商皎善良。 可他迟疑地皱了眉头,缠足这样变态的爱好、这样丑陋的审美,它真的有在大祁流行吗? 他怎么一点不知道。 商皎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补充道:“陛下,永乐侯与安定侯、宁远侯等人私下里时常交换缠足的心得,甚至不避讳我们这些姬妾丫鬟。” 安定侯,祁峟听着耳熟的名字,心底嘲讽,原来京城的王侯们是这样勾结在一块的。 合着他们既有一致的利益,还有一致的爱好,怪不得他们团结。 “废缠足是吧,孤知道了。” 祁峟一挥衣袖,声音坚定,“迫使她人缠足者,斩其双脚,夺其官职、爵位,流放狄国,此生不得入祁,强行入祁者立即处死。举报者赐银三十。” “地方知府、知县、主簿……,京都各部尚书、御史、国子监祭酒……,大小官员,皆有处置权。” “于此一事,子议父、妻议夫、奴议主、下议上……,均无罪。” 小柚子手忙脚乱地记下了祁峟的旨意。 并特意进了里屋,将口述圣谕记录在锦书上。 祁峟仔细看了遍,确认无误后,掏出随身携带的玉玺,在锦书起头处盖了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耀眼而醒目,无声地缀在锦书最上方。 祁峟将锦书卷成轴,亲自塞进衣袖里,他轻轻瞥了眼商皎,道:“孤会在明日早朝时,命令诸位大人在锦书上盖章,凡是皇权所控制的地方,中央能监管到的地方,缠足将被绝对禁止。” “不单是缠足,所有摧残人类身体,有损人类健康的私刑,缠足、束胸、人体花瓶、人彘、剁指、箍腰……,皆被禁止。” 祁峟想了想,觉得不对劲,他思维有限,脑洞不够大,总觉得圣旨这样下,容易被有心人钻空子,他立马纠正了措辞,改口道: “私刑,除杖责和鞭刑可行外,余者悉数禁止。” “擅用私刑者,罚俸停职。” 永乐侯跪在一旁,冻得脸色发寒,四肢青紫,却还嘴硬道:“这哪里是私刑,分明是闺中情趣。” “哪有人舍得给心上人上刑。” 祁峟看都懒得看他,将他无视了个彻底。 只懒洋洋地望向商皎,声音漫不经心。 “你可满意?” “陛下行事周全,万岁万岁万万岁。” 祁峟被奉承了,心底很开心。 他厌恶地瞥了眼永乐侯,“商姑娘若是心底有恨的话,孤给你报仇雪恨的机会。” “永乐侯,就交给你处置了。” “处置的好,孤准你入朝。” 祁峟是真心害怕商皎心软,又是威胁又是利诱,生怕一不小心,永乐侯这个祸害又有了为祸人间的资本。 祁峟将永乐侯交给商皎处置,但也并非全然不管此事。 早在他送商皎前往医馆的时候,就已经命令锦衣卫去封禁、搜查永乐侯府了。 不多时,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就带着厚厚的一叠地契和奴隶的卖身契到了医馆。 第120章 “陛下,永乐侯身家甚富,其养奴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家族势力遍布京都、北境、安南、溪南。良田数万亩……” 祁峟无可不可地听着,商熙羡慕地目瞪口呆,永乐侯是真富啊! 这么多钱、这么多奴。 他们商家所有人的土地、奴隶加起来,怕是都达不到永乐侯家的半数。 不,甚至达不到半数的半数。 锦衣卫都指挥使隐秘地加了句,“以上仅为明面上可以探查的账目。” 光是明面上的账目都如此富庶光鲜了,私底下的,那…… 商熙想都不敢想。 祁峟却一点不稀奇。 杜后哀帝执政宽容,大祁这几年又多地动天灾。 自由农遇上地动死一批、遇上旱灾死一批、遇上洪涝死一批、瘟疫在死一批…… 自由农死多了,土地可不就无主了。 无主的土地,杜后哀帝也不重视,地主们闻着味儿凑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地主们手上有地,自然是需要奴隶种地,土地越占越多,那奴隶自然也是越圈越多…… 地大了,粮也就多了。 把粮食囤积着,遇上旱涝灾害高价发卖,那钱自然也多了。 有钱有地有奴,地主的生活自然是越过越红火,越过越幸福;剥削、压榨、挤占他人的生存资料,从来是无本万利的事。 便宜占多了,能舍得放弃才有鬼。 祁峟调集京中的军队,层层守护在禁宫内外,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是真的容易遭到报复。 他可不想死。 祁峟在一众暗卫的庇护下策马到了永乐侯府,商皎商熙等人也跟了过去。 商皎走路并不方便,可她还是拒绝了暗卫们的好意,只在哥哥的搀扶下慢慢向永乐侯府走去。 别人能帮她一时,却帮不了她一世。 她还年轻,这辈子剩下的路,只能是她自己慢慢走下去。 冰天雪地,红墙黛瓦。 永乐侯家寒梅开的正艳,厨房里还飘着袅袅炊烟,祁峟吃多了山珍海味,稍微一闻就知道厨房里炖着“鹿茸鹿鞭粥”。 祁峟心里不屑,却也没多注意这事。 他慢慢走进永乐侯府的主院,主院里雪薄而少,只浅浅的、堪堪遮住地面的一层。 管家带着一众丫鬟小厮跪在冰天雪地里。 锦衣卫绣春刀亮出雪白的刃,脸色严肃的守在一旁。 大家穿着一样规格的衣服,梳着一样的发型,穿着一样的鞋子,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行跪拜大礼。 膝盖跪在雪上,额头叩在雪上,双手撑在雪上。 众人裸露在外的手关节大都红肿。 祁峟心思复杂地看着众人。 想让人站起来,却又觉得没必要,只疾速走到人群的最前侧,接过秦悦手中的卖身契,厚厚的好几匣子。 他随意拎出几张,掏出火折子,轻轻点燃。 纸张是最好的助燃剂,遇火即燃。 祁峟逐字逐句地念了几张卖身契,“张大丫、崔县人,景德二十年正月十七日卖身永乐侯府。” “刘铁牛,清河县人,景德二十五年八月初八卖身永乐侯府。” 景德,哀帝的年号。 被念到名字的、没被念到名字的人悉数抬头。 他们怔怔地看着眼前年轻的男子,他穿着那样华丽繁琐的华袍,衣服上的刺绣威武而逼真。 那祥瑞的花纹,分明是麒麟! 麒麟! 麒麟降世,会带来光明和幸运,并驱除不祥! 身着麒麟华袍的男子烧了厚厚好几匣纸。 橘黄的火苗带着温暖,明明是小小一团的火苗,却像是太阳般灿然温暖。 他们的卖身契,被烧了个一干二净! 众人想欢呼,可被奴役久了的人哪里有自由的意识和精神气。 他们心里高兴,却也不过是抬头细看了麒麟华服的男子,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只悄悄打量他的穿着、五官。 “朕是这大祁朝的皇帝,是这天下之主。” 祁峟缓缓开口,双手背在身后,语气凌厉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慢,“永乐侯贪婪、残暴、自私自利,蔑视皇威;朕今日替天行道,革除他的爵位,没收他名下所有的土地、遣散他名下所有的奴隶。” “诸位可有异议?” 永乐侯治下极严,又刻薄又少恩,把人当牛马使唤,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个人、甚至三个人用。 永乐侯的仆役们拿着京中独一份少的钱,干着重且累的活,大家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只永乐侯的管家心有不忿。 他看着他家主子从小小少年长成年少有为的侯爷,是这京中独一份风光霁月的人物。 皇帝陛下凭什么如此处罚他的主子? 仅因为皇权凌驾在他们侯爷的头上吗? 他心有不服,刚准备站起来理论,还没来得及开口,距离他最近的锦衣卫立马扬了绣春刀。 他瑟缩了一下,终究低了头。 也罢,低人一等,争论是没有用处的。 “尔等即日恢复自由身;永乐侯名下的土地,尔等一人认领三亩。” “日后尔等便是这三亩地的主人,尔等勤勉耕种,朕将免除尔等五年的地税。” 第121章 “五年后,尔等每年向朕缴税三成。尔等只能向朕缴税!” “若尔等实在困难,穷到卖地不可的地步,土地也只能移交京兆尹或户部,卖给朕!” “尔等名下的土地,皆为皇土,诸位可明白?” 众仆役小厮跪着,慢慢消化听到的消息。 他们将一人拥有三亩地。 他们将免税五年。 五年后也只用缴税三成。 值得注意的是,地税只能交给皇帝。 若是需要变卖土地,也只能卖给皇帝。 因为他们是小人物,很难见到皇帝,所以卖地需要经过户部或京兆尹。 她们思考良久,最终有一个中年仆妇站起来,“皇帝?陛下?您为我们赎身了?” 祁峟刚想反驳,但想了想,只道:“正解。” 他虽然没给永乐侯钱,可他确实恢复了奴隶们的自由身啊!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仆妇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只跪下高呼万岁。 一地的仆役都跟着高兴起来。 第45章 人兽同笼 “诸位起身。” 祁峟声音淡漠如风,“你们分得的土地,都是你们该得的。” “若你们手中有朕的权势,你们或许可以是比朕更合格、更优秀的皇帝。” 众人惶恐起身,俱是低头,瞄都不敢瞄祁峟一眼。 少年天子鲜衣锦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嗓音柔和,却说着荒诞离谱的话。 什么叫他们或许也可以,当好皇帝? 皇帝皇帝,那可是天子!至尊天子! 他们这些低入凡尘,连自由民都算不上的奴隶,有什么资格比拟皇帝? 祁峟却不管他们的惶恐,只道:“皇帝王爷不是人人都有运气当得,可丞相、御史、将军、知府知县……,我大祁文武官爵数以千计,人人可以当得;郎中、泥瓦匠、绣娘……,百业虽小,趋于微末,可能工巧匠,精于一技者,亦可名垂青史。” 祁峟淡漠地扫过所有人的脸,这些人,上了年纪白了头发的人有,牙牙学语站不稳的三岁小孩有,容颜娇俏黑发如瀑者有,面目枯黄皮肤黑瘦者亦有。 大家虽都是永乐侯府的下人,待遇和地位也大有不同。 祁峟冷静而理智地开口,算是收买人心的蛊惑: “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 “自由民,可科举入仕,可下海经商,可开学授业,可耕种传家,平淡却自由地过完一生。” 祁峟说了许多话,他很少有如此话多的时候,但看着一双双麻木无神的眼睛充满感激地瞧向他;看着衣着简朴的人发自肺腑的崇拜他。 他心里莫名感动。 他仅仅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可以让他的百姓们铭记一辈子。 君主讨好庶民百姓,似乎是很轻易很简单的事,他略显慷慨,略施仁义,人心就尽数归附于他。 祁峟在永乐侯府主位端坐着,他没收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却也允许永乐侯府的旧人带走三两件宝贝珍物。 夏妍老早得到了消息,很快就向永乐侯府赶来。 她带来了专业的户部人员,分地予民,登记名册……,一连串的后续工作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自那日早朝过后,夏妍战战兢兢地过了好些天。 她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羞愧;还带着几分纠结。 她纠结了好些天,眼见陛下不再关注“放奴、分地”的事了,永乐侯却撞在了枪口上了。 她谨慎而理智地处理好永乐侯的事,想去找陛下探探口风。 刚一进主院书房,就看见一个身形瘦弱,但风雅隽秀的姑娘拿着沾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血团一样的人。 被抽打的人当真是模糊一片的血团,别说是找不到一块好肉了,五官都看不真切。 男女都分辨不出来。 血团一样的人被剁了双脚,又斩了双手,四肢尽头涌流着黑漆漆的血。 空气中腥味极重。 挥鞭的姑娘单手握着手帕捂住口鼻,她似乎很不喜欢血腥味,漂亮的眉毛皱着,压在漆黑明亮的黑眸上方,眼里带着畅快淋漓的笑。 血人挨着抽打,却没法大声吼叫,只嘶哑着小声喘气,口里“啊呜啊呜”的声音极低。 像是没了力气的哑巴。 夏妍仔细观察了这个血人,惊讶地发现血人被人拔了舌头。 这人脖子上有喉结,依稀可辨是个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能落得这样凄惨的境遇? 夏妍疑惑。 祁峟懒散地站在书架附近,闲闲地翻看书柜中整齐摆放的书。 这个书房被布置的文艺典雅,书名也清雅别致,《纤纤巧玉足》、《秘术一百八十式》、《红蕊一点香》…… 祁峟从没见过这么文艺的书,他好奇地打开,翻了几页后发现都是彩绘的插画。 他也没多想,只以为是普通的插画。 也懒得多看,他觉得书中的插画大都是没什么知识含量的、供人消遣的东西。 他日理万机,哪来的时间看插画。 逍遥公子最新版的话本子他都没时间看呢。 祁峟翻了一本又一本,连翻几本,书里都是插画,有黑白线条的、也有五彩水墨的……,总归全是画,没有字。 第122章 这可就邪门了。 他定睛细看手中的书,四具赤|裸白腻的身体搭叠在一起、画中的人具是一|丝|不|挂。 似乎还能看清四人脸上的欢愉痛苦…… 祁峟猛然合上书。 他恶狠狠的闭了闭眼,想把刚刚看见的淫|秽的画面驱出脑海,然而那不正经的画面却在脑子里生根发芽了似的。 越想忘掉它,记忆就越深刻。 祁峟隐约回忆到了画中男子油腻苍白、被色气掏空了的脸,心里直翻恶心,他猛然打开窗户,双手一撑就跃了过去,一个人蹲在墙角处干呕。 他哪里见过如此恶心的画面! 他哪里见过如此重口的画面! 他心灵脆弱,本就不是多大的孩子,心里对性起了浓浓的阴影。 待他真的吐干净后,才虚软着腿站起来,冬日干冷的风裹挟着雪片嗖嗖的吹,直刮在人脸上,刀子割肉似的疼。 祁峟被这风吹醒了理智。 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对陌生人的书柜感兴趣。 他真的害怕再被什么恶心的东西伤到眼睛。 他想,人总不能在一个地方翻车两次。 祁峟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理顺了发丝,挥尽了肉眼察觉不到的灰尘,确定形象高大漂亮、严谨郑重后,他才懒洋洋地进了书房。 夏妍向他屈膝行礼,高深莫测地将一本翻开的书封皮朝上递给他。 祁峟莫名其妙地接过书。 夏妍好心替他将书上下颠了个顺序,又摆正了位置。 满眼戏谑地打量着祁峟的眉眼。 祁峟莫名,顿时忘记了刚刚的誓言,他低头瞧了眼画。 很正常的画,画中有奇石、假山、流水、豹子…… 豹子身下欺压了个人。 祁峟:…… 祁峟:! 祁峟刚吐干净的胃再次反酸。 辣眼睛真的辣眼睛。 他一个纯情小男孩,他哪里见过这样激烈的架势。 商皎悄声走过来,好心将手帕递给祁峟。 祁峟看着秀着竹节的漂亮手帕,想接过,又觉得不妥,最后化为长久的沉默。 算是无声拒绝了商皎的好意。 商皎的声音软和,带着清脆的甜,“陛下如此少见多怪吗?” “你若是有机会去教坊,便能看见很多男男女女和猎豹、老虎、食铁兽(熊猫)交|媾。” 祁峟发自真心地恶心,他默默抬手,想捂住耳朵,想了想又觉得过于丢份,遂将手放了下去。 眼神却飘飘忽忽地瞧向夏妍。 夏妍倒是比他镇定,听戏一样听得开心。 “野兽又凶又恨,带着戾气,见了血就要吃肉,是彻彻底底的征服者。本就野蛮嗜血的猛兽被喂了春|药,又饿上三五天肚子……” “再被关押进囚笼,和一个娇滴滴的公子小姐……” “至于会发生什么,全看天意了。” 商皎声色淡淡,眼神却飘向远方,似乎在追忆过往。 “这野兽与人共处一室的好戏,当然伴随着赌博之类的消遣。” “由教坊做庄,观众们下注,赌人能不能活着出来;若是活着,出来后又能活几天,若是死了,死之前又强撑了几瞬。” “野兽会不会和他们交|媾,他们会不会被全身撕裂……” 商皎的声音淡漠而甜美,夏妍祁峟却不自觉地骨头发寒。 那是深入骨髓的阴冷。 是人骨子里的惧怕。 祁峟从没有过听故事就把自己吓个半死的时候。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这故事是一个亲历者,用淡漠、平和、不带感情、不加渲染的声调、情绪,慢吞吞娓娓道来。 “你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 祁峟明知故问。 商皎是个有啥说啥的姑娘,也没有忸怩,只道:“我见过啊,我见过好几次呢。” “豹子、老虎、公狗,我都见过。” “打住。” 祁峟叫停了商皎的自述,他阴冷地瞧了眼永乐侯,“他带你去的?” “那当然是啊。” “极好!极好!” 祁峟弹了弹衣领上的毛羽,面无表情地瞧了眼商皎,“今日孤食言一次,这人,孤先带走了,你没意见吧。” 商皎拢了拢玄黑色的衣氅,“出尔反尔可不是君子作风。” 祁峟沉默。 商皎继续道,“陛下若是想拿这畜生做庄,攒个赌局,民女自然是支持的。” “虽然就这么饶过他,怪让人心里不爽的。” 祁峟默然。 夏妍也默然。 她悄悄向小柚子打听情报,小柚子哪能不给太后面子,自然是有啥说啥。 再听到缠足、病奸、下药……一系列事迹后,沉默良久,道:“只给他攒个赌局,有点太宽容了吧。” 祁峟仔细一想,觉得也是。 这人干什么不好,要当那大祁朝缠足先锋,他既然当了这缠足先锋,那他自然是要受点惩罚的。 祁峟命令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将永乐侯府的所有藏书整理收纳,送到藏书阁,并命令礼部众人逐本逐本地翻阅、验收。 查到那极不正经、极其变态的书,就转交给锦衣卫,让他们追查来源。 祁峟把这个“极不正经、极其变态”的线划得很高。 第123章 他甚至连四人同床、夹心饼干的书都没禁止、允许流通了。 只格外受不了那人兽同穴、缠足之类的书。 末了,他还特意嘱咐书籍出版方,记得给‘闺中秘术’流派的书打上‘量力而行’的标签。 吩咐完这些事没多久,商皎也把永乐侯的变态亲友的名单列出来了。 祁峟看了眼,大都是眼熟的王孙公子。 他满意地点头,为商皎的机智点赞,他将这份名单交给小柚子,让小柚子的徒弟们挨家挨户传旨。 诸公子收到圣旨的时候,大都还在跟美人小厮快乐,冷不丁被亲爹、亲妈、亲祖母拎着耳朵提到院子里跪下迎接圣旨。 心里又气恼又害怕,却大气都不敢出。 只闷闷应下邀约,“今夜子时,永乐侯府面圣,带上银票、家眷,不得耽误。” 永乐侯府面圣,还是夜半三更的。 众公子王孙有些害怕。 永乐侯家塌天了! 陛下让他们带着钱和人去面圣。若不是陛下也觉醒了那纨绔的血脉? 如果遛狗斗鸡、调戏美妞的队伍里多上陛下这么号人物。 那他们,可就发达了! 一想到他们将成为陛下的近臣,全族的希望,他们就开心的不得了。 家族光荣系于一身! 他们带上所有的积蓄,带上最漂亮最拿得出手的姬妾,穿上最华丽最漂亮的衣服,头顶最珍贵最漂亮的金冠玉冠。 兴致激昂的迎接夜幕降临。 祁峟不知道他们的想法。 只让杜泽把御兽房最有野性、咬合力最强的公狼送来。 这头公狼平日里吃的极好,虽然野性十足,但很少对人类表现出攻击力。 祁峟觉得这样乖顺的狼效果不好。 杜泽却道这头公狼的妻子还怀着身孕的时候,就在皇家狩猎中被永乐侯亲自射杀死了。 这匹公狼聪明,它记得仇人身上的味道。 祁峟这才称好。 但他想不明白,皇家狩猎,随便围个山头射点兔子刺猬小鸟麋鹿就差不多,甚至他这个皇帝不出席的时候,雄鹰麋鹿都可以不准备。 永乐侯,是怎么杀了他御兽房里饲养的珍稀野兽的? 御兽房里出了奸细细作。 祁峟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带着深不见底的讽刺。 商皎早没了折腾人的性子,只好心情地给永乐侯亲手端上了最后的晚餐。 因为永乐侯废了双手双脚的缘故,他拿不起筷子,吃东西只能被人喂着吃。 商皎特意用烧红的肉搭配绿油油的叶子菜,还带了壶她亲手烧制的、永乐侯最爱的桃花酿。 桃花酿味道清甜馥郁,香而淡,极清新爽口。 永乐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可能是他饿狠了,也可能是肉少骨头多,他将所有的肉吃干净。 甚至示意商皎用菜叶子刮蹭碗沿上的肉油,喷香地吃了个一干二净。 商皎是个心细温柔的,特意替他抹去了嘴角的油,还端了盆热水,耐心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 永乐侯的脸很帅气,棱角分明,眉眼高耸,因为久居高位的缘故,眉眼处有股洒脱傲慢的凌厉。 如今他吃了教训,受了一天不到的苦。 只一天不到的苦,就让他面目全非起来。 嫣红的唇干涸了,唇角死皮一层又一层,高耸的鼻峰眉眼处多了黯淡与狼狈,瞧上去就是最普通最常见的路人。 他手脚没了,身体蠕动地贴在地上,华丽锦绣的衣袍被剥下,穿着最丑陋的囚犯服。 哪里还有帅气高贵可言。 夏妍喂他吃干净了最后一口菜叶,亲声道了句“你我恩怨自此两清,再不相欠了。” 永乐侯怔怔地流泪,他是真喜欢商皎。 商皎漂亮聪明,性格还很温和坚韧。 他从没见过比商皎还漂亮、还能忍的姑娘。 他初识商皎时,他年岁尚小,将将十二,商皎那时六岁,只是不起眼的小女童。 他一眼就相中了她,并将她赎回了家。这个瘦瘦的、眼睛大大的姑娘花了他两百八十两,那是他当时所有的积蓄。 他起初是看她可怜,才动了怜悯心的。可最后不知怎的,他瞧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书,他看见有人可以做掌中舞,三寸金莲被写得那么美好…… 有人细腰盈盈,不堪一握…… 他被书中所写的美人姿态迷住了头脑,他费尽心思寻来古法良方,努力将商皎改造成那样容颜绝美的姑娘。 为了与她那瘦腰小脸小脚契合,他还特意改了阿皎的名字,唤她阿怜。 “如今恩怨两清,在不相欠了” 永乐侯呢喃这句话,原来在阿怜心中,他一直是亏欠她的吗? 永乐侯默默垂泪。 商皎来去匆匆,她把永乐侯的手脚烹制成了咸香的晚餐,并亲自喂他吃了下去、吃的一干二净,她原本想借此恶心他几句。 事到最后,却是算了。 往事终究是往事,过去了,自不必再提。 夜里发生的事,祁峟自然是知道。 祁峟一边惊讶于商皎的狠心,一边惊讶于永乐侯的深情。 最后得出结论,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细细思索了此事,商皎商熙恨永乐侯,是因为他们天然的受害者立场。 第124章 他祁峟如此厌恶永乐侯,根源在于他蓄奴、圈地,无所不用其极。 他处理这件事的初心,从始至终都是为放奴、分地蓄力。 至于同情商皎、让她亲手报仇,只是顺带罢了。 如若永乐侯不曾让商皎缠足,如若他未曾亲眼见到缠足过的脚是多么可怜、残废…… 他大概不会折磨永乐侯,只会送他上断头台。 夜色深沉,多少事非恩怨被掩埋在漫长的、无尽的深夜里。 鲜衣锦绣的王孙公子们骑着丰神俊朗的马匹准时到了永乐侯府。 夏妍堆着笑,在正门处迎客。 她是太后,又是户部尚书,这些琐事本不该她插手的。 可她闲的无事可做,就主动接手了这事。 商皎一步不离地跟在祁峟身旁。 两人围着那毛发顺滑雪亮、神情平稳的公狼,心里都有那么几分咯噔。 这野兽也太温和了吧。 这样温和的狼,算得上野兽吗? 它有兽性吗? 商皎与祁峟对视一眼,祁峟尴尬地解释,“孤的御兽房,它,里面豢养的野兽,它,它们……,还是凶兽猛禽多。” 祁峟看了看眼前眼神温和、神态平和的狼,直觉它比自己脾气还好。 就,他说的话,怪没说服力的。 祁峟一般情况下喜欢自称“孤”。他当太子习惯了,“孤”成了口癖,他懒得改。 但是面对异国使臣、信仰臣服他的本国臣民时,他会自称“朕”。 他的子民视他为国家独一无二的皇,他当然要在重要场合摆出气势、端出派头。 私下里他跟熟人撒娇示好时惯常自称“我”,他对盛骄阳、明柯等年岁相仿的人基本没有皇帝架子。 但其实,他不称朕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的父皇那样一个怂货废物一口一个朕,他也实在膈应。 朕是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称号,他想亲手恢复“朕”之一字的辉煌风光。 夏妍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她就算是太后,也能矮下身子,跟那群纨绔子弟们打成一片。 夏妍跟谁都玩得来、聊得开。但她当然不是单纯天真的小白花,她和一众王孙公子们套近乎时,差不多把他们的身家底细都套干净了。 主院,花园,假山流水处。 公狼孤寂地孤坐着铁笼中,时不时对月咆哮,月色清辉洒在它灰黑色的毛发上,银白的积雪堆散发出明亮的白光。 瞧上去颇有些渗人。 祁峟一个翻身,站在房檐上,他随意伸手,轻轻将商皎也拉了上去。 孤狼嚎月的声音顺着风传到众人耳朵里,要多惊悚有多惊悚。 众王孙公子浑身发毛,夏妍只安慰他们道:“这是今晚的娱乐项目,陛下请大家观看的重头好戏呢。” “诸位千万不要害怕。” “安全的。” 夏妍的话有着莫名的亲和力,大家都信了。 一个个都跟在她身后静悄悄的走。 花园里没点灯。 亏得月色足够皎洁,残雪也足够多。 不然这乌漆嘛黑一片,别说前面只等着个皇帝,就算前面等着财神爷、玉皇大帝,他们也没有凑上前的勇气。 他们是真的做过亏心事的人,万一有鬼,他们是真心害怕! 夏妍一直笑着安抚他们,可越靠近孤狼,人基因里的求生因子就越活泼、越灵动。 大家不约而同停了脚步。 祁峟远远瞧见了一群人,他特意开口,道:“诸位若是害怕,就爬上屋顶来。” “准备好火折子,狼害怕火,大家站紧密一点,安全的。” “再说狼也出不了笼子。” 祁峟的话带着莫名的蛊惑力,大家终于安心了。 人来齐了。 祁峟让人搬上永乐侯,永乐侯待在一个更大的笼子里。 没了手脚,孤零零一个人躺着。 在场的王孙公子们都倒吸凉气,昨日里他们还一块玩耍的,昨天这人还是丰神俊朗的小侯爷! 今日怎么这么可怜。 祁峟见他们疑惑,忙开口解释,“诸位都是玩游戏的好把手,孤今日学了个有趣的玩法。” “特邀请诸位前来助兴。” “今晚孤做庄,大家伙来押注,赌永乐侯,它能活几瞬。” 祁峟三两句交代了事情由来。 众人悄咪咪交换眼色,各自迟疑地拿出一点点钱。 “诸位这是瞧不起孤呢。” “孤第一次玩,大家伙不乐意给孤几分薄面?” 诸公子忍痛加钱。 他们是纨绔,不是纯傻子。 和皇帝赌博那能掏出很多钱吗? 肯定不能啊。 第46章 抱养宗子 祁峟看着小柚子收上来的零星几锭银子,眉头皱了又皱,不太高兴。 这么点钱,打发叫花子呢。 他墨黑的发随意披散在身后,只用一根紫色的丝带松松绑了几圈,晚间的风带着湿冷,吹的人骨缝生寒。 夏妍瞧出了祁峟的不高兴,立马摘下了腰间的钱袋子,将随身携带的金瓜子全部倒进了托盘里。 末了,她还觉得不够,又捋下了腕间的玉镯,拆下了头上的金簪,连耳朵上坠着的红宝石耳铛都取了下来。 “哀家赌他撑不过一瞬。” 第125章 托盘一下子重了不少,小柚子持拿托盘的双手轻轻抖了一抖。 暗一很有眼色地替了小柚子的位置,他接过小柚子手中的托盘,紧绷着脸,依次在众人面前走过。 有了太后的牵头,众纨绔们心里的顾虑、疑惑自是消散了不少。 大家纷纷掏空钱袋子,银锭银票不要钱似的往托盘上抛。 “十两,赌他能活一炷香的时间!” “一百两,赌他活不过一瞬!” “五十两,赌他能活半炷香!” 众纨绔纷纷掏钱,叫好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寂静冷淡的气氛一时间烟消云散,热闹的真有了那么几分赌场的意思。 暗一端着满当当的托盘回到了祁峟跟前,祁峟打眼睨了下,满得快要溢出的银子实在让人开心。 他眉开眼笑的捏起三张一百两银票,扇子似的展开,淡淡看了眼,声音轻盈极了,“安定侯不愧是安定侯,这一掷千金的气魄,当真让人喜欢,孤很看好你。” 安定侯被点了名字,心里即焦虑又紧张。 永乐侯是他的好哥们,永乐侯招了圣怒,他自然要趁机撇清关系。若是没撇清关系,他家指不定就是下一个活靶子;可若是撇太清了,留下趋炎附势的刻薄名声…… 算了,家族利益当前,名声臭了就臭了。 他本来就不是那耕读世家的清流公子,名声于他,不过是绮丽繁琐的漂亮外衣。 有最好,没有也无大碍。 安定侯奉承着开口,声音抹了蜜似的甜,“三百两银,博陛下一笑,实在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是吗?” 祁峟笑开了眉眼,身子都有些抖,“爱卿有心了。” 房檐上热闹连连,嬉笑声不断。 房檐下孤狼对着永乐侯,声音凄厉地嘶吼。 那声音穿透力极强,透过漫无边际的夜空,一点点飘荡向远方。 祁峟瞧了眼动弹不得的永乐侯,又看了眼神隐了的商皎,眼珠一转,又是一计涌上心头。 “商姑娘,一个赌局是否太便宜了他?” 商皎是个聪明的,很快意会到祁峟的意思,她本就苍白的脸立时惨白,声音带着颤,牙齿紧咬在唇瓣上,咬出了血,“是。” “商姑娘可有什么好点子?孤想再设一个赌局。” “此局由你做庄。” 祁峟懒懒地双手背后,夏妍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侧,闻言立刻开口劝谏,“陛下,万不可沾了赌瘾。” 祁峟只盈盈一笑,“孤有分寸。” 他给足了夏妍面子,却并没有听夏妍的话。 他取下了腰间坠在着的二龙戏珠玉坠,拿在手上把玩。 金黄的穗缠在莹白的夜明珠上,毫无瑕疵的洁白的玉在夜空中浸着莹润的光。 当真是极品。 暗二随手掰断了几根松枝,来回对折了一下,很快就编出了个漂亮紧密的托盘。 托盘上沾着雪,还带着翠绿清新的松针,又雅致又结实。 祁峟低声夸了句“不错”。 暗二很快就端着托盘站在了商皎眼前,商皎挣扎了一瞬,本能地想替永乐侯求情,永乐侯再怎么不是东西,该受的惩罚也受了。 他被断了手脚,死后没有全尸,还极有可能成为那孤狼的裹腹之食…… 他已经很惨了,她真的要拿他的身后事开玩笑吗? 商皎犹豫了半晌,祁峟也不催她,只似有似无地含着笑。 晚风阵阵,猛烈地拍打在脸上,他也不觉得冷。 这晚风不长眼睛,公平地摧残所有人,打所有人的脸。 这没问题,他能接受。 大自然从来是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人,不因他是权贵而例外。 他习以为常。 但若是商皎敢驳了他的面子,他,他还真不确定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可能、也许、大概……,他会让这凄惨可怜但惹人怜爱的永乐侯曝尸荒野,做秃鹰之食吧。 他也不是什么凶残刻薄的人。 只是些微狠毒了点。 祁峟极有耐心地等着商皎的答复。 商皎最终没让他失望,声色平稳道:“第二局,赌这永乐侯尸体的完整程度。” “他会不会缺胳膊少腿,如果会,他缺了几条胳膊又少了几条腿;会不会被掏出内脏,被掏出的是心肝脾胃肾还是肠。” 商皎话没说完,诸位公子女眷都软了腿,虽然他们大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也参与过类似的赌局。 但在往昔,规则从来是任由他们制定,这等高级的玩法,哪里轮得到小小姑娘插嘴。 还是个无名无分的丫头。 这小姑娘也是狠毒,能把这么血腥残忍的话风轻云淡地讲出来,真是,真是,真是白瞎了永乐侯对她的宠爱。 商皎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只注意到陛下笑了。 陛下心情好,她也跟着开心,清软的声音软糯地开口,“他会不会被孤狼撕碎,会不会被孤狼啮咬,身上会留有几道抓痕……” 祁峟无比满意,他将要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清丈土地人口的工作,正是需要酷吏的时候。 他觉得,商皎有这前途,有这实力。 在他看着商皎烹制了永乐侯的手脚并喂给永乐侯吃的时候,他就坚定了这份想法;如今这份信任与看好直接攀升到顶峰。 第126章 商皎绝对是值得他委以重任的人! 商皎身上没什么首饰,也没多少财务,祁峟将二龙戏珠的珍贵玉佩赠予她,轻轻道:“你帮孤下注,输赢无妨。” 祁峟不清楚自己会不会对赌博敢兴趣,他对这事没底。 赌博能风靡全国那一定是有它的道理,敏宁那样地位尊荣、学识不凡的郡主都逃不脱赌博的诱惑。 祁峟不敢保证他的定力。 也不想带头赌博,惹得全国百姓效仿。 他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仅此而已。 暗二端着托盘在众纨绔面前走过,神色冷肃,杀伐之气藏都不带藏的。 众人又怕又怂,只规规矩矩地掏钱。 他们第一轮已经贡献了大半的银票,还声称那是他们全部的家当。 现在,他们即使有钱,也不敢拿出来。只能摘了发冠玉佩璎珞项圈替代。 还好他们带着的美人都穿金戴银的,也不至于寒酸了陛下。 祁峟默默扫视这些整日里混吃等死、人事不干的纨绔蠢货。 若他们只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废物些也就废物些,国家豢养闲人,也是无可避免的事。 若这些废物人事不干还要拿他人的生命、躯体开玩笑、找乐子,那不好意思,他绝对会报复回去。 他默默重温了诸公子的家境、身世,生怕遗漏一个。 商皎接过他的玉佩,随意下了一注,“我赌他尸身健全,但内脏悉数被掏空。” 祁峟不由脑补了下画面,只觉恶心恐怖、令人头皮发麻。 他有些想逃走。 偏生商皎还凑到他耳畔道:“陛下,对于一头吃食无忧的孤狼而言。人类的身体,只有内脏美味。” “只有饿狠了的狼,才会啃食人的肢体,甚至所有咬得动的骨头。” “陛下等着看吧,我们会赢的。” 祁峟微微点头,不置可否。 他对输赢毫不在意。 夜色渐深,祁峟没了耐心。 他悲悯地瞧了眼永乐侯,薄唇轻启,“开始吧,孤乏了。” “明日早朝挪至傍晚。” 御兽房的人很快就位,他们用长长的木棍穿过孤狼所在囚笼,四个人一齐使劲,将孤狼抬高。 永乐侯所待的囚笼自上方开了个顶。 四个人吃力地使劲,将孤狼递给站在高处的四位暗卫。 四个暗卫缓缓将囚狼的笼子一寸寸放下。 待到笼子完全着地,狼与永乐侯四目相对,亮出獠牙的时候,暗卫随手封上了大笼子的顶。 瞄准时机,解开了狼所待的小笼子的锁。 狼一动不动地瞧着永乐侯,原本平和淡漠的眼里带着猩红。 它沉默地瞧了他好几眼,最终四肢腾空,嗖地踩上了永乐侯的脑袋,尖牙瞬间贯穿他脆弱的脖颈,久久不松口。 血腥场面来得过快,祁峟夏妍不自觉闭了眼。 安定侯等几位公子却是被这热血沸腾的场面激起了兴奋劲,他们高声开口,“好!” “好!” “继续咬他!” “咬断他的腿!” 祁峟薄凉地瞥了眼安定侯,只觉这狐朋狗友忒无情了些。 也忒愚蠢不知收敛了些。 真是不怕死。 他淡淡地瞧着屋檐下血腥的场面,孤狼果真扒开了永乐侯的肚皮,白花花的肠子流了一地。 祁峟更觉恶心。 御兽房的人还特意告诉他,“狼没有吃饱喝足的情况下,他们是不便靠近狼,将永乐侯的身体救出来的。” 祁峟心里没什么感触。 跟永乐侯关系好的人却是开口了,“这人兽竞技,要么兽死,要么兽啃干净人的骨肉。” “这是常识。” “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御兽房的人都是宫廷的仆役,他们再怎么仗势欺人,也不至于看着猛兽撕碎同类。 他们还真不知道人兽竞技的规矩。 祁峟本来还能佯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在听到人兽竞技还有规则后,整个人都愤怒了。 虽然他瞧不上永乐侯,打心眼里想让他生不如死。 可他也不至于让这人兽竞技成为贵族们消遣时间的娱乐啊。 分明是猛兽对人类的单方面杀戮,怎么就称得上竞技,怎么就需要规则? 教坊里究竟还有多少见不得光的残忍狠毒的玩法? 祁峟不得而知。 只看着永乐侯断气死亡、鲜血流空。 流动的小池塘都沾染了猩红。 白皑皑的雪成了绯红的碎冰。 永乐侯被干净利落的锁喉,一招毙命,没撑过一瞬,赌赢了的人自然是兴高采烈,高兴地不得了。 赌输了的人如丧家之犬般垂头丧气。 祁峟只冷冷观看他们的神情,微不可察地轻蔑一笑。 他闲闲地捏了手指,让人一棍子打晕了狼,将永乐侯与狼分开。 最后看在他曾祖父的面子上,准许他进了京郊的墓地安葬,和祁汣安小他们在一块儿。 到底没有抛尸荒野,孤苦伶仃地死去。 商皎夏妍都赢了不少钱,两人很开心。 祁峟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带着夏妍商皎连夜回了皇宫。 宫里入夜是该落锁的,可若是皇帝没回宫,那就是特例。 第127章 商熙本想带着妹妹回商家,却也不好拒绝太后的好意,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进了宫门。 祁峟对这些事都不太关注。 他回到雍和殿的时候,祁邖小公主还没睡,坐在灯下看书。 祁峟知道这是小堂妹在等自己回家。 心里有些感动。 他放缓了脚步,步伐轻快地走到祁邖跟前,敲了下桌子,高大的身影立时笼罩了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身子。 “哥哥!” 祁邖很雀跃地起身,主动拥抱他。 “哥哥今日出宫,为何不带邖儿。” 小姑娘开口就是质问,祁峟也不恼怒,柔和地摸了下小姑娘的双丫髻,还顽劣地捏了捏。 “哥哥出宫消遣玩乐的,可不好带着小孩。” 这话说得敷衍。 祁邖不高兴。 但她虽然爱撒娇,也知道祁峟不会是纵容她小性子的人,只委屈地撇了撇嘴,将此事翻篇,“哥哥下次出宫带我。” 祁峟没答应,也懒得给小姑娘画饼,“下次再说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他也困乏得很。 按道理他现在应该沉沉地昏睡过去,而不是跟着跟着小姑娘灯下闲聊。 但小姑娘显然没看出他的疲劳,只雀跃地拉着他的手,满眼央求地求他考察功课。 祁峟最终还是心软了,他强撑起精神,随便翻了几则论语故事,轻声轻语地问了出处、道理。 小姑娘很聪明,对答如流。 祁峟很满意,一身的疲劳消散了不少。 他将小姑娘安置在偏殿,亲手给小姑娘盖上了被子,给她讲了愚公移山的故事,在她睡着后,才独自回了寝殿。 祁峟觉得他自己是个凉薄的人,凉薄的人做事极端,不择手段。 容易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不希望他的继任者和他一样孤独无依。 他想养出一个有温情、有人情味儿的孩子。 祁峟这一觉睡得不好,半夜里老是梦见永乐侯被贯穿了脖颈的血腥画面,他心里害怕,又觉得十分快意。 画面一转又看见了商皎形容可怖的脚…… 纨绔们的叫好声也在耳畔弥散,经久不息。 晚朝,祁峟穿着黑色的冠冕去了勤政殿。 他带上了祁邖,给祁邖安排了个小凳子,让祁邖坐在他的脚下。 与他一块儿,俯视众臣。 大家对此颇有微词,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他们径直忽略了此事。 御史开了头,就着永乐侯惨死的事狠狠地痛骂指责祁峟。 骂他残忍嗜血、骂他冷酷无情、骂他带头赌博,助长歪风邪气。 就连王鹤亭这个实打实信任他、支持他的清臣,都对着他唉声叹气。 祁峟心里荒凉。 却没有解释的欲望。 祁邖扭头,轻轻抓住他的衣角,轻轻摇了摇,脸上写着担心。 祁峟却没瞧见。 他只默默翻看六部递上来的折子,从前他是从来不看奏折的。他觉得奏折里十本有九本都着废话、写着敷衍。 可现下,他发自真心地觉得,别说是十本里面就能有一本是重要的,就算是一百本里面才有一本有用的,他也愿意看下去。 他看不完,也得安排信任的人看。 总归他的情报来源,不能仅仅是锦衣卫。 他也该知道些地方官员愿意让他看见的东西。 祁峟翻了奏折,心气平和了不少,六部没什么事,他才好折腾。 祁峟着重瞄了几眼刑部、礼部、户部选拔的新人。 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新科状元王晚成身上。 王晚成是王鹤亭的小儿子,在京中破有名气。 这孩子身上很有些邪性;基本他随口夸过的人,最后都成材了。他不喜欢的人,就算当时身居高位,如日中天,最后也是荒凉收场。 大家都觉得这孩子的嘴跟菩萨开过光一样,灵验地不得了。 祁峟很看好他,特意给了他去吏部挑人的权力,同时让他写折子规划个章程出来。 祁峟虽然把挑人的权力下放给了他,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份名单,他只是想借着王晚成的嘴,让这些人更加名正言顺地替他办事而已。 晚朝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了。 散朝回宫的路上,祁邖缠着小柚子把昨日的事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故事后,她对永乐侯恨得咬牙切齿,对商皎又是怜爱又是好奇,缠足一词走进她心里。 虽然听描述就知道很疼很疼。 但没见识过,她也就当故事听听。 祁峟看着祁邖天真无邪的脸上只有愤怒和同情,丝毫没有震惊,他就猜到祁邖没把缠足放在心上。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带她去慈安殿见见商皎。 说明来意后,商皎很配合地拉着小祁邖进了内屋,掀起裤脚给小女孩看了变形扭曲的脚,甚至将缠足的过程演示了遍。 最后她温和地牵住祁邖的手教育祁邖,“小殿下,您是公主,陛下养大的孩子。您位高权重,不会有人敢对您使用这些腌臜手段的。” “但是殿下,您也不要对旁人使用这些手段,虽然最底层的奴隶命比草贱,她们能讨得殿下的欢心是她们的福气。但是,但是……” 商皎内心被悲伤占据,一时词穷。 第128章 祁邖默默开口,道:“不以他人性命为玩物,不以他人生死为谈资,邖儿知道的。” 祁邖轻轻碰了下商皎的脚,“姐姐还痛吗?” “邖儿宫里有药。” 小女孩的声音绵软可爱,商皎一时感动,她想搂抱小女孩,最终却顾及祁邖的身份,伸出去的手悬在了半空。 祁邖却主动蹭进她怀里,“邖儿想要姐姐抱。” 两个年岁不大的女孩相处的极好。 祁邖目前还不知道这个经历凄苦的女孩日后会是她手中最利的刀剑,一路护送她走向至高皇位。 她现在只觉得姐姐好漂亮好可怜,她好喜欢她。 祁峟对两个女孩的相处会见不感兴趣。 特意去慈安殿找了夏妍谈话。 夏妍今日没出宫。 她将宗室子的名单呈交给祁峟。 名册上有画像、有家世、年龄、爱好…… 祁峟很郑重地一页页翻看。 挑了好几个满意的。 宗室子比他设想中的成器,他很满意。 也不必等到春天了。 他让太后发帖,邀请宗室子女入宫赴宴,以家宴的名义。 只许未成年小孩入宫。 野心大的家长早早就教了小孩背诗、算数、接对子、行花令…… 野心小只想开摆的家长、舍不得孩子的家长自然是啥也没教。 家宴热闹极了。 祁峟夏妍坐在上首,祁邖满屋子乱跑。 奶嬷嬷们照顾着年岁小的主子。 有些胖崽崽一心沉浸在吃饭上,不闹腾,乖巧省心的很。 祁峟本来是不喜欢胖胖崽的,他总觉得胖子不够灵活,还很贪嘴,控制不住口腹之欲。 现下里,小孩哭的哭嚎的嚎。 打架的打架、骂人的骂人。 甚至还有拉肚子尿裤子的。 整个室内的气氛、味道,都让人难以忍受。 祁峟头疼。 他管不住,也不想管。 生平第一次对活泼好动的小孩产生了怨念。 他招呼了吃得最香的小胖子上前,“你叫祁峁?” “我不叫祁峁,我叫祁峁峁!” 小胖子在奶妈的关怀瞩目下,没心没肺地走到了暴君跟前。 手中肥美的鸡腿还没吃完,还带着几丝肉碎。 祁峟觉得这小孩笨笨的。 “我们祁家的小孩,名字都是单字的,你就是叫祁峁。” 他特意纠正了小胖子的错误。 难得有个脸给画像对上的,这小孩却敢质疑他的记性! “我娘亲父亲都叫我祁峁峁!” 小孩跟他犟。 祁峟突然笑了,紧绷的嘴角裂开,故意叫道:“祁峁!” “皇兄叫我祁峁峁,我给你吃鸡腿。” 小孩把手中啃的只剩骨头的鸡腿举高,想以此诱惑祁峟。 祁峟看着那肉少的可怜的鸡腿,觉得这小孩真好玩。 本来是最嫌弃他的,结果现在第一个相中他。 祁峟给祁峁峁赐座,让他坐在祁邖对面,贴着自己做。 给足了他脸面。 偏偏孩子眼里只有肉肉,没注意到。 夏妍看祁峟挑了祁峁,有些担心,她犹豫了再犹豫,最后还是开口道:“陛下,邖儿是景王家的孙女,峁峁是长乐大长公主家的老来子,他们虽都姓祁,血缘总归是不够亲近的。” “陛下再挑一个?” 祁峟神色冷淡,没了兴致。 他养小孩很认真很负责的,若是不和他眼缘,他绝对会冷落他。 夏妍继续劝言,“峁峁贪吃,邖儿贪玩,还是缺个沉稳的崽。” 祁峟把这话听进去了。 俩痴傻的待一块,他也害怕养出来两个傻子。 也不再纠结,决定把他亲弟弟,哀帝小儿子——祁岘抱回宫。 他这个小弟弟的兄长、母妃因为夺嫡失败的缘故,被他打发去了边疆。 独独祁岘年岁尚小,被他留在京中,只打发去寺庙了。 祁岘比祁峁祁邖小上不少,目前才两岁有余,却不知是不是受了佛法熏陶的缘故,这孩子最是聪慧沉稳。 把亲弟弟当亲儿子养,祁峟表示,有点子兴奋。 祁峟(you) 祁邖(shan) 祁峁(mao) 祁岘(xian) 第47章 哥哥爹爹 祁峟将祁岘抱在怀里,白白软软的一团小孩,又乖又安静。 祁峟心里当真有了几分养儿子的乐趣。 他瞧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餐食,金灿灿的油炸蚕蛹、肥美软烂的红烧熊掌、清甜鲜香的醋蒸鲈鱼…… 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生物,汇聚在桌上,开起了热闹的游园大会。 祁峟的目光在一众菜食中逡巡,他觉得这些菜都挺不错的,又鲜又香,但祁岘到底还小,也不好乱吃东西。 祁峟单手搂着娃,不抱娃的手提着筷子,心里稍稍纠结,最后夹了一筷子醋蒸鲈鱼喂给小孩。 这醋蒸鲈鱼是御案上最清爽的一道菜,少油少盐少糖。祁峟怕鱼刺卡着小孩,特意挑选了鱼肚子上没有小刺的肉,他检查再三,确认鱼刺剔干净了,才将肉喂给小孩。 祁岘却不给祁峟面子,嘴巴闭得紧紧的,一条缝都不留。 祁峟心里来了火气,他头一次这么费心费力地伺候人吃饭,这小孩凭什么不给他面子。 第129章 岘小孩越是不肯吃,祁峟越是要喂。 他将小孩放在龙椅上,单手卡着他的下巴,强行将小孩的嘴捏开,瞄准机会就要把鱼肉塞进他嘴里。 岘小孩却实在不肯配合,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挣脱了祁峟的束缚,还狠狠挥了拳头,把那块祁峟辛辛苦苦剔干净的、没有一根刺的白花花的鱼肉拍在了地上。 岘小孩犟的出乎祁峟的意料。 “你把它捡起来吃掉!” 祁峟声音不大,带着冷。 岘小孩倔强地看着他,眼里没有屈服,“我不吃!” 两岁的小孩再怎么倔强,也知道害怕,他手足无措地捏着身上的蓝色僧袍,眼睛瞪的大大的。 嘴唇带着抖。 祁峟有心威胁他:你这样一个孤苦伶仃,连奶嬷嬷都没有的小孩,也敢跟孤叫板? 但他看着小孩身上补丁接着补丁的、洗的发白的僧袍,到底心软了。 这小孩还没断奶就被他送去了寺庙,剃了头发当真和尚养,不通人情不懂世故是正常的。 他不跟小孩计较。 祁峟平复了怒气。 他看着地上的鱼肉,眼里带着心疼,早知如此,他就自己把那块肉吃掉了。 省的浪费。 就在他心疼的目光下,祁峁峁拎起筷子夹走了地上的鱼,动作又快又稳,一看就是常干这事儿。 祁峁峁轻轻吹了吹鱼肉上的浮灰,见肉干净后,他毫不犹豫地把鱼扔进嘴里;他满足地吞下那块鱼肉,快乐地喟叹道:“香!” 夏妍不咸不淡地讲了句“掉地上的吃食不干净,以后不要再吃了。” 祁峁峁没把太后的话放在心上,只眼巴巴地瞧着祁峟,“皇兄,峁峁想吃鱼。” 祁峟深深瞧了眼小胖子,眼里没带情绪,小胖子也不知道害怕,重复了句“峁峁想吃鱼。” 祁峟笑了,漆黑的眼里带着绚烂,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祁峁峁的奶嬷嬷,那人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头都不敢抬,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祁峟暗道没劲,依了小胖子的话,给他剔了几筷子鱼肉。 主位上的画风过于温馨,玩累了的祁邖小姑娘趁机凑过来,“哥哥,邖儿也要吃鱼。” 祁峟自是宠溺。 祁邖一边快活地吃着皇帝哥哥投喂的鱼,一边好奇皇帝哥哥手中的崽,“哥哥,这小光头好可爱。” “他看起来轻轻软软的。” 祁峟没太搭理她,只“嗯”了声,注意力不在三个小孩身上。 他还在继续物色儿子,不,物色嗣子。 祁峟小时候被国师批过命,国师说他命格贵重却子嗣危艰,父子情缘淡薄……,怕是会无子而终。 虽然国师可能只是随口一说,但祁峟把这事记在心上了。 他现下已经收养了三个小孩,应该是够用了,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有点子害怕,怕这三个孩子都活不过他。 毕竟国师还说了句“太子殿下若是经历了丧子之痛,也不要过于沉溺才好。” “毕竟这只是一个开始。” 国师轻飘飘几句话,直接断了祁峟立后娶妃生孩子的欲|望。 他若真是这不吉利的命格,还是少牵连旁人的好。 祁峟看了眼一门心思吃饭的祁峁峁,又瞧了眼乖巧啃手指的光头小岘,视线最后定格在祁邖小姑娘身上。 祁邖正兴高采烈地跟夏妍讲悄悄话,她整个身子都贴在夏妍身上,双手卷了个喇叭贴在夏妍耳朵上。 祁峟听不真切祁邖小姑娘的话,也没那么大的好奇。他只是由衷觉得邖儿这姑娘活泼俏皮,生机的很。 是有福之人。 家宴过得很慢,菜还没上完,舞蹈还没开始,祁峟就抱着祁岘回了雍和殿。 孩子多的地方闹哄哄的,吵得他脑仁子疼。 祁峁峁祁邖留在宴会上凑热闹,有夏妍亲自照顾着,他也放心。 祁岘是个胆大的孩子,他两岁就跟着武僧习武,拳头有力的很。他今日参加宫宴,也是独身一人。他亲爱的大师兄把他送到宫门处,就不再有资格陪他进去了。 他一个人进宫,既不害怕也不慌张,甚至亲了亲大师兄的脸,安抚大师兄脆弱的心灵…… 被祁峟抱了一路,来到一个肃穆矜贵的玄黑色宫殿,他也没害怕,只好奇地张望四周。 雍和殿偏殿甚多,都是干净的。 祁峟没兴趣陪小孩选房子,就把祁岘交给了小柚子。 小柚子规矩老实地牵着祁岘逛了一圈,祁岘却是一个房间没选中。 小柚子头疼地直唤他祖宗,可祁岘就是不给他面子。 祁岘胆子很大地冲进书房,指着祁峟说,“我要跟他睡。” 小柚子没拦住他,让他闯进了书房禁地,心里本就害怕;再听到小孩不要命似的话,直接就跪下了。 祁岘才不管小柚子的害怕,只小心爬上凳子,又顺着凳子爬上了桌子,短胳膊短腿的小孩双手抱胸,倨傲地坐在桌子上,和祁峟视线持平。 “我跟你住。” 祁峟翻阅奏折的手僵硬在原地,他不敢置信地说了句,“你说什么?” “我跟你住。” 小孩轻松自在地玩着手指,嗓音软糯,“净空怕黑,不要一个人睡。” 净空是祁岘的法号。 第130章 这法号一说出来,祁峟就心软了。 他放下奏折,抱起祁岘,轻轻摸了下他圆滚滚的光头,道:“好。” 祁岘见他没拒绝自己,也很开心,古板稳重的脸上多了笑,“大兄哥哥真好。” 祁峟:…… 大兄就大兄,哥哥就哥哥,大兄哥哥连一起,怪难听的。 “我是你长兄。” “你也可以叫我皇兄。” “你也别自称净空了,你姓祁名岘,行十八,记住了吗?” “净空记住了。” “净空是大兄哥哥的十八弟。” 祁峟再次沉默:…… 算了,称呼而已,随小孩去吧。 祁岘愿望达成,他老成地双手背后,走到小柚子跟前,奶声奶气道:“你出去吧,我有大兄哥哥陪。” 小柚子头皮发麻,他真是怕了这个小祖宗了,长了一张面瘫脸,偏生还配了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 真是难搞。 小柚子站起身,谨慎地瞧了眼祁峟,祁峟冲他摆了摆手,他才敢出去。 走之前,轻轻掩上了书房的门。 书房里只剩兄弟二人。 祁岘缠上了书房的脖子,身子一扭,就趴在了祁峟背上。 他把脑袋支在祁峟肩膀上,眼睛紧紧盯着祁峟手中写满字的奏折。 他心里眼里写满好奇,却很自觉地闭嘴,没开口说话,害怕扰了哥哥的清净,招了哥哥的厌烦。 背上趴个小人,那重量实在是沉,虽说那小人很乖,没制造噪音,但祁峟还是烦他。 祁峟让小柚子寻了只毛茸茸的白兔子陪小十八玩。 他记得小十八的资料上记载着他喜欢毛绒绒,尤其是白色的毛绒绒。 祁岘确实喜欢这份礼物,然而他还没跟兔子玩熟,就出了意外。 兔子被一颗从天而降的石子砸死了。 小十八好伤心,哭得伤心欲绝。 皱皱巴巴的小脸上满是泪痕,他也不稳重了,也不严肃了,保住祁峟的大腿就呜呜地哭。 祁峟被他吵得头疼,几次三番到了情绪临界点,恨不得直接冲小孩发脾气。 但看在亲弟弟失去了小兔子,哭得梨花带雨的份上,勉强忍耐下来。 祁峟也没什么哄小孩的经验,只会摸着小十八的光头,重复道:“你别哭了。” “御兽房的宠物随便你挑。” “皇兄再让人给你送只白兔子过来。” 祁峟自觉一辈子的温柔耐心都耗尽了。 小十八还是再嚎。 好在暗夜已经查明了杀死兔子的罪魁祸首。 祁峟心里苦,脑袋也疼。 他听汇报的时候特意没避着小十八,结果这反而招来了大祸。 小兔子是被祁峁峁祁邖误伤的。 这俩孩子从慈安殿回来,收了夏妍的礼物--两枚做工精细的弹弓,枝丫上的皮筋绷得特别紧的那种。 俩倒霉孩子第一次玩弹弓,心里高兴的很。石头架在皮筋上,只肖稍稍用力,轻轻拉下皮筋,石子就能弹得又高又远。 比人用胳膊扔的,远了好多好多倍! 俩小孩玩得起劲了,就没太顾及场合地点,从慈安殿一路玩到了雍和殿。 甚至宫道上都有好几个倒霉的宫女太监被石子砸到了。 但这宫里头,宫女太监哪里有伸冤诉苦的地方,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忍下来。 要不是祁岘的兔子被砸死了,惊扰了陛下,他们被石子砸了脑袋的事情,无声无息就过去了。 哪里会有人担心。 当然最倒霉的还是祁岘的小兔子。 刚吃顿好的就被砸死了。 祁峟头疼地听着汇报,暗夜也没查出兔子是被祁邖打死的还是被祁峁峁打死的。 他心里犯难,不知道该把锅扔给谁。 祁岘却不给他犹豫地机会。 听到“弹弓”两字就凶狠地往外跑,他眼尖地瞧见祁峁峁祁邖那俩大孩子跪在地上。 一人手里一个弹弓。 祁岘用力夺过两人手中的弹弓,发了狠似的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用脚踩了又踩。 亮澄澄的宝石立时就有了划痕,崭新的弹弓一下子就灰扑扑的,不漂亮了。 祁邖小姑娘心疼弹弓,但自知做错了事,只恹恹地低头,不时偷瞄远处的弹弓,声音又细又小,“对不起。” 祁岘听清了她的道歉,没在乎。 小小的一个人原地转圈,生气极了。 祁峁峁小胖子心里委屈,他就玩下弹弓而已,他明明只弹了几枚石子,都还没怎么用力,这小兔子太脆弱了一碰就死,死了还要碰瓷他。 他心里委屈,连句道歉都不肯说。 祁岘哪里能容忍他这么嚣张的小孩。 拎起拳头就想揍他,也不害怕人家比他大了足足五圈不止。 祁岘一拳头砸在祁峁峁脸上,祁峁峁吃痛,下意识地推了他一把。 祁岘被推倒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不哭,只兀自站起来,想跟祁峁峁干架。 暗夜适时出来拉架。 暗夜语气很凶,脸上带着漆黑的雕花面具,头上缠着黑纱,就连手都束缚在黑丝手套里。 他全身遮挡的严实,耳朵都不肯暴露在外,天生给人肃杀狠辣的感觉。 暗夜声音冷而稳,“都跪下。跪好了。” 第131章 “谁都不许乱动!” “不听话的小孩饿上三天!” 暗夜在雍和殿甚至整个皇宫都有很大的话语权,祁峟甚至给了他教育嗣子的权力。 三小孩不知道暗夜的身份地位,只天然地臣服于他的武力。 祁邖祁岘祁峁峁排排跪。 冬日的天气阴冷,地上也带着寒凉。 三小孩跪了一盏茶的时间,祁峟才慢悠悠的出来。 他瞧了眼被暗夜训服的孩子们,声音淡薄,“你们可知错?” 祁邖小姑娘最懂事,她第一个开口,“皇兄,邖儿不该欺负弟弟的。惹弟弟生气,是邖儿不对。” 祁峟听了祁邖的话,只无奈叹气,“这算什么错。小孩子之间闹点别扭,多正常的事。” 祁峁峁高傲地抬头,“我没错,虽然我打了弟弟,但是他先动手的,我只是自卫!” 祁峟更加无语,“你打死了弟弟的兔子,你就一点也不愧疚吗?” 祁峁峁嘴硬,“弹弓又不是我一个人玩的,邖姐姐也玩了。谁打死的不一定呢。” 祁岘情绪低落,脑子里只有死了的兔子,根本没有辩解的意思。 他死了兔子,还被罚跪,他心里伤心,眼泪哗哗的流。 祁峟也没心软。 没管他们。 只让他们继续跪着。 冬日的风寒冷,小孩子到底娇弱。养尊处优的小孩更是经不起折腾。 暗夜悄悄把孩子们放了。 小十八恹恹走到祁峟跟前,哭唧唧道:“兔子死了,姐姐说对不起,我……,我没接受。” “哥哥,哥哥没道歉。” 祁峟对小十八有着莫名的温情。 这个小孩跟他流着一样的血,是他为数不多的同父弟弟。 虽然爹爹不行,但弟弟妹妹还是香的。 祁峟抱起小十八,声音轻和,“哥哥姐姐做错了事,小十八不想原谅他们,这没什么。” “我们小十八不是佛祖,没必要宽恕别人的错。” 祁岘呆萌的抓着祁峟的头发,声音怯怯,“净空,净空没听懂。” 祁峟叹气,暗骂自己多嘴,两岁多的小孩能有什么智商,跟他讲道理,纯粹是跟自己过不去。 祁峟改了口气,直奔重点,“小十八的错误是跟峁哥哥打架,峁哥哥那么高那么壮,他还手,你能打赢吗?” 祁岘不说话了。 他们寺庙里厉害的武僧都很瘦,胖胖的武僧,比武总是输。 “打得赢。” 祁岘笃定开口。 祁峟笑了,“被祁峁峁一拳干趴下的人是哪个?” 祁岘声音细弱,垂头丧气的,“是净空。” 夜色渐深,祁峟派出去给小十八取生活用品的暗一等人终于回来了。 祁峟瞧着各种各样的小玩具,竹蜻蜓、木马、桃木小剑、木星星风铃……,心情颇为复杂。 若是他没把小十八扔到寺庙去,小十八的玩具,大概都是真金白银做的吧。 他随意翻了下小十八的日常衣服,款式很单一,布料也很久很软。 有些一看就是传了好几代人的衣服。 祁峟轻骂暗一,“你怎么不干脆把寺庙的门都搬回来?” 暗一知道陛下这是在埋汰他捡破烂,但他真是有苦衷的,寺庙里的主持说这些东西都是小皇子的宝贝! 小皇子穿衣服很长情的! 硬的新的花哨的衣服他根本就不穿。 就钟爱那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他把这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祁峟,祁峟没信,只道:“让织造局给小十八做些样子简单的新衣服来。” 他才不信真有小孩放着新衣服不穿非要穿旧的。 小皇子穿衣服长情,这一定是主持给自己的贫穷寻的体面的借口! 当然祁岘就是个奇葩,他真不爱穿新衣服。他住寺庙的时候天天捡师兄们的旧僧袍穿。 回了皇宫,天天捡他皇帝哥哥的旧衣服穿。 甚至因为他开的好头,祁峁峁也跟着捡祁峟的旧衣服穿。 祁峟虽然养了三个崽子,但开销没怎么长。 第二天一早,祁峟带着三个崽子吃饭上朝,因为小兔子的死,三个崽子之间的气氛很低迷。 祁峁峁拉着祁邖走在后面。 祁岘趴在祁峟肩膀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幼稚的哥哥姐姐做鬼脸。 祁峟没看到三个孩子之间的官司。他只对今日的朝会本能的恐惧。 先是有御史弹劾他带女眷上朝。 字字句句都在针对祁邖小姑娘。 “后宫不得干政,女人不得干政。公主更是不得插手国事!公主监国,陛下是想效仿蛮族狄国吗?” “陛下把公主带到勤政殿,甚至不给公主帷幕遮面……,公主如此抛头露面,如何给天下女子做表率!又把天家威仪置于何处!” 祁邖本来就聪明,心思也敏感,被人不留情面的当众挤兑,她心里委屈的要死。 她强忍着眼泪不掉,头也高高抬着,始终不肯垂下。 跟她并排坐在一起的祁峁峁主动牵起她的手,用仅他们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姐姐,我在。” 祁峟欣慰地看着两个小孩报团取暖。 旋即很是冷肃地开口,“狄国蛮夷?我祁国被蛮夷追着打,很值得骄傲吗?” 第132章 商熙也跟着开口,“承认摄政王女很厉害,这很难吗?” 谏言的御史被怼得哑口无言,但他也不是吃素的,继续道:“狄国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若是男子执政当权,只怕早已成了大陆第一国。” “哪里还会跟我祁国平起平坐呢?” 祁峟一下子气笑了。 但他没说话。 王晚成主动开口,“人家压着我们打,居然只是平起平坐吗?” “臣依稀记得,狄国皇帝,是个男人呀!虽然他存在感极低,但他儿子闺女出生,我们祁国都是有送贺礼的呀。” “他一个男子,都快老死了,权柄都还握在姑姑手上,他真的比摄政王女厉害吗?不见得吧。” 王晚成这话说的阴阳怪气。 那御史很快就退了下去。 很快就有第二波御史进谏,“峁公子是公主之子,依照本朝律令,公主子入仕必须经历科举。” “峁公子少不经事,又无功名在身,他有何身份走进这勤政殿?” 祁峁峁也被整焦虑了。 他只不过是跟皇兄出来玩而已。 还特意起了个大早。 怎么就扯到功名读书上来了? 他不喜欢读书的,让他读书还不如杀了他! 这次换祁邖安慰他了。 俩小孩一左一右坐在祁峟脚边。 大臣们觉得闹心,祁峟却觉得温暖。 瞧瞧,多么温情可爱的画面! 祁峟眼皮子耷拉着,没搭理这个御史,公主之子非科举不得入仕确实是大祁律令规定的。 他不反对。 虽然祁峁峁只是来旁听朝会,跟入仕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这个御史很快把火力转移到祁岘身上。 祁岘年纪最小,趴在祁峟身上睡得喷香,还打着小呼。 御史喷祁岘倒是没那么刻薄,毕竟这人是真皇子。 “十八皇子的兄长母妃皆为罪人,俗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陛下您不把十八皇子赶得远远的,还特意把他留在身边。” “是想方便他寻仇吗?” 祁峟一直沉默,好好的早朝,御史们没重要事讲,他还有大事要安排呢。 但他实在被怼烦了,只轻轻说了句杀伤力极大的话,“这三位,从今往后就是我祁峟的嗣子了。孤会在他三人中挑选太子。” “至于什么公主子、宗室女、先帝子的身份,那都是过去式了。” “诸位懂吗?” 众臣震惊! 祁峁峁祁邖更震惊! 我管哥哥叫哥哥,哥哥想当我爹爹? 第48章 自安南始 祁峟却不管孩子们的震惊,也不在乎臣子们的惊讶。 只对着礼部尚书崔海河吩咐道:“嗣子过继之事,有劳崔爱卿了。” 崔海河顶着同僚们质疑的目光,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旨,“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要他说,陛下还年轻,日后定会有亲生的孩子。待到陛下嫡亲的皇子出世,现在挑选的嗣子们,都将沦为炮灰。 而那些功利心极强,站队极早的大臣们,大概率也会悲凉收场。 但陛下早早指定了太子的候选范围,不就是唆使群臣站队吗? 勤政殿一时寂静,久久无声。 众臣惊讶地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兵部尚书赵琅拢了拢衣袖,犀利的目光直直扫过三位孩子,最后定格在祁岘身上,祁岘睡得正香。 “陛下,嗣子之事,需从长计议。” “邖公主是陛下的堂妹、峁公子是陛下的表弟,岘皇子更是陛下的同父弟。” “此三人年纪虽小,辈分却不低微。” “陛下若是一个人住在宫里,无聊无趣了些,诏弟弟妹妹们进宫伴驾也没什么,能陪伴圣驾,是他们的荣幸。” “天家手足情深,传至民间,也会是一段佳话。” 赵琅眼神深邃,带着忧愁,声色淡而轻,“何况这些孩子与陛下您年岁差距不大,他们成年的时候,陛下您也不过三十余岁,壮年的天子和成年的太子同朝,总归不是幸事。” “请陛下三思。” 赵琅恭敬地拢手,弯腰俯首,神情严肃。 祁峟知道赵琅的一片真心,却也没说什么,只挥手示意他退下,不欲多议此事。 赵琅知道自己的劝谏陛下没放在心上,他轻微地叹息,吐出一口浊气,无奈地站回原地。 赵琅刚站稳,吏部尚书王鹤亭就推着轮椅出列。 老人家发色斑驳,脸色带着蜡黄,浑浊的眼底遍布血丝,祁峟打眼一瞧,就知道这位老大臣为了手上的工作熬了通宵。 祁峟心里心疼,却也没多说什么。 一心为他办事的官员都很辛苦,他知道的。 王鹤亭颤抖地捋平手上的帛书,声音嘶哑,却很郑重,他一字一句地念着吏部的人事任免计划:“臣等商议良久,终得出如下结论。” “其一,分地放奴一事需交由毫无利益牵扯的人员办理。臣等以为,各地掌管户政的基层地方官员应抽签盲调,打乱他们的姻亲、血缘、同僚关系,让他们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共事……,并将他们的一应行动展示在百姓眼中,广受百姓监督;锦衣卫也应不定时巡查地方、检查工作进展,如有必要,陛下可微服出巡。” 第133章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爱卿继续。” “其二,分地放奴一事应从安南平原开始;这个地方土壤肥沃,天然适合种植;安南人口众多,灾害相对较少;官员也务实勤劳,公正廉明,盛靳将军的数万大军驻扎在此,武装力量也有……,安南百姓的凝聚力也高,他们闲时务农,战时全民皆兵,对朝廷的旨意接受度高,对陛下您的爱戴程度也是数一数二的高……;综上,安南的改革阻力最小,且改革收益最大。” “臣等以为,在人手稀少且经验不足的情况下,安南平原是最合适的改革起点。” “安南的改革若是收效良好,安南的百姓有田地有自由,南方豪强大户也会心有忌惮,诸省奴隶的日子也可以轻松点;便是改革失败了,也不至于动摇国之根基。” 祁峟神色平静,瞧不出喜怒。声音也淡漠如风。 “爱卿以为,改革自京都始,有何不可?” “这……,”王鹤亭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声音结巴。 “京都,官吏贵族集聚之地,蓄奴最盛、兼并土地最泛滥的地方,改革自京都始,怕是……,” 虽然王鹤亭个性清高,不屑与庸人俗人为伍。 他也知道自己的同僚们爱钱好享乐。若是仔细查查,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但是,他也承认,站在这里的人,只要不是纯废物,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本领在身上的。便是这本领不多,也有他们存在的道理。 科举选拔的新秀们初入官场,资历政绩都没有。若轻易革除了老大臣的官职,造成大量的职位空缺,年轻人确实能替补空缺,但他们有什么本领有什么能耐去替补空缺呢? 就算各个都有本事有能耐,大家同为天子门生,年轻人也会互相不服气的:凭什么你身居高位留任京城,而我只能下放地方当牛做马呢? 这不公平啊! 王鹤亭知道陛下整顿官场的决心,他也乐意做陛下的刽子手,做那受众人鄙夷的朝廷的鹰犬。 但他走过的桥比陛下走过的路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急躁冒进。他有经验也有耐心,愿意陪着陛下一步一步地、从容不迫地拔出毒瘤,肃正天下。 便让那群酒囊饭袋们多活些时日好了。 王鹤亭心里百转千回,祁峟也并非全然不知。 只是祁峟也有自己的较量。 安南地势平坦、水美土肥不假;民风淳朴、官吏勤勉也不假;盛靳大军是改革的保障亦不假…… 王鹤亭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 但是,安南在大祁的最南端,与京都距离甚远,安南的改革,只能惠及一省一地的百姓,只能处罚少数几个豪强宗亲。 改革从安南开始,就像是朝廷在挑软柿子捏。 诚然,捏这个软柿子是风险最小、收益最大的举措。 但祁峟年少气盛,就是很有硬碰硬的底气。 安南的土地割据、藏奴蓄奴从来不成气候。 京都的地主可是敢在皇帝眼皮子地下欺压佃农、加税加租的! 祁峟冷漠地坐在龙椅上,熟睡的两岁小光头祁岘被塞进了小柚子手里。 祁峁峁祁邖正襟危坐。 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他们都能听懂,都很好理解;但是为什么,站着的叔叔伯伯都脸色极冷呢? 勤政殿的气氛好压抑,大家的眼神都透着精明与算计,不好玩,好无趣。 祁峁峁想走,他坐卧难安,浑身不自在,胖胖的小手一直想挠痒痒。 肃静的朝堂里,他是唯一一抹鲜亮。 祁邖没空跟她的小伙伴聊天,背绷的笔直,极认真地听着王鹤亭的汇报。 王大人胡子白了,岁数也大了,精神也不好,说话却有底气,还浅显,人也温和,她喜欢王爷爷,王爷爷瞧上去比她亲爷爷有学问! 景王只专注着朝廷的大事,哪里有空操心小孙女的想法,祁邖一脸孺慕的瞧着王鹤亭,他也就一笑置之,没放在心上。 祁峟更懒得操心小孩子家家的眉眼官司,只一个人思量着改革自京都始的可行性。 若是分地放奴从京都开始,那一切的权力运作都在他眼皮子下进行。 禁卫军也随时恭候他的差遣。 而且京中勋贵,大都是数百年的积攒,底蕴厚重,追缴二十年地税,收到的钱粮也能多些…… 祁峟越想越觉得改革自京城开始比在安南平原开始合适。 他收敛了眉目,脸上神情让人捉摸不清,“王爱卿继续讲。” 王鹤亭压下满腔的担忧,继续道:“其三,陛下若是对奴隶们免税五年,那就不可以厚此薄彼,普通农家也应免税五年。” 朝廷霎时寂静。 祁峟动了动喉结,没说话。 夏妍忍不住了,她是户部尚书,最知道国库有多空虚,朝廷拥有的钱粮本就不多,再对全体农户免税五年,那…… 那户部还留着干什么。 吃闲饭领闲职的吗? “我大祁国库的大半收入来自农税,岂可说免就免。” “奴隶们免税五年就罢了,他们分到的本就是地主免税的土地,那些地本就收不上钱。” “普通农户是交税大头,他们的税收不能免除,便是稍微削减,朝廷的收入也会大打折扣。” 夏妍说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神情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在朝廷上大声讲话,以户部尚书的身份。 第134章 虽然她很支持王鹤亭分地放奴的想法,甚至起了自首的心,她甚至打算让这起活动从镇国公府夏家开始。 她愿意放了那些来路不正的、超出规制的奴隶;也愿意放弃那些多占的土地,也支持宽待百姓,甚至可以补缴二十年的地税充实国库…… 但免税,不行。 免税五年,大臣的俸禄都发不来了。 兵部的武器、棉衣、药物、军饷……,更是得不到保证。 虽然军队的粮食供应将得到充分保障。 毕竟不交税,百姓余粮多,商家收到的粮食就多,商家手中有粮食,那自然是愿意把粮食运到边境,用粮食换盐引谋取暴利的。 可是养军队,从来不单单是只需要粮食啊! 夏妍觉得王鹤亭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天真,真是枉居高位。 祁峟更了解王鹤亭,知道他不是那样武断空想的人,遂皱着眉头问了句,“若免税五年,朝廷如何运营?” 王鹤亭果然留了一手,他道:“陛下已经占领了南越,南越商业繁盛,港口众多,陛下不仿效仿南越,对商业征税,对商品征税。” 夏妍本欲出口驳斥,但她想了一想,觉得此举精妙。 对商业征税、对商品征税,最成功的例子不就是对盐茶收税吗? 商户凭引换得茶盐,每卖出一批茶盐,就要向户部交税。 因为茶盐定向发行,每一批茶盐都能追查到具体位置,商家想逃税都难。 且因为盐茶利润高,逃税惩罚大,商户们很是自觉,根本没有逃税的歪心。 夏妍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 若是挑选出跟茶盐一样,产量少利润高,买卖又很公开透明的商品出来,对它们征税,那有了这笔钱,对农户免税五年,也就不成问题了。 她也知道大祁立国一百余年,这些年里,朝廷总是不余遗力地压榨农民,她知道农户辛苦,若是有机会,她愿意减轻农民的苦。 祁峟显然跟她想到了一处。 但祁峟跟她想法又不一样,祁峟的重点落在了南越上。 起先因为他对外国商品不感兴趣,也就没把南越这片土地放在心上,甚至想着用南越跟狄人谈生意,把北境等地和平赎买回来。 但现下…… 他突然无师自通地意识到港口的重要性。 什么是港口,外国的商品在此处上岸,国内的商品自此处上船。甭管商家做什么生意,只要是做生意的,那都绕不开港口。 只要在商品上岸上船时统一核查、统一收税,那钱不就来了吗? 祁峟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 可他再一细想,又觉得此举问题甚大。 那大家买卖的商品不一样,收税的比例又该如何确立呢? 商品囤积在码头,没有变卖成钱,收税难道要征收实物税吗? 实物有什么用,他对买卖真没兴趣。 祁峟眉头微拧。 他现下就感觉有好吃的吊在眼前,他很馋,想吃这口饭,却又吃不到嘴,只能眼巴巴看着。 烦。 心烦意乱。 祁峟暴躁地挼了下披散的头发,冲着王鹤亭问道:“爱卿可还有想法?” “暂无。” “成,你把帛书留下,孤在看看。” “唯。” 小柚子从崔海河手中接过帛书,恭敬地递给祁峟,祁峟瞥了眼字迹端正的帛书,双手拎了起来,他懒懒地看了一眼,心里只觉烦躁更甚。 他明明有一堆的事情想做,眼下却连最小的一桩事都做不好。 他也不算毫无大臣,也不算毫无军队,更谈不上毫无民心。 可他想做什么事,就必须全方面考虑周到。 在他下发决策前,他必须预测可能发生的后果。 祁峟想着,世间的事情若单纯只分是非对错就好了,那他做决策的时候,就像是做单选题。 随便蒙一个,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蒙到一个完全正确的答案。 可是世事从来不是单选题,他面临的选择从来不止两个,他收获的答案既不会绝对正确也不会绝对错误。 祁峟莫名松了口气。 世事复杂些也好,那他就算乱选,也不会错得离谱。 他有任意做决策的实力,也有随意做选择的理由。 哪怕他真的亡了国,后人骂他的时候,也会换个角度为他开脱。 祁峟心里放松了些。 他闲闲地睨了眼诸位大臣,声音从容,“关于免除农税,征收商税一事,众爱卿可有什么看法?” 众臣交换了眼色,俱是沉默。 夏妍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她微微弯腰,声音清冷且坚定,“臣以为此举可行。” “但需要事先商议清楚。” 祁峟对夏妍的勇敢满意,他赞许地点头,“爱卿所言有理。” 夏妍自称臣,不要‘太后’的体面和束缚,那祁峟自然愿意与她君臣相称。 祁峟环视四周,无惧众臣眼中的斥责,继续道:“众卿若有什么想法,直言无妨。” “朕不以议事罪人。” 祁峟这话说得文雅,可是没人搭理他。 大家都知道此时站出来,不论说什么,都是给陛下面子,可是,枪打出头鸟。 只要有人站出来,便默认那个人站在了陛下那端,站在了分地放奴的那端。 第135章 便是礼部尚书崔海河都沉默了。 术业有专攻,他是实在不清楚户部的工作,他不敢妄下定论。 倒是赵琅胆子大些,他站了出来,试探地开口,“若加征商税,臣以为铁器、铜器、金银玉器,是不错的征税选择。” 他说这话确实动了脑子。 铁器既是重要的农具材料,也是重要的兵器材料。铁的产出都是官营手工作坊一手把持的,铁器的制作也是官营手工作坊统一安排的,甚至售卖,也是官营手工作坊一手操办,收上来的钱也归官营手工作坊收纳使用。 铁矿由国库出资挖掘,铁器的收益却一分不流向国库,虽然官营手工作坊是陛下的官营手工作坊,国库是皇帝的国库。可这的确是两个完全独立的单位,一个只进不出、一个只出不进,这其中油水,实在是惹人深思。 祁峟对赵琅的表态表示满意,淡淡道了声“善。” 他慈和的目光再次环视群臣,大家却都没了开口进谏的意思。 祁峟也不多待,只起身离去。 小柚子忙叫了声“退朝!” 声音又绵远又辉煌。 众臣皆拱手,“拜送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祁峟听习惯了这话,没什么反应,只作平常。 小光头祁岘却被突如其来的嘹亮声音吵醒,他睡眼惺忪地眯眼,“哇”的一声就啼哭起来。 祁峟不是有耐心哄孩子的人,他听见小孩哭心里就止不住的烦躁。 只加快了脚步,走得远远的,甚至让小柚子抱着孩子离他远点。 祁峟发了话,小柚子也不好靠近陛下,只抱着小十八远远缀在圣驾的最后。 祁峁峁也是个害怕小孩啼哭的人,他早早就捂着耳朵,跑在了祁峟前面。 内侍有心呵斥他僭越,但看着陛下并不在乎的脸,也就生吞了多管闲事的话。 这皇宫里,祁峟的规矩才是规矩。 老祖宗的规则,那都是死人的规矩。死人的规矩守不守,全看他们陛下的意思。 虽然祁峟是个很好伺候的主子,既不随意打骂下人,也从不克扣下人的俸禄餐食。 可大家就是没由来的害怕他、敬畏他。 连祖宗天地都不放在心里的皇帝,那他又在乎什么、惧怕什么呢? 陛下是掌权的天子,虽说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可他们眼瞅着陛下破了这亘古不变的老话。 他们陛下行事,真的是百无顾忌。百无顾忌的人最可怕。 其实这还真冤枉了祁峟。 祁峟虽然做事大胆,看起来无法无天。但他心里有杆称,从不做得不偿失的、亏本的买卖。 祁邖小公主是个喜欢小孩的,他对光头弟弟天然存了感,心里很有当姐姐的自觉。 她听着祁岘的哭闹,主动走到小柚子跟前,踮起脚尖、晃着手指,咿咿呀呀地就跟祁岘打招呼。 祁岘有很大的起床气,虽然他常年住在寺庙,可寺庙里的主持师兄都很宠爱他,大家怜惜他年岁最小,都默许他睡懒觉,不必参加早课。 他今天醒得早,补觉的时候又突然受了惊吓,哭的惊天动地,也就祁邖愿意忍他。 便是小柚子都受不了他的聒噪。 祁邖真是个温和的小女孩,她身上天然存在悲悯和正义的心。再加上是她或是祁峁峁弄死了小弟弟的小兔子,她心里对祁岘存在愧疚。 她取下左边发髻上别着的金属小弓箭,又取下右边发髻上别着的三束流苏华羽箭,动作娴熟地搭在弓弦上,她瞄准了三米开外的树叶,稍一使劲,箭就稳稳飞出去。 因为流苏过于华丽过于繁琐,且小弓只是普通的金器玩具弓的缘故,箭只飞了一个巴掌的距离,就稳稳坠地,没砸在她选中的叶子上。 祁邖对自己有些失望。 她怪不好意思的,她是弯弓射箭的好手,从来没这么狼狈过,她射出去的箭,不说箭箭正中红心,也绝对不会脱靶的。便是她第一次上弓箭课,第一次接触弓箭,她都没有脱靶过!论准头,她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都比不过她! 虽然脱了靶,但还是成功止住了祁岘的哭声。 她看小弟弟止住了哭泣,忙道:“你若是喜欢这些玩具,姐姐就把它们送给你。” 祁岘高兴地点头,高兴地收下礼物。 虽然他是个男孩子,是个从小习武的男孩子,他不应该那么听话那么乖的。 可他姐姐拿着金灿灿华丽丽的小弓箭哄他诶。 他超喜欢的。 他不哭了,挣脱小柚子的怀抱,跟祁邖姐姐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玩弄小箭。 他远远地瞄准屋檐上的麒麟瑞兽,吃力地拉弓射箭,箭的射程却达不到他的设想,最远也没超过半米。 他心里沮丧,祁邖却笑得开心。 她一手搂过弟弟的肩,“你若是喜欢射箭,姐姐教你啊!” 祁岘立马星星眼。 祁邖小公主招摇地笑了,“等你长大才行。” 祁岘祁邖姐弟俩其乐融融。 祁峟祁峁峁兄弟俩也很和谐。 祁峟回了雍和殿,肚子有些饿,他也不顾及君子远庖厨的教导,自己踱着步,就走到了小厨房。 小厨房正炖着午餐,有枸杞猪肚鸡,有撒满孜然的大羊排。 祁峟看得眼馋,却不知道吃什么好。 第136章 他左右张望,瞧见了偷吃的祁峁峁。 祁峁峁嘴上摸着油,耐心地等在一个炖盅旁边。 祁峟看他那馋样,默认这东西最好吃。 他也跟着走过去,跟着祁峁峁眼巴巴地等美食出炉。 他等了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厨娘给他们兄弟二人一人盛了一碗黑乎乎的汤。 祁峟觉得这东西不怎么好吃的样子。 他先看着祁峁峁尝了一口,祁峁峁轻轻吹凉了黑汤,皱了皱眉,浅尝一口,又尝一口,然后咕咚一吞而尽。 祁峟看他那表情,觉得这东西还行,就浅浅尝了一口。 “咳。” 祁峟被呛了一下,他从没喝过这么难喝的东西。 他真佩服祁峁峁,这么苦不拉几又黏糊糊齁嗓子的东西,祁峁峁能一饮而尽。 牛,实在牛。 抱歉我来晚了 第49章 天子门生 祁峟不着声色地放下碗,漂亮的眉轻轻皱起,声音都带了苦涩,他神情复杂地瞄向厨娘,“这是什么药汤。” “味道好生奇怪。” 厨娘正准备开口说话,祁峁峁抢先一步,很是激动道:“这是涮锅水,喝了很提神醒脑的!” “瞧我,这一碗喝下去,整个人都精神了。” 祁峟瞧了眼眉飞色舞的祁峁峁,又瞧了眼神色莫名的厨娘,他对祁峁峁的答复感到怀疑。 涮锅水出现在御膳房的炖盅里? 厨子们不想要脑袋了吗? 他神色平和地瞥向厨娘,声音带着好奇,“你说说,这是什么失败的新菜色?” 厨娘思索片刻,道:“回陛下的话,这是异域特产--咖啡茶酒。将新鲜的咖啡豆研磨成粉,浸煮在上好的茶叶里,待到茶汤的颜色完全变黑,稍微滴上几滴白酒提鲜去腥,一碗上好的咖啡茶酒就制作完成了。” “这道茶饮因其风味独特、口感醇厚的缘故;倍受勋贵宗亲的喜爱。读书人也好这一口。” “它酸涩丝滑的口感实在曼妙,提神醒脑的功效又比浓茶好,实在是上好的解乏佳品。” 厨娘解释的很详细,很认真。 “这不是失败的尝试,是成功的制作。” “陛下您第一次喝,不喜欢是正常的,习惯了就好。” 祁峟越听越眉头紧蹙。 这东西,他只要喝一次。就绝对不会尝试第二次,绝对不会。 茶是好茶,酒是好酒;好茶煮好酒,即浪费了茶又玷污了酒,实在是暴殄天物、难喝到家了。 不过,这东西确实能让人脑子清醒。 若是朝臣们喜欢,他这做皇帝的,就大方一回,把咖啡豆都赏赐给他们好了。 祁峟询问厨娘,“宫中咖啡豆的库存有多少?” 厨娘含糊不清,“奴不知。” 祁峟一噎,库房重地,确实不是小厨娘能了解的地方。 他抬脚往外走,“不管库存多少,把这咖啡豆均分成六分,给六部衙门送去吧。” 六部活重,他这个当皇帝的体恤百官、心系臣子,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 祁峟把不喜欢的咖啡豆统统送人,一想到他的好大臣们收到了这难喝无比的“佳酿”还要跪下谢恩,祁峟心情都明媚了。 当皇帝就是好呀,作弄人都是赏赐、是看重、是臣子的幸运。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身居上位,真的很快乐! 祁峁峁却是真心喜欢这咖啡茶酒,他眼睁睁看着宫人把成箱的咖啡豆封箱、贴条,运上马车,心里就难受的紧。 他的美味,他的好酒,他的咖啡豆…… 没了,全都没了。 祁峁峁伤心,却不敢找祁峟哭诉。 只一个人待在雍和殿,忧伤无比地踱步。 他双手背在身后,极力伪装出老成、稳重的样子;过快的步伐揭示了他的焦虑、不安。 他走呀走,祁邖姐姐没回来,祁岘弟弟也没回来。 偌大的雍和殿,除了宫人还是宫人。 宫人们神情严肃地站在原地,既不跟他说话,也不陪他玩耍,只木头人似的站着,低垂着头,目光落在地砖上。 雍和殿站满了人,祁峁峁却感到忧愁、寂寞。 他想找个人说话,却没人搭理他。 惯常陪伴他的小厮被留在公主府,伺候了他六年的奶嬷嬷不告而别,年岁相仿的姐姐不知去了何处…… 雍和殿的一切都那么华美、富丽。寻常不过的桌椅都雕刻了龙纹…… 祁峁峁心情暴躁,他挥手摔了展柜上的白瓷花瓶,上好的官窑花瓶,仅供御前的那种,瓷身薄而荧润,透着粼粼光泽,薄薄的瓷壁上镂空雕刻了龙凤呈祥的花纹。 一看就价值不凡。 瓷器破裂的声音清脆而响,裂开的碎片迸溅至四面八方。 肃穆静站的宫人们一言不发的跪下。 沉默更甚。 祁峁峁却笑了,小孩郁结的眉头舒展,邪恶地大笑出声,原来摔碎了东西,大家就会搭理他。 他抬起橱柜上晶莹剔透的粉色酒壶,琉璃制莲花形的,瞧上去美轮美奂、价值不凡。 祁峁峁拿在手中看了看,毫不犹豫地松手,琉璃器碎了一地。 雍和殿空阔且大,但祁峟惯常活动的地方也就那么些。 祁峁峁在偏殿摔着瓷器珍品的时候,祁峟就在不远处的偏殿喝茶。 第137章 第一声噪音传来的时候,他没放在心上,左不过宫女太监一个失手,打碎了他的藏品,一件藏品而已,不值当大动肝火。 但很快的,第二声、第三声噪音接连传来。 祁峟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哪里有宫女太监这么愚蠢、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 御前值班的人向来谨慎,他们谁都知道,表面上碎的是瓷器,实际上丢的却可能是他们的性命。 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祁峟走进偏殿的时候,祁峁峁还在发疯,甚至于疯的更厉害了。 起先,祁峟不在场的时候,他还相对克制,只一件一件地摔着瓷器。 现在,他直接全身用力,整个身子都贴在橱柜上,妄图把整个橱柜掀倒。 祁峟哪里会纵容小孩子在雍和殿任性。 只冷冷皱了眉头,示意暗卫将小胖子抓走,送进了禁闭室。 犯了错的小孩就该待在禁闭室反省。 这曾经是哀帝杜后教育他的方式,如今也成了他教育嗣子的方式。 没有温情与关怀,只有责罚。 不问缘由的责罚。 一身素黑的暗夜隐匿在祁峟身后,有心替祁峁峁讲几句好话,但看在陛下冷肃紧绷、神色极其难看的脸上,到底是闭了嘴。 峁公子作死,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时间永是流逝,光阴转瞬即过。 夜晚,到了就寝安眠的时候。 祁峟平静地看完最后一封奏折,眨巴了几下酸涩的眼睛,在众人的伺候下,很快就洗漱干净,困顿地上床睡觉。 疲倦的身子挨着床的瞬间,就碰到了一个软和温热的小身子,他一个激灵,瞬间被惊醒。 看清床上的人是他的十八弟后,眉眼间的紧张才略略消失。 虽然床上睡着的是他的血脉至亲,不是乱七八糟的外人,但他心底到底焦躁;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虽说睡在一旁的人只是小小的、毫无威胁的孩子。 但,祁峟心里不快乐,精神也紧绷。 亲弟弟又怎样,亲父皇尚且靠不住,亲弟弟又怎么值得他交心。 祁峟心里郁闷,对三个孩子的戒备心加重。 祁峁峁被关禁闭,祁岘还在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年纪,只有祁邖小姑娘敏锐地察觉到了皇兄的疏离和冷淡。 但她年岁虽小,人却不傻,只装傻充愣,作浑然不察之态。 翌日清晨,祁峟照常带着祁岘和祁邖上朝。 两岁的祁岘被安置在安全椅里,坐在祁邖身旁,姐弟俩相依为命,孤独地直面朝臣。 夏妍将户部商议了一宿的商税征收决议呈上。 祁峟冷冷接过,认真看了一番。 一晚上的时间,他不觉得户部会给他满意的答复;可他五行并作三行地看完决议后,心中的偏见立马消散。 夏妍及户部群臣实在能干,这份决议上的每一个决策都很可行。 祁商的货物进出南越港口,不论贵贱,统一征收百分之十的商税,以全部商品的预估市场价为征税整体,以白银、黄金、银票为征税实物。 外国商人的货物进出南越港口,税率定在百分之十五,其余款目,与祁商一致。 特设海市司管理此事。 祁峟觉得户部的人考虑的很是周到,她们甚至考虑到了祁商的权益,给了祁商优待。 这是他此前从未想到的方面。 祁峟觉得满意。 户部还制订了官营手工作坊的征税细则,因为官营手工作坊的产品大都免费供给贵族、士族,仅有少量瑕疵产品市场流通的特殊性,皇帝不好对官营手工作坊收税。 但是,官营手工作坊坊主可以把产品的流通、分配记录在册,定期呈交户部,户部的征税官吏就可以按着名单,挨家挨户的走访官宦家族,统一征收“奢华物税”,税率是商品成本价的百分之七十。 当然了,若是贵族、士族,在享受了免费产品后,主动去户部补税,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祁峟觉得户部的臣子真有前途。 他脸上的阴翳一瞬消失,嘴角漾起小小的幅度,“好极。” “户部臣子受赏。” 户部的臣子除夏妍外,悉数跪下领旨。 “户部众臣献策有功,各赏银百两、赏绢五十。” 祁峟阔气挥手。 银子布帛不要钱似的封赏出去。 当然了,他的豪气阔绰也就局限在银子布帛上,官爵职位,那是一级也没给人提升。 户部臣子皆欣喜,大家异口同声,“多谢陛下厚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祁峟心道伟大的是你们,你们不必跟孤客气。 但转念一想,这么天才、这么圣明的计划,也需要皇帝有眼光才能落实。 他也担得起这份功劳。 祁峟心情极美丽,他温言软语地询问夏妍,“夏爱卿,此决议由何人提出的?” “孤想认识下他。” 夏妍虽是上司,却没有抢夺下属功勋,据为己有的腌臜心思,她不无自豪地开口,“回禀陛下,祁商与外商税率不一的决议由刘华提出;官营手工业产品向用户收税的决议由张梓提出。具体税率的制订、海市司的设立,户部众臣,皆有参与。” 祁峟赞许地打量夏妍。 夏妍虽是一届女流,年岁也小,经验也少。但她是个有眼光有德行的上司,她能看出决议的好与不好,也能团结一部的人齐心向一处使劲,更能分清个人与整体的功劳,不揽功不徇私。 第138章 祁峟不得不承认,让夏妍做户部尚书,是他执政第一年,最正确最聪明的决策。 祁峟对夏妍满意,也极其自恋地对自己的眼光满意。 祁峟挥手,示意夏妍退下,张梓刘华的名字在嘴里念了一圈,颇觉熟悉。 他似乎好像,听过这两个名字。 他有印象。 祁峟敛了脸上的笑,极力追溯往事,很快就想到了两人对人贩子那斩草除根似的态度。 祁峟心里一咯噔,这俩人不是吏部尚书王鹤亭的宝贝疙瘩吗?刑部何玉琢何尚书亲自讨要,王鹤亭都舍不得放人的宝贝疙瘩。 怎么没过去几天,这俩人就去户部了? 祁峟疑惑地瞧了眼王鹤亭。 王鹤亭显然看出了祁峟的困惑,不紧不慢道:“此二人心性纯良,嫉恶如仇,懂规则知律法……,这样心思纯良的人,不单单适配刑部。” “刑部不缺酷吏,何尚书手下人才济济。” “户部却人手短缺严重,让合适的人待在合适的位置上,让官员按着程序有规律有秩序的升降是我们吏部最大的职责和追求。” 祁峟听了王鹤亭的话,心里的困惑散去大半。 其实依他的意思,刘华张梓二人待在吏部也是极好的。 他即将要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人事调动的巨大风暴,吏部的压力与责任,远非户部、刑部可比。 公平、清廉的官员,此时应该留守吏部。 但若是户部缺人严重,那,人手先紧着户部使用,也不是不行。 祁峟对王鹤亭的人事安排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只作寻常姿态。 出乎祁峟意料的是,王鹤亭那供职吏部的小儿子王晚成也呈递了一封帛书,事无巨细地探讨分地放奴之事。 王晚成是新科状元,又是王鹤亭的嫡亲儿子,秉持任人不唯亲的原则,王晚成本不该去吏部任职的。 可王晚成有眼光、有大才,祁峟把他下放到地方当了小半年县令,他就让那个小地方的贪污腐败、官官相护近乎绝了踪影。 王晚成知人看事很有一套,他先是让小吏们自认过失、自承其错,并表示自首者无罪;随后又让小吏们五人成组,互相检举揭发,罗列组员的优点与过失。 这些随机分配在一块的小官小吏们可能相熟、也可能完全陌生,但这不重要,王晚成只是需要他们写一份相对客观的,他们眼中的同僚而已。 可以只挑一人写、也可以只写两人三人,写齐四人的也行。全写优点可以,全写过错也行,功过各半也无所谓。 反正每个人交上来的纸条都要写满二十条谏言,且不能多不能少,只能是刚刚好好二十条。 若是遇上不会写字的…… 那便逐条逐条地念给他听,他王晚成亲自提笔书写! 小小县府的官吏也没多少。 王晚成花了短短七天的时间就掌握了县衙的大半情报。这七天里,他进行了三轮分组,详细完整地知晓了小官小吏们的过往。 他既不追究下属们的过错,也不赞赏他们的功绩。 只冷淡地表示他是天子门生,是天子近臣,有一个掌管百官升迁的吏部尚书爹爹,他还是他爹爹唯一看重的儿子。 只要大家愿意跟着他好好干,他就能带着大家飞黄腾达。 他手里掌握了大家的黑历史,但是没关系,他不计较,大家都是普通人,普通人犯点小错都是无可避免的事。 王晚成对着下属们表示:过往一概不究,但是未来的日子里,同僚兄弟乱判的案子、多征的粮食、强逞的威风、随意杖责鞭打的百姓……,都是你们的功绩。 你们上报了他们的过错,你们就多了一份功绩,你们的功绩越高,你们也就走的越远;而与之相反,若是罪恶积攒到一定程度,那不好意思,衙门不养闲人。 您自己回家去吧。 就这样整顿了小半年,县城的贪污腐败没了、官官相护没了、随意判案、恶意收税也消停了。 王晚成的仕途顺利起步。 他手里握着下属的‘档案’,给下属画大饼时又很舍得花钱,他不惜自讨腰包,奖励有功的兄弟下属。 当然,王晚成在自费上班的时候,还很有底线原则,他从不收取一丝一毫的礼物,便是百姓家的一颗鸡蛋,他也坚决不收受。 他爹是户部尚书,他是尚书二公子,是朝廷的官员。他们领取的俸禄不低,甚至称得上高昂。这份不俗的俸禄来自百姓缴纳的税收,他们为民办事是天经地义的事。 哪怕是一颗鸡蛋,他也没有立场收受。 王晚成王鹤亭用极高的道德标准规范、束缚自己,却绝不会用这严厉到近乎苛刻的标准约束身边人。 所以他执政一方的时候,下属们对他又爱又恨,可无论是爱多于恨,还是恨多于爱,下属们都愿意帮他办事。 总之,王晚成借着祁峟和王鹤亭的名声,在短暂的时间内树立了自己极致的威严,又给下属们烹制了绝无仅有的大饼。 只要大家今后好好干,用功劳抹平罪恶,让功勋越叠越高,那他保证,大家都有升职加薪的光明前途、大好未来。 就这样整顿了小半年的吏治,王晚成的地方执政生涯圆满结束,赶在年前顺利回京。 祁峟打破了任人不唯亲的祖训,手段强硬地将王晚成塞进了吏部。 第139章 王晚成确实有大才,可他并不适合做地方官,与他同榜登科的商熙、祁淼森更有执政一方的手腕。 商熙誓死坚守行业不分贵贱、职位不分高低的初心,对从事各行各业的百姓都发自肺腑的爱护,他执政地方的半年里,跑遍了县城的每一寸土地,对各行各业的经营都有了初步了解。 他愿意为了百业共兴付出全部的心血和努力。 祁峟诏他回京后没急着给他安排官职,祁峟原本的打算是把他塞去即将收回的北境当知府的。 可是,计划有变,如今的他舍不得交出越南,赎买北境了。 商熙暂且赋闲在家。 至于祁淼森,祁淼森是敏宁郡主的养子,仕途的第一站就去了富庶繁华的安南平原。 但他天性|爱好农业,他对农事、农具的热爱远超对政绩的追求。 虽然他的政绩是所有人中最好看的(毕竟安南平原的粮食产量向来居大祁榜首,粮食产量是衡量大祁地方官政绩的决定性因素之一),但他回京述职后只短暂待了五天,就主动回了安南,心甘情愿地继续做小小的县官。 祁峟自然随他去了。 毕竟祁峟也觉得祁淼森生来就属于田园。 他总觉得那个内敛、话少,黝黑强壮的男人会是大祁最绚烂的明珠,将会是大祁最拿的出手的人物。 祁峟对他登基后亲自选拔的第一批官吏都很满意。 文章写得天花乱坠的祁淼森、商熙、王晚成身负不世之材。 文章写得不咋样的一群人也各个出息。 祁峟知道殿试录取的仕子们都自称是天子门生。 门生们出息,那他这个所谓的天子、所谓的‘夫子’、‘伯乐’,也格外欣喜。 祁峟认真地翻阅王晚成递上来的折子,王晚成针对分地放奴一事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 他爹王鹤亭极力主张先在安南试行改革,祁峟本人又铁了心想从京都开始改革。 王晚成中和了两人的看法,他也支持先从改革先从阻力小的安南开始。 但是京都的改革,可以同步进行。 王晚成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祁所有的土地都该姓祁。皇帝把土地、人民公平地分给功臣、贵族;勋贵们便该感念陛下的恩德。 若是一时生了贪念,被私欲蒙蔽了眼睛,抢占了陛下的土地和人民,那么,只要他们能够迷途知返、自愿交出土地、放出人民;那陛下仁慈,看在各位祖辈的功勋上,可以免了降爵降品的责罚,只在二十年地税的基础上,额外追加五年地税即可。 臣子们主动认了过错,陛下您也该采用怀柔温和的手段,宽恕臣下。 祁峟默默读完了奏折,暗自感叹说话的艺术。 好一个怀柔的手段! 好一个恩威并施赏罚分明! 祁峟将奏折递给了德高望重的景王殿下,示意景王叔爷爷朗声念读此奏折。 景王到底是历经四朝的人物,政治敏锐度极其夸张,他都不需要细想,只在接过奏折的一瞬间,就明白了祁峟的意思。 祁峟想让他做百官宗亲的表率,第一个站出来,分田、放奴、补缴25年的税收。 景王虽然不怎么参与家族庶务的管理,但心里也止不住的滴血,他亲爱的王妃操持打理了一辈子的产业,还没来得及交给子孙后代,就要折出去大半。 他是真的心痛。 但陛下的意思是如此直白而浅显,陛下摆明了心思就是让他景王府做这第一只出头鸟。 他若不乐意,景王府数十年的荣耀,可能悉数崩塌于一旦。 景王心里百转千回,虽不乐意,但到底还是念了奏折,表明了拥护皇帝的意图。 祁峟满意他的知大体、识抬举。 抱歉又又晚了 第50章 皇兄疼我 景王表态结束,夏妍立即站出来,主动将自己少时掌家期间,非法购买丫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夏妍表示,她们镇国公府的人常年驻扎在北境边线上,京都人口极少;公府收购兼并的土地不多,逾制了的丫鬟小厮也人数极少。 为数不多的几个低价奴隶,还是夏妍怜惜他们身世凄苦才买回来的。 夏家定会严格按照标准妥善安置那些无辜可怜的奴隶,也定会一次性缴清25年的地税。但冬日里交通出行不便利,土地也进入了休耕期,天寒地冻的,也不好强行将奴隶们驱逐出去。 夏妍语气平稳地提议,将京都的分奴放地运动推迟到来年开春进行。 祁峟点头默许了她的建议。 在景王、夏妍太后的带领下,何玉琢、崔海河、赵琅、礼国公、太尉……,数十个官员代表家族站了出来,言辞恳切地自陈其罪。 祁峟心里动容。 但他没耐心听。 太尉大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表完忠心后,祁峟抬手制止了其余臣子的行动,“诸位爱卿若是有什么话想对孤说,就给孤递折子吧。” “勤政殿人声嘈嘈,孤耳朵不好使,记性也差了,听过的事过耳即忘,实在是对不住各位爱卿的殷殷真心。” 祁峟这话说的真诚,众臣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 六部官员又各自挑选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呈报,今日的朝会才算是结束。 散朝后,夏妍特意跟着祁峟去了雍和殿,将此月施粥的详细数据禀报。 第140章 祁峟对施粥的事没什么经验,只随口关心了下施粥现场的秩序混乱与否、粮食够用与否、饿死冻死的人数又有几何…… 夏妍来之前做足了功课,自然是问啥答啥,流利极了。 祁峟对她的专业表示赞赏,并对她的来意表示好奇。 夏妍也不忸怩,拍手让宫人送来了一只湛蓝眼睛的粉红兔子,粉色兔子窝在竹编的篮子里,身下垫着软蓬蓬的彩色花毯。 “峁峁和邖儿顽劣,用弹弓砸死了小十八的兔子。” “那弹弓是哀家送的,哀家心里过意不去,今日特意带着兔子上门,给小十八赔礼道歉。” 夏妍这话说得真诚,她是小十八名义上的嫡母,别说兔子的死跟她没直接关系,就算是她故意搞死了小十八的兔子,她也无需向小十八道歉。 祁峟深深瞄了眼夏妍,眼里写满探究,夏妍更看好哪个孩子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轻描淡写道:“太后有心了。” 夏妍哪里察觉不出祁峟的阴阳怪气,但她也不发作,只佯装不知。她们夏家的荣耀、她夏妍的荣耀,都牵系于祁峟一人,夏妍愿意忍他。 夏妍也知道自己插手的事情越多,祁峟对她的信任便会越少。但有些事情她不得不清楚,她是祁朝最尊贵的太后,是宫廷里最有分量的女人,更是高位者里少数能近身接触陛下的人。 她真的很需要知道祁峟对三个小孩的态度。 景王爷、荣华大长公主、太尉、御史大夫、甚至崔海河何玉琢……,所有人都在打探宫中幼子的状态。 这事关系到来年春天的伴读选拔。 说得再清楚点,这事关系到朝中势力的重组。 所有人都知道党争是亡国之始。 但人是有私心的、是有欲望的;大家都想往上爬、大家都想跟眼光一致的人共事、都想有从龙之功…… 虽然现在谈从龙之功为时尚早,但有些事就是要早做打算。 祁峟似笑非笑地瞄了眼夏妍,指向窗外的小花园,“小十八在荡秋千呢,太后若是心有愧疚,亲自向小十八道歉便是。” “小十八会原谅你的。” 夏妍提起裙摆,徐徐走进花园。 祁峟的视线定格在夏妍红艳的衣角上,若无其事地笑了,冷冽的嘴角漾出漂亮的勾弧。 他当然知道党争不好,但无波无澜、一滩死水似的平静朝局更是不好。 只有上升渠道被完全垄断、完全格式化的时候,大家才会歇了党争的心思。有关系的靠关系躺赢,有本事的靠本事出头,关系没有、本事也不突出的,就只能混吃等死苦熬日子了。 能出头就出。 不能出头拉倒。 祁峟心里清楚,健康的、良好的、不以排除异己为宗旨的、数量大于等于三的小团体有助于国家发展,它把一群志同道合、追求一致的人团结在一起。 但不论小团体的成立初衷有多好,是为民请愿、还是修身立德……,最后的最后,所有一切的美好都会变味,‘志趣’、‘追求’不再具有凝聚力、团结力;唯有‘利益’能把人紧紧聚拢在一起。 唯有利益。 理想与追求支撑不了一个团体走远。 利益可以。 祁峟随手拿下一本史书,心不在焉地翻了几下,目光透过小轩窗,落在年轻的“母子”身上。 “蓝眼睛的兔兔,好可爱!” “谢谢姐姐。” 小十八又惊又喜。 夏妍轻笑着抚摸小男孩的光头,“哀家是你母后。” “不是姐姐。” “错辈了哦。” 窗外阳光刺眼。 祁峟躺在摇椅上,将书摊开,盖在脸颊上遮太阳。 他心里一会儿想着安南的改革、一会儿想着溪南的发展、狄人手中的北境更是横亘在他心头的刺…… 祁峟也没想太久,很快就睡着了。 他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颇觉茫然。 落日橘黄的光影打在身上,孤独感突兀而起,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冬日、夕阳、禁闭室…… 寒冷、饥饿、无边的孤独…… 祁峟无端感慨,还没从忧伤中回过神来,小柚子就慌张闯进来,“陛下,大事不好,峁公子闹绝食了!” “绝食?” 祁峟轻轻呢喃。 “是呀,昨日送进去的饭,峁公子一口没吃,水也一滴没沾。” 祁峟听着似曾相识的举措,心里无端动容。 他小时候被关禁闭室的时候,也妄图用绝食来激起哀帝的父爱…… 没什么用就是了。 祁峟不想搭理祁峁峁,但又觉得这孩子也没做错什么,他一个人进宫,形单影只的,也是可怜。 祁峟想了想,还是踱步到禁闭室门口。 雍和殿的禁闭室是专为皇太子打造的。 它长、宽、高各一米,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方体,只在背面开了一扇小小的窗——巴掌大的、圆形的、透气递食的窗。 那里面黑黢黢的,没有灯,空气也不流通,只有一个寸把宽的档板。 祁峁峁身量不算高,勉强一米出头,待在里面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但这还在忍耐范围之内。 主要他特别胖,那个档板对他来说又窄又小,别说躺在上面睡觉了,坐都坐不成。 第141章 禁闭室又黑又闷,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祁峁峁也不敢太嚣张,他心里着实惧怕祁峟,只好拿捏着力道去捶打墙壁,试图引起祁峟的注意。 但这禁闭室在雍和殿的角落,他的小小心机别说是引起祁峟注意了,引起宫人的注意都难。 祁峟站在禁闭室门口,声音清淡,“你可知错?” 祁峁峁听见祁峟的声音格外激动,他下意识地跳起身,脑袋磕在天花板上了也不喊疼,泪眼往往地开口,“皇兄,峁峁知错。” “峁峁再也不发疯摔东西了。” 祁峟声音冷淡,继续追问,“还绝食吗?” “不了不了,绝对不了。” 祁峟闻言笑了,示意小柚子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金黄的夕阳洒在祁峁峁脸上,久违的新鲜空气萦绕在他身畔,活生生的一堆人站在眼前。 祁峁峁心里感动,他也不害怕忌惮了,抱住祁峟的大腿就开始哭,“哥,哥,我想你了。” “两天没见哥哥,我好害怕。” 胖胖的乐观小孩祁峁峁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变得跟祁岘一样爱哭爱撒娇,祁峟心里不适应,但也没推开小表弟的亲近。 只压着声音道:“我小时候被关禁闭,跟你一样闹绝食,生生把自己饿晕了,先帝也没放我出来。” “甚至没来看我一眼。” “哥哥好可怜。” 祁峁峁仰头看祁峟,“还是皇兄疼爱我。” 祁峟失笑,扒拉开鼹鼠一样挂在身上的胖小孩,“你去洗漱吃饭吧。” “邖儿等着你呢。” “邖姐姐也疼爱我!” 祁峁峁一蹦一跳地跑远了,甚至不小心歪了脚。 宫人们祖宗祖宗地叫着,祁峁峁也没有半天慢下来的意思。 祁峟摇头,真是个心大的小孩。 祁峟没跟弟弟妹妹们用膳,习惯性地一个人吃饭,他近日食欲不好,饭量也格外小,只一碗米饭一碗汤搭配三样小菜就充作一顿饭。 祁峟一个人吃饭,无所谓孤单不孤单的。 他饭吃到中途,祁岘从夏妍处回来了,“皇兄你看,母后送了我好多礼物。” 祁岘献宝似地捧着金灿灿的凤凰芙蓉簪、金丝东珠手球、金丝耳铛,脚尖垫得高高的,恨不得把手戳在祁峟眼球上。 生怕祁峟看不清他手中的东西。 祁峟心里好笑,语言不自觉沾染了笑意,“小十八怎么带了一堆女孩子喜欢的首饰回来。” “太后没送你宝剑匕首吗?” 祁岘点头又摇头,光洁的脸上写满认真,“母后把库房打开,让我随便挑礼物,我选了这些!” “宝剑匕首我不喜欢,我喜欢木棍!” “我是孙悟空的亲传弟子,以后要用金箍棒的,宝剑匕首都诱惑不了我。” 祁岘说话的时候不无自豪,祁峟哂笑,“你昨日还喜欢弓箭来着。” 小光头想了想,“邖姐姐送我的礼物吗?金色的,好看,我喜欢;弓箭,不好玩,不厉害,我讨厌。” 祁峟看着小孩一本正经的样子,眼里带了笑。 他弯腰将小孩抱进怀里,“小十八要是一直这样可爱,皇兄便一直喜欢你。” 祁岘没懂他的意思。 祁峟心里却带着冷,小十八跟他住了好些天,都改不了口癖,一口一个大兄哥哥。 这才跟着夏妍混了半天,回来就把宫廷用词“皇兄”、“母后”叫顺口了。 有趣。 祁峟对夏妍的防备心渐重。 送太后出嫁的决心也愈强。 夜深人静,祁峟急诏锦衣卫千户赵晓曦入宫,赵晓曦带着她的亲亲徒弟红玉姑娘姗姗来迟。 祁峟也不责怪她们的不准时。 第51章 公主病重 女千户赵晓曦还是一如既往的阳光飒爽,她披着暗色的披风,腰间别着淬了毒的秀春刀,脖子上挂着一串指骨打磨而成的项链,腰侧坠着的锦衣卫令牌被狼牙犬齿包裹,整个造型煞气十足;分明是阴邪歹毒的装扮,却丝毫难掩她身上的明媚英气。 赵晓曦双手背后,傲慢自负地站着,既不屈膝下跪,也不弯腰低头。 只带着笑,微微拱手,向祁峟问好,“陛下圣躬金安。” 站在她身后的红玉姑娘则没有她的底气和傲气,郑重而谦卑地屈膝跪下,声音带着十足的敬畏,“陛下圣躬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红玉姑娘请起。” 祁峟远远站在窗边,隔着透明的帷幔与两位下属攀谈,声色极其冷淡,神情异常平和,“深夜诏卿来此,孤有一事相求。” 赵晓曦笑意不减,“哦?陛下敬请吩咐。” 红玉不说话,只恭敬敛着眉目,眼光直直下垂,目不斜视地紧盯着自己石榴红色的裙摆。搭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颤栗,带着抖。 红玉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也不忘竖起耳朵,将陛下和师父的话一字不漏记在心中。 陛下的声音冷而冽,带着绝对的威严和不容置喙的底气,“孤未曾立后纳妃,却先行挑选了三位嗣子,朝廷内外非议众多。孤是皇帝,却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孤诏你师徒二人前来,是想让你们制造出更荒谬更劲爆的话题,把孤的八卦绯闻,强压下去。” 祁峟说着说着就笑了,他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奇葩。 第142章 但奇葩归奇葩,有用就行。 毕竟,堵不如疏嘛。 红玉一阵无语。 她第一眼瞧见这偌大帝国的主人的时候,隔着层层帷幔,只能远远瞥见少年人挺拔的身姿和清瘦的身影、目空一切的气势……;权势、金钱、美貌……,尘世间美好的一切都堆叠在少年人身上,他简直就是天生的帝王、天生的人皇! 皇帝不愧是皇帝! 天子就该他当! 他是那样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一举一动都清峻优雅,带着仙气。俊美出尘,区别于凡人,让人发自内心地敬畏、害怕、恭敬、崇拜。 但这谪仙人一样的少年皇帝一开口,话里话外都带着嚣张、叛逆、幼稚……,带着滑稽、荒诞、无理取闹…… 威严、肃杀、高贵、冷淡,一时荡然无存。 只让人觉得皇帝也就那样,与凡夫俗子无异。 甚至不如没长大的、蛮不讲理的垂髫稚子。 红玉有一瞬间的破灭。 赵晓曦却接受良好。她跟随祁峟多年,很是熟悉自家皇帝幼稚叛逆、狡黠、天真的本面目。 只不解地问道:“陛下对流言蜚语不满意,直接杀了传递流言蜚语的始作俑者不好吗?” “血腥和强权是镇压乱臣贼子的最好武器。” 赵晓曦天生嘴角上扬,柳叶眉弯弯,甚至眼角也轻微上钩,哪怕她现在讲着草菅人命的事,脸上也是温和带笑的。 红玉不着痕迹地点头,对她师父的话无比赞同。 长舌贱人嘛,杀了便是。 妄议天家,本就是杀头的罪过,又牵扯到立嗣议储的大事,死上那么三两批人,根本不足为奇。 没必要为了几个炮灰的性命弯弯绕绕兜圈子。 祁峟却皱着眉头,“有心人借机试探孤的心意,妄图寻找站队的契机,他们这样聪明有远见的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置身险地。” “你们现在去查,查到的所谓始作俑者,不过是脑子简单、时间众多、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罢了。” “他们何罪之有?” 祁峟声音透过帷幔,远远飘到红玉赵晓曦耳畔,两人都心有不服,却也不多出声,只静默地站着。 就连站在一旁侍奉茶水的雍和殿小太监也不屑地瞥了瞥嘴:天子脚下,皇城重地,哪个人吃饱了撑的敢妄议天家大事,议论皇后、太后、贵妃、太妃已经是死罪;更别提皇帝、太子了。 这些人分明是收了好处、自愿做那替死鬼吧。 死了也就死了。 祁峟不知道底下人怎么想这件事,他只想和平顺遂地把这事翻篇。 他还真不觉得妄议天家是什么值得杀头的死罪、大事。只要这些言论没干涉到国家机器的运作、没干涉到政令的颁行,说了也就说了,几句闲话而已,远比不上人命重要。 更何况,他自小在深宫长大,见惯了杜后哀帝及一众妃母议论朝臣家事、八卦;他太明白大多人讲八卦、说闲话,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给枯燥单调乏味无聊的生活增添乐子罢了。 怎么,上议下无罪,下议上死罪? 这不合理。 祁峟知道世间之事大都缺乏公平、合理可言;但他身居高位,他是皇帝,在他的职权范围内,他可以让这个世界尽量公平、合理一些。 尽管他知道,他依靠血缘,依靠嫡长子的身份,从哀帝那里继承而来的“皇帝”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不公平的存在。 “既然闲暇时人们爱听八卦、爱找乐子,你们就制造些新鲜乐子,让人们好好乐呵乐呵吧。免得他们整天盯着孤的后宫,被人当枪使,死了都不知道。” 祁峟一意孤行,赵晓曦、红玉自然只能应是。 但她们也不好拿捏新八卦乐子的度,于是赵晓曦开口,徐徐道:“陛下可是有什么讨厌的人?” “亦或者是急需处置的人?” 在赵晓曦眼里,甭管祁峟给出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她都发自肺腑地觉着:这只是她们神经病陛下想出来的整人新招罢了。 虽然说舆论杀人这招已经过时了,但陛下若是喜欢,她们也能安排。 多大点事。 祁峟果然冥思苦想了片刻,漆黑如墨的眉轻轻上扬,“孤这里确实有个急需处置的人。” 祁峟缓缓走出帷幕,慢吞吞走到红玉赵晓曦跟前。 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压在嗓子里,只做了个口型,“夏妍。”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进帷幕,施施然退下了。 “时日已晚,两位爱卿今日就在雍和殿住下吧。” 伺候在侧的小宫女连忙现身,“二位大人随奴婢来,雍和殿偏殿众多,有靠近荷花池的、有靠近松鹤亭的、有靠近曲水流觞的……” 赵晓曦冷淡打断小宫女的话,“大冷天的看什么残荷淤泥,帮我安排老地方。” 红玉连忙顺着赵晓曦,道:“我跟师父住一间房,麻烦你了。” 小宫女连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应该的。” 小宫女在最前方带路,偏殿的宫女太监早早就点燃了油灯,恭敬地站在院子里迎接两位姑娘。 最开始,红玉还借着夜色打量雍和殿的景观,但看了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趣,这雍和殿虽然是皇帝的寝殿,但论及华美富丽程度,远不如杨府。 第143章 杨府一年四季都流水潺潺,地暖在人工湖下昼夜不歇地燃烧,便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流水也是温暖的,绝无结冰的可能。 这雍和殿,巴掌大的水塘结了厚厚的冰层,游鱼、泥沙被封印在最下层,瞧不真切;假山也不过一人来高;寒梅也就那么几株…… 雕龙刻凤的雍和殿,生机全在人身上,物件少的可怜,比不上杨府半分。 属实单调简略。 赵晓曦自然察觉出了爱徒的心理想法,只在夜深无人时叮嘱红玉道:“天下的金钱财富都是陛下的,陛下想花就花,想省就省,人做到他这地步,无欲无求才是最好的。” “最让我们下面人轻松。” 赵晓曦绷着脸,神情严肃,红玉连忙撒娇道:“师父我知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时间不早了,师父赶紧睡吧。” 红玉忙岔开话题,她实在不想听赵晓曦唠叨。 赵晓曦也就随她去了。 红玉躺在雍和殿的床上,看着桌上熹微的烛火,不真实的感受遍布四肢骸骨,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赵晓曦很快就被她吵醒了。 威名在外的女千户披起被子搂上绣春刀,“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她漆黑的眼睛圆圆瞪着,冰凉的眼直直盯着红玉,“你在想陛下?” “你喜欢他?” 赵晓曦的声音带着冷漠,唇角不自觉上挑,眼角眉梢带着讥诮,“喜欢他的人多了,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他这人,生来克女人。亲近他的妹妹活不过襁褓、亲近他的后妃活不到20、与他亲昵的县主郡主,呵!” 赵晓曦淡漠地抿了抿唇角,补充道:“活到及笄都难。” 红玉心头一震。 刚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爱慕陛下,却始终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赵晓曦的话碎而密集,“你看这偌大的雍和殿,大大小小的宫女、嬷嬷,加起来都没有20个,比那太监侍卫少了好几倍。你看那些宫女、嬷嬷看陛下的眼神,各个透着冷漠、平和……” “她们是最靠近陛下的女人,可她们却从没起过攀龙附凤的心,因为她们知道,有心攀没命享,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赵晓曦懒懒依靠在床榻上,红玉突然来了兴趣,其实她做清伶的时候,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才华横溢的、大腹便便的、多情大爱的、情深不寿的……,她见多了,她绝对不会对任何一个男人一见钟情。 便是这个人是皇帝,她也只会因为他“皇帝”的身份侧目。 她本就对这个皇帝有几分好奇,虽然这份好奇远远酝酿不成爱慕,但她很乐意听这个皇帝的八卦,“咱们陛下这么克女人,杜后是怎么活那么久的。” “大几十呢,相当长寿了。” 红玉捏着被角,声音带着惊诧。 赵晓曦沉默,半晌后才开口道:“跟他不亲的女人不受影响。” “哦,这样。” 红玉幡然醒悟,“怪不得杜后晚景那么凄凉。” “这是不是说明杜后年轻时瞧不上咱们陛下,临到老了,慈悲心发作,对咱们陛下产生了愧疚、怜爱。” “这愧疚、怜爱之心一起,就被咱们陛下给克死了?” 赵晓曦:…… 赵晓曦非常讨厌杜后,听到“杜后”二字就浑身不自在,她也懒得和徒弟解释这桩不算古老也不算新鲜的宫闱秘闻,只道:“她晚景凄凉是她活该,怨不到陛下身上。” 红玉很是识趣地转了话题,她乖巧起身,披上厚厚的披肩,跟在赵晓曦身后,走到院落里煮茶品茗。 袅袅白烟蒸腾而起,弥漫在这暗的发紫的深夜,星星点点的火苗红中带黄,渗透出丝丝暖意。 水汽声咕嘟。 是静谧夜中难得的喧嚣。 “师父,陛下为什么站在帷幔后讲话啊!他长得那么好看,根本不存在见不得人的忧虑啊。” 赵晓曦自顾自倒了杯茶,握在手中暖手,心想:我又不是陛下肚中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他发什么颠。 这样想着,赵晓曦没搭理红玉,只给了她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示意她闭嘴。 红玉却不怕她,经历了这数月的相处,红玉早就察觉了自家师父刀子嘴豆腐心的毛病,她知道师父不会舍得骂她的,于是悠悠道:“神秘果然是男人最华美的外衣。” “我看不清陛下的面容时,对他的音容笑貌都充满了好奇,感觉这是一个天仙般的霁月人物。” “但他毫无遮拦地站在我眼前,我觉得他也不过尔尔,单纯只是一个长得俊、出身好、有修养的贵族公子。” 赵晓曦看了眼静谧无声的四周,又看了眼懒洋洋倚在贵妃椅上喝酒的大徒弟,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道:“在雍和殿议论皇帝陛下,你胆子真是够大的。” 红玉明显带了醉意,“怕什么,他不会跟我们计较的。” 赵晓曦:…… 虽然事实上,祁峟陛下,确实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红玉抿了口酒,继续道:“师父,陛下走之前的口型,是在说什么呀,我没听懂。” 赵晓曦:…… 赵晓曦刚准备开口告诉红玉,红玉就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睡着了。 赵晓曦无奈摇头,将醺醺欲醉的徒弟送回内屋,仔细盖好了被子,才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第144章 夜色凄清,她披着炫黑色的衣袍,独自翻身上墙,跃到雍和殿主殿的屋檐上。 暗夜正一个人坐在上面发呆。呼呼夜风掀起他浓黑粗韧的发丝,衣袍也随风翻飞、猎猎作响。 赵晓曦将热茶连杯带盖赠予暗夜,道:“师兄真是,一如既往地优雅。” 暗夜单手接过赵晓曦的茶,随口夸了句“师妹泡茶的手艺,也是越发长进了。” 赵晓曦不接话,只静静看着暗夜将茶喝完。 暗夜戴着的黑色的面具暗沉无光,像是最不起眼的黑碳。他整个人都极其内敛,沉稳,像是一块会呼吸、会行走、会说话,但毫无个人情绪的木头。 “师兄,陛下和太后……,近来可有矛盾?” 赵晓曦终于开口,用气音将今日深夜入宫的缘由诉与暗夜听。 “他们没什么矛盾,只是,太后和镇国公府的权势一日日坐大,陛下心里起疑心了。” 赵晓曦:…… 这怎么能叫没什么矛盾呢? 赵晓曦正了正神色,“可是陛下一向不会猜忌亲手提拔的人。” “夏妍情况不同。” 暗夜随手放下茶盏,“夏妍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臣子,她不单单是陛下提拔的人。” “凭借她太后的名义,她可以要求陛下、甚至新君做很多事情。” “她是个聪明的,自然不会插手陛下的事。可她也并非毫无野心,她以太后的身份,干涉三位嗣子的成长……” “总之,她让陛下不舒服了。” 暗夜说了很多,赵晓曦却嗤之以鼻。 这四四方方、恢弘大气的皇宫里,天家亲情果真淡漠,小孩子与长辈的亲近,背后都掺杂着利益算计,掺杂着势力、家族的较量、博弈。 赵晓曦大概知道了情况,她挥手接过茶盏,动作轻盈地展开双臂,施展轻功跃下屋檐,“谢谢师兄提点。” 赵晓曦一个闪身,很快就隐没在无边的黑暗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暗夜也飞身下了屋檐,悄悄回到雍和殿主殿。 祁峟正端正身子,坐在书桌前看书。昏黄的光勾勒出皇帝陛下宽阔的肩膀,少年人白皙如玉的指腹带着薄薄的一层茧,那是常年习武之人才会长出的茧子。 “回来了?” 祁峟低低出声。 “回来了。” 暗夜恭敬应答。 祁峟冷淡地扫了眼暗夜,薄凉的眼底不沾染丝毫温度,“雪夜天冷,屋顶……,不是什么好去处。” “……是。” “属下知晓。” 祁峟不欲与暗夜攀谈,扔下书籍就向卧房走去,小十八正躺在龙床上酣睡。 小光头胖墩墩的脸上,带着甜津津的笑意。 祁峟无视小孩的存在,掀起被子躺了下去,周身带着的冷气卷入温暖的被窝,小孩被冷气一刺激,无意识地咳嗽了声。 祁峟心里烦躁,抬手探了探小孩额头的温度,见一切正常,才放心入睡。 暗夜站在御案旁边,将散乱的书摆放整齐,书页还带着余温,书脊下压着陛下贴身携带的匕首。 暗夜心里酸楚,他看着祁峟长大,看着小不点的孩童一步步成长为君临天下的皇帝。可这孩子越是大权在握、越是执政一方,他就越不快乐、越睡不沉稳。 脸上的笑越来越少,夜里惊醒的次数越来越多。 随身携带匕首、出行务必有成群的人跟随着……,现下,连夏妍这样一个完全仰赖他鼻息生存的名义太后,都让他胆战心惊、睡不着觉。 暗夜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他捻起柔软的丝绸,一厘一厘地擦拭匕首,从镶嵌满宝石的铁鞘、到玄铁打造的手柄,一点点下滑,直至锋利的、削铁如泥的刃。 暗夜将匕首放在祁峟的枕下,潜入无尽的夜色。 次日清晨,阳光温暖明亮。 祁峟照常吃早饭,准备上朝。 他左手边坐着小十八,右手边空着两个位置,特意留给祁邖祁峁峁的。 弟兄俩坐在主殿里一边吃早餐、一边等祁邖祁峁峁。 祁峟简单地喝了几口小米粥,配了个酸菜油饺,囫囵吞了几块红豆糯米糕,就吃了个七分饱。 小光头祁岘也在宫人的照顾下喝了满满一大碗鲜羊奶,吃了几口拇指大小的板栗酥。 一顿饭,兄弟俩都吃得舒心快乐。 祁峁峁祁邖却久未赶来。 早朝时间将至,祁峟也不再等待,只冷着脸,牵着小光头向勤政殿走。 祁峟心情不大美丽,想他一个“昏君暴君”都按时按点地上朝,他选拔的继承人,一个个的,却是比他懒,这才几天,上朝都起不来了。 祁峟心情不悦,却也记得差人去偏殿询问俩小孩的情况。 勤政殿,大臣们早已恭候多时。 祁峟免了他们的大礼,让他们有事说事、无事退朝。 吏部尚书王鹤亭站出来,恭敬道:“工部尚书一职,自罪臣安怀济卸任后,就一直空缺,眼看着春天降临,也该是时候弥补空缺,提拔旧臣了。” 祁峟无可无不可,漆黑的眸子一转,“王爱卿可有推荐人选?” “工部侍郎蔡姚雪;员外郎蒋梦寒、窦慈心,三人都多有功绩,且苦熬数年,资历也足,臣以为以上三人是适宜人选。” 祁峟对这三人印象颇深,他们作为安怀济的下属,却不跟安怀济同流合污,当然这也可能跟他们在工部仅次于安怀济的地位有关。 第145章 反正不管怎样,这三个人确实有功无过,担得起工部尚书的职位。 而且,他们都是为大祁付出了一辈子的老臣,兢兢业业数十年,临到老了,也该升一升官爵待遇。 祁峟之前一直晾着他们,单纯是觉得他们才华平庸,本事一般,对他们的官品倒是没有任何意见。 但现在,祁峟觉得,为国为民操劳一辈子、有功无过的人,就算在天赋才华上差了某些天才一头,他们的资历、见识、付出的时间心血……,也足以让他们站在权力的最顶端,和所谓的年轻的天才们,一同商议国之大事。 王鹤亭推荐的三人,祁峟觉得都还行。 一时间他又陷入了选择困难的境地。 朱笔落在奏折上,半天勾画不出一个圈。 祁峟的沉默让王鹤亭误以为陛下对他所推荐的人选有异议,遂站出来,声音含糊,却并不小声,道:“为人君者,该把有功劳有付出的臣子放在心中。” 眼瞅着王鹤亭就要开启语言轰炸模式,祁峟忙勾选了“蔡姚雪”的名字,顺着王鹤亭的话语道:“各位爱卿的贡献、作为,孤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功勋卓绝的臣子远比空缺出来的职位多,孤一时选择困难而已。” 祁峟将勾了红圈的奏折合上,声音清冽,“蔡姚雪蔡大人升任工部尚书一职,空缺出来的侍郎一职则由蒋梦寒蒋大人担任,员外郎窦慈心赏银百两、赐绢百匹,职位暂时不变。” “空缺的工部员外郎从地方选拔人才上来。” “功绩突出者、资历丰厚者优先。” “王爱卿,此事劳你费心。” “唯。” 王鹤亭欣然领命,皇帝陛下此番举动明显是在安抚老臣、收拢人心。 这是他喜闻乐见的事。 一个健康正常的朝廷,不能只有年老的旧臣、也不能只有年轻的新人。不仅要让优秀的年轻人待在合适的位置大展身手,也该妥善安置过往功勋的利益纠葛。 让老臣寒心,让旧人失去了晋升的盼头,那谁还愿意任劳任怨地给朝廷干活、给皇帝卖命。 祁峟是个聪明的,在听见“旧臣”、“资历”等词时,就猜到了王鹤亭的良苦用心。 “春日将近,屯田、开荒、兴修水利的事不日就提上日程。蔡爱卿、窦爱卿、蒋爱卿,你们一定要处理好相关事务,莫要让孤失望。” 三人齐声应是。 此次早朝顺利。 王晚成虽然对他父亲的上书提议颇有微词,他真心觉得工部那批老油条、老混子,不清洗干净就是陛下仁慈,还给他们升官发财……,简直可笑。但他也没当众顶撞老父亲,只一个人思索着职位升迁的标准。 论资行辈? 这方便混子摸鱼。 天赋决定高度? 过于主观,容易湮灭人才。 论功行赏? 权力大小不同,作出的功绩大小自是不同,比较起来也困难。 但是针对地方实权官员而言,此途径还是很方便的。只需要圈定比较的范围,单纯将知府和知府作比较、知县和知县作对比,还是很靠谱的。 王晚成苦思冥想了许久。 祁峟对他的纠结分毫不知,回到雍和殿的时候,还没坐下喝口茶,背着药箱子的太医就着急忙慌闯了进来,“陛下,大事不妙,邖公主重病垂危,已是弥留征兆。” “什么?” 祁峟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重重泼落到地,冒着热气的水烫红了手背。 祁峟也顾不上叫疼,只一边听着太医的汇报,一边向偏殿走去,“邖公主先是风寒入体,又是高烧昏迷,冷热交替,早已神志不清了。” 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凌厉宛如开了刃的刀子。 “她昨日还好好的。” 祁峟语无伦次起来,“昨天,前天,她还好好的。” “怎的突然沾染了恶疾。” 祁峟也没心思责骂下面人照顾不力,也不顾及男女大防的祖训。 掀起帘子进了祁邖的房间。 邖公主烧得脸蛋通红,嘴唇干裂了好几层皮,耳朵、脖子、手……,甚至脚,都透着不正常的绯红。 祁峟一进去,伺候祁邖的宫人就跪了一地,“奴婢们伺候不周,还望陛下恕罪。” 祁峟没心思搭理她们,只让她们起身,亲自抓了毛巾,拧干了水份,敷在邖公主脸上,眼里满是心疼,细看还能发现几分恐惧,“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大祁风光无限好,美景美食美酒,才子佳人、狩猎渝牧耕种、好玩有趣的多着呢。” “你好好活着,才有机会见识这些。” “你若能活着,没准还能是咱们祁国第一位女君呢,只要你健康、聪明,下一个坐在那至高龙椅上俯视苍生的人,就能是你。” 祁峟没注意到周围宫人剧变的脸色,也无心关注。 他知道自己生来不详,与他亲近的女性都死了,他的母后、宸妃母、瑜妃母、五妹妹六妹妹、祁汣…… 为了不牵连无辜的女性枉死,他可以克制自己,既不纳妃也不立后,誓死不踏足储秀宫半步…… 他能做的都做了,他自动摒弃了爱情。 他诏令祁邖进宫,单纯只是觉得这个小堂妹天资聪颖,有圣君之风,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见证一代女帝的成长,却不想,他有机会见证一位女帝的早殇…… 第146章 祁峟心里凌乱如麻,他将冷了的毛巾丢进热水盆,对着太医吩咐道:“不惜一切代价拯救邖公主,宫里有的药材,大大方方的使用。” 又扭头对宫女道:“公主的药渣、饮水、进食状况悉数记录在册,日日交付于朕。” 最后替祁邖捏了捏衣角,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只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第52章 主持圣僧 祁邖公主病重的消息传递的很快,短短一天的功夫就被宗亲贵戚熟知,祁邖的祖母和母亲——景王妃和景王世子妃很快就向太后递了拜帖,她们想要进宫,亲眼瞧瞧孩子的状况。 夏妍却犯了难。 祁邖公主病重,爹娘爷奶入宫看望孩子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祁邖公主,她既没有住在慈安殿、也没住在旁的别院亭台,她住在雍和殿。 雍和殿——皇帝的居所,生人勿进的地方。 纵使她夏妍贵为太后,她也干涉不了雍和殿的事。 景王妃和世子妃的拜帖几经辗转,最后终止在夏妍手中;但婆媳二人索要孩子的书信却通过前朝大臣,递到了祁峟手中。 婆媳俩的书信言辞恳切,堪称字字血泪。句里行间都透露着父母之爱子、则病不弃、灾不离、死生大事萦绕心头的哀求。 祁峟看着书信,心里有丝淡淡的愧疚。 祁邖若是在景王府长大,在景王夫妇的庇护下,她合该是个健康快乐、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待到15及笄,凭借她高门贵女的身份,寻一个才貌双全、人品出众的儒雅公子做上门女婿。 那她这一辈子,从生到死,一丝半点的苦难都没机会经受。 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嫂,会为她铲平人生旅途上一切一切的障碍荆棘,她只用快活地玩乐嬉笑…… 但是,祁峟垂下眼睫,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书架上整齐摆放的书脊,将景王府递来的书信夹在两本书的间隙之间。 做一个无忧无虑的贵女,天真无邪地长大,祁邖这样一个充满野心和智慧的姑娘,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呢? 她生来就接近顶尖的权力、生来就有卓越的智慧和君子的胸襟,小小年纪就有“不以君主之罪责罚下臣”的思想觉悟,她若是男子,是皇帝的儿子,皇位于她,不过是囊中之物;即便她是女子,她也很幸运,她的君主有男女平等的观念,也注定无后而终。 她具有角逐皇权的入场券。 祁邖年纪还小,还不知道权力的滋味和好处,也不知道责任的压力和束缚,但是祁峟希望,她这堂妹,祁朝有史以来最有机会以“皇帝”的身份驾驭百官的女人,能走到最后,停在最顶峰的位置。 而不是轻易退出角逐。 祁峟觉得祁邖是个有福气的,但也害怕自己真的克死了她。再加上祁邖在自己的照顾下,陷入了重病垂危、昏迷不醒的地步。 祁峟对上景王妃的时候,心里是格外愧疚的。 为了减少自己的心虚,他直接让整个太医院的太医住进了雍和殿,寸步不离地守护祁邖。同时,为了缓解景王妃和世子妃的忧虑,他还特意从雍和殿搬到了太和殿暂住,主动腾出地方,让婆媳俩近距离陪伴祁邖。 他不觉得祁邖病重是雍和殿的宫人伺候主子不够尽心尽力的缘故,他觉得这是他命里自带的煞气影响了他妹妹的健康。 但尽管如此,他依然想让祁邖留在雍和殿,让这个聪明伶俐的妹妹,永远站在帝国核心权力的四周。 所以他愧疚归愧疚,还是驳回了景王妃索要孩子的来信。 祁峟和祁邖的物理距离扩大后,祁邖的病症明显轻了不少。这让阖宫上下的人都长舒口气,将忐忑不安的心塞回了肚子里。 陛下登基第一年,眼瞅着就到了年关,没出人命,那自然是不幸中的万幸。 祁邖在亲生母亲的照顾下,气色一日日变好,饭量也一点点回归,祁峟为了庆祝她的康复,也为了替她祈福,准备以她的名义做慈善。 最开始,祁峟想去寺庙,给佛祖菩萨添香火钱,但他的马车出了宫门,走在萧瑟一片人烟凄清的京道上,再一路走到荒地连片的郊外,一个、两个、又一个、四个五个……,数不尽的农民踏着薄薄的草鞋,披着棉花少的可怜的、棕榈、兽皮一块叠一块的破烂的过冬大衣,大衣下掩着皲裂的肌肤、干薄的血肉。 祁峟给佛祖菩萨准备的香火钱,顿时就花不出去了。 不仅花不出去了,他心里还隐隐带了愤怒。 寺庙的和尚、主持占有土地不用交税,年轻力壮的出家男子不用服徭役……,富豪乡绅三五不时地烧香拜佛、抄书诵经,那可都是带着满当当的香火钱去的。 寺庙很有钱啊,不差他这一份的。 祁峟捏着手中握着的暖炉,揭开帘子眺望前后的马车——塞满稻米箱子、金银箱子的马车,足足四驾! 他心里改了主意,立时叫停了车夫,不顾风雪的呼啸,脚一蹬腿一伸,轻松跳下了马车。 “把这些东西运回城里,运到京兆尹府上,让他做主,把金银换成粮食,把粮食煮成粥,煮稠点,在城门处施粥。” “那些骨瘦如柴的老年人,眼窝凹陷、头大四肢小的稚子,大着肚子的孕妇,手上有冻疮的成年男女,自由民也罢奴隶也好,都可以去领粥。” 第147章 “让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带着整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去现场维持秩序。” “胆敢抢夺、插队、制造恐慌者,以富装穷骗取粮食者,赐杖刑二十。” 冷风一寸一寸地刮在脸色,料峭寒风一丝丝深入骨髓,祁峟的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漠然站在原地,眺望不远处淤泥池子里排成一排的挖藕农民,薄而旧的衣服,沾满了泥,湿冷的水珠挂在眉毛、发稍上,手脚俱是裸露…… 这风雪交加的天,荷花败了花絮,荷叶干成褐色的枯杆,池塘里泥泞一片,碎小的石子、扎在人身上又疼又痒的植物躯干,吆喝着口号小心翼翼挖藕的农人…… 祁峟很喜欢吃这东西,新鲜的藕又脆又甜,水份也足,掺了泡椒清炒,酸爽酥脆,美味的不得了,是冬日里绝顶美味的佳肴。 新鲜的藕洗去污泥、刮干净皮,切成小块用筷子夹着吃,也是难得的水果,比起酸甜带涩的苹果、甜的发腻的鸭梨,新鲜的藕更得祁峟欢心。 他知道藕长在池塘里,结在淤泥下,他知道挖藕艰难,新鲜完整肥美无磕损的藕是极品中的极品,但他不知道挖藕如此艰难: 需要数个农人合力,重重弯下腰,站在冬日混了冰碴子的淤泥里,手脚并用,摸索到藕的位置,再一寸一寸地将藕往上掏,一点一点地抹去藕上的污泥,藕露出地面的关节长了,还需要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地面上的藕节,另一个人近乎趴在地上,呵护珍宝似的将剩下的藕一点点拔出。 祁峟兴趣很杂,读过很多书,他知道挖藕的农人站成一排,是因为“叠壕儿”这种翻田的办法,能尽可能地将每一寸淤田都探索干净,争取不让任何一根藕做漏网之鱼。 他也知道需要将地表冻层掘开一尺来深,在往下挖一尺才有可能收到藕…… 他知道这项活计很繁琐、辛苦。 但通过书本描写,在头脑中搭建的场面,远不及亲眼所见来的震憾。 “一排排推进。” “先挖一尺再挖一尺。” “冬天。” 农书中的描写客观而公允,凝练而简短,它自动屏蔽了寒风呼啸的湿冷、衣不蔽体的凄惨、淤泥糊在身上的脏、痒。 祁峟看着农人将挖出来的莲藕用秋季晒干的荷叶包裹,打绳缠绕,眼睛不自觉模糊了泪光。 寒风真是刺眼。 他深刻反思自己,他吃过很多的珍鲜,藕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家常菜,兴致起来时,他甚至吃过熊掌…… 他不曾下过地,不曾种过田,他知道麦子要经历抽穗、拔节两个阶段,却不知道这两个不同的阶段,农人究竟需要做什么。 他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脚下的宫殿铺着汉白玉地砖,手一招嘴一张,就有最新鲜美味最珍奇的美食上贡;平日里最苦最累的事就是提笔批奏折…… 他知道自己过得很好,远比普通百姓好,却不知,竟然好到了如此地步。 祁峟心里一时寡然,他迈步走到满载金银的马车旁,亲自撕了封条,打开厚重的木箱,数了三十来枚银子,用衣摆兜在怀里。 步伐矫健地走到淤田处,招呼农人抬头。 “阿翁,银锭子,一人一个。” 祁峟举起银子挥了挥手,劳作的农人只看了他一眼,就默默埋首,继续挖起藕来,祁峟心里急躁,却也不想摆出皇帝的架子。 情急之下他把银子塞进嘴了咬了一口,随后拿着有了凹痕的银子对农人说,“真白银,十两一锭的,我从不骗人。” 这招果然奏效,大家都把目光从眼前的活计上转移到祁峟怀里。 银光闪闪,一摞银子! 好多! 好羡慕! 大家不知道这人为什么有这么多银子,又为什么舍得把这么些银子分给他们,只面面相觑,沉默站着,绝不主动上前一步。 祁峟想着,许是自己那训练有素的暗卫太有气势,吓得老翁们不敢靠近。 他本欲挥手,让暗卫们退下。 思路一转,到底还是没敢让暗卫离他太远。 怀璧其罪的道理祁峟打小就懂,他虽然可怜老翁们,却也不敢赌他们善良与否,不敢把自己置身险地。 他是来付学费的。 不是来检验人性的。 是了,他是出于学生感谢老师的心理,才拿出这么三百两银子交学费的,不是出于同情、可怜、怜悯的心态施舍给农家老翁的。 他是真心感谢这帮老农,谢谢他们让他直白、清晰地了解了底层人民生存劳作的苦;让他直观理性意识到了文字与现实的差距;也感谢他们让他看见了不一样的人生光景。 暗一提了亮闪闪的佩剑,挪步到祁峟身边,“陛下,您把钱放地上,属下监督他们分钱。” “绝对公平,绝对保证他们一人一锭银子。” “这外面冷,田里还脏,陛下您离他们远点。” 祁峟本来只是站在干净的田垄上,听完暗一一席话,心里突然来了主意。 老翁不敢凑近他,他敢凑近老翁啊! 他刚刚也是傻,洁癖发作,脚钉死在田垄上挪不动似的。山不就他,他去就山不就好了嘛。 祁峟也不掀袍子,也不脱鞋,纵身一跃就跳进了淤泥里,湿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足弓、小腿,冷嗖嗖的。 第148章 祁峟有点害怕,但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强撑着精神,走到最近的农人身边,将一枚银子递给他,“收好了啊,天上掉银子这事,一般人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 “错过可就没有了。” 暗一:…… 暗二:…… 暗三:…… 秀!天秀!冷漠自闭的小皇帝,居然有当散财童子的一天。 不过这钱本来就是要散出去的,给农民,确实比给和尚划算。 暗卫们心里的盘算祁峟不知道。 祁峟趟着冷水,挨个给人发银子,“你也有份。” “那边的老翁别着急,我马上就到你跟前了。” 泥水浑浊,生生拖慢了人的脚步,祁峟却萌生出一股乐趣,原来脚踩在淤泥里,跟农人交谈是那样自在舒服,不用玩心眼、不用猜疑算计、提防、担惊受怕的日子,精神是那么轻松。 祁峟身上的阴翳不自觉消散了大半。 笑容越来越明媚开朗。 发完银子后,祁峟心里开心,他第一次觉得十两银子是那么值钱、那么受用。他也不跟人打招呼,掀了衣袍就往田垄上走。 刚走几步,就被一个上了年岁的老翁叫住,那老翁头发黑白夹杂,脸上沟壑纵横,肤色黝黑,瞧上去是这群人里最具威严的人物。 “小公子,你这银子收回去吧,小孩子乱花钱,家里人会骂你的。” “别让你爹娘操心。” 那老翁带头将银子放下,周围的人都跟着他的行动,满眼不舍地将银子安置在田垄上。 “我们挖藕辛苦,但官府的银子给得充足。” “京兆尹大人可好了,从不克扣我们农人的银钱。” “这两年日子比往常轻松不少呢。” 京兆尹,祁峟默默回想京兆尹王氏的生平。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普通百姓夸赞京兆尹。 先是京郊北处的村民夸京兆尹断案公允,比刑部靠谱;又是眼前的百姓夸赞京兆尹大方善良,不克扣农人的银钱。 祁峟对京兆尹的印象不多,隐约记得这是个特别特别年轻的、面若春花的青年官员,他身上最大的特质,大概是长相比女人还清隽秀气吧。 至于京兆尹的功绩…… 祁峟不想多谈。 谁不知道这皇城重地、天子脚下;普通出身的京兆尹那是人管不了一个、事办不成一件。 京兆尹,大祁最窝囊的京官,没有之一。 要地位没地位,要实权没实权,还尽干得罪人的事…… 属实是不受人待见之极。 祁峟把跑远的思绪收回,眼前的农人还在絮叨,“小公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至于这钱,我们就不收了。” “有手有脚的,我们不骗小孩子的钱。” 祁峟:…… 祁峟脸上的表情一僵,嘴角要笑不笑的,带着被当成小孩子的尴尬,他堂堂一个皇帝,居然在田垄上,主动弯下腰,将银子一锭一锭捡起来。 用他昂贵的衣袍擦干净灰土,又挨个将银子给老翁们送回去,“我自小顽劣,总是惹老师生气,老师换了一茬又一茬,直到刚刚我才明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 “诸位老翁若是不嫌弃,大家也担得起我一记拜师礼。” 祁峟说话的同时,双手交叠,高高举过额头,又谦卑大方地落下,腰也跟着鞠了九十度,“先生们正午好。” 别说是众老翁心惊肉跳。 随行的暗卫也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他们知道自家陛下荒诞、视尊贵的血脉如无物。可他们不知道,他们亲爱的陛下竟然能够奇葩到对挖地的农人行礼! 这! 这! 这完全乱了套! 天子怎可向庶民行礼! 天子上跪天地下拜祖宗,怎么能对着庶民行礼! 祁峟却不管大家的慌乱紧张,也不在乎众人错愕的眼神和差点错位的下巴。 只慢条斯理地拍散了手中的灰,目光落在远处的山脊上,话却是对着暗卫们,“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我遵循圣人教诲,不过分吧。” 暗一:…… 暗二:…… 暗三:…… 大家默契地对视,纷纷摇头,“公子勤奋好学,是家国社稷之福,不过分不过分,一点也不过分。” 暗卫们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祁峟终于漾出来笑,“我就知道我是好样的。” “天若不生我,万古如长夜!” 祁峟悠闲改了句前人语录,还颇觉自豪,众暗卫心里无奈,却也奈何不了他。 行序靠后的暗卫们押送着四车金银、粮食返城;祁峟带着行序靠前的暗卫继续向寺庙赶去。 虽然祁峟把供奉给和尚的香油钱免除了,但他还是打算去趟寺庙。 去见见主持。 皇觉寺是大祁的国寺,十八皇子祁岘一生下来就被祁峟打发到了这里。 这寺庙条件极好,建筑大而恢弘,金灿灿的琉璃顶漂亮阔气,汉白玉雕刻的巨大如来佛像静静矗立在庭院正中,有三层楼高,端的是气派大气。 庙里香客接踵摩肩,人来人往,徐徐袅袅的草木清香弥漫满寺,偏房正殿皆是烟雾缭绕,如同仙境。 第149章 祁峟这趟来的低调,只作寻常公子装扮。衣着只是普通的黑。 湿了的泥袜裤子本是祁峟身上少有的丝绸锦衣,现下也换成了黑黢黢的粗布麻裤。 祁峟觉得自己一身黑的造型很酷,很有侠气。 落在某些势利眼身上,就成了穷、寒酸。 祁邖是被一个趾高气昂、圆头圆脑的瘦和尚招待的,他用私房钱添了三十两香火钱,又拿出主持事先递来的请柬。 温和而礼貌地开口,请求道:“帮我引见你们主持。” 那小和尚本就不耐烦,遮掩了门正欲退去,却被一穷酸小子叫住,这小子还直言要见他们主持。 那是他们主持,能是什么小鱼小虾米想见就见的人吗? 皇上来了都要客客气气的,给他们添香火送茶叶。 这穷小子倒好,添三十两香火真就把自己当大爷了。 还引见主持,啧! 小和尚不耐烦,眉头拧的死紧,“我们主持身体不适,不便招待外宾。” “施主去佛堂添上一百两香火,再行预约吧。” 祁峟:…… 祁峟喝茶的手顿住,陈年的毛尖茶本就带着霉气,但这点子霉气远远比不了小和尚带来的晦气。 祁峟翻了个白眼。 暗一见不得主子被呛,忙拿起桌子上的请柬,横在小和尚眼前,“你看清楚了,你家主持,约了我家公子,今日见面。” 暗一看着小和尚盛气凌人、满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心里火气更大,语气也带了讥诮,“你是不识字吗?需要我把请柬逐字逐字念给你听吗?” 小和尚念念有声,“谁知道你这请柬的真假。” 暗一和小和尚杠上了。 暗二却早就潜了出去,将主持引了过来。 主持来的时候,暗一和小和尚争执的脸红脖子粗,祁峟正优哉游哉地喝茶,末了,从容而优雅地擦了擦手,道:“晚辈御下无方,您见笑。” 主持:…… 分明是我教育无方。 祁峟像是看不到主持脸上的尴尬,继续道:“其实他们斗嘴蛮精彩的,满满全是生命力,鲜活。” 主持:…… 暗一:…… 小和尚:…… 主持的脸色极冷,祁峟自顾自倒了杯茶,吹去浮在表面的茶叶,“听说现在见您一面,需要银百两起步?” 主持:“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小和尚却不服气,黑眼珠间或一轮,“主持您可是皇觉寺的得道高僧,一百两见您一面,您很亏好不好。” 主持忙跪下,“陛下恕罪。” 祁峟连忙去搀扶主持,嘴里道:“您可是修行圆满的圣僧,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天子,怎么受得起您的跪拜。” “圣僧您快快请起。” 祁峟语气越发恭敬。 主持的脸色却越来越灰白。 “陛下您莫要折煞老衲。” 祁峟微笑,“我哪里敢呢?这里可是您的地盘。” 主持被祁峟演得两股战战,他连忙转移话题,“陛下找老衲前来,可是为了邖公主的命数一事?” “邖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熬过这场重病,以后的人生,自然是顺遂坦荡。” “紫微星庇护她。” 祁峟听见邖公主的批命如此吉利,心里的火气略略消减。 “那她适合在雍和殿生长吗?” “陛下您的命数,煞气过重,邖公主跟在您的身边,命里自带的佛气慧根容易磨损。” “但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祁峟长叹一口气,“此言当真?” 他是不信批命的,但宗亲勋贵信、平民百姓信,过了今日,祁邖的批命就会人尽皆知。 大家早上看吧,晚上别等,22:06:19更新,作者做不到了。 第53章 郡王招亲 瞧上去慈眉善目的老主持高深莫测地点头,“当真。” 他手中的佛珠快速转个不停,“为了邖公主好,陛下您还是,和她远远的保持距离为妙。” 祁峟有些恼怒,却没表现出来。 他和祁邖的交集不多,两人虽住在同一屋檐下,但除了早朝时间,其余大多时候都各过各的、毫无交集。 这怎么不算一种保持距离呢? 祁峟心里不悦,老和尚带他左转右转进了僻静的厢房——老国师的圆寂之所。 老国师,曾经给祁峟批命的那位。 跟众多坑人骗钱、道貌盎然、捧高踩低、信仰不坚定的和尚相比,老国师真是清流,担得起“圣僧”之名。 他广收天下孤儿,不论其健康残疾、智商正常与否,不分男女,只要是还没断气的孩子,只要是有人生没人养的崽,他都会带回寺庙,亲自抚养。 每逢天灾降临,老国师还愿意打开寺庙大门,收留无家可归的难民、若是粮食充足,他还会开仓放粮,广泛救济灾民。 祁峟不喜欢现在的和尚,不喜欢现在的皇觉寺,但他亲近老国师。 这个人预言了他的手段狠辣、命格不祥,却从未嫌弃他、指责他,甚至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是天命所归,是天生的人皇。 “这枚手钏是老国师圆寂前留给您的遗物,此物跟随老国师多年,日夜沐浴香火佛法,是世间难寻的绝世珍品。” 祁峟接过灰扑扑的竹木佛珠,竹制品暗沉朴素,也没涂蜡,打眼望上去,毫无光泽,不像是有灵气的佛门珍宝。 第150章 但祁峟知道这东西确实是老国师的贴身之物,不是所有的和尚都乐意用兽牙、兽骨、菩提、红木打磨佛珠。 就是有人不在乎钱财、珠宝、身外之物。 祁峟瞥了眼主持腕子上挂着的象牙佛珠,嘴角嘲讽一勾,“您手上这串,品质倒是极好,它是象牙制成的吧?” 祁峟的吹捧,惊讶,老主持明显受用,“确实是象牙打磨的,这东西还是安南一位香客还愿时特意赠我的,他大老远跑来,就为了送我这串佛珠。” 提起这串象牙佛珠的故事,老主持的脸色明显温和了不少,嘴里的话却还谦虚,浓浓满是虚伪,“不过这东西材质珍贵有余,佛缘却是远远比肩不了您手中这串的。” 祁峟但笑不语。 但凡老主持夸这佛珠值钱在香客的心意上呢? 祁峟将手钏缠在手上,温和的触感让人心安。在老主持的带领下,祁峟轻装简行,一个人去了佛塔,亲自祭拜老国师。 老国师逝世数月,亡身日跟祁峟正式登基的日子是同一天,祁朝人或多或少信点佛法,都认为老国师和祁峟天生犯冲;宗室贵族更甚,一个个的,恨不得把佛堂搬进家里,把头发剃了,做那六大皆空的和尚去,他们更是打心里觉得老国师和祁峟互为灾星。 贵族宗亲信佛,偏偏年轻人舍不得酒肉生活,老年人忧虑家中子女儿孙的未来,大家张口闭口诵着佛经,却是半句不提剃度出家…… 祁峟虔诚恭敬地给老国师上了几炷香,临走的时候瞧见了后厢房里认真习武的小僧人,眼底的不悦到底消散了去。 对佛教的戾气也少了不少。 只要佛教还坚持普度众生的理念,他对佛教的容忍度便不会清零。 他打算暂时放过这些老和尚,先处理旁的事。 当然,他离开后没多久,那个对着他们阴阳怪气的小和尚就被罚去扫茅房了,老主持是个势力好面子的,他见不得手下人给自己丢脸,为了泄愤,他罚小和尚扫茅房,扫足足一个月的茅房。 也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祁峟带着老国师的手钏回了宫,他本想把这串佛法通达的手钏挂在自己手上,想了想,最终把这东西送给了祁邖。 祁邖收到这东西的时候还在沉睡,景王妃世子妃也没觉得这是什么珍贵之物,二话不说就收下了,至于来历,陛下送的东西,来头能小吗? 她们虽不在意这东西的过往,却还是把东西小心翼翼放在祁邖的枕头下面。 待她痊愈后,这东西就绕在了她脖子上,寸步不离身的佩戴。 祁峟一个人在太和殿想了许久,他召集三个孩子入宫,虽是秉持培养继承人的想法,却也有那些些私心——这深宫无聊寂寞,他一个人活着,纵使享受泼天的富贵,也无聊无趣乏味的紧。 有小孩和他一起住,倒是给这帝皇寝殿添了人间烟火气。 祁峟想了又想,最终觉得还是放小孩出宫的好。 他站在书桌前,仔细端详大祁的版图,羊皮绘制的卷轴静静高悬,依山傍海的国土尽数展现。 南越、安南、溪南、只剩半片的北境…… 他从未去过这些地方。 祁国的疆土,他只从书中、画中浏览过。 祁峟自认一生枯燥无聊,他决定把孩子们送到地方知县,让他们在地方长大,至于圣人书籍、圣人教诲,可以再推迟几年。 反正他祁峟不至于三四十岁就驾鹤西去,只要他活的久,他的嗣子们十五六岁再开始读儒家经典,根本算不上事,一点都不晚。 祁峟自认不是合格的教育家,他对孩子们前途的规划很简单——下放地方,见识农家、兵家的生活;亲眼瞧这世间贫与富的差距、瞧这世间并不纯粹的、善恶交杂的人性……,熟知大祁的每一条律法律令,并能找出其中过时、落后、先天残缺的部分,同时可以凭借自己的直觉加以适当的修改补充,或者可以凭借独到的眼光选出臣子们提出的最合适的建议。 是了,祁峟想让孩子们从兵农法中取其精华学习,儒家的教义高深而缥缈,他自己都没学明白,他不指望六七岁的孩子熟读经书、典籍。 祁峟召集了礼部尚书崔海河和吏部尚书王鹤亭进宫议事。 两位上了岁数的老大臣被他炸裂的言论雷个不轻,熟读儒家经典,依靠科举入仕的两位老大人对陛下的育儿理念明显不赞同。 崔海河真诚道:“陛下,圣人训言,都是亘古不灭的真理,早日让皇子们温习,百利而无一害。” 王鹤亭诚恳道:“儒家讲究仁义礼智,熏陶出来的是正直善良有追求的君子,帝王驾驭天下,‘仁义’二字尤为重要。” 祁峟握着毛笔的手一抖,在纸上划出一团浓郁的墨迹,“我没说不让他们学儒家圣贤经典,只是晚点学。” 祁峟还有点心虚,两位老大臣目前还没把关注点放在皇子出游的点上,甚好甚好。 把六七岁的孩子下放地方,祁峟觉得自己真是心狠。他莫名心虚,无端害怕旁人指责他,“不是自己的孩子真不知道心疼。” “这豆芽菜大的孩子,你也好意思把他撇远远的?” 但怕什么来什么,两位人精很快抓住了重点,“皇子启蒙入学是大事,理应在文华殿郑重拜师、开笔,而不是远远离开京城,下放到地方。” 第151章 “稚子年岁尚小,陡然背井离乡,从皇城到县城,巨大的落差与思念、惶恐,那都是不利于皇子成长的致命因素。” “皇子出京,除非是去刷经验、刷功绩的,大部分都代表着皇帝的冷落、提防、猜疑、厌恶……” “容易引发朝堂的新一轮站队。” 祁峟沉默,心想:什么新一轮站队,你们明明没开始站队呢,这仨孩子在你们眼中都是炮灰,炮灰!不值得侧目的那种! 祁峟没说话,他召两位大臣入宫,本意是想寻求夸夸的,结果,夸夸一句没有,批判倒是不少。 祁峟心里酸涩,他洗干净沾了墨的兔毫毛笔,小心将毛笔挂在笔架上,道:“朕放他们下县城,绝对是出于提拔、栽培的考量。” “等到邖公主痊愈,孤亲自送她和祁峁峁走。” 祁峟踱步到巨大地图下,手指虚虚划了两条路线,“朕亲自带着三个孩子寻访县城,从京都出发,一路北上,贴着北境边线走,顺带慰问士兵,先把祁峁峁送给明柯徐有钱将军,男孩子家家的,上不了战场也该住过战场。” “然后绕路西域诸城,一路南下,将邖公主带到安南,送给祁淼森祁知县抚养。” 祁峟重点圈了安南和北境两处,道:“祁淼森是敏宁郡主的养子,与我祁姓皇室亲近,又是个极其重视农事生产的人,也极有文学涵养,让他暂领太傅一职,孤是极其放心的。” “公主安危自然是不必记挂,锦衣卫千户赵晓曦及其下臣会贴身保护她。” “明柯徐有钱是朕亲手提拔的将军,两人心性至纯至善,又是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武力智慧兼有,祁峁峁跟着他们,孤也是放心的。” 祁峟说完这番话,又虚虚圈了几个县府,“这几处的民情很独特,这边的百姓晒盐打铁为生,那几处百姓是进贡珍禽猛兽的,还有这儿,这处盛产药材,这个地方的驻军最多……” “她俩一个自南向北,一个自北向南,都要一处一处地体验过去。” “一个地方,待两年半就好了。” “也不用特意回京了,路程遥远,来回折腾不方便。” 崔海河王鹤亭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流放式教育,皇子公主们小小年纪,就被扔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这还怎么培养势力、拉拢人脉! 两位大臣高深莫测地点头,懂了,留在宫中的十八皇子,现在已经是有实无名的‘太子殿下’了。 两人默契对视,准备将相关事宜交代给门生弟子,让他们好自为之,要站队的抓紧站队,不站队的有多远跑多远,誓死不掺和储君争夺战。 左右他们陛下还年轻,又足够英明,坚定的拥立陛下,本就不失为正确的抉择。 祁峟将思路大概布置下去,剩下的细节就由崔海河费心了,皇子读书受教的事,本就该是他操劳,现下学堂由文华殿移转到了地方知县,课本由儒家经典换成了农书、兵书…… 他虽然不习惯、不建议、不支持,但总归能把事情办好。 可怜的邖公主,还在睡梦中,对她未来坎坷的旅途半点不知。 祁峁峁却是很快知道了自己将要被流放的事,扯着嗓子就跑进了太和殿,一身赘肉圆墩墩的,一跑一颤,“皇兄啊,你不能不要我。” 声音大的,锣鼓似的,能从太和殿传向老远。 小胖子双手环住祁峟的腰,也顾不上君臣有别,上下有序了,“皇兄啊,我想留在宫里。” “我想跟你在一起。” 小胖子泪眼婆娑,祁峟一个头两个大,深觉将小孩子送走是个正确无比的抉择。 祁峟严肃了脸色,声音也冷硬起,“前几日,你邖姐姐病重垂危,没去上朝;她难得一次没去叫你,你明明起床了,也去找她了,为什么看见她病重,又借机躺回去了。” “你明明是第一个发现祁邖状态不对的人,为什么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祁峁峁撇了撇嘴,嘟囔着什么,祁峟没太听清,神色分外冷漠。 祁峁峁只能委屈道:“公主府里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都是称病逃课的,有时候为了逼真,特意泡个冷水澡,真病了也不会死。” “而且我们一群人一起逃课,老师不会管我们的,法不责众嘛。” 祁峟快被气笑了。 法不责众,原来六七岁的小孩都知道这个道理。 装病逃课,还要装逼真点。 天秀! 祁峟捏了捏祁峁峁胖乎乎的肉脸,道:“北境条件艰苦,总归还是好玩的。” “皇兄陪你一块儿去。” “去了北境,若是再敢偷懒装病,就不要怪明柯将军不留情面了。” 祁峁峁本不悦撅着的嘴,再听见‘明柯将军’的时候瞬间缓和,“什么?明柯将军带我?” 祁峟冷淡点头,“嗯。” “太好了!明柯将军,我喜欢他!” 祁峁峁自小就知道大祁有两个青年战神,一个姓盛,叫盛骄阳;一个姓明,叫明柯。 明柯的战绩虽不如盛骄阳漂亮,可盛骄阳死了,明柯还活着。明柯还是那顶级高手暗夜的师兄弟。 祁峁峁可崇拜暗夜了,可惜暗夜从来不搭理他、 基于种种原因,祁峁峁天然亲近明柯、向往明柯,抗拒的情绪很快就淡了下去。 第152章 小胖子还小,还不懂什么是边境苦寒,还不知道什么是战场条件恶劣,也不知道什么是背井离乡;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即将见到大将军明柯的喜悦。 安抚了祁峁峁的情绪,祁峟牵着他去看望祁邖。 祁邖精神头好了不少,正倚在床头听故事,景王世子妃拿着一本《山海经》,温和地念着志怪故事,祁邖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她自己就是那长着长长的蛇尾巴,来去自如的女娲娘娘。 祁峁峁也喜欢听《山海经》的故事,他自觉搬了个小凳,还给祁峟搬了个高点的凳子,并排放在景王世子妃对面,拉着祁峟坐过去。 祁峟:…… 他拒绝了祁峁峁的好意。 耐心等世子妃将故事讲完,才叫走她,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景王世子妃先是痛苦皱眉,又是懊恼地揉弄头脑,手指扶着太阳穴,心里明显不赞同,开口却给足了祁峟面子,“邖儿能得此教养,全是陛下的恩赐。” “邖儿合该跪下领命才是。” 世子妃虽然是个温柔的贤妻娘母型贵妇,事事以夫君子女为重的那种,但她心里也渴望女儿能摆脱家庭、社会的束缚;希望她能读万卷书,也能行万里路。 无拘无束的,像男儿游学般自由。 尽管她心疼女儿年幼,她不舍得女儿出京,但一想到她六岁便那远赴溪南求学的长子,心中的不舍怜惜就淡了下去。 若是孩子能获得陛下重视,能习得一身本事,辛苦些也就辛苦些。就算日后惹了圣上厌恶,她这个母亲,也有能力庇护这个孩子。 景王府上下,除了威严年迈的婆母,就数她有分量、有地位;她苦心经营多年,上孝公婆下侍夫君的,无非就是为了有能力庇护她的孩子。 祁峟得到了世子妃的支持,心里松了口气,他对世子妃道:“邖儿游学的路线、住所、太傅,不日将列表成册,届时你仔细看看,有建议提出来。” “至于邖儿的人生安危,赵晓曦赵千户定会护她周全。” “好。” 世子妃敛着眉目,瞧不真切感情。 虽然他的夫君、婆母很喜欢邖儿,但他们更喜欢邖儿的哥哥岑儿,更想让岑儿陪伴圣驾;虽然祁岑也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 但她不觉得岑儿比邖儿聪明。 陛下偏爱邖儿,她乐见其成。 所幸她的翁爹景王爷跟她想法一致,她的婆母夫君也不好因为此事诘责她。 其实世子妃心里颇有忌惮,她不觉得自己的女儿真能登临帝位,但哪怕只是当一个摄政王,或者只是像夏妍太后一样,有机会站在金銮殿上畅议国事,她也知足了。 甚至只是一个九品芝麻官,她也由衷地为女儿欢喜。 祁峟不知道世子妃的想法,但他对这个叔母还是挺有好感的。 敢于挣脱世道束缚、特立独行的女人让人侧目,女诗人、女摄政王、女画家……,这些能名垂青史的女人当然值得人敬重。 但活在现有框架下,为家庭任劳任怨付出的寻常女人,她们也有她们的奉献与功绩。 纵观历史,书册上多的是男儿精忠报国、建功立业、为民请命的‘英雄’故事。但这些男人背后,为家庭贡献付出的女人不应该被无视、甚至蔑视。 男人们为国为民的功绩被大肆传颂,女人们操持家务的功劳同样拿的出手。 祁峟送走景王世子妃后,就安心处理起政务。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哀帝、仁宗、杜后,祁峟的直系长辈们都没有劝课农桑的习惯,天子锄田的优良传统断在仁宗手上,祁峟想恢复这一传统。 他早早叫了大司农、大祭司入宫,询问气候、良种相关的事宜,并决定在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隆重举行祭天仪式,亲自锄田。 要知道哀帝、杜后的葬礼,祁峟自己的登基仪式、登基后的第一个中秋、腊八、除夕……,一系列的重大节日都敷衍而普通,与寻常日子无异。 祁峟对所有的节日都不上心,却独独重视耕耤礼。大司农大祭司知道自己受重用的日子终于要到来,也为君主挂心农业而欣慰。 大司农大祭司离开没多久,锦衣卫千户赵晓曦就入宫求见。 为了压下‘年轻力壮的皇帝觊觎别人家的孩子,强迫弟弟妹妹叫自己爹爹’这件乱了礼法且有病的大事,赵晓曦和红玉做出了不少努力。 比如她们造谣狄国摄政王女夜御三夫,伤风败俗。 祁国吃瓜群众:哦,啧,咦呦,关我屁事。 扭头继续吃他们暴君陛下的瓜。 “当爹又不痛,又不流血,也不少块肉,皇帝干嘛要捡别人孩子养?” “莫非他不能生?” “嘘,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咱们陛下年轻俊朗,生孩子早晚的事。” “那这三个崽子,莫不是他流落民间的私生子?” “咱们陛下再怎么昏聩,也不至于十七八岁就拥有俩六岁的崽儿。” “他还能十二岁当爹吗?” “有道理有道理。” 赵晓曦绝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一计不成,她又来一计。 这次她不造谣诽谤异国宗室,而是从祁国文武百官里挑真实的八卦大肆宣扬。 她先是讲了昔日的皇商陶家嫁女,田宅地契阔绰到不行,夫家一次次破产,陶氏千金一次次倒贴……,留下一子撒手人寰后,该死的丈夫迅速迎娶继室进门,并给遗腹子命名“王错”,寓意是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由错误的女人生下的错误的孩子…… 第153章 而且因为陶家失势,陶氏女丰厚的嫁妆也无人领取,成了夫家的私产,甚至这份私产,一分一厘都不舍得花在陶氏女的儿子身上…… 故事够真,够狗血,也够煽情,赚足了眼泪。 然而大祁的吃瓜群众擦干眼泪后表示,“这个女人太苦太惨了。” “这个天杀的王八蛋,老子诅咒他断子绝孙。” “还是我们陛下的故事好听,三个崽崽,可可爱爱。” 赵晓曦努力至极,她直接搬出太后撑场子,大肆宣传夏妍的八卦故事。 她把夏妍和何玉琢青梅竹马的那点子事扒的干干净净,从两人鸿雁传书、交换信物,讲到“奉旨入宫、被迫别离,少年情谊不思量,自难忘”…… 唯美的爱情故事即凄且美,还是酸甜口的。 大祁的吃瓜群众很是捧场,“可惜了,佳人才子,本该天生一对的。” “哎!这男的在这女的面前,怕是再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了,君臣有别啊!” “那不废话吗?能当太后的女人,那一般男人能配得上吗?” “臣跪君,这没什么好说的。” “还是聊聊我们陛下吧,他这种站在权力顶尖的男人绝对不会被人横刀夺爱的。” “那可说不准。” “啧,这有什么说不准的,他要是瞧得上这继母小太后,他都能把她娶回家。” “啊!这乱|伦吧!” 赵晓曦,舆论工作真让人头大。 她把进展糟糕的工作汇报给祁峟,本以为祁峟会冲她发脾气,让她滚。 结果,祁峟听完汇报后哈哈大笑,“不愧是我治下的百姓,够个性,够大胆!孤喜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晓曦:…… 红玉:…… 陛下你清冷孤寂神仙似的形象全面崩塌了! 祁峟笑得很开心,笑完后一脸严肃地瞧向师徒二人,眉头紧蹙,声音带着说教,“你看看你们,这么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 “不就是转移老百姓的注意力嘛,看孤给你们表演。” 红玉:…… 赵晓曦:…… 总感觉大事不妙,脖子上的脑袋,凉凉的。 “你们记得带上茶叶,去何府给何玉琢大人道歉,守不住心仪的女人,被老皇帝横刀夺爱,这也太损了,简直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祁峟的语气里满是玩味的笑。 赵晓曦却轻松不起来,伏低做小算不上麻烦事,但,但,让她给臭男人道歉,她做不到啊。 赵晓曦泪默,赵曦伤心,黑衣黑袍绣春刀在侧的女千户瞧起来越发狠戾,腕子上挂着的兽牙手钏都发着黑,煞气与主人同步。 “夏妍太后那里,你们也去赔礼谢罪吧,拉别人下水却没把事办妥,忒丢人。” 赵晓曦红玉委屈巴巴,侠客般高冷的脸上写满不悦,细看下还能觉察到几分‘你行你上’的挑衅。 造谣挑事,制造谣言,祁峟当然在行了。 他都不用多想,很快就有了法子。 他凑在小柚子耳边低语了几句,也没说太多话,小柚子就心领神会地领旨出宫,没一会儿就带着长乐大长公主回来了。 长乐大长公主是仁宗贵妃的女儿,贵妃跋扈嚣张,对孩子也十足宠溺,长乐自小顺遂,婚后更是继承了母亲的洒脱不羁。 她的长女熙宁郡主三十二岁了尚未议亲婚嫁,二十八岁的长子熙和郡王也是久病缠身,婚事不顺,她最小也最正常的孩子祁峁峁,还被祁峟带进了皇宫。 长乐大长公主本人自然是极其快乐的,她明明是四十六岁的贵妇人,面颊上却丝毫不显老态。 眼角鱼尾纹细而淡,被细腻昂贵的珍珠粉轻松遮掩,因为鲜少忧虑操劳的缘故,抬头纹也近乎没有。 保养得到,常年不事生产劳作的手也光滑平整,无一丝斑驳冻疮。 这个年近五十的女人,打眼望去,比农家二三十来岁的少妇年轻不少。 脸上有些许憔悴,但是不多。 “陛下圣躬金安。” 长乐大长公主随意行了个礼,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祁峟没跟她计较,只眼含关切地开口,“姑姑快快请起,切莫多礼,峟受之有愧。” 长乐睨了祁峟一眼,“您是皇帝,九五之尊,受得起天下人的礼遇。” 祁峟与长乐大长公主的感情颇深,两人都是玩世不恭的性子,互相都和对方的眼缘。 祁峟也不与长乐卖关子,开口直抒胸臆,“我召姑姑入宫,是想替姑姑分忧解难的。” “熙宁表姐、熙和表兄的婚事都多有坎坷,想来姑姑也操碎了心。” 长乐喝了口茶,道:“可不是,这俩孩子真愁人的。” “我最近头发白了不少呢!” 长乐忧伤拂过鬓角,“熙宁这丫头倒还好,她岁数大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游山玩水、济世救人,逍遥似神仙呢!” “她不想嫁人,我们也没必要强迫她。” “倒是熙和这孩子,没他姐姐看得开,总是把爱情啊姻缘啊娘子啊挂在嘴边,烦人的很。” “偏偏他是个病秧子,眼光还高,非要娶那淑女、才女。” “天天念叨着灼灼其华、桃之夭夭的美人。” “这样的姑娘,神妃仙子似的人物,我能去哪里给他找。” 第154章 长乐越说越气,手中的杯子重重摔在桌子上。 “那有头有脸好人家的姑娘都瞧不上他,他一个病秧子,要不是从本宫肚子里爬出来,混了个郡王的名头,啧,就他那病病殃殃活不过三十的样子,配个县丞的女儿都是他高攀。” “偏偏他还惦记着丞相的女儿、大将军的女儿。” “那上一个丞相杜氏,你那舅姥爷,眼高于顶的老东西,他能舍得把女儿嫁给熙和?” “那盛大将军,家里一连好几个男孩,个个出类拔萃,至于女孩,他家有姑娘吗?没有!盛家要是有姑娘,能轮到他熙和娶?” 长乐越说越真情实感,红玉目瞪口呆地站在角落,心想这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还真是不拘小节,够接地气的。 祁峟也连忙安慰长乐,“姑姑不要这么挤兑表哥,表哥他仪容出众、才情也过人,诗画双绝呢!就是身子骨差点。” 长乐更激动了,“他那身子骨哪里叫差点,病病歪歪的,冷不得热不得,把药当饭吃,太医让他多锻炼,锻炼养精神,他偏不。” “他一有精神就画画写诗,一写诗画画就没精神!” “简直了。” 祁峟:…… 表兄他这样矫情,还不是姑姑你宠的。 当然祁峟没敢把这话讲出来,只顺着长乐的话安慰道:“等他成家立业,他就知道好身体的重要性了。” 长乐喝了口茶,勉强顺了气,“陛下可有适宜人选?” 祁峟心道那当然是没有的。 又能吟诗作画,又能弹琴下棋,长得漂亮人还温柔,爹爹还是将军丞相的…… 他翻遍整个大祁都不见得能寻出来一个。 这哪里是按图索骥,这分明是凭空造人啊! 祁峟收回心中的吐槽,开口忽悠长乐大长公主,“姑姑你仔细想想,熙和表兄若是娶这文雅隽秀的姑娘回家,俩人渐天吟诗绘画,那别说是锻炼了,怕是出趟门都难。” “表兄本就懒惰,平日里也走不了几步路,娶个这样对他心意的表嫂回来,那完了,他会懒死在床上的。” 祁峟这话戳中了长乐大长公主的软肋。 她儿子确实有懒死在床上的征兆。 熙和这小孩,一身懒骨,还惯爱附庸风雅,偏又畏寒畏热畏风畏雪畏太阳到了极点,别说走下床榻晒太阳了,坐在床上吹风的机会都不多。 祁峟当然知道他这表兄的奇葩,也确实理解姑姑的苦楚,于是他善解人意的开口,“姑姑,表哥上了岁数,心里也向往着成家立业,你也别在贵女中挑儿媳了,去民间选媳妇也很不错。” 长乐:…… 她又不是在乎门第的人,她要是在乎家世出身,她还能嫁给一个世代务农、目不识丁的樵夫? 她只看脸啊! 虽然她不在乎儿媳妇的门第,只在乎儿媳妇的颜值,但她儿子又在乎门第又在乎颜值还苛求才华,她总不能随便挑选个漂亮姑娘和她儿子硬凑一对吧。 长乐头疼,“民间确实有好姑娘,我家小姑那种直爽的姑娘,就很合我眼缘,民间大把大把的有。” “只要五官底子好,皮肤黑点糙点都不是大问题,你姑姑我呀,最擅长美容养颜了,村姑到了我手上,也能美上好几倍。” 祁峟心道那可不是,美容养颜你最拿手了,要不是你这个当娘的熏陶的好,你家宝贝女儿能一心一意与草药为伍? “姑姑你觉得,让表兄效仿那前朝丞相女绣球招亲挑夫婿的手法,去挑娘子;他会乐意吗?” 祁峟声音温吞,继续道:“绣球招亲,这可是文人墨客生平第一雅事。” 长乐将信将疑,“会不会有奇奇怪怪的人混入其中?比如……,乞丐什么的。” “当然,我也不是歧视乞丐,只是……,乞丐的脸,实在看不出美丑啊,脏脏的。” 祁峟:…… “姑姑放心,表兄若是乐意,我定会仔细筛查姑娘的。” “那些不好看的、名声差的,统统没有入场资格。” 长乐忧心忡忡,“那你标准定低点,我怕参与的人少,熙和跟我闹。” 赵晓曦:这样好的妈,我怎么没有。 红玉:好巧,我也没有。 祁峟:熙和真是好福气,父母恩爱且不脑残+受尽宠爱+兄弟姐妹多且能干+不婚不育·叛逆姐姐珠玉在前+身体虚弱药不离口说不得骂不得=怎么作都不会死的幸福小可怜。 羡慕他。 长乐那一脸笃定的表情,让祁峟觉得这事稳了。 长乐一离开,他就马不停蹄地布置后续事宜,招呼文渊阁学士起草了‘郡王绣球招亲选正妃’的告示,活字印刷了一百余份,让赵晓曦红玉走街串巷、亲自张贴。 红色喜庆的纸上写着工整的黑色楷书,每一张告示旁都有衙役三班倒昼夜不停地宣读内容,城里城外,三天不到的功夫,郡王招亲的事就传遍了。 吃瓜群众的八卦点再也不是‘皇帝与他的三个崽子’,成了‘郡王和他的天选王妃’。 祁峟对锦衣卫的工作效率表示满意。 他觉得熙和表兄真是他的大救星,既将他从舆论漩涡中解救出来,又为太后改嫁减少了道德阻力。 王爷都能效仿女郎抛绣球,那太后下嫁又算什么事? 第155章 都是单身的可怜的自由人罢了。 第54章 天选王妃 告示一贴出去,吃瓜群众就踊跃报名。 郡王选妃这事,甭管在哪个朝代,那都是热闹红火的大事。 这选的可是郡王爷的正妃呀! 虽然这个郡王爷大龄未婚,可能存在不受宠爱、克妻、病秧子、纨绔成性等毛病,但架不住人家是王爷啊! 抛开他郡王爷的身份,只讨论男子抛绣球这件事,这也绝对是有史以来开天辟地的第一次!民间一片祥和,气氛喜庆得不得了。 凑热闹是人之常情。性格开明的父母,主动怂恿女儿报名的不在少数;胆子大、调皮顽劣的姑娘组团报名的人也极多。 告示只贴了一天,就获得了三百六十八位年轻姑娘的支持。 祁峟亲自去了长乐公主府,将盛况转述给当事人男主。 熙和的身子骨实在不好,他躺在晦暗温暖的内阁,四周门窗皆紧闭,碳火烧的格外旺盛;屋子既暗又闷,一片死气沉沉。 祁峟轻轻推开紧闭的大门,撩开厚重的虎皮帘子,兜兜转转绕了好几个圈,才走到熙和的床榻旁边。 他自外面走来,狐皮大氅上沾着薄薄一层飞雪,这小小的雪粒很快就被暖气融化,祁峟脱下浮着水汽的外套,还是觉得屋子里闷热的喘不过气来。 他随手把大氅挂在衣架上,大咧咧坐在熙和的床上,“表兄近来可好。” 熙和郡王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咳嗽得厉害,浑身使不上劲,祁峟好心帮他垫了枕头,扶了他一把,他这才半躺半坐地倚在床上,“一切都好,有劳陛下惦记,陛下圣躬金安。” 祁峟无声笑了笑,“表兄无需客气。” 他这表兄容颜极好,巴掌大的脸又白又娇,水汪汪的桃花眼天生多情,眉毛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雅致,病气又为他增添了几份神秘忧郁的气质。 ‘楚楚可怜’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形容词。 “孤为你赐婚一事,你可知道?” 祁峟声音平和寡淡,他不甚在意地抬眸,逡巡暖阁的装潢摆设。 长乐大长公主是仁宗贵妃唯一的孩子,受到了贵妃娘娘极致的爱护,虽然不怎么受杜后的待见,嫁妆也比寻常公主丰厚不少。 这座府邸绮丽华美,温馨别致,是底层人民奋斗一辈子,也住不上的豪宅。 “知道。” 熙和声音冷淡,明显不欲多谈。 “你不高兴?” 祁峟眉毛拧起来,声音也淡下来。 “没不高兴。” “结婚生子,延续香火,多正常一事。” 熙和长长叹了口气,补充道:“我等了二十八年,都没等到爱情,算了,哎,命里无时莫强求。” “也强求不来。” 祁峟:…… 祁峟被表哥这沧桑忧郁、悲观消极的婚姻态度雷个不轻,他嗫嚅了唇角,默默道:“万一表兄你拿的是先婚后爱剧本呢?” 熙和讽刺一笑,“先婚后爱?” “绝对不可能。” “我只会爱上那出身高贵、才华横溢、容颜娇俏的姑娘。” “我只会对这样的姑娘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先婚后爱、细水长流、家长里短过日子的剧本,不适合我。” 祁峟:…… 经验之谈,话别说太满,容易被打脸。 “那你对抛绣球没意见?” 熙和狐疑地瞥了眼祁峟,强撑起精神,“我为什么要对抛绣球有意见,我创造了历史耶,我将开创男子绣球招亲的先河,如此荣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祁峟心虚地捏了捏鼻子,“表兄不觉得丢人就好。” 熙和:…… 熙和脑瓜子嗡嗡的,“我去你舅姥爷家提亲,被扫地出门时才丢人。” “听说有三百六十八名姑娘报名,这么多人爱慕我,啧,我也算是京中顶流了吧。” 熙和稍微来了精神,脸色红润了些。 “顶流?什么意思?” 祁峟狐疑。 熙和抓了本书,有气无力地扔在祁峟身上,没好气道:“你哥我最火的意思。” “火?” 祁峟继续疑惑。 “就是我有很多迷妹的意思。” “迷妹?” 熙和抓狂,他暴躁地挠了挠脑袋,心里话脱口而出,“你这愚蠢的古人,怎么这么笨啊,字面意思都听不懂!” 祁峟:…… 愚蠢的古人……,笨……, 确认过眼神,他表哥活腻歪了。 熙和火气发泄出来,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里莫名发虚:辱骂皇上,那得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吧。 他的九族是皇家,应该,不至于,被牵连吧。 “那个,表弟,陛下,我没故意骂你的意思。” 祁峟:…… 这么多年过去了,表兄一如既往地呆蠢,真是,多亏了他娘亲是长乐。 “无妨。” 祁峟微笑,“表兄开心就好。” 祁峟替熙和塞好被子,亲自端过侍女送来的药盏,将碗里的勺子丢在托盘上,“喝药时间到了,表兄。” 熙和看着碗里黑黢黢的中药,只瞧着就嘴里泛苦,心里泛酸,他虚虚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案几,“你先放哪儿,我过会儿再喝。” 第156章 祁峟轻笑,“趁热喝好。” 熙和看着祁峟的笑脸,心里无端烦躁。他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来自遥远的未来,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计算机专业的大学生。 他家里虽然不富裕,但也少不了他的吃穿。 穷日子过习惯了,他虽然羡慕富二代开豪车住豪宅、帅哥美女环绕身侧的幸福生活,偶尔也会幻想自己是人上人,过着一呼百应的日子。 但幻想归幻想,真让他穿越到古代当王爷,当主子,他还是浑身不自在。 他名下有庄子、有奴隶,奴隶给他种地、给他下跪、伺候他吃饭穿衣…… 虽然他现在是绝对意义上的主子,可他看着那些匍匐在地的仆人、抬不起头的奴隶,他总是幻视他自己。 如果他穿越投胎时运气差一点,那现在当牛做马、小命攥在别人手里的人会不会是他呢? 熙和本就是早产儿,又总是郁结于心,娘胎里先天不足就算了,后天还跟林妹妹似的多愁善感,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却也奇迹般的活到了二十八岁。 他一边庆幸自己命长,一边觉得活着没意思。 没有冰激凌、炸鸡、麻辣香锅的日子实在无趣。 要给皇帝太后下跪磕头的日子实在……,别扭,难受。 熙和抬眼瞄了眼祁峟,年轻陛下脸上写满戏谑,“表哥莫不是想让我喂你喝药。” 熙和沉默,“手没力气,握不住碗。” 他倒要看看,这笑面虎似的小皇帝愿不愿意端茶倒水地伺候他。 祁峟果然将碗放下,招呼小侍女,“喂你们主子喝药。” 小侍女拿起汤勺,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药,轻轻送到熙和嘴边,熙和秀口一抿,苦着脸将药吞下去,伺候在侧的小厮忙夹起一枚蜜枣,投喂熙和。 祁峟:…… 祁峟目瞪口呆,喝个药这么难伺候吗? 祁峁峁祁邖也没这样啊! 祁峟坐不住,他把侍女手中的汤勺拿开,指着碗道:“正常人喝药都是一口气喝干的。” “你怎么这么娇气。” 熙和:…… “我也就喝药的时候矫情。” 祁峟懒得跟他废话,端起碗举到熙和嘴边,直接将药猛灌下去,动作虽然略显粗鲁,到底也控制着速度,不至于呛到人。 “做你的侍女小厮也挺累的。” “你以后喝药就按这个标准吞。” “少折腾人。” 祁峟面色冷峻,说话也难听,“伺候你喝药跟陪你调情似的,简直辣眼睛。” 熙和:…… 表弟他不太对劲。 按理说这个表弟是封建皇帝,他不该觉得下人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连他这个从人人平等时代穿越回来的人,都习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啊! 熙和脑子里一时想了很多事,最后突然惊觉自己被皇权制度、奴隶制度驯化,差点成了吃着人血馒头,还嫌弃馒头噎人的人,他心里突然愧疚起来,身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主动开口询问祁峟,“准备接我绣球的都是农家的女孩吗?” “是。” “贵族家的女儿,是不被允许抛头露面的。” 祁峟声音平和,说出来的话冰冷无情,“而且你不具备联姻的价值,你的外婆虽是贵妃,却只是普通农户的女儿;你的父亲是寻常樵夫,你的母亲是大长公主不假,但你和你姐姐,包括你的弟弟妹妹们,都游离在权势之外。” “也就祁峁峁跟权力沾点边。” “但他还小,也看不出什么潜力。” “贵族官家的女儿跟你联姻,不仅随时承担着守寡的风险,她们的娘家也得不到好处,甚至顾及郡王妃的身份,还要贴补大量嫁妆。” 祁峟这话扎心扎肺,熙和却没多大意见,也没太放在心上。 和才貌双全的贵女恋爱结婚,做丞相将军的女婿,是熙和穿越以来最大的梦想,但这梦想要是实现不了,他也无太大所谓。 熙和敛眉吞下一枚蜜枣,轻轻开口,道:“接绣球的门槛再降低一点吧,也让奴隶们来凑凑热闹。” “我在怎么不好,到底还是有钱的。” 祁峟点头答应。 奴隶也是祁朝人,也是他的子民,熙和愿意给奴隶们鱼跃龙门的机会,他当然不会介意。 祁峟赶到公主府时正巧太阳落山,从公主府出来时,夜色已然昏沉。 朦胧的月弯成一牙,橘子糖似的,黄橙橙毛茸茸,温暖又可爱。黑的并不均匀的天上,斑驳的墨团深一块浅一块。晚风徐徐刮过,带着冷。 祁峟走的急,莹白华美的狐毛大氅落在公主府,后来被熙和送进拍卖场了。 时间平淡入水的流逝,转瞬到了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日子。 祁峟夏妍开放了皇宫,让百姓商贩自行参观游览,熙和郡王抛绣球的场所更是定在勤政殿。 整个皇宫前所未有的热闹,连带皇帝朝臣商议国事的勤政殿都人满为患。也就中轴线上的太和、雍和、慈安三殿静谧无声。 熙和郡王抛绣球,夏妍祁峟自然是要去看热闹的。 近五百位姑娘站在勤政殿正门前的广场焦急等待。 “我要接中了绣球,我就能当郡王妃啦!” “也不知道公主婆婆好不好伺候!” 第157章 “甭管婆婆好不好伺候,这熙和郡王可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啊!那张脸长得可下饭了!” “陛下干脆也抛绣球选妃吧。” “多有意思多热闹啊!” 姑娘们热情似火地聊天,能来凑热闹的都是胆大活泼的姑娘,有人抛话题就有人接茬,根本不存在冷场的机会。 连平日里低三下气、唯唯诺诺的小丫鬟都抬起了头,兴奋地瞧着勤政殿雕龙刻凤的屋檐。 她们郁郁久居人下,难得一次抬头观察世界居然是在最威武庄严的金銮殿! 这可是金銮殿啊!无数的丞相、将军路过此地,无数的状元探花于此地崭露头角,帝国权势的中心,皇帝鞭策天下的地方,神圣庄严,只属于男子的权力圣地! 能站在这里的女眷,只有为数不多的太后、皇后! 可是今日,她们以奴隶之身,以平民之身,站在这个地方。 不受出身、性别的拘束,不受任何歧视与偏见,光明正大站在这里,平等竞争郡王妃的机会。 男子有机会参与科举,能在此地参与殿试,依靠实力和运气竞争一官半职,拼抢那出人头地、改写命运的机会。 如今她们也站在这里,依靠缥缈的运气,拼抢跻身贵族上层的机会。 该是一种怎样新奇的体验。 如果女孩子也有科举的机会就好了,如果女孩子能像男孩子一样,拥有实力便可以一直站在这里就好了。 那样模式成熟的人才选拔方式,它为什么不能适用女子呢?独属于女子的绣球招亲,它都可以被男孩子应用啊。 训练有素的暗卫将金銮殿层层围住,四小队锦衣卫灵活穿插进密集的人群,将拥挤的姑娘等分成五份。 熙和诧异地瞧着台下,心里郁闷:虽然我这张脸长得很小受,但我是个直男啊!我的绣球只想抛给女孩子啊! 他愤怒地握拳,找祁峟算账,“这么多男的进去干什么。” “我看着像是喜欢男人的人吗?” 长乐公主忙拉住儿子,“大喜的日子你发什么疯,这些锦衣卫只是去维持秩序,防止踩踏事故发生的!” 熙和脸色一僵。 到底是亲儿子,长乐柔柔压低了声音,“乖啊,别怕,锦衣卫不参与接绣球的。” “我不会允许男孩子做你的郡王妃的,放心。” 祁峟却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什么,还能娶男孩子过门? 有趣的知识又增加了。 祁峟将绣球立在指尖旋转,大红明媚的绣球还挺漂亮的,他将球递给夏妍,“你若是抛绣球,孤也答应。” 夏妍板正着脸,道:“哀家是先帝的嫡妻,哀家敢抛这个绣球,也没人敢接呢。” 祁峟讪讪:其实我的锦衣卫们都敢接呢。 但他这话只在心里流转,到底没说出口。 夏妍跟熙和不一样。 夏妍是他不熟的继母,熙和是亲近他的表哥,他跟熙和放肆拌嘴正常,跟夏妍拌嘴……,这画面太美太惊悚,他不敢想。 熙和身体实在不好,难得撑起的精神因为刚刚激烈的争嘴,立时散了不少。太阳也一点点的露头,初春的暖阳温馨舒适,熙和却不太适应。 他头也晕眼也花,就快站不稳了。 祁峟忙去搀扶他表哥,在长乐公主眼神示意下,鼓手很快敲起了鼓。 鼓声短促,连响了三声,示意姑娘们注意力集中,绣球即将起飞—— 熙和精神不好,但他骨子里还是喜欢热闹的。 他看着拥挤的人群,这些姑娘都年轻,衣着干净整洁,料子虽然便宜粗糙,大多都是颜色暗沉单调的土布,但明显是崭新的。 大家都很重视这个活动,大家都喜欢他,支持他! 现代的姑娘把洗澡洗头化妆穿新衣视为最隆重的约会礼节,这些古代人也以最崇高的礼节、最珍贵的真心等待他! 熙和心里开心,鼓声响起第四下的时候,手中的球被重重抛出。 明媚红颜的球在空中打旋,金色的流苏飞扬散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结在这枚飞速旋转的球上。 长乐公主的护甲深深掐进血肉。 过了今日,她将有个儿媳妇过门,这个儿媳的身份、家世、人品,她一概不知。 熙宁郡主的精神也高度紧绷,他弟弟身子不好,由她这个素有神医之名的姐姐亲自调养都好不了,谁家的女儿嫁给他,那简直是注定守寡的命,熙宁暗中祈祷,接到绣球的姑娘只是看重了郡王妃的身份和公主府的钱财。 千万别被那对她弟弟一见钟情的痴情姑娘接住绣球啊! 祁峟也紧张,郡王抛绣球的事情过于荒诞,他近日收到了不少痛骂他的折子。 骂他损了天威、损害夫道威严的折子最多! 骂他荒淫无道,目无祖宗的也有! 但也有提醒他别闹出人命的!也只有这个折子令他揪心害怕。 祁峟看着哄抢的人群,又瞧了眼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们,心中暗自祈祷,希望一切顺利,千万别发生践踏事故,千万别发生践踏事故! 绣球在姑娘们手中流转,鼓声一阵急促一阵舒缓,香也燃烧了大半截,只剩下小拇指的长度。 一切都很顺利。 熙和闭了闭眼,精神终究是不好,被人搀进了勤政殿休息,熙宁郡主、夏妍太后跟着退下。 第158章 勤政殿露台上只站着祁峟和长乐。 “老天保佑。” 从不信佛的长乐公主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希望他儿子的婚事顺遂,生活美好。 祁峟也跟着祈祷,“老天保佑。”,希望这场热闹顺利开幕、平静落幕,大家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千万别出岔子。 许是两人的虔诚感动了上天,一炷香结束,球稳稳落在一个小丫鬟手上,这个小丫鬟明显是第一次碰到这个球,拿在手上正准备丢出去,鼓声却在此时停止了。 六七个锦衣卫将她层层簇拥,她一下子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这个小丫鬟是地主家的家生子,世代为奴的那种,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教育她,你要乖乖的、老老实实的长大,然后找个老实本分的小厮嫁了,这辈子就能平平稳稳、顺顺遂遂地走下去。 只要不起那勾搭主子,自愿为妾的歪心,她就能一直留在府上,一直和父母在一块。 她想过离开主家,可是她的父母告诉她,奴隶私逃,被官府抓住了是会被打的,挨完打还会把人遣回。 她很聪明,心里默默给自己的身份定了性质:土地房屋,是地主的不能移动的私产,而她们这些奴隶,是长了腿的、会生育繁衍的私产。 土地始终是地主的,每一年都会洒上新的谷种。 房子始终是地主的,每几十年换一批地主的子孙住。 她们也始终是地主的,子子孙孙辈辈代代伺候地主的一家子、给地主种地。 “郡王妃,您请。” 锦衣卫声色恭敬,脸上带着热情的笑,一点不似传闻中的阴寒肃杀。 “郡王妃,我吗?” 小丫鬟脸上带着茫然,她懵懂地看了眼手上的绣球,又看了眼满面春风的锦衣卫。 “是的,您请。” “陛下和公主殿下期待见您。” “好。” 小丫鬟年岁不大,带着青涩、胆颤,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勤政殿。 无数的人注视着她。 镶嵌着汉白玉砖的宫殿辉煌大气,比地主府阔绰了许多许多倍。 这里走过太|祖、太宗……,这里矗立过诗仙、诗圣……,这是男人的主场,独属于官家贵族皇帝的地方。 她一点点走进勤政殿,入目黄灿灿一片,每一根柱子上都刻着巨龙。 硕大的龙椅上坐着年轻的皇帝,仪态万方的公主坐在皇帝下首。 小丫鬟清了清嗓子,壮起胆子: “民女陛下请陛下安,陛下圣躬金安。” “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快请起。” 祁峟的声音温和,带着笑。 长乐公主也笑着退下腕子上挂着的晶莹通透的玉镯,“好孩子,快到本宫跟前来。” 小丫鬟怯生生走近。 长乐仔细端详她的准儿媳,良久,才缓缓开口,“真是标致干净的好姑娘,就是胆小了些。” “别怕,本宫是你婆母。” “圣上是你表弟。” “婆母好。” 小丫鬟期期艾艾,看着年轻的陛下,“表弟好。” 祁峟展颜一笑,“嫂嫂你好。” 他笑着取下了腰间坠着的二龙戏珠玉佩,心想这丫头胆子真够大的,他喜欢! 若是让老顽固们知道,他一个皇帝,被一个丫鬟叫了表弟,他还很高兴很开怀,他们不会气吐血吧。 祁峟送了见面礼,亲自问了小丫鬟的名字、出身,亲笔写了赐婚圣旨,该他办的事情办完,该他撑得场子撑完后,他才慢悠悠走回雍和殿,躺下休息。 刚躺下没多久,他就被自己福至心灵的想法惊醒。 他怎么没想起来,让寡妇也参与这场狂欢呢? 自愿守节的寡妇也就罢了,那些被迫守贞的女子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祁峟想了想,错失的机会已经错失了,不复再来了,但是,小太后还单着呢! 地位最高、枷锁最重的太后娘娘都能二次出嫁,那普通人家,又有什么脸面拘束亡了夫君的女人守节呢? 第55章 婚礼聚会 祁峟生性叛逆,越是天经地义、习以为常的事情,他越是要反着干。 就比如清算外戚,正常皇帝扳倒了太后,会拔除太后一脉所有的臣子,逐一替换上自己人;他祁峟就不,他不仅完全保留了杜后留下的基层官吏,中央层次的高级官员也鲜少贬黜。 他才十八岁,生在皇家,是已故元后生下的嫡长子,见惯了权力更替,被算计过、也被迫害过;他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可他就是愿意留用前朝旧臣。 不是他胸襟宽广,知人善任; 也不是他胆小怕事,不敢摧毁旧有的权力机构; 他单纯就是觉得没必要。 这些科举选拔出来的官员,只要良心还没烂透的,心里或多或少惦记着“为生民立命”的初心;但人之为人,是社会关系中的人,金钱、权力、名誉、家族荣耀……,就算是最清廉的官吏,他心中也会有私心。 只要官吏选拔的模式、标准不曾改变,那他再怎么替换官员,也不过沙里淘金。 围绕杜后搭建起来的权力班子,和围绕他祁峟构建起来的行政机关,都是以个人的意志、个人的喜好维持运转的。 支持杜后的人不会全心全意为杜后付出,支持他祁峟的人也不会全心全意当他的舔狗。 第159章 甚至明面上支持杜后的人,私底下也会讨好他,为他办事;讨好他、吹捧他的人,也会是杜后的舔狗。 他和杜后不是绝对意义上的竞争关系,而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名正言顺的继承关系。 他继承哀帝留下的皇位,继承杜后留下的班底,继承母族留下的声望荣誉……,只有军队、锦衣卫是独属于他的势力。 所以他亏待了谁,都不会亏待军队、锦衣卫。 他会倾尽他所有的努力,保证军饷准时发放,且仅仅只由他这个皇帝发放。 他会时常慰问、走访军队,在新兵老兵中狂刷存在感;他会在打了胜仗的第一时刻犒赏三军…… 祁峟知道自己是个挺会“作死”的皇帝,可他也拎得清,他只想作,不想死,也不想害人,甚至想尽可能多的帮助可怜人。 熙和郡王大婚将至,祁邖公主的病也好了个彻底。 祁峟亲自带着三个小孩去公主府吃席。 因为郡王妃奴隶出身的缘故,公主府连摆了七天流水席,招待往来的平民、奴隶。 熙和结婚,是公主府这三十多年来唯一的婚嫁大事,长乐高兴得不得了,盛气凌人的气势也没了,慈爱祥和的好似面人。 被夺了爵位、贬为庶人的敏宁郡主带着陛下捡回来的几十个孩子前来吃席,长乐也没嫌弃他们,甚至将他们引到正殿,安排在祁峟旁边。 祁峟和三个小孩孤零零坐在最中心最北面的位置,眺望空旷寂静的南面,十数桌摆满美食珍馐的桌子完全空置,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祁峟食不知味地吃着祁邖、祁峁峁剥的虾仁、蟹腿,眼睛盯着清澈的高粱酒。 甜丝丝的清香满室飘荡,一点挑拨他的味蕾,他想喝,嘴馋,却又不想在孩子们面前喝酒,最主要的是,他想留着肚子,替熙和这个病秧子挡酒。 说来他从来都是被敬酒的那位,还从未替人挡过酒呢,他心里好奇,就格外期盼夜晚的到来,他默默祈祷熙和这个病秧子给点力,大婚的日子,别撑不过一桌酒…… “陛下!皇帝哥哥!” “好久不见,我们想你了。” 祁峟百无聊赖地发着呆,突然就被一群孩子团团围拢,大家七嘴八舌地自我介绍,“我原名李二丫,现在叫书书,娘娘想让我姓祁,可是爹爹想让我姓侯呢。” “陛下你帮我选吧,侯书书和祁书书都好听。” “我选不出来了。” 祁峟:…… 敏宁和侯京,离谱,离大谱!当个老师而已,居然当成爹娘了? “祁书书好听。” 祁峟不咸不淡地给出选择,祁,国姓,国姓就是最好的!跟着皇帝姓,吃喝不愁! “侯书书好听!” 祁峁峁和祁邖邖同时开口,两人默契一笑,抿唇道:“封侯拜相,是人一生的荣耀!” “姓侯领跑同龄人。” 祁峟:…… 小家伙还真是古灵精怪,可可爱爱。 李二丫听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她毫不犹豫地开口,“我听陛下的,从今往后,我李二丫正式更名祁书书!” 安静坐在一旁吃蛋羹的小光头突然插嘴,“书书姐,你好。” 李二丫眼光一扫,见是个陌生的小孩,忙强调道:“小弟弟你应该说‘祁书书,你好’。” 祁岘很听话,他放下汤勺,摸了摸圆滚滚的脑袋,捧场道:“祁书书,你好,我是祁岘。” 祁峁峁也趁机介绍自己,“兄弟姐妹们看我,我是祁峁峁!” 祁邖也不甘示弱,“看我看我,我叫祁邖,是陛下的小公主。” 小孩子们都不认生,一群人很快就聊开了,“哇,你们也是陛下捡回来的崽儿吗?” 祁岘:“是哦是哦。” “你们住在皇宫一定很不自由吧!” 祁邖:“谁敢让我们不自由啊,宫里可好玩了。有弹弓、竹蜻蜓、小马驹、糖葫芦……” “我们郡主府也有!” “诶,你是公主耶,你需要上很多很多课吗?” “我们每天都要学算术、书法、还要认识草药、背诵药方、看人体经络图,我们都这么累了,公主你一定更忙吧!” 祁邖:…… “我不上课耶。” “去去去,就你们几个人需要背药方子,我只用练剑,劈、刺、挑、砍、扫、挂、撩、击、截,嗖嗖嗖!唰唰唰!帅死了,公主你会几招剑式啊!我们切磋切磋,看谁挽的剑花霸气!” 祁邖:…… 祁邖涨红了脸,声音也小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 “我不练剑耶。” 祁峟注意到了祁邖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想着他对祁邖祁峁峁的放养是不是过分了。 宫廷出身的贵族子女,居然完全被平民比了下去,这…… 祁峟一边为仅有一面之缘的孩子们开心,默默感谢敏宁侯京的良苦用心;一边又不自觉焦虑,他居然不如敏宁夫妇会养孩子? 这不可能! 一定是祁邖祁峁峁不够聪明! “那公主你会弹琴吗?《广陵散》、《十面埋伏》、《镜湖医仙》你会弹吗?能教教我吗?我总是处理不好。” 祁邖声音越来越弱,“我不懂琴耶。” “那你会画画吗?你临摹的字帖是王羲之的还是颜真卿的?” 第160章 祁邖:…… “我不会画画。” “我临摹的字帖是米芾的。” 所有小孩的目光都汇聚在祁邖身上,祁邖只觉得无地自容,她是皇帝哥哥的亲妹妹,是皇帝哥哥亲封的公主,却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她给哥哥丢人了,她很难过。 眼看着祁邖情绪越来越低落,祁峟忙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你不会的,哥哥也不会。” “祁峁峁祁岘也不会。” “她们很厉害,很棒。” “可是在她们眼里哥哥也很厉害、很棒。” “那是因为哥哥你是皇帝。” 祁邖委屈,声音也小,“我不是。” 祁峟冲她眨了眨眼,不再说话。 祁邖突然悟到了她哥的意思,拥有技能是很伟大很酷的事情,可拥有权力、地位,同样是伟大且酷的事情! 她不再焦虑,也不忧郁了,她不再矜持地等待小孩们提问她,反倒主动开口,关心道:“你们的课很多吗?” “夫子很严厉吗?” “学习很累吧。” “你们学累了会玩什么,能不能带我和峁峁一块儿玩啊。” 祁邖是个亲和力十足的小姑娘,她道德感奇高,既不嫌贫爱富,也不恨人有笑人无;虽然她产生了模糊的自卑、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很差很笨的孩子。 她带着祁峁峁周游在一群陌生的小孩中间,这群小孩并没有很高的出身,却有很优秀的素养;她们读过很多书、认识很多字,来自天南海北的地方,见过飞鸟游鱼、层累漂亮的冰柱、绮丽诡谲的岩洞…… 她们经历过饥荒,雪灾,做过无数的家务,会生火、烧饭、洗衣物…… 祁邖深刻羡慕她们曾经的自由,也为她们的苦难发在真心的痛苦,她想亲自踏上她们走过的路、体验她们曾经的日子。 祁邖第一次痛恨自己年岁过小,只能拘束在繁华富丽的京城,享受富庶高贵、不接地气的生活…… 区别于祁邖的向往,祁峁峁却对即将到来的苦日子感到抗拒,他喜欢明柯将军不假,可他不要日日舞刀弄剑啊!他不要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啊! 他只是想见见战神,他并不想成为战神。 安安分分、快快乐乐地当个小胖子,这不是很幸福的事吗? 父母宠爱,兄姊呵护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爽,他脑子又没有包,他才不要去穷地方喝西北风。 熙和身子骨真是极差,祁峟刚吃了几筷子菜,肚子都没填饱,新郎昏迷不醒的消息就从内室传了出来。 祁峟又惊又奇,一个人进了熙和的书房,探听情况。 熙和这人,大婚之日,歇在书房。 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婚房上有许多桂圆、花生之类的坚果,不够柔软舒坦吧。 “表哥你怎么回事,新婚夜晕倒,忒不给嫂嫂面子。” 熙和眼睛都睁不开,压在被子里的手虚虚轻抬,有气无力,“水。” 祁峟看着他破布娃娃似脆弱的身子,心里无奈,知道这人没听见自己的话,只叹了口气,叫侍女端了水喂他。 那侍女是从小伺候熙和的丫头,见多了郡王爷的窘境,她也不含糊,拧了手帕,贴在熙和脑门子上,才慢悠悠用汤勺喂水。 祁峟看了心累,背手走向一旁,停在书桌旁。 镇纸压着一叠散乱的纸张,最上面一层写着:婚后记事叁,今日帮王妃的父母除了奴籍,把二老安置在庄子上,王妃很感动,她一直谢谢我,夸我是好人。 祁峟好奇心重,却也没有翻看别人隐私的习惯,他强压下翻阅记事壹、贰的心思,背着手又回到了熙和身边。 熙和已经有些清醒了。 他嗓子带着哑,“我的婚后记事,你看见了多少?” 祁峟心虚,尴尬,“只看了叁。” 熙和勉强信任他,转移了话题,道:“你不知道,我接了岳父母去庄子上,让他们安心养老。” “他们倒好,非要去种地,拦都拦不住,积极性可高了。” 祁峟淡淡接话,“可能忙惯了的人闲不下来吧。” 熙和苦涩摇头,否认了祁峟的想法,道:“他们种地的精神头比我家农奴高了好多好多倍,恨不得吃睡在田里了。这季节也没什么农活可干,他们老两口却非要去肥土,哎。” “我问了王妃,王妃说他们原来不是这样的。” 祁峟突然来了兴致,“那他们为何现在如此积极?” 熙和也不含糊,道:“他们也反问我,‘种别人的地能和种自己的地一样吗’?” 熙和漆黑的眼睛带着深邃的旋涡,“表弟你说,给别人种地和给自己种地,这积极性能一样吗?” 祁峟突然笑了,他帮熙和掖了被子,“谢谢表兄提点。” “只是这大喜的日子,表兄更应该记挂着新娘。” 熙和也笑,“我死了她才快活;我活着,她照样是伺候人的命。” 祁峟:…… “干嘛说话这么难听。” “不嫌晦气的。” “你死了这些自小伺候你的人,可就要去庄子上给你守灵了。” “那你写道圣旨,熙和郡王身后事一切从简,陵墓也不必修建,陪葬品也无需准备,随便挖个土包,你表兄我就能长眠安寝了。” 第161章 “这样万一我家绝了户,也不怕有人掘我坟。” 祁峟:…… 祁峟愤愤拂袖,准备和熙和理论几句:什么叫绝了户才会被人挖坟!摊上他这样的穷光蛋,亲爹的坟都能给扬了! 然而他还没酝酿好情绪,郡王妃就来看望夫君了,祁峟只能含恨离去。 第56章 开春时节 没能如愿替新郎挡酒,祁峟深感遗憾;他循规蹈矩地上朝、批折子,偶尔外出采风……,生活虽很富庶,却也单调乏味的紧。 祁峟热情盼望着二月份,二月份气温回暖,他可以亲自下地种田;二月份积雪消融,他可以带着孩子们微服私访…… 正月的某日,天色明得极早,漫天|朝霞金辉闪烁,流云勾勒出火凤的形影,百年难遇的吉兆振奋人心。 祁峟心情很好地牵着三小只上朝,过了个年,两岁多的祁岘性子沉稳了不少,他不再缠着祁峟求抱抱了,也不在勤政殿睡懒觉了,主动搬了小椅子,和哥哥姐姐排排坐。 没人烦恼的祁峟很开心。 少年皇帝清峻疏离的眉眼间带着掩藏不住的喜气。 大臣们各个都是人精,察言观色的本领修炼到极致,大家都知道此时适合上书言事。 安定侯第一个站出来,声音恳切,态度恭敬,带着十足十的谨慎,“陛下,春耕时节将至,圣人有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陛下您看这大好河山,土地连绵不断,您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山旮旯里,处处埋藏着肥沃的良田。” “若是没有地主替您监管土地,鞭策农民,依照这群贱民骨子里的惰性,这再好的土地到了他们手上,秋天也收不上粮食来。” “这人呐,跟那驴子一样,鞭子不抽,他就懒得动弹。” “这天下九州,土地纵横千里,陛下您再怎么有手段,这天子的诏令,他也不能凭空下达地方啊。” 祁峟灿烂的笑容瞬间收敛。 气质突然阴沉,搭在龙椅上的手背青筋暴起,面容不怒自威,“你想表达什么,直说无妨。” 王鹤亭崔海河赵琅夏妍等人战战兢兢,掩在宽大官袍下的腿肚不自觉打颤。 眼瞅着春天到了,柳树发芽了,分地放奴一事该在安南地区推广了,怎么又有人多生事端。 陛下再怎么狠绝无情,他也没从京都下手啊! 京中勋贵重臣繁多,各个有钱有权,他们手中的土地、奴隶,不说够子孙后人白吃白喝躺平三代,躺平两代人绝对是绰绰有余的。 陛下不过是想遣散他们手中来源不正的、违规采买的奴隶,顺带从他们手中扣一丁点土地给这些奴隶安家,再顺带追缴他们二十五年地税。 崔海河等人承认,吃尽肚子里的粮食再吐出来,确实让人难受,可是,可是,这已经是陛下网开一面了的结果啊。 安定侯这人真是不长脑子,活该当那死相最凄惨的出头鸟。明知道陛下重视平民、奴隶,他还张口闭口贱民惰民,真真是恶毒至极、愚蠢到家了。 他也不害怕陛下一个恼怒,直接削了他侯爷的爵位,没收他所有的家产,将他一家老小放逐到狄国去…… 安定侯不知道崔海河等清臣心中的吐槽,只觉得他身上肩负着家族的百年基业,遣散奴隶?花钱买来的奴隶白白放了?还给她们分土地安家? 简直笑话,他花钱买的是人形牲畜,是伺候他的贱民! 区区贱民而已,凭什么花了他的银子还要分他的土地? 安定侯心里不爽,这岁数没多大的小皇帝继承他爹的皇位、国库,也没见他拿钱去孝顺狄族老大哥、援助南越小老弟啊! 凭什么就让他们这些无辜可怜的臣子掏钱,去讨好那最卑贱不过的奴隶,去收买那最微不足道的人心呢? 简直可笑。 安定侯搁心里痛骂祁峟,说出来的话却恭敬,他轻轻拱手,腰完得更深, “陛下,若是有地主帮您鞭策奴隶,驱使愚民,那臣保证,这大祁领土上的每一寸旱地,都会长着最葱郁的麦苗;每一寸水田,都插着最肥美的秧苗。今年秋天,一定是最丰收的季节。”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将不再是古书中的语录,这将成为现实。” 安定侯语气笃定,带着莫名的蛊惑,言至结尾还不忘吹捧祁峟,“陛下您将是最英明神武的君主,您的时代将是最宏大的盛世,‘成康二年’将是盛世的开始,有幸得遇您这样的君主,臣喜不自胜。” 祁峟:…… 你的夸赞让我恶心。 他拧紧眉头,极力压下愠怒,克制道:“帮朕鞭策百姓,你们是想造反吗?” 安定侯慌忙撇清污水,“臣等只是帮陛下您上传下达的工具人而已,绝无二心。” “如果陛下愿意,臣等可以跪受笔录!” 祁峟冷笑,“那你想怎么做。” “陛下收回分地放奴的旨意,重新起草奖励耕织的圣谕即可。” 崔海河等人冷汗涔涔。 安定侯这人真是高高在上久了,居然敢教陛下做事。 着实替他的小命捏把汗。 祁峟沉默良久,漂亮的眼皮轻轻阖上,疲惫、无奈、愤怒……,复杂的情绪悉数掩去;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开口只轻飘飘一句,“那你和你家人先去庄子上当几年贱民吧。” 第162章 “三年,朕也不为难你。” “这三年期间,你,你的老母亲、夫人妾室、子女堂侄、兄弟表亲……,你三族之内的亲戚,陪你一块下地,体验生活吧。” “至于空缺出来的侯爵、主位……” 祁峟沉吟片刻,陷入了思考,“这样,你家侯爵传了三代,家生的奴隶至少也传了三代吧!” “朕是个公平的人,最讲究雨露均沾;你家来源不正的奴隶遣散后,剩下的奴隶群里,每家轮流当主子,一月一轮换。” “轮三年,尽可能每家都轮换到。” “人家伺候了你们这么久,你们也该报答人家的恩情了。” “朕会让锦衣卫都指挥使秦悦亲自监督。” 安定侯脸都僵硬了,他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不假,可是不服陛下旨意的人不单单有他啊! 昨天商量的好好的,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死谏,死在这金銮殿上,都要把奴隶土地守住! 从父祖手中继承的家产,必须完完本本地传递到儿孙手上,绝对不能少一丝分毫! 现在呢? 那些人呢? 怎么都当鹌鹑了? 安定侯心里不服,他一挥衣袖,也不顾忌情分了,卖起同党来毫不心虚,“陛下,臣自知有罪,臣不该置喙陛下的旨意。” “可纵使臣有千错万错,受罚的人也不该只有臣。” “臣的老母病弱,妻子有孕在身,孩子也孱弱幼小,臣愿意供出同党,祈求宽恕家人的机会。” “陛下仁慈,还望陛下成全。” 祁峟:…… 啧,安定侯搁他面前许愿,把他当活菩萨呢! 他才不仁慈呢! 他最乐意当恶人了。 但他也确实好奇安定侯的同党都是些什么人,虽然,也不太重要就是了。 祁峟模棱两可地讲了句,“那爱卿可要深思熟虑,交代点有价值的人事……” “否则,你三族的亲眷,就不单单是流放下乡的待遇了。” 当恶人真是快乐极了,祁峟说完这番话,心气顺了不少。 他招呼锦衣卫将安定侯带下,旋即就着手安排安南和京都分地放奴的事。 安南的行动力度更大些,直接定死了地主占有奴隶土地的最大额度,多的奴隶统统遣散、多的土地统统没收…… 京都的行动更温和些,只遣散贵族家便宜买进的、户籍不明的奴隶,并且只需浅割那么几亩地,妥当安置这些人口即可。 祁峟将京都的事情交代给了户部尚书夏妍和京兆尹王晔 ,让夏妍带着户部的人挨家挨户走访,逐一查看官府保存的卖身契书,凡是没过明路的奴隶,统统恢复自由身! 分给奴隶们的土地,也该丈量清楚,登记在文书上。 安排完京都的事情,祁峟将安南托付给年轻人商熙、王晚成、祁淼森。这三人是一榜录取的进士,都有过基层工作的经验,私下里也算得上熟悉亲近,再加上安南驻扎着盛靳大军;甚至在不久的五月,他将亲自护送祁邖去安南。 安南的地主少而平民多、官吏素来清廉、百姓淳朴能干、土地也是得天独厚的肥沃…… 祁峟知道改革自安南开始,是阻力最小的抉择,可是阻力小不代表没有阻力,祁峟也没敢把心放在肚子里,特意叮嘱商熙王晚成道: “你们外出走访的时候,记得多带些侍卫,千万别落单,地主员外家多有武装,真打起来你们吃亏;一应吃食也记得上心,入口的每一道菜都要当场验毒……,你们都是我精挑万选筛出来的人才,可一定要活着回来。” 王晚成等人自是感动,“臣等谢陛下关心。” 祁峟还想多说些什么,他向来不介意最大限度地揣摩人性的恶,可他想了想,最终却闭了嘴,一句话没说。 安南的地主员外已经是大祁最有良心的有钱人了,他们占据那么一大片肥沃的良田,却没有完全剥夺普通农人的生存空间。 安南的每一座山脉、每一条河流都是无主的,农人拾捡木柴、狩猎扑鱼,都是自由的、不用交钱的。 也正是因为这群人的贪婪、欲望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年攀升,安南人的生活压力才一直维持在可供接受的空间范畴内。 安南才能源源不断地对外输送粮食,支援溪南…… 对于安南居民而言,皇帝是天高地远、不可望也不可即的存在;当地的父母官、地主员外,那真是实实在在影响日常生活的大人物。 这些有钱人没有完全丧尽天良、泯灭人心,祁峟衷心希望他们配合朝廷的行动,减少不必要的流血牺牲。 祁峟毕竟不是专业办事的人,他最大的作用就是盖下章子,表下决心,全力支持他的臣子去做既成定局的事。 皇帝与臣子向来是互相成就、彼此荣耀的。 熟读史书的祁峟自然知晓这个道理:臣子能干、精明,带着王朝走的远站的高,那这功劳百分之八十属于知人善用、用人不疑的皇帝,剩下的百分之十五属于天时、地利、人和等一系列外在因素,最后的百分之五才会落到臣子头上,成为他个人、家族的功勋; 若是臣子办了坏事,当差不利,那百分之八十的过错都落在臣子头上,都怪他们愚蠢、腐朽、脑子笨、私心重,白白糟蹋了陛下的一番心意,剩下百分之二十的过错,也不会有哪怕零点零一分落在皇帝头上。 第163章 皇帝怎么会错呢? 皇帝可是天子啊! 祁峟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在他看来,安南的改革固然艰险,可却是百分百会成功的。 届时,解放了的奴隶感谢的第一批人物,不会是祁淼森、王晚成、商熙这些领头的臣子,也不会是冲在最前面的不知名的小吏。 被感谢的第一个人,只会是他祁峟。 祁峟心里无端悲哀,却也察觉不出这悲哀的出处。 散了朝,只一个人在雍和殿发呆。 第57章 婆婆妈妈 祁峟的忧伤来得快散得也快,毕竟他是既得利益者,小小的黯然伤神一阵子,就又跟没事人一样,乐哈哈过起了快活日子。 二月二的耕耤礼是成康二年最盛大恢弘的活动,大司农挑选了数十名德高望重、上了岁数的老农人培训礼仪;另外挑选了童男童女数许,年幼的孩子们穿着花里胡哨的衣服,扮演那风、雷、雨、雪、土等各位神明,高声唱着赞歌,祈祷风平雨顺。 精壮的耕牛、成套的农具,犁、锄、耙……所有的铁器都崭新华丽,龙纹和麦穗交相辉映,端的是富丽无双。 祁峟今日出行,就是去检查工作进展的。 帝王圣驾浩荡,祁峟穿着金光闪闪的黄色龙袍,头戴金丝翼善冠,要多张扬有多张扬,要多贵气有多贵气,奢华铺张至极。 祁峟尚未加冠,平日里大都披散着头发,偶尔扎起来,也不过是用丝绸缎子随意聚拢在脑后,绑个松松散散的低马尾。 只有很正式很庄严的时刻,他会佩戴奢华繁琐的十二旒冕冠,彰显帝王的威势。 但是今日,他特意挑了他爷爷仁宗皇帝传下来的金丝翼善冠,特意搭配了金缂丝龙袍,还佩戴了橙色偏黄的琥珀朝珠…… 祁峟觉得,他穿得越华丽越贵重,越能体现他对农事的重视。 而且现在气温不高,土壤还结着冰霜,他也不会真的下地播种。 穿的贵气繁琐些,也不碍事。 祁峟就这么招摇过市地溜达了一圈,所到之处,商贩农人俱是跪拜,祁峟只喜欢以征服者的姿态接受敌人的屈膝跪拜,并不享受朝臣百官、路人群众的卑躬屈膝。 自己人跪自己人,在祁峟看来是不可理喻的。 他心里的愉悦开怀随着路人群众的一次次下跪,慢慢消散,直至清零。 祁峟心里陡然多了烦躁,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迅速拜别了大司农,调转车架就去了京兆伊办公的府邸。 他打算亲自会会王晔,仔细瞧瞧这个姓王的究竟干了什么好事,能让京城的百姓如此爱戴他…… 分地放奴运动正热烈展开,京兆府人满为患,正上方的官椅空缺无人——穿着橘红色官袍的京兆尹王晔大人正游走在衣衫朴素的人群中间。 “这位老伯,您别着急,您住在东市,这两日先调查西市的人口户籍,下个月才能轮到您们东市呢!再等等吧,土地会有的,自由也会有的,不差这几天。” “这位阿娘您先别哭,您夫君是贺府家生子,您是被人贩子拐来的难民,那您和您的孩子,都是可以分到土地离开贺家的。” “什么您想跟您夫君在一块?别急别急,您先别哭,会有办法的,我想办法让您夫君也跟着出府。” “实在不行我帮他赎身。” “这位阿姐您也别着急,就算您没爹没娘没夫君没孩子,您也可以过得很好的,什么一个人住害怕?没事,我会安排你们小姑娘住一块的!我让户部的人把你们的土地划在一起,你看行不行!” 京兆尹的声音温柔清亮,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爽朗阳光,可是,可是,他这办事效率……,虽然他是一个很接地气、很没官威的好人,但这办事效率,祁峟实在没眼看。 祁峟颇感滑稽,他穿着这样显眼的衣服,站在京兆府的大门外面,这么金光灿灿、龙里龙气的装扮,居然没一个人注意到他。这群哭天抢地的奴隶、忙晕了的官吏,居然全都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完全顾不到大门外的风景。 祁峟突然萌生了挫败感。 他扭头望向小柚子,小柚子正看着那群即将自由的奴隶发呆;他又扭头望向暗一,暗一正死死盯着他的后脑勺,两人措不及防的对视,祁峟……,祁峟心里尴尬。 暗一不懂他的尴尬,只道:“陛下有何事吩咐?” 暗一这声音够大、够响亮,很快就吸引了周围人群的关注,京兆府的百姓、官吏回过神的,瞬间跪了一片。 并不整齐的“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杂乱响起。 祁峟:…… 他脑仁疼。 但暗一这嗓子也确实如了他的愿:他终于走进了众人的目光,不再是被忽视的背景板似的存在。 祁峟昂扬着头,迈着金光闪闪的霸气步伐,神情倨傲地走进大殿,主动走到空悬的官椅上坐下。 坐稳后才开口,“众卿平身,往后你们见了朕,也无需下跪。” “啊?” “哈?” 刚站起来的小官小吏、平民百姓闻言再次跪了下去。 腿软快过脑子的那种。 庶民不跪皇帝? 这比稚子不跪家父还要过分! 祁峟心情谈不上好也算不上差,他无奈叹气,摘掉了头上两斤重的金帽子,聚拢的头发瀑布般散开,他也浑不在意,开口解释道:“两条腿两只眼的人还跪来跪去的,显得某些人真高人一等似的。” 第164章 众人心里吐槽:皇帝就是高贵,当官的就是高庶民一头,种地的就是比生意人高贵,士农工商的界限,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 祁峟像是能看透他们的心声,懒散解释道:“嗨呀,我这样不学无术、目无尊卑、好吃懒做的小人侥幸当了皇帝。” “这怕是我透支了八辈子的机缘福气。” “你们少跪我,就当是替我积德行善了。” “我可不想死后下了地狱,被黑白无常扔进油锅里烹饪煎炸。” 众人无语。 皇帝可是天子,老天爷的儿子,那肯定是神仙在世啊! 便是死了,魂魄也会升入天堂,商纣王帝辛那样的亡国之君,不也在《封神榜》中捞了个喜神做吗? 皇帝怎么会下地狱。 祁峟瞧着众人眼中的不可思议,脾气也上来了,“甭管老祖宗定了什么规矩,他们死了朕还活着,先听朕的!” 众人齐声:“唯”。 有几个跪习惯了的人下意识匍匐身体,然而还没等他们的膝盖碰到地,很快就被眼尖心巧的同伙扶住。 祁峟看着只弯腰低头的人群,心情好了不少。 他挥了挥手,让众人该干嘛干嘛,无视他的存在即可。还特意招了京兆尹王晔上前,询问工作近况。 “西市的进展可还顺利?” “绍姜冯李等大家族的族长肯配合吗?” “奴隶们可有不愿意自立门户,甘愿伺候主子的?” 王晔支支吾吾,答不上几句话。 祁峟:…… 不是,哥们儿你清官好官的名声怎么传出来的,就你这一问三不知的态度、弱唧唧的行事风格,你真能当好官、替民众办好事吗? 祁峟心里的怀疑加深。 他仔细端详京兆尹王晔的脸,惊觉这张脸竟过分的英气爽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丝毫不复前日的漂亮妩媚。 祁峟心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眼前这个京兆尹,不会是哪个无能宵小假冒的吧。 人一旦升起疑心,就会格外重视细节,意图凭借自己敏锐的洞察力揪出隐蔽的猫腻。 祁峟瞄向京兆尹王晔的眼里藏满试探。 祁峟本想拉着王晔多聊几句,但京兆尹显然不是个闲职,京中百姓对京兆尹的爱戴程度异乎寻常的高。 两人闲聊几句的功夫,就有人敲响了京兆尹府上摆着的鸣冤鼓。 祁峟忙起身,将主座让给京兆尹王晔,站在一旁看他判案。 这是一场苦命人之间的官司。 双方皆来了一群人:老妪头上裹着洗得泛白的发巾,颜色单调的冬衣补丁叠着补丁,擦泪的双手布满冻疮……小孩扎着俩冲天小辫,衣服是极深的暗色,红扑扑的脸上不均匀排列着皲裂皱皮…… “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抱着孩子的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和我家老头子是被拐子拐来的外乡人,在那蒋家做了几十年活。” “我们看对了眼,结拜为夫妻,生了仨儿子。” “小儿子出生没多久,他就出意外,早早去了。” 老太太提起亡故的夫君,声音里带着悲痛, “夫人怜惜我可怜,想帮我改嫁。” “可我不舍得啊,我儿子那么小,我要改嫁了谁照顾他们。” “再说我那老头子,他对我很好,月钱一发,就立马拿给我。他活着的时候,那聚贤庄的糕点,那么贵,小姐夫人们才吃得起的好东西,他都舍得给我买。” “我们夫妻感情极好,日子清苦,倒也幸福。” 王晔听着老妇人回忆过往,忙道:“阿娘您先别哭,先说重点,您找我,是想我帮您办什么事?” “总不能是让我帮您养小儿子吧。” 祁峟:…… 人才。 老太太明显也被噎了下,但她常年浸润内宅,是蒋夫人的得力下手,自然不是个蠢的,很快就找回重点。 继续哭诉道: “我是蒋府的大丫鬟,每月到手四两银子,我家老大和老二出息,被老爷选中,当了三少爷四少爷的贴身小厮,跟着少爷们住在前院享福。” “我家老三,就靠我老乡的帮衬拉扯大,我那老妹妹未婚未育,跟我关系极好,要是没她帮忙,我也没时间照护老三。” “我三个儿子好不容易都长大结婚娶媳妇了,蒋夫人可怜我岁数大了,恩准我去庄子上养老。” “这时候我家老三的媳妇怀孕了,肚子也大了,也不方便在后院伺候了。我就求了蒋夫人,让我三儿媳跟着我去庄子上生产坐月子。” “就是我怀里这小孩,我家老三唯一的骨血。” 老太太又哭起来,“这小孩没出娘胎,就死了爹,可怜的。我伺候完他娘月子,就拼尽心思拉扯他。” “他娘倒好,这一听说皇上要给我们这些外乡人分土地,立马就抛下小孩,回娘家去了。” 王晔听的一脸懵逼,儿媳妇回娘家而已,这有什么好哭的,于是他很单纯地开口,“他娘不该回娘家吗?” “出嫁的女儿回家探亲很正常吧!” 祁峟:…… 这么傻的可爱的官员是怎么做到人人追捧的! 大家不会是觉得这个傻子好糊弄,才爱戴他的吧! 老太太再次被噎,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继续哭诉,“她这个时候跑回娘家,那分给她的土地就给她娘家了啊!” 第165章 “本该留给她儿子的土地就落到她侄子手上了。” 京兆尹王晔角度清奇,“哦?你儿媳妇一家也是被拐子拐到京城的?” 老太太不情不愿地点头,“也就老三媳妇是。” “老大老二媳妇都是我给她们花钱赎身的。” 祁峟暗中点头,寻思这老太太还蛮善良的,还舍得自掏腰包给儿媳妇们赎身。 不错不错,值得夸奖。 京兆尹王晔的关注点再次清奇,“也就是说,就算三儿媳妇回了娘家,你们一家老小也能分到三份大人的土地?” 老太太点头,“还有六个孩子的六份田。” “但这点地,也不够一家老小吃喝的呀!” 祁峟听到这里顿悟:原是跟钱有关的纠纷。 王晔单纯但也不傻,他忙去问另一家的农妇,“阿婆你家又有多少人口,又能分到多少土地?” 打扮朴素的老太太没哭,只牵着一男一女的手道:“我家只有这两个孩子,老头子和儿媳妇还在蒋家当差,目前来不了衙门。” “我家只有我和这俩孩子能领到土地,至于孙辈,儿媳妇刚过门,肚子还没任何动静。” “不算女儿,我家四口大人能领到两份土地。” “算上女儿,就是五口大人领到三分土地。” 祁峟浅算了笔账:把女儿撇出来,婆家是五大六小,分得土地三大六小;娘家是四大零小,分得土地两大零小。 这数据咬得还挺焦灼。 场面陷入了沉思,孀居老婆婆又开始哭泣,“我家三媳妇是个拎不清的,她看着娘家人口少土地少,就想跑回去,把自己的土地送给娘家。” “她也忒愚蠢,自己有亲生的儿子,却不想着把土地留给儿子,心里眼里只记挂有她那影子都没有的侄子。” “出嫁了的女人哪有再回娘家的。” “她真是疯了。” 祁峟突然来了兴致,这出嫁的女人回了娘家,是不是想改嫁?这种大胆的女性他很欣赏! 被指控的女儿情绪愤怒,她亲娘却神色平和,紧握着女儿的手安抚她,出口的话却底气十足,“我闺女三天两头回娘家住,平常没见你反对,怎么,这一要分田了,你就想她了?” “平常咋不拦着她,不让她两头跑呢?” 孀居老太太讪讪,指着怀里的小孩,“情况特殊,这几天,小孩格外想娘。” “可怜我们崽崽呦,小小年纪没了爹,这娘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祁峟:…… 这话也忒恶毒。 王晔头疼,他一向跳脱,最听不惯这家长里短的事,心里早就暗暗叫苦。 求求老天爷,让他亲爱的妹妹早日痊愈吧! 这班,他是一刻也上不了。 王晔想撂担子走人,但皇帝还在旁边站着,只能压下烦躁继续和稀泥。 他安慰孀居老太太,“老人家,您也上了年纪,也别太操心晚辈的事。” “这腿长在你儿媳身上,她愿意去哪儿去哪儿,愿意回娘家回娘家,咱少操点心,活得久还不惹人嫌。” 祁峟:差点笑出声来,王晔也忒人才,人长得跟面团子似的和气漂亮,嘴巴却跟淬了毒似的。 句句话话往人心窝子里扎。 孀居老太太明显也憋气,她不再跪王晔了,扭头对着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祁峟磕头,“陛下啊,你来评评理吧。” “哪有结婚了的女人,把钱往娘家送啊!” 祁峟忙示意老婆婆起身,虽然他现在觉得这个老婆婆碎嘴子且心眼多,但他也不觉得这样一个人就该跪他。 独自拉扯大三个孩子的女人到底是值得他敬佩的。 老婆婆带着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站起来后,祁峟才慢悠悠开口,“可她不仅是结了婚的女人,她还是死了丈夫的女人呀。” “虽然大祁律法禁止二嫁……” 祁峟突然心虚了,大祁律法白纸黑字将禁止二嫁写在律书上! 这是开国皇帝太|祖陛下定死的规矩,虽然被太宗陛下短暂废除过,但过了百十年,仁宗继位,仁宗皇帝出于信仰等缘故,又把这条给恢复了。 祁峟:…… 无语。 祁峟绞尽脑汁,试图搜查到女人可自行支配财物的律法,他找啊找,从私人物品神圣不可侵犯,找到女人的嫁妆由且仅由女人支配,是独属于女人的私产…… 还真让他找到了! 他突然来了底气,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虽然大祁律法禁止女性二嫁,可属于女性的嫁妆,私产,完全由女性自由支配啊!” “你儿媳妇名下的地,就是独属于她的,她爱给谁给谁,你无权置喙的。” 孀居老太:…… 无语。 沉默。 火气上头。 “那女人的嫁妆贴补婆家、传给儿孙,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围观群众有点头的、有摇头的,更多的人只是单纯吃瓜看热闹。 王晔却突然开口了,“传给儿孙我没意见,贴补婆家……,那得是多穷的婆家才会觊觎媳妇手中那点子钱啊!” “也不嫌寒酸的。” 王晔这话引起很多人认同,“是啊是啊,贪女人的钱,真丢人。” 祁峟适时开口,“甭说你儿媳妇手上的地你支配不了,便是你儿子孙子手中的土地,你也是无权插手的。” 第166章 孀居老太:…… 祁峟笑出一口白牙,“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你说是不。” 孀居老太:“陛下……” 孀居老太不再开口,祁峟正准备招呼王晔结案,老太怀中抱着的小孩突然哭起来,“呜呜呜,娘不要我了,好狠的心肠。” “娘好坏!” “呜呜呜。” 三四岁的小孩娇小脆弱,哭起来格外惹人心疼。 很快就有吃瓜群众指责起孩子娘来,“这娘太不是东西了,年纪轻轻的,生下儿子就不管了,嘿,还当起甩手掌柜来。” “就是就是,有钱都不舍得留给儿子,真不是东西。” “这舅舅也是,不心疼外甥就算了,还贪外甥的钱。” “土地可是农民活命的物件,这舅舅贪了外甥的土地,这外甥长大了可怎么活啊。” 年轻的女人面皮薄,挨了骂很快就臊红了脸。女人的弟弟更是害羞,早就羞愧的抬不起头。 倒是他们的母亲坚强,这位一直从容冷静的母亲适时开口,“母亲不爱孩子,难道都是母亲的错?” “有几个当妈的天生不爱孩子?” “这小孩,长了张天真无邪的脸,做的事比那下水沟里的老鼠还恶毒。” “我女儿去年病重,她婆婆特意给她开了好几副中药,特意煎了给我女儿喝,他这个混蛋,趁他奶奶没注意,抓了土就往药罐子里倒,还……,还尿在里面。” “她奶奶急了揍他,他还抓她奶奶眼睛。” “你们看她奶奶脸上,那疤痕都是他抓的。” “这孩子毁了这份药不说,还爬着梯子把她奶奶放在柜顶的药给拽下去扔了,把包着药的纸撕烂,让几副药混在一起,又用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酸水一浇,这药彻底废了……” “那药多贵。” “我儿子去年结婚,积蓄花的干净,想再买都凑不出这许多钱。” “最后还是我们两家合伙凑钱,才重新抓了药。” “那小子刚会走路就敢捡石头砸他亲娘亲奶奶,也就他大伯父能稍微管着他。” “要说这小孩岁数小不懂事,可他在少爷小姐们面前又乖觉讨喜的很。” “一回家,他伯母奶奶母亲、哥哥姐姐,那都是他的玩具,他想打就打想拽就拽。”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恶毒东西!” “我女儿心狠,就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这样的儿子,这东西绝对天生坏种。” “我女儿也没非要把地留给我们,她婆婆对她挺好的,她也愿意把地留给夫家。她婆婆虽然偶尔骂她,却也舍得花钱给她看病做衣服,也体谅她们妯娌辛苦,经常帮衬着做饭洗衣服。” “把土地留给亲家,留给她大嫂二嫂的几个孩子,我女儿是愿意的。” “偏生亲家非要我女儿把土地留给这小混账。” “那就谈不妥了,这孩子生下来没被掐死,简直是我女倒了八辈子霉。” 祁峟:…… 什么孩子啊,能让亲生母亲亲生外婆恨不得掐死。 那孀居老太也是,好一阵坏一阵的,他都不好评价了。 孀居老太听着亲家母的话明显不乐意了,“这孩子还小,还能调教!你们要是敢杀他,你们就是杀人凶手。” “没了爹的孩子,心智晚开是正常现象。” “那请问你儿子小时候是这样趋炎附势的人吗?” 孀居老太:…… “总之当娘的,就该为孩子打算。” 那女孩也不当鹌鹑了,突然开口,“我就不管他,他好几次都差点害死我,他才是天生克我。” “今年冬天,他掉水里了,我下去救他;我把他捞上去了,准备爬上来,他碾着我手指不让我上岸。” “天!他会游泳的,他就是骗我下水,特意想淹死我冻死我!” “还是少夫人身边的丫鬟路过,把他扯开,我才爬上来,我手都被他踩紫了!” 孀居老太迟疑着放下手中抱着的孩子。 她记得老三家的手确实肿了好一段时间,老三是绣娘,活计不少,她当时还帮着秀了好几十块手帕呢。 小孩子一下地,就扑到年轻女人身边,“呜呜呜,你是我娘。” “对不起,我没想害死你的。” “我只是觉得好玩。” 小男孩呜呜咽咽地哭。 吃瓜群众看他的眼神却变了。 小孩忙围着年轻女人跑了一圈,“叔叔婶婶们看,这是我娘。” “奶奶说我们娘俩一看就是母子,伯母们也夸我和娘一样是天生美人坯子。” 祁峟:…… 这么精明,真是三四岁的小孩? 年轻女子的弟弟忙扒拉开小男孩,力度不算大,小男孩却应声倒地,“呜呜呜舅舅推我。” “舅舅不喜欢我。” “呜呜呜呜。” 年轻男人哑着嗓子,“别叫我舅,我不认你这个外甥。” “还有,这是我妹,不是你娘!” 祁峟:好热闹、好精彩的一出大戏。 有趣。 大悲,这段六千字都没写到后续。 这个天生恶毒的小男孩是看了大同的热搜加上去的。本来这个恶毒反派的戏份是他爹的! 第58章 深深浅浅 祁峟瞧了眼精明的小孩,又瞧了眼两位老太太,眼底的讥诮不加掩饰。 第167章 他挥手招呼小男孩的堂兄姊,温和抚摸他们的头,“小弟弟可有欺负过你们?” “他欺负过我!”一名小女孩怯生生地瞧了眼奶奶母亲,毫不含糊道:“他喜欢扯我的头发,扯的头皮可疼了,我让他松手,他从来不听。” “他也欺负过我!”旁边的小男孩胆子更大些,语言表达却没有小女孩利索,只好边比划边说:“他不好好吃饭喝水,大人们忙,大姐是三小姐的丫鬟,每次都是我和二弟喂他吃饭喝水。” “他可过分了,每次都把水打翻;饭菜稍微差点,他就直接掀碗。” “看我衣服,袖子上还有水呢,冬天衣服干的慢,我和二弟的衣服袖子,就没彻底干过!” 年纪稍小的小男孩跟着补充,“他不吃的饭,我们可馋呢,因为他没了爹爹,体格子小;娘亲婶婶总是把最稠的米粥留给他喝。” “奶奶还会每天给他蒸鸡蛋羹,还滴香油呢!” “家里有肉也是他吃得最多,可是只要一顿没肉,他就不吃饭,一口不吃,他还会把饭摔了喂鸡。” 祁峟:…… 这小孩还知道绝食,厉害。 祁峟看了眼欲言又止的第四个小孩,特意开口问她,“哥哥姐姐说的,可是实话?” 最年幼的小女孩紧张地拽着衣角,“我……,我不知道。” “可是小弟弟是好人,他,他会带糖果给我吃。” “还会求奶奶给我煎鸡蛋饼。” “我娘都不舍得给我吃鸡蛋的。” 小女孩说着说着就低下了头,声音细若蚊蝇,“小弟弟不是坏人。” 祁峟语气难得的温和,“所有他对你很好很好,从来不欺负你,对吗?” 小女孩点头,又摇头,清澈的眼里写满懵懂。 陛下是好温柔好漂亮的大哥哥啊,他看上去就是个大好人。 小女孩不好意思对温柔哥哥撒谎,忙补充道:“不是的,他对我好,但他也喜欢跟我闹着玩,他把死掉的刺猬放在我要洗的衣服里,我没注意,抓了一手血……” “他还喜欢把我的饭藏在雪地里,说是请我吃冰雪大餐,可凉冰冰的饭不好吃……” “奶奶给我买了新衣服新鞋子,我特意挑了晴天穿出去,他还是从背后泼了我一身脏水……” 女孩子的语言功底非常好,说话的条理思绪非常清楚,围观群众很快就开始指责小男孩不是东西。 “这真是人面兽心的畜生。” “这真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 “活该他亲娘厌恶他。” “这要是我儿子,我,我都不好意思出门。” 祁峟听完小孩子们的讲述,随口夸了句“好孩子。” 得到了陛下的夸奖,小孩们的心情十分雀跃。他们虽是奴隶的孩子,但还没养成屈从臣服的奴性,孩童天真无邪、争强斗胜的心理尚还存在。 “那我们都是好孩子吗?” “你们都是。”祁峟的声音带着笃定。 “那小弟弟也是好孩子吗?” “他不是。”祁峟毫不犹豫。 祁峟看了眼平心静气的孩子外婆,又看了眼哭红眼睛的孩子他奶,心里也存了几份叹息。 普通家庭生出这样的祸害孩子,一个不慎就会给家族招致满门灭顶的灾祸。但因为血缘亲情的羁绊,长辈们总是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纵容小孩…… 还好这样的小孩只是奴隶之子,他也就只有机会欺负欺负自己的家人;他若生在皇族王室,那不知道多少平民百姓会成为他的掌下亡魂;毕竟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只是会说话的、开了灵智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玩物。 祁峟悲悯地瞧了眼小男孩,他正紧紧趴在他娘亲肩膀上哭泣,泪水哭花了小脸,打湿了年轻女人的衣襟。 他瞧了眼京兆尹王晔,示意王晔结案。 王晔却没接收到他的暗示,只同情无比地瞧着两位上了岁数的老妪。 祁峟:…… 废物点心。 王晔沉浸在吃瓜看戏听八卦的第一线,浑然忘了自己肩上的职责,他眼睁睁看着两家老太太停止了拌嘴嘲讽,心里茫然,“你们都讲完话了?” “是的。” “开心了?” 两位老太太违心地点头。 祁峟不忍直视,他连忙开口,对着小男孩的母亲道:“你名下的土地你自由支配,想传给谁就传给谁,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只一点,不许卖给旁人。” “若是真混到卖田求生的地步,记得去京兆府或户部巷,将土地卖给朕!” 年轻母亲点头应是。 祁峟心里满意,他微微一笑,看向寂静的人群,“不光是她,大家伙都一样;你们手中的土地若是需要转卖,只能通过官府转卖给朕。” 众人自是附和,但也有胆子大的提出质疑,“那我们死了,土地传递给儿孙,需要均分吗?” 祁峟微笑,“那就是你们的家务事了。” “那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曾孙,家里人数越来越多,土地的分量却一成不变,那我们该如何养家糊口呢?” 祁峟沉默,他还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 虽然每隔五年十年,重新统计人口、登记户籍,清丈土地是历朝历代的普遍做法,可……,这种跟利益密切关联的活动,豪强地主是百分之一万会和地方官府勾结的。 第168章 届时,不说把农民缺少的土地补足; 不把农民的地划分给乡绅都算是好的。 这种频繁性、短周期的活动,效果好与不好,全看地方官的良心,其中可供操作的空间太多太泛了。 除非建立一支遍布基层的、只效忠于皇帝的监察队伍--逡巡全国,威慑百官。 但祁峟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只效忠于皇帝?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他能信这个?钱和权,名与利,才子美人,佳肴美食……,这桩桩件件,哪样不比他祁峟这个皇帝诱人? 军队的士兵忠诚他是因为他祁峟会按时按点的发放军饷,士兵战死了会第一时间发放体恤金,打了胜仗从不拖欠奖赏,前线断了粮草医药他也不会装死,掘了老皇帝的坟都要凑齐物资…… 等他们老了回乡,还会赏银赏地…… 那群在前线卖命的将士们知道,这样把兵士当人的皇帝,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至于地方官员、监察官员,人家读了那么多书,吃了那么多苦,历经千辛万苦成了站在帝国顶端的人上人,让他们只忠诚于皇帝?让他们虔诚地服务人民?让他们不贪不抢做个清官好官? 属实搞笑。 给他们赏钱升官? 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那俩歪瓜裂枣。 清廉正直、忧国忧民的好官也不是没有,只是不多,属实是出一个就能名垂青史的程度。 祁峟含糊了这个问题,只回答道:“若是村子里有荒芜的田,家里又有充足的力丁,那么这些土地可以被开垦出来,私人占有。” “土地被私人占有的前提,一是无主,二是保证自家人种。” “至于其他的事情,按照原先的规矩来。” 众人也没什么异议。 政策的颁发不是一开始就趋向百分百完美的,胖子也不是一口气就能吃成的。 他们选择相信朝廷、相信皇帝。 祁峟强调完分土地的事,注意力转移到先前的小男孩身上,他漆黑的眸孔里闪着深邃的光,看向小孩的眼睛无端带着慈悲。 小男孩被他瞧怕了,忙从他母亲身下跳下来。 祁峟眼尖的察觉到这位年轻的母亲在孩子落地的一瞬轻松地换了口气,他嗤笑一声,“三岁看老,祖先诚不欺我。” 小男孩被他笑的胆颤,下意识往他奶奶怀里钻。 祁峟却不如他愿,命令暗一上去抓住他,声音悲悯,道:“你这孩子,也算因祸得福。” “这心性歪了的孩子,应该去学堂接受圣人智慧的熏陶,朕好人做到底,就送你去学《孝经》和《道德经》吧,两本书各自默写五十遍,错一个字、涂一个墨团,打一下手板心。” 小男孩不知道《孝经》和《到底经》是何物,只在听到打手板心时吓得浑身颤抖。 他不要挨打,他最怕挨打了,挨打可疼了。 祁峟看着小孩的不服气,看着周遭百姓不解的神情,悠悠道:“南越国那几位良心烂了的前任王子,也受得这样类似的惩罚。” “区别在于他们还需要去砖窑里烧砖,而你不需要。” 祁峟声音蛊惑,“你只需要背书、默写、顺带去煤窑帮工即可。” “你还小,嫩胳膊嫩腿的,去厨房里帮厨,挑水生火摘菜洗碗……,一天劳作三个时辰即可。” “等你十二岁了,就可以下煤窑挖矿采煤了……,一天劳作六个时辰,就刚刚好。” “瞧瞧朕对你多好,朕还体谅你年岁小,亲自为你安排了清闲活计,还不快谢朕。” 祁峟声色散漫而凉薄。 孩子他奶忙拽着孩子跪下,“谢陛下不杀之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男孩再怎么顽劣调皮,也不敢在祁峟面前撒野,只不情不愿地跪下了,被奶奶摁着磕头。 祁峟慢腾腾受了祖孙二人的礼,从容淡定地摸了摸金丝衣服上栩栩如生的刺绣,心道自己真是天下第一好人:砖窑向来不是人待的地方,冬日里还好,蒸腾的热气还算得上是驱散寒冷的利器;可这夏日一到,那炙热的高温闭塞的环境,活生生人间炼狱的存在。 他怜惜这坏小子岁数小,又是实实在在的大祁子民,就没舍得让他去做那些外乡战俘的活计。 他可真是个好人。 只是可怜南越那些个养尊处优的王子,马上就要经受非人的炎热酷暑喽。 祁峟处理完闹剧,京兆尹王晔终于从游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看了眼孩子的母亲,又看了眼孩子的奶奶,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陛下,这就结束了?” 祁峟声色冷淡,“嗯。” “没后续了?” 祁峟:…… “不确定。” 祁峟不太想跟这个脑回路清奇的人讲话,处理完案子也没多呆,迅速召集了商熙王晚成入宫议事。 商皎姑娘听着哥哥要进宫,忙求了太后带自己去雍和殿凑热闹。 夏妍也对商熙王晚成的突然入宫感到好奇,脑海中权衡了一番利弊,最终决定带着商皎去一趟雍和殿,会会陛下。 商熙两人一进宫,祁峟就把农人抛给他的问题讲出来,“我们按人头给奴隶分了土地,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这些农家的人口越来越多,而土地数量却相对固定,他们又该如何养家糊口呢?” 第169章 王晚成立马开口,“稚子成年,将他名下的土地在旧有规模的基础上扩大;新生子足岁,为他分割土地。” “个人名下的土地,死后注销,归还朝堂。” “土地不得在一家一姓中传播。” 祁峟面沉如水,“这确实是个法子,只是这样做,县衙的官吏怕不是会忙死。” 旁听的夏妍跟着点头,“划分土地是项大工程,这样足岁一次、成年一次、死亡一次……” “若是女子出嫁,夫婿不在本村,那女孩子大婚还要转移一次土地。” “县衙的地图文书恐怕会堆积如山,查阅起来也艰难。” 王晚成也觉得这个法子不太现实,主动闭嘴。 商熙也开口了,他沉吟道:“若是以村为单位,一个村的人耕种固定方位、固定面积的土地,耕作劳动一块进行,秋天收上来的粮食交完税后按人头平分,成人分大头,小孩分小头。” 祁峟听完后沉默更深,他狐疑地开口,“那如果一对夫妻生了八个小孩,就意味着这个家庭的妇女常年处于孕期状态,实际上他们家只贡献了一个成年劳动力;秋天的时候他们家却可以分得足足两大八小十份粮食。” “另一家有一对夫妻一对老人四个孩子,他家可能有一到四个完全劳动力,极端情况下,他家只用贡献一个劳力,就可以坐收四大四小八份粮食。” “而那些没有小孩、没有老人的家庭,是不是太吃亏了。” 夏妍下结论,“这样忒不公平。” “而且保不准有些懒人偷懒,想不劳而获、少劳多获……,长久以往,大家都躺在家里懒的下地了,懒人可能会想:村里收了粮食肯定会分我一口饭吃,反正饿不死我,我为什么还要努力;勤快人可能会想:我累死累活一整年,收的粮食居然还要分给外人,真是离谱,这活菩萨谁爱当谁当,反正我不当,睡觉偷懒多快乐,爽飞了!” 王晚成跟着补充了句,“而且,分粮食的时候,看着是公平的,大家是一样多的。” “但万一这个村长有私心,私下里给儿子亲戚多分点,这谁能知道。” 沉默许久的商皎讥诮开口:“甚至不用私下里贪墨。” “其实分粮食跟收粮税的区别不大呢!当官的收粮税的时候,米斗的度量看着一样,但这其中蕴含的深深浅浅的讲究,可不在少数。” “谁不知道衙门那些小厮,收亲戚朋友家的粮食时,米在米斗里凹出一个小山洞;收陌生人粮食时,米在米斗里凸出一个小山包;两相抵消,多的粮食最后都掉进了自家的口袋。” “那分粮食的时候,低一点矮一点,粮食不就省下来了吗?” 祁峟惊诧,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原来收个粮税都有这么多弯弯绕绕,怪不得穷者日穷而富者日富呢。 第59章 淮南王妃 祁峟冷肃着脸,心底骇浪滔天,面上却丝毫不显,他殷切地瞧向商皎,“商姑娘见多识广,可否替朕解答疑惑?” 商皎半点不矫情,她步履轻快地走到大殿中间,微微弯腰屈腿,“陛下,我大祁土地按亩收税,有多少土地就交多少粮税,人丁数量的多寡不影响征税结果。” “这样做虽然避免了‘富户享田万亩,交税不过百十来亩’的窘境,但也淡化了人丁与土地的关联。” “小女子愚见,按照农户家中的人口数量划定其家庭占有土地的上下限,高于最高标准的土地罚没;低于最低标准的补足封赏。” 祁峟紧拧的眉头轻轻散开,“以人口基数为标准,以一家一户为基本单位,使土地面积在合理区间内弹性变化,此法妙极。” 商皎笑容含蓄,“陛下谬赞。” 祁峟很是郑重地起身,将商皎引至御案左侧,亲自铺平宣纸,将狼毫毛笔递给商皎,又从小柚子手中接过砚台墨条,亲自磨墨,手上忙碌的同时,嘴也没闲着,“姑娘你说,这个上下限的标准,又该如何制定呢?” “下限好说,饿不死人的最低标准。” “敢问上限呢?” 商皎从容不迫地接过祁峟递来的毛笔,虚虚在纸上画了俩圈,“无需奴役他人的情况下,一家人能够耕种的最大面积。” 商皎洁白柔韧的手腕轻轻一转,墨水填满了一个饱满的圈,“这是底限,饿不死人即可。” 商皎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墨水又晕染了一个半圆,“这是上限,比底限多一半。” 年轻姑娘璀璨漂亮的眼睛噙着笑,“定死个人占有土地的上下限,那么这个家庭占有土地的标准范围也就出来了。” 祁峟笑了笑,少年人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姑娘所言极是。” 夏妍也紧跟着开口,“安南土地肥沃富庶,一亩地便足以养活一口人;溪南、北境等地土壤贫瘠,三亩地尚不足以养活一口人,依臣愚见,这上下限的标准,也要因地制宜的好。” 祁峟轻轻旋转手中的毛笔,墨水溅到了脸上也混不在乎,他淡淡开口,赞同夏妍的说法,“夏爱卿所言在理。” 王晚成却开口,道:“个人占有土地的上下限,这问题不是又绕回来了?” “成年的男人和女人,少年的男人和女人,老年的男人和女人,这六者占有土地的上下限,直接就形成了六个标准。” 第170章 “如此看来,商姑娘的法子,也是纸上谈兵,华而不实罢了。” 商皎沉默不语,倒是夏妍主动替她开口解围,“缘何就是六个标准?” “把男女的差异隐掉,年龄标准只论成年与否,就只剩两个标准了。” “虽说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是为成年,但为了减缓地方官吏的工作难度,把成年的界限卡在十二岁--以一大旬为界,也是合乎情理的。” 祁峟赞许地瞥了眼夏妍,心里欣慰极了。 便是女人的气力天生比男人小,女人们也不会嫌弃手中的土地多了烫手! 就像人老了,吃不下饭了,干不动活了,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像婴幼儿一样仰赖她人鼻息才能存活,也没人敢像对待婴孩一样对待老人。 没办法,社会地位摆在哪儿,尊老爱幼,贪念钱财,是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 商熙也开口,他拱手抱拳,声音恭敬但不失严厉,“那敢问太后,如此一来,是按我朝旧例征收土地税,还是效仿先朝征收人丁税,亦或是双税并征,两者并行?” 夏妍淡淡开口,也不恼怒商熙的冒犯,“自然是按照我朝旧例,单征土地税。” 商皎紧跟着开口,“收了地税的同时当然不能征收人头税啦,横征暴敛要不得!” 一群人吵闹,祁峟面上带着笑,心里却不轻松,土地分配的事情是扎在他心头的锐利的刺,又坚又硬,一日不得妥善处理,他就一日睡不好觉。 商皎领了旨意,将今日的会谈记录成册,并将她的想法具体到点滴,写成折子;折子写好后,京官朝议修改,最终版抄录百份,通过快马与信鸽,运送至各地府县。 地方府县测算好当地的数据后,再将折子运回京都。 地方官们或殷切或惶恐不安地等待圣旨降临,然而陛下在收回折子后就不再关注此事,大家松口气的同时,也不敢完全把心放回肚子里。 安南的改革热闹有序的举行,富人的土地给了穷人,富人的奴隶恢复自由身…… 有地可种的百姓增多,绣房里的绣娘、织娘;泥瓦匠、杀猪匠、竹匠篾匠却也相对应少了一大片。 祁淼森等人将此类现象写成折子交给祁峟,希望陛下和朝中大臣能注意到此事的不同寻常。 按理说人人有地种、人人有粮吃的日子是富足幸福的;然而安南百姓的生活成本也高了不少,剃头、编制凳子、盖房子、修路、修堤坝…… 这些日常得不能再日常的琐事居然贵了一倍有余。 归其原因,是匠人们不愿意干手艺活,回家务农了。 商熙特意强调了“士农工商”的思想对百姓们择业的影响,他希望祁峟“劝课农桑,鼓励耕织”的同时,也能引导大家重视手工业生产。 祁峟看折子的时候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二月二很快到来,祁峟在众人簇拥中去了神农祭坛,又在歌舞声中进行了神圣庄严的耕耤礼。祁峟是皇帝,大司农为他准备了最先进最高效率的犁具,开垦荒地的时候又快又省力……,祁峟在百姓的瞩目中,牵引着耕牛,一寸寸踏松土地。 少年天子玄色的衣袍朴素古典,绑在脑后的发快活摇晃…… “小皇帝种地怎么不用金锄头。” “金子软啊,金锄头怎么挖得动地!” “老皇帝就是用金锄头种地的。” “皇帝的牛就是不一样啊,又精神又强壮。” “他用的犁也小巧轻便。” “我家连驴子都买不起。” “我们村上拢共就两头驴呢。” “别管那驴不驴,牛不牛的,你们看陛下用的那犁,木头做的。圆圆小小的,我们可以拥有啊!” “那犁真简便啊,套在我身上,我应该能轻松不少。” “那犁圆润小巧,套在我家牛身上,牛也省劲。” 祁峟翻地松土的时候自然是没听见周遭的议论低语的;但当他闲下来,坐在田垄上休息,他的子民们羡慕、渴求的声音便止不住地往他耳朵里钻。 “皇帝就是皇帝,皇帝种地都有牛用,哪像我们,套在牛身上的犁具架在我们身上。” “皇帝哪用自己种地,他躺在粮食堆上,一辈子都饿不死!” “我们这么多人种地养他呢!” 农人们在祁峟面前闲话家常,他也不恼怒,只闷闷地接过小柚子递来的水,“庄子上没普及耕牛吗?” 小柚子是穷苦出身,对农庄的事熟悉的不得了,“哪儿只是没有牛呀,骡子、驴那都是没有的。” “寻常农家哪里养的起畜生,不饿死人都是万幸。” 祁峟心里烦闷,原来他的治下,百姓生活如此艰辛。 他看了眼油光水滑的耕牛,牛背上披着镶金嵌玉的明黄色鞍鞯,淳朴的眼神汪汪地黑亮;他又看了眼佝偻着脊背,衣衫灰暗破败的老头。 嘲笑似的摇头,对一旁走来的大司农说,“你看看,我养的牛,比人还要高贵,养尊处优的。” 大司农陪笑,“陛下,您是至尊天子,他们是草民,不一样的。” 祁峟心里酸涩,却也说不上由头,只讷讷道:“他们是天子的孩子。” 大司农不笑了,他是正经的墨家仕子,他当然希望人人都吃饱饭、穿暖衣、活得轻松省力,但他做不到啊。 第171章 他们日复一日的改良农具、选育良种、变革排水措施……,挨家挨户的走访,渴望从农民手上获取最先进的播种经验…… 他们百十来人从未放弃过努力,可五年、十年、二十年过去,只能取得微末点滴的进步。 畜力不足的时候,再轻便省力的犁具,也是套在人身上的,他们无力更改。 再优良的粮种,也抵不过洪水、干旱的破坏,人力终究不能胜过天意。 “陛下,……” 小柚子开口,“大家过得苦,不是您的错。” “是老天爷,老天爷见不得大家好过,不关您的事。” 祁峟唇角轻勾,“不关我事?” “怎么可能呢?” 但他也不再过多纠结这事,只温柔地摸了摸牛角,“将这牛和犁,送给那些凄苦的村子吧。” “这犁要真是省力好使,就麻烦诸位大人,帮阿翁阿婆们改造器具吧。” “小柚子,你明日去朕库房里,取上好的茶叶锦缎出来,朕要好好犒劳诸位大人。” 大司农和小柚子连声应是。 祁峟心情复杂地回了宫。他向来是奢侈爱享乐的性子,珍馐佳肴、美酒佳酿、绫罗绸缎……,贵东西有贵东西的好处,好东西当然讨人喜欢。 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祁峟发自肺腑地希望天下人能和他一起快乐。 这天,祁峟再次去了京兆府,不同于上次的喧嚣无序,今天的京兆府热闹又严肃,大家都礼貌恭敬的排队,没人大声哭闹,也没人撒泼。 京兆尹高高在上,独身一人坐在官椅上,却无端带着亲和力,人民对她敬重有加,却不害怕。 她一份一份地核验契书,条理有序的盖章留戳,动作从容而不慌乱;京兆府的官员左右分散,坐在她的两侧,一份契书由五人盖章,程序严谨至极。 祁峟隐在暗处观察京兆尹的工作,见她动作娴熟、神态闲适,恍然萌生了此王晔非彼王晔的猜测。 他眼尖地瞧见这个“王晔”左耳上侧少了颗旖旎的红痣,但他也没戳破表象、兴师问罪的心情,他才不在乎这个“王晔”皮下之人姓甚名谁,能帮他办事就行,左右他只发一人的俸禄。 祁峟默默缀在人群最后,悄无声息地排起了队,大概一两炷香的功夫,夏妍带着户部的人来找“王晔”议事。 祁峟站得远,听不清两人交头接耳在聊些什么,祁峟刚准备亮明身份去凑热闹,夏妍很快就走了。 来去匆匆。 这下好了,祁峟原本一分的好奇心酝酿成了十分,他看着悠闲从容的“王晔”,又看了眼步伐匆忙的夏妍,只觉得心脏小猫抓挠似的痒。 他想了想,决定跟着夏妍走。 京兆尹公务繁忙,祁峟实在不想浪费她的时间,更不想连带着蹉跎农人们的时间。 “夏妍。” 祁峟叫了户部尚书的名字。 夏妍一怔,立马转身,见是祁峟,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陛下。” 祁峟轻轻“嗯”了声。 见她脸色实在苍白,遂关心道:“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夏妍摇头,“不是。” “那你为何难受?” 夏妍抬头,直视祁峟的眼睛,“淮安王府的事。” “哦?” “众所周知,淮安王府有两个主子。” 祁峟莞尔,“现任淮安王娶了前任淮安王的独女,这才承袭了淮安王的爵位,所以实际意义上,淮安王府只有一个主子。” “那就是淮安王妃。” 夏妍却不赞同,她痛苦地摇了摇头,“陛下,您不懂,那范氏承了淮安王爵后,使了些手段,让淮安王这一祁姓王爵变成了异姓王爵。” “淮安王府的家事不再受宗人府控制。” “这淮安王妃手中的权势,被那范氏分去了大半。” 祁峟:…… “这范氏,老淮安王活着的时候不过一任郡马爷;老淮安王死了他竟然真敢以王爷自居?” 夏妍点了点头,笑容带着凄苦,“陛下,现下不是忧心淮安王家事的时候。” 祁峟一噎,“是你先提的淮安王府有两个主子。” 夏妍理亏,忙把情况交代清楚,“陛下您下达了分地放奴追缴地税的旨意,淮安王妃很是配合臣的工作。” “她将银子、土地、奴隶一一清点好,亲自带着账本地契来我们户部巷。” “她这样配合的宗室夫人,我们还是头一次见,本以为这是一桩轻松差事,谁成想……” “谁成想什么?” 祁峟急了,这转折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谁成想淮安王府,淮安王妃说话不算话啊!” 祁峟:…… “淮安王妃前脚将东西送来,淮安王后脚就带了淮安王夫人前来砸场子。” 祁峟震惊:“砸场子?” 夏妍叹了口气,深深瞥了眼祁峟,语带忧郁,“人家淮安王说了,他早就跟王妃分家了,王妃管后院里的事,夫人管前院的事。” “现在王妃越过夫人,把前院的奴隶、土地、钱财也清点了,实在是僭越、无耻。” “他不认这个账。” 祁峟有些茫然,“他难道不知道,朕要整治京都的风气吗?他不主动交奴隶交土地补地税,朕也会武力强迫他的。” 第172章 夏妍摇头,“人家淮安王才不在乎这个,人家可是淮安王呢!人家的先人可是太宗皇太女唯二的孩子,熹宗陛下唯一的兄弟呢!” “他还说他是大祁有史以来唯一的异姓二字亲王呢!便是太宗皇帝、熹宗皇帝活着,也不会收他的税、分他的田、放他的奴!” “人家还说了,王妃胆小怕事,可别连累他破财。” 祁峟沉默,“他确实是唯一的二字异姓王,毕竟之前的淮南王都姓祁呢。” “对了,淮南王夫人是个什么称号。” 夏妍诧异开口,“陛下您不知道吗?当初是哀帝陛下举行的分家仪式,将淮南王家的产业一分为二,王妃王爷各自一半。王妃并世子继承后院资产--也就是老王妃的遗产;王爷继承前院资产—也就是老王爷的遗产。” 祁峟无语,“这怎么把大头分给外人了。” 夏妍叹气,“谁知道呢?许是哀帝可怜淮南王是个被扫地出门的男人吧。” “哀帝不仅做主将遗产的大头交给了淮南王,还把淮南王的外室抬成了一品诰命夫人,使她以平妻的身份入门,与王妃平起平坐。” 祁峟:…… 祁峟:? 这是什么炸裂的操作,天秀! “不是,他们怎么好意思的。” 夏妍摆手,“谁知道呢,而且世子病弱,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杜后的意思是王妃诞育的嫡幼子继任世子。” “但淮南王策反了哀帝,两人一通算计,这嫡幼子也暴毙离世了呢!” “世子爵位也没落在那淮南王夫人的儿子头上,反倒是给一小妾的儿子捡了便宜去。” 祁峟:…… “王妃可还有子嗣存世?” 夏妍摆了摆指甲,轻描淡写道:“有啊,王妃诞育的小女孩还好好活着呢。” 祁峟悬着的心收回肚子里:王妃的子嗣要是死完了,他不介意收回淮南王爵。 “但是这个小姑娘的爹不是淮南王呢!” 祁峟无所谓地开口,“没关系,她外公是淮南王。”她娘亲也会是淮南王。 祁峟终于懂了那些老贪官一心一意给子孙后代积攒财富的心情—原来人努力一辈子,就是希望自己的血亲过上轻松惬意的生活啊! 淮南王可是祁峟的偶像太宗皇帝唯一赐下的王爵,他虽然不怎么关注淮南王家的事,可他还是很在乎淮南王的声誉问题的。 而且王妃本人也不错,忠诚于皇命,他很乐意帮她一把,也算是还了哀帝欠下的孽。 第60章 众生平等 祁峟闲着没事,就跟着夏妍去了趟淮南王府。 淮南王不愧是大祁国唯一的双字亲王,他的府邸雄浑古朴、大气磅礴;蜿蜒曲折的溪水潺潺涌流,灰黑色的石拱桥随处可见,名贵的兰花种植在花圃的每一个角落,分明是料峭春寒的季节,淮南王府却温暖一片,小风悠悠地吹,水波轻轻荡漾,像是阴雨缠绵的江南。 这座淡雅别致的苏式园林在一众红黄建筑中分外惹眼。 夏妍带着祁峟一行从侧门进入王府。 沿路的小丫鬟们都穿着嫩绿色的春衫,鲜活俏皮又不失温婉,扫地的扫地、浇花的浇花……,各自忙着各自的差事。 “王姊安好。” “太后万福金安。” 夏妍和淮南王妃互相寒暄。 祁峟无视她们的客套,自觉走到主位,静悄悄落座。 淮南王妃亲自沏了热茶招呼他们二人。 “尝尝,这新上的碧螺春,茶水沁人心脾的甜。” 祁峟自然是给王妃面子,端起茶盏细细品尝,“茶是好茶,王姊沏茶的手艺确是一般。” 被嫌弃了手艺,淮南王妃也不恼,只道:“好手艺都是练出来的。” “父王母妃在世时,我用冰水给二老沏茶,她们也不嫌弃我。” “二老逝世后,我再没碰过茶具,本就稀烂的手法更加生疏了。” “陛下今日来的巧,恰好赶上我幼子的祭日,这小儿生性顽劣,平日里就好一口碧螺春。我也是想他了,才取了茶具出来,准备亲自祭奠他。” 淮南王妃神色淡漠,声音里却满是母亲思念孩子的忧伤。 祁峟自知说错了话,勾起了王姊的伤心事,自觉道歉,“人死不能复生,王姊节哀。” 淮南王妃明显没被安慰到,她安排小厮将满满三大盒茶叶送到祠堂,摆在幼子的灵牌前,又将杯中茶水泼洒在地,“都是陈年旧事了。” “也就我这个当娘的一直放不下。” 祁峟不太会安慰人,索性闭嘴。 夏妍适时开口,“小王子的悲剧,都是先帝的过错。” “我和陛下今日前来,是想为王姊和冤死的小王子们讨回公道的?” “公道?” 淮南王妃自嘲地勾唇轻笑,“能讨回什么公道,我儿子全死了,淮南王的爵位早就改姓易氏了!” “长子死于身体孱弱,幼子死于阴谋算计;坊间都传言我这个女人生来不祥、克子克夫呢!” 夏妍沉默,“儿子死完了,你还活着呢!你女儿还活着呢!” “你甘愿瞧着那范氏打着淮南王的旗号,欺男霸女、耀武耀威?” “他甚至借着你父亲祖父的威名,诋毁谩骂陛下!他公然驳斥圣谕,为了一己私欲,视陛下的圣旨为耳旁风!” 第173章 “陛下早晚会废了他!” “你能眼睁睁看着淮南王的传承断于他手吗?” 夏妍字字句句都没提替王妃幼子伸冤,王妃却动容了。 她是他父祖的掌上明珠,是他父祖心尖上的宝贝疙瘩,错嫁歹人已经是她眼瞎在前,纵容歹人败坏淮南王的威名更是她不孝在后。 淮南王妃痛苦地闭了闭眼,“若是他惹了陛下恼怒,陛下降旨废了他便是。” “无需给我留面子。” 夏妍:…… 夏妍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峟放下瓷盏,轻轻开口,“废了他,那他就是大祁最后一任双字亲王,也忒给他面子。” “靠女人上位还敢抛妻杀子的东西,凭借姻亲关系享受我皇族待遇的畜生,他就不配留名在我朝青史。” 夏妍:…… 陛下吃火药了? 脾气这么冲。 淮南王妃眼睛一亮,立马听懂了祁峟的弦外之音,“陛下的意思是,彻底抹杀他的存在?” 祁峟骄矜地点头,“不错。” “就当他这个人从未活过。” 淮南王妃眉头一跳,“该如何操作?” 祁峟骄矜地拢了拢袖子,“话本子可看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可曾听过?假死复生的案例可曾知道?” 淮南王妃茫然地摇头,“不曾,我对这些虚构的故事不感兴趣。” 爱看话本子的祁峟沉默,他扭头瞥了眼夏妍,“你给王姊讲解下相关故事。” 夏妍跟着摇头,“我生性跳脱,听戏看书这样文绉绉的事情,我也欣赏不来。” “所以这些故事,我也不曾了解。” 祁峟无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别纠结故事了,你们就按我说的做。” “放出风声,说淮南王昏迷数年,淮南王赘婿鬼迷心窍,残杀了亲生子嗣,冒充女君的王爷身份行走于世,甚至欺瞒皇帝,获得免死圣旨……,这些年在外活动的淮南王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真的淮南王昏睡在家!” 夏妍疑惑,“可这也没彻底抹杀范氏的存在啊!” 王妃点头,以示认同。 祁峟将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捧脸道:“当然不止放出这一个风声啊。” “编故事骗人当然不能只编造一个故事啊!” “我刚刚只是举个例子供你们参考。” 淮南王妃思索了一番,道:“假亦真时真亦假。真亦假时假亦真,这真真假假混杂在一起,确实能模糊世人的认知,淡化世人的记忆。” 夏妍紧跟着补充,“而且他范氏不是皇帝,身旁没有史官记录他的言行举止;他身上也没有文武功绩,这样的绣花枕头,死了也不会有人替他写书作传。” 祁峟赞许地点头,“两位所言极是。” 淮南王妃试探地开口,“只是这淮南王的爵位传给了女人,这,有悖伦理纲常。” 祁峟大咧咧挥手:“传给外人就合乎伦理了?” 淮南王妃垂首不言。 夏妍也沉默。 祁峟叹了口气,道:“俗话说这夫妻本一体,可依朕看,这权力、财富,大都是通过女人在男人群体中转移,却鲜少有通过男人在女人群体中转移的。” “朕让你继承王位,也没别的想法,单纯就是想瞧瞧,这爵位、金钱,通过母女血亲传播,它到底好不好。” “父死子继是常态。” “母死女继应该也行。” 夏妍:…… 淮南王妃:…… 淮南王妃试探地开口,“那陛下是打算,让我独自承担群臣的骂名吗?” 祁峟微笑,“当然不是。” “朕册封你为淮南王之前,会先追封仁宗皇太女为皇帝。” “太宗熹宗没做到的事,我一定行。” 祁峟的声音带着笃定,自负,开怀的笑掩饰不住,“孝贤太女享皇权之实却无皇帝之名,太宗碍于国无二君的规矩无法追封孝贤为皇帝,熹宗惧怕人言蜚语,亦是没胆子追封生母为帝。” “朕却不怕这些,追封先祖,是为仁孝,天命在我!” “至于女子为王称帝,蛮夷狄国都可以,我大祁礼仪之邦、文明开化之地,自然是不可以落后于人的。” 夏妍:…… 淮南王妃:…… 陛下您开心就好。 祁峟却不在乎她二人心中的吐槽,心里只想着两件事:一是爵位凭什么传男不传女;二是爵位凭什么世袭罔替。 皇帝的儿子当皇帝,农民的儿子当农民,这凭什么呢? 就凭皇帝的儿子更会投胎吗? 这忒可笑。 祁峟琢磨着,大祁的宗亲贵族太多,不事生产只需享乐的祁姓男女太多,这样不好。 皇帝的儿子是亲王,女儿是公主。 亲王的嫡长子承爵亲王,其余诸子册封郡王,诸女册封郡主。 郡王的嫡长子承爵郡王,其余诸子册封贝勒,诸女册封县主 公主的女儿封郡主,儿子封郡王。 郡主的女儿封县主,儿子封贝勒。 皇亲国戚年复一年的增多,简直到了王爷贝勒遍地走,郡王县主多如狗的境地。 国家养着这样一大群人,实在是费钱费力。 祁峟寻思着,他要改革大祁的继承制度,砍掉贝勒以下的男爵、县主以下的女爵;实行考核制度,考核通过者承爵,考核失败者贬黜为民…… 第174章 当然具体该如何安排,他现下也没什么头绪。 只敏锐地抓住了‘淮南王妃及其独女’这一关键线索。 祁峟觉得,这对可怜的母女,一定是助推他改革成功的关键所在。 祁峟陪夏妍淮南王妃聊了几句,很快就离开了这座烟波缭绕的江南小院。 在他走后,淮南王妃以身为誓,承诺她继承王位后,必将竭尽全力配合夏妍的工作,她要让这京都,再无罪恶的人口买卖存在、再无不留余地的剥削压榨。 淮南王妃信佛,佛教讲究众生平等。 她虽然做不到事事亲力亲为,但她也从不苛待伺候她的丫鬟小厮。 上位者为难苦命人,也太刻薄。 祁峟回宫的时候,祁邖小公主正带着两个弟弟写算术。 很简单的四则运算,祁邖讲了足足六遍,祁峁峁都没听懂,倒是三四岁的祁岘脑子好使,直接就给出答案了。 祁邖无奈,一边感慨小弟弟的聪慧,一边自责自己讲得还是不够清楚,没办法让祁峁峁学会。 祁峟走近的时候,祁岘正双手背后,认认真真地看着祁邖书写解题思路;祁峁峁正双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 祁峟敲了下祁峁峁的头,见祁峁峁清醒后,才开口道:“笨鸟还知道先飞呢,你这小孩,一点也不努力。” 祁峁峁吃痛,下意识反驳道:“我努力干什么,我保底是个郡王。” “若是皇兄仁慈,我还能混个亲王当。” 祁峟:…… 不愧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聪明孩子’,十岁不到呢,就知道他来人间这一趟,铁定是只享福不遭罪了。 祁邖下意识教育弟弟,“峁峁你不能这样想,亲王郡王人人都能当,扬名于世,以显父母才该是人活一世的追求。” 祁峟眉梢一挑,笑得开怀,“扬名于世,以显父母?邖儿讲讲,你怎会有这般想法。” 祁邖放下手中的毛笔,煞有其事道:“皇兄每次要干某件事的时候,总有臣子骂您,说您执意这么做,死后就会无颜面见祖宗。” “哦?” “所以邖儿寻思着,只要我名声好,那祖宗父母一定都会爱我,到了地府,我也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届时他们要骂皇兄,邖儿就帮你说话。” 祁峟无所谓地笑笑,“名声?你若太在乎这东西,你会吃亏的。” 祁邖犟嘴,“皇兄不在乎,皇兄您就不吃亏吗?人人都骂您是昏君,昏君都爱享乐爱美人爱打仗不听臣子言……,皇兄您……不委屈吗?” 祁峟左手搂着祁邖,右手搂着祁峁峁,“可是皇兄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瞻前顾后犹豫纠结从来不是爱惜羽毛,只是在权衡利弊。” “名声,呵,仁宗皇帝名声好,他治下的百姓幸福吗?军队强大吗?朝堂清明吗?” “安怀济杨书和这些个老匹夫,哪个不是他纵容起来的?杜后和哀帝,无非是延续他的遗命罢了。” 祁峁峁一知半解,昏昏欲睡。 祁邖却充满了斗志,“我不管,反正我做了好事,必须让人知道,最起码受了我恩惠的人不能骂我。” 祁峟摸了摸小公主的头,没再说话。 倒是一旁坐着的小祁岘开口,“王爷郡王怎么就人人都当的?” “我师兄们就当不的。” 昏昏欲睡的祁峁峁插话道:“邖姐姐骗你的,亲王郡王只能是我们这些姓祁的男孩子当。” “小岘儿你日后保底是个亲王,弟弟发达了,记得罩着哥哥。” 祁岘敛了敛卷翘的睫毛,“那邖姐姐也当不的吗?” 祁峁峁开口,“邖姐姐已经是公主了,公主跟亲王平级。” “那我能当公主吗?” “我们男孩子不当公主,公主没亲王高贵。” “我娘亲就要对她那几个兄弟弯腰低头。” 祁峟:…… 这森严的等级制度,便是六七岁的小孩都烂熟于心,真是有趣呢。 “那峁峁,你觉得这样合理吗?” 祁峟真诚发问。 “什么?” 祁峁峁茫然。 “公主没亲王高贵,公主亲王的孩子生而尊贵。” 祁峁峁彻底惊醒了,“这当然合理啊。” “若我娘亲不是荣华大长公主,我现在能在这里跟着皇兄享福?” 祁邖也一脸赞同,“若不是我爷爷是景王,我也不能天天被人夸聪明。” “商皎姐姐、夏妍太后、红玉姐姐,她们都好聪明好能干的,可只有我,走到哪里就被夸赞到哪里耶。” “我家有个小表妹,她比我小,比我聪明,比我读的书多,下棋从来不输我,走过的路都能复原在纸上,可除了我和她母亲,没人夸她聪明。” “我被人夸赞被人喜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爷爷是景王殿下啊!” 祁峟耐心听完邖公主的解释,默默问道:“所以你也认为姓祁的孩子生而尊贵吗?” 祁邖想了想,“认同又不认同。” “哦?” “我一想到那些比我聪明的人没我过得好我就难受,但要不是因为我生而尊贵,我肯定过不上现在这样快乐的生活。” “所以我认同但又不完全认同。” “商皎和红玉这样聪明的姐姐,还有春花婶婶,她们的过往可悲催了;不像我,我一直幸福。” 第175章 “如果天下人都能像我一样幸福就好了。” 祁峟无可无不可地夸了句,“邖儿博爱,有仁君之心。” 他将殷切的目光投向祁岘,祁岘连忙开口,“阿弥陀佛,众生平等。” 祁峟浅笑了声,“你能听懂?” 祁岘挣扎着从安全座椅上站起来,祁峟忙抱过他,“我可不跟峁哥哥一样是笨蛋。” 祁峁峁幽怨地讲了句,“哥哥待你这样好,你却骂哥哥是笨蛋,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祁岘无辜眨眼,紧紧箍住了祁峟的脖子,“峁哥哥骂我。” 祁峟随手拍了拍祁岘的背,没说话。 这根深蒂固、深入人心的血缘继承制度,确实该改改了。 淮南王的家事,绝对是一个极好的插入点。 第61章 削减爵位 次日早朝,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祁峟穿着他心爱的紫色麒麟纹常服,踏着金线紫玉珍珠棉靴,一人牵着一个小孩,乐乐呵呵坐在龙椅上,悠闲自在地听完了六部的汇报。 天下承平。 无大事发生。 祁峟发自真心地笑了,这天下太平,可就方便他搞事了。 祁峟清了清嗓子,殷切地瞧景王, “王叔爷爷,我朝现有宗亲贵戚几许人也?” 景王执掌宗人府多年,对祁姓宗室的事情了如指掌,“回陛下的话,共计三千二百八十六人,亲王郡王贝勒公主郡主县主占比四成。” 吏部尚书王鹤亭咋舌,“怎会如此之多?” 景王绷紧了唇角,不说话。 祁峟好心解释道:“王爱卿有所不知,我朝开国皇帝太|祖陛下怜惜子女,心疼后人,特定了丰厚优渥的继承条件。” “祁姓子女,生来尊贵,最次者也是子爵在身,他们无需劳作、无需入仕、也不必费尽心思经商、学手艺……,只要他们活着,就能按月领取俸禄,享受百姓的供养。” 王鹤亭沉默,“宗室享受优待,历朝历代皆是如此,怎得我朝宗室人口如此之多。” 沉默许久的夏妍开口,“或许,王大人,您可养过兔子?” 王鹤亭实诚开口,“不曾。” 夏妍好心解释道:“兔子繁衍不受季节的限制,孕育生命的周期仅一个半月,雌兔每胎可繁衍十来只小兔子,这些小兔子满六月,就可以怀孕育子了。” 王鹤亭沉默。 祁峟也暗自沉默,他养了那么多年兔子,却从未见过兔子繁衍。 可惜。 夏妍无视众人的震惊,继续道:“且兔子繁育不受血缘束缚,父女、母子、兄妹、姐弟……,均可结作夫妻。” “且兔子一年可以繁衍六到八次。” 祁峟搁心里算了算:一年下崽六次,每次下崽十只,那一只兔子一年就可以繁育六十只左右的小兔子啊! 这速度、这数量,无一不让人震惊。 盛林越嗤笑一声,“这兔子弱小,人人可欺,只有多多繁育后代,才不至于沦落到灭种的地步。” “可我朝宗室子弟,生而尊贵,他们怎么会像兔子一样闲来无事就待家里生孩子呢?” “一定是景王爷的数据出错了。” 景王爷恼怒,“老夫的数据绝对正确,没有任何问题,去年就是有三千六百八十二张嘴向老夫讨饭!” 夏妍也微笑着反驳盛林越,“我可以替景王爷作证,户部去年确实养了三千六百八十二名闲人。” “其中一千四百三十五人透支了明年的俸禄,三百八十一人透支了往后三年的俸禄,一百六十人透支了往后十年的俸禄。” 盛林越依然不信,“可是,自太|祖后,我朝陛下都算不上子嗣丰茂啊!” “太宗子嗣全部早逝。” “熹宗以太女长子身份继位,仅有皇弟一人、皇子三名,皇女两名。” “仁宗有女六人,有子三位。” “哀帝仅四子三女存世。” “这全加一块,也没几个人啊!” 夏妍拢了拢衣袖,“这龙子龙女少,不代表龙孙凤孙少呢!” “人吃饱了饭又无事可做,不愁吃穿不愁钱,就是娶一百零八位老婆,也有户部帮忙养呢。” “圣人有言,饱暖思……淫|欲吖!” 盛林越急得面红脖子粗,“可,可,正常夫妻,七八个孩子封顶了啊。” “那格外恩爱和睦的,丈夫不纳妾不娶侧,孩子三五个也是正常现象。” “民间都是这样子的。” 崔海河叹息着摇了摇头,祁峟也无声叹了口气,“那皇亲国戚,跟平民百姓是一个条件吗?” 夏妍也笑,“人家是人上人呢。” 景王始终沉默,他自己就是老牌宗室,他的长子封了世子,以后会继承他的王爵;其余的儿子们都封了郡王。 就连他嫡长子的嫡长子,也早早封了世孙;嫡长孙女更是荣耀至极,刚出生就被杜后封了郡主,没几岁又被陛下封了公主…… 饱暖思淫|欲这话,他也认,也不觉得这是太后故意挖苦讽刺他们这些老人家。 他的幼子领了封地外出就藩,虽然他干涉不了封地的官员任命、皇命颁行;也调动不了地方军队,但他享受地方的税收供奉啊。 封地上的知府知县、大小官员都捧着他、顺着他,说句不中听的:那块土地上的人,都把他儿子当土皇帝养着呢。 第176章 美女,他儿子看上的女人一个不落地进了郡王府。 他这个当爹的有心管教儿子,也鞭长莫及、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郡王府前些日子送回的信还在恭喜他:您老又又又又当爷爷了! 景王都不敢掐着指头数,他家小儿子到底给他生了多少孙子孙女! 把他儿子比作兔子,实在是客气呢! 要他说,这种光吃不做的懒崽子,比作蛀虫也不是不可以。 兔子杀了还能吃肉。 他儿子若是死了,户部还要倒贴大额陪葬品。 祁峟不在乎这些臣子的口舌交锋,只继续追问夏妍,“赡养宗室的银子粮食,占粮税的几成?” “六到七成。” “宗室不仅人多,他们待遇的待遇也高。” 夏妍如数家珍。 祁峟点头,以示知晓,又继续盘问道:“那奢华物税、商税、进出港口的过路税,可曾开收?” 夏妍微微拱手,吐词清晰,道:“官营手工业产出的奢华器物,自去年冬至日起便不再免费提供,需缴纳了百分之七十的成本税费后,才可以带回家使用。” “针对丝绸、金银漆器、玉器、茶叶、马匹、书籍征收的商税,自今年立春时分起征,征收数额颇为壮观。” “进出南越港口的过路税,收的最早最久,收上来的钱也最多。” 夏妍条理有序地讲完话,将随身带的账册呈交给祁峟,“陛下您看,这是去年一整年收上来的地税,其中一大半都花在了宗室身上。这是这几个月收的港口税和商税,比农税收入翻了六倍,这奢华器物税虽然比不上商税过路税多,却也是极为可观的一大笔钱。” 祁峟看着账单,心里满意极了,朝堂有钱,他才能给地方修路修水利,这靠天吃饭的时候,一场暴雨一场干旱,轻松就毁了数万百姓一整年的劳作,但若是有了先进的水坝,那洪涝旱灾的影响,也能减轻不少。 也算是他对百姓的贡献。 祁峟用朱笔圈了赡养宗室的大额花销,随后又默不作声地将账册递给小柚子,“把这东西,给诸位大臣们看看。” 王鹤成崔海河赵琅等人看着商税过路税的大额进账,激动地不得了,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水,“做生意这么暴利,商人这么富裕,可惜我们的先辈都不知道,商业居然一直免税。” “有灾有难了,大家也就知道给农民加税,剥削农民。” “农民苦啊!” “往后就不能只苦农民了。” 也有人看着一连串零的入账,嘟囔着“陛下,苛捐杂税要不得啊!” “不对仕宦者征税,是太|祖定下的条例,陛下您不能违背祖训啊!” “这进出南越港口的丝绸瓷器,居然要被征税两次,实在是……,商人可怜呐。” 祁峟冷眼旁观众人的反应。 赞誉的声音占了上风。 诋毁抱怨的声音也不算低。 甚至有年轻的小官员主动帮他说话,“这有些人他又当官又做生意,领着陛下的俸禄,却把时间花在牟取私利的生意场上,收他点商税怎么就过分了?” “‘官商不勾结,勾结必成祸’这不也是先贤祖训吗?” “这几处南方官员借着手中权力,强征民夫替他跑船出海,又不给民夫工钱,只哄骗人家民夫,说这是力役,真是可笑!” “我孤陋寡闻,竟不知小小知县也能替陛下征发力役了!” “溪南本就贫穷,这些官员还能作妖。” “也就是仗着山高皇帝远,陛下管不着罢了!” 祁峟冷冷打量朝臣的反应,他当然也注意到了这几个细节。 做海外生意实在暴利,这大祁的丝绸瓷盏运出去,回来就是满船的宝石金银。 这遥远的海域外遍布黄金,谁看了不眼红。 饶他是坐拥天下的皇帝陛下,也萌生了出海寻宝藏的好奇心。 但是,这么暴利的生意,该让谁做呢?该不该让溪南的官员插手呢? 他要不要安排皇商替他挣钱呢? 被征发的民丁,又该给他们怎样的酬劳呢? 这满载的商船开赴海外,若是遇上了海岛流匪、或是南越国王那样打劫为生的地头蛇、或是被异国势力策反、或是船员们内讧争斗、不明不白死了人…… 商船连带着民丁一去不复返,损失又算谁的呢? 就算逃过了一系列难以预料的人祸,那翻涌的海浪、飓风、凶猛的巨齿鲨…… 天灾也避无可避。 若不能一直盈利。 一次沉船便足以使一个大家庭破产,破产的百姓成了流民,又该怎么妥善处置呢? 祁朝的百姓与异族交恶、甚至宣战,大祁的军队又该如何开赴海外替子民撑腰呢? 祁峟想了许多,却又觉得自己在杞人忧天,却又不得不杞人忧天,只有提前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意外来临时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毕竟,商船一旦启航,船上的子民的性命、货物的安危,就全交给了老天。 老天惯常是不靠谱的。 人力再怎么渺小微弱,也是实实在在的力量。 众人或惊诧或麻木地传看账单,一向平静的勤政殿热闹非凡。 沉寂许久的何玉琢突然递上奏折,“陛下,臣有一人举荐。” 第177章 除了祁峟夏妍等人,没人在乎何玉琢的突然出列。 祁峟声音淡漠,无可无不可,“哦?” 何玉琢将折子递给祁峟,“这是王错的奏折,他家世代经商,他也很有经商的天赋,知晓陛下加征商税过路税后,他很是钦佩陛下,臣服于陛下您的英明,想为陛下效命。” 祁峟眼皮微抬,轻描淡写地挤出一抹笑容,“他为何不参与科举途径呢?” “此人命途忐忑,不曾读过圣贤书。” 何玉琢脊背紧绷,脸上冒起了汗。 “王错。” 祁峟念着王错的名字,信手翻开了手中的奏折,“草民听闻海外有金山,现今南越纳为我朝领土,南越百姓擅泅水者多之、水兵亦强;溪南百姓善造船、烧瓷、茶叶产出繁多,且溪南穷者十之有六七;安南女眷织丝精美、秀艺精湛;北境多医者、巧商。若广集我祁朝物力,扬诸省之所长,远渡重洋,友邻万邦,与诸国贸易;绘制地图、开辟航道,开海运之先河,必当福泽百世;愿为陛下效死。” 祁峟仔细阅览了奏折,觉得“开辟航道”这个主意不错。 寻找安全的海路并据为己有,实在是高。 沿着海路驻军,那商船的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问题是祁国深居内陆,仅南越部分沿海;若想沿着海路驻军,只有两个法子:一是攻占沿途诸国;二是将沿途诸国纳入朝贡范围…… 都少不了恶战。 但若不沿着海路驻军,祁峟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海上移动的商船简直就是移动的香饽饽,又值钱又好欺负。智障如前几任南越国君,甚至将抢劫商船定为国策…… 至于“集祁朝物力,扬诸省之所长”,祁峟并不完全赞同。 对于海外贸易,祁峟持消极悲观态度,他若是把上好的郎中、技师、货物……,全放在一艘船上,然后船沉了、被抢了,他简直哭都掉不出眼泪。 无论怎样,王错在祁峟发现海外商机巨大的第一时间,把自荐的折子递了上去,祁峟就算暂时不用他,也记住了这个眼光独到的年轻人。 账目很快在朝臣中传阅完毕,今日是小朝,仅五品以上且不轮值的京官在朝。 祁峟再次把注意力放在宗室身上,“诸位爱卿以为,我祁朝可还承担地起赡养宗室的职能?” 蔡邕侯站出来,“陛下,您是国主,亦是家长,宗室子女皆是您的血脉至亲;养育亲人,天经地义。” 何玉琢站出来,“普通族长养育族亲,也没有几个纵容族亲吃白饭的!” “杜家当年那么嚣张,杜丞相有权有势,他也没让他的两位弟弟和成年子侄在家躺着生娃!” 祁峟微笑,何玉琢大多时候还真是深得他心。 崔海河也站出来,“寻常家族分配产业,也会考察子女们的能耐,嫡长子占大头的同时,其余诸子也并非平分家产,而是能者多之。” “依臣看,赡养宗室可以;但是赡养每一个宗室,不行。” 京兆尹王晔也站出来,他身材清瘦,耳畔红痣猩红,讲话的声音又清又净,却带着明显的热血,“就跟养宠物一样,肯定是挑选讨人喜欢的养啦。” “又恶又毒还蠢的人,陛下就不要让他们顶着宗室子的名头,出去祸害百姓了。” 祁峟淡漠地瞥了眼王晔,今日的王晔少了几分干练,却多了几份热情,明明是谪仙人似的清冷长相,却没有那种羽化登仙的超凡气质。 “那怎么挑选呢?” “王爱卿可有什么法子?” “科举啊!” 王晔当真不跟他客气,开口道:“陛下您找礼部官员帮您出题,让宗室们聚在一块答题。” “成绩排名在前百分之五十者保留爵位,排名在后百分之五十的人降爵一级。” “每三年考核一次。” “这样既有利于皇亲国戚们保留学习的习惯,也方便陛下您和兄弟叔伯们沟通感情。” 祁峟:妙!实在是妙! 正巧礼部要员都是群老头子,年轻人缺乏出题经验呢! 让这些年轻人给宗室们出几年题,攒够了经验正好给科举出题。 妙,实在是妙,人才培养了,宗室负担也减少了。 聪明,实在聪明。 景王拢了拢衣袖,开口询问,“排名后百分之五十者将爵一等,这未免太苛刻了。” “划定适当的分数线作考核标准岂不是更好?” “达线者保留爵位,不达线者降爵一等,更能彰显陛下的仁心大爱。” 祁峟冷着脸,没说话,心想:当然是看排名更公平公正啦! 万一礼部官员放水,特意出了简单卷子,或是提前透露了考试范围,那…… 人人都上线,他夺爵,夺个寂寞, 王晔显然也料到了这点,他开口反驳景王,“王爷您错了,陛下的本意是选拔宗室,而不是彰显仁爱。” “对宗室的放纵仁爱就是对农民的剥削压榨,反之亦然。” 景王一噎,悻悻闭了嘴。 他确实有心替他们祁姓的孩子求情,毕竟自家老人看自家孩子,越看越亲近,越看越喜欢。 但这也不代表他眼里就没有百姓、没有人民。 只是人民百姓在他这里的优先级,并没有很高罢了。 第178章 祁峟赞同了王晔的看法,道:“这世道,真真是郡王贝勒满地走,亲王公主多如狗呢,削减个一级两级的,影响也不大。” 食利者依然是食利者。 剥削者依然是剥削者。 祁峟想了想,觉得王晔还是客气了,这样三年降一级,那猴年马月才能把宗室清理干净。 反正现在的宗室手上都无兵无权,他祁峟也不怕他们联合起来造反。 造反最好,刚好拿这些富贵胚子给他手下的将军士兵刷功绩,一次清理干净,他就再也不用头疼了! 他才不信养尊处优的王府小厮、非法武装能打过驻边守城、与狄族交战的鲜血滋养出来的士兵。 “这样,今年六月,让宗室们前来参加第一次考核选拔,朕也许久没见这些兄弟姐妹们了,想必很多人都出五服了吧,也不重要。” “大家统一考试,前百分之五十保留爵位,后百分之五十降爵一等。” “考完结束后,县主以下的女爵取消,贝勒以下的男爵取消。” “精简精简宗室机构,也省得宗人府天天问朕要钱。” “什么叫县主以下的女爵取消,贝勒以下的男爵取消?” 蔡邕侯又不干了,陛下今日敢拿宗室开刀,明日就敢拿他们这些公侯伯爷开刀,他们不能坐以待毙! 祁峟不在乎蔡邕侯的诧异,淡漠开口,“字面意思,对了,六月份的考生,贝勒县主以下的宗亲就不要来了。” “景王,断了他们的俸禄,收了他们的宅子,放了他们的奴隶,给他们分田分地,让他们自力更生吧。” 景王立马应是。 虽然他心里觉得陛下此举残忍,让他素来养尊处优的可爱晚辈们下田,这……,哎,……嗨,造孽呀。 “动作要快,误了春耕,饿死了我那帮亲戚可就不妙。” 祁峟轻描淡写地补刀。 第62章 淮南王爵 景王心里纵使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也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请祁峟收回成命,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是。 还要违心地恭维祁峟:“得仁君如此,真是天佑我大祁。” 祁峟但笑不语。 他随手指向一旁站着的夏妍,笑道:“户部这些时日正忙着清丈土地的事呢,王叔爷爷若是有什么困惑,尽管请教夏妍便是;实在忙不过来,找夏妍借几个户部的能人也是使当的。” “您老别看她年轻,人精明能干着呢,现下这京都,也就淮南王家的地税没收上来,淮南王是熹宗亲封的二字王爵,傲气猖獗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景王爷冷汗涔涔,暗道淮南王点背,稍有不慎就被这小心眼的陛下抓住了把柄,他也不好替淮南王开脱,只道:“淮南王到底年少气盛,有幸承袭王爵,猖狂傲慢些,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祁峟不作声。 夏妍言笑晏晏,赞同道:“是呢,二字异姓王嘛,自然是有底气傲慢的。” “况且历任淮南王都战功赫赫,可不给了他嚣张跋扈的底气。初任淮南王荡平安南、溪南、三次平定越南叛乱,以军功获爵,实在是我辈宗室子的楷模。” “继任淮南王不堕先祖遗风,十七八岁的年纪就自请出京,亲自去镇守流寇频出的溪南山地、将医术、农术带进荒山,时人皆赞他是英雄自古出少年。” “第三任淮南王长于山野,无心政事,虽不曾有显赫功勋,却也是一代文宗。” “第三任淮南王未婚无子而终,爵位落到了同母弟头上,第四任淮南王比不上先祖文韬武略,却也心系溪南故地,将溪南的全部田产收入捐给溪南百姓铺路灌田,甚至将训练有素的淮家军上交给了中央朝廷。” “怎的爵位传到第五任淮南王头上,他就做不出一件值得称赞的人事呢?” 景王爷讷讷,一言不发。 依他的意思,淮南王爵承载着无上的荣耀,淮南王府子嗣单薄,便是断子绝孙了,爵位也该传递下去。 没了儿子传给女婿,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那范氏少年得志,又是突然捡了这天大的馅饼,年少气盛些,也……” “年少气盛?” 夏妍讥诮地重复景王爷的话词,“范氏承爵的时候二十有七,第三任淮南王薨逝的时候都不曾有这般岁数!” “这……” 景王不说话了。 兵部尚书赵琅也开口,“便不谈论范氏的作为,单论他做的事……” “这历任淮南王,纵使有滔天的本事,那也是对朝廷忠心耿耿的!” “绝不存在忤逆圣意的可能。” 祁峟终于开口,他懒懒地扫视诸臣,“这便是了,淮南王的继承人可以平庸、但必须忠诚。” “收缴地税填充国库是造福人民的事情,范氏却不乐意;解放无辜被拐卖的奴隶,也是有利民生福祉的事情,他依然不乐意;分出宅地安置奴隶更是积善行德的好事,他却为此大发雷霆……” “如此自私凉薄、不忠不义的小人,怎配居高位笑苍生?” 王鹤亭王晚成父子俩心思活络,立马顺着祁峟的话往下说,“陛下所言甚是。” “淮南王爵位清正,世代贤明,淮南王爵非君子不得承袭。” 吏部的几位小官进言,“范氏多次当街纵马、恃强凌弱,曾在花满楼与窦御史家的小公子争夺花魁,因不满花魁与窦小公子情谊相和,公然打死了两人。” 第179章 “他还强夺农妇手中的金器,以‘高贵器物,岂容粗鄙之人玷污’为由头,打死了持有金器的老妪,将器具据为己有,后经京兆尹查证,老妪手中的金器出自哀帝陵墓,是明柯将军发下的慰问金,老太太唯一的儿子死在战场上,儿子性命换来的金器竟然成了老母的催命符。” “范氏实在可恨,怎配高坐王位。” 夏妍平和的眉头紧紧蹙起,他怎么敢的,那可是战士身死的慰问金!是老太太安身立命的依据,她拿着那金器,可换取米面油数许、可换来一口体面的棺材和一处可以容身的居所…… 那是儿子对母亲最后的孝顺,是朝廷对百姓最后的仁慈…… 祁峟也震怒,他的确吃惊于范氏的坏事做尽,他本以为范氏最多是对妻子刻薄,可软饭硬吃的男人,能对亲生儿子痛下杀手的男人,他又怎么可能对外人和善呢? 以王爷自居的高人一等的贵族,又怎么会把贱民庶民放在眼里,当作同类呢? 畜生是不会物伤其类的。 祁峟本就下定了废王的决心,臣子的谏言只不过是坚定了他这份心。 他一想到这范氏顶着淮南王的旗号招摇过市,他就心里作呕,但一想到时至今日,淮南王依旧舒舒服服地坐在王府里,美人环绕着伺候,数之不尽的金钱化作无尽的奢侈器物…… 他半生富贵,一生顺遂,享受过王朝最顶尖的供奉,品尝过人世间最昂贵的幸福,他妻儿子女成群、美人环肥燕瘦。死在他手下的亡魂却不过是世间最可怜的、生存尚且艰难的芸芸众生。 活着没人记挂、死了没人收尸,被一卷草席扔在乱葬岗的可怜人…… 那丧子的老妪何错之有? 那与官家公子情投意合的花魁又何其无辜? 爱人者人之天性。 爱而不得是最寻常不过的遗憾。 为了一枚金簪、一名美人,使自己的手上沾满陌生人的鲜血。 为了王位,为了荣耀,使自己的手上沾满亲生儿子的鲜血。 实在是人渣败类。 上位者就该求仁得仁吗? 高位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毫无底线吗? 显然不是的。 可高位者有做恶的底气,有为祸的实力。范氏手上沾了那么多血,那么多人知道他的罪恶、知道他的阴狠,却无人指责他、无人举报他。 他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的时候,杀人放火于他不过是三两件不足挂齿的小把柄,他不屑于隐藏。 他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大家才意识到他干的那些事是错误的、是丧尽天良的、是人人得以诛之的! 他鼎盛时期犯下的孽,从不曾困扰他的生活,入侵他的美梦,他优哉游哉、乐乐呵呵活了数十年。 他睁眼后的每一秒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草菅人命、闭眼前的每一分都可以高枕无忧地审判众人,王法于他,何足挂齿? 而最重要的是,京中百官,朝堂诸臣,对他的罪恶并非全然无知,只是沉默、装瞎罢了。 祁峟对朝臣的态度并不满意,但他还是重重奖赏了揭发范氏罪恶的官员。 范氏一时间成了朝堂上人人得以口诛笔伐的对象。 祁峟乐见其成。 废了范氏的王爵后,淮南王爵何去何从成了大问题。 淮南王一脉子嗣单薄、异常单薄,断情绝爱出家为僧的有两个、未婚未育的三个、坚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十来个…… 朝臣们把淮南王的家谱翻到第一页,都找不出一个尚还在世的男丁…… 是了,若是有子嗣存世,老淮南王何至于冒着改姓易氏的风险传爵女婿? 众臣迷茫地不得了,愁的胡子都翘了。 总不能收回淮南王爵吧。 那他们陛下苛待宗室的名头,怕是要彪炳史册了。 他们这群不善劝谏的臣子,也将跟着陛下被史书鞭尸…… 大家忧愁地你看我我看你,所有人眼中都写着不知所措。 祁峟却安坐如山,半分不见着急。 他打定了主意拥立现任淮南王妃祁钺为王。 淮安王妃和淮南王,一字之差,地位差的那可不是一星半点。 从祁钺名字上都能看出老淮南王对闺女的重视。 以淮南王府的家教,祁钺定不会是个差的。 他虽存了心思要帮祁钺一把,却不打算让祁钺轻轻松松坐上王位。 毕竟,大祁子民千万,有能耐有本事,能扛得起‘淮南王’荣耀的人,没个一千也有八百的。 他根本没必要只在怀南王的血脉里挑选继承人,更没必要只在姓祁的男孩子中挑选继承人。 很快就有官员提了过继宗子的主意,“陛下,初任淮南王是熹宗陛下的亲弟弟,陛下您的诸位堂叔堂兄弟,都跟淮南王血缘亲近。” “不如就在诸位亲王、亲王世子的同母弟中挑选郡王嗣位。” 祁峟冷着脸,声音冰寒,“不可。” “宗室血缘不容混淆,该是谁的儿子就是谁的儿子,该进谁的祠堂就进谁的祠堂。” “陛下……,不必如此刻板。” 祁峟声音冷漠,“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开玩笑,过继的先河能开吗?当然不能啊! 今日淮南王家绝嗣,给他过继个儿子延续爵位,明日赵王肃王绝嗣,也给他们过继儿子延续爵位呗。他脑子又没泡,该是多有病才上赶着拿钱给叔叔伯伯养家糊口。 第180章 要他说,爵位绝了就绝了,反正皇帝一茬茬换,亲王公主一茬茬出生,没了甲乙丙丁,还有子丑寅卯呢! 如果条件可以,他恨不得所有爵位都是一次性的呢,父传子、子传孙,混死等死的人子子孙孙都高枕无忧,也忒惹人厌烦。 “那就请陛下收回淮南王爵?” 祁峟皱着眉头,“淮南王爵特殊,历代淮南王勤勤恳恳操持、眼下尚还有子孙存世,收了爵位,怕是惹功臣心寒。” 礼部尚书崔海河福至心灵,“淮南王府的女儿外孙也是淮南王的子孙后代,作为我大祁第一等勋贵世家,在其绝嗣的情况下,让女儿外孙继承爵位,也是合情合理之事,最能体现我朝的开明仁义。” 祁峟满意点头,“崔爱卿所言甚是。” “可是淮南王女也没有儿子存世啊!若细论起来,淮南王妃是主母,范氏的每一个孩子都唤她一声母亲,从范氏的儿子中挑选继承人,虽也可以,但……难免……晦气。” 夏妍终于开口,“知道晦气就别提。” 也有人可怜淮南王家的小世子安分懂礼,却无端丢了世子的爵位,替他说话道:“范氏品行恶劣,却也未曾有愧家国,其罪,不至于连累子嗣啊!” 夏妍口舌伶俐,“父罪不至子的前提是父惠亦不庇子!” “那小范氏沾了范氏的光,得封世子,又受了范氏的牵连,被贬为庶人,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何况那惨死的老妪是烈士的亲眷,范氏残忍杀害她,不仅寒了百姓的心,更寒了驻边守城的将士们的心!怎么就于国无愧?” 祁峟赞同夏妍的说法,对夏妍的聪慧伶俐满意极了。 却也没看漏夏妍和京兆尹王晔的眉眼往来。 夏妍得意挑眉,挑衅似的斜睨王晔,王晔瞧见了,却只装傻,没搭理夏妍。 王晔终于讲话,他主动出列,提议道:“臣闻淮南王妃敦肃知礼、学贯古今,是罕见的博学之人;又闻其人性格和善平和,广施粥多积德,甚至自掏腰包在北境等地修建学院、医馆,让战乱中的孩子有书可读、有药可医……” “王妃大才大德,才智品行胜过寻常男子,又是老淮南王的独女,继承父辈王爵,也算说得过去。” 祁峟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动,终于有人提议使女子承爵亲王了!他很高兴! 祁峟乐呵呵走下龙椅,单手抱起坐在安全椅上啃手的小祁岘,“让祁钺袭爵,朕是没意见的。” “可女亲王,世所罕见啊!” 祁峟站定在京兆尹王晔面前,“你看看这四周,一百余名老大臣,现下怕不是都在心里骂你,骂你混淆了男女纲常。” “你在看那殿外,出了这宫门,天下百姓千万,女亲王,有几个百姓承认呢?” “祁钺继承王位的圣旨一宣,明日里太学子弟、竹林清流的折子就会雪花般飞进来,铺满朕的御案。” “你说,该怎么做,才能让朕的臣子、百姓满意呢?” “这……” 王晔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 同僚们的目光针扎似的戳在身上,让他目眩头疼,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强压下灵魂深处的恐惧害怕,道:“陛下先前不是说,让宗亲们考试承爵?” “那陛下是打算让女子和男子做一张卷子吗?” 祁峟淡漠,“当然不是。” “我朝女子读书不多,诗集、小说、戏折子、孝经、女戒、女则、女训占据主流。” “男子则多有涉猎,医书、农书、孔孟圣贤语录、国史、战争书、名人传记……,数之不尽。” “让女子和男子写作同一张卷子,显然是不够公平。” 崔海河赵琅为陛下的深谋远虑感到欣慰。 夏妍也为陛下的细心感动。 当然也有人质疑祁峟,“陛下与诸公子同为男子,是为兄弟,陛下缘何如此苛责兄弟叔伯而善待姐妹姑母呢?” “厚此薄彼是取乱之道。” 祁峟当然不允许别人骂他,讥诮道:“男子成材成人和女子成材成人的标准一样吗?两套标准下长大的两批人凭什么经受同样的考验呢?” “朱大人你说,是让女子去写男子的试卷给男子当炮灰好呢?还是让男子去写女子的试卷给女子当炮灰好呢?” 冒头的大人闭嘴不再说话。 京兆尹王晔继续讲话,“既如此,那就依了朱大人的意思,让淮南王妃去写男子的试卷,如果她能排名前三,那淮南王的爵位,就该落在她头上!” “若是她排名跌出了前百分之五十,那就收回淮南王的爵位,英雄的功勋不该被无能的后人玷污!” “如此,诸位可满意?” 王晔傲慢地扫视四周,众人皆在小声低语,“这淮南王妃不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嘛,长于女红、绘画,爱好舞刀弄剑。” “没听说她爱读书呀!” “她伯伯可是一代文宗,她或多或少,也沾染了书香味吧,不容小觑呀。” “这丫头跟我家长女是手帕交,两人亲近的不行,我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她这人呀,根本坐不住,泡盏茶的耐心都没有,更遑论坐下看书了!” “她最多就是被老王爷压着读了几本兵书。” “那孔孟圣贤语录,她是不曾接触过的。” 第181章 “诸位大臣放心,她肯定进不了前三,保持在前百分之五十都难,前八百都不一定进得去呢!” “那些郡王贝勒们,吃得饱穿得暖,仓廪实而知礼节嘛,他们一定有很多人读书多、学问好的!” “淮南王妃不足为惧。” “她当不了女亲王的!” 就连祁峟都被王晔这个前三、前百分之五十的提议惊呆了,虽然他抓住了王晔话语中的漏洞,知道祁钺的成绩就算只能勉强卡着前百分之五十的尾巴,那淮南王爵也能落到她头上…… 但,但,这排名前三,也太夸下海口了吧。 祁钺没做到,那打的是祁钺的脸,还是皇帝的脸? 第63章 翰林学士 祁峟心中惊疑不定,也不是他轻视祁钺,他只是……对祁钺无甚信心罢了。 一个连丧两子,苦守活寡的中年妇女;一个早已远离学堂、远离圣人教诲的家庭主母;即使她少时聪颖、学富五车,她也很难与年轻人同台竞争了。 记忆力的衰减、生活重心由个人向家庭的转移、注意力的分散、巨大的阻力横跨在祁钺面前。 祁钺只能靠自己。 祁峟愿意帮她,却也只是把上山的台阶摆在她面前,至于她有没有本事爬上去,有没有本事站在最顶峰,那全看她自己。 祁峟准了王晔的想法,并大肆褒奖王晔,赏了他金银器数许,并把宗室子女入京考试的一应事务交给他打理。 只试卷由礼部新人出。 冯氏被废的消息还没散朝就被锦衣卫传遍了大街小巷。 赵晓曦和红玉姑娘穿着最全套的锦衣卫制服,腰间弯着银光闪烁的绣春刀,明艳斑斓的色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马鬃漆黑的骏马神勇而矫健,鞍鞯上坐着的主人更是意气风发。 一行人疾速驰往淮南王府。 “锦衣卫办案,无关人等退散。” “封闭淮南王府,活捉罪臣冯氏!” 锦衣卫行动迅速,一群人秩序井然地推开侧偏殿的大门,一寸寸向主院中心书房推进,惊惶的妾室小儿、丫鬟小厮…… 淮南王府的主子、下人依次跪下。 统统匍匐在地。 锦衣卫找到范氏的时候,范氏正在祠堂烧香。 烟火缭绕、肃穆庄严的祠堂里,范氏虔诚跪着,太|祖的灵牌摆在主位,前排分列着范家先祖的灵牌,历任淮南王的灵牌则被凌乱摆放在中间偏后的位置,…… 赵晓曦嗤笑一声,横过绣春刀别在范氏头颈前方,“你倒是有胆子,敢把庶人的灵牌混淆在王府祠堂。” “还敢让庶民享受王爷们的香火。” “真是能耐人。” 红玉也跟着哼笑,“你怎么不把太|祖的牌位也远远挪开呢?反正太祖也姓祁,不是你范家的老祖宗。” 范氏低着头,不说话,跪在软垫上,双手合十,虔诚地盘着佛珠,仿佛十来位锦衣卫只是摆设,入不得他尊贵的法眼。 红玉恼怒,挑刀断了他的佛珠,檀木珠子一颗颗崩落在地,溅出清亮的声响。 范氏终于抬头,直视赵晓曦,道:“庶民怎么了,庶民凭什么不能进王爷的祠堂。” “太|祖皇帝的爹娘不是庶民?太祖皇帝的爷奶不是庶民?” “他们不仅是庶民,还是无名无姓的庶民!” “他们活着受地主奴役驱使,死后不还是进了天子的宗庙,受万民供奉!” “我也做了王爷,我的爹娘爷奶也该进我的祠堂,受我等儿孙的供奉。” “我姓范,我儿子也姓范,如果先帝好好活着,那往后的每一任淮南王都姓范!” “儿孙祭祀祖宗何错之有?” 赵晓曦闻言愤怒,她握刀的手开始打颤,刀锋浅浅割进范氏的皮肉,“儿孙祭祀祖宗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你别忘了你的王位是怎么来的!” “你又是怎么对老王爷许诺的!” “老王爷若是知道你冷落他的独女,残杀他的外孙,一房一房的小妾抬进门,还妄图将祁姓王改成范姓王,他能允许你入赘?能允许你承袭王位?” 范氏还在狡辩,“老王爷生不出儿子,王爵面临被回收的风险,我抛弃脸面入赘他家,承了他家的爵,是给他面子,他谢谢我还来不及呢,还责备我?” “他有脸怪我?” “他教出来的女儿和小倌混在一起,还自降身份地给小倌生养孩子,他的女儿让我颜面尽失,成了京中的笑话。” “谁人不知我淮南王府有两个掌事的主子啊!”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范氏说着说着居然癫笑着站起来,“我只不过不姓祁,不是皇帝的亲戚,我就该被针对吗?” “因为她祁钺有个好弟弟好爹爹,她就该处处压我一头吗?” “别的王爷三妻四妾,别的王爷说一不二,我呢?” “这后院的下人,我都使唤不动!” 范氏一个激动,把所有的灵牌都推在地上,“你们祁家人就是仗势欺人,就是不把我们这些女婿当自家人!” 赵晓曦出离愤怒了,碰巧一块范氏的令牌飞到她脚边,她想踹几脚泄气,却又不欲与死人计较,只收转了刀锋,割下了范氏的一只耳朵。 “不敬先人长辈、不尊皇帝王爷。” 第182章 “这是你应得的。” “你的九族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也是你自找的。” 范氏还在发癫,祁钺和祁峟携手来了祠堂。 祁钺冷冷瞧着疯癫的前夫,道:“你也配和太|祖皇帝比?” “太|祖开国,土地都是倚仗将士们一寸一寸打下来的!” “你的王爵,是入赘我家才有的。” “至于我和小倌厮混,那也是你抬了平妻入门后才开始的!” “你靠女人发迹,还敢自比太|祖?” “真让我恶心。” 祁钺冷冷剜了眼范氏,“你的存在让我恶心。” 祁峟今日来淮南王府,本意是来看看祁钺,给她送个夫子陪读的。 却意外看见如此好戏。 他捧场地拍了拍掌,说话毫不留情,“畜生都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道理。” “这种吃了饭砸碗骂娘的,你是第一个。” “王姊一家对你的恩惠帮助你是半句不提。” “揪着点算不上错的小事就开始斤斤计较,实在是……难以评价。” “许家是我外祖家、杜家是我父皇的外祖家,我也没见许氏杜氏的祖先进宗庙啊!” “男子入赘和女子出嫁,是一回事吧。” 祁钺在一旁迎合,“是一回事,入赘的男子没有夫权可言。” “日子是好是坏,全凭他岳家妻主的良心。” “这样。” 祁峟若有所思的点头,这样好呀,这样男子独尊的局势就打破了呀。 朝廷里姻亲勾结的现象也能被改善。 祁峟寻思着,许多当爹的,喜欢把女儿嫁进高门攀人脉,当联姻的工具;也有部分当爹的,喜欢把女儿当资产,精心挑选潜力股培育…… 总之无论如何,女儿的婚事都是家族的筹码,都是为了牟利。 那如果他更改婚姻模式,严厉禁止贵族官僚的女儿出嫁呢? 反正投身官家贵族的男孩子都有钱有实力娶老婆,那没道理贵族官家的女孩子招不起夫婿啊! 祁峟认真思考此举的可行性。 这样一来,官僚贵族的男孩子女孩子以一套标准培养,共同参与科举入仕、继承爵位的竞争。 那么,读得起圣贤书的人才翻倍,以血缘为纽带连接而起的关系网也将越来越少。 但是,寡妇二嫁尚且艰难,更何况女子招婿? 但他脑子一热,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妙。 贵族官家的女子不得出嫁,那就意味着这些出身良好的女孩子们只能向下招婿;出身良好的公子们只能从民间娶妻。 贵族通婚将成为历史烟云。 而无论是男子娶妻还是贵女招婿,都是贵族高层对底层人民的慈善,钱财土地也会扩大流通范围。 只不过,这事儿,对公子小姐们,可能算不上友好。 强强联合被迫改为强弱结合,这……,男子尚还好说,无非是失去了妻族的助力…… 对贵女尤其不友好,女子和弟兄平分财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万一运气再差点,被凤凰男骗财骗心夺了性命…… 祁峟发热的脑子突然冷静。 他还是先处理好眼前的范氏为妙。 这种依靠女人一步登天,又抛妻弃子的男人绝对不再少数,若让范氏侥幸逃了过去,那后续的赘婿有样学样,可就不美妙了。 祁峟想了想,决定腰斩渣男,并将渣男的侧妃平妻贬为平民,发配去安南织布纺纱…… 渣男的孩子更是悲催,一律剥夺去贵族的身份和“范”的姓氏,蹲大牢去了。 当然祁峟对这种贵族出身、且有文化的囚犯还是极其友好的。 他没让这群孩子干体力活,而是让他们教监狱里的囚犯认字、算术、背诗、念书。 算是免费的、岁数小点、学问浅点、身份特殊点的夫子。 若非要细论这个身份特殊的点特殊在哪儿,那祁峟只能说,他把这批孩子列在大赦天下的范畴之外。 换句话说,这群孩子,要蹲一辈子牢房、出不去了。 也无法婚配,一辈子不会有子嗣。 祁钺对祁峟的处理是满意的,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她对范氏的恨也不会转嫁在孩子姬妾身上。再说这群姬妾,大多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只是她再怎么大度,她也不能接受范氏的子孙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她是不忍心杀了这群孩子,但这不代表她愿意忍受讨厌鬼的孩子在眼前晃悠。 那关进大牢,确实是妥善的法子。 祁峟如此做法,她很满意。 其实祁峟还想向上追溯,处罚范氏的爹娘祖先,但范氏的爹娘祖宗,一家子人都是淮南王府的忠仆,范氏的亲爹甚至是替老王爷挡剑才死去的,范氏的亲娘随后殉情,他也不好把人家老两口的尸骨挖出来鞭尸,就算了。 但他心里始终不得劲,最终还是命人烧了范家的族谱,断了范家人精神上的树根。 祁峟也不是个书读得好、文章写得漂亮的人,他也帮不了祁钺什么忙,也没什么学习的经验能传授给她。 只能挑了个他非常喜欢、非常看好的翰林学士来指导祁钺学习。 祁峟喜欢严肃冷厉的读书人,他挑的这个翰林学士又是严肃冷厉中的严肃冷厉。 祁钺瞧他一眼就心里发憷、没由来心悸害怕。 第183章 这人实在太威严了,明明才二十出头,瞧着比陛下还要冷酷。 一开口就问她读过哪些政论、学过哪些诗书、兵书又看了几何、史书又瞧过几本…… 祁钺:…… 祁钺心虚,心道正经书一本没读过,但她没好意思说出来。 祁峟看出了她的心虚,忙开口解围,“我读书也不多,《过秦论》、《六国论》、《治安疏》、《报任安书》、《谏太宗十思疏》……这些鼎鼎有名的,确是都曾读过。” 祁峟具体到篇名了,祁钺还是心虚,但她也不好美化自己的实力,只闭了闭眼,实话实说道:“我,一篇不曾读过。” 祁峟眼尖地瞧见翰林学士的脸色都变了。 但他真的很看好很满意这个翰林学士。 这人名唤杜庸,是何玉琢同届的考生,区别是何玉琢二十来岁高中状元,杜庸十来岁获得进士出身罢了。 杜庸因着年岁极小的缘故,赋闲了三年,又遭遇父忧,又闲了三年。 好不容易回了朝廷,又缺乏基层经验…… 祁淼森这届考生都陆续接近权力核心了,他还在赋闲阶段。 祁峟实在见不得人才埋没,但杜庸这种傲慢严酷、极其理想主义的读书人也干不好知县的差事。 祁峟派遣杜庸去处理水患,督造水坝,杜庸能挑出一百多处不合格的地方,搞得地方民工叫苦不迭。 当然,祁峟亲自去验收水坝的时候,是极其满意的。 在杜庸的监督下,蓟州水坝花钱最少、民工吃得饱穿得暖劳累程度刚好、折员最少、用料最扎实、防洪效果最好…… 祁峟甚至觉得,杜庸这样精确把控每一分钱的用处、每一块石料的用处、每一丝民力的用处……,最终还能活着修完水坝,没被人搞死,实在是命大,受老天保佑! 祁峟喜欢他的一板一眼,也认同他的严肃认真,但过刚易折,祁峟还是希望杜庸能懂点人情世故。 所以他找杜庸来教祁钺读书。 一是这人古板但不迂腐,与朝堂上那些老顽固不同,杜庸是支持女孩子识字读书的。杜庸认为人生而有智,不读书就会淹没人的才智,至于男子不入庖厨,女子不入学堂的祖宗教诲,他却是不赞同的。 二是这人学问极好,读书极多,性格也好,虽然严酷了点,可他家的弟弟妹妹,都是崇拜他喜欢他的。他平日里也经常带着弟弟妹妹读书念诗,祁峟认为他有当夫子的经验,对他报了十足十的希望。 “我把王姊交付于你,你可一定不要让朕失望。” 祁峟瞧着杜庸脸上的麻木、困惑、不解、迟疑,忙开口下达命令,生怕晚一步,杜庸就不乐意了。 请夫子当然要客气。 祁钺虽然怕他,但也不至于在晚辈面前露怯,她亲自沏了盏茶,亲自端到杜庸面前,“请先生喝茶”。 杜庸下意识接过茶,喝了口,本就严肃的脸更加冷漠了……,真苦。 他不着声色地放下茶盏,不自在开口,“夫人……,小姐不必多礼。” “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我,我会监督你读书,帮你考取头三名的。” “你只需勤奋即可。” 杜庸还真不愧是高傲的读书人,他还真在祁钺面前摆起了师父的谱,“你若学问不好,日后出去,别说是我的学生。” 祁钺尴尬地瞧了眼祁峟,神色复杂。 祁峟不自觉咳了声,“要不,你跟着夏妍读书?让商皎教你,商皎也读书不少。或者你去找赵晓曦?她那个小徒弟红玉也是个聪明人。” 祁钺:…… 杜庸提笔就写了学习日常,具体到每个时辰的那种,他还特意规定了每天的读背任务,还合理划分了每本书的读背时间。 “四书五经是必考项目,但小姐若想取得头名,也不能只读这九本书。” “我会按专题为小姐梳理优秀的政论文章、推荐有思想的前人著述,小姐闲暇时可以阅读消遣。” 祁钺看着杜庸认真专业的表情,悬着的心突然放了下去,她对祁峟说,“陛下,我就跟着杜大人读书好了。” 祁峟当然不拒绝,“那你有什么问题,就去翰林院找他。” “他在翰林院修史,吃住都在哪儿,你尽管放心去。” 祁钺自是一口应下。 杜庸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让他坐这儿跟人交际聊天,他简直生不如死,祁峟尊敬读书人,自然没为难他。 杜庸走后,祁钺跟祁峟打探杜庸的情况,祁峟没想着隐瞒,道:“这人是何玉琢那年的考生,不是新科进士,他获取功名时,不过十三岁。” 祁钺感慨,“那这种程度的天才,他能理解我的平庸吗?” 祁峟:…… 祁峟沉默,“应该是不理解的。” “但出题人全部都是他的同年。” 祁钺秒懂,“原来陛下也知道单靠我自己是没可能取得好成绩的。” 祁峟再次沉默。 “其实,所有的考生都知道,出题人有哪些。” “但这二十位出题人最终会形成二十份答卷,只有一份卷子会被朕留用。” “且所有的卷子都无需印刷,因为每份试卷上的三道题目全是作文,考生三选一即可。” “而每个题目的长度不超过二十字,会被礼部官员念诵三遍,三遍都没听懂没记住的……,直接放弃吧。” 第184章 祁钺心里震撼,还能这样玩! 甚至舍不得油印试卷! 陛下果然只是为了合理削藩,根本就不在乎流程。 她好奇开口,“那怎么评比呢?大家选题不一样的话。” 祁峟随口道:“选题一样的一块比呗,刚刚好淘汰一半留一半。” 祁钺再次发问,“那前三的排名?” “是三道题目的第一一起比,还是三道题目的前三一块比?” 祁峟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后道:“比九份卷子。”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只区分前三的排名。” 祁峟心想,这么简单的卷子,考出来又无需赐官,区分排名纯粹是浪费人力,给宗室们脸上贴金。 而且不区分排名,祁钺考差了,也没人敢找茬。 祁钺继续问,“那往后每三年,宗室们就要进京赶考一次吗?” “是。” “那老了怎么办?” “六十岁就不用来了,六十岁后爵位终身,算是福利。” “那多少岁开始考试?” “十八岁。” “未满十八岁的宗室子女,一律按庶人对待。” “考试通过后享受特权。” “那所有等级的宗室都只能考一次试吗?” “公主和亲王有特权,可以考两次。” 祁峟高深莫测地拎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默默放下,真苦。 “当然,第一次是统一考试,人口基数大些。” “第二次是落选的公主和落选的公主比,落选的亲王和落选的亲王比,依然是只取前百分之五十保留爵位。” 祁钺像是懵懂无知的孩童,继续问,“那男女一直分开考核吗?” “不,六年后,男女合卷。” 祁峟笃定地放下水杯。 六年,只需六年,贵族男女的界限会被他无限缩小。 农家猎户渔村的女人因为体力等的缺陷,会比男人弱势许多。 但贵族男女,都是一群不用劳作的清闲人。 那体力带来的差距,也就微不足道了。 第64章 大街小巷 祁峟没在淮南王府停留太久,就离开了。 他是步行出宫的,既没骑马也没坐轿,带着十来个暗卫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街道两旁分列着酒庄驿站、茶楼食肆,临街的店铺大都空旷、生意惨淡,随风飘扬的帆布招牌也破旧泛黄。 祁峟见惯了人挤人的热闹,头一次见这样冷清的场景,忍不住好奇,询问道:“这春光明媚的好时节,怎么京城的生意如此难做?” 暗卫们也不知原因,只道:“也就这条街的生意难做。” “隔壁生意好极了。” 祁峟心生好奇,示意暗卫带路,他准备去隔壁看看。 缘何一路之差,生意的光景却大不相同。 食肆驿站遍布的这条街实在漫长,又空旷狭窄,祁峟走了半天,都没走到尽头。 抬眼望,前路一片灰蒙蒙的低矮的瓦房,房檐上飘着积灰破旧的幡,破败古朴的小路凹凸不平,凹陷处还积着雨水,阳光照耀下迸射出刺目的光。 回头看,是同样萧瑟的景。 这条路窄得甚至过不了马匹…… 祁峟有些路痴,对京中四四方方、大同小异的巷子大都印象模糊,他走在这样凄清的街上,一瞬间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原来京城内,也有这样逼仄拥挤的场所啊!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很快走到了隔壁街道。 这里确实热闹。 脂粉香艳的气息氤氲了整条巷子,穿红戴绿的年轻姑娘们站在门口招客,倚栏卖笑。 祁峟也不是没进过青楼,但他见过的伶人多是红玉那样清雅别致的姑娘,鲜少见到热烈活泼、火辣风情的女孩子。 暗三贴在祁峟耳畔,轻声道:“门口站着的姑娘,大都是……这个价钱。” 暗三搓了搓手指,比出一个“三”。 “三两银子,便宜货,不值钱。” 祁峟心底诧异更甚,三两银子,便宜货,不值钱。 原来女孩子放下所谓尊严,抛弃所谓体面,换来的评价不过是‘便宜货,不值钱。’ 暗三促狭的笑了笑,“花魁都在里面呢,轻易不会抛头露面的。” “站在外面的都是老姑娘。” “陛下可要进去看看?” 远远站在最前方的暗一突然扭头,眼里冒着火光,“这是什么场所,你敢哄骗陛下进去,不怕景王爷扒你一层皮吗?” 暗三无所谓耸肩,“男人哪个没进去过,景王爷先帝爷哪个没去过。” “前面那个春招院至今悬挂着景王爷送给蔡悦姑娘的‘活色生香’呢!” “那字写的,笔走龙蛇,磅礴大气,端的是一个贵气漂亮。” “先帝爷送给松竹院容珂公子的牌匾‘独掌难握雄伟,指尖轻挑红梅,爱恨痴情缠绵,牡丹花下做鬼’也还挂着呢。” “我们陛下随机走进去,和小倌伶人们春宵一度,临走前留下诗画一幅,那也是风流韵事一件。” 暗三说得轻松。 暗一却要气死了。 他们这批暗卫都是暗夜调教出来的,当年凭借武功论了先后,四十来号兄弟见面的日子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 他自认是一群人里的老大,是所有的人的长兄,尤其跟暗二暗三相熟,暗三却瞒着他,多次进出烟花柳巷之地,如今竟然还想着带坏陛下。 第185章 偏他口齿不够伶俐,也驳斥不了暗三的话。 暗一瞪着眼睛,紧张地瞧着祁峟,揣摩陛下的心思。 暗一虽然是个武夫,却是暗夜一手调教出来的接班人,政治觉悟多少是有的,暗一知道,陛下今日若是走进了某家红楼,宠幸了某位姑娘或者公子,那明日里,白的黑的娇小的敏捷的、各式各样的男女就会被塞进后宫。 年轻的君主,又是心狠手辣 、权势滔天的实权皇帝,一旦失去了自制力,被美色蒙蔽双眼,那简直…… 祁峟不知暗一的焦急,也不懂暗三暧|昧的笑。 他带着一群人招摇过市,一步一挪、步伐极缓的走在花街上。 有姑娘将手帕抛给他,手帕上沾着劣质的熏香味道,不甚光滑的布料上还有指甲勾起的丝…… 便宜货。 祁峟脑海里无端生出这个恶毒又肮脏、带着不屑与嘲讽的词。 他瞧了眼笑着的姑娘,却发现她们的笑容也不真切,带着疲惫,像是他的庶母们迎合讨好他父皇的笑。 他默默叠正了手帕,将那樱粉色的手帕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暗三挑衅地瞧了眼暗一。 意思是‘瞧见没,陛下心动了,你拦不住的。男人都这样。’ 暗一绝望地低头,也不多做挣扎,打算随了陛下去。 那是皇帝,大权在握、无人拘束的皇帝,可以随意更改法律的皇帝。 出乎他的意料,祁峟没进去,只是将手帕还给了那姑娘。 祁峟的鼻子很灵,他靠近那姑娘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他抬头瞧见了楼上倚着窗户和人调笑的龟公,轻轻问了句,“你挨打了吗?” 姑娘点头,又摇头。 “今天没有。” 二十出头的姑娘红了脸,语言结巴,“公子要我服侍您吗?奴家今日不太方便。” 祁峟没接话,转移话题道,“你身上有血腥味,好浓。” “需要郎中吗?” 那姑娘再次摇头,只眼含泪光地讲了句,“公子还是找别人吧。” 祁峟看了眼满脸横肉,笑得油腻的中年龟公,没再搭理那姑娘,扬长走了去。 这一片街明显比不上烟波湖上的花船雅致清贵。 但明显比花船里热闹。 处处是人,随处可见的人。 有粗布短衣的普通人,也有月白长袍的读书人,有戴着佩剑的江湖侠客,也有背着古琴的文人雅客。 有商贩、有猎户、有农民、年纪有老有少、容颜有丑有俊,鱼龙混杂。 有个行色匆忙、醉了酒的中年男人踉跄着撞了过来,好险没撞了祁峟,幸亏暗二身手敏捷,替祁峟挡了下来。 那男人脸色泛白,眼泡浮肿发黄,脸上却带着幸福满足的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祁峟嫌弃地皱了皱眉头,没说话。 暗二替他开口,“滚”。 那男人虚虚眯着眼,上下打量祁峟一行,不怕死道:“公子是外地人吧。” “你这样阔绰的家世,没必要来这处。” “这的姑娘不干净。” “但你若是喜欢刺激,想睡睡男倌,那这里就是好地方。” “你若喜欢女的,听哥哥一句劝,去烟波湖吧。” “你这样的小公子,睡这儿的姑娘,你吃亏。” 暗二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一时惊呆了。 暗一也惊呆了。 祁峟掩在袖子里的手都掐红了,他愤怒地站在原地,脂粉浓郁的香风扑在脸上,像是灼热的火团熊熊燃烧,又像是刺骨的寒风刮在脸上,只扇得人浑身发疼发肿。 嫖|娼嫖|娼,低劣猥琐的嫖客居然有脸给姑娘们划分三六九等。 俊俏的容颜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 权势金钱果然是世间最完美的物件。 在金钱权势的庇护下,嫖|娼宣淫的劣行能高人一等;进出的风月所能被美化成高贵、文艺、古典的大雅之堂…… 呵呵了。 人性的卑劣被钱权美化一番,似乎就变味了,干净了…… 青楼红楼他去不得,会跌了身份、丢了面子。 烟波湖他却可以是常客…… “你这人又不付钱!” 有龟公恼怒的声音响起。 “弟兄们,抄家伙,给我打!” “打死他!” 刚刚还好生讲着话的男人突然倒地,“下次,下次。” 棍棒一下下落在那男人身上,重重到肉。 祁峟心里厌烦,侧身避开狼藉一片的事故现场,无视那醉酒烂成一滩肉泥的男人,继续往前走,走在这充斥着劣质熏香、点缀着年轻姑娘的窄窄的街道上。 马车轿子照旧是过不来的。 这不是繁华尊贵的地方。 不是达官贵人、皇帝王爷该来的地方。 这是底层男人享乐的天堂,却不过是贵族眼里的垃圾场,甚至在某些底层男人眼中,这儿也只是心里瞧不起、脸上嫌弃、却又屈服于现实落寞、囊中羞涩,没有多余选择而不得不来的地方。 祁峟憋着一口气走到了巷子的尽头,这短短三炷香的功夫,他见到了油腻积灰的木桌、见到了吱呀乱响关不紧的木门、瞧见了被龟公鞭责辱骂的年轻姑娘…… 第186章 见到了丑陋苍老的男人嫌弃五官周正的姑娘不够年轻、不够漂亮、不够娇软…… 见到了腰缠万贯的男人左拥右抱…… 见到了矜贵温和的男人被漂亮花魁跪地服侍…… 也看见上了年纪的老翁和十三四岁的小倌嬉戏…… 但十三四岁也没什么值得强调的,这个地方二十岁的姑娘公子已经是算是容颜流逝、芳华不再、不中用、吃闲饭的老人了。 人间地狱不过如是。 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 祁峟自问不是个恶人,但也不是同情心泛滥的好人。 可他还是觉得,手脚齐全的姑娘、男子,被迫出卖色相、被迫舍弃自由与尊严,混这口赚不到钱、又得不到好处、还颜面尽失的工作简直是…… 是了,被迫。 若不是灾荒疫病失了土地没了粮食、若不是家财散尽没了积蓄,若不是遇见了奸恶歹人、丧尽天良的拍花子……,哪里有好手好脚的正常人自愿卖身风月所呢? 在这个与人为妾做小尚且屈辱的年代,在这个做人外室尚且颜面无光令家族蒙羞的年代,在这个寡妇不得自由、未婚妻需与未婚夫守丧的年代,有人自愿做那无良老鸨、无良龟公的性|奴隶,打死祁峟祁峟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祁峟走出这压抑狭小的街道,去了隔壁。 隔壁是一样低矮的民房。 住着一群民工。 祁峟隔着敞开的大门远远瞧了一眼,院子里是百十余人的大通铺,呼噜声震天响。 没有床,没有遮风避雨的屋檐、没有桌子椅子、没有衣架、没有被子枕头…… 只围着假山流水,松松铺着薄薄的一层茅草,甚至没有竹席…… 一群人挤挤挨挨着睡着,互相蹭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席地而睡,没有柔软温暖的被子。 尚且还是初春,天气算不上暖和。 若是遇上阴雨天气,绵绵细雨翻飞斜下,直冻得人骨缝发寒。 祁峟远远瞧了眼围墙堆砌起来的民房,低声吩咐暗一,“你去看看房子里面睡得什么人。” 祁峟没在原地停留,只慢悠悠在巷子里走,这条巷子里多的是衣着破烂的民工。 明明是阳光刺眼的白天,这群人却在酣睡,睡觉的条件又是如此简陋…… 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一方面可怜这些人生活凄苦悲催。 另一方面又觉得,手脚齐全的成年人,还是壮年男人,春耕的时节躺在京城里睡觉,实在是,耽误春光耽误土地…… 暗一快去快回,将打探回来的情报一一禀告给祁峟,“这一条街住的都是给陛下您修建陵寝的民工,都是服劳役的人。” “房子里睡着的是管事人,三人挤一间房。” “院子里这批人还是安怀济在任时征发的民役,安怀济当时本欲直接征发十五万民役入京,但陛下您对修建皇陵的态度极为冷淡,且没有拨发专用款项,风水福地也没选好……” “安怀济不好铺张,但也没敢完全忽视此事,毕竟帝王登基之日,就是皇陵动工之时,怕您恼怒,他特意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只征召了三万民工入京,让他们白夜倒班,日夜不停地打磨石料、夯实土方。” “且由于陛下您的陵寝选址未定,但王爷公主们风水福地大多却是选好了的,安怀济就让这批民工轮流去给宗室们修坟……” “蔡尚书新官上任,觉着三万民工算不上多,也确实有用,就沿用了安怀济的法子。” “至于住所简陋,这京中寸土寸金,五品官员尚且住不起宽敞房子,更别提民工了。” 祁峟无话可说,脸色越来越冷。 心想:原来即使我不做任何要求,也会有许许多多的的人为我吃苦、为我卖命、为我牺牲人格的尊严和自由。 也对,我是皇帝,我若想留下万古不灭的功绩,那么我征发百万大军去开疆拓土;征发百万民夫去修驰道、修水坝;用民工兵士们的性命血汗成就我举世无二的功勋,我依然会是人人称赞的好皇帝。 我若是出于好心办了坏事,也会有人可怜我,心疼我,为我洗罪,说我初心是好的,可惜结果不如人愿,手底下缺乏能耐的大臣、面临的内外忧患严重…… 我若是成心办坏事,也会有人帮我说话,就算我心理变态,也会有人替我找由头洗罪。什么苍生的责任压在肩上太重了啊、什么下面人都是畜生故意误导君主啊、什么被命运裹挟着扶上帝位昏聩君主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啊…… 总之,祁峟心里清楚,他是皇帝,生来就理所当然的高人一等。 活着有成群的宫侍伺候他。 死了也会有数不尽的财富陪葬他。 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十万二十万的人替他奔赴战场、替他死去…… 当然了,替他打仗的小兵小将是无名的人。 为他修坟的民工也是无名无分的人。 甚至帮他校对书籍的书生小官也会是无名的人。 这个朝代,所有人共同的努力都会落在他的头上,成为他的功绩,成为他这个时代的辉煌的符号。 成康的年号会笼罩所有人、一辈子的努力。 毫不费力、轻轻松松。 就像他的父皇和皇爷爷,昏聩平庸的皇帝,挑不出什么出彩的点。 第187章 可他们任期南越小国驯服乖巧不惹事,就会被算作他们的功绩。 安南一年更比一年高的粮食产量,同样会是他们的功绩。 科举选出的何玉琢杜庸崔海河等人,更是他们知人善任、慧眼识珠的力证…… 当皇帝好啊! 祁峟看了看抵足而睡的民工们,酸涩的汗味混杂在一起,一群人挤在梆硬的地板上,地上还沾着湿气…… 醒来后吃不上精细的米饭、吃不上新鲜的蔬菜和肥嫩的鸡牛羊鱼,肚子还没填饱就要去给人修坟盖墓…… 睁眼瞧着那群高高在上、生来好命的贵族活着穿戴数之不尽的金银丝绸、住着华丽漂亮的锦绣高门;便是死了,也睡着豪华美丽的坟墓,渴望着来世幸福…… 贵族们死后长眠埋骨的坟墓,比他们活着时住的房子好上千倍、万倍…… 明明都是他们修盖的…… 贵族们没出过一丝一毫的气力,不用服劳役,生前死后俱是富贵荣华。若是贵族投胎到他们身上,怕是没兴趣也没时间更没精力奢求长生不死、再世为人吧。 当皇帝好啊! 不至于因为一场旱灾、一场水患,就妻离子散、家产破尽;进出青楼红楼南风馆,是且只会是“贵客”、“稀客”的身份…… 当皇帝好啊! 闲着没事时琢磨削藩、加税的高级事;提防算计大权在握的权臣;至于偷鸡摸狗的张三李四、出口成脏的小赵小杨,那都是不存在的。 皇帝怎么会有时间有精力和小人物折腾呢? 当贵族也好啊! 比皇帝略低一级的贵族,一样的尊贵、自由、清闲、有钱…… 祁峟把打压宗室的事提上日程。 祁峟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宫,商皎夏妍正静坐在雍和殿等他。 祁峟今天心情不算好,脸上也没笑,对两位姑娘也态度冷淡,“什么事?” 夏妍也不发怵,道:“宗室入京考核,安顿住所的事。” 祁峟眉梢轻挑,态度端正起来,摆出谈正事的态度,侧耳倾听夏妍讲话。 “宗室入京按理是居住在藩坊的。” “可是藩坊地界小,宗室数量又庞大,一时间几千个贵族入京,藩坊住不下。” 祁峟去过藩坊,当初南越王一家入京就住在那地方。 其实藩坊条件也算不上差、范围也算不上小,只是,比不得南越王宫罢了。 “这么多人,若是安置在宫里,陛下您的安危也得不到保障。” 祁峟喝了口茶,其实让宗室们住进皇宫,他搬出去也算不上麻烦事。 而且皇宫于他们,也算是祖宅。 祁峟思索间,猛然想起了今日见到的生意寂寥的小街,他大略算了算,一间小驿站至少有两层楼、一层至少有五个房间,那一处驿站容纳十位宗室不成问题。 虽说环境简陋了点,但,也不是让他们常住。 短暂地暂住几天,考核结束就回封地逍遥快乐去了,这点苦也该他们吃。 祁峟路痴,记不得那弯弯绕绕的路,对暗一问道:“今日那巷子挺空旷的,地界也大,安置我的兄弟姐妹们,不算寒酸吧。” 暗一沉默,“不寒酸,一人一栋的话,堪称奢侈。” 暗一心里默默点蜡,各位未曾谋面的亲王郡王贝勒爷们,对不住了。 祁峟默认,突然道:“一人一栋不行,一人一间都够呛能住下这么多人。” 夏妍听他们主仆二人打哑谜,突然急了,“陛下说的是何处?” 祁峟瞄向暗一,“何处?” “西市西南角青竹胡同。” “名字挺雅致的,就是无甚名气,我明日带人去看看情况。” 夏妍沉吟道。 商皎神色莫名地瞧着一脸茫然的夏妍道,“大人不知道吗?青竹胡同,是,穷书生进京赶考住的地方,那地界偏僻且穷……” “三年不开张,开张一次吃三年。” “外地举子们若是留任京官,租不起房子时也会在哪儿暂住。” 夏妍沉吟,“既然是读书人住的地方,想来也是雅致的。” “安排宗室们进去,也不会太差。” 祁峟神色莫名,确实算不上差,能遮风能避雨的,好极了。 “若是条件过于简陋,翻修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夏妍陷入了思索。 祁峟自认不是刻薄吝啬的人,于是他开口道:“老旧发霉的家具换新、不结实的门窗修整修整,差不多就行了。” “无需多花冤枉钱。” “还有”,祁峟想了想,补充道:“举子们入住花多少钱,王爷们就交多少钱,不许店家坐地起价。” “来年开科考试,更不许对举子们涨价。” “对了,翻修的钱户部支出。不许对商贩收钱。” 夏妍自是应是,出了雍和殿就把这事托人转移给了京兆尹。 商皎欲言欲止地看向夏妍,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终还是沉默,算了,她总不能对尚书大人说:“您若是安排宗室们入住青竹胡同,那您和陛下吝啬且穷的名声就名垂青史了。” “搞不好苛待宗亲的帽子也摘不掉了。” “史书甚至会单开一个专题,讨论大祁成康年间的总体经济状况和贵族生活待遇……” 算了算了算了。 第188章 商皎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反正旨意是祁峟陛下颁布的,怨不到她家尚书大人头上。 两人走远后,祁峟屏退众人,独独留下暗夜和白日出行的十来位暗卫,让他们当着暗夜的面复制他们白天说的话。 百里挑一选拔出来的暗卫记性自然是不差,大家冷着脸,流利又顺畅地复原了一遍。 祁峟站在窗旁,冷冷打量暗夜的反应,暗夜明明带着面罩,眉毛、鼻子、大半的脸尽数掩盖,祁峟却瞧见了暗夜眼中的愤怒。 暗夜叫出暗三,声音带着怒,“便宜货?你又是什么值钱货?若不是命好,被选中了暗卫,你现在就是那没了命根子的公公太监!” “她们跟你一样是最可怜的人!” “出去领罚,一人二十鞭子!” 祁峟冷眼旁观这一切,悠悠道:“想不到暗夜大人还懂得怜香惜玉。” 暗夜也不怕他,道:“比不上陛下大爱无疆。” 暗夜眺望窗外,突然开口,“其实他们受罚,也是因为他们是陛下您的人。” “他们若不是您的人,红楼这事也算不上事。” 祁峟不置可否,“该罚。” 今日他们因为他受罚,不代表他们不曾因为他受赏…… 月上柳梢,祁峟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无法入眠,他默默想着白日里亲眼目睹的事。 想着可怜的民工和风尘女子…… 想着那淡淡的血腥味。 想着生来尊贵的他自己,和未曾谋面的兄弟姐妹…… 第65章 束缚之下 翌日早朝,祁峟带着三个小孩准时出现在勤政殿。 祁邖公主经历了政事的熏陶,活泼的姑娘越发端庄肃穆了起来,她已经不再是一知半解、听不懂话的小姑娘了。 很多事她都有了浅薄的印象。 祁峟主动唤工部尚书蔡姚雪出列,他绷着脸,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蔡爱卿可曾去过西市青竹胡同?” 蔡姚雪是聪明人,一下子就知道了陛下的心思,他连忙跪下请罪,“臣去过。” “那你可知青竹胡同住着一批怎样的人?” “这些人来自何地,因何而来,又为谁而来?” 祁峟说话的腔调平缓,周挺的玄色常服板正合身,遍布上下的暗银色龙纹栩栩如生,带着凌人的气势。 蔡姚雪跪着磕了个头,道:“住着民丁,五湖四海征来的民丁,为陛下修建皇陵而来。” 祁峟声色冷厉,“朕的皇陵,有选址吗?” “有定规制吗?” “有拨钱款吗?” 祁峟发了好大的脾气,蔡姚雪战战兢兢,“不曾,俱是……不曾。” 祁峟高高坐在龙椅上,远远瞧见了蔡姚雪两鬓花白的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知错不在旁人,而在自己。 “罢了。” 祁峟闭了闭眼,“此事罪不在你。” “新帝登基时,就是皇陵动工日。这是祖训,你依着祖训办事,朕不怪你。” 蔡姚雪颤巍地站直身,勉力直起腰,他年迈的身子带着佝偻,不复年轻时的挺拔英俊,“没能妥善安顿民丁,是臣之罪。” “臣请陛下责罚。” 蔡姚雪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陛下不会因为民丁入京、兴修皇陵的事情责罚他;但陛下一定会因为民丁的悲惨处境训斥他。 祁峟挥了挥手,道:“朕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与皇陵有关的工程立即停止,朕死后无需奢侈繁华的帝陵。” “这……” “陛下……” “万万不可啊陛下!” 不光是蔡姚雪,满朝的文武大臣都跪了下来,“陛下您是圣人天子,是九五至尊,您的地宫,不能随便啊!” “陛下,三思。” 祁峟无甚所谓,他知道修建帝陵是件肥差,无论是地面建筑群、还是地下陪葬坑,只要是给皇帝修的房子,那必须是用最好的材料、最精湛的技术、慢慢雕琢出来的。 时间、人力、物力、运输、防水防潮防盗防震…… 各项技术、各个步骤,每一个环节都是极其昂贵的,油水也自然是极多的。 只要稍微花上点心思,稍微抓住点机会,那泼天的富贵,可就唾手可及了…… 当然,文武百官希望他们的陛下有奢侈的皇陵,也不单单是为了油水利润,恢弘的帝陵是朝代富足的象征、是综合国力的具象化体现。 一座漂亮大气、又金光闪闪的帝王陵寝,足以带着他们这群臣子流芳百世…… 最主要的是,皇帝是高贵的天子,生来享受无上的权力,皇帝是所有人的君主,连皇帝的身后事都一切从简了,那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 想厚葬都难。 祁峟慢条斯理地抚摸随身匕首,柔软的手轻轻敲在龙椅把手上,示意众臣安静。 “朕挖了父皇的陵寝,还觊觎着皇爷爷棺中的财富。既然朕开了挖祖坟的先例,朕也不好再大肆享受,倘若朕修建了华美恢弘的皇陵,后世的不肖子孙有样学样,掘了朕的陵寝,那真是……” “死了也不安生。” “陛下……” 蔡姚雪声音急切,带着关怀,“陛下您有苦衷,前线战事吃急,粮草医药俱是紧缺,您取用先皇的随葬品解决燃眉之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第189章 兵部尚书赵琅也开口,“倘若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后世子孙掘了您的皇陵,享受您的财富,那也是好事一桩。” 祁峟闲闲地瞥了眼赵琅,“赵爱卿的好意朕心领了。” “只是这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朕的陵寝,后世儿孙守不守得住,那可就是未知数了。” “一个不小心,朕的财富给了那敌对势力,反而是助了敌人一臂之力……” 赵琅蔡姚雪闭嘴。 其余诸臣也跟着沉默。 他们陛下是个主意大的,确定下来的事鲜少有更改的可能。 大家自知劝不动,索性也都懒得再劝。 随了他们陛下去。 “朕死后,随便裹匹马鞍,死哪儿埋哪儿,让朕的骑兵部队亦或是朕的民兵部队,踏平朕的埋尸场所。” “待到来年春天,春风吹绿了草地、吹活了柳芽,繁花盛开,灿如朝霞,朕死在锦簇花团中,也算是此生无憾。” 祁峟说着话的时候,心里蓦然涌上一股无言的豪情与感动。 那可是他大祁的骑兵,造价昂贵的骑兵…… 镇守在北疆,一寸一寸收复失地的英雄的骑兵。 那可是他大祁的民兵,孤寂守在边疆的兵士,面临着无边的寂寞、未知的危险,三年、五年、十年,青春与热血献给大祁,献给疆域…… 祁邖公主坐在小号的木椅上,椅子上雕刻着温柔活泼的白泽瑞兽,她静静听着皇兄的讲话,脑海里显现出壮阔波澜的画册:飞扬的马蹄踏起漫天黄沙、手持长枪的战士们纪律严明的横跨土地……红的黄的花交相辉映,碧绿的草波柔柔荡漾,自由、鲜活、生动、空灵。 祁邖握紧了拳头,她死后也要这样埋葬,埋进青山绿水的湿润土壤里! 众臣皆沉默。 祁峟收回跑远了的话题,继续对蔡姚雪道:“既然是征召来替朕修建陵寝的民工,那他们给宗室们修建陵墓的工钱自是不能少的。” “这钱结清后,朕的王爷公主们必然是还有维修祖坟、修缮房屋的需求,那朕也不能不满足他们。” “民工遣散两万,留京一万,让他们专门给朕的王爷公主们服务。” “这个京城施工队,薪水、规制、住所、长官任命……” “蔡爱卿,你自己看着办。” “朕把处置权统统交付于你。” 蔡姚雪领命,“是。” “臣与工部诸人,必将竭尽所能,不负帝望。” “好。” 祁峟表情舒缓不少,带着明媚的笑。 少年人的眼睛璀璨明亮,透露着勃勃野心。 工部尚书蔡姚雪归列后,工部侍郎蒋梦寒站出来,道:“陛下,今岁税收充实,国库富足,理应广兴建筑。” “陛下舍弃了皇陵建造,是否需要改造其他建筑呢?” 祁峟被挑起了兴趣,他心里也很有基建的热情。 “蒋爱卿有何看法?” “以臣之见,不妨在各地广修粮仓,广泛屯粮,以备不时之需。” “修粮仓。” 祁峟呢喃了片刻,对掌管户政的夏妍问道,“我朝粮仓可还够用?” 夏妍沉默了片刻,在众人殷切的注视下,道:“十户九空……” 众人不由倒吸凉气。 祁峟也不自在地拧紧了眉头,他知道这几年收成不好,老天不给力,旱灾洪灾轮着来……,他也知道这几年战乱不断,国库空虚…… 但他不知道,粮仓都到了十有九空的地步。 蒋梦寒也不说话了。 屯粮屯粮,那当然是先有余粮才能屯粮。 修粮仓,那当然是已有粮仓不够用了、存不下了再修粮仓。 这已有的粮仓都装不满,这…… 祁峟最先从惊叹中回过神来,道:“修粮仓的事改日再议。” “安南平原丰收多少年了?” 夏妍立马开口,“近二十年,从无天灾。” “安南收成一向很好。” 一向很好吗? 祁峟沉默了,他想了想祁淼森回京述职写的报告,“安南地势平坦,积水容易而泄洪艰难,若遇天灾恐殃及全省……” 祁淼森是敏宁郡主的养子,又是他任上第一位探花郎,是愿意花心思、扎根土地里研究种地技巧的人才,这人读书多,歪心思也少,很受祁峟的信任与器重。 祁峟没亲去过安南,但他信任祁淼森的描述。 祁峟想了想,开口,“安南的分地放奴运动,进展如何了?” “地主家的奴隶数额严格限制在一百以内,诸位豪强虽心有不服,却也不敢明面上反对。” 负责此事的王晚成站出来,“但奴隶们结婚生子、繁衍后代,生出来的孩子天然带着奴籍,人口一代代繁衍,一百名奴隶能壮大到两百、三百、乃至五百之数……” 祁峟皱着眉头听王晚成的解释,松缓的眉头又紧皱起来。 这确实是个问题,子生孙、孙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祁峟开始头疼了。 一直沉默的祁邖公主突然开口,“奴隶生出来的孩子天然带着奴籍吗?” “可是我爷爷是王爷,我爷爷生出来的孩子,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王爷啊!” “我就当不了。” 祁邖的亲爷爷景王尴尬地站在朝廷正中央,还是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 第190章 他心思复杂地瞧了眼童言无忌的小孙女,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拢在衣袖里的指甲狠狠掐了掌心的嫩肉,艰难站出来,道:“陛下,稚子之语,不登大雅之堂,陛下勿怪!” 祁峟却觉得他这小堂妹简直是人才,解决了他的重大麻烦。 对呀,权力财富尚不能被子女后代完整继承,那凭什么卑贱的出身却要严格世袭呢? 凭什么地主乡绅只需要花上三十万两,买下一个奴隶,就能无条件拥有该奴隶的所有子孙后代呢? 凭什么呢? 就算是耕牛,那也是买一头是一头,母牛生了小牛,小牛却是不能被私人占有的。 一户人家最多有耕牛一头! 一个村落最多有耕牛四头! 多余的耕牛都是需要被发卖出去的! 奴隶怎么能比耕牛还要凄惨呢? 祁峟慢慢抚摸他心爱的匕首,脸上带着莫名温柔的笑,“嗯,邖儿所言在理。” “既然是安南地界,那就没道理按常俗办事了吧。即日起,安南奴隶世袭制度取消。” “奴隶的后代可参与科举、经商、可入伍,享受自由民的一应待遇。” “若是乡绅想留用奴隶的后代子嗣,那就要奴隶父母及其本人在官府的见证下签字画押,重新签订卖身契、重新缴纳卖身钱,奴隶三方人员无一拒绝后,新的奴契方能生效。” “需得是三方人员完全自愿的情况下,官府才能加盖官章!” 祁峟条理清晰地讲出他的想法,但这只是模糊的大方向,“具体的细节,就劳烦诸位爱卿费心了。” “若是有了好的经验,或是不好的失败案例,勤政殿上,欢迎大家交流。” “朕不以言语之事罪人。” 王晚成及众人领命。 祁峟再次把话题转回兴修建筑上,他随机叫了几名安南平原出身的京官,问道:“安南太平丰收了这么些年,可是河流疏浚得好?” 安南的官员无比自豪,“安南得天庇护,雨水充足而不泛滥,虫灾也少,不曾有过河流堵塞的时候。” 祁峟再次询问,“河流不曾堵塞,可是水坝的功劳?” 安南的官员依然自豪,“安南是丰收的圣地,无需堤坝防护。” 祁峟:…… 懂了,大半个国家靠安南平原养活,安南的丰收却全看天意…… 或许,给安南兴修水坝,才是正事。 祁峟命翰林学士杜庸修书数封,询问安南的农事情报。 早朝结束,祁峟带着三个小孩出宫,重走昨日的路。 西市的青竹胡同一如往日的破旧。 祁邖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糖葫芦糖葫芦”、“馄饨馄饨”、“胸口碎大石”、“喷火”…… “我要吃好吃的”! “我要看杂耍”! 小女孩遥遥走在最前面,被最精锐的暗卫们护卫着。 祁峁峁这个小胖子也忍不住东瞧西望,但却始终不离开祁峟身旁半步,他肉肉的小手拽着祁峟的衣角,“皇兄,哥哥,我想回去。” “这里好旧好穷。” “烂烂的,房子还矮,还丑。” “也不热闹,还有些奇奇怪怪的人。” 一行人正走在人烟稀少的驿站小巷里,还没到红楼遍布的风尘街,也没到民丁艰难求生的场所。 祁邖看着飞扬的旗幡,总以为再走几步就有好吃的好玩的,却一次次失望而归,小女孩心情越来越沮丧。 肉眼可见的低落。 祁峁峁越走越害怕、越走越惊恐,忍不住“哇”地哭了出来。 祁岘被祁峟抱着,光洁的额顶依然没长出头发,他好奇地张望四周,对一切都感兴趣极了,他过过凄苦的日子,对这里有种陌生又亲切的追忆感。 祁邖小公主在最前头抱怨,“怪不得这里人少没生意,一点吃的玩的都没有,好无聊!” 祁峁峁捂着眼睛,“皇兄,我……,我想回去。” 祁岘高高在上地俯视两位哥哥姐姐,“胆小鬼,贪玩鬼。” 祁峟由着他们闹。 但很快,三个小孩就哭闹不起来了。 一行人走到了风尘街。 衣着暴露的年轻的女郎男孩站在门口,倚栏卖笑,手里的手绢轻轻挥舞,媚眼如丝,声音也掐着,带着腻人的甜。 “来玩呀。” 受过良好教育的祁邖小公主立马闭眼,祁峁峁本就捂着的眼睛捂得更紧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我不是故意冒犯你们的!” 祁峁峁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祁岘也双手合十,念起经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祁峟悲悯地闭了闭眼,对着三位小孩说,“或许,你们可以帮她们。” 祁峟轻轻将祁岘放在地上,牵过祁邖的手,对她说,“伺候你的宫女嬷嬷,都是穷人,因着各种原因,入了皇宫,成了你的仆人,他们伺候你,用的是身体。” “用她们的双手。” “这群男男女女,也是穷人,也是因为各种原因,被迫来了这里,也是帮她们的主子赚钱,用的也是身体。” “却不单单是双手。” 祁邖慢慢睁开了眼睛,她还小,眼睛带着亮光,黑白分明,无邪的眼睛一寸一寸扫视过去,她看见破败的门窗、看见褪漆了的家具、看见了伤疤布满身的年轻姑娘…… 第191章 看见了嘴角僵笑着,却带着青紫淤痕的人,看见了耀武扬威挥着鞭子笑的老鸨,看见了形形色色的人…… 她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哀。 眼睛再次闭了去。 娘亲说过,衣着不整的女孩子是不正经的人,不是好人,要离她们远些;可皇兄说,她们是可怜人,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比奴隶还要凄惨的可怜人…… 祁邖吸了吸鼻子,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是有人挨打了吗? 祁邖心里难过,她感同身受地悲哀起来。 她发自肺腑地想帮她们,不是为了讨好皇兄。 祁峟没带着三个小孩在这条街停留太久,她们还小,出身也好,世界虽是灰暗的、但不影响他们幸福。 他主要是想带孩子们见见凄苦的民丁。 不论未来的继任者是谁,他都希望他的继承人不是好大喜功的主。 早朝将将完毕,蔡姚雪刚刚领命。 民丁们依然挤在狭小的房子里,睡在露天的院落里,身下垫着薄薄的干草,身上搭着队友的胳膊、腿。 被子是没有的,竹席是没有的…… 就连太阳都是没有的。 站起来就会踩到人,走路需要踩着队友的肉走过去。 春光明媚的春天,一群人在睡觉。 祁岘虽然最小,却是最敢在祁峟面前放肆的,他趴在祁峟肩膀上,道:“皇兄你是想说,我们不努力,以后会和他们一样辛苦吗?” 祁峟冷了脸,努力?他们还能怎么努力?干脆不睡觉了,十二个时辰连轴转好了! 祁岘接着说,“我佛慈悲,即使他们不努力,白日里睡觉,他们也不该如此可怜辛苦。” 祁峟勉强笑了,道:“他们很努力啊,他们白天睡觉是因为他们夜里需要劳作呢。” “总有贪心的人啊,想要这房子瞬间拔地而起、想要这陆路、河海一日之间畅通无阻。” “那就需要人没日没夜的劳作啊!” 祁岘似懂非懂,“是,是皇兄让他们辛苦?” 祁峟没否认,“算是。” 祁岘不说话了。 祁峁峁插嘴道:“夜里值班,皇兄你好狠的心!” 祁邖小公主比他们俩想得多点,“这是皇兄早朝时和蔡大人讨论的事吗?” “他们这么辛苦,真是皇兄您的缘故吗?” 祁峟没正面回答祁邖的话,只讲了个故事,“我们邖儿册封公主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东珠,身上穿着朝服,朝服上绣着禽鸟数许。” “那暖黄色的朝服好漂亮!” 祁邖笑道“哥哥册封我为公主后的第七天,我就收到了两套漂亮衣服。” “一套紫红色的一套暖黄色的。” 祁峟继续道:“七日之内,两套合身的朝服。你没有催促过织造局,你父母亲、爷爷奶奶都没有催促过,我也没有,夏妍太后也没有。” “我们所有人都不着急。” “可是织造局还是只花了短短七天,做成了两套衣服。” “连夜赶制两套正规的朝服。” “她们这么辛苦,是邖儿的缘故吗?” 祁峟反问祁邖。 祁邖摇头,又点头,“是邖儿不好。” 祁峟安慰她,“怎么能怪邖儿呢?” “我们邖儿在这套束缚下,天生享受这些福利,便是你不知道,该你享受的你也少不了。” “不单是邖儿,我、祁峁峁、祁岘,我们所有人都享受着优待。但其实很多优待,都应该取消。” 第66章 双向选择 祁峁峁放下捂住眼睛的手,“哥哥,我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吃好吃的点心、逃学不上课有书童替我挨罚,这算不算是优待呢?” 祁峟点头,“当然”。 祁峁峁继续问,“那我们每天坐在勤政殿上,每天见到哥哥,也算吗?” 祁峟哑然,低声笑道:“算。” “很多人读了许多书,交了许多税……,也不曾有机会见我一面。” 祁峟抱着祁岘,用祁岘的手指向遥远的宫墙,“岘儿和我生在宫廷,峁峁的娘亲、邖儿的祖父也生在皇宫。” “所以我们生下来就穿着绫罗,被丫鬟小厮们捧在手心伺候着。” 祁岘茫然地看着朱红色的城墙,葳蕤华美的宫殿占地甚广,远远瞧去,只能瞥见四四方方的边角,看不清内里的奢华。 祁岘坐在哥哥的臂弯里发呆。 祁邖仰着头,不知道再想些什么,她怔怔地望着天空,突然被远处的喧嚣吸引了注意力。 “给不起钱,给不起钱就不要买肉包子!” “真是晦气,大清早的,第一单生意就遇见你这个穷鬼。” 一个穿戴干净的商贩挑着六大屉包子,竹篾制作的蒸笼干净整洁,包子连带着蒸屉重量不轻,死死压在商贩肩上,勒出凹陷的印迹。 商贩嗓门极大,精神气也足,他对买包子的父子道:“肉包子三文一个,菜包子三文两个,素面馒头一文钱两个,你们也是常客了,还不知道规矩吗?” 年岁大点的男人红了脸,瓮声瓮气道:“我身上只有三文钱了,您行行好,再给我半个馒头吧。” “半个,半个就行。” “我给您跪下了。” 那年纪大点的男人当真不含糊,说跪就跪,他拉着商贩的裤脚,声音悲戚,“大人您好人有好报,求您了。” 第192章 年纪小的男人眼含屈辱,但也跟着长辈跪了下去。 他手里还拿着个肉包子,肉包子上有一排清浅的牙印,那包子白白胖胖、皮薄馅大的,黄橙橙的油浸出表皮,剁成碎末的肉挤在薄薄两层皮之间,鼓囊囊一团,肉馅里零星点缀着几丝青葱…… 祁峟看了过去。 眼含不忍。 那顾客可怜,不过是吃个肉包子而已,便已经花光了父子二人所有的积蓄。 那商贩也可怜,包子便宜,用料也扎实,钱也挣的艰难,一分半文的慢慢攒下来…… “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商贩挥手,赶苍蝇似的赶父子二人,“少吃半个馒头也饿不死人!” “害怕饿肚子,你们省着点花钱,只买馒头不就好了。” “吃了肉包子,还想我让我倒贴馒头?” “我是生意人,这赔本买卖谁爱做谁做,我不做。” 祁峁峁愤怒地捏拳,“这人忒坏!” “小气死了。” “半个馒头都舍不得。” “我家金铃铛、银铃铛每天吃的饭都不重样。” 祁岘深以为然的点头,“我家嬷嬷也是。” 祁邖却不赞同两位弟弟的话,“她们吃的饭不重样,那也是你们剩下来的。” “你们爱吃的蟹黄包、桂花藕粉糕,拇指生煎,她们吃过吗?” 两个小男孩不说话了。 祁峟看着三个小孩的交锋,对祁邖的聪明伶俐更加满意了。 人生来就不缺乏对弱小的怜悯与慈悲,可能看见所谓富者、所谓强者的无奈与心酸的人,却是极少。 把甲乙的苦难转嫁到丙丁身上,问题看似得到了解决。 却不过是治表不治里的自欺欺人的做派。 那上了岁数的男人对着商贩持续不断的哀求,“我弟弟大病痊愈,身体刚刚好全,正是虚弱的时候,郎中说需要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补补身子。” “他断了药,喝药钱省下来了,我这才狠狠心,掏出三文给他买包子。” “大人您渐天在这片行走,你也知道,不干活的丁役是没饭吃的,我弟弟养病,这药钱、饭钱花光了我家所有的积蓄。” “但我身体好,力气大,而且排的都是夜班,白日里抽空去给员外、侍郎们做些力气活,这钱很快就挣来了。” “我给那逸风院劈了十天柴,他家大人却出尔反尔,克扣了我的工钱。” “这,哎。” 那商贩一边听着老男人的悲催遭遇,一边麻利地与人交谈、卖包子。 他将热气腾腾的包子用油纸抓起来,轻轻折了几个来回,形成漂亮的封口,将干净热乎的包子递给客人,“客官您慢用”。 “仔细着烫。” 待客人走后,这商贩才对着那老男人说,“你弟弟身体好了,能继续服役了,就有饭吃了,年轻男人嘛,饿一两顿不是事。” 祁峟心里吃惊,他原以为这两人是父子。 毕竟两人的发色、皱纹、差异实在过大。 那老男人不听商贩的安慰,继续道:“这样,这馒头钱我先欠着。” “您给我半个馒头,我下次一文钱只买一个馒头,您看行不行?” “不行”,商贩也冷酷,“我这儿不允许赊账。” “都是小本生意,经不起折腾。” 祁峟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 祁峁峁祁岘祁邖也紧盯着三人的动静。 一行人的目光过于炙热,让人想忽视都难。 三人齐刷刷扭头看向他们。 人少的场合,祁峁峁害怕有鬼;可人一多了,祁峁峁又很容易害羞,他生生拽着祁峟的袖子,将人拉上了临街茶馆的二楼。 他踩在凳子上,垫着凳子偷听楼下人的讲话。 “你这小兄弟也是命好。” “这换个年代、换个地方、换批当官的,这病了还想躺着养病?” “真是想得美。” “杂役累死了、病死了,草席一卷,随便找个地方扔了,甚至不消挖个坑……,这民丁的命不值钱,死一个补一个,死一批补一批就是了。” “也是当今皇帝心善,这当官的也要脸面,才没把你们这些外乡人当畜生使唤,你这弟弟病了,才有机会安安稳稳地躺着养病。” 两个男人不说话,沉闷跪着,一言不发。 祁峁峁撇了撇嘴,“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嘛。” “这俩人可怜归可怜,却也不怎么要脸。” 祁峟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弟弟病刚刚好,明日就要上工了。” “他岁数还小,娘胎里带的病弱,我只想让他今日吃上饱饭……” “你给我半个馒头,我给你劈一个月的柴。” “你这又是何苦。” 那商贩擦了擦额上的汗,“他明日上工干活,明日就有饭吃了,男子汉大丈夫,饿上一顿两顿算什么事。” 祁峁峁深以为然,他扭头对祁峟说,“皇兄,我绝食过好多次,饿肚子虽然难受,却也可以忍耐。” 祁峟心感讥诮,说出来的话不给祁峁峁面子,“那你下次绝食的时候,也跟着宫人一块干活。” “我才不要。” 祁峁峁悻悻然闭嘴。 “明日确实有饭吃了,可却也只是掺和了沙子的粥啊。” 第193章 “搭配着野菜凑合凑合也能吃。” 商贩轻声细气。 “这,哪里比得上大人您家的馒头包子好吃。” 小商贩被夸美了,却依然不肯松口。 眼看商贩的生意越来越好,兄弟俩只好恹恹离开。 年轻点的弟弟把包子掰成两半,递给他哥哥,男人挨着肉包子的边边轻轻咬了一小口,就又把包子推回去了,“你吃。” “明天就要干活了。” “也不知道管事的肯不肯让你值白班。” 年轻的弟弟咬着包子,含糊道:“我值夜班也可以,白天睡觉和晚上睡觉没区别。” “夜班熬人啊!” “你看哥哥只大了你三岁,看上去却比你老了十多岁。” 兄弟俩慢慢走远,蹲在墙角没说几句话,上工的时间到了,鼓锣一声声敲,哥哥跟弟弟草草道别,就默默集合了去。 那哥哥没走几步,就有个小女孩拿着一文钱买了俩馒头,将其中一个馒头热烘烘塞进胸脯,另外一个掰成了两半,默默给蹲在墙角的年轻男孩,“你吃。” 那小女孩脸上脏脏的,挂着煤灰的印迹,眼睛却圆圆大大的,晶莹剔透的亮,“我娘说,病人要吃饱饭。” 那年轻男孩拒绝了小女孩的投喂,将肉包子掰了一角,递给陌生女孩,“尝尝?” “好吃。” 小女孩将信将疑地接过包子,一口吞了下去。 热油在舌尖炸开,滚烫的肉带着葱花的香气囫囵从舌尖香到胃里,她整个人都暖和了,“好吃!” 她再次将手中的半个馒头塞给年轻男孩,“你也尝尝我的。” 那男孩没再拒绝。 小女孩好奇询问,“你今年多大啊。” “不知道,十四五岁吧,也可能十六七岁。” “你爹呢,多大岁数?” 小女孩继续好奇。 “我爹?我爹早死了,我不清楚他多大。” “刚刚那不是你爹吗?” 年轻男孩沉默,“那是我哥,只比我大了三四岁。” 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蹲在墙角啃包子。 小女孩临走时道,“我叫林思嘉,隔壁醉春楼的小孩,可怜哥哥,有缘再见!” 年轻男孩没搭话,默默看着小女孩走远,心道:可怜哥哥? 他还算可怜吗? 他哥哥愿意拿仅剩的三文钱为他买肉包子吃。 他病了有钱吃药看病,同一个院子里十二岁出头的、豆芽菜大小的男孩徐铁柱累死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都,都没人给他收尸。 背井离乡、独身来此的人太多了,对比下来。 他简直幸福到了极致。 祁峟静静坐着喝茶,思绪飘向了远方。 这征劳役,可有年纪限制? 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贪玩年少不知忧愁的好时候,怎就客死他乡了? 这征劳役,可又有人数的限制? 缘何兄弟俩携手入京,一块吃苦? 劳役养病的时候为什么没饭吃? 劳役生病的时候为什么看不起郎中? 祁峟对征劳役的事情了解不多,但也不算毫无印象。但他过往的印象更多是劳役与州县人口的占比、劳役与军役的人数占比…… 至于具体到每个劳役的生活、家庭……,那是一概不知的。 祁峟不无嘲讽地想到:也对,他是君王,自己的家事尚且自顾不暇,又何况小门小户的琐屑事呢? 日头越来越大,空气里飘着闷热的汗臭味。 三个小孩金尊玉贵的长大,都对这恶劣的环境接受无能,祁峟带着三个小孩原路返回。 路过醉春楼时,祁邖又看见了刚刚的小女孩,她正拽着她母亲的衣角,窸窸窣窣地哭,“娘亲,我们走吧。” 一位凶悍的、满脸横肉的男人重重挥舞着鞭子,口里骂着脏话,“你这分钱不挣吃白饭的死丫头,拖油瓶,还敢偷钱?看我不打死你!” 那年轻的母亲衣衫不整,白色偏粉的薄纱堪堪拢在身上,玫红的布匹裹在身上,廉价劣质的衣服甚至不足以遮羞…… 她将小女孩搂在怀里,口齿含糊,“不是偷的钱,她买包子的一文钱是窦公子的赏钱,他给了三十文银子,我都交给你了,这一文钱,还是他与我……亲密时留下的。” 年轻女子显然难堪到了极点,她怀中的小女孩也倔强着睁大眼睛,眼泪含在眼里,倔强地不肯掉落。 “我没偷钱!我娘给我的钱!我花我娘的钱买个馒头吃,你凭什么骂我!” 那龟公发了狠地挥舞手中的皮鞭,沾了盐水的鞭子带着倒刺,灵活地朝着小姑娘挥去,小姑娘的母亲被一旁站着的小厮拉开,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挨打,却挣脱不开。 “你娘的钱?” “你娘的钱都是我的钱!” “连你都能被我卖了换钱!” “你还敢跟我横?小兔崽子,没良心的,吃白食的小崽子,居然敢反驳我。” 男人挥舞鞭子的样子实在凶悍,稀疏的眉毛上下狰狞地跳,腰间的横肉一抖一擞,鼻孔撑得浑圆,能塞进去弹珠……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偷钱的贱货。” 男人扔下手中的皮鞭,捡了更重更粗更糙的柴火,重重往女孩脊背处砸。 眼看那柴火快挨上小女孩的肩膀了,藏匿在人群中的暗五突然冲出去,他一脚踹在那龟公面门子上,硕大的脚印按在胖男人脸上。 第194章 红的肉陷下去,黑的灰的灰不均匀的沾在男人脸上。 倒地的声音“哄”的巨响,勾起了周围所有的人注意。 风尘街的每一扇窗门被打开,数不尽的男男女女停下手中的事,打开窗户看热闹。 暗五的脚踩在龟公脸上,用了巧劲拧了拧,只把男人的鼻子踩歪,眼睛踩肿,牙齿也落了几颗。 暗五是训练有素的暗卫,他那一脚力气实在巨大,那龟公躺在地上,脖子后的血慢慢地流。 龟公的小厮都吓傻了,他们知道一不小心招惹了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时间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也不敢去救东家,也不敢跑路。 年轻女人趁机挣脱束缚,跑到女儿身旁,仔细检查女儿的伤口,末了,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是娘不好,娘连累了你。” 女人哭的辛酸,众女子俱是感同身受的哭。 祁峟心里也悲戚着压抑。 “娘最爱我了。” 小女孩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你吃。” “他不舍得给娘吃早饭。” “我给娘吃”。 祁邖看着小女孩的坚韧与善良,心里动容。 她对祁峟开口,“皇兄,不如就让她跟了我吧。” “跟了我她就有好日子过了。” 祁峁峁跟着开口,“跟我也行。” “我也是好主子”。 祁峟没答应她们。 给人当奴隶有什么好,再受宠再幸福的奴隶终究也是低人一等的下人。 就算是他身边最得宠的小柚子,如果有读书入学、入伍参军的机会,那也不一定愿意做他的大太监。 毕竟这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啊! 人手自由掌握在他人手里,何其荒凉。 暗五踩在那龟公的脸上,带着十足的戾气,那龟公的牙缝开始渗血,面对年轻母女的嚣张不复存在,“大人,饶我性命,小的……,小的,愿奉上所有积蓄。” 暗五却不动摇。 女孩子用血和泪换来的钱,有几个良心尚还正常的人能心安理得地花出去呢? 那龟公说了好些软话,血丝丝缕缕不停的流,生的气息越来越弱,求生的本能让他脑子清醒起来,也不再利诱求饶了,反而开始威逼,“我背后的主子,是烟波湖上的大人,你……,你杀了我……” 烟波湖? 祁峟常去的地方。 据说烟波湖上的花船画舫,每一艘都是祁姓宗室的资产。 这样算来,这个龟公的背景不可谓不大。 也难怪他能如此嚣张。 祁峟将茶盏轻轻放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龟公在暗五脚下讨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就遥遥走远了。 暗五带着年轻的母女跟着祁峟一行去了京兆府。 京兆尹大人正在办公。 她神色清冷淡漠、处理公事的速度极快。 “何人来此?” 京兆尹大人头也不抬。 “出人命了。” 母女俩抽噎。 “出人命了大人。” 暗五进来时走了京兆尹的流程,守了京兆尹的规矩,他看见母女俩哭哭啼啼自己把屎盆子往头上扣的行为,心里来了火。 “人命不关她们母女二人的事。” “人是我弄死的。” 京兆尹大人终于抬头,端丽清妍的脸带着冷,“人命关天你可知道?杀人可是死罪!” 祁峟无声地站在角落里,三个小孩被三个暗卫牵着。 祁峁峁情绪写在脸上,猛地开口,“那人死有余辜,是他先想杀人的!” “他想杀了那小姑娘。” “我们……哥哥才出脚杀了他!” 京兆尹王玥鲜少进宫,总是在民间处理政事,每逢大小朝会,入宫上朝的都是她哥哥王晔。 所以王玥不认识祁峁峁,开口道:“坏人自有天收,死刑自有法律宣判,死者再怎么罪大恶极,也不该死在你们手下。” 祁峟瞧见这京兆尹没认出来祁峁峁,立马做实了心中的猜测。 此王晔果然非彼王晔。 但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那就不得而知了。 王玥公正冷静地审判众人,得知凶杀地点后,命人将死者的尸体并醉春楼的所有在场人员全部请来。 胖胖的身体在白布下微微隆起,王玥轻轻揭开白布的一角,瞥了眼尸体的惨样,随后就命令仵作去后台验尸。 她再次开口,重重道:“死者是死于你的脚下?” 暗五毫不迟疑,“是。” “不曾下毒?” “不曾。” “不曾有过私怨?” “不曾。” 王玥叹息一声,挥手让人带暗五下去,等候发落。 王玥又仔细审问年轻的母女和醉春楼诸人,通过各位女眷之口,她也确实认为死者该死。 她的本意并不想处罚暗五。 可她也不愿轻易放过这事。 今日有人因为“仗义出手”打杀了一个真实的恶人,未曾受到处罚;那来日就会有人“仗义出手”打杀一个“伪造”的恶人…… 甚至于,这该死的杀人凶手逍遥于世的时候,身上还有着英雄的名声。 而死者,带着莫须有的罪名长眠于湿冷的地下。 王玥心里犯难。 祁峟当然要袒护暗五,暗五的所有行动都是在他的授权下进行的。 第195章 如果京兆尹大人认为有什么不妥之处需要惩罚,那受罚的人不该是暗五,而是他祁峟。 祁峟牵着仨小孩走出来,暗一机敏地高声通报,“陛下驾到!” 王玥赶忙起身,向被人簇拥着的祁峟行礼。 “陛下万岁。” “臣不知陛下来此,失了礼数,请陛下责罚。” 祁峟挥手,推着祁邖坐上了主位,将祁岘放在书案上,他本人则站在书案侧沿,挥手道:“爱卿不必多礼。” “朕来此,是有一事要交付于你。” “希望爱卿,办好此事。” 王玥拱手行礼,“陛下请讲。” 祁峟看了看越来越多的围观人员,道:“朕知道这京城,皮肉生意多,背后牵连的臣子王爷也多。” “但只一点,这些男男女女都是鲜活的人,都是朕的子民。” “朕虽然不能护着她们,但也不能坐视她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哦?” 王玥诧异,“陛下的意思是?善待她们?” 祁峟点头,道:“是。将来历不明的男女遣散回家,销了她们的贱籍,放她们一条生路;正儿八经签了契书的……,就留下吧。” “奴隶的卖身契是三十两银子,那教坊男女的卖身契就抬价到六十两。” “之前的不必追缴,但之后的,必须严格支付六十两的银子。” 王玥领命,“好。” 祁峟又道“龟公、老鸨对教坊男女的打骂过于残忍,朕于心不忍。这样,你和赵晓曦赵千户联手行事。锦衣卫交替入住每一处红楼,发现鞭责、杖责、淫词秽语辱骂姑娘公子者,交予京兆府处置。” “教坊女的一应人身待遇,仿照寻常奴隶。” 王玥心神一震,陛下先前才改良过的奴隶待遇,那真是有史以来第一份的仁慈和善。 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杀,真正是仁慈到了极点。 可王玥觉得教坊女的待遇不能与奴隶并论。 奴隶拿了月钱,按规矩办死事就行。 教坊女却是在做生意。 那龟公、老鸨对教坊女们不再动辄打骂了,转而克扣她们的金钱,那反而是,好心办了坏事。 王玥将顾虑说了出来,还不待祁峟发话,就有教坊的姑娘冷笑,“那妈妈爹爹们打我、骂我,我也没拿到钱啊!” “这女孩挨骂,单纯就是拿了她母亲一文钱出去买了俩馒头。” “一文钱而已。” “就被骂成小偷了。” “差点命都没了。” “我们哪儿敢奢望妈妈爹爹手中的钱啊,不挨打就算是我们幸福了。” 京兆尹大人沉默,她倒是不知内幕了。 王玥做事一向思考地长远,她又询问祁峟,“陛下,教坊女六十两银子的卖身契,会不会,容易滋生,卖儿卖女的,现象?” 王玥说这话时谨慎至极,一边说一边瞧祁峟的脸色。 也不怨她多想,这年头,子女都是父母的私人财产。 父母为了高额利润卖了子女换钱,私德确实有失,却也构不成犯罪…… 六十两,足以唤醒人类贪婪的欲|望了。 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祁峟想了想,他觉得买卖是双向的事,强买强卖俱是违法犯罪。 甲方的高利润就是乙方付出的高成本…… 他寻思着,长此以往,或许教坊、教坊女的数量会越来越少。 祁峟想的单纯也天真。 深谙律法的刑部尚书何玉琢却点醒了他的美梦,“老鸨们花了那么大的代价买来了那么昂贵的姑娘,陛下觉得她们会被善待吗?” “她们难道不会被要求一个人办两个人、三个人、甚至四个人的活吗?” 祁峟沉默,当菩萨真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即便他是皇帝。 人世间的九五之尊。 祁峟收回了六十两银子签契书的命令,头疼道:“来历不明的女子消除贱籍,锦衣卫轮流入住各个坊司,收集龟公老鸨们用过的刑罚手段,写成折子,交到朝廷上由众臣商议着量刑。” “锦衣卫,是且只能是姑娘们,男子不得领取此项差事。” “是”。 王玥何玉琢领旨。 “那陛下的人?” 祁峟心知暗五的无辜,却想用暗五树一面旗帜:便是陛下的人,奉了陛下的旨意,杀了该死的人,也是要受惩罚的。 祁峟心知对不起暗五,却还是道:“先关着吧。” 日后给予暗五补偿就是了。 第67章 大慈善家 祁峟回宫后没多久,暗五就被京兆尹大人释放了。 王玥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在陛下占理的时候随意擅自处置陛下的人。 她把暗五扣押进大牢里,杀鸡儆猴的作用就已经有了。 暗五在陛下的授权下杀了一个该死的人,那么就是陛下审判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陛下的圣旨就是最大的律法,旁人谁也效仿不来。 如此,便够了。 祁岘祁峁峁白日里受了惊吓,亲眼目睹了权贵对底层百姓的随意打骂,心里烧得慌,滚烫滚烫的,刚一进宫就浑身发热,躺在床上,怔愣地说着迷糊的梦话。 祁峟心里担心,太医却告诉他问题不大。 “峁公子和十八皇子受了惊才会如此,睡一觉就好了,陛下无需担心。” 第196章 太医的话勉强抚平了祁峟心里的愧疚。 但他也对俩小孩过于柔软的心感到无奈。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怎么这俩孩子就如此多愁善感呢? 过于柔软的人,夺嫡的时候,是不具备优势的。 祁峟又想到了祁邖,若是祁邖有本事有能耐,能平稳顺利地接过皇位,才是极好。 任何一个国家,都经不起皇位争夺的内斗、接二连三的内斗。 祁峟安置好俩生病的小孩,又去安抚祁邖。 祁邖却没待在雍和殿,而是跟着夏妍商皎去了制衣局。 祁峟闲着没事,便也跟着去了制衣局。 制衣局一片忙碌。 弹棉花的弹棉花、织布的织布、纺纱的纺纱…… 更多的绣娘在剪裁布匹,缝合布条。她们把厚厚的白棉花塞进布条里,将薄薄的布条撑得厚实起来,又仔细小心地锁边、末了,还在缝好的布条上继续跑针,将棉花压实。 祁峟不懂做衣服的流程,也不感兴趣,只稍稍观看了下,就径直离开,去找祁邖夏妍了。 祁邖正牵着商皎的手,好奇道:“商皎姐姐,我娘亲说这东西是女孩子的私人用品,外人看见羞羞的那种,我母亲的月事带都是她自己一针一针缝出来的,怎么皇宫里的宫女姐姐们,就不需要自己缝制月事带呢?” 商皎轻拍祁邖的手,“宫女姐姐们也是亲手缝制的。” “那这些?” 祁邖歪着脑袋,表示迷茫。 “你们收了这么多棉花,是要干什么?” 这问题不单祁邖好奇,祁峟也好奇。 商皎夏妍等人也注意到了祁峟的到来,匆忙行礼,祁峟打断了她们的动作,道:“所以你们收集这么多棉花,是要干什么?” 商皎捋了捋头发,轻飘飘道:“当然是缝制月事带啊,陛下您也知道,女孩子每月总有那么几天身体不舒服。” 祁峟点头,“然后呢?” 心道:我当然知道女孩子每月总有那么几天身体不舒服啊,换谁风雨无阻的月月失血,谁能身体舒服就怪了。可这和你们收集棉花有什么关系? 商皎不卑不亢,继续道 :“陛下,不是所有女孩子都用得起棉花做成的月事带,穷人家的女孩总是用烂布头、草木灰替代棉花芯。” “棉花吸水性不算好,但胜在柔软。” “宣纸吸水性极好,却是昂贵的书写材料,读书人尚且不敢浪费,何况姑娘。” 祁峟心情复杂,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他没头脑地讲了句,“为什么要安装替芯,意思是沾了血的布,还要使用第二次吗?” 商皎吸了口气,夏妍也扭头不忍直视。 祁邖懵懂地开口,“一条月事带,我娘都要用好几个月的!” “这东西怎么可能不使用第二次。” 商皎阴阳怪气地补充道:“是呢,特别穷的姑娘,一条月事带甚至要用一辈子的。” “陛下您的衣服沾了血就扔,自然是不知道民间百姓的疾苦。” 祁峟被怼了也不气恼,只看着忙碌的宫人,道:“你们继续忙。” “我就随意看看,别管我”。 祁峟随意瞧了眼成品,那布条的颜色是压抑深沉的黑,薄薄一片,棉花被针脚压得平坦单薄,简陋的外观上没有一片绣花,什么戏水鸳鸯、什么月桂金蝉……,统统是没有的。 别说绣花了,简单的草叶子都没有一片。 祁峟真诚道:“好简陋、好粗糙的东西” 夏妍不乐意了,她指着棉布条,道:“陛下你瞧这新鲜的棉花、瞧着干干净净、柔柔软软的棉布,你看看这细密扎实的针脚,多好的东西”。 祁峟:“啊!对。” 夏妍又道:“这东西,我们打算免费送给姑娘们,不收钱。” 夏妍又指着身后挤挤挨挨,满满当当的库房,补充道:“这些都是绣娘织娘们赶了一个冬天的工程,没日没夜做出来的。这批东西将随着司农署的官员下乡,随着轻便的犁具一同送进百姓家。” 祁峟顺着夏妍的手指看去,瞥见了满当当堆满十来间房屋的月事带,他眼睛写满震憾,心里也是感动。 扭头望向四周,姑娘们配合有序地做着手上的工作,织布的织布、缝针的缝针、压针的压针、染色的染色…… 大家各自忙着手中的活,没有怨言。 夏妍继续道:“如今宫里的主位极少,正经的主子屈指可数,奴婢太监也缩减了许多,制衣局本该是最清闲的部门。” “商皎姑娘将这事提出来,希望将轻柔舒缓的月事带推广进贫穷的山野;她央求诸位姐姐妹妹帮她这个忙,大家本可以拒绝,却还是答应了。” 夏妍顿了顿,继续道:“当然,作为商皎的支持者,我也是有帮忙的,我特意开了私库,为每个姐姐妹妹涨了六两月银。” “这可是很大一笔钱呢,从去岁十月开始,到今春三月,整整六个月……” 祁峟微眯着眼,暖澄澄的阳光落在身上,带着初春草木的芬芳,他耐心地听完了夏妍的话,道:“朕知你们的不易,这样,太后取了私房钱为姑娘们加发月银,朕也不好小气。” “朕准你们去先皇的私库随机挑选一样宝贝。” “无所谓价值,诸位喜欢就好。” 第197章 祁峟很喜欢他爹库房里亮晶晶的摆件、饰品,但他没有收藏的癖好,与其让好东西待在库房里落灰,倒不如送给珍稀它的主人好。 祁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夏妍当然不会替织女们推脱掉该得的赏赐,她闲闲地瞥了眼身旁伺候的商皎,商皎立马会意,大声招呼四周的姑娘,道:“姑姑妹妹们,陛下知道你们的心意,特开了先皇的私库,准许姑姑妹妹们去挑喜欢的宝贝!” “大家切莫辜负了陛下的好心啊!” 众人俱是欢喜。 祁峟也眉眼舒展地拉着祁邖离开了。 走在回雍和殿的宫道上,祁邖懒懒牵着祁峟的手,道:“哥哥,皇叔的钱就是你的钱,你把钱分出去,你心疼吗?” 祁峟笑,“既然是我分出去的钱,那就是我花的。” “哥哥畅快花了钱,自然是不心疼的。” 祁邖赞许地点头,却还是有些担心,“那宫女姐姐们拿走了你最心爱的物件,你会难过吗?” 祁峟极具耐心,“最喜欢的?最喜欢的东西怎么会收在私库呢?” “喜欢的东西肯定要睁眼可见,伸手可摸啊!” 祁邖再次点头,有道理有道理,可她还是不解,“万一放在私库的就是特别喜欢的呢?” 祁峟眉眼带着笑,“若是实在喜欢,反悔也是可以的。” “毕竟我喜欢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别人喜欢也正常。” 祁邖一个人纠结“若是她喜欢的人看中了她喜欢的宝贝,她该不该给”的问题。 小柚子却对祁峟说“陛下,您真觉得那些……东西,会落在女孩子手上吗?” 祁峟不解,他对小柚子的问题感到疑惑,“不然呢?这东西不给女的用还能给谁?” 像是怕小柚子误解,祁峟继续道:“便是上了年纪的老妪,需要它也是应该的。” “有年轻姑娘那份,也会有她们那份。” 小柚子知道祁峟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陛下,这样新鲜柔软的棉花,农人是鲜少有机会用的。” “若是被拿去市集上卖了换钱,岂不是白白糟蹋了陛下和太后的心意”。 祁峟:…… 我谢谢你,心情已经不好了。 “但若是被卖了换钱,买了米面粮油,多少还能让女孩子跟着吃点喝点;但若是……” 祁峟的心提了上来,一口气憋在嗓子里,堵得慌。 “这些月事带被改造成了婴孩的尿布,被做成了男人的护膝、袜子……” 小柚子还在说话,祁峟却觉得自己耳朵聋了。 他确实没想这么多。 祁邖也义愤填膺,“凭什么啊?” 祁峟看向小柚子,心情苦涩,“是啊,凭什么呢?” 小柚子瑟缩着闭嘴,祁峟峟看向旁人,随行的宫女太监俱是低头,忽然有女声轻轻道:“凭借母亲对孩子的爱?妻子对丈夫的爱?” 祁邖反应敏捷,“那丈夫爱不爱妻子呢?孩子爱不爱母亲呢?” “只是一块小小的棉布罢了,也该被谦让出去吗?” 众人皆沉默,闭嘴,不说话。 祁峟心里也堵得慌。 夜里夏妍带着商皎来雍和殿用膳,特意安抚祁峟道:“陛下,朝廷把月事带的事情摆在明面上,把标准定在棉花上。” “那么即使棉花做成的高质量的月事带无法得以普及,也会有能工巧匠改良出比草木灰、宣纸、树叶、树皮更柔软、更好用、且还便宜的物品。” “在棉花的产量无法提高,棉花的价格始终高昂的情况下,改良才是最好的方法。” “便宜好用的,还得看百姓的努力。” 祁峟有被安慰到,心情舒缓了不少。 夏妍继续努力,对祁峟道:“这上好的棉花入了民间,只要能改善百姓的生活,便是给孩童做成尿布、给农夫做成护膝,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值不值的,不看谁在用,而看有没有用。” 祁峟赞许夏妍的主张,“太后所言甚是。” 祁峁峁看着低落的皇兄,又看看平和的太后,语不惊人死不休,道:“哥哥还真有几分像是太后的儿子了。” 祁峟:…… 祁峁峁不怕死地补充道:“反正我娘教训我的时候,我也跟哥哥一样,装鹌鹑。” 祁峟:…… 祁峟看了看夏妍。 夏妍忙站起,“我怎敢当陛下的母亲!” 她隐晦地瞥了眼祁峁峁,眼底闪过丝厌烦,却也只是厌烦。 祁峟就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夏妍做久了户部尚书,习惯了官大人的身份,倒是把她太后的身份忘了大半。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祁峟对她太后的身份多有忌惮。 她也不含糊,立马跪下,道:“陛下若是不信我,我可以舍弃太后的身份,自请出家!” 夏妍的声音带着鱼死网破的沉静,祁峟却皱眉了,“夏爱卿身负奇才,朕可舍不得你出家。” 夏妍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人世极乐,美酒美食鲜衣华服数之不尽,更何况她是大权在手的户部尚书。 她有什么好出家的! 这俗世生活不要太美好。 于是她赶紧顺着祁峟的话,试探道:“陛下,小女子心有所属,望陛下准许。” 第198章 夏妍是个颜控,还有些慕强,喜欢那些读书多、学问好,又模样俊俏的小生;但这样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她都挺喜欢的。 她心里只有这样个模糊的方向,却没有具体的人。 祁峟好奇心上来,他抿了口茶“谁?” 夏妍附在祁峟耳畔,低声念了个名字。 祁峟眉头一皱,“他啊,不太行吧。” 夏妍不高兴,“行不行的,陛下一句话的事。” 祁峟笑了声,将话题揭过去。 次日早朝,祁峟不动声色地观察某人,以至于上朝的心思都不集中,溜号了许多次。 工部尚书蔡姚雪散了朝后悄咪咪凑到祁峟跟前,“陛下,安怀济留下来的皇陵手稿,很有审美,很有品味,陛下您当真不考虑……修建一座漂亮恢弘的陵寝?” “百年后,也好睡得舒坦安心啊!” 蔡姚雪说话的时候,手也没闲着,他将右手塞进左手的袖子里,略一使劲,将卷在袖子里的卷轴缓缓取出,又慢慢展开,“陛下您看这神桥、神路的设计,以汉白玉为基础石料,以夜明珠为常明宫灯,实在是奢华绮美。” “陛下您再看这庄严肃穆的宝城、明楼;论起气势,不比太宗皇帝的泰陵差。” 祁峟接过蔡姚雪递来的图纸,认真地从头看到尾,一寸一寸地欣赏品味,看完后,他将图纸卷成轴,道:“好东西,朕笑纳了。” “待朕百年后,这图纸给朕烧一份、再陪葬一份,朕就知足了。” 祁峟神色冷漠,说出来的话却和煦如风,“爱卿以为如何?” 蔡姚雪鼻子一酸,心里带着难过,“陛下……,” “人活着努力,不就是为了死后留下些什么吗?” 祁峟掰着指头掰着指头细数,“红珊瑚、白珍珠、黄金、玛瑙、琥珀、名声……” “我还年轻、暂时死不了。” “只要我还活着,这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拥有。” 蔡姚雪仰头看他不听劝言的皇帝陛下,对着阳光般夺目的少年无端生出自卑。 陛下二十不到,执掌着偌大的天下,早晚有一天,陛下会收回父祖割让出去的土地、会让每一个百姓都有地可种。 陛下年轻、叛逆、有野心,能毫无保留的信任臣子,真正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蔡姚雪神色讷讷,祁峟没打算给这位老大人难堪,只道:“蔡爱卿近日可是闲极无聊?” 蔡姚雪点头,“工部近来确实清闲。” 无甚事情。 形同虚设。 祁峟道:“那蔡爱卿先带着人去司农署帮忙吧,司农署研制出来的犁具轻便小巧,尤为省力。” “这附近庄子上的农民都带着犁具来改装呢。” “蔡爱卿若是不嫌麻烦,就让工部的人学了这技术,向五湖四海推广,北境、溪南、安南、甚至南越,都是我朝领土,其上生活的子民,都是我朝百姓。” “好技术,他们也该共享才是。” “陛下所言极是”。 蔡姚雪拱手领命,灰蒙蒙的眼神瞬间明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臣……这就带人去司农署,势必让天下百姓,共享发展福祉。” “好”。 祁峟微微颔首,“蔡爱卿有心了。” “既如此,我便代替天下百姓,谢过蔡大人。” 蔡姚雪绷着脸,拒绝了祁峟的客气,也不在勤政殿耽误时间,立马就回了工部衙门,召集小吏们安排工作。 蔡姚雪走后,祁峟独自站在勤政殿发呆:修缮皇陵,是历朝历代的工部尚书们不可避免的话题。 维修也好、兴建也罢…… 都是工部的核心工作。 做得好的工部尚书会流芳百世,干得差的会遗臭万年。 祁峟寻思着,既然他的臣子愿意支持他、信任他。 那他也要带着他的臣子,实现他们的政治抱负。 皇陵算是修建不成了,但是水渠、驰道、遍布天下的医庐、书院…… 总归还是可以修建的。 第68章 人间芳菲 蔡姚雪走后没多久,祁峟便命令小柚子去京兆府宣京兆尹入宫。 早朝时,祁峟远远就看见了京兆尹王晔耳畔的红痣;但入宫的王玥耳畔却很干净,白花花一片毫无瑕疵。 祁峟默不作声地打量年轻的官员,王玥细长的柳叶眉微微垂着,圆润的杏眼清凌凌地睁开,神情镇定,体态悠闲,半点不见慌张。 “王爱卿可知朕唤你来所为何事?” 王玥冷淡行礼,“不知。” 祁峟冷哼了一声,“说吧,你和太后,怎么熟识的?” “太后”?王玥略显茫然,道:“我与太后是公事公办的交情,私下不熟。” “当真?” 祁峟诧异。 “当真。” 王玥肯定。 祁峟心里犯难,明明是太后亲自说的:京兆尹王晔性情温和、学富五车,可为良配。 祁峟细细打量王玥,“你家中可还有兄弟?” 王玥平淡的表情终于皲裂,她犹豫了一瞬,决定实话实话,“有。” “臣有一庶兄。” “说来听听。” 祁峟来了兴致。 王玥面露不愿。 祁峟最喜欢强人所难,于是他慢慢开口,道:“朕知道你是女人”。 第199章 “你们兄妹俩,究竟存了何种心思?” 祁峟的声音发冷,王玥却也不怵,只道:“我兄妹二人虽欺骗了陛下,却也为陛下做了许多事,希望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我二人性命。” 祁峟冷哼一声,算是准许,“但说无妨”。 王玥这才开始讲述两人的身份由来,“我母亲是东芜国孛儿只斤的末代王后,我是父王唯一的公主,自生下来就以男儿的身份读书行事。” “我兄长是贵妃的儿子,亦是我父王唯一的皇子,他生来就该是太子,可身体娇弱、又多愁善感,总是哭哭啼啼的,惹了父王厌烦。” “父王就让兄长当了我的贴身小厮。” “我兄妹二人出生后没多久,父王莫名失去了生育能力,我和哥哥便成了他唯二的后代。” “比起哥哥,父王更看好我,更中意我接手东芜国,但是……,这份中意也没多深刻。” “父王更希望我能和哥哥……结婚,然后生育一个智慧、健康、血脉纯正的男孩。” 王玥停了停,神色复杂,陷入了难堪尴尬的处境。 她解释道:“我们东芜国没有同姓不婚的习俗。” 祁峟:…… 心情复杂。 王玥继续解释,“我们东芜国,儿子可继承父亲的姬妾子嗣、弟弟也可以继承哥哥的姬妾子嗣、兄弟姐妹间也不讲究男女大防。” 祁峟:…… “你继续讲。” “我父王不举之事,东芜上下皆知,我母族舅舅趁机篡夺了我父王的王位,建立了和硕特王朝。” “我这个准太女、我哥哥这个准太子,就成了新王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父王母后被设计毒杀,贵妃娘娘拼尽性命护送我兄妹二人来了大祁,又替我们伪造了身世背景。” “我哥哥虽病弱,读书却是极多,记性又好,于是他参加了景德年间的科举,顺理成章地取得了功名。” “景德年间,也是是先帝执政末期,那几年朝廷混乱,安怀济杨书和这些大人物把持朝事,我哥哥这个小小的京兆尹,却是混了个清闲自在。” “我兄妹二人受了先帝庇护,自然该替先帝办事,我哥哥尸位素餐,我心里过意不去,就顶替了他的官职,替他办差。” 王玥说话的时候悄咪咪看了眼祁峟,发现祁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闭了嘴。 等祁峟发话。 祁峟果然不让她失望,问道:“你没参加科举?” 王玥答得理所当然,“我没参加科举,但京兆尹这官职,是我哥哥亲自考来的呀。” 祁峟又闭了嘴。 他早就知道有人冒名顶替京兆尹当值办差不是吗? 眼瞅着气氛冷下来,王玥忙道:“陛下你登基以来,见到的京兆尹多是我,我哥哥他,只闲极无聊时去凑凑热闹。” “更多的日子,他都躺在家里养病。” 祁峟:…… 病秧子人设他熟悉啊,这不是他那个表哥,熙和郡王同款嘛! 太后怎么会瞧上个病秧子? 祁峟不理解。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王玥,将人上上下下扫了个遍。 王玥是五官英气的年轻姑娘,绯红的官袍套在身上,衬托的整个人挺拔又清峻,自小的娇生惯养让她瞧上去多了几分贵气,偏生她人又生得冷淡,身上自带了飘飘仙气…… 夏妍若是喜欢王玥,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至少比喜欢病秧子这事好让人接受。于是祁峟谨慎问道:“你和太后,当真无甚交情?” “千真万确。” “那你哥哥和太后?” “是否也无交情?” 王玥沉默了,她微微拱手,声音沉闷,“微臣不知。” 祁峟:…… 祁峟不在纠结这事,指了太医丞去京兆府给王晔看病,特意叮嘱道:“那人若是有什么隐疾、暗伤、传染病什么的,速速禀告朕。” 太医丞领命,匆匆去了京兆府。 太医丞走后,祁峟立马挥退了王玥,却又突然反悔,疾步追上王玥,问道:“你跟你哥哥,可有……肌肤之亲?” 王玥笑了,“不曾。” “贵母妃和我母后不对付,她们怎么可能容许死对头的孩子在一起。” 祁峟长长呼出一口浊气,“那你们兄妹二人可有婚姻之名?” “不曾”。 “陛下别忘了,我哥哥可是当过我的贴身小厮的。” “他打小就恨我,怎么可能和我结婚。” “他不受宠,贵母妃却盛宠在身,他们母子二人联手,驳回赐婚圣旨艰难,延迟退婚旨意却不难……” 祁峟把心放回肚子里,随口夸赞王玥,道:“爱卿聪明洞达,有治世之才,你虽是东芜皇族后裔,现下却也只是我大祁的京兆尹。” “你兄妹二人伪造身世,顶替官职之事过于严重,理应严惩。但朕愿意给你二人将功赎过的机会。” “京中风月场合过多、风尘女子、清倌也好伶人也罢,各个身世凄惨,你二人想个办法,取缔了京中所有的风月场所。” “若你二人将这皮肉买卖的风气斩除,朕许你二人丞相之位。” “好好干,朕必不会亏待你们兄妹二人。” 王玥谢恩退下。 人走后,祁峟拿出两人的背调资料,发现两人还真是七年前突然出现在东域某个小村庄,被农家收养,做了身份清白的大祁子民。 第200章 祁峟又去研究东芜的情报信息。 东芜是大祁的附庸国,一向规矩不惹事。 岁供也缴纳得及时、隆重。 是比南越规矩听话了许多倍的存在。 不论是先前的孛儿只斤王室,还是现在的和硕特王室,都是安分低调的主。 且这和硕特氏治下更为宽容、选官更为透明,比声色犬马的孛儿只斤氏强上不少。 祁峟不打算处置篡位谋反的和硕特氏。 他是年轻的君主,他对附庸的要求先是能干、再是忠诚…… 破败、弱小、自顾不暇的附属国,于他而言就是累赘,毫无价值可言。 大祁的领土四面环敌,在大祁的军队不能征服四方土地的时候,祁峟不想与任何一个附庸国结仇。 祁峟诏王玥入宫的事很快被夏妍知道,夏妍特意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带着商皎去了雍和殿。 恰巧此时太医丞也带着诊断结果返回宫中。 “陛下,这儿女间的情|事,你怎好放在明面上讲。” 夏妍声音带着质疑、愤怒。 祁峟也不生气,只把背调资料递给她看。 夏妍一目十行地读完了资料,愤怒的表情慢慢平和,“东芜国的前朝皇子?曾与同胞皇妹议亲?身体孱弱,吐血是为常态?” “太医丞断言他活不过四十。” “他如今已经二十有八了,比何玉琢还老上一岁,比你大了足足十岁。” “你真喜欢他吗?” 祁峟冷淡地询问夏妍。 夏妍不可置信地低头,“二十八?这么老?他看上去好年轻。” 商皎拽了拽夏妍的衣服,示意她注意陛下的眼神。 祁峟冷漠地打量二人,不在乎两人的小动作,道:“长相确实没得说,学问也尚可,人品……懒了点。” “明面上说得过去。” 夏妍纠结了,她还年轻,她只是单纯想养个小白脸啊! 历朝历代,哪有几个太后能比得过她的权势! 可那些太后,哪个不是男宠一个个收、权臣一个个睡! 到了她这儿,她只是单单住在宫里,就招新帝的厌烦。 她明明是先帝的皇后啊! 她根本不想二嫁,不想再婚,她就想占着太后的名头,无聊时投喂皇子,闲暇时猜猜储君…… 运气好,死在祁峟后面,没准还能混个太皇太后当。 嫁与人妇? 她亏死了。 夏妍期期艾艾地瞧了眼祁峟,“陛下,我确实有点喜欢他,但他岁数老、身子弱、官职也低……” “我……” “他……” “我敢嫁他不一定敢娶啊!” 祁峟漫不经心地写着字,头也不抬地听夏妍讲话。 “你瞧不上他?” “瞧得上,但……不想嫁。” 商皎捂脸,祁峟也秒懂:想睡,不想负责。 祁峟握笔的手松松一转,那这么点小事,他当然可以满足啦! 只要太后不带头守寡,不带头作那贞洁烈妇,他都乐见其成。 于是祁峟开口,道:“你喜欢他,就将他收进皇宫吧。” “慈安殿空置的房间不少,也没有太妃入住,你喜欢的男……宠,就都安置在慈安殿吧。” “朕不介意。” 祁峟刻意强调道。 当然,他也不是所有人都不介意,王晔这种咸鱼病秧子跟了太后也就跟了;何玉琢、赵琅、景王世子、王晚成、祁淼森、商熙…… 这么些权臣要是敢做太后的裙下之臣,他还真不乐意。 商皎生无可恋的表情瞬间明亮,这都可以吗? 后宫里居然可以安置伺候太后的男人? 陛下真大气。 “陛下,我,我,我和王晔,不是夫妻关系?” 夏妍紧张极了。 “不是这么正式的关系。” 祁峟声音温和,将写好的字赠予夏妍,‘四月人间芳菲,公子任卿挑选。’ “对了,商皎别在你身边做掌印宫女了。” “祁邖缺个沉稳老熟的伴读,商皎你去吧。” 商皎错愕地抬头,伴读? 公主的伴读? 她心里波澜起伏,分不清悲喜。 留在夏妍身边,她说是宫女,却也是半个谋士,夏妍信任她、重用她…… 她的诸多主张有机会实施…… 至于公主的伴读? 陪公主吟诗作画、看赋练字? 尽做些风花雪月的浪漫事? 商皎心里苦涩,她悲惨的前半生,诗画琴棋自然是样样精通的。 可尝试过权势的人,尤其是她这样起于微末的人,又怎会愿意放下权势呢? 商皎心里苦涩,果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是她这段时间表现的太过张扬了么? 祁峟不知道商皎心里的难过。 但他安排商皎做祁邖的伴读,绝对是实实在在地提拔、重用! 那可是他看好的继承人呀! 虽然臣子们更看好小十八,也寄希望于他未来会有亲生的子嗣,可祁峟自己知道,他最看好的人是祁邖。 也是因为看好祁邖,才把商皎给了她。 啊啊啊,太后嫁权臣的剧情还没写到!!!! 第69章 改革有五 宫中无小事,八卦绯闻也传播的极快。 第201章 次日早朝,祁峟带着三个小崽子坐在勤政殿上,凳子还没捂热,弹劾的声音就一茬接着一茬。 “陛下,太后娘娘是您的嫡母,是先帝的正宫皇后,您怎可……,怎可给太后寻觅男宠呢?” “太后娘娘正值盛年,若是给男宠生了孩子,混淆了皇室血脉,陛下您……,就是祁姓王朝的千古罪人了啊!” “您不在乎先帝的脸面,也该为子孙后代着想。” “太后娘娘位高权重,理应是天下女子的表率,为人女子的,哪能狂浪不知礼数?” “别的太后不是在后宫养生,就是在佛堂抄经,偏生我们的太后在后宫荒淫嬉戏,在前朝呼风唤雨呢!” 各位年轻的大臣、年老的大臣,逮着“太后不贞”的事情翻来覆去的嘲讽,祁峟心里烦躁,三个小孩也很茫然。 祁峟想说些什么,却被景王爷拦下了,他高举奏折,声音浑浊,苍老的脸上写满认真,“太后是先帝正妻,是陛下您的长辈,除先帝、先先帝外,没人有资格做太后的主。” “您身为晚辈,随意插手长辈的婚事,破坏长辈的名声,是不是……僭越过分了些?” 祁峟搭在椅背上的手青筋暴起,“怎么,依照景王爷的意思,朕这小皇帝该供着夏妍,处处以夏妍为尊,做她的傀儡,任她把持朝政?” 景王爷冷静地弯腰行礼,“陛下您知道,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老臣只是希望,陛下践行您该践行的孝道,娘娘遵循她该遵循的妇道。” “所谓孝道、妇道,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所谓规矩,是规束世人言行举止的准绳。世间不能没了规矩;没了规矩、秩序,一切方圆便不成方圆,大祁律法的权威性也会大打折扣。” 夏妍紧张地攥着衣角,商皎站在她身旁,眼神示意她冷静。 夏妍一直以来都敬畏皇权,杜后哀帝活着的时候,她上孝婆婆,下顺夫君,恭敬谦卑到了极点,完全无视了她自己的个人意识,一切以皇家为重,以皇帝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 可她小心谨慎地做人做事,最终却不过活成了后宫的透明人,徒有虚名的皇后。 无儿无女,无权无势,无宠无爱…… 那些日子的谦让顺从于江山社稷有益? 呵呵。 祁峟高深莫测地俯视众臣,脸上带着微妙的笑意,“景王爷提了大祁律法,朕就好好和您唠唠大祁律法。”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称得上和煦,可表情却那么从容笃定、那么成竹在胸,众臣不知为何,心悬在了嗓子眼上,上不去下不来,总感觉有大事发生。 “太|祖皇帝制定的大祁律法,绵延流通了一百余年,这一百多年,变化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拢共就是这么一批勤恳种地的小农,一批心思各异的地主、官吏。” “加上一批混吃等死的闲散宗室,一批无利不起早的商贩,一批被迫守边的战士、被迫服役的民丁工匠……” 祁峟说着说着便笑了,“人活着,不过混口饱饭吃,混件体面衣服穿,混个好名声,生个优秀继承人,翻来覆去也就这么点子事,却搞得复杂至极。” “陛下……,请有话直讲。” 景王爷敢为人先。 祁峟也不跟景王掰扯了,示意刑部尚书何玉琢,“何爱卿给诸位讲讲,我大祁律法的更新改进之处。” 何玉琢领命。 他吐字清晰,言语流畅,“其一:户籍制度改革,奴隶、娼妓、工匠、军士……,一应人等诞育的孩子皆为良民,拥有自由择业的权力。” 众臣窃窃私语,这什么意思,奴隶娼妓的孩子也能是良民?奴隶娼妓的孩子能自由择业,这什么意思?难不成……,科举不看出身,不论背景了? “其二:婚嫁制度改革,贵族官僚互不通婚,女不上嫁、男不高娶;女子丧夫再嫁、离异再嫁,无时间限制,男子亦然。诸臣民婚嫁自由,不再受父母之命的制约。” 何玉琢顿了顿,瞄了眼夏妍,决定帮她一把,“太后娘娘迎娶小倌……王晔之事,不违反此项条例。” 祁峟笑颜如花,“太后是第一个践行此法的女子,堪称万民表率。” 夏妍脸色寡然地笑了笑,没出声。 心情微妙。 祁峟不看夏妍,扭头看向景王爷,道:“岑公子可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景王爷苍老的身子一僵,结巴道:“正是。” “家妻和儿媳正在为岑儿相看贵女。” 祁岑,祁邖同父同母的嫡亲哥哥,景王府最受宠爱的小世孙。 够聪明也够机灵,比不上祁邖心思缜密,却也比一般公子细腻周到。 “相看贵女就免了吧”,祁峟懒洋洋摆手,道:“贵族官僚互不通婚,指的是男女双方家庭,至少有一方家庭是平民,三代平民才作数哦。” 景王爷眼神一颤,开玩笑,祁岑的未婚妻,那可是将来的景王府女主人! 那是能随便的事情吗? 虽说陛下待宗室严苛,制定了宗室考核制度,可他家岑儿天生聪明,保住爵位那肯定是没问题的。 他们光风霁月的岑公子,不说配世上最智慧温和的世家女,也不该向下兼容农户女、商户女啊! “陛下,三思。” 景王爷看着祁峟,眼含哀求,若是旁的儿孙,他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偏偏岑儿不行。 第202章 祁峟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怎么,岑儿有心上人了吗?” 景王爷冷汗连连,忙抓住最后的机会,“岑儿和崔家小姐青梅竹马,感情一向深厚。” 景王疯狂地向礼部尚书崔海河使眼色,崔海河愣是装瞎,不看他。 景王世孙妃的位置确实诱人,可景王家又比不上淮南王家世代情种,景王家出一个痴情汉子就要来一个花花公子,啧,他崔家的女儿才不要嫁过去开盲盒呢。 最主要的是,他们崔家是坚定的保皇派,唯皇命是从,至于其他的联姻、站队……,倒也不重要了。 祁峟好奇地开口,“崔家小姐?哪个崔家?” 景王正欲开口,却被祁邖打断了,“皇兄我知道,是崔尚书家的孙女,不过我哥哥跟她不是青梅竹马的感情,是见面就掐的欢喜冤家,他俩不合适。” 祁邖手背在身后,神情严肃,“崔家姐姐好凶好厉害,我哥哥干不过她!” 景王面子底子都挂不住了,只悻悻笑了笑,“是吗?” “这儿女之间的事,我们这些长辈,也看不清了。” 其实他和王妃本就不看好崔家女的,崔家女泼辣、凶悍,眼里没有尊卑规矩,怎么看怎么不是良配。但他们看好的赵琅家的女儿又年岁尚小,赵琅是兵部尚书,赵琅的女儿又漂亮又乖巧,软乎乎的,水晶包一样可爱,又好读书,肚子里墨水也多,若是等赵家女长大,那…… 怕是容易节外生枝。 倒还不如崔家姑娘稳妥了。 崔海河却无所谓,他看向景王爷,道:“我家囡囡被宠坏了,一向无法无天,若得罪了世孙,我替她赔礼道歉。” 景王心烦地挥手,“小事情,崔大人不必挂心。” 祁邖适时开口,“哥哥比皇兄还小,年轻人还没建功立业,就想着成亲生子,忒没出息。” 景王爷没好气地瞥了眼自家孙女,暗道:你快闭嘴吧。 说出口的话很严厉,“修要胡言乱语,先成家后立业,天经地义的事。” 别用你皇兄那套歪理祸害你嫡亲哥哥! 祁峟笑眯眯看着一群臣子的交锋,也不气馁,只道:“朕登基许久,选秀却是未曾举办过,岑儿的正妃,就在秀女中挑选吧。” “秀女依照宫女的身世背景筛选,诸位爱卿的好女儿、好妹妹,就不要送进宫了。” “随便择一良婿,过正经日子,比什么都强。” 景王爷吐血,他嫡长孙要娶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妇了吗? 啊!他受不了! 诸位大人也吐血,精心养育的女儿做不了世家的主母,要去给农夫渔民主持中馈了吗? 啊!穷人家有什么中馈好主持的! 女儿全都白生白养了! 祁峟不再关注诸臣的反应,继续瞄向何玉琢,示意他继续,何玉琢很有脸色地开口,“其三:税制改革,加收进出南越港口的商税;加收官营手工作坊产出器物的奢华物税;加收丝绸、金银器、漆器、玉器、马匹、书籍等商品的商税。” 金銮殿上不单单有蠢人废物,也有数不尽的人才,大多数臣子对税制改革是极其看好的。 农业靠天吃饭,农人是最贫穷的阶级,单纯征收农税,指望农民养活庞大的帝国、养活人数可观的军队,那简直是最残忍的剥削,最极致的压榨。 让商人分担农民的压力,是大有必要的。 太|祖皇帝为了拉拢商人,免了商业的一切税收;太宗皇帝瞧不起商人,不稀罕商人手中一文两分的小钱,也忽视了对商业的征税,可着农民压榨。 等到仁宗哀帝的时刻,商业经过几十年和平繁荣的发展,已经远超农业了。 补征商税,合情合理。 就是交商税的绝大多数人,可能是朝中要员,人家心里不舒服了。 祁峟看着众臣或肉疼或欣慰的表情,心里暗自嘲讽,这才哪儿到哪儿,后面还有呢,税制改革,怎么可能会不针对朝中命官呢? 果然何玉琢接下来念道:“身负举人以上功名者,免地税十人。” “其余诸亲人、奴仆,皆缴纳粮税。” “与农民无异。” 诸臣皆哗然。 什么? 什么东西! 官宦者也要缴税? 太苛刻太狠毒了! 陛下毫无怜悯仁慈之心。 “陛下,厚待读书人是太|祖以来的规矩,陛下您不可随意更改啊!读书人是国家的根基,万不能寒了读书人的心。” “陛下您收取如此钱财,真是吝啬,让天下百姓不齿啊!” 祁峟笑了笑,“习惯就好。” “农民交了几千年的税,你看他们,哪个不是任劳任怨地种地。” “他们就该缴税吗?他们只是缴习惯了。” “当官的就该一直免税吗?你们只是免习惯了。” 好有道理,无力反驳。 呵呵。 众臣皆默,夏妍也觉得陛下过于吝啬了。 如今帝国商税农税齐征,尤其是南越的港口税,简直暴利,一月收一次,一次抵一年的农税! 国库如今不算差钱,倒是差粮。 正常的皇帝手里有钱,仓里缺粮,会想着拿钱买粮;她家皇帝不正常,手里有钱,仓里缺粮,她家皇帝的第一反应是强迫官员地主交粮税…… 第203章 该说不说,她家陛下就是英明! 于是夏妍帮祁峟说话,“一个举人免十人的地税,那其父母、夫人、成年的儿女都跟着享受优惠,若是无成年子女,还可以将恩惠送给成年的兄弟姐妹。” “十人难道算少吗?” “一个官宦世家,会只有一两个举人吗?” 祁峟默默拍手,赞同夏妍的观点。 祁邖也觉得此言在理,懵懂地点着脑袋。 商皎看着祁邖公主一脸认真的模样,心里好受了不少。 她家公主倒是个聪明人,上朝听政的态度也很认真。 算是半个明主。 何玉琢继续开口,轻轻念着,“其四,选官与继承制度改革;科举全面放开,面向所有出身的所有子民,不论男女、背景、阶级,父母宗族未有罪及子嗣者,皆可报名参与。” “当然,科举考核的试题,范围……,那就不一定了。” 有人急了,“总不能一年一个样,年年不一样吧,这样太不公平了,消息不灵通的偏僻处,倒全成了炮灰。” 何玉琢不再开口,“试题、范围之事,是礼部的事,我刑部知之不详。” 崔海河急忙开口,“暂定旧试题与新兴题目九一开,取排名前者录取。且新兴试题仅出现在殿试的卷子上。” “新兴题目与当年宗室子弟的考核试题关联,举子进京后,会在殿试前统一、无偿宣讲。” “往后逐渐将比例拉至五五开,五五开为上限。” “五五开后试题固定。” “当然,以上种种皆针对殿试。” “殿试改革结束后,再逐级向下改革试题。” 崔海河快言快语地讲着科举改革的构思,他深谙一口吃不成胖子的道理,也明白科举是越走越高、越走越窄、越走人越少的金字塔模型……改革自上而下,难度也相对较小。 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见国家科举选拔出优秀、年轻、活力的官员。 他讲得认真,关注他的人却极少。 科举取士的范围被大大放开,这才是值得众臣关注的点。 考试的人数陡然增大,录取的人数却就那么些…… 那他们的子孙后代,混口饭吃、混个官当的难度…… 啧,不敢想,想了头疼。 “陛下,科举是国之根基,不能轻易改变啊!” 诸位大臣为了儿孙后代的未来,施施然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道:“士农工商的观念深入人心,如此一来,人人都幻想着读书入仕,人人都幻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地谁来种,生意谁来做,长此以往,国家必然衰弱。” “如此行为,是取败之道啊!” “望陛下三思!” “请陛下谨慎行事!” 祁峟:……不是,朕只是放开了取士范围,又不是普及了书本教育,你们真当所有阶级的农民、猎户、渔民……,所有阶级所有年龄段的男人女人,都能参与考试,都有机会逆天改命了是吧! “尤其是,陛下怎么会准许女子参与科举呢?这不成体统,女孩子怎么好抛头露面啊!” 当然也有臣子暗喜,女孩能参与科举好呀,这样女儿不白养了呀!家里的女儿比男孩读书认真的一抓一大把!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容易阴沟里翻船,但若是加上女儿,那……,成功的概率嗖嗖上涨啊! 祁峟:…… 考核宗室的时候要求男女一张卷,科举选官的时候又不让女孩子入场了,双标,妥妥的双标! 祁峟懒得搭理此番言论,他面沉如水地望向何玉琢,“何爱卿继续讲。” 何玉琢忙收起吃瓜看戏的闲情逸致,正经无比道:“宗室们三年入京考核一次,暂定男女分卷,排名在前百分之五十者保留爵位,不足者降爵一级。亲王公主拥有二级考核的特权。” “县主以下的女爵,贝勒以下的男爵,悉数取消,降为平民。” “时机成熟后,男女合卷” 这…… 朝臣虽有异议,但这爵位继承的事,更多还是需要祁姓宗室忧心苦恼,他们倒也不至于如此难过了。 诸臣觉得,他们陛下虽然不是亲自打了天下,却也算是亲自建立了一套制度,与开国之君无异。 当然,如果陛下能收回割出去的大片土地,让狄国俯首称臣,那他们陛下,真真算的上是开国之君了。 何玉琢神情冷淡,继续道:“其五:人身权力改革,所有的私刑、家刑废除。与大祁律法相左的家规、族训悉数废止。仅留鞭刑、杖刑。奴隶、伶人、店小二、战俘……该法令适用全体人民,罪犯除外。” “大祁律法高于一切。高于帝令。” “便是陛下想要处死宫侍,也不得绕开律法。” 众臣皆惊,陛下真是狠心,限制臣子的权利也就算了,连自己也不放过! 够狠! 够决绝! 真不愧是他们叛逆心狠的陛下! 第70章 番外一 夏妍纳了京兆尹的哥哥王晔做小。 夏妍是户部尚书。 按说户部尚书娶个三四房小妾根本算不得事。可夏妍不单是户部尚书,还是当朝太后。 当朝皇帝祁峟是个叛逆的青年,和夏妍一个年纪,他盛名在外,是赫赫有名的昏君。 第204章 这昏君自然是不肯唤夏妍一声‘母后’的,所幸夏妍也不在乎。 夏妍励志做一个透明人,不贪墨名利富贵,也不奢求恩宠荣耀,怎么快乐怎么活。 然而新登基的陛下很看好她,赐了她凤印,让她真正掌了宫权,还提拔她当户部尚书。 新帝登基的头几年,朝堂混乱,政局不稳,国库空虚,高官权臣一个个倒台…… 夏妍就冷眼旁观他们的生死,看他们一夜之间阖族覆灭,凉薄地拍手鼓掌,“就该如此”。 陛下是个心思活络的人,脑子里有层出不穷的新点子。 国库缺钱了,军队的粮草医药供应断绝了,陛下的第一反应是掘了老父亲的皇陵,取出财富食物救急…… 夏妍虽震惊,却也不觉得陛下此举失格。 数万将士在前线为王朝卖命。 后方朝堂自然该贡献充足的粮草医药。 至于这些东西自何处而来,不重要。 是啊,不重要。 所以夏妍默默看着祁峟抄了杜家、安家、杨家、韩家……,看着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自臣子私库流进王朝国库;看着虚虚见底的粮仓日渐丰满…… 夏妍心想:祁峟是值得追随的明主。 明主有他的一番伟业。 自己也成了流芳千古的名臣。 夏妍只当自己是个内宅少女,运气好,入宫当了皇后,又是运气好,入了朝堂,当了一代尚书。 好运一直绵延,她牵头倡议的税制改革被陛下看好,于是她一手操纵了商税、关税的征收。 她带领大祁的经济走向繁荣,她果真是运气极好的少女。 夏妍默默掌握了户部的实权,从不被看好的深宫少妇成了权倾朝野的正一品尚书。 太后的身份于她,越来越不足称道。 本以为日子就该这样充实严肃的过下去,意外却来了。 陛下见不得她忠贞不二、为哀帝守节的德行。 虽然她只是无暇也无心恋爱而已。 陛下想让她做放开二嫁风气的先驱,想让她做寡妇二嫁的表率。 她也不是不愿意,只是……,她是太后啊!是户部尚书啊!她不想让卑贱的、贫穷的男子踩着她的荣耀上位。 或许很多太后愿意赡养小白脸。 她却是不愿意的。 她向往势均力敌的爱情。 哪怕她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有一位瞧不上她的青梅竹马…… 她依然向往势均力敌的爱情。 陛下催促的紧急。 夏妍随手点了王晔做小。 王晔人生的俊俏,漂亮又高贵,虽然身子骨差了点,可是脸蛋风情漂亮,身段也妩媚……,耳畔的猩红小痣,更是无端带着色情。 最重要的是,他学问好,爱读书,手不释卷的那种热爱。 夏妍喜欢读书人,勉为其难挑了他。 王晔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在身,读的书多,见识也广泛,平日里风花雪月的,浪漫到了极点。 春日里,王晔会编织各式各样的花环、会烹制各式各样的点心…… 夏日满天繁星闪烁,王晔会捉了萤火虫养在透明的玻璃罐里,说:“妍妍,我赠予你灿烂星光,你要一直记得我。” 秋日硕果丰收,王晔会亲手摘了果子酿酒,“我虽是妍妍的枕边人,却不是妍妍的正宫夫君,我要亲自为妍妍酿制女儿红,送妍妍出嫁时用。” 冬天白雪漫天飞扬,王晔…… 王晔身体虚弱,却是没熬过第二个冬天。 便是第一个冬天,也只是日夜躺在床榻上养病。 夏妍政务繁忙,少有时候能陪伴在王晔身旁,王晔死后,她心里说不出的感伤。 原来这人的存在,让她快乐、让她轻松、让她带着期盼回家,毫无后顾之忧的上朝。 原来和有趣的人厮守,是如此美好的事。 王晔死了,夏妍心里怀念王晔,却也没过多伤心,很快又找了个王晔同款的小白脸入宫伴驾。 祁峟陛下也没多说什么。 倒是王晔的妹妹王玥不干了。 王玥年轻时是京兆伊,备受尊崇,她这人正直又宽容,性子冷淡了些,却带着极致的悲悯心肠;又因为铲除风月场所有功,王玥成了大祁王朝第一个女丞相,也是祁峟陛下唯一认定的丞相。 王玥的权势比夏妍还要高上一等,她却是个钟情长情的人。 王玥见不得夏妍的花心,请旨去了慈安殿,向夏妍讨个说法,夏妍却不怵她,只道:“无名无分的男宠而已,也值得丞相大人冲我发火吗?” “那是我哥哥!” “可他爱我,我想,丞相大人也不忍心消磨他在我心底的美好印象吧。” 夏妍一直自认是温柔的人,可此刻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刻薄,“你不闹我,我会许他……陪葬的哀荣。” 王玥:…… 王玥心里无语,却也知道陪葬夏妍是他哥哥最后的遗愿,捏着鼻子就走了。 夏妍说话也算话,没多久,就在王晔的坟冢处起了坟,提前预定了自己的身后位置。 夏妍对王晔确实很有感情,毕竟这是第一个全心全意为她付出的男子,甚至不图她一星半点的权势。 但有感情归有感情,她也没太上心。 她不是王玥那个痴情种,也比不上商皎的断情绝爱,她就是花心滥情。 第205章 她最喜欢的女子是姜黄姜姑娘,姜姑娘是个出身普通的医女,早早定了亲,未婚夫是安家公子,安家当年盛极一时。 安小公子力排众议许了她正室嫡妻的位置,却可惜天妒眷侣,早早收了安小公子的性命。 世人皆道安小痴情,姜黄该为安小守节。 可无人知道安小喜欢的不过是姜黄姑娘举世无双的医术、不过是追求在姜黄身畔的难得一瞬的安心。 安小喜欢打猎、喜欢冒险、喜欢一切刺激的事情。 却不喜欢人,男人女人都不喜欢。 他许姜黄正妻之位,不过是想通过婚姻的关系,将姜黄留在自己身边,让那满身医术,只为自己所用。 安小是自私的。姜黄也看出来了。 姜黄答应了婚事,也不过是看重了安小的身价财富,若她有了钱财,她就可以广开学堂,广收学徒,让天下的百姓,都病有所医。 让天下的伤病,都可以得到救治。 姜黄是个菩萨心肠的人,以至于她为了实现拯救苍生、传播医术的目标,先后和皇商王错、知府商熙、大司农祁淼森结婚…… 婚姻于她,不过是一步一步的台阶,爱情似乎不是她考虑的事情。 缺钱了找王错。 缺药材了找溪南知府商溪。 缺学徒了找德高望重、声望极高的祁淼森。 姜黄对待感情,淡薄寡恩到了极点。 偏偏她给了每一任夫君正式的名分,倒也无可指摘。 夏妍喜欢她的自在洒脱。 却做不到。 夏妍有她的择偶标准。 即便是在她身不由己的少女时期,她心里也有一套固定的标准。 读书多,品行好,容貌俊俏,地位高,爱她! 因为皇帝陛下新式婚姻法的实施,地位高这条免了,但剩下四条,缺一不可。 只有四条具备的人,才可以做她的正宫。 夏妍时常后悔,如果王晔多活几年,她一定会许王晔正宫的地位。如果何玉琢不曾嘲讽于她,何玉琢一定是她的唯一。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北境的军队骁勇善战,纪律严明,在她三十六岁这年,北境的军队和平收回了大祁北疆全部的失地,大祁骑兵的铁骑踏上了狄国的土地。 所有的耻辱被血洗,所有的赔款被赎回。 狄国风光了百十来年,终于斩断它最后的余晖。 明柯将军和徐有钱将军带着大军踏破狄国的宫廷。 狄族铁血手腕的摄政王女身死数年,皇帝十年换了五位,权臣倒了一批又起来一批…… 朝政之混乱,世所罕见。 最后一任狄国皇帝是十六七岁的小孩。 他从母亲手中接过皇位的时候才十来岁,他有好多个父亲,每一个父亲都是他母亲最坚定的拥护者,他是他母亲唯一的孩子。 被所有人宠爱着,他登基后,所有的争斗都有了微妙的和平。 但狄国的实力确是江河日下,一年不如一年。 他这个皇帝,当的很心酸就是了。 狄国国都被攻陷之时,是他投降之日。 他的父亲们还在殊死抵抗。 他的百姓们却早早地缴械投降。 谁当皇帝,只对勋贵官员们重要,对百姓的影响,反而是渺小的。 他捧着投降诏书出宫,卸下了专属皇帝的冠冕、褪下了皇帝专属的龙袍,穿着最普通的素服,披头散发跪倒在祁国将军的马蹄之下。 “求将军饶过我朝子民。” “求大祁皇帝,放过我等皇族性命!” 那最前方的马匹不屑地蹬了蹬蹄子,轻轻踢在国王的脸上,力度不重,羞辱意味却强,马背上的将军声音缥缈,“我大祁子民可不是你等蛮人野夫,做不来伤天害理的事。” 明柯将军有无数的兄弟、手下、上司战死在北疆的战场上,他却是个仁慈的人,做不到赶尽杀绝,只亲手杀戮了一群发动战争的悍匪——国王殿下的……父亲们。 跟在明柯身后的年轻小将祁峁峁用剑尖挑起国王殿下的下巴,“我大祁开疆拓土之日,你怎得穿着如此晦气,素衣白袍,给谁披麻戴孝呢,脱了!” 许多年过去,白白胖胖爱吃爱闹的小男孩成了盛气凌人的将军,祁峁峁实在不是和气的人,等了三四息的功夫便不耐烦,劈手挑去了年轻国王身上的衣袍。 十七八岁的男子难堪至极,羞辱的表情写在脸上,却也不敢求死,只可怜地扒拉着破损的衣袍,想要遮蔽裸露的身躯。 战争让祁峁峁血性大增,他的好兄弟,同眠共寝的好兄弟,好下属,死了一个、两个、三个……,数不尽多少个。 他对狄国的人愤恨至极。 心里打定了主意要羞辱狄国国王,剑尖划过年轻国王苍白的身体,激出一丝一缕的血迹。 绵延的鲜血向下滴答。 明柯于心不忍。 徐有钱无甚所谓。 两人纵是默许了他的残酷野蛮。 倒是祁峁峁身后的人出手,劈手夺过了祁峁峁手中的配剑,脱下了红色的披风甩给年轻国王,朗声道:“穿上这衣服,祝我大祁的统治千年万代,祝我大祁皇帝万寿无疆。” 年轻国王接过衣袍,一一照做。 他跪下,披上红色惹眼的华丽披风,强压下亡国的酸楚,以臣服者的姿态,祝征服者万寿无疆。 第206章 待到狄国的旗帜更换,待到宫廷的守卫换人…… 狄国远远成了过去的历史。 狄国的皇族,内斗死了五成,打仗死了四成,最后一成,悉数被押去了祁国京都。 祁国皇帝设宴招待他们。 中年皇帝严肃威武地坐在主位,旁边伺候的公主脸色冷厉舒和,带着不容侵犯的霸气。 随侍在侧的皇子也是精致漂亮,宝石般的眼睛漆黑,华丽丽的蜀锦织成繁琐的衣袍,披在少年人身上,珠光宝气的,却不显老。 倒显得人温润年轻。 祁邖皇子本就年轻,怎么也不会老气。 国王带着残余的皇族跪下,“祝大祁皇帝万寿无疆,祝大祁统治千秋万代。” 坐上的皇帝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却不让他们免礼。他们一群人就成了视线中心的小丑,屈辱地跪着。 一如当年的祁国使臣、祁国战俘。 风水轮流转罢了。 祁国人到底是温和的,干不来赶尽杀绝的事。 高高在上的皇帝免了他们的死罪,却让他们悉数成了奴隶。 三代为奴的那种。 年轻国王命好,被祁朝太后看重,收进了后宫,成了太后的男宠。 太后男宠不少,便他是曾经的狄国国王,她也不高看他一眼,只眼馋他异邦长相时来瞧瞧他。 转机出现在三个月后。 他母亲的嫡亲弟弟长成,带着军队,流荡在狄国旧地,招惹大祁驻兵。 祁人不想打仗,便主动与他舅舅谈判。 他舅舅的要求最开始是“放了他们的国王”,意识到这事是痴心妄想后,改口道“让他们国王做太后的正室。” 祁国皇帝祁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消除战争,那自然是合算的。 但胜利者有胜利者的底气,祁国国王要求巨多、巨繁琐……,最关键的一点是改编军队,让舅舅来祁做人质…… 舅舅答应了。 夏妍也依照承诺,送出去了正室之位。 狄国国王视角: 【我曾经是皇帝,如今不过是祁国太后的男宠,虽有正室之名,却也…… 夏妍死后或许会陪葬祁国先帝。 或许会随葬爱人王晔…… 反正她生前死后都不会在乎我。 我让她矜持克制、注重我的感受,她只冷冷离我而去。 我让她雨露均沾,不要偏宠某个兄弟,她只斥责我多管闲事。 夏妍说:“认清你的身份,别太高看自己。” 夏妍说:“你什么立场,敢管我的闲事。” 祁国的女人好凶…… 夏妍不喜欢我,但看在我舅舅的面上,还是待我不薄。 我舅舅是一等一霁月风光的人,他长相好,学问好,诗画双绝,又能打仗。 很受祁朝皇帝器重。 夏妍也喜欢他,可惜他挥刀自宫了。 夏妍对他的喜爱悉数加在我身上,我算是沾了亲舅舅的光。 但无所谓,我不在乎,我舅舅也不在乎。 我舅舅是祁朝皇帝最宠爱的宦官之一,和那掌印太监小柚子平起平坐。 私下里,我们都称呼他俩九千岁。 陛下听了也不恼,一笑置之。 夏妍好能耐,最后还是把我舅舅弄进了后宫。 我舅舅入宫那夜,夏妍打开了埋葬十多年的女儿红,王晔留给她的酒,贺她新婚的美酒佳酿,与我舅舅共饮…… 我舅舅入宫,明明是夏妍色心上头,罪名却是皇帝陛下和舅舅背的,陛下说,“九千岁乃异邦人士,又权倾朝野,惹得人怨沸腾,这样,九千岁交出权柄,退居后宫,朕就不计较此事。” 退居后宫,这话值得反复咀嚼。 退居谁的后宫? 这祁朝皇帝可不喜欢后宫,后宫是夏妍的后宫,是太后的后宫。 我舅舅无奈,只能答应了下来,道:“臣愿领旨,伺候太后!” 是了,我舅舅是痴爱太后的权臣,皇帝是为了权力罔顾人伦的昏君,他俩联手,逼迫可怜的太后下嫁我舅舅。 就,蛮微妙的。 我舅舅死在夏妍前面,被夏妍葬在了王晔旁边,我大概也猜到了夏妍的心思,她是要葬在两人中间的。 没多久,位极人臣的刑部尚书何玉琢也逝世了,他一辈子不曾娶妻,据说是心仪太后,为太后守身,等太后回头…… 但也有传言说他是爱慕陛下,陪陛下单身。 我觉得前者靠谱。 他死了,夏妍着实伤心了一阵,但很快又嘻嘻哈哈过起日子来。 何玉琢葬在乱葬岗的西北角。 说是乱葬岗,其实是发展成规模了的公共墓地,埋在这儿的多是平民奴隶,但也有例外。 比如何玉琢何大人、比如未来的夏妍夏太后…… 我也死在夏妍前面,被他埋在何玉琢旁边,在乱葬岗的西北角,距离她们三人长眠的东南角远的不能再远。 呵呵。 我无所谓。 没能眠回故国,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我和舅舅死后,夏妍似乎收敛了许多,她不再收养男宠了,更多的心思放在祁邖公主身上,公主殿下成了板上钉钉的嗣子,成了国之储君。 这位公主温和肃穆,高贵端方,比我母亲还要威严,却看不清她的喜怒。 第207章 众人只道她看重商皎姑娘,商皎会是她未来的丞相,却不知她的执政理念究竟是何。 夏妍讨好她、迎合她,似乎是想保住后半生尊荣。 呵呵,祁峟陛下不一定死在她前面。 就算陛下死在她前面,祁邖公主也一定会重用她! 祁邖公主是陛下最盲目的支持者,傻子都能看出来,夏妍却不能。 哎!夏妍这么厌烦我,我却时时为她着想,她又老又凶,我却真心实意地爱她。 啧,我也是贱。】 番外正文交叉写 夏妍的剧情写完了,我爽了哈哈! 第71章 宗室入京 光阴片刻不停地飞驰,转瞬到了夏季。 五月份的天,又闷又热,硕大的雨滴裹挟着湿润的灰尘,冲刷世间的一切。 青竹胡同热闹至极。 数以千计的男女宗室入了京都。 大家都是亲戚,都姓祁,往上数一代、两代,那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亲兄弟姐妹。 这帮男女老少聚集在一块,顶顶重要的话题是斗富攀比。 “我身上这身月白锦袍,二十个绣娘织了六十天才好。” “你家绣娘真没水平,干活磨叽,该罚。” “秀娘不是我家的呢,是织造署甲字班的绣娘日夜不停地赶工,辛苦了足足两个月,这件衣服才送到我手上。” “这青竹胡同如此破败、拥挤,还不如我家丫鬟睡的阁楼宽敞,皇帝表兄也是忒小气。” “这么粗糙的吃食,一碗面条配上几颗牛肉粒就是小爷的晚餐了?” “好歹用手工擀压的新鲜面条啊!” “再不济给小爷飘几片青菜叶子呢。” “都说京都发达,是龙兴之地,这条件环境也太恶劣了吧,吃的垃圾,住的垃圾,出去玩,连个青楼都没有。” 一素紫色衣衫的小王爷无聊地把玩手中的折扇,他的小厮怜惜地端着手中的面碗,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筷子面条。 “王爷,多少吃一口吧。” “饿坏了身子不美。” 小王爷嫌弃地挥手,将牛肉面汤打翻,“滚。” 他精明的眼睛四处打量,最后落在隔壁桌上——哪里坐着四位年轻漂亮的女孩。 具是素衣素袍的装扮,低调的不能再低调。 信王爷合拢折扇支在美人的桌上,摆出自以为帅气的姿势,抛出自以为妩媚的媚眼,“不知各位是哪家妹妹?” 四个美人没搭理他。 为首的姑娘更是冷漠,直接将袖剑拍在桌子上,“滚!” 信王爷来了兴趣,“妹妹好生无礼,哥哥亲近你呢,别不识抬举。” 信王爷平日里强抢民女成了习惯,欺压调戏自家的妹妹也没人管教,好容易来了京都,遇见几个合眼缘的漂亮美人。 他纨绔的性子就压制不住了。 也不顾及同姓不婚的祖训,也不怕对方是了不得的公主郡主,性趣上头就无法无天起来。 他样貌生的俊俏,脸又圆又白,眼睛水灵而大,眼下的鸦青与眼袋极浓,一看就是纵情声色的主。 他骨感苍白的手搭在年轻女孩的肩上,一左一右,居高临下地拢着两位女孩。 不安分的手想要四处摸索。 然而不待他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漂亮纤细的手就应声落地,咔嚓两声,极其清脆的声音,血肉骨头斩断的利索,丝毫不拖泥带水。 动手的两位女孩冷漠地擦拭手中的袖剑,冷冷地睨向不识好歹的信王爷,浑然不将对方的痛苦哀嚎放在眼里,端起冰水浸泡过的美酒就碰杯畅饮。 吵吵闹闹的宗室们齐刷刷安静下来,大家看着血淋淋的手,痛苦扭曲失了人形的信王爷,纷纷都害怕起来。 “啊啊啊!” “杀人了!”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此起彼伏,从青竹胡同传递至皇宫。 祁峟站在城墙的最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京都。 商贩百姓忙碌有序的生活,往来车队络绎不绝地进出京都城门,昔日空旷的青竹驿站挤满了人。 热闹、喧嚣。 王玥恭敬垂手,站在祁峟身旁,汇报道:“陛下,宗室们对青竹胡同的一应配置多有微词……” 祁峟冷冷眺望远方,不看王玥,只道:“大几千人呢,各个是养尊处优的主,就进京的这批人,最次的也是县主贝勒,真按老祖宗的规矩礼待他们,这国库分分钟见底。” 王玥继续汇报情况,“青竹胡同往年只收纳科举考生,有机会参与殿试的举子不多,青竹胡同的房间有限,微臣又命人收拾了红梅胡同、落樱胡同、菜黄胡同。这四处地方都在京都的角落,都是偏僻的穷地方。” “正好借着宗亲入京的由头,仔细修缮了一番。主要是翻新了居民住房和坑洼不平的道路,重新规划了排水设施。” 王玥指着忙碌的四条小巷,道:“陛下你看,这四处本是最差最脏最不安全的地方,如今宗亲入住,治安也好了起来。” “兵部安排了守卫日夜巡逻,保证不会闹出人命。” 祁峟闲闲地瞥了眼王玥,高深莫测道:“不会闹出人命?” “不见得吧。” 王玥却很笃定,“宗亲食用的吃食、饮用的水酒、下榻的房间寝具,微臣都做了细致周到的检查。” 第208章 “不会出人命的。” “除非……” 王玥眉头皱了皱,“除非他们内斗。” 说什么来什么,王玥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来传话,“陛下,大事不好,三公主四公主斩断了信王殿下的手,信王殿下已经是奄奄一息的状态了。” “信王的兄弟姐妹在皇宫门口跪了一排,求陛下为他做主。” 小太监话讲的匆忙,重点却是没落下。 祁峟抚过城墙上的朱红色古砖,对王玥道:“走,去看看。看看信王是怎么惹了我家姐姐的。” 祁峟神情闲适,一副看戏吃瓜的悠闲模样。 王玥却不淡定,她斜眼瞥见了血淋淋的一双手,心里恶心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却又不得不在祁峟面前保持仪态,只能惨白着脸,跟着祁峟走。 一路风声潇潇,血腥味弥漫了一路。 王玥恶心了一路,祁峟却没什么感觉。 行至宫门处,信王的一应兄弟姐妹确实跪成了一排,锦衣华袍的年轻人成排跪在皇宫门口,实在是稀罕的景致。 附近不少乡里乡亲都凑在一旁看热闹。 祁峟收整了情绪,好整以暇地瞧着诸位年轻的堂亲。 “各位远道而来,怎么还给朕跪下了?” “都是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祁峟假惺惺地关怀诸人。 各位人精自然没把客套话当真,忙哭诉道:“陛下,我兄弟一行入京不易,如今更是遭了歹人残害。” “我哥哥的手断了,命也是保不住了。” “求陛下为我信王府做主啊!” 信王,哀帝的异母弟之一,无功无过的透明人。他死在哀帝前面,信王嫡长子便成了名正言顺的二代信王爷,其余诸子女,都领了郡主、郡王的爵位。 “歹人?” 祁峟轻启红唇,“那是你们公主姐姐。” “说吧,信王怎么得罪了三公主四公主?” 信王的兄弟姐妹们都支支吾吾起来,如果只是寻常宗室小姐,得罪了也便得罪了。 可若是公主殿下…… “哥哥向几位殿下请安问好,不知怎么得罪了几位殿下,就被残忍地割下了双手。” 年轻的小孩惯擅长抖机灵,避重就轻地模糊了事情的真相。 祁峟不置可否,只淡淡吩咐宫侍,“请太后回宫,告诉她,四位公主入京了。” 模棱不清的一句话,愣是被宫侍抓住了重点,他飞快地拔腿就走,迅速跑到户部巷,将正在办公的夏妍请回宫。 “娘娘,三公主四公主与信王一家起了争执,陛下等你回宫主持公道呢!” 夏妍心里惊讶不解。 她是见过几位公主的,几位公主都是苦命人,年纪轻轻被杜后送去了寺庙修行拜佛,二十好几了依然是孤家寡人。 这四位公主的性子虽然冷淡,却也不是霸道不讲理的类型。不受宠爱的公主再怎么尊贵,也是不会对堂堂王爷放肆的。 除非那王爷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夏妍怀着狐疑的心思回了慈安殿。 陛下并四位公主和信王一家早已等候多时。 信王冷硬麻木了的尸骨、鲜血淋漓的双手就摆在最惹眼最醒目的位置,差点把夏妍吓个半死。 她哆嗦着坐在主位上,暗自镇定道“说吧,怎么一回事?” 王玥公平冷静地讲了事情始末,“信王调戏‘民女’,反被公主误杀。” 夏妍:…… 夏妍错愕地瞥向祁峟,祁峟点头以示赞同。 夏妍:…… 呆滞、茫然、无措。 祁峟冷静地咳嗽了一声,盖棺定论道:“信王有错在先,公主出于自保的缘故误伤人命……” “双方均有错处。” “信王已亡故,死者为大,信王的过错可以无视。但四位公主位高权重,行事却如此偏激,该罚。” 祁峟瞧了眼夏妍,道:“您是中宫嫡母,教养子女是您的责任义务。” 夏妍秒懂,忙道:“公主犯错,该罚,该罚!” 她命人取来公文数许,当着信王家眷的面送到四位公主手上,“哀家的女儿犯了错误,自然是哀家亲自责罚!公主行事如此鲁莽,这几日就不要出宫了,待在宫里吃斋念佛,为信王殿下祈福。” “也好反思你们的过错。” 四位公主长于乡野,性子冷淡,有公主之实而无公主之名,论起身份来,比祁邖还不如。 这四位公主在祁峟出生前就远离宫廷了。 因着四位公主的连续出生和正常生长,皇子却死了一个又一个,哀帝便看四位女儿碍眼,特意求了杜后将四位公主逐出族谱。 夏妍此举,算是恢复了她们的公主身份。 祁峟很满意,便把凌乱的事故现场留给了夏妍,道:“信王死在京都,就葬骨京郊吧。” 话落,他深沉地瞥了眼信王的亲眷,补充道:“祁汣也睡在这里。” 信王家眷不认识祁汣,但却不蠢,听名字就知道这是倍受帝宠的宗室,还是生在在京都的那种。 也不敢有异议。 祁峟又追问道:“信王可有子嗣?”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暂无。” “长兄尚未议亲。” 祁峟高深莫测地点头,“既然是无子而终,那王爵……” 第209章 信王的一干兄弟姐妹立时红了眼,也不知是替兄长的死亡难过,还是眼馋兄长的王爵。 一群人眼含热泪地等着祁峟说话。 祁峟微笑着扫视诸人,道:“王爵收回。” 众人一齐蔫吧,如同霜打的茄子。 祁峟还不满足,补刀道: “诸位兄弟姐妹好好考试,别丢了手里的爵位哈。” 话落便扬长而去。 慈安殿的气氛又冷下来。 夏妍打发走一应亲眷,牵着四位公主的手,道:“欢迎回家。” “这宫殿大都闲置着,你们喜欢哪间,就住哪间吧。” “深宫寂寞,我们也好作伴。” 夏妍最终是没在四位公主面前摆谱,公主们也不怕她,但都领了她的好心。 闹出了人命,宗亲们也消停了不少。 大多数宗亲都是耽于享乐的正常人,他们很会给自己找乐子。 杂耍、美食、美景…… 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他们就将京都逛了个遍。 祁峟也不拘束他们的自由,任他们四处行动。 考试那天,金銮殿热闹了一天。 男女分批次考试,男生上午,女生下午。 祁峟、王玥亲自监考。 礼部的考官更是时刻不停地巡逻。 锦衣卫陪着绣春刀,默默守护在侧。 宗室们写文做赋的水平实在不怎么高。 各个都握着笔,抓耳挠腮的,半天写不了一个字。 祁峟默默感慨自己的兄弟们真是酒囊饭袋。 崔海河也着急。 要是各位王爷郡王都交空白卷子,他们礼部的人怎么批改卷子!怎么制定排名! 锦衣卫们眼神好,看着王爷们无从下笔的模样,不少人都憋笑在心:呵呵,受过精英教育的王爷郡王也不过如此,还不如他们武夫有文化。 太监宫女们也笑。 啧,这卷子落到她们手上,都不至于交白卷。 有王爷开始在卷子上画王八,宫里的墨水极好,又黑又浓,干了后还泛着淡淡的紫色;宫里的纸帛也好,毛笔也丝滑,画起王八来顺畅不勾丝。 也有贝勒焦躁难安地坐在椅子上,抓耳挠腮地默写千字文、三字经、弟子规…… 将他儿子闺女的启蒙读物,吭哧吭哧地默写在卷子上,心想:完了,爵位没了! 更多的人题目都没听完,就交了卷子,溜之大吉。 当然,这些人都被勒令写了名字爵位再走。 祁峟看着收上来的三百多张白卷,两百多张画满可疑物品的画卷,一百来张吭哧吭哧填满汉字的政论试卷,一时心情复杂。 早知他的兄弟们是如此极品,他也就不必安排杜庸杜学士去给祁钺传授知识了…… 就,怪多此一举的。 祁峟又在一百多张试卷里挑选了一番,一顿饭的功夫,就把三甲给钦定了。 没办法,写弟子规那人都能排在前三十。 好多卷子看起来满满当当的,实际上,啧,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简单的汉字翻来覆去的写。 祁峟合理猜测,试卷的主人就会写那么几个字! 一想到自己的亲亲兄弟字都不会写,祁峟就……,无语,沉默。 崔海河默默把空白的三百余份卷子挑出来,对祁峟道:“陛下,这写画了的卷子刚好和空白的卷子五五开……” “这……” “没交白卷的爵位都稳了吧。” 崔海河心痛! 啊啊啊啊!他们科举考生,辛辛苦苦走到金銮殿,不知需要读背多少书、研究多少政论文章、通过一场又一场考试,一步一步,三年又三年,淘汰掉不知多少同窗好友,才慢慢走到京都,走进金銮殿。 通过了殿试,才有机会从最基层的官员做起,一点一点冲刺权力的巅峰。 这些宗室子怎么敢的啊! 他们明明只需要在试卷上画几只王八、画一串蝴蝶、画些花花草草证明他们有审美!写一串不明所以的汉字证明他们识字! 如此,就够了,就能保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 崔海河心里苍凉,他问祁峟道:“陛下,真让他们通过吗?” “会不会,影响不好。” 祁峟:…… “通过吧,好歹是第一次考试。” “至少人家坐了一个上午,涂鸦满了整张答卷,态度极端正,思想极配合。” 祁峟:…… 绞尽脑汁也夸不出来了。 他也不想把爵位给这帮蠢货啊! 他本以为判卷子需要耗费不少的功夫时间。 本以为礼部的臣子需要昼夜不停地加班…… 谁知道,一顿饭的功夫就分出先后了…… 就,现实比理想还要骨感。 祁峟心里难过、悲伤,但他不说。 他默默拎着祁钺的卷子,交给杜庸看,“你教的好徒弟,文采飞扬啊。” “看这严谨的总分总结构,看这精妙的典故引用,看这端正圆润的书法,不错,真不愧是杜学士的好徒弟。” 杜庸黑脸接过卷子,脸色一下子就红了,“陛下,臣自视过高,误导了殿下,望陛下责罚。” 祁峟诧异,“杜爱卿以为这张卷子能排第几?” 杜庸咬牙切齿地沉思,“三百?四百?五百?” 第210章 “不能再低了吧。” 祁峟:…… 朕说这卷子能排第一你信吗? 杜庸还在反思自己,“王爷们都自小念书,学的是圣人教诲,读的是治国理政的书;殿下开蒙晚,读书又迟,又遇上微臣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师父……” “殿下名次不佳,非殿下的错。” 祁峟:…… 祁峟不说话,将六百张试卷指给杜庸看,“礼部已经排名结束了,你自己数数看,你家殿下排名第几,数出来后,亲自去王府报喜。” 祁峟将亲笔手书的‘淮南王祁钺’的帛书送予杜庸,道:“闲置了这么些月,可算送出去了。” “亏我还替她提心吊胆的。” “原是我多虑了。” 杜庸:…… 杜庸神色复杂地接过帛书,不敢相信这样弱智的文章能拔得头筹。他显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视线定格在一沓空白试卷上。 翻一张,有名字,没答案。 再翻一张,有名字,没答案。 再再翻一张,依然如此…… 再再翻一张,呦嚯,“王”字的王写了四横。 再再再翻一张,“王”爷的王写了两竖…… 杜庸:…… 谢谢,血压已经上来了。 宗室继承制度改革,只能说合理!改得好! 杜庸强忍下恶心不悦头痛想哭的心情,继续翻乌龟王八那沓画卷。 丑陋的简笔画简直辣眼睛。 不说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清雅感。 不说线条勾勒的写实感。 不说超凡脱俗的风骨和雅趣。 单论那些画…… 他十岁的小妹妹小弟弟作出来的画也不是如此水平啊! 最关键的是,三个题目,一个是“浅谈你对厚葬与简葬的认知看法”、一个是“详述科举选官的流程与范畴”、最后一个是“武力征服狄国的可行性分析”。 怎么看也不跟乌龟花鸟画沾边啊! 杜庸默默记下了三个题目,他坚强地擦干了眼泪,没关系,宗室们答不出来的题目,两年后由殿试的举子们做! 那些从最底层爬上来的读书人,不说各个文采飞扬,至少脑子正常。 这三道题,会成为两年后的科举试题,占比十分之一。 杜庸已经不指望宗室们给出合理的、优越的答卷了,但他还是抱着一丢丢希望,去翻最薄的那沓卷子。 杜庸看着左一张“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右一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心里的崩溃如有实质。 等他看到“一一一一,二二二二”的数字默写,心里的破防到了极致。 祁峟补刀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卧龙凤雏怎么会单独出现。” 果不其然杜庸就看到了“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的数字歌。 杜庸:…… 嗯,至少这位殿下会写的汉字更多。 杜庸看完了所有卷子,抱手道:“淮南王殿下聪慧,有天纵之才,第一实至名归。” “王位实至名归。” 祁峟却是冷淡地点头,“其实有份试卷也很不错。” 祁峟将十皇子的答卷递上,“小十文采斐然,只是这字,实在让人看不清楚。” 杜庸将信将疑地接过十皇子的答卷,龙飞凤舞密密麻麻一片,看一眼就辣眼睛的那种。 这位皇子的字算不上丑,只是狂野,字写得狂野,排版尤其狂野。 他总是在一个字的位置上写三个字。 也就是祁峟心情好,看在兄弟情的份上,认认真真研读了十皇子的文章,还很臭屁地夸奖道:“小十的文字功底,越发精进了。” 杜庸:…… 就这? 啊这! 女孩子们的考题也是三道,同样是三道政论,同样是难度不大,但女孩子们答得极好极认真。 礼部官员排名次时确实头疼了许久。 姑娘们的三套题是“衣服首饰的融合演进:华夏衣冠与胡服的优劣所在。” “女学兴建的可行性与科目的选择与开设。” “优秀的手工作坊与产品扩大生产的可能。” 其实祁峟没觉得这三套女子的题目比男子的三套题目简单,但女孩子们对三套题目的兴趣都很高,完成度也足够。 大家都对华夏衣袍首饰有绝对的自信心,却也乐于接受胡服的轻便舒适,也承认衣服的颜色、样式、布料受时代审美的影响,受棉花产量和桑蚕丝产出的影响…… 大家也都接受女学的兴建,并希望女学开设马术、剑术、射术、音乐、舞蹈等诸多项目;也希望女学能向民间女子普及,开设烹饪、算术等课。大家表示,真心希望和不同年龄、不同身份的女孩子在一块玩耍学习。 谈最后一个题目的人少些,都是些管家有方,智慧致富的姑娘,她们天然有经商的头脑,敏锐地察觉到特色的产品+集中的、批量化的、大规模的生产=数之不尽的利润和充分利用的难民、流民。 总之,姑娘们对这场考试的态度极其认真,认真到令祁峟羞愧的程度。 早知如此,今年就该男女合卷。 平白让诸多混子保住了爵位,平白淘汰了诸多有本事的姑娘,实在让他痛心。 第211章 祁峟将王孙公主们的卷子张贴在大街小巷。 经此考试,再没人骂祁峟陛下吝啬、小气。 平民百姓的话术逐渐一致,“什么东西,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废物,也好意思当铁帽子王爷?” “呵呵!” 第72章 皇帝出京 一场考试,结束了六百余名皇亲国戚坐吃山空的幸福日子。 被贬黜为平头百姓的贝勒县主自然是不服气,他们四处散发谣言,逢人便道当朝皇帝吝啬、抠门、小气,诅咒他不得好死。 甚至有两百来位贵族宗亲结伴行至宫门口,妄图死谏,以求陛下收回成命。 夏日炎热,空气干燥,火辣辣的太阳直直照射在身上,直叫人晒落一层皮。 这两百余人里,热死了三人,晒晕了十七人,饿倒了四十二人,渴倒了七十四人…… 祁峟从头至尾都没过一丝心软。 他就冷漠地坐在雍和殿,高高在上地听着小柚子的实时汇报,“陛下,昭王殿下薨逝了。” “陛下,南山贝勒中暑昏迷……” “陛下,东绥贝勒中暑昏迷……” 祁峟坐在书案旁边,认真批阅着奏折,将言之有物的奏折挑选出来,递给一旁的祁邖祁峁峁阅读。 两小孩正是活泼贪玩的年纪,按理说是坐不住的性子,可两人都有些争强好胜的秉性,都想狠狠压对方一头,便都收起了小性子,乖乖坐在一旁,陪祁峟处理政务。 祁峟听着小柚子的汇报,闲闲道:“南山贝勒和东绥贝勒已经是过去式了。” “封号和爵位,自他们上交白卷、走出勤政殿的那一刻起,就不复存在了。” “至于昭王”,祁峟深思片刻,道:“昭王是亲王爵,他有两次考核的机会,可他死了……” 小柚子不敢直视祁峟的神情。 祁邖却好奇了,“昭王叔叔死了,那昭王爵位怎么办?” “昭王世子承袭吗?” 祁峟没说话。 小柚子插嘴补充道:“回公主殿下的话,昭王尚未设立世子,昭王膝下仅有女儿一人。” 祁峟好奇道:“小姑娘今年多大?” 小柚子身为祁峟的掌印大太监,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三……三岁。” 祁邖沉默了。 祁峟也沉默了。 祁邖好奇地瞧向祁峟,“皇兄,爵位你会传给昭王叔叔家的小妹妹吗?” 祁峁峁也好奇,“那是不是要有第二位女亲王啦!” “这是不是代表我有机会做男公主啦!” 祁峟:…… 你公主娘亲知道你眼馋她的公主爵位吗? “昭王爵位暂不收回,等小姑娘成年再说,考核通过就册封她为昭王,考核失败就册封她为昭郡王。” 祁峟不疾不徐补充道:“念在她父亲第一次考核失败,第二次考核尚未参与的情况下,小姑娘第一次考核只有一次机会,不享亲王公主特权。” 小柚子自是领旨,匆匆退出去撰写圣谕。 小柚子走后,祁峁峁笑容天真,开心道:“皇兄,我能继承娘亲的公主爵位吗?” “荣华大长公主!好威风的称号,我喜欢,我可以拥有吗?” 祁邖一言难尽地瞧向贪吃好玩的弟弟,嘲讽道:“想得美!公主的子女降级承爵,没有世袭的先例。” 祁峁峁却不干,他拽着祁峟的裤脚撒泼打滚,“不嘛不嘛,皇兄都能让女孩子承袭亲王爵了,让男孩子承袭公主爵,问题不大吧。” 祁峟扯了扯嘴角,微笑道:“峁峁亲口提出的要求,皇兄怎有不许的道理。” “你母亲百年后,你母亲的爵位封号,悉数传承于你,皇兄这样处理,峁峁你可满意?” “满意!” “皇兄最好了!” 祁邖看傻瓜一样看他笑容开怀的蠢弟弟,噗嗤笑出声来。 祁峁峁却不乐意,叫嚣道:“我以后是荣华大长公主。” “你只是普通公主,你凭什么笑我!” 祁邖只笑,也不反驳祁峁峁的话,“是是是,峁峁最厉害了。峁峁是大长公主!” 祁峟看着两个孩子嬉笑打闹,心里计较上来。 公主和亲王、郡主和郡王、县主和贝勒,明明是同一品级的爵位,享受的待遇、受到的恩惠,甚至政治影响力,却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不行,这样不好。 都是投胎皇家的孩子,都是考试承爵的孩子,凭什么男孩子压女孩子一头,不妥,非常不妥。 祁峁峁刚好给了他灵感。 爵位分什么男女,分个品级就好了。 男孩子也好,女孩子也罢,爱叫亲王叫亲王,爱叫公主叫公主,他无所谓的。 至于男公主女亲王这样的称呼过于风骚、过于不伦不类,那也无所谓,新鲜事务总是时髦的、稀少的;待到新鲜事物被普及,成为常态,也就见怪不怪了。 祁峟深思的时候,祁峁峁已经别着佩剑,在雍和殿大摆荣华大长公主的威风,“我,荣华大长公主殿下,尔等速速跪下!” 祁峟:…… 不孝子孙,你母亲还活着呢! 祁邖:…… 荣华姑姑风评被害。 祁邖祁峁峁在宫里的日子快乐又自在。 祁峟没养过孩子,也缺乏教育儿童的经验,脾气一等一的好,既不逼迫小孩子读书背书,也不逼迫小孩子弹琴作画。 第212章 整个一散养。 然而皇宫里的孩子,是不可能一直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尤其是被当储君培养的孩子,那更是被寄予厚望的存在。 祁邖祁峁峁快乐没多久。 祁峟就简单收拾了行囊,带着俩孩子北上南下,顺便将祁峁峁寄养给明柯将军,将祁邖寄养给祁淼森知县。 祁国一路好风景,映日荷花的夏日景色独美,除了些许闷热、些许干燥、一切都刚刚好。 北方多旱地,沿途的百姓都在抢收小麦,沉甸甸的麦子挂着穗,一副丰收的喜悦;收完小麦没多久,农人又开始种玉米、花生…… 田垄上,处处是弯腰劳作的农人。 滴滴汗水灌溉在丰茂广阔的土地上,浇灌出硕果累累。 祁邖是个聪明孩子,她看着连绵不断的旱地,看着起伏翻滚的麦田,特别感慨地询问祁峟,“哥哥哥哥,这个季节大家都好忙啊,麦子为什么不可以留着秋天、冬天、需要吃的时候在收呢?” 祁峁峁跟着感慨,“这样还免了储存、晒干的程序,多好,多省心。” 祁峟笑了,笑小孩子的天真无邪,“你们自己去问问为什么。” “那些伯伯姨姨,知道的比哥哥多。” 祁邖祁峁峁是个行动派,说问就问,一点不害羞社恐,“伯伯姨姨,你们为什么不把麦子留在地里,吃的时候在收呢?” 俩小孩穿的精致,语气也甜,单纯的脸上满是不解,不含一丝一毫的恶意,累的直不起腰的农人压根没闲聊的心思,却也不忍心拒绝俩可爱小孩,只捡起一颗麦穗,道:“熟了的麦子不收,籽粒脱落到地里,就收不起来了。” “或是赶上阴雨天气,麦子发霉了,长芽了,就不能给人吃了。” 祁峁峁听着农人的讲解,依然懵懂,他好奇地伸手去触碰毛茸茸的麦芒,一不小心就割破了手,他吃痛地嘤嘤哭泣,却不发脾气,还小小声地问农人,“被麦子划伤了手,我会不会死……” 祁邖:…… “不会死的,你看姨姨伯伯们身上都有好多血痕。” 旁边休息喝水的姨姨心疼地看着祁峟,“这么娇嫩的小孩,怎么能来田垄上呢,你家大人呢?” 祁邖替祁峁峁答话,“我是他姐姐,我照顾他。” 祁峁峁可怜兮兮地舔着受伤的手,好心的阿姨摘了一把杂草,揉成团,挤出汁水,敷在祁峁峁手上,安抚他道:“这么小的伤口,一会儿就不流血了,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轻易流眼泪啊。” 祁峁峁越发委屈,还是哭。 可他瞧见不远处背着小竹篓,跟在大人身后捡穗子的三四岁的小男孩小女孩,他就哭不出来了。 麦芒多锋利粗糙啊,那群比他小许多岁的孩子比他听话、比他懂事、比他辛苦。 祁峁峁勉强擦干了泪,问休息的姨姨,“这麦子能做什么好吃的啊!” “怎么种这么多呢?” 祁邖也疑惑,“怎么家家户户都种小麦呢?” 年轻的嬢嬢笑了,“麦子磨成面,可以做面条、包子,这是主粮,当然种的多。” “辛苦一年到头,就指望它填饱肚子呢。” 祁邖祁峁峁懵懂点头。 夏季很忙,要种花生玉米、要收麦子,耽误不得。 农时耽误了,百姓就要饿肚子了。 两个小孩很快就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下返回轿辇,祁峟半眯着眼睛,考察两位小孩,“长见识了?” “嗯。” 祁峁峁先开口,“收麦子好辛苦,会流血的,小孩子也要参与,大人忙不过来。” 祁邖补充,“所以夏季不能征发民役。”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 祁峟睁眼瞧了眼祁邖,“那狄军突然进犯,又时值夏季,该不该征发兵役?” 祁邖犯了难,征吧,粮食保不住。 不征吧,土地守不住。 进退两难。 祁峟心中也没合适的答案,就把问题压了下去。 事实上,大多数战争只是为了抢夺粮食和金银钱财,狄军若是夏季进犯大祁,那实在是…… 狄军对抢夺的土地实行放养式统治,想起来了管管,想不起来拉倒;但一旦被他们占有的土地,搜刮抢掠是必不可少的。 基本是把一座城池变为空城,才会退军离去。 祁邖犹豫了许久,避重就轻说了句,“如果我发兵,一定会在对方粮仓填满的时候。” 祁峁峁嘲讽她,“可这个时候对方马肥兵壮,粮食供应充足,不容易打胜仗。” 祁邖反驳,“可赢了就能满载而归。” 祁峁峁反驳,“可输了就会被杀的寸甲不留。” 祁峟听着俩小孩拌嘴,静默的闭目养神。 战争? 他是不喜欢的。 他不稀罕别人家的土地,不觊觎别人仓库里的珠宝粮食。也不忍为了所谓的大国地位就发动战争,让无辜的兵士血流成河…… 可他更不愿意做那逆来顺受的绵羊,不愿意接受剥削与压榨,如果可以,他定要收回北方所有的失地,兵峰直指狄人皇宫。 如果可以,他希望四方诸国统统纳入大祁的疆土,拱卫大祁的心腹。 他有野心。 但如果要死很多很多人,他可以放弃自己的野心。 第213章 一行人车马极快,一个月的功夫就赶到了北境边线,明柯将军率领徐有钱的部将前来接驾,万余人的队伍恢弘而壮观,便是祁峟,都大为震撼。 大祁的子民守护在大祁的疆土,守护在战争四起的最前线,他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却依然敬畏他这个皇帝。 这如何让他不感动。 祁峟带着祁邖祁峁峁检阅军队,将士们精神气高昂,训练认真且辛苦,祁峟也没太多想,立马提了全体兵士的待遇,为所有的驻军涨了薪资。 祁峟心想,国库有钱,钱总归是要花出去的。 花给他的士兵们,他乐意至极。 祁峁峁被留在了北境,跟着明柯徐有钱。 祁峟带着祁邖南下,经过溪南、南越、最后回了安南。 繁华的南越港口停满了帆船,纤夫数不清、货物数不清、装货卸货的民工数不清。 海风带着腥臭的气息刮过,渔船一艘艘靠港停泊,新鲜的海产品一箱箱运上岸,运至小餐馆。 白花花的盐晒在空阔的岸边,成堆成堆的盐山堪比金山银山…… 富庶繁荣的商业之地。 祁邖一路走来,眼睛都看直了,“哥哥,南越好富裕,好有钱,比京都有钱!怪不得南越王一家子有钱!” 祁峟莞尔,“这么有钱繁华的土地都经营不善,合该他们亡国。” 祁邖也笑,“哥哥迁都吧,我喜欢这里。” “京都周围不是山就是水,好萧条。” “北境都是戈壁、沙漠,人都少。” “南越人好多!船也多!好繁华!” 祁峟没说话,迁都是大事,不是脑门子一热,脑袋一拍就能决定的事,他挺喜欢京都的,京都距离北境最近,距离狄国最近,又足够安全,能第一时间收到情报,也不至于腹背受敌,是块风水宝地。 但是战争结束,发展经济之时,京都肯定不够用。 但大祁占地数许,能发展的土地也不单单只有南越…… 祁峟祁邖在小酒馆里喝着米酒,吃着肥美鲜甜的大生蚝、大鱿鱼,软软弹弹的,口感爽滑,味道却一般,带着腥…… 祁峟不喜欢,祁邖百吃不厌。 两人去逛了南越皇宫,南越皇宫真有钱,即使被盛大将军带兵搜刮了一番,依旧是富庶的。 琳琅满目的藏品到处都是,珠光宝气的珊瑚、夜明珠、金银玉器,不要钱似的堆放在外。 祁邖再次感慨道:“皇兄,迁都吧,都不用再修宫殿的。” “这南越皇宫,直接住进来,刚刚好。” 祁峟:…… 行了,我知道你迁都心切了,但是你还小,现在还是得听我的。 南越繁华富庶迷人眼,安南也不例外。 安南一望无际的水田平坦空旷,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粼粼波光。 安南的路四平八直,通往各方…… 温暖舒适的地方,种植着各式各样珍贵的鲜花,繁育着桑蚕,官窑遍地都是,烧瓷的窑炉也多…… 南越是商品的集结中转地。 溪南则是商品的生产地。 这里的人民耕地下田的同时,还掌握一门副业。有去纺织署纺纱织布的,有去官窑烧瓷的,有去医庐种药晒药的…… 总之,大家都忙且充实,清闲时间极少。 当然与之对应的,安南百姓的住宅普遍较大,还是砖瓦式的,瞧上去坚固结实。 安南分地放奴的运动极为顺利,这边的人家大都小富,不至于悲惨到卖儿卖女的地步,安南人最是瞧不得人贩子,人贩子在安南根本混不到出路。 安南的地主也是聪明人。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总之很听朝廷的话,让交税就交税,让放奴就放奴…… 总之不与朝廷对着干。 虽然很大的原因是盛大将军驻兵在安南,让人不得不服。 祁邖喜欢安南的富庶繁华、稳定平安。 “哥哥,这里好富庶,好有钱,我也喜欢这里。” “我们迁都安南吧。” 祁峟微笑,“不用迁都安南,你会住在这里的。” 他带着祁邖慢悠悠晃到了祁淼森所在的县府,将祁邖交到祁淼森手上,“能不能混个帝师当,全看你本事。” 祁淼森:…… “臣必不负陛下重托。” 祁邖懵懂的眼里折射出明亮的光,皇兄是很看好她吗? 开心! 商皎也跟着祁邖留在了安南。 祁峟没在安南多待,临走前特意去拜访了盛老将军。 老将军上了年纪,身子骨严重不好,夏日天热,屋子里安置了足足八个冰盆,老将军还是热,他见到祁峟很高兴,道:“陛下,盛家没能为您守住北疆,却替您巩固了南疆。” “臣死而无憾。” 祁峟心里无端难过,苍凉苦涩的感情布满心头,“什么死不死的,盛家人都是英雄,对得起苍生。” 盛老将军抬手抚摸祁峟的发,“不能看见陛下加冠,实在是臣之遗憾。” 祁峟当即跪坐在老将军的床榻前,“烦请老将军为峟梳头加冠。” 祁峟也说不上什么心情。 盛将军也是,盛将军命人取了他亲手打磨的竹冠,捧在祁峟跟前,“给盛骄阳准备的,他没机会戴上,就赠予陛下了。” “还望陛下……,莫要嫌弃。” 第214章 祁峟点头应好。 盛老将军苍白枯老的手灼热,烧的祁峟浑身血液滚烫,他还未满二十,却戴上了盛老将军赠送的发冠。 他说不上什么感受。 老将军行至暮年,盛家为大祁付出了满门的鲜血,他却不知如何报答盛家。 “陛下,一定要收回北境的全部土地。” “一定要废除签订的所有条约。” “臣若不能活着看见狄族败亡,死后也要收到好消息。” “好。” 祁峟答应了老将军。临走前嘱咐下面的人好好照顾盛老将军。 盛家的爵位已到了极致,盛老将军更是,他不是祁国有史以来最威猛的将军、也不是最天资卓绝的将军。但他活的久,活在大祁军事最屈辱的时候,终身不忘反攻的追求。 祁峟尊重他。 给了他皇帝之下、太子之上的最高地位、最高荣耀。 认他做君父。 准他为自己加冠梳发。 祁邖按照祁峟设想的游学路径一路奔走,她见识了各地民生、亲历了各项农事活动,短暂地当过药童,短暂地读过私塾,短暂地下过田,当过店小二。 也司掌过律法,替百姓伸冤,替文人墨客伸冤…… 她干过许多事,读过所有的官修史书,熟背大祁律法,深谙各朝各代的法律法条,尤其熟悉官员升降考察的条例…… 祁峁峁在北境战场上长大,参与了一次次战役,死了一批批兄弟,保护过别人,也被别人保护过,爱哭的孩子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他与狄族的血恨再一次次战役中加深,对明柯徐有钱的依赖逐渐减弱,逐渐自信成熟…… 他偶尔会思念他的母亲,荣华大长公主宽容漂亮,是最爱他的母亲;偶尔思念祁峟,祁峟是他的好哥哥,让他见识了不一样的人生风景,祁峟带他入宫、带他远行、送他上战场,把他培养成最矜贵桀骜的小公子,却又迫使他蜕变成冷血残忍的少年将军…… 他对祁峟感情复杂。 他偶尔也会想他的祁邖姐姐,祁岘弟弟。也会幻想那至高无上的王座皇位…… 可他死了太多兄弟在狄人手上,他背负了太多血海深仇,他的战士们苦于战争久矣,他却乐此不疲。 他知道,他不会是合格的君主。 合格的君主该是慈悲的、该是体恤苍生的、总之不该是他这样被仇恨裹挟了脑子的。 祁岘就很快乐了,作为皇帝的幼弟,他简直是横行皇宫的小霸王。受尽太后的宠爱,还有四个公主姐姐逗他玩、哄他笑。 哦对了,他还有个文采斐然的小十哥哥,小十哥哥爱写诗、爱作画,天天带他游山玩水。 总之,他自由逍遥了好多年,在外是仗剑天涯的侠客,回京,就是矜贵儒雅的小王爷。 他跟谪仙人做朋友、跟酒鬼烂醉在清风江的小船上、听美人吹箫弹琴,日子好不快乐。 优哉游哉,快乐似神仙。 在他二十来岁的时候,他腻歪了风花雪月的文字,扭头研究起木工活,成了爱好发明创造的当朝鲁班。 祁峟对此无奈,却不管他。 只庆幸:还好送走了祁邖祁峁峁。他养孩子的水平,真……不容深思。 祁邖祁峁峁十八岁那年回宫,按规矩参与宗室考核。 祁邖不负众望地考了第一。 商皎、祁淼森高兴至极,直接给小公主放了十天的长假,准她在京中游玩。 祁邖不是贪玩的性子,但也喜欢热闹的地方,十天的功夫,她走遍了京都的每一个角落,八九年不曾回京,京都的一切都让她熟悉又陌生,她思索了十天,觉得还是不迁都好。 北方战事未平,皇族不能去南方偏安。 祁峁峁文学功底不高,成绩差些,不在前三的孩子没有排名,祁峁峁就在无名之列。 他十八岁这年死了母亲,他也如愿接过了她母亲的荣华大长公主的封号,年轻的男孩也不觉得羞耻,只觉得满足。 他未曾陪伴过母亲,却享受过母亲最诚挚的爱,他要让他母亲的名号,随着他的赫赫战功,名垂于世。 要让世人记得荣华大长公主的骄傲。 祁岘,嗯,祁岘未成年。 祁峟,依然是乐乐呵呵无拘无束的皇帝。 他年近三十,却依然无妻无妃、无子无女。 催婚催生的奏折雪花般飘进宫,但他浑不在意。 孩子嘛,不用他生,他也是有的。 后妃嘛,这辈子不急,下辈子会有的。下辈子没有,下下下辈子也会有的。 总之,他不急。 第73章 番外二 祁峟到底是个皇帝,还是个有审美的皇帝,送走了祁邖祁峁峁,他的日子简直不要太逍遥。 首先,他是皇帝,皇帝当然要选秀啊! 一般的皇帝只选秀女,给自己和自己的兄弟儿子选美女。 他祁峟不一般,他祁峟不仅选秀女,还选花美男。 咳咳,虽然他孤家寡人一个,无儿无女的,但他有兄弟姐妹啊。 祁峟一视同仁地对待他的兄弟姐妹们。 这年,祁峟登基以来的第一批秀女入宫,这波姑娘是要给贵族男子、豪门男子做正妻侧室的,那自然都是贫穷出身的姑娘。 这些女孩鲜少有皮肤白皙的,但各个五官周正,眉眼间遮挡不住的英气。她们没几个人会弹琴下棋、没几个人会跳惊鸿舞,但她们也不是毫无特长。 第215章 有背着竹篓、系着头巾的采珠女,她会潜水、会游泳,在水里面鱼儿似的灵活敏捷,祁峟看呆了。 哇,采珠女啊! 好有趣的工作,他喜欢! 他家小十也喜欢。 于是这个采珠女就成了十皇子的正妃,大祁第一个平民出身的亲王妃娘娘。 这个姑娘读书不多,会写的字也不多,但很会算账,会唱很多民谣,和风花雪月的十皇子有说不完的话题。 在小十的陪伴下,采珠女读了许多的书、欣赏了许多的画,也能跟十皇子琴瑟和鸣了…… 她真的很聪明,十五六岁的姑娘脑子灵活,又热情大方,对府里的下人也宽容温和,从不托大。 每逢夏季,她还会回故乡,亲自下水,教年轻的小女孩潜水、取珠、教她们水下自保、求生。 总之,十皇子夫妇感情甚厚,祁峟非常满意。 他暗自感慨道:朕真是好皇帝好哥哥呀,既不动声色地解决了官官勾结的苦恼,又帮助一名贫穷的渔女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最后还没亏待自家亲弟弟。 呀,他可太棒了! 第一批秀女里还有个百步穿杨的猎户女,那个女孩身姿矫健,小麦色的皮肤健康活力,她背上搭着弯曲的漂亮的弓箭,箭囊里插着五支华丽漂亮的箭簇。 祁峟听说她射术极佳,特意扔了三枚圆孔钱试探她的功夫,这姑娘果然名不虚传,瞄准时间弯弓搭箭,在三枚圆孔钱三点一线的时候射穿了过去,一箭三钱,祁峟啧啧称奇。 这么牛掰的姑娘守在内宅可惜了。 于是祁峟就征询了她的意见,得知小姑娘的偶像是明柯后,祁峟忙写信送去了北境,询问明柯对婚姻、妻子的看法。 明柯告诉他,他想要一个英武、漂亮的妻子,最好这个妻子武功在身,不是娇娇弱弱的病秧子;最好这个妻子能上战场;最好这个妻子比他厉害,他要做他妻子的手下败将。 祁峟收到书信的时候开心极了,表情都透着欢愉。 哈? 你想当妻子的手下败将? 满足你! 祁峟知道明柯的箭术极菜,别说百步穿杨、一箭三钱了,十米外正中红心都艰难。 明柯虽然是闻名遐迩的大将军,却驾驭不好弓箭。据他所说,他明明瞄准了红心,可箭簇总是逆着他的心意往下飞,飞驰的风总是带歪他的箭簇…… 祁峟心情微妙,强者才不会从环境中找理由。 只有弱者才会推脱责任。 于是他把百步穿杨的猎户女许配给了明柯将军,猎户女是明柯将军的迷妹,领了赐婚圣旨后就迫不及待地奔赴北境。 当然,临走前留了书信拜托祁峟寄给她家人。 祁峟是好人,当然会满足臣子这微不足道的小愿望。 嗯,第一批秀女各有各的厉害,祁峟见识到了民间女子区别于贵族女子的风情。 虽然说许多女孩子的技能都与求生相关,可她们将某方面做到了极致,自然收获了祁峟的敬佩。 有一位女红特别精湛、特别会创新的姑娘,她织出来的手帕、衣袖、甚至女子穿的胸衣、月事带,都非常的贴合身形。 夏妍、商皎、长乐大长公主、荣华大长公主都很喜欢她。 这名蕙质兰心的姑娘收获了许多夫人的喜爱,她们纷纷央求丈夫上书祁峟,想将这个女孩娶进自己家门。 祁峟当然收到了这许多信,他也问过做个姑娘的意见,人家却说无意结婚,想研制出更多好用的女性产品…… 祁峟不是迂腐的人,立马将小姑娘送进织造署当了从四品的女官,并准许她婚嫁自由、不婚不嫁也自由。 当然,为了使这个姑娘的婚嫁自由合法合理化,祁峟力排众议废除了单身税。 在大祁征收了百十年的单身税终于走到了尾声。 大家再也不用替未婚的女儿、儿子缴税了。 真是皆大欢喜的事。 选秀结束后,祁峟惊觉京中适龄的男子大都找到了合适的妻子;适龄的女子却各个单身。 甚至他的四个亲亲姐姐,至今尚未嫁娶! 祁朝打了败仗会割地、会赔款、也会和亲。 但祁峟没有让自家姐姐和亲的打算。 他决定,给姐姐们挑选如意郎君。 当然这事随缘,能成就成,不成拉倒,他不强求。 左右这皇宫大且空旷,上百处庭院楼阁,还真不差他姐姐们的居所。 贵女公主们常年累月的居于深宫内宅,根本就不认识几个人。 更何况祁峟掐断了贵族皇族通婚的渠道,那女孩们认识的、能当作结婚对象的男子就只剩小厮侍卫了。 这当然是不行的。 祁峟是个公平的人。 他寻思着贵族公子的适婚对象明明也只剩丫鬟侍女,可贵族公子们还有机会和天下最出类拔萃的秀女结亲。 公主贵女们不该少了这条渠道。 于是祁峟颁布圣谕,让各处驻兵、知府,挑选年轻的、容颜俊俏的、家世清白的、有一技之长的、性格良好的男子入宫应选。 第一届秀男极少,大家扭扭捏捏地都不愿报名参与,饶是明柯徐有钱等将军吹得天花烂坠,说这是“入赘皇家、入赘官家”…… “不久的将来,入赘的男子多的是……” 第216章 “只要贵族还有女儿出生,那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赘婿产生……” “不丢人一点不丢人的!” “这是升官发财的捷径!” 明柯徐有钱说烂了嘴皮子,都没凑够一百个秀男进入初选。 嗯,祁峟很生气! 他的士兵都是他的好士兵,但一个个这么迂腐呆板又是怎么个事! 大家在战场上卖命掉脑袋,能有入赘公主,做他姐夫来的简单舒爽吗? 他又不是禁止赘婿上战场,也不禁止赘婿科举升官,就跟他默许明柯的夫人组建女子军、小十的皇妃开免费培训班一样! 他不限制赘婿的自由啊! 怎么没人给他捧场! 祁峟很生气,他把目光从军队挪向了书院。 嗯,书院里年轻俊俏有学问的寒门男子不少。 祁峟暗戳戳试探他们对入赘的看法,结果他更气了。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不可郁郁久居人下!” “妻子是我的贤内助,我怎可作妻子的贤内助。” “这男女之事,阴阳之礼,古以有之,应心存敬畏,不可随意更改。” 祁峟:…… 行,你们清高,你们偏见,自己把路走窄了,就不要责备别人抄近路…… 祁峟又把视线转向了普通的小商小贩。 嗯,就是单纯会蒸包子、会做饭、会做糖葫芦的那种小商贩。 蒸包子的小商贩格外俊秀,脸蛋白扑扑的,细腻丝滑,常年待在厨房里,水蒸汽氤氲在脸上,显得他水灵漂亮。 这人确实是自愿入宫,参与选秀的。 他出身不好,父母却很恩爱,他是他父母的独生子,最重要的是,他父亲是赘婿,他随他母亲姓。 他父亲当年是遭遇了饥荒的难民、乞丐,被他好心的母亲捡回了家,继承了岳家蒸包子的绝活,在这寸土寸金的京都过起了幸福小日子。 祁峟很满意他的开明识眼色,也满意他的家世。 这么可爱单纯、问啥答啥的小白兔,祁峟第一时间考虑他的四个姐姐。 他也没办法不先考虑他的姐姐,毕竟选拔秀男时,他的四个姐姐自请做了考官。 就……天意如此。 大公主问他,“你家蒸包子的,你蒸包子的手艺如何?” 小白兔乖巧应答,“京都第一大家!” “比我父亲还好。” 祁峟:…… 蒸包子的技术不知道,吹牛的水平应该不错。 大公主继续问他,“你可愿跟了我?” 小白兔脸上藏不住笑,“承蒙公主厚爱!” 祁峟:…… 不是,姐姐,这只是第一批秀男的第一个人,你决定这么早不会后悔吗? 大公主看出了祁峟的疑惑,故作深情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傻弟弟你不懂的。” 祁峟:…… 真是他的亲亲好大姐。 他还真不懂。 但重点不在这里,祁峟问小白兔,“赘婿,可是不能花天酒地,三心二意的,你可明白?” 二公主凉飕飕补话,“公主的赘婿更该恪守男德,知不知道?” 三公主也替长姐说话,“公主是君,婆家是臣,你父母不能使唤公主,知不知道?” 四公主不甘落后,“孩子我姐姐爱生生,不生拉倒,知不知道?” 祁峟:…… 大公主:…… 小白兔弱唧唧,“知道,都知道。” “知道就好。” 祁峟意味深长。 大公主幽幽开口,“其实,他这样单纯可欺的样子,我负了他都不能是他负了我。” 祁峟:…… 呵呵。 过程不算愉快,结果却是极好,这小白兔成了大公主的驸马,住进了最豪华的皇宫,享受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小官小吏见了他甚至需要向他请安问好;但他不是个矫情的,住进皇宫了也每天早起蒸包子,第一笼包子送给大公主,第二屉包子送给祁峟夏妍,第三屉的包子分给三位公主妹妹……,剩下的包子出宫叫卖…… 当然,大公主送了他固定的店面,他单纯就是喜欢走街叫卖的感觉罢了。 他卖的包子贼便宜,专供京郊施工队。 他父亲说那边可怜人多,能帮就帮。虽然咱们没有兼济天下的本事,但也比寻常泥菩萨强上不少…… 这批次的秀男质量不算高,祁峟的四位公主只嫁出去了一个,说是嫁出去,其实还是住在皇宫里…… 小十夫妇也住在皇宫里。 祁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乐意住在鸽子笼似的皇宫,后来发现这鸽子笼确实又大又漂亮,还热闹,打麻将都不会三缺一…… 他感慨:住皇宫确实舒坦。 选秀男期间,祁峟的四位姐姐忙碌极了,不少官家女孩将自己的审美、喜好写成折子,送到四位殿下手上,求四位殿下帮忙牵红线。 不用给世家大族当主母了,又快乐又不快乐。 快乐的是自由了,丈夫不敢耍威风了。 不快乐的是贫穷了,要养小白脸了。 呜呜呜,她们想做骑士守护的公主,不想做守护骑士的公主吖! 但如果真要养小白脸,那一定要挑选最帅最合眼缘的! 第217章 四位公主殿下昏昏沉沉地看了折子,纷纷表示,记不住实在记不住。 于是她们求了祁峟,将面试选秀男变成了吃席选秀男,借着乞巧节的由头,公主们召集贵女千金入宫,安排秀男们舞剑、唱歌、弹琴、做饭…… 总之,准许他们最大程度的展现自己,吸引关注! 公主们一致认为:自己真是太善良了。 祁峟很高兴,死板的皇宫终于热闹了。 他特意邀请逍遥公子入宫,对逍遥公子道:“你不是说我一辈子孤寡的命?只配一个人守护在偌大的空旷皇宫里,夜半无人时嘤嘤哭泣吗?你看现在,多热闹。” 逍遥公子懒得搭理他,“一时假象而已。” 祁峟不以为然,“殿试三年一次、宗室考核三年一次,秀女秀男选拔,我想几年一次就几年一次,只要我乐意,年年都热闹。” “乞巧节、中秋节、重阳节、春节……” “节日太多了,朕有的是钱,想怎么大办就怎么办,想怎么热闹就怎么热闹。” 逍遥公子:…… 好神奇一陛下。 跟臣子炫富有意思吗? 再说这有钱的是他祁峟吗? 有钱的明明是国库啊!是富足的国库啊! 据说皇帝陛下的私帑比他脸蛋还干净呢! 一场宴会,宾客尽欢。 许多贵女找到了顺眼的夫君,更多的贵女失望而归,走之前禀告祁峟,“陛下,秀男门槛要拔高啊!” “不说温柔贴心善解人意貌比潘安,也不能一无是处啊!” 贵女们拖长了“一无是处”的音。 控诉的表情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祁峟是个好人,安抚她们,“朕尽力。” 当皇帝朕真的超快乐,不打仗不赈灾的时候,日子真是神仙日子。 祁峟有个规模硕大的动物园。 他非常喜欢。 动物园里养了黑白分明的猛兽——食铁兽,毛茸茸胖乎乎的,跑起来身上的肉一抖一抖,渐天抱着翠绿的竹子在怀里咔嚓咔嚓地啃食。 还有绿油油的鲜嫩的笋子。 对了,这货还爱啃苹果。 成年的食铁兽个大体长,看着像熊,压迫感极强,祁峟逗过它们,却险些被一巴掌呼死,自此他就对成年食铁兽退避三舍了。 但幼崽期的食铁兽软乎乎的、可可爱爱,比猫咪还软和,乖的不得了,圆圆的小耳朵挂在毛茸茸的脑门子上,热乎乎的小身子挂在小树枝上,祁峟心都萌化了。 他睡觉都要抱着小崽崽睡! 黑白团子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 祁峟作死地把两只黑白小团子养在一起,从小养到大,任凭驯兽经验丰富的杜泽怎么劝说,他都不肯给食铁兽分笼子…… 最后的结果是,他最宠爱的小黑黑,咬掉了他最疼爱的小白白的耳朵,咬秃了,圆嘟嘟的耳朵,成了不规则状的扳手。 凄惨、可怜。 于是祁峟很快给俩小只分了笼子。 祁峟从来不是个专情长情的人,他很快迷上了来自冰原的企鹅。 企鹅也是黑白团子,还有翅膀,喜欢趴在冰块上滑翔,是狄国送来的国宝,祁峟当然笑纳了。 他最喜欢黑白生物了,萌萌哒软乎乎,可爱! 而且这些企鹅代表了狄族求和的心意,身上有别样的政治意义。 为了养活这些企鹅,祁峟缩减了所有宫殿的冰块供应,但这依然不够,远远不够。热蔫了的小企鹅恹恹地趴在冰块上,不吃不喝,也不动弹,可把祁峟心疼坏了。 企鹅生活在冰原里,根本不是几块冰疙瘩能讨好的生物。 祁峟发愁。 这些可爱的小家伙跟他一个姓,算是他的儿子闺女,他却养不好它们。 祁峟难受,最后发挥他皇帝的特权,停了皇宫各处的冰块供应,一应冰块,悉数贡献给他家企鹅闺女! 祁峟超爱,这批生物却不长寿,是祁峟的动物园里,第一批批量逝世的宠物。 祁峟伤心,跟企鹅一样不吃不喝了三天。 小柚子见不得他家主子如此伤心落寞,于是致信明柯将军:陛下喜欢狄国的企鹅,大祁的京都却养不活这些小可爱,你们看着办吧。 收到信的明柯眼睛都亮了,哈? 陛下喜欢企鹅? 大祁养不活? 没关系,日后打下狄国,狄国的皇宫就是祁国的行宫。 祁国养不活的企鹅,狄国想养死都难! 陛下的小爱好,他们务必满足! 祁峟陛下喜欢宠物的事情传遍了大江南北。 各地知府知县纷纷上贡动物,都被祁峟以“屡见不鲜,不够珍奇”的由头拒绝了。 但是海外诸国上贡的宠物,祁峟悉数笑纳了。 热带草原进贡了三匹斑马,黑白条纹的温顺的野兽,非常符合祁峟这个黑白控的胃口 祁峟听说他的名字是“斑马”,就作死地想要亲自驯服这三匹野马。 祁峟是个聪明人,他自认为武功不高,那些进贡的汗血宝马他肯定没本事驯服,但眼前这三头斑马不一样,这些斑马可可爱爱、憨态可掬的,一看就弱。 再一看更显的它们菜鸡! 如此呆头呆脑,软萌可爱的斑马激发了祁峟的驯服欲,他想:汗血宝马他奈何不了,区区斑马他还不手到擒来! 第218章 祁峟兴高采烈地跃上马背,斑马果然温顺,带着他散步,优哉游哉的,可可爱爱。 嘴里还咀嚼着鲜嫩的青草。 周边的侍卫在为陛下的成功欢呼,“陛下威武!” “吾皇万岁!” 祁峟很高兴,暗自盘算着给听话懂事的斑马加餐,顺带犒赏远道而来的草原朋友。 他要大大的赏赐对方! 斑马乐呵呵踢了踢腿,乐呵呵跳了几跳,又甩了几下背。 斑马的马鬃极短,祁峟握不住,他匆忙的胳膊紧紧盘住斑马的脖子,却被狠狠弹开,祁峟一个不小心,急忙中抓住了斑马的耳朵。 斑马的耳朵小小的、短短的、极难握稳,最主要的是,斑马吃痛,脾气暴躁起来。 祁峟冷不丁被摔下马背。 好险被马蹄子踩到脸。 幸亏暗夜眼疾手快,在祁峟落地的一瞬间将祁峟捞住。 祁峟活生生昏迷了过去。 被吓的。 昏迷前脑子里只剩下一件事:幸亏他选了继承人,不然他要是死在马蹄子下,江山易主就不受他控制了。 好险。 还有,来自草原的朋友,你们丰厚的赏赐没有了。 第74章 正文结束 祁峟自登基以来,被骂了几十年的昏君。 政敌骂他冷血、刻薄、不近人情。 百姓骂他奇葩、荒诞、叛逆、不肯结婚。 亲友骂他贪吃、贪玩、不干人事。 直到他三十六岁这年,大祁的铁骑踏上了狄国的疆土,大祁的旗帜插满了狄国皇宫,他昏君的罪名才洗刷干净。 但被骂了一辈子昏君,他真心实意地想干些昏聩的事。 于是他找来纸笔,列了份昏君必做事宜。 1.炼丹,修仙,不求长生,但求不老。 2.数钱摆烂,罢朝十三年。 3.微服私访、巡游天下。 4.收礼,受贿。 5.任人唯亲。 6.兴建动物园,并把动物园搬上饭桌。 7.集邮洋人,欣赏杂耍。 8.翻牌子选近臣,一天轮换一个摄政王。 9.挖掘祖坟。 10.皇宫内设早市,兴办商业街。 他挨着名单一件件做下去,末了尤觉不满,于是他遍翻史书,意图效仿其他昏君的昏聩暴行。 1.发明酷刑,折磨忠臣。 2.集邮美女,流连后宫。 3.抢夺人|妻,强娶民女。 4.大兴土木。 5.穷兵黔武。 6.搜刮百姓,苛捐杂税。 7.屠戮异族。 8.大兴文字狱。 9.放权太监,传位男宠。 10.买卖官爵,泄露科举试题。 祁峟看着血与泪写就的历史,最终心存不忍,到底没舍得对他的百姓臣子动手。 算了,也罢,他天生不是做昏君的料。 但他作为一个皇帝,总该做些独特的事留名青史。 就像天启皇帝酷爱木工; 商纣王宠爱苏妲己; 他祁峟也要有自己的特色! 三十六岁的祁峟坐在雍和殿内,看着成排跪着的狄国战俘,心里千回百转。 前些日子,他在外面浪荡了三年的十八弟回京,兴致勃勃地求他兴修酒池肉林,说是要款待天下英豪。 再前些日子,他崇拜了二十来年的曲戏大家逍遥公子上书,求他兴建摘星危楼,说是要广邀天下文人入京,共话千古趣事。 再往前数几天,他舅姥爷杜泽也上书,说是御兽园的动物们一代代的繁衍子嗣,小小的场地不够用了,求他兴建豹房公馆,把那存货五百六十只的豹子统统运走。 祁峟很想有自己的特色。 可是养猫出名的皇帝有、喝酒出名的皇帝有、剃度出家的皇帝有、艺术大家也有…… 精于医术的皇帝少见,但他没那天赋。 武力超群的皇帝少见,但他没那实力。 至于基建出名的皇帝……,祁峟沉默了,爱好基建的皇帝就没有不出名的。 但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基建需要广征徭役,徭役是和平年代死人最多的项目,人员折损程度略次于兵役、稍逊于瘟疫。 祁峟抬眼打量跪成一条线的狄国战俘,让自己的子民为自己兴修宫殿,他不舍得,但若是让狄国人干这事呢?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狄国人也是他祁峟的子民,是他手背上的一块肉。 但祁国人是他手心上的一块肉。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背哪里比得上手心厚。 话是如此。 祁峟始终对狄国战俘抱有微弱的同情心。 但他一想到漂亮的宫殿,真的很心动、非常、十分心动。 他翻阅蔡姚雪留下来的手稿,尖尖的上翘的屋脊、十六层高的木楼、繁花似锦、绿草茵茵的漂亮庭院…… 他可耻的心动了。 祁峟心想,他都不在乎死后长眠的寝殿了,那他在乎在乎活着时居住的寝宫,不过分吧。 祁峟费尽工夫说服了自己。 他威严地开口,询问跪着的狄国皇帝,小皇帝正十六七岁,正是年轻稚嫩的时候,他稍一恐吓,那小孩就害怕地连连发抖。 “战俘人数几何?” 祁峟冷冰冰地询问徐有钱。 “回陛下,共计二十五万三千六百人。” 第219章 “二十五万。” 祁峟微勾了唇角,沉吟道:“都留下来修建豹房吧。” “按这个图纸修。” 祁峟指了指悬坠在半空的花园,潺潺溪水涌流绵延、芳菲鲜花招摇着盛开、数不清的豹子卧在草坪上睡觉,肚皮翻滚在外。 半空中的动物园。 祁峟很喜欢。 若是踩着长廊,走到玻璃顶上,俯视脚下的高空和成群的小豹子,祁峟不敢想象这会有多快乐。 小柚子连忙领了图纸,派人去工部巷宣旨。 这二十来万狄国战俘,就成了祁峟的民工。 为了让他们心甘情愿、安安分分地干活,祁峟还派了军队监工。 当然,他是一个善良的皇帝,绝对不会克扣民役的伙食,尤其在他仓里有钱库里有粮的时候。 他虽然不舍得给战俘们吃新鲜粮食,可仓库里多的是的陈年旧谷,他豪情万丈:给朕修房子,粮食大大的有、多多的有,管够!统统管够! 当然,受限于技术环境的束缚,祁峟的空中花园自然是没有修建成功。 可工部的聪明人依照他的图纸,将六个低矮的山谷围占,在山顶处搭建了米字型拱桥。 最终还是实现了祁峟站在高处、脚下悬空、俯瞰风景的愿望。 在祁国人和狄国战俘的不懈努力下,京都的游乐项目越来越多、越来越花哨。 秉持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想法,祁峟将所有的娱乐设施开放,准许他治下的百姓与贵族一同享玩。 这天,祁峟的豹房、摘星楼、酒池肉林悉数竣工,祁峟心里高兴,他摆设流水席,与百姓同享喜悦。 祁峟一向慷慨,是个大方皇帝,虽然他招待的是普通平民,可他还是依照宫宴的最高标准上菜奏乐。 霏霏之音,连续七天不曾断绝。 祁峟找了大书法家题字写匾,请了大文豪作序,就连弹奏琵琶和乐起舞的姑娘都是名门贵女。 祁峟却觉得不够快乐,少了些什么。 少了些什么呢? 祁峟不清楚。 漂亮房子他有了、漂亮花园他有了、漂亮宠物他有了。 他要什么有什么。 至于国土面积,南越、狄国、东芜先后并入版图,大祁的疆域已然登顶。 吏治也清明。 贵族和奴隶平民的矛盾也慢慢削减。 僧侣虽仍有特权,祁邖正在着手回收他们的优待…… 一切都在向良好的方面发展。 祁峟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不快乐。 思来想去,他觉得一定是他思考太多而拥有太少的缘故。 于是他把叫得上名的郎中、文人才子、淑女才女、将军、游侠、商贩……悉数召集入京。 一个个考察奖赏。 合眼缘的留下,不合眼缘的打哪来回哪儿去。 慢慢地,祁峟将他想见的人全部见了一遍,将喜欢的人都留在了身边。 他终于快乐了。 果然想得太多、有得太少是人生第一大痛苦事。 祁峟是一个自恋的人,他认为自己是最貌美英俊的皇帝,理应留下画像供人观瞻。 于是他让画师给他画了千百来张写实画像,他把这些画像分出去,赏赐给他亲爱的大臣,疯魔程度到了……人手一幅的地步。 他还在每幅画上亲自题诗、写字、盖戳。 便是他如此挥霍了一批画,剩下的画作也大大的有。 为了不让自己的肖像画浪费,祁峟命人把这些东西糊在了宫灯上。 自此,雍和殿的每一盏灯上都有他祁峟的身影,笑的、皱眉深思的、高高在上不问世事的…… 神情应有尽有。 祁峟若是知道他的肖像画会传世万年、并被制作成各式各样的表情包,他一定很后悔:早知万年后他如此受欢迎,当年为什么没有再多画几幅! 祁峟若是知道他的肖像画一幅千金,他一定会更加后悔:为什么他画了好几千幅,传世的才几百幅! 为什么! 若是这几千张绘画和亲笔诗全部存世,那世界上就要多好多好多有钱人了。 明明他的百姓都有机会暴富的! 祁峟死后,祁邖继位。 祁邖不是祁峟的亲子,只是他的远房堂妹,却是他政治意志的坚定继承者。 贵族出身的祁邖也对血缘构建的特权感到厌烦、对飘渺不可琢磨的神权感到恶心。 她进一步消除了僧侣的影响力与免税免役特权。 将西羌纳入版图。 自此,大祁不再是四面环敌的内陆国家,成了三面倚靠高山、一面环海的大国。 它盘踞在世界的东方,侵占了东北半球的所有宜居土地。 祁国的语言是世界公用的官方语言,文字是世界公用的官方文字。 祁国的骑兵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祁国的海兵无一败绩。 总之,在两任叛逆皇帝的率领下,祁国再没出过正常的君主,却是封建朝代史上最恢弘盛大的篇章。 当工厂和资本家出现,工人和无产阶级出现,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风靡整个世界,数不清的皇帝皇后走上断头台……,祁姓的末代皇帝凭借祖辈的功勋、和较为健全的法制、民本思想,逃过一死。 成了最普通、最不惹眼的工人一枚。 第220章 宫廷的所有财富,尤其是祁峟祁邖时代的物品,成了祁朝的代表,入驻各个博物馆,供人观瞻。 祁峟、祁邖,人尽皆知的好皇帝。 感天动地的兄妹情。 本来想凑够77章,四十万字完结的,现在感觉难…… 这两天写了好几章,全删了,都是些配角的生平走向(商皎商熙、熙宁郡王、王鹤亭、盛林越、盛骄阳、盛靳、孙春花、红玉、赵晓溪,还有祁邖、祁岘、祁峁峁) 我正文没铺开这些配角的戏份,没展现出独一无二的友情和亲情,也没有写出理想者因为共同的目标团聚……,所以番外不该详写他们。 很遗憾没写出来立体的配角和复杂的人情。 至于主角,自正文展开,他的人生就是顺风顺水的,他旁观过无数的困难,却不曾亲历过。 他漂浮在半空之上,心地柔软善良,是彻头彻尾的既得利益者。 写既得利益者搞事业,歌颂封建皇帝维系统治的手段高明,我大抵还是……暂时做不到……毫无芥蒂。 第75章 番外三 阴曹地府。 祁氏皇帝团聚。 太祖皇帝板着脸等候祁峟,太宗、熹宗、仁宗、哀帝陪坐在侧。 祁峟嬉笑着环视地府,没瞧见孝贤女帝,主动开口道:“孝贤先祖呢?她怎么不在这里。我不是追封了她的帝位吗?” 太祖愤怒地拍了下桌子,鼻孔出气道:“不孝子。” 太宗威严地板着脸,语气疏离,“祁小峟,你既然追封了我女的帝位,怎么不记得给她添尊号?” 祁峟对手指,糟糕,忘记了。 心虚…… 太宗见祁峟窘迫,忙转移了话题,看着亲外孙熹宗皇帝道:“望了也罢,单是有这份心,祁小峟就比某些人强。” 祁峟高兴了,他亲昵地跑到太宗皇帝面前,一把抱住了太宗皇帝,“老祖宗夸奖我,我会当真的。” 太宗马背上夺天下,天然喜欢祁峟这种活力洒脱的小孩,他高兴地抚摸祁峟的发旋,感慨道:“有祁小峟,是我们大祁的福气。” 太祖白了俩人一眼。 熹宗哀帝的白眼更是翻上了天。 三人异口同声,“自作多情。” 太宗冷眼剜过去,熹宗哀帝立马噤声。 太祖是开国皇帝,是太宗的亲生父亲,向来没有爹怕儿子的道理,于是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祁峟,见这小子身姿挺拔、五官周正,精神气极度饱满,与纵欲声色的前任、前前任形成鲜明对比,才缓了语气,轻飘飘开口: “你挖了你父亲的皇陵?” 祁峟,“挖了。” 太祖,“你不心虚?” 祁峟,“心虚什么,不挖我就是亡国之君了。” 太祖:…… 太祖悻悻摸了摸鼻子,冷眼剜过仁宗,“你给你孙子留的家底,你羞愧不羞愧?” 仁宗沉默,自觉皇帝做得挺好,于是他斜睨哀帝,“你给你儿子留的家底,你羞愧不羞愧?” 哀帝也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于是他问祁峟,“我儿,父皇陵墓里的遗产,你满意不满意?” 祁峟害羞点头,“满意极了,谢谢父亲爱我。” 哀帝一边心疼被挖走的钱,一边得意儿子的出息,于是他招呼祁峟,“我儿,到父亲这儿来。” 祁峟不乐意去。 太宗也不乐意放人,“祁小峟,跟老祖宗待一块儿。” 祁峟没有拒绝的道理。 太祖皇帝继续审判祁峟,“你的继承人是你堂妹?” “你儿子呢?你弟弟呢?” 祁峟,“没儿子,弟弟不争气。” 太祖皇帝气得吹鼻子瞪眼,“那也不能传位堂妹,还是旁支的堂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那种。” 熹宗又不乐意了,“老祖宗您什么话,邖儿是我儿的孙女,怎么就是旁支了。” 太祖懒得理他,继续审判祁峟,“你父亲爷爷也不争气,皇位不也坐稳了?” “你十弟十八弟如何不够能耐?” 这话问道哀帝心坎上了,哀弟也心疼皇位传到自家儿子手上断代了,于是他跟着搭腔,“你十弟十八弟如何不够能耐?” 祁峟理直气壮,“我不想让十弟十八弟做亡国之君,他们还小,担不起骂名。” 哀帝气极,“你不喜欢你弟弟们就直说,扯什么歪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国家越来越强大!” 祁峟无语。 太宗替祁小峟解围,“这独霸一方的国家,小十小十八俩艺术家能堪大任?” “能力不足的皇帝是会被皇权反噬的。” 熹宗深以为然,“皇爷爷说得对。” 太宗白他一眼,“你不叫外公,改叫爷爷了?有点长进。” 熹宗:…… 熹宗看着姗姗来迟的母亲,嘤嘤道:“娘亲,外公嫌弃我。” “你帮我骂他。” 孝贤女帝,也就是昭帝陛下,冷漠地瞥了眼儿子,熹宗瘪着嘴委屈兮兮;又瞧了眼老父亲太宗,太宗也眼含热泪哭唧唧。 孝贤:…… 一个头两个大。 老小都不让人省心。 孝贤忽视老父亲和长子的殷切目光,转而瞄向祁峟,“谢谢祁小峟追封我帝位。” “更谢谢祁小峟教了个好皇女,好皇女给了我好谥号。” 第221章 祁峟好奇,“什么谥号?” “昭!” 熹宗抢着答话,“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声闻宣远曰昭!” “我娘亲是最厉害的皇帝!” 祁峟太宗一齐沉默。 祁峟轻轻提醒熹宗,“你母亲的帝位是我追封的。” “与你无关。” “谥号是邖儿定的,照样与你无关。” 熹宗红了脸,扭扭捏捏在昭帝面前行礼,“母亲,孩儿对不起你。” 太祖无视这母慈子孝的画面,继续审判祁峟,“你夺了我儿孙的供养又是几个意思?” “老子辛辛苦苦打天下,不就是为了他们吃好喝好?” 太宗无语凝噎。 哀帝跟着开口,“我儿,你对兄弟叔侄们太过苛责了,有失人君风范。” 祁峟:…… “他们吃好喝好了,这大祁天下就完了。” “我这么做,只是不想当亡国之君。” 太祖怒目圆瞪,“少拿亡国之君当借口!” “以你的脑子手腕,你能亡了国?” 祁峟轻飘飘开口,“能呢,我不仅能延续祁姓江山,也能亲手推翻祁姓的统治。” 一室静默,大家都不说话了。 孝贤开口暖场,“让我们看看邖儿的做派,哎呀,邖儿真不愧是我的后代啊,像我,够能耐。” “祁小峟,想不到你治国有方的同时,还会教育孩子啊!” 祁峟矜持,“哪里,哪里。” 他不由自主红了脸,“嗨,这两件事很难吗?正常皇帝都能兼顾的。” 众人沉默、无语。 有被装到。 yue. 祁朝勤政殿。 祁邖登基为帝,穿着最华丽庄严的礼服,端坐在龙椅上,祁岘祁峁峁跪在下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一齐叩拜。 祁邖冷漠地接受朝拜,冷漠地开口,“吾兄富有四海,威加宇内,众卿可想好了谥号?” 其实祁邖心中拿定主意了,‘慈’字她很喜欢,视民如子曰慈、爱育必周曰慈、抚柔平恕曰慈……,天底下再没有比他皇兄更贴合‘慈’字的皇帝了。 王玥首先进言,她是祁峟的丞相,话语权最重,“‘德’字不错,谋虑不威曰德、勤恤民隐曰德、富贵好礼曰德、仁而有化曰德。‘德’之一字,当仁不让。” 祁邖点头,“德字不错。” 夏妍不乐意了,她是祁峟的嫡母,又是祁峟的户部尚书,权威颇重,“追补前过曰定、克绥邦家曰定、义安中外曰定、镇静守度曰定,‘定’之一字,全面完整。” 祁邖再次点头,“定字也不错。” “端字也好。” “高字也棒。” “革字也合适。” “恭字尤为合适。” “我是文渊阁学士,听我的,用光字。” “我是淮南王,听我的,用和字。” “我还是帝师呢,听我的,用怀字。” “和!” “怀!” “景!” “文!” “慧!” “简!” 祁邖头疼了,皇兄这么厉害,每个字都很合适啊! 她也抉择不出来了。 烦。 前丞相王玥是个聪明人,于是她试探地开口,“把诸字合并,赠予先帝,如何?” “好!” 祁邖眼睛亮了,拍板定音,“孝廉仁肃德慧景穆和简宁安文怀恭革高端定德慈皇帝!” 王玥不高兴,“德字宜缀尾后!” 她心里清楚,慈字缀了尾,她家陛下的庙号就是慈宗了。 慈宗不好听,德宗才好! 祁邖笑咪咪,“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慈宗慈皇帝!” 官方定死了慈字。 官家百姓各不服气,逍遥公子的回忆录总是以“定皇帝”开头。 熙宁郡王总是讲“明皇帝”。 祁岘只喜欢“简皇兄”。 传至后世的文献资料记载,被祁朝百姓形容祁峟皇帝的尊号,不下三百个,大家各论各的,谁也不服谁。 甚至到一万年后的民主时代,都有人争论‘定’字、‘慈’字、‘德’字哪个配得上祁峟。 当然,被祁峟用过的字,后世的皇帝都自觉避开了。 大家都不愿被掩盖在老祖宗的光环下。 身在地府的祁峟感慨:朕可真是太棒了,前人爱我、后人追捧我。 生亦值得,死亦值得。 ——全文完—— 谢谢大家支持我,谢谢大家喜欢祁小峟,谢谢大家无言的、有声的陪伴,这本书到这里,有缘再见! 呜呜呜写不动了真的写不动了。 在这里给大家磕一个、磕两个…… (谥号的词句来自百度百科汇总。) (皇帝谱系,太祖开国,他死后群雄割据→太宗结束叛乱→太女早逝,传位外孙,庙号熹宗→仁宗、景王→哀帝→祁峟、祁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