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尽江南百万兵【1v1 元末明初】》 城破 师杭醒了。 碧纱帐外,人影憧憧,她坐起身掀开床幔,倒将床榻下守夜的丫鬟绿玉唬了一跳。 “姑娘,怎么这会子便醒了?”绿玉忙替她披了件外裳:“眼下寅时叁刻还不到呢,您才歇了两个时辰……” “绿玉。”师杭突然攥住她的手,抬头,定定地看着她:“外头有战鼓声。” 绿玉霎时被她空茫的眼神吓住了。片刻之后她才想起柴嬷嬷的叮嘱,便轻拍师杭的手,柔声安抚道:“姑娘是魇着了,哪里有什么战鼓声?奴婢一直听着呢。” 真的没有么?可师杭连指尖都在泛冷。 方才,她切切实实是被一阵战鼓声惊醒的。那雄浑的战鼓声裹挟着千军万马,气吞山河滚滚而来,其中仿佛还夹杂着无尽的鲜血与哭喊。 师杭无法再继续入睡了。内室里,绿玉和绿蜡两个丫鬟侍候她净面梳妆,而外间的那些小丫鬟们不知为何,今日总不住地走动,发出些窃窃声响。 “柴嬷嬷一时不在,她们便这样没规矩。” 绿玉说罢,绿蜡却偷偷瞧了她一眼,低下头没有接话。 闻言,师杭默了半晌,只问道:“昨夜可有人来过我这儿?” 两人替她梳发的动作皆是一顿,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姑娘都歇下了,自然是没有的。” 师杭望着铜镜中那张姣好面容,眨眼间,几乎快要落泪。她深吸一口气,将头上簪好的珠花与钗环都去了,只留一条红罗发带,然后绾了个再简单不过的螺髻。 绿蜡怔怔地看自家姑娘盘发,又听见她唤外间下人把少爷领来她这里,终于压不住心中的悲戚之感,垂下头抹泪。 师杭看她难过,反而淡淡地笑了:“瞧你,尚不至如此。” “奴婢该死……”绿蜡跪下,哭得更厉害了:“昨夜、昨夜夫人来了,却只在榻边瞧了您一眼又走了,还不许奴婢和您提起……” 话已出口,绿玉也跪了下来:“姑娘早做打算罢!老爷与夫人都去了府衙,府内下人也散了大半,外头情形实在不好了!” 师杭低头,这两个陪了自己十数年的丫鬟并隔帘外跪着的其余人,都在等她的一句话。 府中诸人是去是留,最后只能由她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裁决。 “……都去罢。” 一片静谧声中,少女的嗓音如珠似玉,字字句句却又铿锵有力:“眼下现银是结不了了,时局所限,想来米粮倒更金贵可用些。一会儿开了库房,诸位自便。” “这府中的值钱物件,除官家所有,诸位看上什么便拿走什么;只是不可贪心,恐误性命。” “咱们主仆一场,今后,生死有命,各谋出路罢。” 听了这话,屋内好些人暗暗松了口气,立刻爬起身收拾包袱去了。这回的叛军阵前高悬“孟字旗”,传言主将骁勇非凡,自旌德、绩溪、休宁起,一路打到了徽州城,连战连胜。 倘若再不逃跑,真真与等死无异。 绿蜡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道:“姑娘,奴婢对不住您。但奴婢家中还有爹娘和兄姊,不能不顾……今生恩情只得来世再报了!” 说罢,她在师杭脚边重重磕了个头,满脸泪痕地退出去了。 外头的天色已然大亮,至此,唯有绿玉一人依旧跪在房中不肯起身。师杭不忍心,叹了口气劝道:“你放不下我,我明白,可你也得替自个儿多想想。日子还长,何必了结在这儿?等城破了,你们就趁乱出去,找个安稳地方过日子。都好好的,别再回来了。” 绿玉哽咽道:“姑娘这是体谅奴婢还是看不起奴婢?奴婢与绿蜡不同,她是家生子,有牵有挂,奴婢却是被夫人从拐子那里买下的。奴婢自记事起就跟着姑娘,日日相伴,说句逾矩的,便是寻常人家的亲姐妹也远不及咱们这样的情分。姑娘此刻赶奴婢走,今后便是能侥幸逃出一条命来,下半辈子也难心安!” 她越说越平静,右手却拔下了发上的银钗:“姑娘若不肯遂了奴婢的心愿,倒不如立刻了结于此!” 师杭大惊,赶忙上前拦她,一时之间,两个女孩都跪坐在地相拥而泣。可是泪水阻挡不了叛军的脚步,师杭心中清楚,前方便是刀山火海她们也只得迎难而上。 于是,她竭力冷静下来,取出脖间一物道:“这是阿娘昨夜留给我的,她可曾说了什么?” 那是一枚青玉镂雕鹤鹿同春玉佩,绿玉只瞧了一眼,又细心地将它掖回了师杭的衣襟之中:“姑娘千万收好这物什,等出了城,便想办法去鄱阳寻符光符将军,示之此物。” “鄱阳……符光……” 师杭对这个姓氏颇为熟悉,但这并不是最紧要的——鄱阳与徽州之间山高水长,仅靠自己,她根本没有把握能成功抵达。 正想着,她余光不经意发现帘外立着一人。 “弈哥儿!”她惊喜唤道:“快来阿姐这儿!” 师棋年方五岁,正是调皮好动的时候,家中近些时日气氛凝滞,他还懵懵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眼下,他一听阿姐唤他,便立刻咧嘴笑着跑过来。 师杭爱怜地搂住他。她只有这么一个幼弟,倘若爹娘今后不在,她就是他的靠山。 “何时走?”师杭秀眉紧蹙,心中止不住担忧:“迟则生变,此事拖延不得。” 顾及着一旁的小少爷,绿玉压低声音道:“夫人教咱们听战鼓声。等下一次战鼓声响,约莫天色已暗,柴嬷嬷回来,咱们便可以出府了。” 师杭想了想,这一路艰险难料,旁的且不论,多少应当备些盘缠。她刚要开口同绿玉细细商议,便听见外头鼓声骤响。 顷刻间,屋中叁人的脸色都变了。绿玉是惊诧,师棋是害怕,而师杭却是满脸惨然。 因为这鼓声太不寻常了。 自远处天边幽幽传来,声声切切,撼人心魄。其中所蕴的苍凉与悲壮,如垓下之歌,就算她不懂兵法也听得出,这绝不是进攻冲锋的信号,而是溃败撤退的绝唱。 “城破了……” 师杭猛地起身,不顾一切就要往门外跑。她似乎都能亲眼看见城楼那处的惨烈情形,血漫江河、尸横遍野,而她的爹娘还在城楼上啊! “姑娘,不能去!”绿玉死死拉住她:“您若是去了,老爷夫人的苦心便全白费了!” 师杭撑不住歪倒在榻上,失声痛哭,而师棋也在一旁望着阿姐惊恐呜咽。绿玉心疼地安抚道:“这会儿什么都来不及了……姑娘,无需再等任何人了。您同我换了衣衫,立刻带着少爷出府。” 闻言,师杭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了,她高声质问道:“那你怎么办?你假扮成我,然后代我死吗?” 绿玉温柔地看着她笑,默然不语。 只有徽州路总管师伯彦之女“师杭”身死,姑娘才可彻底舍弃这个身份,从头开始。等姑娘离府,她会用一把火将这个秘密永远埋葬。 她们相伴十数年,又怎会不清楚对方的心意?但师杭还是摇头,坚定道:“要么我们一起走,要么就一起留下。” 不得其志,虽生犹死。她自幼受的教导是爱惜众生,而非只爱惜自己的性命。 出城 师杭不知道真正的“炼狱”是何模样,但眼前之景,便是她十五年来见识过最残酷无情的“人间炼狱”。 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他们推搡着、叫喊着,奋力向城门处拥去,有些还被摔在地上、踩在脚下;从前线败退下来的元军如丧家之犬一般,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向城内仓皇逃窜;而追赶他们的便是方才破城的叛军,他们明明都是汉人,是同族,脸上却只有恶狼般的神情。 师杭亲眼看着,一个断了右臂的士兵跪下来苦苦哀求,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一刀砍下了头颅;叛军将各家各户围起,从中强行抓出所有壮年男子,用绳索将他们捆成一串如押运猪羊般押走;还有,他们无视法度、丧心病狂,竟敢当街奸辱妇女,往往几个人淫笑着将一女子围住,接下来便会传出凄厉至极的惨叫声…… 此刻,师杭万分庆幸,幸而她与绿玉全换上了府内小厮的衣衫,用泥水将脸涂脏;同时,她又万分恐惧。 这样的囹圄险境,一旦被抓,必死无疑。 绿玉牵着她,她又牵着师棋,叁人竭力伪装成寻常姐弟,混进逃难的人群里。一路上,不断有骑兵朝着出城的方向飞驰而去,见状,师杭的心越来越凉。 果不其然,到了城门口,远远便看见前方已然排起了长队——叛军守住了关卡,只有审查过户籍方能通关。 百姓们一片怨声载道,几欲强闯。然而那群军士浑身都是血腥气,显然刚从死人堆中拼杀出来,尤其是领头的那个高壮汉子,立目一扫,开口一吼,便没人再敢闹事了。 其实袁复也很无奈。原本攻城之后是要立刻封城的,然而这徽州城守将实在是个硬骨头,同他们硬耗了这么些时日,直到全城弹尽粮绝。如果再不放些难民出城缓一缓,恐怕就要内乱了。 想他堂堂一个万户,连庆功酒都来不及喝,便被派来严查城门。要说抓人,此地达鲁花赤被俘,总管自尽,还能有什么可抓的?真不知道孟将军究竟作何打算。 此人所思所想,师杭自全然不知。她停下脚步,思索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咱们得分开走。” 正说着,只见一旁有户大族一齐去往城门口。其中约莫四五户人家,儿女众多,大半都是年幼的孩童模样。 师杭突然心生一计。 “弈哥儿,阿姐同你打个赌罢。”她强装笑意,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阿姐的金叶子么,一会儿你跟紧那户人家出城,阿姐和绿玉姐姐随后便去找你。你若能做到,这袋金叶子便归你啦!” 她将布袋塞进师棋的衣兜里,掩好,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催他快去。可杭棋却死活不肯,无论一旁的绿玉如何哄他,他都死死攥着师杭的衣袖不松手。 “阿姐骗人!你是不是不要弈哥儿了……” 他虽然年幼,又自出生起受尽庇佑、不识愁苦,可出府之后的情形他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徽州城已不复过往的繁华安稳了,这里处处可怖,他寻不到爹娘,自然不肯与阿姐分离片刻。 “怎么会呢?”师杭替他拭去小脸上的泪珠,认真道:“阿姐发誓一定去找你。你放心,绿玉姐姐就在你后面,你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闻言,师棋依旧半信半疑。 阿弟已经不好哄骗了,师杭轻叹了口气,又道:“你再想想,绿玉姐姐什么时候和阿姐分开过?一贯都是阿姐在哪儿,她便在哪的。” 说到这里,她偏头期许地看向绿玉,绿玉却偷偷红了眼眶:“……少爷,奴婢也发誓,会和姑娘一起去找您的。” “往后便不必这么叫了。”师杭对他们两个郑重说道:“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两个姐姐都如此信誓旦旦,师棋总算信了大半。师杭最后嘱托他:“如果看城门的人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就只摇头,千万不要说话。若你照实说了,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阿姐了。” 师棋听了,忙不迭点头应下。 师杭终于交代完,她抱了抱他,而后便一狠心将他推向那群孩童。绿玉则隔着叁五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师棋身后。 眼下,这位总管家金尊玉贵的公子穿得破烂不堪,面容糟污,怎么瞧都只是个流浪已久、无家可归的小叫花子。 果然,那些兵士看见一群不及腰高的孩子,连数都没数,半句未问,便放他们过了关。绿玉装作独身一人,又有正经户籍在身,也顺利过关。 只在出城前的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首,望向师杭所在的巷角处落了泪。 另一旁,师杭独自蹲在巷口的阴影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绿玉是个聪明、细心、可靠的姑娘,相信她会明白她的深意,尽力护好师棋。并且,她已经将那枚青玉玉佩转赠于她,金银皆备,若顺利的话,他们还是有机会到达鄱阳的。 至于她自己…… 师杭缓缓站起身。 无论如何,她都要去见爹娘最后一面。 姻缘 师杭到了府衙,却根本无法靠近。这里被叛军重重把守,瞧着,已然成了他们新的军政驻地。 她静心细想,爹爹一贯重责,最后关头他绝不肯安坐于府衙,定然要亲自去往最前线督战。而城中有一处要塞最难攻下,唯若此处失守,才能算作全城失守。 想到这儿,她立刻向着南谯楼的方向奔去。 记得上一回登南谯楼,还是去岁的二月十二,她及笄前的最后一个生辰。 师伯彦任徽州路总管之职七年有余,为政勤、为民实,故而年年到了那日,城中许多百姓都会顺借“花朝”之名,替总管家小姐祝寿。 例如,姑娘们赏红时会在师府外的花枝上用红绳系满五色彩笺、簪花时会偏爱挑选师家小姐所钟爱的茶花、城中各大酒楼并糕点铺也会制作各式各样的花糕与花酒送进师府…… 而师伯彦本人更是对这个女儿爱若珍宝——每年花神祭后,他都会着人在花神庙外,以自家名义领放二百一十二盏花灯,其上写有二百一十二句不同的花名诗并师杭的小字,为女儿祈福。 去岁,华灯初上之际,师伯彦领着女儿登上南谯楼。他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璀璨夺目的河景,突然感慨道:“阿筠,明年此时你便及笄了,想来也该有个决断了。” 师杭不解,只听师伯彦又道:“南台御史福信为其幼子福晟提亲,婚期定在明年叁月,你意下如何?” 春寒料峭,夜风阵阵。师杭一手稍阖窗扉,一手拢了拢肩上的烟紫色织锦毡斗篷,静默了好半晌才道:“婚姻大事,女儿不敢妄言。” 他们师家可不是那等投机取巧、一朝得势的庶族,百年家风所传,皆为圣人之道。爹爹虽做了元臣,但更是当世大儒,而她作为师家女儿,自当谨言慎行。 下人们都在阁楼外侍候,他们父女之间何须避讳。师伯彦清楚女儿的脾性,转身负手而立,宽慰她:“原该教你阿娘同你说,但她似乎对那福晟颇为满意,所以为父想先听听你的真心。” 她的……真心? 闻言,师杭摇了摇头,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 师伯彦见状,慈爱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无奈道:“女儿家,最难的便是这一遭。我与你阿娘当年是少时情谊、水到渠成,如今,自然盼你也可顺心遂意。我原想让那福晟与你多见几面再议,可现下的局势……唉。” 师杭扬起小脸,一双杏眸明如秋水,在这夜色沉沉下显得愈加灿然生辉。她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爹爹对他也十分满意?” “算不上十分满意,约有七分罢。”师伯彦坦诚道:“他父亲曾与为父共事多年,其人刚正可信,家风不俗;而那福晟也早有雅名,十二考中进士及第,勉强称得上与你相配。” 师杭颔首,恍然道:“爹爹这么一说,女儿倒记起幼时曾见过这位公子几面。” “那时咱们两家亲近,自然往来颇多。”师伯彦道:“后来福信调任扬州又驻守金陵,细算来,已有四年未见了。难为他们父子俩还惦记着你这个小丫头。” 最后这句话其实带了些酸醋味。自家闺女玉雪可人,福信第一眼见了便嚷嚷着要认作义女,他儿子也总跟在后面唤什么“筠妹妹”。这么些年过去,原以为山水不相逢,哪知他还不死心,当真要聘下阿筠给他儿子作媳妇,师伯彦愈想心中愈不快。 “那位福叁公子生得好相貌,女儿至今还记得。”师杭缓缓开口道。 忆及福晟,他在徽州时应当已是舞勺之年,品行举止初显端倪:“公子脾性温和却又不失气度,才思敏捷却又肯勤奋苦学,唯独处事之法,有时过于刚直自负了些,想来是随了福大人……” 师杭说完这些,顿了顿,最后道:“观之,可称君子。” 听到这句评价,师伯彦还有什么不明白。他肃然问道:“阿筠,你当真思定了?” 河上的花灯已然远去了,只能隐约瞧见些微茫的光。师杭思罢,确定这是桩绝好的姻缘,即便不是尽善尽美,相信她嫁去后也有本事过得好。 于是,师杭复又点点头,坚定道:“爹爹,朝廷将天下百姓分为四等,咱们汉人南人是最低等。而福家出身唐兀,不仅未曾看轻女儿,还诚心求娶,想来是值得托付的人家。这一年来,任谁上门提亲您都回绝了,唯有福晟,是您与阿娘替我筹谋好的。‘甘瓜苦蒂,天下物无全美’,便是他对女儿并无情意也无妨。” 师伯彦听着前头,还觉得句句有理,听到后头不由得失笑道:“你又怎知他对你并无情意?”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递与师杭:“这信,是福晟亲笔所书。他家虽富贵显赫,还不至于让我们师家舍女攀附。只不过他信中写明,若有幸娶你为妻,无论后嗣,此生绝不纳妾。这才是为父真正看重他的地方。” 师杭接过信笺,展开细细阅罢,心中大定。 自古,男子一妻多妾皆是寻常,尤其是富贵之家,正所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爹娘情意甚笃,方才成了这世间少有的伉俪,膝下只有她与弈哥儿。可轮到师杭自己,却不敢奢求这般。 她原想,若今后的夫君只爱她一人,她便同心相待;若夫君舍不了弱水叁千,那她也不会将他放在心上。 过日子罢了,谁又一定离不得谁呢?爹娘教她读书习字、知理明义,不是为了让她后半生囿于深深后宅整日围着男人转的。 可现下,见了这张纸上挥洒的墨迹,师杭突然愿意试着期待将来。 许是怕双方长辈觉得冒犯,又许是怕她见了觉得孟浪,信中福晟几乎没有直述任何对她的所思所想,大半内容都在问候她的爹爹。 除了一句。 他言,令爱小娘子胜月之皎,仆倾慕已久。 似有缕缕温热自纸上融进手心,远方那位少年郎赤忱的情意,她竟然能够感受到。 师伯彦看着女儿面上压不住的羞色,打趣道:“这小子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倒腆着脸求他父亲要一张你的画像,你说,为父该不该给?若不给,定要被早早记恨上;若给了,只怕他此后相思成疾啊!” “爹爹!”师杭听了,羞得忙用帕遮脸,难为情道:“您莫要允他!女儿……还没答应呢。” 此言违心,师伯彦立刻开怀朗笑。 师杭几乎要恼,她再也待不住了,转身便推开阁门快步出了南谯楼。 —————————— —————————————— 奈何我总是会偏爱女主。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因为史书中女子能留下的名姓太少,参考太少,所以写小说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象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坚韧又美好的女子在那个时代会怎样活过一生。 师杭应该是我目前挖的叁个古言坑里设定最文雅娴静、清贵传统的一个,如果按照寻常走向,她会嫁给门当户对的公子,然后生儿育女、终老一生。以她的教养气度,根本不会纠结于男人,她会将“修身齐家”做到极致,帮助娘家与夫家在官场更进一步,教导出更加优秀的下一代。但是这样,她的光彩便也只能绽放在方寸之间,死后至多在夫家族谱上留一姓氏,亦或是在父亲或者夫君的史册传记中被一笔带过。 所以,我要赋予她一个乱世背景,再给她一个孟开平,帮助她冲出方寸去往更辽阔的天地。 虽然目前还没有几个小可爱在追连载,但是如果看到的话顺便推首歌:周深《情是何物》。写文时候听得太多,莫名感觉类似本文前期bgm,词作元好问也恰好是宋金乱世中的文人~ 柜中 师杭立于城楼之下,仰头,只见一片断壁残垣。 昨日之日不可留,这徽州城从今往后便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南谯楼于此处屹立百年,如今战乱四起,只需再稍稍添上一把火,它便将彻底化作飞灰、荡然无存。 此战胜负已分,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叛军的身影——他们与元军的装束截然不同,甲胄杂乱且不少人头系红巾,只是武器装备却出乎意料地精良。 城楼明黄作底的元旗早已经倒下,取而代之的是猩红如血的叛军军旗,上书一个墨色“孟”字。 师杭不记得朝中有无孟姓高官,更未听说何处有过孟氏大族。她想,这些打着起义名号聚众反叛的贼人,果然都是一些出生低微、妄想靠着累积杀孽一步登天的恶徒。 白日里,兵士们在忙着清理战场、焚烧尸骨。师杭根本没法登楼,只得躲进城下一间屋子里不远不近地张望,期盼天色早些暗下来。 可在漫长难熬的等待中,她又忍不住想,即便侥幸登上了南谯楼又能如何? 爹娘不会是甘愿被俘的人,那阵阵战鼓声就是铁证。他们一定坚守到了最后一刻,直至城破,因不忍再牺牲百姓,才下令让所有士卒回撤。 如若不撤,一座失守之城接下来便会迎来一场屠杀。 ……他们留不得性命了。 师杭不愿作此想,却又无从他想。其实她知道,已经没法再见到活生生的爹爹与阿娘了,可她只想亲手替他们收敛尸骨,绝不能任由叛军侮辱践踏。 恍惚间,师杭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她原以为是路过的兵士罢了,谁知,紧接着草屋里便涌进一群男人的笑闹声。 师杭顷刻面色大变,她想也不想,立刻闪身躲了起来。 “他娘的,这破屋子能睡人?还不如让老子睡帐子!”屋外檐下,一人边踢开门边骂道:“丁顺,看看你找的好地方!” 那个被点名的男人嗓音稍稍悦耳些,但听上去也油腔滑调的:“我说老孙,你要是想睡帐子呢就自个儿出去搭,咱们大伙儿绝不拦你。这屋子虽然破了点好歹有遮有蔽,外头还下着雨,只要今夜里别把你冲跑了就行。” 闻言,余下的几人一齐哄笑,都已经迈进了草屋中。 而师杭此刻紧张得都快窒息了。这户贫苦人家只一间正房、一间卧房并屋侧灶房,还有些零散桌椅,可供一人容身躲藏的地方几乎没有。她原想躲在灶房的米缸中,又怕那群人搜寻米粮,情急之下只得躲在卧房西侧放置衣裳被褥的箱柜中。 可恨这圆角木柜实在窄小,她身量匀亭,但进去后怎么也阖不实柜门,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缝隙。师杭死死拉着里侧的柜门栓绳,恰好透过那道缝隙看清了闯入者。 一行共六人,乌泱泱涌进来,清一色都是魁梧高壮的年轻汉子。 先前说话的那两人,头戴飞碟兜鍪,身着对襟罩甲,脚踩云纹短靴,约莫是军官之职;而其余四人则穿着齐腰甲或环臂甲,应当是传令兵或弓马手一类。 不过,这些只是师杭的猜测。她从未上过战场,平日只略读过一些兵书。师伯彦虽为本地正官,职责却在总管吏治民生,而非军政要务,所以也极少同她提及。 调兵遣将、护卫城池这些事原先都归徽州路达鲁花赤——律塞台吉掌管,可惜此人已于前日被敌军所俘,师伯彦一介文臣只得临危授命,披甲上阵。 思及爹爹,师杭突然又没那么恐惧了。 平日,爹爹常爱吟诵前朝忠烈文大人的诗词,她自幼耳濡目染,记得其中有这样一句。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相信这天地之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永世长存。倘若今日必将丧命,那么,她绝不会让爹娘蒙羞。 外头那群人似乎打定主意今夜落脚于此。他们看起来形容粗鲁,动作却也井然有序,各自干起了各自的活计。很快,屋内空地上被他们铺满了干草,那个叫做丁顺的男人在稍微宽敞避风些的卧房架起了柴火,又摸出火折子,轻吹一口气。 “老孙呢,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他人影了?不会真跑出去搭帐子了罢?”他用火折子引燃了柴火,开口问道。 闻言,一小兵嘿嘿笑道:“听说齐小将军手下的人占了好些富户家,鸡鸭鱼肉几大车都运不完!孙千户准是去找那些兄弟‘借粮’了。” 丁顺听了,心中却颇觉不妥:“齐小将军年少,手下的人做事也难免意气,孙镇佑跟着瞎掺和什么?搞不好又要出乱子。你们两个,快去,把他给喊回来!” 不过弄点吃的来打牙祭,能出什么大乱子?想归想,他近处的两人却不敢违命,结果刚要踏出门槛,就听见屋外有人粗声粗气道:“喊个屁!你老子我这不就回来了!” 丁顺站起身,一眼便看见孙镇佑肩上扛着两个大包袱,满头大汗地进来了。 他无奈道:“你总是这样,将军若知晓,定要再赏你二十军棍。” “法不责众,又不是老子一个这样!打了这么些时日,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吃些好的又如何?”孙镇佑一把将两个包袱甩在地上,望着其余几人哄抢而上,不屑道:“就连将军此刻也领人去了总管府,不是去搜罗好东西还能去做什么……” 听见这句话,柜中匿着的师杭死死咬住了唇。 “将军去了总管府?”丁顺有些惊讶。那律塞台吉受不住刑,早将此地机密吐得一干二净,只差把婺源的布防图交给他们了。眼下城中残破、立足不稳,苗军统帅杨全忠虎视眈眈,论理,将军应当早做防守,怎会在此刻亲自抄检师府? 提起这桩事,一时间,众人都不禁想起白日里城楼上头的情形。 有人先叹了口气,感慨道:“要说这师伯彦,也算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只可惜跟错了主子,不知变通。” 平章大人一贯惜才,连元臣都肯受降,而孟将军对这位当世大儒也闻名已久,自然是要给他个体面的。律塞台吉被俘后,将军连写了叁封招降信送于城下,许诺以礼相待、诚心相交,却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梯子都递到面前了,师伯彦偏不肯顺势而下,非要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才算罢了。 然而,又有人反驳道:“他为元廷尽忠效力,连自己的祖宗都忘了,算什么好汉?依我看,他只是个贪图虚名的迂腐书生,以为挥剑自刎便可留名青史了,可笑至极!” 孙镇佑一边把肉架在火上慢烤,一边插嘴道:“你们啊,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保你名垂青史,现在让你自尽,你肯吗?你不肯还说什么玩意儿!” 这下,众人都被逗笑了。屋内肉香阵阵、暖意融融,一片轻松欢乐的氛围。 毕竟,他们是战胜之军。 师杭拽着门栓的手指已经淤青了,可她却丝毫感受不到痛楚。 原来爹爹是自尽而死,原来他是要以死明志。可是眼前这群人!他们竟然将爹爹的志向说成“贪图虚名”,将爹爹的不屈说成“迂腐书生、不知变通”,一群得势小人而已,他们又知道什么?! 当年,师杭的曾祖父师维桢曾亲历崖山之役。那一战是整个南宋朝廷的绝唱,陆丞相背着少帝跳海,十万军民一齐赴海殉国。据说第二日,海上的浮尸一眼望不到尽头。 师维桢见此惨状,既为宋军之悲壮叹服,又为元军之凶暴愤怒,自后避世不出。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与其说他是不忍见一代王朝穷途末路直至覆灭,倒不如说是不忍见天下万民因连年战乱而流离失所。 百年来,师维桢及其子孙创办书院、教习儒生、着书立说,却始终不理仕途。直到师伯彦这一代,元廷渐生动荡,乱世之象再出。 “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师伯彦同父兄坦言,力排众议,终于走上了为官之路。这些年来,有不少汉人南人仇视师伯彦,认为他向元人折腰,风骨尽失,辱没师家门楣。可师伯彦却毫不在意。 他对妻女说,他这个官不是为自己做的,更不是为朝廷做的,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他在一处,便会竭力护佑一方水土。 师杭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细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她不明白,这世上的贪官污吏凭什么都能留得性命,偏偏那些一心为民的好官只有死路可走? 为什么一定要打仗?为什么一定要争权? 她真的不明白。 熊熊火光中,丁顺冷眼看众人抱着猪羊狼吞虎咽,面色沉凝一言不发。他听着他们谈论的话,思绪纷乱。 论惨烈,去岁攻打金陵城的那一战更胜今日——最后关头百司溃逃,唯有南台御史福信据胡床独坐凤凰台下,临危不惧。 有人劝他离去,他却说:“吾为国家重臣,城存则生,城破则死,尚安往哉!” 最终,福信得偿所愿,死于乱箭之下。 那日的情形与今日极像,可福信是唐兀人,他忠于元廷理所应当。那师伯彦呢? 丁顺没读过什么书,不理解诗书礼义那一套。加上这些年南征北战,再慈软的心也被鲜血浸透了,甚少会为了何事动容。可看着师伯彦与其夫人各执一把鸳鸯剑,悲歌之后血洒南谯楼的那一刻,丁顺肃然起敬。 哀哉,壮哉,难怪孟将军要亲自为他二人收敛尸骨。 一番风卷残云罢了,外头的雨势渐大。他们的甲胄虽能御寒,却没人想和衣而睡,孙镇佑抹了抹嘴上的油渍,站起身道:“这群难民走时也不至于拖着被褥走,且让我找找看。” 霎时,师杭一个激灵差点惊呼出声,幸而她忍住了。 这屋子里根本没有旁的箱柜!倘若要找被褥,最先翻找的定是此处! 果不其然,那道黑影在屋里绕了一圈后,径直朝她藏身的地方走来。孙镇佑根本不作他想,眼看就要伸手拉开柜门。 “要不我把床榻让给你,我睡地上?”突然,丁顺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也就是这一句,缓了下孙镇佑的动作,他缩回手,转身不满道:“老子可不稀罕那小榻,连腿都伸不直,还不如多取几床褥子垫一垫。” 说着,他又转过身继续准备开柜门。 师杭几乎快昏死过去,她原以为能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越想越紧张,越紧张便越容易出岔子,千钧一发之际,柜中突然传出一声脆响。 绳栓断了。 师杭大惊,孙镇佑并屋中所有人也如惊弓之鸟般,立刻起身拔刀。 “什么人?出来!”孙镇佑喝道。 丁顺的面色难看至极,他们在这里吃吃喝喝谈天说地,一个多时辰,居然连屋中藏匿有人都未曾察觉,当真是该死了。 “若是寻常百姓,立刻出来!若是元军弟兄……”丁顺顿了顿:“缴兵不杀,否则便莫怪俺们了。” “你还废什么话?躲躲藏藏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人!”孙镇佑早已没了耐心,说着,他扬刀便要劈开柜门。 几乎同时,师杭一下从柜中摔落。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气,面对死亡,她止不住地害怕。 众人连拼杀的阵形都列好了,万万没想到竟从柜中掉出个小少年。他低着头跪坐在地,双手环在胸前,浑身颤动,一幅非常惊恐的样子。 见状,孙镇佑一下就放心了。这少年弱得跟个小鸡崽子似的,又穿了身寻常衣衫,恐怕连他一只手都打不过。 孙镇佑大咧咧卸下刀,掐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故作凶恶道:“你这臭小子,故意躲在这里难不成是想暗害……” 说着说着,他突然没声了。丁顺有些奇怪,便走过来问道:“有何不妥?若是百姓便放了罢,不必多事。” 可孙镇佑此刻却满脸惊喜:“……啥,放了?这可不兴放啊!这、这是个姑娘!” —————————— —————————————— 孟开平:千算万算算错地方了……没想到我娘子这么能瞎跑啊(哭唧唧 得救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孙镇佑根本没空搭理他们,他兴奋极了,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去灶房水缸舀了一瓢水来。 “亏你们白长了一对眼珠子!” 他一把将师杭扯过来,强压在地上,而后便用水朝她的脸上泼去。 冰冷刺骨的水自上迎面浇下,师杭惊叫着,不免呛了好几口。孙镇佑却丝毫不顾她咳得厉害,直接用袖子抹干了她的脸。 “你们瞧瞧,这不是姑娘是什么?”男人掐着她的后颈,像捉了只小兔,得意道:“这么标致的小美人儿,难怪要躲躲藏藏的。” 师杭被一群男人团团围住,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用力挣扎,却被孙镇佑牢牢箍在怀中,她这点力气于他,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一旁的火堆正燃得旺。都说“灯下看美人”,而师杭这样的美人即便在落魄之时也是难掩瑰丽的,此处光影摇曳斑驳,不过给她作衬。惊鸿一瞥间,几个小兵的眼睛都看直了,手脚便开始不老实起来。 师杭呜咽着,只顾往后缩。饱暖思淫欲,孙镇佑被她闹腾得也起了兴致,为了体面些,他还是勉强耐住心痒问道:“你是哪家小娘子?可曾嫁人了?” 粗粝的手掌不断在她的脸上、颈间滑动,又向着胸前衣襟而去……男人腥臭难闻的吐息喷在她的鼻尖,师杭快要喘不过气了。她想过无数种死法,被奸淫致死应当是最屈辱的了。 于是,她强撑着力气高声抗拒道:“不许碰我,放手!” 一听这话,孙镇佑更有兴致了。男人的两大爱好便是“劝妓从良、逼良为娼”,见她这般贞烈不屈,多半还是个未经人事的清白姑娘。 孙镇佑估摸完便道:“你说不许就不许?眼下可由不得你了。你若安分知趣些,老子疼你,今后便把你娶回家;若不知趣,这里可有五六位兄弟等着上你,能不能留条小命便不好说了。” 他这话,一半诱骗一半恐吓。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而已,他当然不至于娶回去当媳妇,只是贪她貌美罢了。 不过,若她的身子也如脸蛋一般难得,领回去当个姨娘小妾什么的倒也不是不行…… 孙镇佑想着一切等入完她的穴再说,便将她拦腰抱起,抬步就要往别的屋子走。 “且慢。” 孙镇佑一抬眼,只见丁顺挡在他面前,拧着眉头道:“老孙,你不要闹过头了。这女子你还是不碰为好。” “凭什么?”孙镇佑不明白,没好气道:“你小子不会是想横插一脚罢?我告诉你,这丫头必须老子先上!看在你是兄弟的份上,最多让你第二回,不能再让了……” 丁顺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但还是强压火气劝诫道:“她若是良家女,这会子早该同家人跑出城了,又怎会孤身一人流落在此?你先问清她是何方人氏再办事也不迟。” “问问问!你一天到晚就是顾虑多,你看她都这样了能问出来什么?”眼下,孙镇佑软玉温香抱满怀,自然不肯退步:“管她是谁家的,便是有了夫婿,早不知死哪去了!老子不怕他来寻仇!没夫婿那就更好办了,一个小丫头还能翻出天去?” 他一低头,看见美人垂泪,难免又替她骂了句“夫婿”。倘若他有位这样的娇妻,就算舍了性命也定会护她安稳,不教她落入贼人之手…… 可一想到自己现下就是那个“贼人”,孙镇佑心中又美滋滋的。 丁顺眼见无论如何劝不动他了,只得放弃。他正要移步让路,却见那一直低泣不语的女子突然伸出左手向他腰间而来。 她欲夺取他的佩剑! 丁顺一惊,幸而他反应敏捷,闪身撤了半步堪堪躲开了。正当他准备擒住这女子时,只听一声铮然出鞘之声——她的右手已然握住了另一柄佩剑。 师杭根本不会使剑,声东击西抽出孙镇佑佩剑的一瞬间她就明白,倘若这击不中,她便必死无疑了。 少女扬手,剑刃闪着锋锐的寒光直直划过孙镇佑的脖子。 几乎是同时,他果断松手将她摔在地上。也就是这一松手,终究让剑刃偏离了几分,未能割断他的喉管。 孙镇佑戎马半生,从没栽过这样的跟头,更没想过会因为大意栽在女人身上。不用丁顺再劝,他立刻反手夺回他的剑,杀意翻涌。 少女斜斜跌坐在地,这回她不再柔顺地低着头了,她仰着脸对他笑,眸中尽是讽刺与怨恨。 没能用那一剑杀了他,师杭有些可惜,却并不后悔。至少现下她可以痛痛快快地死了。 孙镇佑一手捂着被划破皮肉的脖颈,一手举剑对准她的心口,愤然道:“你这贱人,元廷治下果然连猪狗都不该放过!” 说罢,剑落。 师杭闭上了眼睛,就在她静待剑刃穿透她心口的时候,一道风鸣贴着她的面颊飞过,沉沉落在后方。 那是一支羽箭。不知从何处飞来,却精准无误地震慑了这满屋人。 “丁校尉,孙千户,此地可真热闹啊。” 一身着轻甲的少年握弓而来,他头戴包巾,衣摆微湿,靠在门边似笑非笑。 见到来者,这一屋人除却师杭都单膝跪了下来,恭声唤道:“齐小将军。” 齐,是这群叛军之首的姓氏。 师杭不知道这位“救”了她的少年郎君同那位造反的行中书省平章齐元兴是何关系,但想来,他在军中地位不低。 齐闻道也没让他们起来,只径直走到屋后拔出了那支箭,而后看着师杭皱眉道:“你还不走,怎么,想被充作军妓?” 说罢,他又转向孙镇佑,噙笑嘲道:“千户大人,真够丢人的呐。抢我手下东西时气焰非凡,怎么连个姑娘都制不住?定然是看见美人便腿软了。” 听见这话,同齐闻道来找场子的兵士们都起哄奚落起来。 “就为脖子上的这点伤,发这样大的火,至于么?要不再给你请个大夫来?”齐闻道继续补刀,阴阳怪气道:“若小爷我晚来一会儿,怕是连痕迹都瞧不见了。” 他说话毫不客气,直把孙镇佑羞得面色涨红,却也不敢辩驳半句。丁顺在一旁暗叹,终究还是被他言中了,这位郎君贯不肯吃亏咽气的,倘若被人下了面子,定然要立刻报复回来。 就在这样诡异凝滞的氛围中,师杭默默爬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有齐闻道作保,自然没人再拦她。她似丢了魂般走出草屋,陷入漫天大雨里,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沉沉夜色中。 她生得确实好,虽然衣着褴褛,但浑身上下有股子说不上来的气质,惹得齐闻道也多看了两眼。等他收回目光,心中突然觉得有几分怪异。 这姑娘,倒越瞧越眼熟…… 不过他也没功夫细想了。冒着雨,齐闻道把一众人都撵出去列队,发号道:“攻打婺源迫在眉睫,将军着袁副将领兵前去,不日启程。” 果然又要开打了,众人暗暗叹了口气。只听齐闻道继续训诫道:“诸位需谨记,‘胜时戒骄戒躁,败时不气不馁”。孟将军早立军令,不可滋扰百姓,奸淫妇女。” “今日孙镇佑知法犯法,回营领四十军棍。往后如若再犯,便不必留命了。 —————————— —————————————— 嗯,四十军棍,基本是可以把人给打没了。谁让他扒拉我们筠宝!!! 下一章出男主。 其实我写着已经爱上拽哥齐闻道了,他出不出来无所谓(bushi 抄家 临近子时,孟开平才终于下马,孤身立于师府前。 他原本早欲往此处而来,可半道上又被传令官追上,为他捎来了一封口信。 “平章大人有令,请将军速稳徽州局势,并以此为据,攻占婺源。” 徽州城这一仗虽然大胜,可城池防御也毁了大半。倘若此刻攻打婺源,势必要分去他手中许多兵力,那么固守此地便显得颇为不易了。 事急从权,孟开平果断于半道勒马,又调转方向去了府衙与诸将领商议对策。 等议完布防,出来时,天色已暗不见光,又下起了瓢泼大雨。侍从想上前替他撑伞却被喝退,孟开平心中焦躁,匆匆系了件兜帽披风便翻身上马。 “将军,且歇息片刻再去总管府罢!”雨声嘈杂,侍从官蒋禄追至马下,竭力劝说道:“那里早着人封了,无人进出,便是明日再去也不迟!” 闻言,孟开平只横了他一眼,旋即飞驰而去。 “哎呀,沉都尉,你瞧这……”蒋禄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的泥水,正抱怨着,扭头却见沉善长业已上马。 “将军有些心病,非得亲自去趟师府才放心。”沉善长也有些无奈,果断吩咐道:“你且在府衙候着,我带一队兵马跟去。” 然而这一路,沉善长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能追上孟开平。 等他在师府匾下停住时,便听守门的小兵说将军已进去好一会儿了,正吩咐人抄家呢。 抄家?抄什么家? 沉善长头一回听闻自家将军还有这癖好,忙带着一队人进府。结果刚一踏入正院,他便被眼前的壮观景象惊呆了。 密密麻麻的,目之所及全是能容纳两人大小的实木箱子,一个挨着一个,堆了满满一院落。而其中已经被打开的那些箱子,所装之物竟然都是诗书字画、金石古籍,师家底蕴之厚,可见一斑。 倘若师杭在此处见到此景,定然痛心欲死。当兵的大多出身草莽,连字都不识得,自然不晓得这些物件的贵重程度。 价值连城都说得太轻了,没有数百年来历代师家人的苦心经营与钻研,根本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收藏数目。 唯有经过岁月沉淀之物方显清贵,尤其是被雨水浸湿的那些孤本和名家画卷,便是十万两黄金,只怕也换不来。 可惜,现在掌控此处的人是孟开平。 他也根本不稀罕这些泛着墨臭的物件,只是用些损招逼人现身罢了。眼下看来,这府里当真是逃空了。 甫一进来,他便着人将后院里里外外搜了一通,结果连半个人影都没抓到。孟开平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个结果,从破城的那一刻起,他便吩咐人快马加鞭围了总管府。 即便如此,他居然还是迟了一步。 孟开平不相信一个久居深闺的小丫头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能有这样的深谋远虑。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的爹娘早早为他们留了后路。 想到这,孟开平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枉他敬重那师伯彦为民之心,原来他也并非全然抛洒得下,原来他也是有畏死私心的。 沉善长摸不清楚状况,又不敢贸然开口询问,只得陪孟开平在雨中静立了好半晌。直到他的甲胄里侧都被雨水浸透了,方才见孟开平转身,面色阴沉地吩咐道:“师家有位小姐,去,把她给老子抓回来。” 他似乎觉得不够郑重,紧接着又追加道:“赏百金,邑千户。” 沉善长十分意外。白日里,他亲眼见将军为师伯彦并其夫人收尸,又下令将两人合葬,想来也是感佩敬重的。怎么眼下又不肯放过师家小姐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进言道:“将军,依末将之见,得饶人处且饶人。听闻这师伯彦膝下只一子一女,幼子年方五岁,何必赶尽杀绝呢?” 见孟开平依旧面色不愉,他又道:“至于那位师小姐,一介弱质女流罢了。如今城中正乱,便是她侥幸逃出去,恐怕也……” “恐怕什么?”听到此处,孟开平侧首看向他,竟微微笑了:“若人已经被弄死了,那就把她的尸身拖回来。” 沉善长一下被噎住了。见他神情不似玩笑,只怕是心意已决,便暗暗叹了口气道:“末将领命。不过深闺女子,外人总不得见,不知这位师小姐生得是何模样,末将好吩咐人去寻。” 闻言,孟开平根本懒得废话了,抬步便越过他,径直出了府门。 沉善长也不再多问,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侍候他上马。直到走前,孟开平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高临下对他道:“沉善长,装傻充愣并非你所善所长。她生得如何,你不是早已得见了?” 说罢,他一夹马腹,黑色骏马眨眼间便风驰电掣般冲出。 沉善长立于檐下,遥望孟开平远去的身影,不由替那位师小姐喊了句冤。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连这位不动如山的少年将军也未能免俗。 盼只盼,这正是一段天定良缘,而非红尘孽缘。 —————————— —————————————— 无奖竞猜,孟开平怎么认识师杭的。首先排除最俗套的被救情节,因为聪明女人从来不会乱捡路边的野男人~ 突然感觉自己的写作风格在po有点奇奇怪怪(?不过确实没法写太多肉,每章都在努力查资料,主要角色基本都有原型,走正剧风写太多肉会感觉在乱搞历史(羞愧。所以不收费,所有章节and之后写的每一本都不会收费的。 柴媪 这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夜方才停歇。 又是日暮时分,一队兵士正在路边忙着支锅起灶。白日里巡防,他们个个衣衫湿透却根本顾不得,这会儿趁换防的间隙,好歹能熬些姜汤祛寒。 众人叁叁两两凑坐一处,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都端着碗等汤开。 “军爷。” 骤闻此声,有人侧头看去,只见一老妇挎着个竹篮,正站在不远处殷切地看向他们。 “军爷们,行行好,能否施舍些姜汤与俺?” 瞧她一幅穷酸样,兵士们摇头回绝道:“无缘无故的,凭何施舍与你?” 老妇微微佝偻着身躯,走近几步,又朝他们拜了拜:“可怜我那小孙子染了风寒,眼下又寻不来药,只盼他喝些姜汤便好了……求求军爷,谁家没有儿女?您就当积德行善罢!” 说着,她面上泪流不止,诉苦道:“民妇男人早亡,膝下两个儿子早战死了。只这个小孙儿还年幼,若因此丧命,我一个老太婆往后也没法活了……” 闻言,那群兵士倒怔住了。 这年头,老百姓自然没有容易的。他们这群人都是贫苦农家出身,家中少说也有叁五个兄姊,某些都育有叁五个儿女了,听到老妇的这番哭诉难免心生触动。 众人面面相觑后,方才支锅的那人最先站起身。他到锅边盛了一碗汤,又从布袋里拿了几颗生姜,朝老妇快步走来。 “这些你且拿着罢。”他将那几颗生姜放进竹篮中,接着将那碗汤也递给她:“回去让他喝一碗,若不够再来取。” 老妇赶忙连声道谢,含泪就要给他跪下。那人却拦住了她,催她快走。 * 老妇一路脚步匆匆。 待她归家,那碗姜汤还冒着缕缕热气。她小心掩好门窗,步入内室,径直走向床榻。 “小娘子?”她轻声唤了唤榻上之人,催促道:“快把这姜汤喝了。” 此刻,师杭烧得迷迷糊糊的,连眼都睁不开了。恍惚间,她听到耳畔略显苍老的女声,还以为自个儿仍在家中呢。 “……柴嬷嬷。”对方扶了她后背一把,她便顺着力道半撑起身,含糊问道:“我……是不是病了?” 柴媪听了不由啧啧称奇。这小娘子与她素未谋面,竟能一口叫对她的姓氏,真是一桩巧事;而昨夜她东南西北四面可走,偏偏路过她家,又偏偏倒在她家猪圈旁,更是巧上加巧了。 既好运得救,便命不该绝。柴媪端着碗,贴在她唇边喂她,耐心道:“你何止是病了,你都快烧傻了。听话,赶快把药喝了。” 师杭一贯好脾性,就算病了也从不胡搅蛮缠。她像原先在府里由人伺候一般,乖顺地点点头,凑近碗边。 然而,她刚喝了一小口,便立时一声干呕全吐了出来。 这一吐不仅把柴媪吓了一跳,也把她自个儿吓得清醒了几分。 “哎呀呀!你这小娘子!”柴媪赶忙收拾床榻,皱着眉头抱怨道:“不就是姜汤么,至于这么难喝吗?” 惊呼声罢,师杭这才看清眼前之人并非柴嬷嬷,而是昨夜救了自己的那位柴姓农妇。 人家好心救她,她却又给人平添麻烦,师杭十分羞愧,低下头歉然道:“对不住,只是我从未喝过这样的姜汤……” 闻言,柴媪立时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姜汤不都是用姜沫煮的么?能有什么不一样?” 师杭不说话了。她复又朝柴媪歉然一笑,端起榻边余下的姜汤,屏住一口气,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柴媪看她的神情,仿佛喝这汤水比喝砒霜还难,原想再追问几句,可转眼一瞧却见她又窝进被褥里昏昏欲睡了。 这小娘子,真是怪里怪气的…… 柴媪也懒得再多事,便站在榻边嘱托道:“你且捂严实,等今夜发了汗便好了。外头乱成那样,我也没有旁的法子,若你熬不过去可莫要怨我。” 师杭强撑着困意,轻声道:“多谢您,您于我有大恩,日后定竭力相报。” “行了行了。”柴媪不耐烦听这些,心中也不信她能报答什么:“我救你,为的是我的良心。只求你少给我惹些乱子就好。” 说罢,她便又出去忙活了。家中米粮所剩无几,眼下又多了张嘴吃饭,总得想办法过日子。 师杭默默目送她出了屋子,心中低落。白日里清醒时,柴媪已同她说了救她之故,此外她也明白,这里并非久居之所。 “我是个寡妇,俩儿子都死了,只一个小孙女半月前也得病死了。我见你倒在那儿,同我孙女差不多年纪,实在不忍见死不救。” 师杭想,柴媪好心,可她不能连累旁人。女子总归与男子不同,若那位柴姑娘未曾亡故,恐怕柴媪早早便带着孙女逃难去了。而寻常时候,师杭一个姑娘家暂住别家也无妨,可现下城中太乱,她们两女子一老一弱简直再好欺不过。 柴媪对外只说家中有个病重难行的“小孙子”,糊弄巡防的兵士还行,但如果真的有人要来搜查,定然躲不过。 师杭病得厉害,又思量再叁损耗心神,实在是撑不住了。想着想着,她只觉得额头滚烫,方才稍稍压下去的病气又汹涌而来,直接烧得她不省人事了。 当夜,柴媪忙里忙外替她擦身喂药,一直折腾到第二日卯时初方歇。 师杭虽然还昏睡着,可那吓人的高热却渐渐退去了,柴媪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就听见外头有人砸门。 “可有人在?开门!”男人高声喊道。 柴媪赶忙替师杭掩好被褥,又将床帐放了下来。 她理了理衣衫,深吸一口气,换上满脸堆笑的神情,快步走到外间门边应道:“来了来了!” 门开,一队兵士正堵在面前,将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那个上下打量了柴媪一番,粗声粗气问道:“你家中几口?这两日可见到生人了?” “就两口,只民妇并一个小孙子。”柴媪有些紧张,但还是面色如常道:“军爷说笑了,这两日街上哪里还有人影?” “谁同你这老妇说笑!”那人斥了她一句,旋即从手中拿出一物,展开道:“好生瞧瞧,可曾见过这画上女子?” 天色蒙蒙亮,柴媪借着薄雾晨光,凑近,终于看清了画中人。 那是一幅草草临摹之作,线条不够细腻,笔法也不够精湛,根本算不上好画。可唯独那画中所描绘的美人十分灵动传神——两弯细眉如远山烟云,一双美眸似泠月清潭,其清婉窈窕之貌宛若姣花照水,浅笑盈然间更兼有一副袅娜身段,真真赛过庙中供奉的神仙妃子。 柴媪几乎看直了眼,还不待她细细再瞧,那兵士却已将画重新卷起,不耐问道:“你到底是见过还是没见过?” 岂敢岂敢,阿弥陀佛,她如何能见过这样的贵人?柴媪张口就欲否认,可在话语出口前的一刹那,她脑中思绪一闪,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画中人,除却妆容穿戴,怎的眉眼竟与屋中小娘子有七分相像?! 兵士见她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难看得紧,便也肃声道:“这人可是要犯,将军点名要抓。你若当真见过便早早说出来,总少不了你的好处。” —————————— —————————————— 准备一鼓作气写到首次开车,求珠珠!!! 我真的太想让筠宝结束流浪生活了…倒在猪圈旁是什么人间惨事呜呜呜,孟开平都怪你办事效率太低! 选择 兵士这话可没诓她。 百金悬赏,千户军功,世上能有几人不动心? 然而他面前的老妇却低下头,小声嗫嚅道:“回军爷,确实没见过……民妇一家自顾不暇,怎敢与这等逃犯扯上关系?” 兵士皱着眉,转念一想,旋即探头朝屋内张望道:“你那孙儿呢?叫他出来!” 柴媪大惊,忙阻拦道:“他病重起不得身,军爷千万见谅啊!”似乎生怕面前这群人强闯,她用身子抵住门边,竭力劝道:“昨儿烧了一夜,发了一夜汗,今早才略好些。若再受些凉风,只恐他小命难保……” 正解释着,突然,兵士后有一随从插话道:“大人,这老妇昨日还向俺们要了些姜汤喂她孙子,应当不会有假。” 原来正巧是昨日那群巡防之人。 闻言,柴媪急切地点点头,力证清白。然而她越急切,兵士越心疑——将军说抓到那师小姐有赏,可若当真抓不到,他们指定又要吃挂落,这张老脸就要不得了。 这样想着,他终究握剑挥开柴媪,迈步就欲往屋内去,边走边骂道:“起开!你这老妇古怪,不能轻易饶过,且让爷进去好好搜查一番!” 柴媪被大力推到一旁,眼睁睁看那男人朝屋内愈走愈近,却又不敢上前再拦。她心中七上八下的,比擂鼓对阵还激烈,唯有暗自祈盼。 阿弥陀佛,只是她老眼昏花罢了,小娘子与逃犯无甚关系…… “大人!” 气氛正焦灼,门外骤有一人来报道:“前头几户搜出两名女子,与画上之人年岁相仿,生得也有些相像,还请大人移步审问。” 听到这话,那领头的兵士脚步一顿,立刻转过头喜形于色道:“当真?快,来人,即刻随我前去!” 他眼下也顾不得什么小孙子什么老妇了,现成的军功就在手边,岂能耽误? 于是,这么一队人连句话都没来得及再说,眨眼功夫便急匆匆地走了,比来时还突然。 柴媪见人远去,迅速阖上门板插上门拴,靠着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然而擦完额间冷汗,她心有余悸地看向屋内,思来想去,还是跑到榻前掀开了床帐。 榻上少女睡得不甚安稳,秀眉紧蹙、唇色苍白,一脸的惨淡病容。她几日未曾梳洗了,长发散乱成结,衣衫也十分破旧,穿着打扮甚至比田间地头的农女还不如。柴媪细细瞧了好半晌,只觉得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美人,但忆起那画中女子的矜贵华美,又觉得越看越不像了。 本来她眼神就不大好,这样辨认实在太难。于是柴媪安慰自己,哪里就有这么巧的事呢?这小娘子看上去连只鸡都杀不了,怎可能是逃犯,定然是她多心了。 等到师杭彻底清醒,已经是申时了。 窗外,夕阳余晖映入眼帘,雨后天清气朗,未来几日想来都会是好天好景。 “你可算醒了。”柴媪见她起身,忙把一碗米粥端给她:“若再不醒,我可顾不上你了。” 师杭接过米粥,侧头看了眼屋中堆放的包袱,犹豫问道:“阿媪,您……要走?” 柴媪没好气回道:“不走怎么办?你碗里那些便是家中最后一点儿米粮了,再不走就要饿死了。” 这米粥师杭刚喝了两小口。闻言,她立刻放下碗,仿佛扎手似的,几乎连口里的都不敢再咽了。 她神色惶惶然,微垂着头,一幅犯了错又怕挨骂的小可怜样。柴媪见状,都快被逗笑了,心中连连暗叹。 真不晓得怎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么天真不知事的闺女。她教养好却处处娇气,心地纯善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且瞧那双削葱似的素手,啧啧啧,若非碰上了自个儿,只怕任换哪户人家都不肯无酬无报地白养着她。 倘或不幸被拐子拐走,这小傻子,卖到花楼里估计还帮人数银子呢。 乱世之中,谁都想有个依靠。柴媪已全然一颗慈母之心,将她看作亲孙女了,便开口劝她道:“小娘子,你既然没处去,不如就跟着我罢。老身今年五十有六,家事农活都还干得动,你也手脚齐全,人又伶俐。咱娘俩今后相依为命,定然过得下去。” 闻言,师杭怔住了,半晌没说出话。 见着地上的包袱,心思玲珑如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原本,她都打定主意要主动请辞了。 师杭不愿拖累旁人,也从未设想过柴媪会愿意带上她这个累赘。柴媪这厢见她久久不语,以为她尚有顾虑,便继续劝道:“你莫怕。我娘家有一幼弟在严州做肉铺生意,小有积蓄,如今我正要去投奔于他。我收养你,自然会管你一辈子,等到了严州也会慢慢给你寻一户好人家。往后,日子过着过着就顺了。” 从未有人同她说过这样直白世俗的话,比刀还利,一把撕开了她最后的遮羞布,教她直面窘境。 师杭霎时如坠梦中。 仿佛昨日她爹娘还为她定下了一桩亲事,对方是当朝南台御史大人家的叁公子;而今日,她便需受屠户庇佑,然后嫁与某某市井之民为他生儿育女了。 觉得低贱折辱吗?不是的,师杭只是没法全盘接受。 逃亡至今,她一直在逼迫自己坚定勇敢并存了死志,可死志却不是那么好维持的。这两日一夜的重病,师杭几乎是硬抗过来的,醒时,只觉得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了。 她诘问自己,即便在昏迷中,为何还要如此勉力求生? 因为她其实是怕死的啊。 柴媪的提议已经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了。要么立时便死在这儿,要么就从此抛却“师杭”这个身份,忘记一切前尘往事,从头开始。 到底,应该怎样取舍? “你这小娘子怎的不听人劝?没有户籍定然过不了关,你不跟着我,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了!” 柴媪见她一幅顾虑重重的神情,还在沉默犹豫,便着急骂道:“留下来做什么?殉城吗?这几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那群天杀的叛军心狠手黑,阎王爷都收不过来!小娘子,且想想你爹娘兄姊罢,他们不在了,可你得替他们好好活下去啊!” 这话如醍醐灌顶般,一下惊醒了师杭。 倘若爹娘还在,见她作此矫揉情态,会感到失望吗?想来会的,一定会的。 他们为她与弈哥儿留了后路,就是不想擅自决定儿女的人生。此生几度秋凉,都该亲自体悟走过才算圆满。 师杭掩面。但她真的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她想为爹娘报仇,可她又该向何处寻仇呢? “……阿媪。”片刻之后,少女哽咽着,终于坚定应道:“咱们一起走。” 柴媪大喜过望,一把拉起她的手,替她穿好衣衫:“包袱都收拾好了,就等你这句话了!”说着,她拿出一物塞到她手中:“桑枝,这是我孙女的名字,从今往后你便用这凭证罢。我早烙了些饼带着,路上也够吃一阵了。你把粥喝完,咱们得快些动身,城门只开叁日,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师杭收好那张户籍,点点头,很快喝完了米粥。她感觉浑身也有了些气力,便下榻简单拾掇了一番。柴媪这里恰好有些妆粉与黛粉,她便照例用些手法混着泥灰,将脸涂得乱七八糟,跟个小花猫似的。 事毕,一切皆备。 日暮余晖之下,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开小屋,朝城门方向走去。 —————————— —————————————— 为什么只开叁日城门,孟开平你可真贼啊。下章终于要逮到了。 所愿 城门处远没有前日那般拥挤了,只偶有稀稀落落几人过关,师杭与柴媪行至近前,隐约听见过路者议论。 “……你可晓得,外头在抓年轻姑娘,听说逃了个要犯?” “……怎么不晓得?闹出好大的动静,挨家挨户搜人呢。” 闻言,师杭脸色一变。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柴媪,却见柴媪面色也不太自然。 抓年轻姑娘?什么样的逃犯至于挨家挨户搜捕? 师杭难免第一个怀疑到自己头上。 徽州城的大门就在不远处,她望着,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柴媪还在她耳边絮絮嘱托,可师杭根本听不进去,她满心都在挣扎。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今后就再难出城了。她在城中无处立足,连吃顿饱饭都是难题,真的应该为了躲避风险就此止步吗? 柴媪已经拉着她向前走了,师杭暗叹,眼下绝境她实在无力挽回了,不如就交给老天爷决定—— 人无完人,事难求全。既然不能做到处处周全,那么搏一把,也许还有机会。 守门的兵士一天天坐在这儿,枯燥至极。眼见又有两人过来,他连动都懒得动,板着脸孔不耐道:“户籍,几人,去往何处?” 柴媪忙递上东西,老老实实回道:“民妇与孙女儿要去往严州投奔亲戚,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那兵士只循例粗略一看,确实是一老一少两女子,老的平平无奇,少的也不甚美貌,便懒得再追问什么。正欲放行,一旁的同僚却道:“且等等,你瞧,齐小将军回来了。” 师杭微低着头,听见这句几乎忍不住拔腿就跑,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关卡就在眼前,她不能立时离去,还得先为贵人让路。 却说那齐闻道,身着一袭鸦青色衣袍,未披战甲,驾马正从城外归来。 他一骑当先,而后头还跟着叁四骑,众人远远瞧见忙给他清出一条进城的道。 成败只在此举,千万不能多事。师杭刻意避着他,故而侧身紧贴着路边站,努力把存在感降到最小。 可就在齐闻道踏进城门后,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见他勒马停住,竟又回首看来。 少年居于马上看不清楚神情,师杭却莫名笃定他在看自己,霎时寒毛乍起。 果不其然,齐闻道慢悠悠打马回返,终究不偏不倚停在了城门口守卫处。他捏着马鞭指向师杭问道:“这女子,你们查过了?” 兵士们忙不迭点头应道:“查过了,她名桑枝,正是本地人氏。” “桑枝……”齐闻道念了遍这名字,蓦地笑了:“听说将军正忙着抓人,你们可不能如此惫懒。”说着,他朝师杭所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过去。 其实他一整日都在外头打猎游玩,根本不知道孟开平具体要抓谁,只是碰巧又见着这女子,想多问几句罢了。 师杭记着那日他好心救了她,总不至于再要了她的命罢?犹豫片刻,她鼓足勇气缓步走近。 齐闻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拧着眉头憋出一句道:“你竟生得这般?” 难道是那日天色太暗,他看错了?孙镇佑可真是不挑嘴,就为了一个脏兮兮、丑巴巴的农家女挨了一顿军棍,这会儿还半死不活呢。 师杭不理他。齐闻道却直接下了马,伸手就要拎她细看。 结果,他的手还没碰到她胳膊,就被一人用力推开。齐闻道愕然,扭头只见一老妇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吼他。 “这是我孙女!”柴媪爱怜地搂住师杭,严严实实护着她:“小小年纪不学好,竟敢轻薄良家女子,把你的爪子放干净点!” 齐闻道从未被人这样骂过,更何况还是个老妇,众目睽睽之下简直让他下不来台。 “你你你、无礼至极!我何曾轻薄于她?!” 被人用看登徒子一样的目光洗礼,十六岁的少年郎羞恼道:“小爷我不与你这粗野村妇多见识,但你孙女得留下。前日她行踪可疑,得好生讯问……” “你才行踪可疑呢!我孙女险些走失,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眼下你还要强抢民女!”柴媪也算豁出去了,坚决不肯放人:“这便是你们将军的御下之道?欺辱老幼,言而无信,简直是丧尽天良!” 柴媪似乎拿准了这少年郎色厉内荏,不屑用武逼迫孤老,因此撒起泼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此刻,一旁守门的兵士可以说是一个头两个大,两边都不敢得罪,只得小声提议道:“齐爷,要不,您就让她们过了罢?” 这句也只是幌子,他又十分狗腿地凑到齐闻道耳边,叽叽咕咕道:“再者,您出城的事,让将军知晓了总归不好……” 齐闻道暗自咬牙,狠狠瞪了眼下属,又狠狠瞪了眼埋在老妇怀里的少女,最后忿忿不平道:“都散了!让她们走!” 师杭大喜过望,几乎要笑开了。但她还是绷住了笑,装作拭泪的柔弱模样,规规矩矩行礼道:“多谢齐小将军。” 齐闻道抱着臂冷眼看她行礼,原本心中十分不情愿,可一瞥见这女子垂首屈膝、举手投足间的风雅气度,又恍恍惚惚想,她可真好看呐。 谢完,师杭也不再拖延,转身便拽着柴媪向城门走去。 十步、五步、叁步…… 终于一切都要结束了。等踏出这道门后,她会先陪柴媪去平州寻亲,再去鄱阳寻阿弟和绿玉……日子,过着过着就顺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就在她将将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并一声冷喝,由远及近。 “关城门!” 师杭大惊,她几乎与这声响同时回首,却只见到一抹黑影从旁飞速越过。而下一瞬,等待她的便是天旋地转、斗转星移。 她被人一把捞到了马上。 冰冷坚硬的盔甲紧紧贴在她背后,男人的一只臂膀牢牢锁住了她。她没法抬头,更没法开口询问,在被强行掳走前,师杭的余光只匆忙瞥见了此人腰间的一枚和田玉牌,上面隐约刻着两字。 ……廷徽。 他是谁? 廷字常见,徽字却少有男子取名时使用。可师杭根本来不及细想,因为马匹脚步不停,这人竟直接挟着她一路飞驰出了城,无人敢拦。 狩猎 孟开平幼时,曾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混世魔王”。 旁的孩子野,不过几人相约着上房揭瓦、爬树掏鸟,被爹娘揪回家教训一顿就老实几日。 可孟开平不是。 他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为此他爹孟顺兴不知打坏了多少棍子和鸡毛掸子。可好话说尽,恶人做绝,也没能如愿把他的性子给正回来。 八岁那年,孟开平与一群伙伴打赌去后山林里过夜。结果日暮前,一半人就偷偷溜回了家;戌时前,余下的另一半孩子也陆陆续续回家了。直到最后,唯独缺了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孟开平。 孟顺兴此人,重气节、讲信义,故而被乡人推为团练。小儿子走失,他哪里还能坐得住?当夜便领着自家大儿子并村里几名年轻壮汉拿着武器上山寻人。 一行人找了整整一夜,才终于在破晓前的深山林里发现二人。他俩明明一道上山,被寻见时却相隔几里地,除孟开平外的那孩子还摔断了腿,伤势颇重。 那孩子搂着爹娘哭诉,说他天黑后越等越怕,便想早早下山,哪知竟在朦胧月色中看见一黑影。 “山里有怪物!”孩子嚎啕道:“瞧着比两人还高,浑身黑漆漆的……我吓了一跳,脚下没注意便摔下山崖了……” 大人们一听,这哪里是怪物,分明是黑熊啊! 见邻里家孩子惊吓伤重,自己家这个领头的却安然无恙,孟开平有些抹不开面子,一把揪过孟开平的耳朵便狠狠骂道:“你这小兔崽子!念叨多少遍了,山里有老虎豹子黑瞎子,你全当耳旁风!不说还罢,越说你越要去试,若真教那兽叼去了,且看你怎么收场!” 骂完,他又摁着孟开平的脑袋,押着他挨家挨户道歉。 孟开平知道自己有错,但心里还是很不服气。回家后见他爹又取出藤条,他再也忍不住了,高声抗议道:“便是遇上黑瞎子又如何?那小子既没胆气又没本事,才摔成一幅惨样,倘若教我碰见,定能将那熊打杀……” “老子先将你打杀了!”孟顺兴气极,一藤条抽过去毫不留情:“养了你简直教老子少活十年!” 孟开平生生扛下这一鞭,躲都不躲,更不吭声讨饶。一旁的大儿子孟开广生怕老爹气糊涂了,真把弟弟打出什么好歹来,便忙上前跪地劝说道:“爹,平子不懂事,您教他这一回,他下回指定不敢再犯了。” 都说“当面训子,背后训妻”,孟开平已经当着满村的面挨过好一顿罚了,孟顺兴本不欲再理会他,没想到这小兔崽子竟仍大言不惭,还有脸说自己能猎熊? 孟顺兴觉得他多半脑壳进水了,正准备再多抽几鞭让他清醒清醒,抬眼却看见大儿子护在小儿子身前帮他挡着罚,便道:“开广你且让开,这小子好大的口气,我看他能倔到几时!” 孟开平年纪虽小,但平日也是极有主见的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被大哥护在身后,更觉得没面子,便嘴硬道:“大哥,我不怕!爹要打便打,总归是他偏心,从不肯信我的话。日后进山打猎若带上我,我早晚能猎头老虎回来……” “你可闭嘴罢!” 孟开广都被弟弟这番火上浇油的本领整服了,恨不得直接捂他的嘴。 “你别堵他的话,我倒要听听他今日还敢说出什么来。” 像是下决心要把这小子治服,孟顺兴也不急着动手了,先拎着藤条大马金刀地坐在条凳上,面上看不出喜怒。 闻言,孟开平连最后一丝惧意都没了,直接了当道:“从前朝廷不许汉民持兵器、习弓弩,爹尚且愿意偷带着大哥进山练武,怎的轮到我就不行了?难道爹是想让儿子留在昌溪种一辈子地吗?” 孟顺兴板着脸,冷笑一声道:“呦,你还看不起种地的了?你老子我种了半辈子地,如今不是安安稳稳将你们两个拉扯大了?你小子光长蛮力不长脑子,就该留下来喂猪种地!” 孟开平也笑了。他人小,可笑起来却满满一副拿捏旁人的神情。 “呵,爹说得好听,那往后山里囤那么多兵器作甚?还不是想着另谋出路?” 一听这话,孟顺兴腾地一下站起身,孟开广也大惊。 孟顺兴身形魁梧高大,早年又跟着位寺院住持学了套好功法,轻易了结寻常男子不在话下。他大步去往小儿子面前,低头瞪他,长久不语。 “我说呢,你小子整日往后山瞎跑什么,原来是摸东西去了……” 孟顺兴脸都黑了,抬脚一踢他腿弯,见孟开平龇牙咧嘴跪在地上,接着便去寻麻绳来:“真真反了天,今日定要将你吊起来打!” 当夜,孟家的烛火始终未歇。孟开平如愿靠作死挨了顿更狠的,躺在床上好几日下不了地。 他默默地想,也许这回真把老爹惹狠了,今后能不能出门都难说了。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等到他双脚终于能沾地了,孟顺兴竟送了他一样礼。 一杆长枪。 那枪是标准的军中之物,通长一尺六丈,枪柄为攒竹柄,头悬红缨,舞起来威风凛凛。尽管孟开平身量未成,可孟顺兴依旧道:“你不是想学正经武艺么,今后我不进山的时候,你便跟着我在院中练习枪法。” “那爹您要是进山呢……”孟开平快被惊喜冲昏了头,愣愣道。 闻言,孟顺兴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懒得听他的废话:“那就跟老子上山猎熊去!” 眼见儿子喜不自胜,一个劲儿傻笑,他又叹了口气道:“你还好意思当着你大哥的面说我偏心,小没良心的,我偏的分明是你!你以为学武是什么好事?” “爹,我乐意学!” 孟开平那时根本理解不了父亲的苦心,他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发誓一定好好学,绝不给您和大哥丢脸。” 孟顺兴终于颔首道:“一寸长,一寸强,你大哥幼时也是从此物练起的。‘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你若能将这物件使好了,旁的亦不在话下。” 于是自那年秋天起,孟开平除却练武,还开始跟着他爹进山,日日忙碌,再也没功夫跟同村的孩童们胡闹了。 与他所预想的不同,狩猎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蛮力无用,反而很讲求策略计谋。孟开平不识字,更没读过兵书,但他后来打仗甫一带兵就能得胜,凭借的全是父亲当年在狩猎时的言传身教。 是孟顺兴教给他,如何布局下套、如何诱捕追踪,乃至于如何与对手玩弄心术。 “你记着,穷寇莫追后面还有一句,叫做围城必阙。”孟顺兴这样对他说:“倘或你已占了上风,那便更要懂得张弛有度,不可将敌人逼迫过甚。” 孟开平蹲在草丛里,看着父亲用树枝在地上画出的图样,若有所思。 “你且将叁面围死,只留一个可掌控的缺口,既能让敌人摇摆不定、丧失斗志,又能引蛇出洞。”孟顺兴缓缓道:“围叁阙一,虚留生路,一定能帮你猎到最想要的猎物。” 这句话,孟开平一直牢牢铭记在心。 那日离开师府后,他便想,或许这就是一场狩猎。因为他的大意与鲁莽,猎物闻风而逃,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牢牢占据上风了,整个徽州城都在他的治下,她终究跑不出这个猎场。 所以,他只消留出一扇大开的城门,她便会以为尚有“生路”可走。 林中的小鹿最是机警,往往会默默观察,直到风波将平之时再乘机逃离。他料定她就是那头小鹿,故而最后一日城门将闭之时,他就在这里等着她。 围师必阙,阙则必出,出则易散,可破之道也。 * 师杭被男人一把丢在榻上的时候,整个人都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 她骑过马,却没骑过这样烈的马。自家府里那匹踏雪个头娇小、脾气温驯,跑起来便是松开缰绳也绝不会把人颠下去;可这男人的马简直跟发了狂似的,跑到最后,师杭一心只想吐。 果然,等她被切切实实甩在榻上以后,便再也忍不住了。 她立刻翻身滚下来,趴在地上就是一阵干呕。可她这几日来只喝了点汤水和米粥,吐也吐不出来什么,只能缩成团一个劲儿喘息发抖。 强掳她的男人就立在她面前,冷眼看她难受得要死,一句话都不说。好半晌,师杭才终于缓过神。她抬起头,却见男人依旧立在原处盯着她。 一眼望去,四目相对,似乎这才是她与他的初见。 她跪坐着,男人逆光站着,一大片影子将她严严实实罩住。他个头很高,师杭估摸不准,但总归比寻常男子还高出不少;他还很黑,许是受多了风吹日晒,面容一点儿也不细腻,师杭没见过几个外男,但习文的男子确实没一个这么难看。 最后便是他的眉目。 往好处说,细细看去,男人倒是当得起目蓄宝光、鼻若悬胆、鬓如刀裁几个字,浓眉飞扬之间,一派英武之气;但往坏处说,他实在生得太凌厉了,凶意满满、戾气横生,倘若换身甲胄便说是山上的土匪她也信。 师杭不由感慨,自己受了这几日的磨练,胆子也越来越大。都到了这步田地,她居然还能如此自若地在心中评价陌生男子的长相。 不过可惜,这男人的相貌于她而言实在平平,无甚好感。 然而就在她细细打量孟开平的同时,孟开平也在细细打量她。 他有点不大明白,自己的眼光究竟如何。眼前这女子面容脏乱,身上的味道比他还难闻,在城门口时,若非他看人准目力好,仅凭个头和身段还真不能一眼认出她。 至于抓到她后的心情么,惊喜比预期少很多,反倒是失望更多些。 原来,褪去那套锦衣华服,她也不过是普通女子。没了总管家大小姐的身份,没了可依仗的权贵家势,趴在地上可怜兮兮的她,一点儿也不特别了。 不过是骑了片刻马,居然就吓成这样,女人果真是够麻烦的。 男人眸中的嫌弃与轻蔑,师杭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她根本不在乎对方怎么想,只自顾自理好了衣衫,起身环顾道:“这是哪儿?” 闻言,男人轻哼一声,挑眉道:“你说呢?看不出来?” 听见他开口,师杭明显愣了一下,这嗓音沉沉的却又有股子轻狂气,同那位齐小将军相仿。光看面容,她以为这人年纪比她大得多,难道并非如此? 师杭狐疑地又瞧了他一眼,孟开平见状以为她还不明白,便道:“没想到你还挺蠢的,此处是我军城外大营。”说罢,他又嘲讽接道:“你不是想要出城么,我可带你出来了,你应当多谢我才是。” 这人果然是个没安好心的!师杭看看四周,只觉得此处不光是营帐,还是他起居之处,当下便捏紧衣襟戒备道:“你是何人?我从没见过你,更未曾得罪过你,阁下何故掳我至此?” 这小娘子紧张兮兮的模样还挺有趣的。孟开平侧头听她说完,旋即抱着臂,扬眉笑道:“你自然不识得我,可我早就识得你了。再者,过了今夜……” 他突然上前一步,贴着师杭的面庞,轻佻至极道:“等过了今夜,你我在榻上,自然是能相熟的。” 男人前一句师杭尚且不解,后一句简直失礼至极、厚颜无耻。她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果真都是群贪财好色的禽兽!什么千户、什么齐小将军,包括你,都是一路货色!” 男人皱了皱眉头,旁人他不识得,所谓“齐小将军”他还是熟的。 “又关齐闻道什么事,他一个游手好闲的小孩子,能贪你什么色?”不就是在城门口拦她一拦么,至于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师杭根本懒得同他解释,转身就要往外跑。不出所料,男人只捏着她后襟的衣衫,她便再难向前一步。 “我觉得,你似乎还没太认清现在的情势……” 师杭用力拍他的手,结果非但没拍开,反倒直接被他拎出了毡帐。刚掀开牛皮帘子,一阵萧肃夜风便扑面袭来。 天色还没有彻底暗沉,四周笼着一片朦胧的、绀青色的光,而在师杭目之所及的地方,全是不计其数的军营大帐和编制齐整的兵士。 徽州城早空了,她已许久没见过这样密集的人群。十万人,远超这座城池中原有百姓的数目,现下身处其中,更觉自己渺小孱弱。 也就是这样的军队,夺去了她爹娘的性命,夺去了她原本安稳平和的生活。 可男人还在她耳畔意气风发、傲气十足道:“你们徽州城的布防太差了。非要螳臂当车、负隅顽抗,不如早早便开城投降,何至于让我们再替你们重修一遍城墙?” 见师杭面色惨白,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继续道:“军中没钱没饷,当官的更烂透了,元人焉能不灭。听说这师伯彦和固守金陵的福信还是亲家?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死法都一样。” “你再说一遍?”师杭气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恨声道:“你可真是大言不惭!” “我听闻金陵之战,尔等兵围集庆半月却久攻不下,损失惨重。若非孤立无援,我相信福大人非但能固守城池,还能教你们落荒而逃!其忠勇坚毅之举天地昭昭,上闻,赠福大人金紫光禄大夫、江浙行省左丞相、上柱国,追封卫国公,谥号忠肃。你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介莽夫,小人得志罢了!”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份量极重,孟开平一下收敛了所有笑意。 自见面起,他头一回正视面前这个弱女子。 方才,他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即便她不再有元廷所赐予的官宦之后的身份了,她却依旧是师家女。 师家,同福家一样,向来都是出名难啃、软硬不吃的贱骨头。 师杭憋着眼泪,分毫不让地与他对峙。不出她所料,听完她发自肺腑的一番直言,这男人跟被当场打了脸一样。他的手已经紧攥成拳,师杭丝毫不怀疑,只需一拳他便能要了自己的小命。 可是很快,他又莫名平静下来了。 孟开平转念一想,他何至于因这番话便动了杀心?杀她实在是件易事,若在此刻动手反落了下乘。她看不起他这种草莽出身的汉子才是寻常,她若看得起,他又何必费尽心思夺她? 师杭骂他的这些话,自他十六岁带兵征战起,少说也听过不下百回了。然而如今,嘲讽羞辱过他的这些人大多都不在人世了。 什么左丞相、卫国公,待他纵马踏破元廷,这些封赏统统都不作数! “师小娘子。” 他突然这样慢条斯理地唤她,师杭愣怔着,男人却直接单手将她拦腰抱起,另一只手支开帐门。 “你会为你的话付出些许代价的。” —————————— —————————————— 很重要的一章,埋了很多内容,后面都会解释清楚的。 但是关于孟开平的人设,我想补充说明一下: 首先,关于他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部分穿插说,部分会用独立的章节来写。我个人还蛮喜欢写这种感情戏之外的情节,很有趣,也有烟火气和真实感。 其次,男主对女主根本不存在多深的感情。师杭目前之于他就是可杀可不杀,杀了也没什么心痛的。我还没有写到真正的初遇,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我文中的男主没有一见钟情、非卿不娶这类,希望大家明白以男人的本性(特别是这种有本事的男人)感情不是必须,用见色起意来形容更靠谱。 最后,女主也是如此。她对孟开平的第一印象很不好,孟开平也不在她的审美点上。我就很不明白有些文里的大家闺秀是怎么轻易对粗野莽汉动心的?(可以动心但必须合情合理)家庭环境塑造叁观,他们的相爱需要相处。古代行军打仗那种艰苦程度……再天生丽质也不可能比得上名门公子,孟开平就根本不是那一挂的。而且,他确实不识字,最多识个数。古代上学读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历史上跟着明太祖打天下的那群武将就没几个有文化的,家里穷得要命,基本都是安徽这片的农民。 这章5000+下章开车,求珠珠~ 折磨h 师杭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她将会遭受怎样的羞辱。 被男人扛在肩上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幼熟读的那些史书传记——里面记载的烈女们为了守贞,轻则割耳割鼻、落发出家,重则上吊服毒、投湖投井……总之各类死法都有。 于是她恍恍惚惚地想,等过了今夜,她是不是也该选一种死法了结自己? 师杭简直恨死这男人了。若总归要死,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但留清白在人间! 可男人又怎会不了解她的想法。 进帐后,孟开平将她重新撂回那张小榻上,取了条干净帕子替她净面,边擦边阴恻恻道:“我猜,你定想着如何寻死呢。且告诉你罢,我们军中能选的死法最多了,什么腰斩、凌迟、车裂、五马分尸……这些都是现成的刑具,你要不现下就选一样?” 师杭听他一字字吐出这些可怖至极的死法,连眼泪都快被吓得收回去了。 这人简直不是人,是恶鬼才对!行,那她不求他赏个痛快了,她咬舌自尽还不成吗? “哦,对了,还有……” 谁料孟开平擦完了,甩开帕子,轻抚她的面颊继续道:“你若想咬舌自尽的话,只怕也是行不通的。毕竟以你的力气很难咬断,这里军医又多,万一把你救回来了,下半辈子你可就没舌头了。” 师杭连最后的路都被他堵死,闻言直接骂道:“你混蛋!王八蛋!你、你比路边的野狗还不如!” 孟开平在军中待久了,又没什么文化,浑身都是粗俗习气。他们同僚之间互骂,最少也得问候一下对方爹娘和十八代祖宗,像她这样连骂人都斯斯文文词穷的还是头一回见。 不过奇了怪了,这些词也不是什么好词,怎么从她嘴里吐出来还挺顺耳的呢? 孟开平想不明白,只能归结于自己犯贱,当下便更加不耐烦,直接俯身堵住了她的唇。 师杭霎时睁大了眼睛。 男人的面容与她紧贴在一起,呼吸相闻间,无数思绪冲进了她的脑海。其中最鲜明的感受就是,好脏,她仿佛真被路边的一条野狗亲了。 更过分的是,他根本不满足于轻触她的唇瓣,还要将唇舌伸进她口中。 师杭快被恶心死了,伸手就要挠他,可他早有防备,单手便轻易扣住了少女细弱的双腕。孟开平整个人压在她上头,虽然半撑着卸去了大半重量,却足以让她喘不过气,更无从反抗。 师杭浑身都在发抖,结果,这才刚刚开始——因为男人的另一只手还逐渐往她胸前摸寻。 她含着泪,呜咽道:“你强暴女子,非君子所为……” 孟开平却觉得垂泪的她更美:“我是乱臣贼子,不是君子。” 师杭彻底绝望了。她这身衣衫没几层,穿法也不繁琐,男人的手灵活得很,不一会儿就将她扒得只剩肚兜和亵裤了。 外罩衣衫都不是她的,唯有这两件是她平日贴身所穿之物。尤其是那件如意圆领天蓝缎绣凤穿牡丹纹样的肚兜,针法考究,图案精美,孟开平一下便看出神了。 他伸手轻抚而上,那处绵软小巧的峰峦随着她的呼吸起起伏伏,诱人采撷;少女曼妙的身子如白瓷般,与天蓝色的绸缎交相辉映,令人移不开眼。 孟开平突然发觉,名贵的东西确实有名贵的道理,女人亦是如此。 她可太娇了。 原想直入正题的,可看着她在自己身下不停发颤、掩面而泣,孟开平又有些不忍心了。这么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今夜被他夺了身子后,肯定没法再嫁人了。 虽然他不会娶她,也不能保证玩腻了以后不把她赏给旁人,但现下温柔点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罢? 心中思定,孟开平勉强忍了忍身下胀痛,哄了她几句便去拉她的手。师杭原本死死掩着面,却终究抵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抓着手引到一处灼热之地。 “……娇娇。”孟开平又吻了吻她的耳垂,哑声道:“你张开手,摸摸它。” 摸什么? 师杭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听见“娇娇”一词已然反感至极。想来,他是欢场之中的常客了,竟将她当成那等风尘女子,随口胡诌了些称呼哄谁呢? 于是师杭忍无可忍,他教她摸,她却直接抬手打过去。 “嘶!” 挺立兴奋的“小兄弟”挨了这样一巴掌,孟开平瞬间吃痛,捂着下面滚到一旁。然而师杭也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力气,竟能教他痛成这样? 孟开平千防万防,不防她来这一招。当即恼火了,一把将她扯到面前,按着她的头往下压:“使坏是罢?赶紧给老子舔!” 师杭的长发被他的手指缠绕住,疼得要命,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男人竟一把扯下了自己的腰带,将下体裸露在她面前。 一股子说不上来的腥气扑面而来,师杭连惊叫都来不及,就被他强掐着下巴塞入一物。 她目下一片混乱,可男人却爽快至极。他轻声谓叹着,开始驱使那物在她的口中进进出出,而她则被迫趴在他胯间强忍着呕意,替他不停侍弄。 似乎有粗硬的毛发触及她柔嫩的面颊,带来一阵阵刺痛之感。师杭迷迷糊糊的,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这样没用,竟连半根都吞不进去,跟木头似的。” 挺胯抽动了半晌,男人似乎颇觉不满,又将她的头拎起重新压在榻上。师杭还以为,他至少会用像方才吻她时那样的姿势,却没想到他居然直接骑在她脸上,用一种更屈辱难堪的姿势继续折磨她。 孟开平觉得她虽然不会主动,但这张樱桃小口也算是极品,便又面对着她从上方插入。然而,这回可能是入得太狠太深了,少女突然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口里还断断续续发出些痛苦的呻吟声。 “别动!” 孟开平不甚在意地斥了她一声,又开始用力抽送起来。他在上面,居高临下地,能够清清楚楚看见师杭绝望的神情和满脸的泪水。 这是一种难言的征服感,类似于驯服烈马,必须将它骑在身下、牢牢制住才行。 不知是因为他太久没碰女人,还是因为这张小脸擦干净后实在娇美动人,孟开平约莫只入了她数十下便再也按耐不住泄意了。 他也懒得压制自己的欲望,最后一下入得极深,而后便迅速抽离了出来。 这番,师杭终于看清了那个一直折磨她的物件——她原以为是他带在身上的东西,此时才明白,那东西根本就是长在他身上的。 如棍一般,又长又硬,粗硕丑陋,上面还沾满了她的口涎;尖端是更大些的、有楞有角的圆状,而圆头还中间有个小眼,不知作何用处。 孟开平根本不晓得这姑娘的所思所想,只顾着一气泄出来。他犹豫片刻,终究没有选择射在她口里,而是贴着她的小脸,一股股地射满了。 她不是看不起他吗?她的眉眼,她的每一寸娇容,都已经被他玷污了。 师杭闭着眼,只觉得面上沾满了黏腻腻的东西,有些在她嘴边不慎舔到,竟然是咸腥之味。 孟开平的阳具终于对着她射完,心满意足,稍稍偃旗息鼓。眼见长夜漫漫,他也不着急来第二回,便翻身下榻又取来条干净帕子。 “起来,把脸擦擦。” 师杭被男人强拉着起身。他将帕子递到她的手上,却见她跟丢了魂似的毫无动作,便皱眉问道:“你怎么了?我还没真上你呢,这就傻了?” 少女微微抬起头,她没用帕子,只是用素手抚了抚自己的面颊。而后看着沾了满指尖的乳白色浓浆,又偏头看向地上散乱的衣物,突然笑了。 孟开平被她笑得瘆得慌,立刻揽住她的肩,轻唤道:“师杭?你是叫这名字罢……你可别想不开啊,要死别死在这儿。没打没骂的,不就让你用嘴替我弄一回么,我也没多对不起你罢?” 被他晃得快散了架,师杭终于从半死不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开口前先咳了好几下,嗓音嘶哑道:“竖尔狗彘鼠虫之辈……” 孟开平见她一开口就骂人,想来多半是无事了,便放下心敷衍道:“行行行,我猪狗不如。你许是伤了喉咙了,先别说话。” 这厢一安心,方才稍稍压下去几分的色心便又蠢蠢欲动起来。他捏着她的肩头,掌中一片滑腻之感,如璎琅似美玉,简直教人爱不释手。 孟开平也不掩藏自己的心思,当下便用力揉了好几把,凑近师杭诱哄道:“娇娇,你且放心,这回我不用你侍候了,你躺着不动便好……” 师杭大怒,没想到他还没完没了了,便涨红了脸赌咒道:“你若再敢碰我,明日我便一头碰死在这儿!” “噢。”孟开平根本不在乎她的威胁,因为他手中的筹码更有用:“你还有个弟弟逃出城了罢?你若碰死了,我这便派人快马加鞭去追,他们叁日脚程也绝对抵不上我手下半日。” 师杭大惊失色,只听他悠悠继续道:“等抓到那小崽子,我不会折磨他的,教他陪你去了便是。姐弟俩死在一块儿,阴曹地府里作伴,倒也不算孤单。” 从被他抓到此处至今,师杭最多默声落泪,从未嚎啕大哭过。可现下,她连这最后一分体面也顾不得了,直接捶着他的胸膛哭闹起来。 “你……什么廷徽……不要脸……” 她哭得撕心裂肺,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孟开平隐约听见她唤自己的字,心中动容,但还是硬着心肠道:“你这般不情愿,是想给你的未婚夫婿守身罢?可他早都死了,你还为他守什么?不如早些从了我,少吃点苦头。” “……你说什么?” 闻言,师杭哭声骤停,一双盈盈水眸望着他,其中蕴满了惊愕之色。 孟开平见她这般反应,一下恍然道:“原来如此,原来你还不知道呢!那行,我来同你说,你未婚夫婿……啊,就那个福信的叁儿子,早被我一剑砍杀了。” 他说这句话时面色如常,语气也轻描淡写,好似他杀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鱼一只鸡。 师杭霎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时隔一年有余,当日的心痛又再度席卷而来。她原先只晓得,福大人身死后其子流散不知所踪,却没有想到眼前便是杀了福晟的刽子手。 少女兀自出神,孟开平不知是怕她不信还是单纯想显摆,直接去往一旁的箱柜中翻出一物。 “你瞧瞧,这画上之人是不是你?” 闻声,师杭抬眸看去,只见一幅再熟悉不过的丹青妙笔展开在她面前——画上的美人掩映在繁花丛中,回首而笑,盼睐倾城。 贼人手中这幅,竟是去岁她爹爹师伯彦寄予福信并其公子的,她的画像。 孟开平似乎在同她炫耀战利品一般,得意洋洋道:“这画可是我从他府上搜出来的,我一见就认出是你,他偏死拽着不肯给,我便赐了他一剑。” “怎么样,你还不信我方才所言?” 他依旧絮絮说着话,态度稍显轻率,句中也破绽百出。譬如他是如何识得她的,他又为何要夺取她的画像……可这些事情师杭已经通通不想弄明白了。 因为她终于认识到,面前立着的男人就是个没有心的杀人狂魔。 她根本不需要追问他、了解他,因为了解得越多便越可怕。 孟开平见她始终不言不语,突然没了兴致,只觉得自己又在犯贱了。不知为何,一见着这女子他便有说不完的话,结果说得越多显得越蠢。 方才,只差一点点他就脱口而出:其实那个福晟也没什么好的,论与你相识,我未必比他晚多久。 孟开平望着师杭柔亮的长发和紧蹙的黛眉,心中暗暗道,不过是一个只知道听从父母之命的小娘子罢了,她能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乱世之中,文弱书生是最没前途的,历史只会由强者书写。 总归福晟已经是个死人了,你爹娘也管不了你了。 或许,你可以换个人喜欢试试看? —————————— —————————————— 以师杭的个性,如果孟开平这里就做到最后,后面是根本不可能有挽回的余地了。还有就是男主为什么不由自主地贩剑……除了他本来就剑(bushi)还因为他的理想型就是师杭这种!!! 属于对女神见色起意但是又被狠狠拿捏住了。 矛盾 师杭觉得这男人有些莫名其妙。 他原本神采奕奕地同她炫耀着,不知为何,突然就闭嘴不吭声了。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将手上的画卷随意丢在一旁,又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瞧着很不愉快。 他似乎还想说些刺人的难听话,师杭却根本没力气再同他折腾了。她缓下声气,慢条斯理道:“阁下所言句句有理,我自然不能不信。但福叁公子并非是我的未婚夫婿,又何来为他守身一说呢?” 这说法倒是意料之外,孟开平以为她是想同福家划清界线,面色立刻好看不少。 “你这话还算明白。他虽考了个劳什子功名,但候缺叁年未补,可见只是依仗父兄庇佑混日子罢了。你若嫁去,也算不上好姻缘。”男人如是说道。 然而,师杭却摇了摇头,解释道:“从前,我曾真心期盼过这门亲事;可换作如今,我已不配嫁入此等人家了。” 她说着,抬头看向孟开平:“两家未能如期过聘,口头之约做不得数。我贪生怕死、受辱于贼,可福叁公子君子坦荡,名声绝不该为我所累。” 孟开平终于听明白了,原来绕了一大圈她还是觉得自己毁了她的好姻缘,当即冷笑道:“世家女,果真够清高。你觉得自己最无辜最可怜是吗?我告诉你,此地的平民无辜、将士可怜,唯独你们这些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不配说这些!” 闻言,师杭颤声反驳道:“简直荒谬!旁人或有此举,然我父从不欺压百姓,更当得起‘清廉’二字!” 孟开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嘲讽道:“师大小姐,一个汉人能做到叁品大员的位子,你真觉得他会两袖清风吗?明面上不做坏事,不代表他就是好人。师伯彦口口声声为民守城,可他若降,徽州城起码少死一半人。看不清局势,还拉着上万人为他的名声垫背铺路,这便是他的‘清高’!” “你作为他的女儿,见了此人下场,如今又想用什么来成全自己?” “既食元廷俸禄,你家中的一草一木便都是民脂民膏。外头打了十来年的仗,你却能安于阁中享尽清闲富贵,到如今,也算够了。” 师杭听见这一句,整个人都惊住了。 十五年来,她从没想过这些,更没人会同她说起这些。 从记事起,爹娘爱着她,下人敬着她,即便后来有了阿弟,她还是家中最受宠的;而到了议亲的时候,因为美貌与家世,旁人提起她都带着爱慕或艳羡之心。 唯独这个站在对立面的男人,他不爱她也不敬她,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鄙夷她。 一阵冷风忽地钻进来。 师杭回过神,赶忙用被褥裹住了自己裸露的肩头,抬眼却发现男人掀帘离开了。 他竟穿好了衣物,然后留下这一片混乱,自顾自地走了? 师杭被丢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方才他下手凶恶,将她的外衫都扯破了,此刻,师杭浑身上下只有肚兜和亵裤完好。 外头可是军营,她想了又想,终究没敢贸然出去。 师杭等啊等,眼见案上的烛火已经燃了大半,还是没等来任何人。她一边担心柴媪,一边担心阿弟,一边担心自己,这样想着想着居然不知何时就睡着了。 而她再次醒来,是被帐外的一嗓门喊醒的。 “师姑娘!” 师杭仿佛在梦中,骤闻此声,一下子惊坐起来。还没等她彻底清醒,便听见帐帘外有个男子继续喊道:“师姑娘!将军命你即刻过去!” 将军?什么将军? 师杭呆愣了片刻,茫然望着黑漆漆的四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将军指的是方才那男人罢。军中官职颇多,地位稍高些的统帅都能被尊称为将军,故而师杭并未多想,只当掳她的那男人是个与齐闻道差不多的年轻头目罢了。 “你……”师杭甫一开口便被自己的嗓音吓住了,赶忙清了清嗓子,勉强道:“烦你替我回了,就说我不便前去。” 那人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身影在外面顿了顿,又继续劝道:“师姑娘,这可不成呐。将军吩咐了……” “他吩咐什么与我无关。”师杭此刻心烦意乱,料定他请自己前去另有所图,便冷声道:“他想请我,那让他亲自来同我说。” 帘外的人没想到她如此不识好歹,闭门羹吃完,嘟囔着没好气道:“今时不同往日,还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呐?除了营妓,你们城中官宦人家的姑娘这会儿都去了宴上,不识时务的小婊子……” 闻言,师杭大怒。 一朝飘零入泥,难道现下人人都能来踩她一脚了?听见这种脏污字眼,她根本不必考虑后果,一把抓起手边的烛台就朝帘处丢去。 “滚!”少女厉声道:“想拿我当妓子取乐?他还不配!” 她力道不够,铜制的烛台根本没砸出多远,很快坠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外头的人听见这声响,明白她发了火,忍了忍还是没敢擅闯入内,冷哼后便走了。 师杭靠在榻上急促地喘息着,她实在又气又伤心——原来被掳受辱的官宦女不止她一人,往日那些一同嬉戏游玩的闺友们,不知有几人在此。 未嫁的女子一旦失去家人,真真与浮萍无异。她们于争夺权柄无用,在男人的眼中,唯一有价值的便是这幅处子之躯了。 城破叁日,战局已定,今夜这宴是庆功宴。庆功宴上,女人便是上好的“助兴佳肴”。 师杭不可避免地想到先前男人压在她身上做的那些事……所以呢,他此刻在做什么?再压着另一个女子发泄一通吗? 真够恶心的。 师杭重新躺了下来,用被褥蒙住头,躲在里面默声流泪。她边泣边想,如果可以这样一觉睡去再不醒来就好了。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等下回他真的对她做了那种事,她又该如何自处? 父亲教她琴棋书画,母亲教她德容言工,却没人在她面前提过半句男女之事。师杭隐约明白,这些是要留到成亲前夜由母亲传授给她的,可她已经失去母亲了,今后也没人会明媒正娶她了。 师杭越想越难过,不知昏昏沉沉哭了多久,突然感觉周遭明亮起来。 于是她止住哭声,一点点探出头。恰好孟开平在旁燃上烛火,也扭头朝她所在的方向看去,两个人的目光不期然撞在了一处。 男人似乎喝了点酒,面颊黑中透红,眼眸极亮。他的眼神太过锐利灼热,师杭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忙不迭避开了。 “我派人来叫你,你怎么不去?”男人沉声问道。 师杭背对着他不答。男人不耐烦了,大步上前直接拉她的被子,结果刚一触到竟一片濡湿。 “……” 孟开平看她眼圈通红,无奈道:“你还真能哭。以后哪处田地旱了便教你去,指定能把庄稼都哭活了。” 他调侃了她一句,师杭却一点也不觉得他说的话好笑,狠狠瞪他:“衣衫都被你撕破了,你让我怎么去?!” 她自以为言语神态够凶了,可在孟开平看来却和娇嗔差不多。瞧她半张小脸都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春水似的杏眸波光流转,无害得真跟小鹿似的,孟开平的心顷刻软得一塌糊涂。 她死死拉着被褥不撒手,他干脆将她连被带人拽到怀中,轻笑道:“你莫不是傻,派人来不就是给你使唤的?你让他去取件衣衫来又费得了多少功夫?” 师杭暗暗道,确实不费功夫,可她根本就不想赴宴伺候他。 还有他那个下属,言行举止毫不客气,又十分瞧不起她,她哪里敢使唤。 “方才走前我都将火折子留下来了,你也傻得不知道用,蜡烛燃尽就摸黑呆在这儿?” 孟开平抚着她的长发,觉得自己可能有些醉了,心头竟无端冒出些酸涩柔情来:“这下可好了,你不肯出去吃东西,今夜且饿着罢。” 师杭被他强硬地搂在怀里,周遭都是陌生男子的气息,浑身难受。她以为他会发火,会继续折磨她,没想到他突然温柔缱绻起来,甚至还记挂着她没用饭。 “……不吃就不吃。”少女闷声道:“我不稀罕你们的饭菜。” 闻言,孟开平突然觉得,她的清高与娇纵其实只一线之隔罢了。之前同他对着干是出于自尊,眼下分明就是赌气,嘴上不肯服软。 于是男人咧嘴笑了,俯首在她额上用力亲了一口,朗然道:“不稀罕也不行,我已经给你带回来了。” 这一口下去,把师杭吓了一跳。她仿佛又不小心被野狗咬了,嫌弃至极,忙抬手想要擦干净额头。孟开平却不由分说拽着她的手拉她起身,替她穿上自己放在此处用来换洗的里衣。 那里衣又宽又长,当戏服都过了头。师杭本不愿将就穿他的衣物,可架不过男人态度坚决,只好眼睁睁看他帮自己系上腰间的带子。 再然后,趁她还立在桌子面前发愣的时候,男人已取来一摞油纸包着的方裹,一一打开。 猪肉、牛肉、羊肉、鱼肉…… 一桌子荤腥,还有几个窝头和一团杂粮饭。 “不晓得你喜欢吃什么,便都拿了点。”孟开平拉她坐下,指着这些饭菜,挑眉笑道:“我不逼你吃,你若想硬气到底,我绝不拦你。只是军中米粮金贵,你今日不吃,明日我可不会再纵着你了。” 师杭明白他意有所指的威胁。实话说,她也想硬气,毕竟爹娘丧期叁日未过,她还想为他们守孝叁载,岂能擅动荤腥。 可他偏偏为她备了这一桌子“好菜”,逼她不得不低头。 要么老老实实吃了,要么就等着被饿死。 师杭盯着眼前的饭菜,片刻之间便已有抉择。总归现在她不打算死,今后还要在他手上讨生活,只好先虚与委蛇一段时日了。 这哪里是记挂着她,分明是故意瞧她笑话。师杭在心中自嘲一笑,见男人连碗筷都没替她准备,她也不提,直接用手去拿。 孟开平没想到她这么能屈能伸,原本还准备应付一番吵闹,只见师杭这厢已经咽下了一口窝头。 以她的教养,不论在何处用什么,都该正襟危坐细嚼慢咽;此刻她却全然抛弃了那些斯文规矩,吃得又急又乱,根本食不知味。 少女垂着首、含着泪,咬下的每一口都异常用力,根本不像是在用饭,而是在发泄。 外头的男人们不喝汤水,只饮酒,然而现下连酒水都没有。她吃得艰难,孟开平越看越难受,生怕她被噎住。 他大她五岁,经历和见识都远胜于她,何必同一个小姑娘计较。况且,故意欺负为难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有趣。 孟开平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制止她。 “师杭。”他这样唤她,轻叹道:“你怎么这么倔啊?” 那一瞬间,师杭透过他粲如夜星般的眸子,望见了许多难言的情愫。这句话给她的感觉,根本不像是今日才认识她,而似已经认识她许多年了。 他的言行很矛盾,待她又亲近又抗拒,师杭实在不明白,孟开平也没打算让她明白。他径直起身给她倒了盏茶,师杭接过,也不管这茶沏了多久凉了多久,仰头便一饮而尽。 默不作声吃完这顿有生以来最难以下咽的饭菜,师杭觉得,未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再怕了。 —————————— —————————————— 很矛盾。两个人现在的感情和想法都很矛盾。 孟开平属于根本没打算正视/承认对师杭的好感,他的计划只明确到“把这姑娘弄到手”这个步骤,其他的一概没考虑过。因为他坚信自己和师杭不是一路人,不会有结果,所以等“摘月”的满足感褪去后,他就会依例处置她(打脸警告) 师杭则是在死与不死之间挣扎。纯粹的温室花朵失去温室以后便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了,只能劝自己暂时安于现状。目前她还不知道对方具体是谁,等她知道了……那必然是要炸毛的。 我以为自己可以写出强强,然而不可能。看了一下《明实录》后:救命,这群年纪轻轻造反的男人都是什么狠角色啊,师杭怎么可能玩的过…… 如果孟开平不是爱而不自知,他就是六边形战士。 别处 “阁下打算如何处置我?” 饭后,师杭端坐桌前,毫不避讳开口问道:“是玩弄一番后便放我走,还是等玩腻了便杀了我?” 孟开平顺手收拾了一下桌子,看也不看她,不甚在意道:“还没想好,不过,应当不会是前者罢。” 师杭心中失落,只见男人轻笑着继续道:“行军打仗,俘虏是战功也是负累。所以对于被俘后还心有不甘的人,我一般都会早点杀了以绝后患。至于女人……”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后面色平淡道:“杀人会影响心境,如果没有旁的发泄途径,易生变乱。故而军中多少需要一些营妓。” 他现下所说十分坦诚,对于这姑娘,他暂时还没有独占的想法。她是当朝元臣之女,如果将她留在身边,总归不太体面。 他估摸着,最多一月时间,他也就厌了她了。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师杭差点被他这番冠冕堂皇、有理有据的话语给说服了,可听到他对自己的安排,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道:“真难相信,对你们来说,杀人还会影响心境?我以为不过是手起刀落罢了。” 她没有亲见战场之惨烈,但只需稍作想象便能明了——叛军过境后,城内已然十室九空,其中又有多少人成了刀下亡魂呢?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只会杀人的恶鬼?” 没想到孟开平突然恼了。他停下手中的动作,紧紧盯着师杭,质问道:“你看清楚了,我们都是人,活生生的人!若非走投无路,谁愿意起兵反叛?你以为整日杀人很快活吗?” 师杭被他的反应吓住了,一时竟答不上话。她看得出,他心中有怨、有恨,却不知这怨恨从何而来。 孟开平吼完,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半晌,才侧首闷声道:“你是不会明白的,这世上的苦难,你从未经历过。” 闻言,师杭立刻就想反驳他。难道她这几日经历的还不算苦难吗?然而孟开平好似也想到了这点,看着她,蓦地又笑了:“不过从今往后,你会逐渐了解这世道之艰的。” 这话算什么意思?非要拉她下水一同倒霉才甘心吗? 师杭望着他得意的表情,几乎恨得咬牙切齿。她站起身,故意想教他面上难看,便轻蔑道:“你说杀人不快活,可我瞧你却轻松惬意得很。手握屠刀者尚言被迫,虚伪得令人作呕。” 果然,孟开平听完她的话敛色沉默了,但他还远远算不上生气。 师杭又道:“佛法有云,‘诸余罪中,杀生第一’,汝之罪孽,早晚会有现世报应。” 这是一句近乎诅咒的话了,话音落下,连师杭自己都觉得过于刻薄。可孟开平却被她逗笑了。 “你才多大,竟笃信这个?”男人也站起身,用绝对优势的个头压制她,张狂道:“我是从来不信什么神佛鬼怪的,倘若真有报应,那就报应好了。总归谁敢挡我的道,我便杀谁。” 师杭自幼受母亲影响,十分敬畏佛法,头一回见识此等狂妄自大之人。 “你不怕死?”她诧异道。 孟开平低头看她,觉得她实在天真可笑,当下便朗声道:“我若怕,早就死了烂在地里了,岂能有今日的风光?我家除我之外都已经死绝了,什么狗屁神佛,管它做甚!” 而后,他又似笑非笑地对师杭说道:“劝你也早早莫信了,你瞧,佛祖并不能保你一辈子安稳,可我能。我甚至还不需你抄写经文供奉香火,只需一条……” 他揽住师杭柔软的腰肢,凑近她耳畔,暧昧含糊道:“今后在床上听话老实些就行。” 师杭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正欲扬手打他,却听帐外有人高声道:“将军,有苗军军情来报。” 苗军? 还未待师杭反应过来,孟开平直接松开她大踏步走了。他顺手抄起门边的兜鍪,头也不回,别说一句话,就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师杭想,这人真是放荡时无所不用其极,正经时无人可扰其心智。幸亏他走了,不然今夜可不好应付。 得了对方的准话,师杭现下坦然多了,且能活一日是一日罢。 倘若他真将自己送去当营妓,到时再寻死也不迟。今日之日多烦忧,不如早早熄灯入梦。 * 第二日醒来,师杭甫一睁开眼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苍老面容。 “阿媪?” 她惊喜地坐起身,立时抓住那人的手,激动万分道:“我、我还以为您已经出城了……” 眼前之人正是那日匆忙分别的柴媪。她此刻穿戴齐整,眼眶却是红肿的,显然担惊受怕许久。 柴媪回握住师杭的手,颤声道:“小娘子,你竟还活着,真没想到还有再见之时……我还以为你被那贼人……”说着,她突然捂住了嘴,慌忙道:“该死该死!是那位将军才对!” 师杭这才从惊喜中冷静下来,问道:“阿媪,是谁带您来这儿的?” 柴媪面露难色,但还是坦言道:“那小郎君领我来的。他脾气不好,为人倒还算不错,也没为难我这老太婆。” 说着她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师杭,面露忧色道:“倒是小娘子你,可有遭什么罪?听闻这些官兵掳走女子,都是要充作营妓的,你……” 闻言,师杭摇摇头,又点点头。这话她也不知该作何回答。 柴媪见她神色恍惚,又见此处乃起居所用的帐子,心中料定她昨夜已失身于人,又是心疼又是暗恨道:“这群没良心没王法的!烧杀抢掠罢了,还非要糟蹋好人家的闺女,唉,往后可如何是好?听说昨夜外头吊死了好几个,想来都是不堪受辱才……” 师杭心头刺痛,无力道:“解脱便好,总不至于再忍受折磨了。” “小娘子,你这是什么话?”柴媪忙斥她:“千万不可有求死之心啊!依老身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眼下清白实在算不上第一等要事,保全性命才最要紧。等熬过了战乱,便是再嫁都使得。” 师杭听她越说越远,叹息一声,悲观道:“我恐怕活不到那一日了。阿媪,您还是快些想办法离开此处罢,免得再受我拖累。” 如果不是因为带上她,柴媪此刻早就在去往严州的路上了,何至于落入贼窝。 “城门已关,恐怕一时半刻出不去。况且我孤零零一个人,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 柴媪也叹了口气,而后她望着师杭,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小娘子,你同我说实话,你……姓甚名谁,家中究竟是何方人氏?” 如果说那日兵士上门搜查,她心中只有两分疑虑,眼下则有八分肯定了。 师杭早有所料,听她开口询问也不再避讳,直言道:“那日隐瞒,实属迫不得已,恳求您原谅我。” “叛军之所以四处搜捕,只因我父亲是徽州路总管师伯彦。城破后,我与幼弟失散,若非得您相救,恐怕早就死在那晚了。您于我的恩情此生难以报答,唯有下辈子结草衔环、以命相酬了。” 少女不卑不亢地说完,竟直接屈膝跪在了地上。柴媪一见,哪里敢受她这一拜,赶忙拉她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这样贵重的身份人品,跪我这老太婆岂不是让我折寿吗?要真论及恩情,当年我儿战死,还多亏师大人惜老怜贫,拨了好些钱粮给俺……” “阿媪。”师杭用力攥着柴媪的衣袖,像身陷汪洋中紧抓浮木般,小心翼翼问道:“我爹爹他……是个为民谋福的好官,对吗?” “自然是的!”柴媪连连点头,肯定道:“我在徽州待了半辈子了,眼瞅着总管之职少说也换了五六个人。唯独师大人就任后,此处米粮便宜、法度有序,再没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闻言,师杭仿佛得到了天大的奖赏,笑得轻松又满足。 那个男人懂什么?只不过想一味贬低她父亲来抬高自身罢了。他将叛军褒扬为“正义之师”,可毁了百姓安稳日子的,分明是他们才对。 * 柴媪被带来此处,虽不是受孟开平吩咐,但也是在他默许之下的。 孟开平原想将师杭丢去与那群营妓同住,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她这么个要强娇气的姑娘,若真去了,恐怕连半日都熬不过。 难道让她一直住在自己的帐子里?孟开平觉得也很不合适。 昨夜庆功宴上,齐闻道死缠着他,一个劲儿打听师杭的事情。除了在平章大人面前,孟开平还从未见过他那般扭捏做作的情态。 结果齐闻道兜兜转转半天,最后竟同他开口询问,能不能把那师小娘子赏给他? 孟开平一下觉得师杭根本没说错,他哪里还是小孩子,简直就是个色中饿鬼。 他果断拒了齐闻道,可手下的万户袁复见状却担心起来,明里暗里提醒他:“将军看中那小娘子倒也无妨,只是需谨慎有度,切不可为美色所惑。她是师伯彦之女,自然同她父亲是一条心,将军待她再好也无用。” 于是孟开平更为难了。他既不想待她太坏,也不能待她太好,那该怎么办? 总归在这儿也待不了几日了。为了图省事,他干脆允了齐闻道的安排,将那个与她关系颇好的老妇送去供她差使。 以她的傻样,没人伺候就跟个残废似的,可军中也没理由让她铺张胡闹,遣个老妇过去刚刚好。 而师杭这厢,自七月初九那晚后便再没见男人出现过。 他不来,她也不担忧,反倒十分闲适自若。她根本不关心孟开平去了何处、忙于何事,每日只同柴媪一起闲聊打发时间,除却必要,连门都不出。 大家闺秀,最不缺的就是沉静与耐心。师杭早就习惯了无趣枯燥的闺阁生活,即便将她关在这里几个月,她也是能撑得住的。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然而,七月十二那日用完午饭后,一队突然拥入的兵士打破了这层表象上的平静。 难得,孟开平今日并未穿盔披甲,而是同寻常士绅般穿了件绛紫色袍服,脚踩乌色皂靴。师杭原本正趴在案上望着盏素瓷茶杯发呆,骤然瞧见他阔步进来,不由一怔。 叁日不见,差点没认出来。男人肤色本就不白,衬着身老气横秋的绛紫,再配上黑纱钹笠帽……远远看去跟颗行走的茄子似的,真是毫无美感,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师杭忍不住在心里笑话他。孟开平见她朝这处瞥了一眼,又扭过头去,还以为她是不想见自己,便开口阴阳怪气道:“你这日子过得蛮清闲,同你从前在闺中应当没什么两样罢?” 说着,他一边指挥那队兵士往外搬东西,一边自顾自收拾起帐中的零碎物件。一旁的柴媪头回见他来,吓了一跳,躲在角落里根本不敢出声。 师杭瞧了半晌,也有些坐立不安道:“你……要走?” 这群人惯常四处征战,难不成要离开徽州城,开拔去往别处了? “走?当然不走。”闻言,孟开平却轻轻一笑,一把抓起她的细腕将她拽了起来,扬眉道:“上头有令,改徽州路为兴安府,立雄峰翼元帅府。从今往后,此城便尽由我军掌管了。” 师杭一听,当即冷笑道:“尔等小人,得志猖狂。自宋宣和叁年至今,徽州之名从未变更,怎的被你们一霸占就要改称什么‘兴安’?许是今日想着改朝换代、称帝称王,明日便兵败如山倒也说不准。” 果然又是什么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孟开平懒得再听,直接将她拉到一旁,低头瞧她。 少女近日好生梳洗过,也换了身干净衣衫,总算没那么狼狈不堪了——她发上用天青色布帛梳了个包髻,未用半点钗环珠饰,而身上所穿的衣物也是再寻常不过的半臂襦裙,布料粗简,颜色暗淡。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身最不起眼的打扮,穿在她身上,只教人觉得更显其清丽。一张小脸素面朝天、粉黛未施,却依旧能观出她眉目间的风雅气度。少女亭亭立在这儿,犹如林间修竹,浑身有股子纸墨香,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孟开平想,这身装扮实在衬不起她。且说那发髻没有钗子固定,总显得有些松散,几缕碎发落在她细白的颈间,轻飘飘的,挠得他心痒。 再遥想去岁那日,她梳着极美的发髻,穿着水蓝色外衫并一袭藕荷色百褶裙,遥遥立于高台之上。孟开平只不经意望了一眼,便无端忆起家乡清冽澄澈的新安江水和开遍江畔的灼灼桃花。 那时他便想,世上再无人比她更衬得起蓝色。 怎么如今她跟着他,就不能有此容光了呢? 师杭见他总不答话,还以为他心虚了,抬头一瞧却对上他意味深长打量自己的眼神,当下便有些羞恼。 人前人后,世家小姐是绝不会允许自己仪容有失的。她十分不自在地拢了拢鬓发,避开男人的目光,淡淡道:“你大可笑话我,落难至此,我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哪知男人听了这话,跟搭错了筋似的,突然一拍手道:“也罢!你不必待在此处了,随我来,我带你去别处!” —————————— —————————————— 虽然孟开平自个儿穿搭拉胯,但对师杭的形象要求还蛮有执念。可能他这辈子最靠谱的审美都用在了挑老婆上头了。 求珠珠~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大家帮忙推推文~ 玉簪 师杭又一次被强迫着上了马。 男人只是随意用手掌掐着她的腰肢,轻松一举便将她送到了马背上。然而,师杭还未坐定,胯下那匹乌骊马就开始狂躁不安起来。 马儿双鼻喷吐,不断发出阵阵嘶鸣声,前蹄又在原地刨了几下,似乎想赶快将背上的生人甩下去。 师杭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幸好旁边还有个人离她不远,她也不管抓的是什么,只死死拽着不松手。 “泥炭!” 孟开平沉声斥了一句,旋即一把扯过缰绳朝师杭吼道:“你拉着我作甚?握缰!” 师杭这会儿都快趴在马上了,被男人一吼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拽着他的衣襟,赶忙松开手接过缰绳。 那战马被主人训斥了,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它从未被孟开平以外的人骑过,出于本能,自然不会对师杭有任何好感。 直到孟开平也上了马,它才逐渐安稳下来。师杭注意到,它甚至还十分通人性地扭头瞅了一眼,满眼都是对她的嫌弃。 ……服了,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马。 孟开平也注意到了他的坐骑此刻极不愉快,便开口责备道:“你这女人根本就不会驭马,泥炭向来乖驯,怎么你一上来它就发脾气?你方才是不是揪到它鬃毛了?” 师杭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怎么连马儿心情不好都能怨她?于是她立刻回嘴道:“你发什么神经?我往日骑的可是宫里赏赐的贡马,一匹之数不下百金,哪里会像你这匹疯马似的……啊!” 不知是不是男人故意的,她话音还没落,胯下那畜生竟又突然发起狂来,往前猛冲了好几步。 “吁!” 师杭吓得半死,孟开平却很快游刃有余地将马制住了。他低头看向怀中瑟缩着、面色苍白的少女,打趣道:“泥炭可听得懂人话,你最好注意言辞,不然它趁我不在迟早要报复你。” 像是在回应主人的话一般,那马又及时扭头,挑衅似的瞅了眼师杭。 “……” 师杭这回是真没话说了,因为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推断这男人,包括他身边的一切物什。还有,“泥炭”这名字,怎么听都十分土气,根本不适合称呼战马,反倒像给村里阿猫阿狗起的外号。 “果然跟你似的,没章法的泥腿子。” 师杭小声嘟囔了一句,旋即挺直了背,刻意同身后的男人拉开距离。 方才,男人结实的身躯紧紧贴在她身后,像一堵墙,莫名带来一种安心可靠的感觉。可她很抗拒这种感觉。 孟开平没听清师杭嘟囔的话,但猜也能猜到,十有八九是骂他的。于是他轻哼了一声,见后头的行李都齐了,也不再逗留,打马便向城内而去。 * 这回男人骑得并不算快,师杭甚至还敢睁开眼看看周遭的景色。 凡所经处,兵士们皆单膝跪地恭敬行礼,直到他们远去才敢起身。师杭见状,内心既疑惑又不安。 此行只是一小队人罢了,领头的便是这男人。可这样体面的排场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所以,这男人的官职究竟有多高? 他样貌虽然不够俊秀,又因为长年的风吹日晒显得有些沧桑,但相处下来,师杭直觉他最多大她十岁左右。因为年少气盛做不了假,倘若他已及而立,有些言行是万万不可能做出来的。 时至今日,师杭连男人的名姓都未曾知晓。一则是他没有主动提起,二则是师杭下意识逃避。 她想,无论他是谁,她对他的态度都不会有半分不同。 他们从大营出发,一路未停。师杭原以为自己会被送到一处陌生之地,可她万万没想到,她会被送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下马后,孟开平指着头顶的牌匾问她:“怎么样,还认得出么?” 师杭怒瞪他:“这是我家,你说呢?!” 眼前这处府邸正是从前的师府,她自小生活的地方。只不过如今门口换了副崭新牌匾,上书叁个大字——元帅府。 师杭越看越觉得荒谬,孟开平却抱着臂十分满意道:“既然认得,那你今后就住这儿罢。” 好不容易将金贵的鸟儿捉出笼,一时半刻还真不知该如何安置。好在他连这笼子也一道霸占了,且让她回自个儿笼里待着罢。 师杭自然不觉得他是好心,便抗拒道:“鸠占鹊巢,我不住此处。”细论起来,这里也算不得她家了,她已经家破人亡了。 可孟开平才不会顾及她的小心思,他打定主意要将她安置在这儿,便径直拉着她朝里走去,边走还边感叹道:“啧,你家还真不小,上回来竟没细看,一方大员果然气派……这么多院子,你从前住哪间?” 师杭不想搭理他,然而这男人认起路来也跟狗似的,稀里糊涂竟摸对了地方。 孟开平一见此间满院落的花花草草便肯定道:“啊,一定就是这儿。” 说着,他还抬头看了眼门上的字。师杭以为他会将“露华阁”叁个字念出来,结果认了半天他也没吭声,显然是没认出个所以然来。 师杭原先并不知道他出身究竟如何,眼下一见他根本大字不识,便更加瞧不上。 男人严严实实挡在路前头,她推不动便只得绕过。待她缓步踏进荒芜寂寥的露华阁,望见此处的一草一木,霎时悲从中来。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重重粉垣内,茂林修竹依旧,人却都已不在。抄手游廊边的小石子路、假山池塘中的碧叶粉荷、丛丛茶花旁的秋千架子……这些她从前熟视无睹的景象,此刻再见,恍若隔世。 孟开平见这姑娘自顾自往里走,跟丢了魂似的,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紧她。他随着她,一路穿过小院拾阶而上,即将步入闺房前却被喝止住了。 “不许跟进来。”师杭倔强道。 孟开平瞧她分毫不让地挡在门边,防贼一样防着他,便嗤笑道:“有这个必要么?现下跟我整什么外男不得进闺房的大道理,未免也太迟了罢?咱俩都一个榻上睡过的了……” 后面分明还有一队人跟着,他居然恍若无人般说这些!师杭更羞恼了,正欲推他出去,却见男人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搂着她进了屋子,将大门一阖。 窗扇未开,屋内有些暗沉。师杭气闷极了,懒得跟这男人掰扯,只大致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心头有些诧异。 她这屋子虽然有人闯入过的痕迹,但似乎并未遭受洗劫,因为博古架上还有梳妆台上摆放的值钱物件分毫不少。 揣着重重疑虑,她缓步走到妆台前打开层层屉子与木盒,结果心中更惊讶了——里头的金银、玉器、宝石居然也都还在。 难不成这群叛军只当钱财是身外之物,视若烟云、毫不动心?师杭正蹙眉想着,一偏头却见男人也厚着脸皮凑到她的妆台旁,正捏起一支玉簪,满眼稀奇地打量着。 呵,什么不动心,简直贪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师杭看他那幅没见识的模样就心烦,而他拿着的那支簪子又恰好是她往日最常戴的,立刻一股子无名火烧上心头。 约莫是近墨者黑,她这几日脾气总不大好,过往学的修身养性之道全然无用。这一怒更昏了头似的,她想也不想,直接抬手去夺。 其实也不怪孟开平稀奇,观赏女儿家闺房这种事,他毕竟还是头一回干。甫一踏入此地,只闻缕缕淡香萦绕鼻间,熏熏然几欲醉倒;而房中的装饰摆件,目之所及无一处不精致华美;至于师杭的花梨妆台,那更是教他大开眼界。 各类钗环饰品堆了好几屉子,成套的头面封在盒中,垒了一层又一层。有些宝石和玉器,孟开平见了只觉得耀目逼人,却根本不敢估价。相比较起来,金银倒算不上其中值钱的了。 这小娘子果真是金山银山、锦绣绮罗堆出来的,谁养了她,一个不小心就是倾家荡产的事儿啊…… 想着想着,孟开平的目光不自觉就定在一支素色细簪上。 那簪子一头镂的似乎是朵茶花图样,他越瞧越眼熟,便想要拿近细观一番。然而他刚刚举起那玉簪,一旁的少女却突然恼了,竟伸手来夺。 以孟开平反应之敏捷,她自是夺不成的。可谁能料到,偏偏男人避开后指尖一滑,簪子不慎坠落在地,发出一声泠然脆响。 孟开平呆住了。 玉器不经摔,更何况是这么细巧的簪子。他望着地上碎成好几节的玉簪,半晌,才磕磕巴巴道:“这……我、我不是故意的啊……” 师杭也没想到会这样,她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碎玉拾起。孟开平看她垂着头十分委屈的模样,又怕她划伤手,便也赶忙蹲下来。 “哎,你别碰,我来替你拾。” 他想推开她的手,结果却因为太过慌乱,力道没拿捏好,居然直接一把将少女推倒斜倚在地上。 师杭彻底惊住了。她歪坐在地,双眸茫然地看向他,片刻之后,突然掩面哭了起来。 一时间,孟开平连解释都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完了完了,东西是他打碎的,人也是被他弄哭的。虽说都是无意失手,但他一个大男人总不好推卸责任罢? 面前的小娘子越哭越惨,孟开平听着她的哭声,不由得恍惚想起他幼时在村里胡闹,和伙伴一起装鬼捉弄小姑娘然后扯她们头发的破事。 那时老爹是怎么教训他的来着? “……你还真是能耐了!老子天天让你吃那么多饭是让你欺负女娃娃的?臭小子,你娘要是还活着,见了你这损样儿都能拿刀剁了你!” “……平子,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女娃娃都是瓷做的,轻易碰不得。你胡打胡摔惯了,敢这么对人家就是欠抽!耳朵长屁股上了!” 孟开平突然觉得耳朵一痛,好似老爹正狠狠揪他似的,当即不敢再耽搁,挪到师杭旁哄道:“别哭了成吗?算我对不住你。我和兄弟们推推搡搡惯了,方才那力道真不算大……” “这样,要不你推回来?你要是推不动踹我也行……还有、还有那簪子,我会赔给你的,我发誓!” “赔?你如何赔?”闻言,师杭哽咽着反问道:“那簪子是我爹爹送我的,你便是再买一支也不可能一样了。” 孟开平心想,嘿,我还就不信了,什么了不得的簪子能全天下独一份?于是他信誓旦旦道:“我说赔你便赔你,不就是山茶花么,算不上什么稀奇的。” “算不上什么稀奇……呵。” 师杭忍不住冷笑一声。这簪子是她爹爹亲手雕刻的,她倒要看看这男人如何寻来相同之物赔给她。 孟开平将那几节碎玉尽数收了起来,拉着师杭起身。闹了这么一通,他也没心情再多留了,只想着脚底抹油赶紧溜。 于是他便打了个哈哈道:“待会儿我遣几个人来帮你收拾收拾,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我晚些时候再来瞧你。” 师杭听这话总不太对味,好似她已经成了他豢养的女人,便冷着面色道:“我住在这儿,您又住在哪儿?敢问将军可有家室?” 孟开平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个,顿了顿,才慢悠悠道:“你打听这个作甚?”难道她还指望着嫁给他? 师杭没错过他目光中些微的鄙夷之色,淡声道:“倘若将军已经成家,自当爱重妻子,不该与我胡乱搅在一处;倘若将军未娶,则更该爱惜名声。我想,应当没有哪个大家小姐会愿意嫁给私蓄外室的男子。” “……你想得未免太多了。” 怎么这小娘子说话不是酸文假醋就是夹枪带棒,孟开平听多不免也躁了,便道:“吾妻必然贤淑大方,不会计较我在军中所为。况且,你还算不上什么外室,只是个妓子罢了。我乐意便将你养在这,不乐意便可随时让你滚出去。” —————————— —————————————— 孟开平,你嘴欠不欠呐? 下一章可能要浅浅开下车,然后写点往事回忆~其实最近几章看起来挺欢乐,但已经埋了虐点了,比如他俩互怼的一些话。孟开平的狂妄自大以及师杭的偏见刻薄,后面都会应的。 and俺要写群像!绝不拘泥于小情小爱,希望后面故事和立意都可以逐渐展开吧。 癸水h 直到孟开平走远了,师杭脑海中还在不断回想他方才说的话。 心中气恼吗,当然,可是已经远不如头一回听见类似言语时那般难以忍受了。 这样的改变多可怖啊,不知不觉间,她居然已经开始学会屈服并安于现状了。再这样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她便会真的成为一个任由男人玩弄的“妓子”,再提不起分毫反抗的心思。 那支断了的玉簪上,镂着她最爱的茶花图样。旁的姑娘都爱些梅兰竹菊,偏师杭自小就钟爱茶花——开时艳色靡丽,漫山遍野一簇簇,美得夺目又张扬。 然而此花在乡野间还有个称呼,叫做“断头花”。 茶花不会等到开败了才凋谢,它若要落,只会选在极盛之时,连花带蕊一整朵突然从枝头坠落在地。 类似砸碎在地上的簪头那端,也似斩断的人头。 这种方式决绝又惨烈,却保留了它所有的美,因为从无人得见过茶花衰败凋零的模样。 师杭想,也许做人也该如做花,这样苦熬苟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整个午后,外头的嘈杂喧哗声始终未歇,似乎今日不止她一人搬来府内居住。到了晚间,有两个小兵领着柴媪并一个小丫头来到她这里,留下些吃食,匆忙交代完便要走。 然而临走前,师杭却叫住他们,客气开口道:“请问二位小哥,隔壁院子住了何人?” 那两个小兵看上去年岁同她差不多大,腼腆得很,只挠挠头道:“姑娘问的是哪边院子?东边还是西边?” 师杭闻言一愣。 她的露华阁位于后院稍靠东边的地方,西边则是她娘亲从前的住所,那是个叁合的大院落。听了一下午的动静,她估摸着,那里似乎住进一大家子人。 而她的再东边,记得只有间单进的小房舍,是从前留给柴嬷嬷和她女儿住的,难不成也有人占了? 一小兵见她不答,便一股脑道:“西边嘛,住了胡将军的家眷。东边就住了个于娘子,昨儿就搬过来了。” “于娘子?”师杭根本不认识此人。 另一个小兵似乎更清楚内情些,便大咧咧解释道:“她是我们将军的妾室。” 听见这句,师杭一下睁大了眼睛,旁侧的柴媪也十分惊讶。 小兵看她脸色不对,这才反应过来其中关窍,恨不得自打几个嘴巴子。当下,他俩连辞都不辞了,立刻推门溜了出去。 师杭怔怔地坐在椅子上,思绪纷乱。 柴媪见人都走了,便寻了个借口将那刚来的丫头“小红”也打发出去,悄声问师杭道:“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小将军已经娶妻了?” ……娶妻?她觉得他倒更像是未娶先纳。 良久,师杭长舒了口气,无奈道:“果然半点不通礼法。” 他爱如何便如何,她管不着也不想管。总之她被囚在此处,连院门都出不去,便是再住进来十个八个莺莺燕燕也与她无关。 她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自家府院被这群人给糟蹋了。 师杭觉得身上不大舒坦,晚膳时只用了半碗白粥。男人说要来,她却盼着男人千万莫要来扰她,于是洗漱一番后便早早睡下了。 刚开始,她做了一个再幸福不过的美梦。 梦里,爹娘与她泛舟江上,天清气朗。爹爹立于船头吹箫,阿娘则陪着她一道煮茶。 待茶分好了,她便倚在船边观赏两岸风光,细品香茗,好不快活。 可不知为何,突然间,天色翻滚、风云变幻——江上也泛起了阵阵涟漪,似乎有暴雨将来。 爹爹见状,匆忙让船夫将画舫靠岸,于是一行人都避在仓中,静听外头的穿林打叶之声。 就在此时,师杭不经意向外一瞥,竟瞧见码头上立着道身影。 那人一身布衣,未戴蓑笠,孤零零站在连绵不绝的大雨中。他似乎在此处等船,可惜天公不作美,哪里有船夫愿意此刻开船呢? 梦中的师杭见他实在可怜,便向爹娘提议道:“不如请他来此一避罢。” 爹娘笑着点点头。师杭便吩咐自家船夫出去请人,结果船夫与那人交谈了好半晌,那人并不肯应下。 “他说自个儿身上不干净,恐弄污了贵人的船。” 师杭听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雨势渐大,那道身影也渐渐氤氲模糊,江畔青山隐隐,天茫水阔,竟无此人的容身之所。 于是她撑了伞,亲自下到船头相邀。 雨滴坠在油纸伞面上,顺流而下,沾湿了她的裙摆和绣鞋。她将伞檐微微抬高,想要看清他的脸,并柔声劝解道:“公子无需多虑,我与双亲并不在意这些……” 可是说着,她却突然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再吐不出半个字。 因为眼前这位郎君,相貌坚毅、眉目冷肃,根本就是孟开平的模样!而他此时此刻就立在一步之外的码头上,浑身湿透却仍盯着她不放。 眸光如炬,像是在看入套的猎物。 他说:“师小姐,多谢你的美意。” 师杭怕极了,她突然想起这是个梦,一个骤然变为噩梦的美梦。 她捏着伞柄一步步向后退,急切万分地想要跑回爹娘身边,结果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呢? 爹爹、阿娘、还有那船夫居然一瞬间都不见了,只余此画舫空荡荡漂在江上。 再回头,男人望着她惊慌失措的神情,依旧笑吟吟道:“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做什么呢?” 旋即,他伸手稍一用力,便将师杭推入了滚滚江中。 冰冷刺骨的江水顷刻淹没了师杭,她不会水,根本无力求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向下沉。她被江水裹挟着越漂越远,明明都快要死了,却还是能望见男人狠厉的目光。 “……不要!” 霎时,少女惊叫着从睡梦中惊醒。 她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身上压着个黑影,一仰头便撞上了那人。 “嘶……” 孟开平一手捂着被撞痛的额头,一手捂住少女的嘴,低斥道:“大半夜的,瞎喊什么!” 闻声,师杭没空再去想那个怪异的梦境了。她见着男人压在她身上,便明白他又要强迫她做那事,当即挣开束缚,狠狠骂道:“不要脸!登徒子!” 孟开平觉得自己有点冤:“我才摸进来,刚挨到床你便醒了,哪儿不要脸了?” “再说了,你方才还撞到我了,你瞧,莫不是肿了……”男人腆着脸贴近她。 “快些下去!”师杭不想听他废话,用力推他:“你再不出去我可喊人了?” 孟开平却纹丝不动,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故作凶恶道:“你喊罢,这地归我管,我看谁敢进来。” 说着,他直接制住师杭乱扑腾的双手,俯身去亲她:“唉,你怎么也不等我便睡了?身上擦的什么,怪香的……” 师杭只恨自己没满身擦上毒药毒死他:“这处多的是女人,你想找谁不行,偏来欺负我!” 闻言,孟开平好生揉了把她的酥胸,轻笑道:“那可不行,隔壁是胡将军的夫人,我不敢。” 岂止岂止,隔壁还有你正儿八经的妾室呢。 师杭别开头,冷声道:“你就不嫌脏吗?” 然而这厢,男人色欲熏心,已然扯去了她的肚兜,不住地捻弄挑逗着。她那处太过绵软细腻,摸上去跟缎子似的,孟开平实在忍不住,一口含住了顶端的红樱。 少女受不住,只觉得又痛又羞,便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孟开平听见这声音更加情难自抑,大手开始沿着她曼妙的腰线向下摸索。 “……哪里脏了。”男人粗重地喘息着,回应她:“我又不嫌你。” 屋里早熄了灯,黑漆漆一片。终于,他凭着直觉在她腿间寻到一处温热,抬手轻抚其上。 “啊!” 少女的双腿挣扎着想要并拢,偏被男人曲膝顶着,毫无招架之力。与此同时,一根粗硬手指已然探了进去。 这回和上回一样屈辱。他将师杭扒得精光,自个儿却连外衫都不脱,只单单褪去腰带,而后便开始在她的身上隔着衣物胡乱顶弄。 男人长年习武,因此指腹有茧,太过粗糙刮人。此时抚在她的娇嫩处,每动一下于少女而言便是一阵难以控制的战栗。 师杭紧紧闭着眼眸,竭力对抗所有陌生的感受。 他有什么资格嫌弃她?该是她嫌他脏才对!做到此处,男人的手段证明他对床榻之事并不陌生,同女人欢好也不止一次。 那处蜜穴紧闭,连小半根手指都吞不进去,孟开平原想教她湿些再入穴,可师杭根本不动情。 时间一长,男人耐心渐无。他想,女儿家总归要有这一遭的,若他次次怜惜她,等到猴年马月也得不了手。 反正她也不肯从他,倒不如狠心教她疼一回。 孟开平思定,手上的动作也粗鲁强硬起来。身下指肉相交声不断,淫靡至极,师杭只觉得他捅到了深处,忍不住哀叫一声。 男人根本不哄她,而是凑在她耳畔,嗓音低沉道:“怎么,这便受不住了?一会儿更粗的还要将此处捅穿呢。” 师杭浑身发颤,被他强压着打开双腿,素手只能揪紧枕边。孟开平身下已经硬得不行了,沉颠颠的子孙袋垂在下头,尖端直挺挺就要往里戳,然而少女却突然呜咽起来。 “……我疼。”她这样讨饶道。 疼?他还没进去啊,有什么可疼的。 孟开平当即觉得她在矫情,便敷衍道:“疼就对了,你且忍忍啊……”说着,挺腰又要往里入。 “不行!” 师杭这下抗拒得更厉害了,她睁开眼眸,极可怜地恳求男人:“你先起来行不行?等会儿……我、我可能……” “不是,你跟老子开玩笑呢?”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孟开平急得额上青筋都快暴起来了:“这事能等么,再等老子就快泄出来了!” 料定她在寻借口,男人便死死箍着她的腰,不教她逃开,而那东西的尖端也越挤越深…… 师杭再也顾及不得了,她当即大声道:“你快松开,我、我来癸水了!” “……啥?”闻言,孟开平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水?” 师杭羞恼至极,趁他愣神的功夫,直接从他身下钻下榻,然后赤着脚一路小跑到烛台边。 直到烛火燃起,屋内一片通明,孟开平这才想起低头看一看。结果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给他吓萎了——此刻,他身下竟有一大片殷红濡湿,连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兄弟头上都挂了彩。 “哪来这么多血?” 天地良心,他方才真的没进去啊! 男人面色铁青,又细细看了眼床榻,又侧首望向跑去净室的师杭,好半晌才喃喃道:“他娘的,真是撞了邪了……” —————————— —————————————— 男主确实不是处,但已经几年没碰女人了(具体原因后面会说)还有那个于娘子,后面也会解释的。总之,孟开平从始至终都只喜欢也只会娶师杭一个,不存在第叁者,更不会存在无意义的雌竞情节。 其实我个人觉得在古代背景下,除了青梅竹马的类型(比如怀袖那本)基本不存在男人二十多岁还是处男这种情况……来po写文就是希望兼容自由点,希望大家多担待~ 孟开平不守男德,罚他回回倒霉吃不了肉吧。 皮囊 师杭收拾完这一身脏乱,呆立在净室里好半晌,不知究竟该不该出去。 方才她能明显感觉到,男人今夜是打定主意做到底的,他根本不管她有多怕多痛,只顾满足自己的兽欲。倘若她此刻出去了,还会不会被继续蹂躏? 师杭不确定。 此刻在她眼中,孟开平粗俗狂妄、卑劣无耻、没教养没人性,简直连野狗都不如了。这种满脑子腌臢事的男人,恐怕她来不来癸水根本对他毫无影响,说不准他还觉得更新鲜刺激呢。 师杭越想越觉得外头就是龙潭虎穴,出去就死定了;可若不出去,男人迟早要进来抓她,到时更难堪。 于是她屏息凝神,躲在里面许久,直到听外间毫无响动了,才蹑手蹑脚地探出去。 奇怪的是,屋内烛火仍亮着。她以为男人睡着了,谁知甫一绕过屏风,便望见一道高壮身影挡在她的妆台前。 男人肩背宽阔,身高腿长,窝在她的小小绣凳上着实有些憋屈——只见他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她平日放杂物的箱柜,不知在忙着鼓弄翻找些什么。 见状,师杭第一反应就是想冲出去制止他。未经允许私碰他人之物,简直失礼至极,这男人的爹娘到底有没有好好教导过他? 可她又转念一想,现下贸然出去岂非自投罗网?倒不如静观其变。 她正欲悄悄退回去匿在屏风后,结果,一只脚还没来得及往后缩,就听见男人冷不丁出声道:“装模作样的,有意思么?出来。” 师杭的动作霎时定在原地。 片刻之后,她只得认命般,垂头丧气、一步一挪到男人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出来了?”师杭嘟囔着问道,明明他背对着她啊。 闻言,男人轻嗤道:“我没看见不代表我聋了。你脚步虽轻,吐息却重,站在那儿扭扭捏捏好半天,怎么,想着如何杀了我?” 师杭心头霎时一惊,忍不住抬眼偷瞧他。此刻,孟开平的欲火已经消得差不多了,但脸色属实算不上好看,毕竟被她这么一折腾,没吓出点毛病来都算他心态好。 师杭见他脸色阴沉沉的,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悻悻立在一旁看他将翻过的箱柜阖上。 孟开平扭头,见她始终站得远远的,一幅瑟缩畏惧模样,便自嘲道:“我还不至于那么禽兽,连来了癸水的女人都硬上,站近点能要了你的命?” 师杭不大相信他的话,固执要求道:“那你发誓,这几日绝不碰我。” 孟开平无语极了,这姑娘真是幼稚天真得可笑。对他来说,和女人讲话跟放屁差不多,睡一觉就忘干净了。 但为了糊弄她,他还是勉强道:“行,我发誓,倘若我这几日再碰你就断子绝孙,满意了罢?” 实话说,他这几日对她真不敢有太多想法了。一瞬间,从云端到十八层地狱,类似的邪门事儿再来几回,恐怕他就真的要断子绝孙了。 这种誓言对男人来说应当挺毒的罢?少女稍稍松了口气,但很快,她又想起一茬事。 师杭隐约听闻过一种说法,女人的葵水是秽物,倘若男人沾上了是会倒大霉的,就连生产过后月子里也一样。 于是她问孟开平道:“你不碰我,是不是怕战场上遇险丧命?” 闻言,孟开平刚开始一头雾水,听她一解释方才恍然道:“还有这种说法?我不晓得。只是记得我老家那边,妇人生产后确实会和丈夫分房睡,许是忌讳你说的这缘由?” 说着说着,他突然挑眉看向师杭,似笑非笑道:“不过,你问这个作甚,该不会是担心我罢?” 师杭心中暗暗冷笑,她确实非常担心他——担心弄不死他。倘若这法子真的靠谱,她简直巴不得将用过的月事带全甩他脑门上。 少女心里这样恶狠狠地想,嘴上却故作娇嗔道:“你胡说什么呢。” 孟开平见状更乐了。他真以为这姑娘是记挂着他,当下便觉得心头热乎乎的,赶忙伸臂搂过她哄道:“不怕不怕,你且放心就是,咱不信这个!” “况且,这边一时半刻还打不起来。婺源那头是胡将军领兵,我负责留守城内,叁万兵马加上重修过的城墙,想来苗军不敢擅攻……” 师杭柔顺地窝在他怀中,闻言,霎时心如擂鼓。 她万万没料到,自己无意间的一句娇话,竟惹得他说了这么多要事。往日她只顾着赌气,处处与他针锋相对,而他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尽说些废话;直到今日她才猛然醒悟,同这男人硬着来,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很明显,他吃软不吃硬,而且颇被她的容色所吸引。 师杭想,古往今来,有多少女人能正大光明地同男人争斗呢?权势、地位、财物……这些令人心折之物,她已然尽数失去了,所剩的唯有这幅姣好皮囊了。 无欲无求者,无处可破;但只要他有欲望,便有可破之处。既然男人喜爱这幅皮囊,那她何不利用一番呢? 孟开平自然不知道少女心头所思所想,他拥着怀中的软玉温香,突然觉得,自己也并非定要同她做了那档子事才会快活。 眼下,抛开一切纷扰仇怨,只是这样静静抱着她,他竟已感到十分满足。 这些年来,孟开平四处征战,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到如今加冠之年,身边的亲近之人越来越少,除却当年和他一起走出昌溪的沉善长,居然一个也没有了。 他们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孟开平更加用力地环紧怀中的少女,似乎想借此,填补心中的空茫。 那日攻破金陵城,他一马当先闯入福信的府邸,旁人都只当他想夺得头功,却无人知晓他内心深处的隐晦。 其实,他只是想更早些看一看。 看一看能名正言顺与她定下亲事的人家,究竟是何等模样。 ——————————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夜话 福家不是汉人南人,而是正经的唐兀贵族,府邸之中自然富丽堂皇到了极点。 入府后不久,便有人捉了福信的长子福治来,将其押在孟开平面前请功。 孟开平见了那男子,却不甚在意,只问道:“你叁弟福晟现在何处?” 福治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强压着跪在地上。他望着男人手中滴血的长剑,知晓大势已去,便心如死灰道:“他……在仰希阁中。” 孟开平提着剑大步而去。 见到福晟前,孟开平尚以为自己气量足够,绝不会因私怨遮心;然而,他很快便明白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少年生得实在太好。墨发朱唇,眉目似霜,皎如玉树临风前。世人皆道福叁公子姿容无双,见之难忘,今日一见的确不负美名。 浩渺书海中,他身着一袭月白衣衫,望着闯入阁中的叛军,只清清冷冷地一瞥。 那一瞥,竟教孟开平无端觉得自己低了他一头。 他分明看见了叛军手中染血的利刃,却丝毫不惧也不退,面不改色斥道:“尔等逆贼,天道难容。吾父虽去,然吾一息尚存,绝不允尔等玷污此地。” 说着,他将案上的烛台摔在地上,一缕火光霎时冲天跃起。 那火燃得太快太烈,似乎事先被人泼过了油,几乎眨眼功夫便顺梁而上然后蔓延到了整间书阁。福晟只静静立在原处,望着眼前弥漫的炽热火光,嘴角噙笑。 原来他已下定决心自焚于此。 孟开平心头一惊,知道阁中定有古怪,当下便一个箭步冲入火海。 终究,福晟被强拉了出来,然而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少年痴狂朗笑道:“厮杀半月又如何?如今你们得到的不过是一座空城罢了!” 果然如此,这金陵城乃是南方军政要地,福信早事先将一切机密的文书信件都藏在了此处。如今全被他儿子一把火烧光了。 孟开平面色阴沉,他压不住戾气一脚将福晟踹在地上,而后吩咐手下道:“去,将他屋子里的纸张都搬出来。” 元帅曹远见状也道:“这小子是福信嫡子,且留着他,我自有用处。” 搜检时,福晟始终面色如常。唯独打开其中一只箱笼前,他身子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冲上来阻拦。 孟开平眼尖,当即令人押住他,而后亲自打开了那只箱笼。 里面收拾得十分整齐,所装之物也一目了然——只有几摞分类理好的书册信笺,以及一轴画卷。孟开平不通文墨,犹豫片刻,自然俯身先欲拿起那画卷。 福晟在他背后突然冷冷开口道:“无用之举,此处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此地无银叁百两。孟开平并不理会,他两手各执一端便扯开了画卷。 外头一片尸山血海,府内也是剑拔弩张。男人们已然杀红了眼,满心都充斥着权与欲,可待此画卷徐徐展开,众人都不由愣了一瞬。 曹远皱着眉凑上来瞧了一眼,也是满脸惊诧,旋即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布防图,原来是福公子珍藏的美人图啊!” 众人皆哄堂大笑,唯独孟开平不笑也不语。 画上的少女容色清丽,眉眼含笑,恍若天宫仙子般;她纤手轻执团扇,身后则有万千繁花相簇,端得是一幅富贵锦绣图。 孟开平怔怔望着她,良久,只觉得魂魄都快被勾去似的。他甚至屏住了呼吸,唯恐惊扰画中之人。 福晟见男人始终不肯放下手中的画像,心中暗恨。然而,孟开平却盯着画像末处的落款,细细看了又看,突然问道:“画上何人,姓甚名谁?” 福晟不答,孟开平抬步行至他面前,威胁道:“你若不肯说,我便杀光你府中诸人。” 闻言,福晟面色一变。他犹豫半晌,方才咬着牙道:“此乃吾妻之像,尔等贱民……” 话音未落,他又生挨了一道窝心脚,差点吐出血来。 “文不成,武不就,你也就只能逞些口舌之快了。”孟开平见少年因痛蜷缩在地,心头畅快不少,居高临下道:“我且再问你一遍,这落款写的什么?” 福晟不明白贼人为何偏偏执着于这个问题,但他直觉不妙,便强压下喉中翻涌的气血,依旧侧首一言不发。 孟开平眼看问不出来什么了,便着人将他押下去,严加看管。 曹远始终在一旁观望,见孟开平细心擦了擦手上的血污,而后将那画卷重新收起,忍不住打趣道:“我说廷徽,难不成你是瞧上了画中女子?既是这小子的娘子,说不准就在这府中,且着人将她抓来便是。” 孟开平却摇了摇头,坚定道:“他根本未曾娶妻,这画上女子并非他娘子。” 曹远听得糊里糊涂的,不过也没空多管这些了,只吩咐道:“旁的随你,记着留他一条性命。” * 福晟在牢里受了半月酷刑。 他不肯吐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时间一长,连曹远都觉得他是个废棋了,然而齐元兴却想到用他来换俘。于是也不再用刑逼迫他,只派两人日夜盯防,免得他寻死。 像是知晓他们的心思般,很快,福晟竟开始绝食。 他坚持不进水米,只两日,人便奄奄一息了。 “福信膝下叁子,倒唯有这个小儿子最硬气。” 闲时,曹远同孟开平感慨道:“只可惜同他父亲一般愚忠,一心追随元廷。小小年纪,脑袋里都被那些之乎者也、贵贱有别的大道理塞满了,根本听不进去劝。” 求生难,求死易。他不肯吃东西,灌也灌不进去,平章大人却说不许这小子死,太他娘难办了。 孟开平一边泼酒拭剑,一边静静听着,蓦地笑了:“想让他老实也不难,只看能否说到他动心之处了。” “哦?”曹远不解:“如此说来,你有好法子?” 孟开平点点头,思索片刻后道:“这样罢,今晚我去瞧瞧,之后保管教他老老实实活到换俘。” 曹远当即一拍大腿,喜滋滋道:“就知道你小子鬼点子多!你若能成,那杆亮银枪便归你了,免得你天天惦记着……” “我不要那枪。”闻言,孟开平却撇了撇嘴,不屑道:“长枪多得是,日后定能缴一杆更好的来,我只求天下独一份的礼。” 一听这话,曹远立刻肃了神色,狐疑道:“廷徽,你该不会是想要我的统军元帅之位罢?嘴上没点把门的,平章听了又要教训你……” 然而,孟开平只道:“欲取浙东,先取皖南。让我与老胡一路作战,定能速将徽州府拿下。” 曹远怎么也没想到孟开平求的居然是这个,他摸着下巴想了想,旋即大笑起来。 “也罢,你若真能拿下徽州,升任一翼元帅不远矣!胡定海善攻,你善守,平章大人也早有此意,想着要多多磨练你。这般议下,我俩不日便该兵分两路了。” 金陵地势险要,北有长江天堑,龙蟠虎踞,古帝王之都也。齐元兴将此地改名为“应天”,其雄心壮志不言而喻。曹远已领命东下镇江,与赵至春一道向毗陵进发。 前方,有太多的难关等着他们去克服。 孟开平在牢中再次见到福晟时,少年枯瘦了一大圈,披头散发,形容衰败。 这位名满天下的福叁公子,文采斐然,武功身板却一般,熬到现在也算是油尽灯枯了。 他令人用水将福晟泼醒,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一心求死。” 福晟垂着头不答,一幅了无生气的模样。 孟开平又道:“若你死了,那便算我赢了。” 福晟根本不识得这男人,和他从未设局作赌,何来的输赢之说呢? 然而,只听男人幽幽继续道:“那落款我已识得了。‘元至正丙申春师伯彦笔,绘小女师杭于园中’……从前我只知她的姓氏,此番能得此画卷,倒多谢你了。” “你如何识得她?” 闻言,福晟猛地抬起头,眼中尽是防备之色。 孟开平对上他不甘的目光,挑衅道:“她生得美,我早年一见便下决心娶她,你说呢?” “逆贼!无耻之尤!”福晟用力挣扎着,身上的锁链发出阵阵响动:“你这样的出身,竟敢妄想夺人之妻?” 他原以为贼人只是惊于阿筠美貌,没想到居然早藏有龌龊之心,当即嘶吼道:“我与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更兼有双亲订下的婚书礼聘,你又算什么东西?!” 孟开平见他急了,反倒更稳:“青梅竹马与否,我不晓得。但听闻你与她订亲不足月余,婚书礼聘恐怕还没来得及准备罢?” 一下被他言中,福晟面色铁青,咬牙道:“那也不是你能强插一脚的。” “福公子,你所依仗的不过是祖辈家世,而非你本身。”孟开平负手而立道:“倘若我有你这样的出身,或许,与她订下亲事的便该是我。” “大言不惭。”福晟冷笑道:“她心悦于我,你以为自己能入得了她的眼?” 这群人都是各处起义的农民聚集而成,除了烧杀抢掠还知道些什么?乌合之众罢了。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换作十年前、二十年前,我是绝没有半分机会的。但现在世道变了。” 孟开平缓缓道:“不妨告诉你,最多不过两年,徽州城也将易主。到那时,师家只会与福家一般下场。” 他是世家公子,萧肃如松;而他是贫苦农民,低贱如泥。但那又怎样呢? 手握数万兵马,想要一个女人,简直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孟开平想,福晟还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此时。 自己与她早晚有相见之日,她那样的女子绝不会心悦一介叛军,如果福晟现下便死了,她肯定会记他一辈子。 元廷不灭,福晟永远压自己一头,就算他是个死人也一样。 临走前,孟开平望着怒气难消的福晟,傲然道:“好好活着罢,福叁公子,活得久一些,至少撑到元廷覆灭之时。” “你不甘心,大可来夺。” “有朝一日,我会让你亲眼见到,那师家小娘子如何倾心于我。” * 师杭被男人抱去了床上。 孟开平将碧纱帐子解下,而后睡在床榻外侧,搂着她的肩轻哄她。 于师杭而言,这是一种奇妙又惊悚的感觉。她能想象得出男人杀人放火,却想象不出他口中轻哼着小曲哄人入睡的画面。 可他现下偏偏这样做了。 岁月仿佛静好,只听窗外蝉鸣声阵阵。孟开平借着朦胧月色,望着怀中少女如画般的眉眼,突然开口道:“你去过昌溪么?” “……嗯?” 也不知他哼的什么曲子,悠悠扬扬还蛮好听的。师杭越听越迷糊的,原本都打算睡了,男人却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 于是,她只得打了个哈欠回道:“未曾,我从记事起便没出过徽州城。” “那之前呢?”男人追问道。 师杭眨眼想了想:“我七岁时随爹爹来此处就任,之前一直待在杭州城。” 闻言,男人突然来劲了,困意全无:“你叫师杭,是因为出生在杭州吗?” 师杭觉得他啰里八嗦的,简直烦得要命:“我阿娘姓杭,所以取了这个字。” 居然猜错了。男人似乎有些失落,转而又问道:“那你有小字吗?” “没有。”师杭只希望他赶紧闭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孟开平看她逐渐阖上了眼眸,生怕她睡着了,立刻轻晃了晃她的肩,低声道:“哎,你先别睡啊。我问你,你想去昌溪看看吗?” 这人有完没完,还聊不够了? 师杭身上不痛快,心里又燥得慌,干脆半撑起身没好气道:“你到底睡不睡?这都几更天了,发什么疯?不睡便赶紧滚出去。” 孟开平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满心的期盼都被浇灭了,只得闷闷道:“我老家便是昌溪的,那里风景可美了。有新安江、大樟树、叁眼井,好多好多祠堂寺庙,还有后山林里的黑瞎子……” 不要和他硬着来,不要和他硬着来。师杭暗自默念好几遍,强压着火气道:“我没去过,有机会去再说罢。” 孟开平一听就明白她在敷衍自己,但他也明白自己根本描述不出什么好景致:“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没意思极了?我是真心想带你去看看的……” “我们是什么关系?”师杭突然发问道:“将军和俘虏、人夫和外室,还是嫖客和妓子?” 孟开平噎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师杭重新躺了下来,阖着眼眸,心平气和继续道:“思乡情切可以理解,但你应当带你的妻子回家乡看看,而不是我。” —————————— —————————————— 师杭: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孟开平:啊!真他娘的美啊! 元子 第二日,待师杭睡醒,男人早已离开了。 “昨夜真真吓死人了。” 柴媪一边替她梳发,一边絮絮道:“我和小红就在外间睡着,哪知半夜突然窜进个黑影!娘嘞,可真是奇事啊,一屋子人没一个听见他动静的……” “他到底怎么进来的,翻窗?”师杭蹙眉道。 “可不,院门都落锁了,估计还翻了墙。”柴媪也觉得难以理解:“大不了在外头喊一嗓子,何至于这般……” 闻言,师杭冷笑一声。 他那样的人,想来是偷鸡摸狗惯了,造反前也不知干的什么勾当。 “姑娘,往后要不给他留个门罢?”柴媪犹犹豫豫道:“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昨夜她虽被撵了出去,但还是难免听见些“响动”。男女欢好之事她不方便直说,可眼下,这位小娘子也没旁的出路了,再不学着柔顺讨喜些,恐怕早晚要吃苦头。 师杭明白柴媪的担忧,可她实在做不到对那男人笑脸相迎。 少女摇摇头,叹息道:“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男人走时未留下只字片语,师杭也不知他作何打算。当日晚些时候,她用过晚膳,见外头霞光正好,便唤上小红去园子里打秋千。 整个府内似乎只有师杭一人受限,柴媪她们倒是出入自由,这几日便使唤人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拾掇了一番。 师杭望着不远处的荷塘,同小红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你不是本地人氏?”师杭问道:“今年十几了?” 小红站在她身后,替她轻推了推秋千,小声道:“回姑娘,奴婢老家是嘉兴的,今年十六。” “嘉兴……”师杭想了想,不解道:“江南鱼米之乡,又是元军守地,怎么流落到这里来了呢?” 闻言,小红摇了摇头道:“城虽未破,然自去岁正月里,两军接连交战,其内已败落不堪了。奴婢原想与弟弟往杭州去,可那边竟更糟。” 师杭记得爹爹曾同自己提起过那边的形势——一路靠贩盐发家的叛军与杨完者元帅所率领的苗军争斗不断。嘉兴北连平江,南接杭州,为藩镇咽喉,幸好杨元帅骁勇善战,牢牢为元廷守住了东南之地。 “平日瞧你也不怎么说话,可是在这儿过得不大如意?” 师杭听见她说自己还有个弟弟,难免怅然道:“我也有个幼弟,只恐将来与他再无见面之日了……你若不愿待在这儿,便早早拿些银两走罢。” 一听这话,小红猛地跪了下来,不停磕头,惊恐道:“姑娘,奴婢绝无此心!求您千万莫撵奴婢出去!眼下处处都在打仗,没依没靠的,又能走去哪里呢……” 师杭坐在秋千架上,瞧她跪在地上哭,无奈道:“并非是想撵你出去,只是跟着我一起朝不保夕,何苦呢?或者你在府中找些旁的活计,总好过待在我身边。” 小红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意思,眼中含泪,怔怔地望着她。师杭见状只得叹了口气,扶她起身。 这丫头根本不了解她的身份,也没有打算过以后,只求能在如今的“元帅府”寻份依靠。 师杭想,也许是自己太过独断了,各人各命,她愿意如何便如何罢。 论起来,各地林林总总已有不下五六股反叛军,近处便有那齐元兴、张士诚、徐寿辉等……他们与元军打,与自卫军打,甚至互相之间也要打。 说不准,这“兴安府”明日便要再次改名换姓了? 正这样想着,师杭突然听见院外一阵说话声。她懒得起身,便吩咐小红出去瞧瞧。 结果过了好一会儿,小红才小跑着回来。 她回来时手里居然还端着个小碗,喜滋滋捧到她面前,献宝似的道:“姑娘,你瞧。” 师杭低头一看,居然是一碗新鲜冰酪,当即讶然问道:“你从哪儿得来的?” 这几日,她吃的大多都是些青菜豆腐、白粥窝头,偶尔沾点荤腥,一看就是从大锅饭里盛的,难吃得要死。 当然,跟着那狗男人,她也没指望他会给她开什么私灶。只是眼下乍见了这般精致的冷饮甜点,着实令人惊奇。 “外头有位小姐,说是她亲手做的,送来给姑娘尝尝。”小红回道:“我请她等一等,她却不肯留,眨眼功夫便跑开了。” “是哪家的小姐?”师杭追问道。 小红摇摇头:“她不肯说,只说自己姓沉。” 师杭蹙眉望着那碗冰酪,突然觉得十分难以下咽。这府里还能有什么小姐?多半是那群叛军的家眷了。 她与那些人毫无瓜葛,为何要送吃食给她?师杭站起身,一边向屋内走,一边冷淡道:“你下回若再见她,记得替我道声谢。” 小红懵懵的,端着碗追了几步:“姑娘,你不想吃么……” 师杭顿了顿,旋即倚门回首,微笑道:“此物寒凉,我身上不方便,麻烦你替我用了罢。” 闻言,小红受宠若惊,赶忙道:“不麻烦不麻烦!多谢姑娘!” 原以为此事应当到此为止了,没想到第二日傍晚时分,小红又端来一碗吃食。 这回不是冰酪,而是冰雪冷元子。 “此物源于前朝。元子由黄豆并砂糖制成,将黄豆炒熟去壳,磨成细腻的豆粉;而后用蜂蜜拌匀,加清水团成小团,最后浸到冰好的甜水里。” 听完师杭的介绍,小红根本不用她赏,便主动问道:“那姑娘……您还吃嘛?” 师杭看她馋得不行,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忍不住打趣道:“你可真心宽,不怕人家在里头下毒?” 小红当即道:“不会的。那位小姐生得面善,说话也有趣,想来不会是恶人。” 师杭思索片刻,嘱托她:“倘若那位小姐明日还来,你千万请她多留一会儿,我有一物要赠予她。” * 这已经是沉令宜第叁回登门拜访了。 同前两回一样,这露华阁前后各有两个兵士把守,不许任何人进入。 “我说二位,你们也太不懂得变通了。” 沉令宜提着食盒,同门外小哥套近乎:“我爹和开平哥哥什么关系?又不是外人,送点吃食能出什么乱子嘛?” 守卫无奈道:“沉小姐,您就别为难我们了。这里头关着要犯,若是教将军知道咱俩偷放人进去,小命难保啊。” “呵,要犯不关在牢里,关在后院里?你唬谁呢?”沉令宜毫不客气道:“前两日我可都问明白了,此处就住了位姑娘和两个婆子丫鬟。你们这幅严防死守的架势,怎么,难不成这姑娘拿刀砍过你家将军?” “那、那倒没有……”守卫被她缠得实在没话说了,退步道:“沉小姐,您送东西咱不敢拦,有话隔着门说,成不?” 闻言,沉令宜正欲再“得寸进尺”一番,却见院门顿开。 “沉家小姐。” 嗓音轻柔似羽,她侧首望去,刚好撞上了一双潋滟美眸。 此刻,门内立着的不再是前两日那小丫鬟,而是一位极好看极温柔的年轻姑娘——她梳着五围盘髻,头戴琉璃折股钗,缠有红罗,额发以金钿作饰;上身是一件水色暗竹纹长褙子,下着一袭素色洒金百迭裙,越发显得她身量纤纤,清丽婉约。 沉令宜对上她的目光,不知为何竟脸红了,下意识向后退半步,嗫嚅道:“啊,你、你是……” “沉家小姐,幸会。”那姑娘对着她展颜一笑,侧身亭亭一礼,轻声细语道:“我姓师,单名一个杭字。” “哦哦,我叫沉令宜……”她有些羞怯地匆忙还礼,但看了又看,忍了又忍,还是鼓足勇气开口道:“师姐姐,你可真好看呐。” 师杭失笑:“多谢你的夸赞。” “我听胡家婶婶说,开平哥藏了位美人在这院子里,我原先还不信,现下见了才知道不假。” 接着,沉令宜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光越来越亮:“她们都没见过你,这回我可有得说了……不过,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呢?开平哥为何不放你出去逛逛?” 这番话,师杭并未尽数听懂。不过,她大概猜得出,所谓“开平哥”就是那个强掳她的男人。 眼前的小姑娘约莫只有金钗之年,鹅蛋似的粉白小脸,瞧着十分纯真善良。 她想,也没必要与她解释太多。 于是师杭回道:“你开平哥讨厌我,所以将我关在这。” 闻言,沉令宜像是被惊住了,旋即摇头否认道:“不会的,你生得这样好看,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师杭突然感到一种无力与悲哀,遭逢乱世,也许美貌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你送我的那些吃食,多谢了。”说着,师杭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她:“不知该回赠些什么好,眼下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只盼你莫嫌粗陋……” 沉令宜万万没想到她还要送自己东西,立刻摆手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你太客气了,我常在胡家婶婶那里鼓捣吃食,做得多却分不完,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哪里是举手之劳呢?”师杭微笑道:“你若不收,那才真真是嫌弃我了。” 沉令宜望着面前的锦盒,犹豫好半晌,最终只好颔首接过又郑重道了句谢。 师杭瞧她接了,心中略松了一口气,却见不远处的守卫面上神色已然十分不耐烦,便婉言辞道:“时候不早了,沉小姐也早些回罢。你若想寻我,我日日都在这里的。” “嗯……”沉令宜点了点头,她见师杭似乎要走,有些不舍道:“对了,昨日我听小红说你不能吃寒凉之物,今日便没做那些。” 说着,她又一股脑将手里提着的食盒塞给师杭,认真道:“这是糖蒸酥酪,热的!你尝尝喜不喜欢,若你不爱吃甜口的,往后我便做些咸口的菜式给你送来。” 师杭实在被她的热情惊到了,但望着小姑娘诚挚的目光,也只得收下。 然而,在她阖上门扉前,小姑娘突然又上前几步,殷切问道:“师姐姐,明日是我的生辰。你若得空,我想……我想请你去宴上。” 师杭愣住了。 “不远的,就在隔壁,只是吃顿晚饭而已。” 她竭力相劝,似乎非常想让她应下。 沉令宜扭扭捏捏继续道:“要不,你同开平哥商量一下,让他把你放出来?” —————————— —————————————— 沉令宜:想和美女姐姐贴贴! 以下是一些啰嗦废话。 看似我已经写了不少章,其实时间线才过去一周(至正十七年七月初七到七月十五)……大家都在期待男女主,然而我觉得他俩现在见面除了开怼没有别的出路,毕竟孟开平确实间接把人家爹娘逼死了。 师伯彦的原型是元末大儒郑玉,号师山先生。当年邓愈攻下徽州后慕名拜谒此人,请他出山,结果被老爷子毫不留情撅了一顿,他说:“吾岂仕二姓者也”。邓愈听了以后心里那个恼火不服气啊,于是派兵把郑家围了,想逼他就范。一家几十口被软禁,郑玉更硬气,居然直接上吊死了,死前作诗:何时四海收兵甲,还向师山理旧书。 邓愈闻后颇为内疚,自此逐渐开始学着接触文士儒生,还为郑玉写了一篇悼文,其中有这样几句:慷慨杀身易,从容就义难。人皆难而易,先生易而难。人道先生易,我道先生难。 措辞虽然很直白(大老粗),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可以说非常敬重此人。 另外,我会写得很慢,非常慢。断更就是没空写,不想因为凑字数把故事写崩。如果涉及真实地名、人名、战役的话必须要在合理的范围内编故事……比如这一章看似胡扯,嘉兴和杭州的拉锯战都是真的,时间也都对得上。 见谅吧家人们。原谅一个在po不老老实实搞色色企图写历史大戏的怨种。 琵琶 回去的路上,沉令宜还在不断回想方才的所见所闻。 最后,那美人姐姐同她温言说了什么句来着? 哦,她说她得找机会问问开平哥,但怕他听了以后生气。 沉令宜忿忿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不禁有点恼火地想,人家男子汉都是越活越大气,这个孟开平怎么越来越小肚鸡肠了呢? 把好好一姑娘关起来,又不许旁人见她,这不是作孽吗? 沉令宜暗下决心,如果他不许师姐姐来,那么今年生辰无论他送什么礼,她都绝不会收了。 这厢,邹氏正在院子里洒水,一见小丫头蹦蹦跳跳进了院门,立刻开口招呼道:“老远就瞧见你在傻笑了,可是路上捡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沉令宜抱着锦盒,面上根本压不住喜色:“婶婶,你肯定想不到,今日我见到那位住在露华阁的姐姐了。” “哦?”闻言,邹氏立刻眼睛一亮:“你竟见到那小娘子了?你怎么进去的?” 孟开平个臭小子,将院子看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不放进去,这丫头哪来的本事? 沉令宜摇摇头,感慨道:“我没进去,是她出来见我的。她长得好看,人又温柔客气,还回礼给我呢。” “真不知道开平哥发哪门子疯,竟敢这样关着她。爹爹他们总不见人,如今来了个神仙似的姐姐也不让见,气死我了。” 邹氏放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手,走过来道:“什么礼?你打开我瞧瞧。” 沉令宜忍了一路早就想瞧了,当下便解了绸带,掀开盒盖。 而后,待她看清盒中之物,立刻满脸惊喜。 邹氏也凑过去定睛一看,惊诧感叹道:“呦,好阔气的手笔,竟是对琉璃耳坠子。” 那耳坠样式极细巧精美,银丝勾边镂成六瓣花状,栩栩如生;中心镶嵌圆状琉璃,清透澄亮的靛蓝色十分称人,熠熠生辉。 哪有小姑娘不爱美的,这份礼物可算是送到沉令宜心尖上了。 她迫不及待捏起一只戴在耳上,追问道:“怎么样,婶婶,好看吗?” 邹氏点点头,含笑道:“自然是好看的。”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又赞了一句,好灵巧的心思。想来是记挂未及笈的小姑娘戴不得钗环,金饰宝石未免落俗,故而择了这对琉璃耳坠。 真不愧是世家小姐的行事作风,教人半点挑不出错。 邹氏也顾不得什么种菜浇水了,当下便拉着沉令宜进屋,听她细细讲完了所有后,突然道:“这几日你爹他们不在,你就可劲儿地胡天作地罢,等他们回来了,少不了你好看的。” “我哪里胡天作地了?”沉令宜被当头棒喝般,委屈道:“不就是同师姐姐说了几句话嘛……” “小丫头片子,你可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咱们如今住的这府邸原就是她家!” 邹氏轻戳了戳她脑门,望着女孩懵懵懂懂的目光,告诫道:“还有那耳坠子,约莫是西洋货呐,把你卖了恐怕也不值一半银子。” “啊?” 沉令宜一下惶惶然了,手里的锦盒简直像颗烫手山芋似的。她怎么也没想到师姐姐会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不过做了几碗吃食罢了…… 于是她立刻道:“那、那我将礼还给她罢!我这就去还!” “哎哎哎,回来回来,收都收了,还有什么可还的?” 邹氏又将她一把揪了回来,似笑非笑道:“再说了,倒也不用你还。等你开平哥回来,你就一五一十地跟他说,让他替你还。” 闻言,沉令宜不解道:“可他凭什么替我还啊……” 将她卖了都不值一半银子,将孟开平卖了只怕会值的更少。 “他欺负人家,该的,你不用心疼他。”邹氏继续忽悠道:“你要不让他花点钱费点事,他那张嘴指不定还怎么欠呢。” “师小娘子现在可怕他了,所以他得想法子送礼哄她开心啊。你这回属于瞎猫碰上死耗子,他正瞌睡,你就给他递枕头了。” 沉令宜听得稀里糊涂的,不过最要紧的一点还是参透了:“开平哥……是不是想娶她呀?” “聪明姑娘,真是一点就透!”邹氏当即一拍手:“他都二十了亲事还没个影儿,你胡叔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抱上我家老二了,你说他着不着急?” “我觉得他根本不急。”沉令宜哼哼唧唧道:“而且他有点儿配不上师姐姐。” “他长得没她好看,说话也难听。上回我问他‘黟县’的‘黟’怎么写,他居然满脸不耐烦,跟我说是一二叁四的‘一’!我猜师姐姐一定读过好多书,认识好多字,根本瞧不上他。” 邹氏被她这番话噎住了,好半晌才勉强回道:“嗯……对,你说得不无道理。但开平也不是故意不读书的,他们从小都苦,包括你爹和你胡叔,整日忙着干农活还干不过来,哪有闲钱去学堂呢?” 提起她爹沉善长,沉令宜终于颔首,表示同情理解道:“我就是觉得他应当待师姐姐好些,起码让她常出来走走,不要总是闷在院子里,人都快被闷坏了。” 邹氏叹了口气,无奈道:“等他回来,你再将这话说给他听罢。他心里怨气重得很,哪里肯听旁人相劝?” 说到这儿,她又接着叮嘱道:“你且记好了,明日便是师小娘子不来也不许你胡闹,你得体谅人家。” 沉令宜一脸不识愁滋味道:“可她说自己日日有空啊,我怎么不体谅了?” 邹氏推开窗子,指着外头渐升的圆月,轻叹道:“今日是七月半,中元节。” “人家今日愿意见你已是不易,她爹娘新丧,哪里能有心思替你过生辰呢?” * 正如邹氏所言,此时,师杭见夜色渐浓,便披了件单衣推开房门。 她与柴媪在院子西边选了处干净地方,放好铜盆,叁人围成小圈,借着烛火将纸钱点燃。 城破那日是七月初七女儿节,早几日府内便备好了香案与贡品,哪知根本没机会乞巧,眼下却用来祭奠逝者了。 师杭穿一身素服,将指尖灼烧的纸张放进盆中,心中默念。 爹爹,阿娘,女儿不孝。你们不在了,女儿居然连为你们披麻戴孝都做不到,终究还是让你们蒙羞了。 身处贼窝,受人所制,苟活而已。 “姑娘,省着点儿烧罢,烧完咱们就赶紧回去。”柴媪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哽咽道:“就这么些纸钱还是好不容易求来的……” 虽说她也想祭奠儿子与孙女,但这府里守备森严,倘或教人发现了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乱子。 香案前,师杭将叁支香插在炉中,又把事先写好的诔文焚了,而后仰头望月。 她先是不语,在地上规规矩矩叩首叁回,方才起身悲凉道:“便是烧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了,逝者已逝,唯有自欺欺人罢了。” 一旁的小红跪在地上,始终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 孟开平尚未踏进院中,便听闻一声琵琶铮然而响。 他驻足听了半晌,也没听出是什么曲子,只听出了其中浓重的哀怨与悲愁之情。 这样静谧的夜色中,琵琶声亮婉转,直切人心。孟开平踏进院门,抬眼正望见一缕细微火光映照,不免心头一紧。 他突然想起了那日福晟的自焚之举,当即冲了进去。 幸好,他心中记挂的姑娘此刻仍安稳坐在院中,怀抱琵琶,柔声而唱。 “风雨如磐梦哪堪,愁与孤影相陪伴……流水落红声声叹,玉盘西楼照残妆……” 她弹得好,也唱得好。孟开平却听不下去了,他快步上前,不悦道:“靡靡之音,何故作此情态?” 霎时,乐声骤歇。 师杭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喃喃道:“与纣之乐是为靡靡之音也……先此声者,其国必亡。” 孟开平锁着眉,见了那炙热火光心中憋闷,一脚便将地上的铜盆踢翻了。 柴媪和小红发觉他面色不豫,立刻跪下来请罪求饶。 然而,这声脆响仿佛惊醒了师杭。白纷纷未燃尽的纸钱撒了满地,月色之下随风飘动,她望着孟开平幽幽道:“‘苍苔白骨空满地,月与古时长相似’,岂非恰应了此情此景?” 什么苍苔什么白骨,孟开平被她说的瘆得慌,立刻开口阻拦道:“你就是读太多书把脑子读傻了,尽想些有的没的,好好过日子不成吗?” 说着,他看向她身侧的香案,斥责道:“这些都是谁弄出来的?” 师杭冷笑:“看来你是杀太多人把脑子都荒废了,城破那日,正是七月初七。” 闻言,孟开平这才反应过来,半晌悻悻道:“……总归年年都有七月七,乞巧节嘛,明年再过便是。” 眼见气氛尴尬凝滞,他绞尽脑汁想抹开话题,见师杭仍抱着琵琶,孟开平便道:“啊,对了,你方才弹的什么曲子,还挺好听的。” “靡靡之音罢了。”师杭面不改色,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若爱听,想来离兵败身灭也不远了。” 原以为他会暴跳如雷,没想到孟开平居然厚着脸皮坐了下来,跟大爷似的,对她吩咐道:“那就换首曲子,弹个激昂壮阔些的……” 旋即,他抓了抓头发,又努力形容得更具体了些:“就是那种,听到就让人想骑马打仗,憋都憋不住的感觉。” 一派胡言,对牛弹琴。师杭恨不得将琵琶砸他头上,拂袖起身欲走:“想听曲子找旁人去,我又不是专为你弹琴解闷的。” 孟开平当即拦住她,不让她走:“你若弹了,我便带你去见一位旧识。” “什么旧识?”师杭根本不信他的话,只当他又在诓自己,冷着面色道:“我的旧识不都被你杀光了么?” “你去了便知。”孟开平不慌不忙道:“我没必要骗你,见一面而已,你总不至于连这点耐心都没有罢? 师杭紧紧盯着他半晌,确认他不似作假,终于又缓缓坐了回去。 短短片刻之间,她脑海中便闪过了许多琵琶曲目,其中唯有一首最合她的心意。 “你想听打仗,那我便奏一首古役曲与你。”她轻声道。 孟开平立时正襟危坐,根本不似在花楼里听曲享受,倒似在聆听琴师大家的教诲洗礼。 他早知师杭琴艺颇高,只盼某日能有幸洗耳恭听,今日总算让他逮到机会了。 这厢,少女甫一起手,便是几声铮然声响。 孟开平一听,估摸着差不多对味,而后便静心细听。哪知越听越不对劲,前半段还好,到了后半段,简直比她方才弹的那首还悲还苦,真是闻者无不落泪。 但他不敢再随意打断了,只得如坐针毡般耐着性子听到曲子结尾,浑身寒毛都快竖起来了。 最后一响毕,他终于长舒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弹的啥啊,说实话,我怎么觉得不太激昂呢……敢问这是哪场古战役?” 师杭微微一笑:“垓下之战,乌江自刎,将军总不会没听过罢?” —————————— —————————————— 师杭一开始弹的曲子是《汉宫秋月》,之后是《霸王卸甲》。至于小孟为啥非要听她弹琴后面会解释的,和两个人前缘有关…… 这章放完一滴都没有了。 筠娘 孟开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非要在她这里受气,好似哪日没挨顿冷嘲热讽,哪日便不算圆满。 他气呼呼走了一路,直到回了前院书房的小榻躺倒,才突然想起她是他的俘虏。 对啊,她一个女人,除了比他能说会道点,还有什么胜过他的?倘若以后见面先揍她一顿,保管她连屁都不敢放。 孟开平猛地坐起身,转念却又想。 不行,不妥,就她那小身板,万一被自己揍死了怎么办? 可她现下实在有点嚣张过头了罢?而且我这态度似乎也不像对俘虏啊,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生气了还得去哄着,倒像是对…… 孟开平“啪”地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用行动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他承认,他见色起意,而且这意起得还颇早,但他绝没有娶她为妻的打算。 他只是太妒忌她了,见不得她清平安乐、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倘若他真娶了个元廷忠臣之女,别说死去的老爹和大哥会不会托梦骂他,就连平章大人也不会轻易饶过他。 孟开平粗略地算了算,身边这些兄弟要么是老家早就订好的娃娃亲,要么就是互娶姐妹,亲上加亲。 当然,这既是情理之中,也是一种御人之术。这些年来,平章大人光义子就收了好几个,只要不太出格,他还是十分乐见下属们亲如一家的。 后面的路还很长,他难免想得更远。论情论理,都该娶一位上峰之女或者同僚之妹,这样对他来说最有利也最安稳。 可是孟开平总有些不甘心。 方才走前,师杭忍不住质问他,那夜到底从她的妆奁中偷拿了些什么。 这小娘子就连发脾气骂人的时候,嗓音语调也不令人厌烦,跟唱歌儿似的。出乎意料,孟开平还蛮爱听。 “你居然连我从前闺友们写来的花笺和名帖都偷?我不理解。且不论何为君子,请问你还算个男人吗?” 孟开平撇撇嘴,他是不是个男人早晚要教她知道,但他偷拿的可不止花笺和名帖。 “你要那些物件做什么?习字还是赏画?”师杭讽刺他:“我劝你还是别临摹了,免得学出一手簪花小楷来,教人笑话死。” 孟开平点点头,竟坦然回道:“你要说学认字,倒也差不离。我找人念了几份,说实在话,你日子过得可真无聊。要么逛园子喝茶,要么去寺庙上香,要么就是去琴坊戏楼……姑娘家都这样么?” “还有,你骗我说你没有小字,那‘阿筠’唤谁?” 男人细细咀嚼这个字,感慨道:“真好听呐,我原以为是天上飘着的‘云’,结果先生说此‘筠’非彼‘云’。这字指的是林中美竹,松筠之节,我仔细一想还蛮衬你。” 说着,他望着师杭越来越恼火的神情,得意一笑:“噢,不光如此,我还看到一封书信。” “什么信?”师杭警惕问道。 孟开平故意卖关子似的,闭眸装模作样想了会儿,又抬步转了几圈,方才悠悠道:“啊,我想起来了,大概是这样说的。” “什么‘……令爱小娘子胜月之皎,吾倾慕已久,唯盼伯父成全在下心意’。”男人一字一句道:“‘若能得娶令爱,实乃叁生有幸,吾必倾心相待,绝不辜负’。你听,我背的对也不对?” 师杭霎时僵在原地。 孟开平瞧见她的反应,轻嗤道:“怎么说不出话了?想起没了的旧情郎,更恨我了是吧?” 好半晌,师杭才涩然道:“那信呢?” “烧了。”男人毫不在意道:“写的什么狗屁玩意儿,还’胜月之皎’呢,老子看他是猴子捞月差不多!” 接着,孟开平竟以一幅长辈口吻,肃着面色开始劝诫她:“我跟你说,这些酸话就是哄哄你们小姑娘罢了。嘴上说得好听,风花雪月海誓山盟一大堆,根本不妨碍他喜欢好几个。会写文章作诗有什么了不起?这些都是虚的、没用的,懂吗?” 师杭懒得听他讲歪理,扭头就走。 “哎,你别走啊。”结果孟开平仍锲而不舍地追上去,继续循循善诱道:“你好好想一想,他要是真那么喜欢你,就该早早为你俩谋划将来,领个闲职在家混日子算怎么回事?我同他一般大的时候,早寻法子自谋出路了……” “当然,我也不是说他对你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啊,就是可能没你以为的那么多。你长得漂亮,知书识礼,家世也清贵,男人都觉得娶回家当老婆很合适。但也只是合适而已,他根本不了解你,可我愿意了解你啊……” 师杭突然停下了脚步。 孟开平以为自己说漏了嘴惹她生气了,赶忙偷眼去瞧她的面色。但她的面上没有愤怒、没有鄙夷、没有冷漠,有的只是困惑与不解。 少女抬起头望着他,秀眉若蹙,模样略显得茫然苦闷。 终于,她缓缓开口问他:“你……是不是从前见过我?” 孟开平大惊。 而后,他立刻摇头摆手否认道:“没有,绝对没有!” 师杭闻言,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见他咬死不肯承认,只好放过。 “沉家小姐邀我明日为她过生辰。”少女转而道:“我并不敢奢求你放我出去,只是她若向你问起,该如何解释且全交给你,免得人家怨我。” 孟开平哪里不知沉令宜来找过她,这院子里的风吹草动他都门清儿:“小丫头片子,你不用理会她,有沉善长陪着她就够了。说好见旧识,明日我便带你去一趟石门。” “石门?”听闻此地,师杭一下就明白了:“你要让我去见枫林先生。” 孟开平有些赞许地看着她:“不错,正是枫林先生朱升。他与你父亲既是同门,亦是挚友,想来你对他也并不陌生。” 然而,师杭却摇摇头,坚定道:“我不会助你的。你们想请他出山,与我无关。” “筠娘,女子太过聪明,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他这样唤她,意味不明道:“我不会强求你为我说情,只是朱先生点名要见你。你若肯帮我这一回,待事了了,便带你去师伯彦坟前祭拜。” “此言既出,我说到做到。” —————————— —————————————— 师杭:等本小姐坑死你。 孟开平是有点拉踩和鉴渣能力在身上的。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罢了,就算师杭和福晟顺利在一起也不会过得快乐。 推背 齐闻道来时,黄珏也恰好勒马停于元帅府前。 两位少年郎君各自立在马上,拱手互见了一礼,齐闻道先开口寒暄道:“黄都尉,来得好早。” 黄珏笑道:“哪里,只是前后脚罢了。”说着,他指了指身后的马车,摇头叹道:“卯时初便起了,这么些东西,难免要亲自查一遍。” “大人果真看重那朱先生。”齐闻道咂舌道:“先让孟大哥去访,听闻吃了好一顿闭门羹,这回又派你从应天送一车的礼来。唉,也不知朱先生肯不肯松口。” 黄珏道:“依我看,倒不如先礼后兵。且将那朱升的妻儿老小都抓了,不怕他不肯。” 闻言,齐闻道愣了一下,旋即望着面前这个比他还小一岁的少年,摸摸鼻头尴尬道:“这……恐非良策。大人一贯嘱我们广纳贤才、以礼相待,读书人都是有些傲气的,倘若他决心寻死又待如何?” 黄珏方才觉察自己话中有些不妥,赶忙道:“义父之嘱自然有理,我一时玩笑罢了,还望齐兄莫要当真。” 两人正说着,却见府门顿开,侍从官蒋禄快步走出。 “二位郎君莫等了,卯时叁刻将军便与师姑娘出府了。” 齐闻道一听,立刻惊讶道:“走得竟如此早?” 蒋禄颔首道:“将军说师姑娘脚程慢,恐拖延了行程,因此走得早些。二位郎君不必着急,眼下骑马自去石门便可。” 黄珏听着,忍不住问道:“师姑娘何人?” 齐闻道摇摇头,只觉孟开平心眼颇多,当下调转方向打马而去,高声道:“问他何用,你追去便知!驾!” * 这世上的隐士分许多种。 有的厌倦了世俗纷扰,人隐心隐,无论江山权柄如何更迭都绝不入仕;有的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人隐心却未隐,只是暂居山林等待时机罢了。 师杭认为,朱升无疑是后者。 他是她的启蒙恩师,故而甫一见面,师杭便恭谨跪下行大礼相待,叩首在地长久未曾起身。 “先生。” 朱升面色不动,高坐席台之上,稳稳受了她这一礼。 孟开平抱着剑立在一旁,看这老头半天不喊师杭起来,有些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朱升年纪大了,耳朵却不背,直接一眼扫过去。 “烦请将军先至偏厅稍候。”书童开口道:“先生这会儿只见师小姐一人。” 前两日,孟开平已经吃惯了这老头的闭门羹,此刻被撵也不多啰嗦。出去前,还顺手帮他们带上了门,显得很轻车熟路的样子。 师杭一见男人走了,竹门紧阖,当即俯首又拜道:“求先生救小女一命!” 朱升再不复方才的冷漠,快步下席欲将她扶起,慈目和蔼道:“筠丫头,切莫如此。” 师杭额间微红,却仍不肯起身,含泪道:“家父已去,徽州城亡,您本不必再见我……”她自知时机难得,便不再讳言,开门见山道:“先生,您令我前来,可是有了破局之法?” 闻言,朱升意味深长道:“如今,你我已是局内之人,身不由己,又何来破局之法?” 师杭顿了顿,不卑不亢回道:“先生是有大志向者。家父在时常言,修身齐家难为,治国尚须时运,他所识之人中,更唯有先生心怀天下、能平天下。” 朱升望着跪在地上腰背挺直的少女,捋了捋长髯,缓缓道:“你已料定老夫会出山。” 师杭颔首,毫不客气道:“是,可我不明白,先生为何要助纣为虐。” 她压不住心中的恨意,几近哽咽:“他们是叛军啊……您与家父数十年的情谊又曾同朝为官,事已至此,怎能忍坐壁上观?” 朱升长叹一口气,他在屋中稍踱了几步,有些感慨道:“筠丫头,你怨我是应当的。我有愧,可天道如此,由不得我们选择。” 师杭摇摇头:“先生,我不懂,求您赐教。” “你来。” 朱升将她唤至案前,两人对坐,香炉静燃。 “从前我为你开蒙,只论四书五经,不论其他。”他指着面前摊开的书页,问道:“此书,你可识得?” 师杭细看,只见那页上绘了幅简洁图画——一身着僧袍者背立于前,其后跟着四名宫装女子,不知要去往何方、去行何事。 她接着往下看,页尾处竟还有写有一首谶语和一首颂语。 谶曰:“时无夜,年无米。花不花,贼四起。” 颂曰:“鼎沸中原木木来,四方警报起。房中自有长生术,莫怪都城开。” 阅罢,师杭猛地抬起头。 这样测命预言似的句子,寻常书册中根本不可能出现,再结合图下占卜的卦象,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她望着朱升悲悯无奈的目光,轻声道:“这是……《推背图》。” “不错。”朱升道:“已丑,震卦,可见大元气数将尽,回天无力。” 师杭苍白着面色,好半晌说不出话。 朱升见状却继续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筠丫头,你求我救你出局,皆因你不肯认命。倘若我此刻告诉你,送你前来的那位小将军姓孟,正是此路叛军之首,你又待如何?” 师杭彻底惊住了。 “不可能!”她先是果断否认,而后喃喃失神道:“他未及而立,手下竟率十万之众?这不合常理……” “冠岁封帅,的确少有。”朱升道:“然孟开平十六接手父兄之职领兵,以万余兵马盘踞盱眙;十七便率军投靠齐元兴,助其渡江,数年来战功累累。此等恩情换来此等功名,无可厚非。” “原来,是他逼死了我爹爹。” 少女沉思许久,终于抑不住发笑,自嘲道:“难怪,难怪他会知晓我爹娘葬在何处,难怪他如此气焰嚣张、横行无忌……只怪我之前太过蠢笨,竟始终未觉。” 接着,师杭似乎想到了更重要的一桩事,异常平静道:“先生,您精通易理,善卜吉凶。此番决心出山,难道是已窥得江山谁主?” 听见这句,朱升当即朗笑道:“你高看我了。天机不可泄露,若我真能窥得,眼下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方才所言已非“天机”,乱时出山,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然而鬼使神差般,师杭的目光却再次定在那本摊开的《推背图》上,她默了片刻,突然伸手去翻。 她不信他说的话,她更不信齐元兴、孟开平之流能够亡元立国。 一个乞丐出身的头目和一群匪寇流民出身的下属?可笑至极。即便大元气数将尽,终结这个王朝也不该是他们。 师杭甚至想,如果自己现下便舍命杀了那男人,历史难道不会有分毫改变吗? 可惜在她即将翻页前,朱升一下止住了她。 “筠丫头,‘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 他摇摇头,恳切地望向师杭,谆谆劝诫道:“你的心已经乱了,若以此心去解,绝无所获,只会徒增烦恼罢了。 “后一页,自当留待后世再观。” —————————— —————————————— 不论《推背图》真伪,第二十七卦看着确实令人唏嘘——“唯日与月,应运而生”的大明王朝,最终也不过是“玉带林中挂”。 有人玩笑说明朝是“开局一个碗,结局一条绳”,打天下时有多壮阔英武、轰轰烈烈,亡天下时就有多凄惨悲凉。还有人说,“崖山之役后再无中国”,但相比较宋朝,我个人觉得还是明朝更有风骨。 当然,封建社会的局限性很明显,这篇文写到后面应该也脱离不了这种宿命感。鸟尽弓藏,开国功臣们最终大半都没落得善终,看似一片朝阳初升、欣欣向荣,其实已经埋下隐患了。 本来没空更的,意外发现上了新书推荐,非常感谢,给大家隔空磕个头吧。 测字 师杭听了这话,心中似有所悟,但还不甚明了。正欲追问,却听见外头竹门骤响。 “先生。”门外书童恭声禀道:“孟将军求……” 然而他话尚未完,便听见另一人急急忙忙高声喊道:“朱先生!快开门!” 朱升与师杭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进来罢。” 闻言,孟开平立刻一把推开竹门。踏进屋后,他先是匆匆扫了一眼,见师杭老老实实垂首坐于案侧,方才松了口气,揖礼歉然道:“叨扰了,只是军中有异,须得连夜回返。” 说罢,他又望了师杭一眼,意味不明道:“不知二位可还有事未议?” 师杭装作未曾听见他催促,始终冷着面色一言不发。朱升见状,暗自发笑打圆场道:“军情要紧,耽误不得。原该放你们早些离去,只是将军,此刻恐怕动不得身啊……” 什么意思? 孟开平见他一张老脸上玩味十足,正疑惑,霎时听见远处天边似有雷声滚滚。 果不其然,只几次呼吸的功夫,一道惊雷便凌空而下。 “你瞧,山里的雨总教人捉摸不透。”朱升见众人都惊住了,微笑着,慢悠悠起身阖上了窗扉:“二位且等等罢?” 娘的,这老算子还真是个活神仙。 孟开平无奈沉凝片刻,听外面雨声越来越大,眉头越锁越紧,欲去之意再浓也只能作罢。 他见朱升老神在在地回到案前,铺陈纸笔似要习字作画,便故意挑事道:“朱先生果真神机妙算,晚辈叹服。” “眼下在此枯坐也无甚意趣,不知可否烦劳朱先生测一测字?” 朱升放下手中笔墨,捋了捋长须,呵呵笑道:“自然可以,不过一字一两。” 孟开平被他撅了好几顿,心头早不爽了,当即掏出一锭银子砸在案上:“这是十两,可够?” 朱升也不见外,立刻收了银子,摆出一张纸:“不测寿数,其他但问无妨。” 孟开平毫不客气盘腿坐下,又问了一句道:“前日与我同来的那位黄小郎君一直仰慕先生之名,要不我现下喊他进来,先生也帮他相看一番?” “旁人便是分文未带,老夫也测得。”哪知朱升却道:“唯独那位黄家儿郎,他的命数,老夫绝不敢测。” 呦,黄珏的命这么金贵? 孟开平被回绝了也不恼,他扭头看向师杭,挑眉道:“过来,你也测测。十两都已经给了,别浪费。” 师杭跪坐一旁,被点名时满脑子莫名其妙。她怔怔地看了眼孟开平,却见这男人攥着笔,随意在纸上画了两道便甩回给朱先生。 他不是不识字么,瞎写的什么…… 她心里纳闷得很,却不好多问,便挽袖拾笔也写了一个字递了过去。 朱升低头看了看这两个字,又看了看面前的两个人,脸上尽是止不住的笑意。师杭忍不住探头瞧了一眼,孟开平的那张纸上当真只有两笔。 竟是个奇丑无比的“卜”字。 师杭暗道,还真是没事找事。世人皆知测字大多都靠“拆字”,笔画越少越难拆,他分明是故意难为朱先生。 “怎么样?我才学的字。”孟开平见她探头去瞧,得意洋洋显摆道:“卜算测命,应时应景。” 师杭依旧不理他。 与此同时,朱升看向师杭的那张纸,有些感慨道:“若问前程,此‘定’字,上部加‘元’为‘完’字,不妙;今日测字是夜里,不在光日之下,故不成‘是’字;下部看似为‘正’,其实非‘正’,可知事出不正,不以正道而行,必败无疑。” 有了方才的一番谈话,这些可以说是意料之中。师杭点点头,原以为已无下文,却听朱升继续道:“若问姻缘,此字虽险却上佳。” 她还没什么反应,孟开平倒一下子按耐不住了,直接打断道:“行了行了!她问什么姻缘?根本没人想娶她,我来问姻缘才对。先生还是看看我的罢。” 师杭狠狠瞪了他一眼,坐得离他更远了些。 朱升拎起那个“卜”字,看了半晌,蓦地笑道:“此字的确好,是万中难一的好姻缘。” “哦?”孟开平更来劲了,迫不及待追问道:“好在哪里?” “你看,‘卜’乃金枝玉叶、‘外’字之边,且‘卜’字可上可下,故知将军日后之妻与你并非同乡,然为大贵之人,婚事可成。”朱升笑眯眯解释道。 这下,孟开平彻底心满意足了,终于不必回乡娶老婆了,“大贵之人”倒也与他十分相称。 可师杭听了却暗暗嗤之以鼻,就他这种人还妄想娶什么“金枝玉叶”?美死他得了。 二人都未将测字当真,权作消遣罢了。眼下,外头雨势仍大,夜色愈重,孟开平起身告辞道:“时辰不早了,先生早些休息罢。” 说罢,他便拉着师杭向门外走去。朱升望着他二人的背影,默然长叹。 * 他也曾想过救师杭出局。 孟开平几次叁番来访,他始终借口推脱,坚持不肯出山,果然以此得了孟开平一诺。 他说,凡先生所求,必竭力达成。 朱升只道:“老夫料定师家女儿已为你所夺,你若肯放她自行离去,老夫便应你所求。” 闻言,孟开平笑吟吟回道:“先生能掐会算,这字用得也妙。我夺她之念由来已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又怎能轻易放手?” 然而朱升却道:“你心有执念,我亦有我的私心。她父亲生前曾与我约定评注经史子集并汇编《小四书》,然故人已去,约不应废。师杭自幼受其父与老夫开蒙教导,博闻强记,更兼采临安杭家之风范,性柔且韧。倘若让她终生留于石门,以古书典籍为伴,你意下如何呢?” 听见这些话,孟开平腾地站起了身,否决道:“不成不成!简直荒谬!读书就罢了,还编书?你咋不说让她出家呢?” 朱升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将军又怎知她不情愿?或许这便是她心之所向、志之所在。” “她情愿与否,由不得她自己。”孟开平了当道:“听闻元帝感佩师伯彦以身殉城,不仅加封了一堆虚衔,还欲纳师家女为妃以示恩赏。他以为师杭已死,故而择了她的族妹入宫。” 说到这,孟开平不由冷笑一声:“所谓‘真龙天子’竟蠢到任由一群和尚道士摆布,假借修炼房中术之名荒淫无度,可知天欲其亡!那西番妖僧伽嶙真善尤好汉女,常以处子之躯为鼎炉采阴补阳,不论后妃宫女,聚众淫乱。她跟着我,岂非胜过充入元廷后宫万千?” 见他决意不肯放师杭自由,朱升叹息道:“她跟着你,要吃的苦还在后面。更况且,你对她有疑,心存杀意。” 前一句尚可,这后一句却恰恰言中了男人的隐晦心思。 孟开平望着面前的长者,眸光炯然锐利道:“先生以为,我不该疑她?” 其实他早就决定了,若那个女人胆敢背叛他,他一定会亲手杀了她。这样做也许一时会有几分心痛和遗憾,但他绝不能容忍有人背后捅他刀子,尤其是枕边人。 朱升十拿九稳道:“你与那位齐小郎君一般,少年时受苦颇多,如今既狂且怨;而师杭外刚内柔、气平心慈,决计不会无端伤人。你若不信,不如与老夫作赌。” “赌什么?”孟开平幽幽道:“关于那女人的话,我可不赌。” 闻言,朱升摇摇头道:“倘或老夫输了,则甘为平章驱使;倘或你输了,有朝一日恩宠加身、册公封侯时,莫忘应许老夫一愿便可。此愿无关权位性命,只在你力所能及。” 孟开平愣了一瞬,旋即笑道:“怎么,朱先生竟这般看得起我?还是说,您已经拿准了天下必将由元改齐?” 他做的事情是造反,一年叁百六十日都与风刀霜剑为伴,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他敢说下一战会胜,但他从不敢想自己会胜到何时。 再者,即便将来齐元兴称帝,以孟开平目前的功绩还远不及所谓‘册公封侯”。若连他都能做到,那么朱升的从龙之功绝不会在他之下,又何须多此一举? 孟开平思定,傲然道:“若真如先生所言,到了那一日,还有什么不能助先生达成?这赌局我应下就是。” “孟小将军,前路漫漫,慎之远之。”朱升似乎不愿说透,只缓缓道:“以恶度善,你此局必输。” —————————— —————————————— 我觉得,离他俩和平共处可能已经不远了。外柔内刚的女主太多了,干脆让师杭走一下外刚内柔的怂包路线吧。继续走剧情,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无聊。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依靠 出了门,一股潮湿的雨雾之气霎时扑面而来。 男人接过下属递来的油纸伞,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师杭立在檐下看他越走越远,连跟上去的机会都没有。 孟开平…… 知晓他的名姓后,这个男人在她眼中终于逐渐具象真切起来。朱先生说他今年方才及冠,却做到了一翼元帅、佥行枢密院事这样的叁品官职,丝毫不低于她父亲的总管之位。 如此,他的张狂无忌倒也情有可原了。 他待她很矛盾,有时会高高在上地鄙夷羞辱,有时又会难掩自卑地示弱讨好。他许是早就识得她,可她对他毫无印象。 如果元亡是必然,爹娘的死是必然,那她遇上孟开平难道也是必然吗? “师小姐,留步。” 师杭应声回头,只见一书童从屋中快步追出,唤住了她:“先生有几册书要赠予小姐,就放在书阁的棋案上,烦劳小姐自个儿去取了。” 师杭从前在此读过书,知晓朱升的脾性。他那旧书阁藏书极多却从不上锁,若有客来访,想看什么书都是自行去寻,用不着知会他,他也根本懒得管。 今夜雨大,孟开平一行人定然明早才动身。师杭不着急回房歇息,于是,她借了柄纸伞又提着盏灯笼,孤身一人便向书阁去了。 廊下悬灯昏暗,唯有手中的烛火还算亮堂,“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于雨夜静听雨声倒别有一番意境。 她远远瞧见阁外窗棂一片漆黑,行至近前止步后,便直接推门而入。 师杭无意在此久留,她绕过一列列满满当当的书架,提着灯走到棋案旁,正瞧见一个封好的书匣子。 她抬手欲取,然而,就在她将要触及书匣的刹那,一只手突然从旁伸出,一把攥住了她的细腕。 “啊!” 师杭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一声,旋即扭头去看——可惜周遭一片晦暗不明,她的目光只对上了一双狭而上挑的瑞凤眸。 还没来得及细瞧,她就被那人反扣着左手押在了棋案上,右手提着的灯笼也随之掉落在地上熄灭了。 紧接着,案旁烛台燃起明晃晃的光。 “……放手!”师杭被此人制住,怒道:“此处只有书册没有财物,你若想行窃可寻错地方了!” 不知那“蟊贼”是否也觉得此言有理,很快,他竟应声松开了她。 师杭转身,这才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可看清了却更怒:“你、你是孟开平的人?” 闻言,一身玄衣的少年轻笑一声,凤眸之中兴味盈然。 他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稍稍退后半步,替她拾起了裙边的灯笼。 “姑娘是他的人?我可不是。”少年故意道。 这人瞧上去同齐闻道年岁相仿,穿着颇有些贵气,应当又是个年少造反不学好的。 师杭料定了他的身份,也不接灯笼,只冷着面色回道:“黄都尉,深夜匿于暗室,不分青红皂白便出手伤人,此举恐怕不大妥当。” 黄珏没想到她居然识得自己,笑着拱手道:“冒犯姑娘了。都尉之称不敢当,只是军中一小卒耳。” “在下方才正欲小憩,骤闻屋中异响,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姑娘没伤着罢?” 这群习武的莽汉下手根本没轻没重,师杭只觉得左手手腕火辣辣地痛,但也不肯在黄珏面前示弱。 她当即横了他一眼,提起书匣便欲离去。 “姑娘且慢。” 黄珏见她要走,立时迈步拦住她,语气和善道:“恕在下冒昧,不知你可是那位师家小姐?” 他与师杭同龄却比她高出四五寸,此刻低头温柔瞧她,眼中波光流转。 唇红齿白、乌发浓眉,俊秀又不失英气,这位竟是武将里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师杭见他还不算十分无礼,便稍缓声气道:“正是,郎君何故此问?” 黄珏盯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蓦地感叹道:“你与在下所想实在不同。” “何处不同?”师杭问道。 黄珏缓缓道:“在下以为,姑娘的性子会更柔婉娇弱些,否则早该在城破时自尽了。” 闻言,师杭自嘲道:“黄都尉确实想岔了,我贪生怕死,故而苟活了下来。师家百年来都没有我这等辱没门楣的后代,至于什么贞节烈女的牌坊,我这辈子恐怕也是得不到了。” 黄珏被她逗笑了,摇摇头道:“在下并无轻视姑娘之意,相反十分赞许姑娘的选择。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郁郁寻死倒不如奋力一搏,说不准何时何地便柳暗花明、来日可追也未可知?” 听他的谈吐,并不似那些不通文墨、随波逐流之人,反而颇有些独到见地。师杭定睛再看,这才发现不远处的小榻上还摊着一册书,想来是他先前所读。 “黄都尉喜欢读史?” 她迈步过去拾起书册,只见封面上赫然写着“新唐书”叁字,而书笺所在那一页,则是《侯君集传》。 黄珏颔首道:“只略读过一些罢了。姑娘出身世家,想必对这类典籍十分熟稔,远胜于我。” 说着,他见师杭的目光停在此传上,便继续主动攀谈道:“侯君集戎马一生,西征功高,最终却落得个凄凉下场,可惜可叹。” “此人起于草莽,一朝得势便恃功骄狂,实非善类。” 师杭并不觉得可惜可叹,闻言反驳道:“太宗已是贤明厚德之君,不仅将其列入二十四功臣还多番劝诫宽恕,他却仍不知收敛,下场凄凉可谓咎由自取。” 黄珏辩道:“当年他随太宗南征北战,忠心耿耿;玄武门之变更与尉迟助太宗谋定天下,功绩赫赫;而后平定西域、攻灭高昌,虽终因谋反被杀,但大丈夫岂能甘心久居人下?若得纵情洒脱一番,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师杭放下书册,不置可否道:“侯君集死前,太宗曾洒泪曰:‘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他侍上有愧于君,待下有愧于民,私以为不可称作大丈夫也。” 黄珏望向少女娇美却泠然的面容,忍不住回道:“难道天下太平后,开国功臣便只得告老还乡或死路一条吗?” “太宗从来善待功臣,凌烟阁中唯有张亮与侯君集二人以谋反论罪,且未牵连其族人。一则,太宗出身陇西贵族,亲征多年,于军中威望甚高;二则,伴他起兵者大多都是世家子弟。倘若换作其他君主,功臣皆贫寒无依,便是尽数杀尽又如何?” 师杭侃侃而谈道:“打天下需要勇武难匹之人,可守天下只需要一心为君者。” 接着,她轻浅一笑:“黄都尉似乎十分同情此人,但以我之见,从军者理当效仿卫、李二将。进可征战天下,退可护佑一方,如此才能保得千古英名。” “卫青与李靖是千古名将,不是开国之臣。” 黄珏似乎并不尊崇此二人,少年眉宇间还略带几分稚气,但言语间却豪气十足:“唯有乱世方能显出英雄本色。有朝一日,封狼居胥纵马西廷,我定会立下不输于他们的丰功伟业。” 听见这话,师杭不知该作何评价。 她读史,读的是前人的所经所历;可黄珏读史,似乎读的都是他自己。 “乱世不该成为累功之机,河清海晏才是百姓之福,你如此想,恐置天下万民于不顾。”她难得恳切劝道。 话不投机,黄珏不欲再与她多论史书古人。他微微一笑,挑眉看向师杭,转而道:“师姑娘,你跟着孟开平实在可惜了。” 师杭摸不透他的意思,等着他的下文。 “你这样的人品才学,便是做皇妃也够格,难怪他要夺你在手。可惜他鄙俚浅陋,得了明珠,反让明珠落尘。” 黄珏似乎是赞她,又似乎对孟开平有些不满:“他于平章有患难之恩。当年,他率万人前来投奔,平章虽然见惯了将才,却惊于他十六岁领兵至今未尝败绩,故而甫一开始便授给他管军总管之职,又为他赐字。” “你想活命,唯有暂且在军中寻一人委身,再徐徐图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恐怕现下你还抱着报仇逃跑之类的心思……” 师杭攥紧了手,蹙眉看向他。毕竟交浅言深,多半居心叵测。 黄珏知道自己言中了。他也不急,示意师杭落座后,方才继续道:“我劝你还是早早打消此念罢。徽州、江浙、湖广这些地方我们会一一拿下,直至最终攻占大都。到那时,除非你下决心与元廷一同北上逃亡,否则绝无可能安稳度日。” “当然,你若能讨得孟开平的欢心,一切就另当别论了。我与他相识已久,知晓他是个护短之人,可这恰是隐患所在。” “隐患?”师杭不解。 “攻下应天后,曾有人将掠来的美人献与平章,平章却下令诛杀此女,以肃军纪。” 黄珏嘲讽道:“‘欲取天下,岂能以女色为心?’,这句话,孟开平当日与我都曾亲耳听训。没想到这才隔了一年,他便敢知法犯法,在平章大人眼皮子底下将你掠出。一旦被人报上去,纵然平章有心袒护,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师杭听他绕了一大圈,有些心烦意乱道:“所以呢?我既不能逃跑,也不该留在他身边,那该如何?” 昏黄烛火摇曳映在窗纸上,屋外雨声渐小。少年的眸光多情缱绻,几乎黏在她身上。 “孟开平的父兄皆为元军所杀,与你隔着家仇国恨,他待你又能有几分真心?” “齐闻道与我都是平章大人的义子,自幼与大人的亲生子侄一同识字习武,情分绝非旁人可比。而我相较于齐闻道,家中更多了些助力,他是行乞孤儿,我的姐姐则是赵至春元帅的妻子。” “师姑娘,与其跟着孟开平,你不如换个人依靠。” —————————— —————————————— 挖墙脚了挖墙脚了,把老婆一个人撂下来就是要完! 两章把黄珏的结局写差不多了,这倒霉孩子哇,也是个作死的。 ps.关于一些问题的回答已经附在评论里了,喜欢看评论的朋友可以翻翻看~大多关键剧情都依照官方的明史书,除此之外就是野史+我的杜撰了。因为我个人写东西蛮喜欢较真,所以也不怕读者友友们较真,有任何疑问可以直接说哈,古言助力历史学习! 初心 黄珏话音甫落,案上的一点烛花便爆了个轻响。 少年与她相对而坐,眸中溢满了浓浓情意,正殷切期盼地望着她。 他在等她的回答,似乎只要她一句话,他就能牺牲一切救她于囹圄。 可师杭浑身却止不住发冷。 家破人亡,沦于敌手,她不会愚蠢地高估自己。此人与她只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什么深情厚意,显然只是引诱哄骗罢了。 孟开平忽冷忽热、喜怒无常,但数日相处可见他绝不是个阴毒之人,说话也还算话。 从来,多情还似无情。至于眼前这位究竟是否面善心狠、两面叁刀,可就说不准了。 “……倘若我不肯呢?” 少女微微低着头,模样瞧着十分脆弱无依,柔声细语道:“黄都尉与我没有家仇,难道就没有国恨了吗?” “天下同为元廷所负,谈何国恨?”黄珏盯着她瓷白的侧脸,心中颇觉怜惜:“你不必畏惧孟开平,他大我几岁是不错,却还管不到我头上。” “况且,无论你跟着何人,都免不了隐姓埋名、受尽折辱,更得不到应有的名分。但你若跟着我,我可将你送去我长姐处,待大业既成,再以良妾之位迎你过门,名入族谱,如此也不算怠慢了你。” 这简单几句话,听上去倒十分体面周全,好似真心实意为她着想,连她的下半辈子都安排好了。 换作旁的弱女子,应当要对他的恩情感激涕零了罢? 可师杭却微笑道:“我说过,我是个最惜命怕死的。黄都尉许了这么些好处,命薄之人恐怕享用不起,您何不再许些死后的优容呢?如是这般,我去时也好安心。” 闻言,少年霎时敛去了浅笑,故作不解道:“姑娘这是何意?” 师杭腰背挺直,端坐于案前,不紧不慢回道:“黄都尉嘴上赞我,心里却将我当傻子戏弄。就算你能瞒过那位齐大人,孟开平又岂会善罢甘休?你们一个是能臣,一个是义子,两方相争至多不过各打二十军棍,略过此事再不提及。可我又会落得什么结果呢?” “若此事闹开,但凡走漏一丝风声,我便真真是非死不可了。” 师杭神情嘲讽,继续道:“应天有那位美人作例肃清军纪,而我则是下一个。到了那时,不知黄都尉可还想得起为我收尸立坟?” 自然不会的,那时,他应该早将她抛在九霄云外了。 尽管师杭根本瞧不上孟开平,但至少那男人从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黄珏给她不切实际的希望却又丝毫不顾她的死活,用心为何,师杭也大概猜得出。 “于你而言,能否得我根本无足轻重,只要孟开平同样得不到便好。” 师杭冷冷道:“你只是将我当作一个足以抬高身价、炫耀收藏的物件罢了。” 齐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他纵为齐元兴义子,顶多靠数年造反劫掠得了财富,离“贵”字还差得太远。天下一日未定,他们仍是乱臣贼子,那些真正传承清贵的世家绝不肯同他们有半分瓜葛,更遑论联姻。 也正因如此,朱先生为孟开平测姻缘测出了一位“金枝玉叶”,她才觉得可笑至极。 就连齐元兴的妻子都只不过是富户养女,他凭什么能娶到名门贵女? “师姑娘,红颜自古多薄命。” 少女的聪慧沉稳果然再次打动了黄珏,他玩味道:“有你这样身份的美人相伴在侧,足够令人艳羡,说是增光添彩也不为过。” “早听闻临安杭家科举联翩、代有名人,先祖更是官居宰辅、配享太庙;至于师家,想来天下读书人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看重这些,敬重这些,可孟开平不会,他只看得见你的美色皮囊。” 师杭听不下去了。 他与她同龄,所思所想却教她大为惊异,直白粗浅得可怕——一边谋求荣华富贵,一边盼着将除己之外的所有高位者都踩在脚下,这是何等狭隘的心胸? 师杭的身份已经有名无实了,黄珏既要用她来满足虚荣,又要留着正妻之位为他的前程助力。相较于美人,他只是觉得聪明高贵的美人更有价值。 师杭站起身回绝道:“多说无益,黄都尉,或许你觉得良妾已是对我的厚待,可我不稀罕。你说孟开平贪图我的皮囊,你又何尝不是呢?我现下自毁容貌,你还能说出方才那番话吗?” “凡事皆由我心。我若看得上,名份地位皆不重要;我若看不上,你便是八抬大轿娶我为妻,我也不嫁。” 黄珏知她在贬损自己,面色阴沉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自己有几两重?” 说着,他也豁然站起了身,一步步逼近她,轻佻至极道:“你被他玩过几回,就这么死心塌地?孟开平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他荒唐时,可是弄出过人命的……” 师杭抿着唇,抬手推他,却被他紧紧锁住了腰肢,顺势压倒在案台边上。 少年伏在她身上,灼热的气息严严实实笼罩着她,教她逃脱不得。黄珏虽然长相俊美,可身量并不瘦弱,相反十分精悍挺拔,即便年少,也绝不是她所能抗衡的。 “喂,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罢?”黄珏抚了抚她的黛眉,悠悠道:“他不是杀人,而是虐杀——就在男女床第欢好之际。” 师杭心中一惊,强撑镇定道:“你胡说!他虽然欺负我,但并未真与我动过粗……” “我胡说?”黄珏笑她天真:“我十岁上便常在军中行走,这些事情你能比我清楚?采石矶得胜那一回,从他帐中抬出去的女尸双手都被斩断了;他在盱眙自立门户,当过土皇帝,放纵无度,玩过的女人自然不会少。” “还有,他觊觎兄嫂,罔顾伦理纲常强纳寡嫂为妾。此等行径,你说,是不是比牲畜还寡廉鲜耻?” 听见这句,师杭实在难掩心头震惊。 她未曾听闻孟开平有旁的妾室,难道他身边的那位于娘子,就是他原先的嫂嫂? “你不必言他,难道我跟着你就好过了吗?”师杭反问道。 黄珏笑吟吟回道:“但你拒绝我会更不好过。师姑娘,我是个小气记仇的,往后你若落在我手里,我可不会再体面待你了。” 师杭闻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然而,还不待她出声反驳,黄珏突然扶正她的面颊,俯首吻上了她的樱唇。 这真是、真是无耻之尤! 她当然没想过为孟开平守身,但更没想过会被这小子轻薄。双唇相触时,师杭睁大了眼睛,却只望见黄珏微垂的长睫和缀在左眼眼角一颗殷红小痣。 十五岁的少年郎君,吻起人来毫无章法,又急又凶。他单膝抵在榻沿,用手肘制住了她的挣扎,师杭的右手稍有空隙,却也只能扯到他腰间冰冷的环扣。 “唔……你……” 她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不管叁七二十一就抬腿欲踹他胯间。 见状,黄珏反应很快,立刻起身松开了师杭。 少年神采飞扬斜倚在案,抬眸似笑非笑地觑着她。得意之余,他还想调笑她几句,可师杭又气又羞,扬手便朝他脸上扇了过去。 尽管他躲过了稍显下作的一击,却没能彻底躲过这光明正大的一巴掌。 只听一声脆响,黄珏的面色一下就变了。他稍稍避开寸余,可师杭还是碰到了他的下颌处。 “你敢打我?”他先是怔神,而后骤然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吼道。 她力气小,这一巴掌根本伤不到他,只是指尖刮过留下了几道细微红痕。可对男人来说,脸面自然胜过一切,这女子岂敢掌掴于他?! 师杭背靠着墙,抬眸对上他,毫不示弱斥责道:“打便打了,难道不该打吗?想来是你自小没了爹娘,所谓义父大人也不曾用心管教过你,故而养成这等龌龊……” 师杭说着,不知为何声音愈来愈低,目光发直望向不远处,仿佛被吓住似的傻愣愣立在原地。 黄珏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早气昏了头。 他向来最厌旁人提及生身父母,此刻,黄珏面上虽看不出十分恼怒,然则心中已烈火燎原,几乎烧光了所有理智。 少年下意识去寻腰间佩剑,抬手却摸了个空。他转念一想,这才记起佩剑先前被自个儿放在旁侧的小榻上。 他要杀了这贱人! 黄珏怒气冲冲地转身,结果,还没待他迈步,一道黑影便挟着一阵冷风直冲他的面门飞来。 这回可不是师杭对付他的花拳绣腿,而是实打实的招式。黄珏根本来不及躲,情急之下唯有抬臂去挡,可惜还是慢了一拍。 少年当即捂着面颊,低呼一声,连着倒退了好几步。 师杭已经看呆了。她原没打算在此长待,便顺手留了个门,方才她与黄珏纠缠半晌,都未曾发觉有人进来。 而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孟开平。 此刻,男人右手拎着条马鞭,就立在她不远处,面色阴森森的简直比鬼还难看。 收拾完黄珏,他的目光牢牢钉在师杭身上——少女现下颇为胆怯地缩在角落里,鬓发散乱,衣裙不整,连唇间的口脂都花了。 孟开平以为自己是来寻人的,没想到变成了捉奸。无论他怎么看,都觉得这女人的情态中暗藏潋滟春色。 他想冷笑,却连一丝笑意都扯不出来。刚进来时,他便瞧见烛光昏暗,两道交缠的人影映在墙上,接着听见又是打又是骂,真不知道这两个狗男女究竟做到了哪一步。 她也好意思骂他不通文墨?她倒是通得很,连这种事都能躲在书阁里做。 黄珏挨完一鞭,终于逐渐缓过神了。不消去看,他便知道自己从左边眼角横亘至右边脸颊,定然糟糕透顶。 孟开平方才根本没留情,下狠手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只差一点就伤了他的眼。本来人面上皮肉就薄,这一鞭子恐怕没有月余光景是好不成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黄珏羞愤难抑道:“孟开平,你未免也狂过头了!待我回应天复命,且看平章如何处置你!” 孟开平一直瞪着师杭,差点忘了这小子,一听他还敢威胁自己,扬手又要抽他。黄珏见状,再不敢赤手空拳相迎,当即抽出配剑横在身前。 “在应天历练了大半年,你的长进全长到狗肚子里去了。” 孟开平望见他脸上挨抽完的惨状,怒气稍稍平息,可转眼又见他唇边居然还粘上了嫣红色的口脂,霎时怒气更甚。 眼见黄珏握剑防他,他却直接扔了手中马鞭,冷冷道:“想要这女人是罢?十招之内,你若胜我,这女人便归你了。” 师杭瞧这男人连剑都不拿,还敢托大,心中暗道不妙。可出乎意料地,黄珏并没有顺势应下。 少年神色青青白白变换了一番,十分纠结,最终却只能颇为不甘道:“我理亏,难道你就占理了吗?你无视军纪在先,竟连元臣家眷都敢私藏!莫说碰她,今日我便是杀了她又如何?” “你尽管去告,我孟开平做下的事从没有后悔一说,就算砍头我也认。” 他的女人,还轮不到旁人欺辱。孟开平掷地有声道:“但没我的准许,你若敢杀她,我便杀了你。” “重女色而轻兄弟,真教人寒心。今日这一鞭我记下了!”黄珏闻言收了剑,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且看你能护她到几时。” 旋即,他偏过头望向始终默声不语的师杭,眸光幽幽,不怀好意道:“这女人可是个祸害,不仅寻机引诱我,听说连齐闻道也曾向你讨要过她。孟兄,将这样勾人的东西留在身边,离间手足,辜负上恩……恐怕你早忘了渡江时的初心罢?” 师杭万万没想到黄珏会来这招,以退为进,一个反手将脏水全泼到了她身上。 至此,这俩人的态度她都看明白了——孟开平雷声大雨点小,根本没打算真将黄珏如何;而黄珏极有自知之明,他暂且还斗不过孟开平,所以不会因为她与孟开平撕破脸。 总之到头来,这俩人一番私怨明争暗斗完,所有火气都会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咱们才是一路人,她只会成为你的阻碍。” 黄珏走前,朝师杭微微一笑,却又对孟开平提醒道:“别忘了令尊和令兄是如何死的,你宠爱她,便是违逆他们的心愿。” —————————— —————————————— 师杭:我真的谢。 黄珏可能挨了顿男女混合双打,不愧是一对,打人就打脸。 番外:长沟流月去无声 元顺帝至正四年,四方旱蝗,黄河决堤,疾疠大起。 宋亡之后,蒙古人以强权手腕统治中原数十年,如今终于又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候。 转眼间,数百万人沦为流民,到处哀鸿遍野,尸骸枕藉。即便如此,地主豪强们依旧肆无忌惮霸占土地,贪官污吏则高居朝堂之上搅弄风云。 老天已经决心终结这个王朝的气数了,一切都处在崩溃边缘。 也就是那一年,齐元兴的四位至亲在半月之内相继亡故。提起过往种种,酒后闲谈时,他终究难抑悲苦之情掩面而泣。 “……咱爹原先为官府淘金,后又为地主种地。可种出的庄稼全被地主得了去,佃农什么也落不到。百姓们为了活命,连田间地头的野菜都挖空了。” “……十七那年淮河大旱,粮食颗粒无收,村里一日死去几十人。爹娘、大哥、还有大哥长子被活活饿死,地主却冷眼旁观不肯给地安葬。咱又实在买不起棺材寿衣,只能用门板抬着尸体四处流浪。多亏后来有好心人帮忙,这才用草席裹着匆匆埋了。” “……灾情惨重,皇觉寺收不到米租,和尚们惯会偷奸耍滑,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咱干。最后说是没饭吃了,便让咱出去沿街讨饭,走时只给了一个木鱼一个瓦钵,路上就靠着富户施舍的残羹剩饭过活。” 彼时,齐元兴仰头饮尽杯中烈酒,苦笑道:“没亲身历过是不会明了的,这些事,座中唯有曹将军最清楚。” 曹远与齐元兴既是同乡,自小又一起长大,闻言,立刻在旁义愤填膺道:“‘死者枕藉于道,哀苦声闻于天’,元政不纲,休怪我等揭竿而起!” “元军屠城无数,所过之处只留下女人和财物,高于车轮的男子全部斩首,其余充作奴隶。这些耻辱血债才过去多少年?世人竟都浑忘了。”汤和无奈叹息道。 “雪压枝头低,虽低不着泥。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 齐元兴一拍桌子,愤慨道:“不给活路,良民亦反。士可杀不可辱,吾等宁可死于刀剑之下,也不愿再受那些狗官的窝囊气!” 汤和亦颔首道:“当年崖山海战,陆秀夫曾言,‘退无可退,国事已然一败涂地,陛下应以身殉国,不可再受当年之辱”。自靖康之耻后,大宋忍辱多载,未见长久,下场只更见惨烈。” “陆秀夫用剑逼迫妻女自尽,腰间别着传国玉玺与幼帝跳海,十余万人跟在后面一同殉国。张世杰率援兵赶至,闻讯,亦赴海明志。先者尚肯如此,何况我哉?” 以史为鉴可知得失,曹远道:“越是遭过罪,便越能明白世道的不公。汉人总不能一直跪在元人脚下乞食,是时候直起腰杆了。” 说着,他望向下首处坐着的少年郎君们,略有些感慨道:“这群小辈里头,尤其廷徽和沐恩真正吃过苦头,磨过心性,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曹将军谬赞了。” 听见这话,孟开平与齐闻道赶忙起身相敬。 齐元兴看着他俩,同样点点头道:“天德所言不假。全儿和保儿都有长辈护着,冯胜跟着他哥,黄珏跟着长姐,至于郭四更有好几个兄弟姊妹记挂着,吃苦受累自然不多。” 闻言,席中诸位少年神情各异——齐元兴的侄子齐文正并外甥齐文忠对视了一眼,前者一脸玩味,后者淡淡一笑;郭四则只顾吃饭,垂头默然不语;唯独冯胜和黄珏二人的面色颇不服气。 “我听赵将军说,孟兄一路随他领兵自巢湖南下,骁勇善战有大将之风。” 黄珏挑着眉,阴阳怪气道:“难怪义父偏疼孟兄,我等都应向他多学才是。” 齐闻道听了忍不住想要插嘴,然而孟开平先一步拦住了他。 “孟某不才,担不起赵将军和黄小郎君的称赞,只懂凭着蛮力杀敌罢了。” 孟开平一脸平淡道:“如今诸位郎君跟着范、胡两位大儒习文断字,又有平章大人亲授武艺,日后智勇双全必定胜过开平万千。” 黄珏没想到他如此沉得住气,轻哼一声,正欲忍气罢了,却听又有人开口接话。 “哈哈哈哈!说得好!” 赵至春已然微醺,他放下碗筷打了个酒嗝,旋即醉眼朦胧道:“开平这小子真是会说话啊,干活从不马虎,打起仗来也算得上能耐……只一条!平日里顾虑太多,锐气不足,论这点玉儿确实强过你……” “姐夫,你醉了。”夸人也不是这样硬夸的,黄珏有些不耐地打断他:“我尚未领兵作战过,又怎能与孟兄相比?” 然而,一旁的冯胜生怕局面不够乱似的,突然出声道:“双玉谦逊,实则担得起赵将军所言。这原也不关领兵与否,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他心中冷嘲,面上却笑问道:“听闻二位皆善枪法,不知哪方技艺更胜一筹?” 齐文正皱了皱眉,看傻子似的看了眼冯胜,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可好奇的?自然是廷徽更胜一筹。他毕竟长黄珏五岁,也是自小习的长枪。” “未必,未必!”赵至春双颊通红,粗声粗气道:“玉儿的枪法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他又肯下功夫,不论叁九还是酷暑从未懈怠过。旁的不敢夸口,可谈及枪法,同辈之中必定鲜有敌手!不信便教他俩出去战一场……” “哎,方才还说舅舅偏疼孟兄,赵将军这便来护着自家小舅子了不是?” 齐文忠见话头不妙,忙出头打圆场道:“今日设宴是为了贺平章大人喜得贵子,何必动刀动枪伤了和气?明日,便是明日再比也不迟!” 齐元兴赞许地看了外甥一眼,也说和道:“诸位且听保儿的罢,日后岂能少了机会切磋?到时谁若胜了,便让我儿拜他为师!” 闻言,众人都起哄叫好,黄珏则挑衅地看了孟开平一眼,等着他作何反应。 就在这时,帐外却有兵卒来报。 “禀总管,王都尉求见。” 此处,管军总管之职唯有一人。孟开平豁然起身,还不待他告罪请辞,齐元兴便摆手道:“廷徽且去,今夜你轮值巡防,不可懈怠。” 孟开平拱手应下,当即掀了帐帘阔步而去。 * 十月的天,已是深秋,帐外夜凉如水。 “总管,火器营那边有老兵闹事。” 一列人在前举着火把开路,王遇成则跟在孟开平身边,飞快解释道:“几人饮酒,不知怎的就闹起来了,说是……” 他欲言又止,觑了眼总管的脸色,硬着头皮道:“说是要回乡看妻儿去。” 孟开平皱眉道:“现下谁在那守着?” “孙茂先守着呢,已经将人都制住了。”王遇成补充道:“今夜军中设宴,他们难免纵情多饮些,估摸着是喝昏了头,还没出营便被巡防的抓了。” 听上去此事可大可小,孟开平略一思忖道:“先领我瞧瞧去。” 两人脚程快,转眼便到了火器营那处。甫一靠近,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吵闹哭嚎声。 “放老子出去!”有人上蹿下跳、破口大骂道:“什么狗屁红巾军,老子跟着打了叁年的仗,一次老家都没回过!自己生儿子摆酒,旁人死了儿子都不让看,狗娘养的齐……唔!” 骂着骂着,那人的声音突然断了。孟开平一手接过火把,向前一照,只见叁个汉子正被关在木笼里——一人被孙茂先拿破布塞住了嘴,浑身酒气,怒目圆睁;余下两人则窝在角落里,不知死活。 孙茂先见孟开平亲自来了,立刻上前请罪道:“属下无能,前头宴席未散,竟还劳烦您来管这些杂事……这朱老叁醉狠了,尽说些胡话,属下这就处置了。” “不明不白的,你要如何处置?”孟开平听罢,侧首看向他,面色如常吩咐道:“听着跟窦娥喊冤似的,把那犯事的嘴松了,我要听听他说些什么,免得屈了他。” 孙茂先无奈,只得让人扯去那破布。朱老叁嘴巴得了空隙,甩头便狠狠呸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继续骂道:“姓孟的,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齐元兴的走狗,少在这里假惺惺了!” 孙茂先没想到这小子胆大包天,逮谁都敢骂,正欲再唤人堵嘴,却见孟开平摆了摆手。 “你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一家子死光了,哪里知道我们的苦?” 朱老叁果真醉得不轻,摇摇晃晃口不择言道:“朱元兴仗着什么?不就是靠着老丈人发的家!吃软饭的玩意儿……我呸!” 他一时大笑一时大哭,形容癫狂道:“募兵时候说得好听,什么共谋大事、共享富贵,可老子妻儿都死了啊,要他娘的富贵有屁用!” “天天打仗,打不完的仗……除了杀人就是杀人,我日你大爷的,老子不干了!放老子回家!” 朱老叁越说越激动,直把脑袋往木头上撞,一片血肉模糊。孟开平也大概听懂了,他默了片刻,开口问道:“你是听人怂恿才犯了事,还是自己要跑?” “无需怂恿!”朱老叁当即高声回道:“谁不想老家的爹娘妻儿?兄弟们敢怒不敢言罢了!” 听了这话,孙茂先连忙向孟开平澄清道:“没有,没有的事!此处只他一个故意闹事,另外两个都是被他怂恿的,谁叫他上月刚死了老婆孩子……” 孟开平觑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孙统领,你这火器营叁天两头出岔子,究竟是旁人之过,还是你这个长官之过?” 孙茂先立刻跪地,冷汗涔涔而下:“总管恕罪!许是、许是属下近日待下宽纵了些……” “好一个‘待下宽纵’。”孟开平一声冷笑道:“乱从内起,动摇军心,长此以往我看今后仗也不必打了,都回家抱孩子去罢!一群废物!” 旋即,他转向王遇成,同样斥道:“下回再有这等事,解决不掉也不必来问我,只派人提着你的头来就是。平章大人面前,我丢不起这个脸。” 二将受骂皆不敢反驳,心中明白,一会儿便该自去领罚了。 临走前,孟开平最后望了眼笼中叁人,转身问道:“另外两个如何了?” “被制住前受了些伤,还活着呢。”孙茂先从地上爬了起来,颇有些狗腿道:“敢问总管,您打算如何处置?这叁个汉子都是军中老手了,平日无甚过错,不如网开一面、从轻处罚?” 欲扬先抑,责骂完再施恩,套路罢了。他自以为摸透了这位年轻总管的心思,哪知孟开平摇摇头,只轻声说了两字。 “杀了。” 闻言,孙茂先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道:“都、都杀了?” 孟开平懒得理他,转而吩咐王遇成道:“将此叁人枭令示众,有他们作例,看军中谁还敢生出异心。” 面前立着的弱冠少年神情自若,言语之间却重若千钧、杀伐果断,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轻易决定了叁个人的性命。 王遇成心中也是一惊,犹豫一番,涩然道:“火器营人手本就不多,朱老叁罪有应得,但另两人却算得上情有可原。他俩都是本地人氏,眼下咱们方才攻下太平,不知老母妻儿在家中可还安好,便想着去瞧一眼就回来…… “王都尉,你若认为罚得重了,不如你来替了他们?” 见王遇成悻悻低头,孟开平眸光锐利,不由分说道:“我晓得你们之间环环相扣,沾亲带故,然例不可破,此事不必再议。” “明早操练,我要在营前看见叁具尸身。但凡少了一具,便由你替上去。” * 处理完这头的事,孟开平带人巡了两圈营,结束时已接近夜半叁更。 主帐的宴席都散了,大营又重归肃穆。孟开平仰头,远远望见后山顶上悬着的月亮,没有回帐中休息,而是将身边的人尽数遣了,独自钻去了林中。 他刚踏进老地方,那颗老榕树上便骤然跃下一道黑影。 “我在这等你好一会儿了!” 齐闻道落在地上滚了半圈。站稳后,他扬手将一只酒囊丢给孟开平,旋即挠了挠脖子,埋怨道:“嘶,这里蚊子可真多,你怎么巡个营还磨磨唧唧的,小爷我都快被蚊子吸光了。” 孟开平闻言叹了口气,接过酒囊,靠着树干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以为巡营轻松?真轻松哪能轮得到我。”他仰头喝了口烈酒。 齐闻道也挨着他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个纸包打开,里面竟是片好的牛肉。 “你瞧,又妄自菲薄了不是?” 齐闻道吃了口肉,颇为惬意道:“义父信任你,连你手底下带来的那万把人也没给分开。往后总能熬出头的,想那么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 然而,孟开平却苦笑道:“我并不想挟恩图报,这个位子,简直将我架在火上烤。” 齐闻道也饮了口酒,喉间火辣。他顿了顿,无奈道:“孟开平,我真搞不懂你。要说你为人和气,这军中没几个不怕你的,他们都说你小小年纪心狠手辣,治军未免太严苛了些;可要说你戾气重,你又处处不敢吭声。” 他皱眉瞧着孟开平,颇不甘心道:“方才在宴上,你何必拦我?那黄珏句句对准你,明里暗里不服你采石矶立功,我帮你出头你还不乐意啊。” “你那也叫帮我出气?”孟开平忍笑道:“我若不拦你,那宴都要被你搅黄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再者,有赵将军在场,你争不过他。” “嘿。”齐闻道挑眉道:“你也看不上我是罢?” “那赵至春从前不过是和州打家劫舍的匪寇,投奔来不到半年,算什么英雄好汉!” 齐闻道满脸不屑,继续道:“黄珏骂我是个石头缝里蹦出的叫花子,对,没骂错,当年若不是义父在庙门口施舍一张肉饼给我,我早饿死了。可他又有什么可得意的?仗着他姐姐嫁了个好夫婿?” “我听着此言颇酸,你到底是羡慕他还是瞧不起他?”孟开平借机调笑道:“无须艳羡,待你与沉家的亲事订下,往后也不算全无依靠了。” “这门亲若非胡将军做媒,我才不答应。”齐闻道哼道:“他家姑娘才多大?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偏要让我一个没立过功的小子娶回家?我最讨厌这些儿女情长了,没意思。” “你瞧着军中有几人没姻亲的?娶了她,才算于军中有了根基,平章也会更放心你。” 孟开平摇摇头,长叹道:“采石矶一役,我虽擒获敌军精锐,又以火攻取巧,可赵将军正面直冲敌阵、左右拼杀,同样功不可没。平章十分看重他,他的忠心和勇猛,会使他成为军中最利的一柄刀剑。” 齐闻道略一思索,转而道:“那黄珏要与你比试枪法,你可应下?” “不应。”孟开平眯着眼,单手枕在脑后:“且让他去做什么‘太子太师’罢,我可乐得清闲。” 齐元兴如今终于得了个儿子,又是容夫人嫡出,待他日后成就大业,这位可不就是太子爷么? 既然黄珏要当太子爷的师傅,理应封他个太子太师当一当。 闻言,齐闻道捧腹大笑道:“你就胡扯罢!要封太子太师,也该先封给赵至春,这位可是师傅的师傅。” 这些话,齐闻道根本不当真,只当说笑。毕竟他才十四岁,前十年都过着沿街乞讨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急了就跟野猫野狗抢食吃,没空关心军政大事。后来一朝被人收养,改名换姓,又被安稳养在容夫人膝下,哪里想过所谓的皇图霸业。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可没胡扯。”孟开平叼着草根,悠悠道:“你是稀里糊涂被一张饼骗来的,我是蒙着父兄遗愿投奔来的。其他人,应当做梦都想着高官厚禄、名正言顺呢。” 战场之上是真刀真枪的拼杀,而战场之下,则是人心的较量与算计。 “齐文正和齐文忠哥俩倒还行,一个吊儿郎当,一个憨厚老实;郭英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好手。他一家都肯为义父效力,连姐姐都成了义父妾室,真是够下本钱的。 齐闻道一一评价道:“冯胜这人就是个搅屎棍子,刻薄贪功,但大事还算拎得清;唯独那个黄珏,可真真是……” 他咬牙切齿好半响,忍了又忍,最终闷声道:“也罢,总归他小我一岁,面上还算敬我,背地里怎么说且随他去罢。管天管地,管不了他拉屎放屁!” “可你不得不承认,他武功确实强过众人。”孟开平缓缓道:“若非我长他几岁,根本压不住他。待他成年,往后便更不好说了。” “黄珏是天生的将才。”他毫不讳言道。 这句评价极高,但黄珏的确有真本事。赵至春有个外号叫“赵十万”,因为他曾说只要率兵十万就可以纵横天下。而黄珏则随了他姐夫的打仗作风,不顾性命,勇武难匹,极适合作为先锋官冲入敌阵。 齐闻道习武晚,根本敌不过黄珏,闻言也只得颔首道:“我不求同他相较,只求留在军中效力罢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如此想便对了。”孟开平赞许道:“平章为你取字‘沐恩’,便是为了让你时刻感念他的恩情,再加上你有容夫人庇护,根本无需畏惧黄珏。” 两个少年躺在枯黄的草地上闲聊,仰头看着夜空中柔亮的月色,静听林间潺潺溪流,一时感慨万千。 孟开平顺手摘了片叶子,迭在唇边吹响。 那声音悠悠扬扬的,越飘越远,似乎是徽州那边的小调。齐闻道忍不住打起了拍子,和调唱了曲《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生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歌起叁更。” 少年郎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又柔肠百转,一曲毕,两人皆意犹未尽。 “孟开平,那你呢,你又靠谁庇护?” 齐闻道不唱了,揉了揉眼角,复又开口问道:“义父将‘徽’字赐给你,明摆着想让你成为他的左膀右臂,难道你就一点儿不动心吗?” 如果有一天义父当了皇帝,定会毫不吝啬封他们这些兄弟和义子们做大官的,他坚信这一点。 然而,孟开平不急不慢地丢开叶子,肃声道:“方才巡营,我又下令杀了叁个人。我本以为今日是不必杀人的,可是不行。” 杀人这件事会上瘾,只要有了第一次,往后的每一次都不会再心慈手软。 “他们都有苦衷,可我不能听信。当年我大哥死,就是因为下头的人生了不轨之心,瞒报军情。” 那叁个人他必须杀,带兵打仗,仁慈只会害人害己。这是用他兄长的死换来的教训。 “有时静下来想一想,从十六岁起,我的日子里好似只剩下这一件必做之事。” 孟开平望着自己的双手,极度平静道:“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放下权力,但这满手的血,这辈子应当是洗不净了。” 说起杀人,齐闻道也深吸一口气道:“我上回杀了个斥候——第一次亲手杀人,用箭。当时全被新鲜刺激冲昏了头,可晚上躺在榻上一想,脑子里全是那个人死前的眼神,怎么也忘不了。” “后来义父夸我眼力好,旁人都没发觉那斥候,独我发觉了……如今再想,即便重来一次,我照样不会手软。” “我们这些亡命之徒是一定不会有来生的。” 孟开平饮完最后一口酒,面色微醺,万分肯定道:“神佛绝不会宽恕我的罪孽。” 愈是乱世,愈是教派盛行,可见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他只能劝慰自己,每一次破杀戒,都只是为了早些结束这片混沌乱世,还贫苦百姓们一片清平盛世。 “算了,不说这些了!” 齐闻道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望了眼山下头的大营,强作欢喜道:“等仗打完了,你有想过去哪儿吗?我是一定不要待在军中了,去庙里撞钟都比这儿好。” 去哪…… 孟开平闭上眼睛细想。 河山大好,他已去过许多地方了,待到烽火散尽时,天下景色会更加锦绣壮阔。 可他唯有一处魂系之地。 * 至正四年是齐家的惨事,而那一年的瘟疫,同样没有饶过孟开平的母亲。 他记得,阿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朝廷的宣抚官又来挨家挨户收取赋税。六岁的他被爹爹和大哥护在身后,望着那一张张道貌岸然的嘴脸,只觉得贪婪可怖。 那群人原本是皇帝从大都派下来赈灾济贫的,可到了地方后,却勾结当地贪官污吏一同欺压百姓。他们以村中白事过多为由,又是打又是骂,强行夺走了家中最后一点儿银两——那原是为阿娘抓药用的。 阿娘只一日未曾吃药便咽气了,身上蒙着刺目的白布。窗外,枯藤老树昏鸦,夕阳西下,年幼的孟开平愣愣地守在榻边,听外头孩童们故意编出的歌谣。 “奉使来时惊天动地,奉使去时乌天黑地,官吏都欢天喜地,百姓却哭天抢地……” 于是他止不住想,如果那些人不来,阿娘吃了药或许便好了。 往后的每个白日里,她还会牵着他上山采茶,温柔地教他认各式各样的果子;夜深时分,她还会在灯下一边唱曲子哄他入睡,一边替他和大哥缝补刮破的衣衫。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了。 是谁害死了他的阿娘? 是奉使,是派遣奉使的元帝。 阿娘年轻时,曾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可她死的时候模样却非常难看,瘦得不成人形,孟开平只鼓足勇气瞧了一眼便觉终身难忘。 那段时日,遭祸的远不止他们一家,村里死绝了好几户。相较而言,至少他家还有叁个男丁。 爱妻过世,孟顺兴不吃不喝消沉了好几日,但他始终记得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于是他终究勉力振作起来,亲手安葬了妻子,又凭着力气重新找了份活计。 孟顺兴对儿子们说:“出身遭遇如何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要不怕苦,日子总能熬过去。” 他以身作则,教会了儿子们什么叫做“顶天立地”、“问心无愧”。或许他没有为天下苍生谋福,但他却用双肩扛起了整个风雨飘摇的家。 那时候大哥孟开广已经十四,也被迫日日出去做苦力赚钱,除此之外还要负责看顾幼弟。如此熬了两年多,一家人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孟顺兴在乡里当上了团练,孟开平日渐长大,家中的近况也越过越好。 至正六年,孟开平八岁,机缘巧合下开始随着父亲习武。 原以为日子会继续平静地过下去,成年后,他会同老爹和大哥一起保卫昌溪。到了年纪便听从乡里媒人忽悠,老老实实娶个媳妇生些孩子,然后嘛,再想办法把小崽子们养活大,教会他们谋生的本领,一家人平凡却又幸福。 是的,他会尽己所能让家人过得幸福、衣食无忧,不论他娶了谁。因为这是父亲教给他身为男人的责任心。 可谁能想到至正十一年,祸事再起。 由于黄河两次决堤,严重影响了朝廷的国库收入,元廷征集二十万百姓修筑河堤,想要在半年内将河水勒回故道。 然而,对待这二十万劳工,各级官吏不仅克扣的工钱和口粮,还动辄打骂,不顾劳工死活。徭役过重,各个村里但凡有年轻男子都要抓走,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就在此时,有劳工在河道里挖出了一个独眼石人,其背后刻曰: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个石人仿佛一声号令,万民应声而起。 至正十一年五月,走投无路的流民们头包红布,扛起锄头、竹竿、长枪、板斧开始起义,千万条红巾如愤怒的烈火,在大江南北熊熊燃烧。 不出半年,红巾军的队伍扩大到十万人;而一年后,各地的起义军总数已达百万之众。 孟顺兴原先只是率领乡人囤积武器和粮食自保,见此情状,便干脆也揭竿而起。他被推举为首领,长子孟开广则为副将,很快,队伍便从百人扩至千人,多次击退敌军,牢牢盘踞昌溪。 因为老爹造反,孟开平一瞬间摆脱了贫农身份,成了别人口中的叛军之子。他才十四岁,可他对此一点也不害怕,相反,只觉得十分快意。 他知道自己心中有恨,父兄心中有恨,军中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恨。凭着这许许多多的恨意,或许他们便能推翻元廷,报仇雪恨。 但他那时还是太天真了,因为两年后,孟顺兴就在与元军作战时中箭身亡。大哥孟开广根本来不及悲痛便接替了父亲的职位,但很快他也受伤染病,卧床不起。 战役未完,孟开平被急召至军中。又是一年秋风渐起,他守在兄长的榻前,就像多年前守在母亲的榻前一样。 他哽咽道:“大哥,爹已经去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孟开广却道:“开平,不要为我流泪,外头还有一万好儿郎等着你。他们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了我们孟家父子,你绝不能辜负他们。” 外头的战鼓声已经响起来了,沉善长强拉着孟开平,为他戴上了红缨兜鍪,将一柄长枪塞到他手中。 这里是昌溪,是他的故乡,如果这一战他败了,连爹娘坟冢都不能得见了。 “大哥,我一定会胜的,你千万等着我。”孟开平含泪发誓道。 孟开广点点头,微笑着目送他迎战。 他坚信弟弟一定会胜,开平太过年少,这一战会助他在军中站稳脚跟。待他得胜归来,染血长枪、元军首级,这些依旧是属于孟家的荣耀…… 只可惜,他却没法亲眼得见了。 * 兄长故去后,孟开平真正孑然一身了。 很长一段时日里,他几乎快要忘却父兄的重托,一心只想逃避。 战乱已经夺去他所有亲人的性命了,他万分迷茫、毫无准备地被推上这条路,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更不知往后该如何走下去。 至正十叁年于孟开平而言,是颓靡不堪的一年。昌溪周边,各路叛军都在奋力向元廷领地推进,可他只率兵缩在老家一隅,不问世事。 人若骤然闲下来,就易为杂事所迷。那时候,他同几个亲兵整日借酒浇愁,沉迷女色,干了许多荒唐事。军中因此议论纷纷,差点将他从统帅的位子上拉下来,多亏有沉善长替他处处斡旋,诸将才顾及着过往情面未曾发作。 沉善长劝过骂过,甚至还动手揍过,可惜都毫无用处。他几次叁番扬言要走,终究还是没忍心。 因为他是孟开广的挚友,故友已去,他自觉要担起“兄长”的职责教导好孟开平,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误入歧途。 后来忆起这一段,孟开平觉得自己也算是切身体验过何为“醉生梦死”了。短短一年,世上该玩的几乎被他玩了个遍,再荒唐的乐子都显得乏味起来。 那时他自暴自弃般想,就这样罢,还不如一辈子待在这儿。随他们如何去打如何去争,假如有人一统江山了,他再弃兵投靠听任收编,总之能谋个一官半职糊口就行。 他还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成家了,他的家早没了,即便日后娶妻生子也无法抚平他内心的痛楚。 他立志要将前十六年的辛苦努力尽数抛开。每一日,都只敢在大醉之后睡倒,不醒人事,因为这样便不必入梦了。 直到有一日,他醉后依旧入梦了。 梦里,老爹和大哥在院中练拳,说说笑笑。孟开平在远处看着不由恍惚,还以为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回到了从前。 很快,老爹扭头看见了他,招手唤他过去。 孟顺兴身形魁梧不苟言笑,吩咐孟开平取了一杆枪来,使给他看。可孟开平手生得很,仿佛从没碰过这物件似的,将一套寻常枪法使得乱七八糟。 他以为老爹会狠狠打骂他——毕竟从前但凡他练错了半招,迎头便是一顿打狗棍。可孟顺兴这回只是立在他面前,难得温和地看着他,问他了这样一句话。 “平子,你有多久没摸过枪了?” 霎时,孟开平心如钟鸣,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他有多久没摸过枪了? 约莫从大哥叁七之后罢,他根本不敢细想。 愧疚、懊恼、悔恨,万千思绪一瞬间涌上心头。他翻身坐起,如大梦初醒般仔细想了一整夜,反复回忆自己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第二日,他红着眼眶找到沉善长,低头认错。 沉善长看着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你现下明白还不算晚,只是开平,你错过了太多。” 孟开平怔住了,只听沉善长继续道:“旁的且不论,与你大哥过了聘的于家姑娘闹了大半年,已经被她爹娘送回老家了。依照乡里习俗,她虽未嫁,却还是要为你大哥守一辈子寡的。” 此事他曾同孟开平提过,少年当时却置之不理。如今那姑娘已经回乡月余,不知可还安好。 孟开平挠了挠头,此事他怎么全无印象?想来又是醉后听说,醒来便忘了。 “明日我便去泗县一趟,替大哥将婚书嫁妆退回于家。”孟开平坚定道:“总不能连累她一辈子,既然未嫁,让她爹娘再替她择户好人家便是。” 第二日去时,除嫁妆外,他还特意备了一份厚礼当作给于家的补偿。 然而到了泗县城中,孟开平略一打听,却听乡人闲话道:“那于小娘子烈性得很,夫婿亡故,她竟要自缢相随,可敬可敬!” 闻言,孟开平眉头紧锁,着急追问道:“她人死了吗?” “那倒没有。”乡人答道:“听说人都放进棺材了,不知怎的,突然又喘气了,阿弥陀佛,正是菩萨显灵。只可惜于家原要将此事报上去,求官府赏赐贞节牌坊的,如今看来却……哎,小郎君!” 孟开平无意再听,立刻带着一队人一路纵马到了于家门前,只见大门上挂着的白幡还未取下。 “于老爷?”他扣了扣门:“在下孟家二子,特来拜谒。” 半晌,无人应门。 于家好歹算个乡绅,不至于连个守门小厮都没有。孟开平直觉不妙,着急地想要翻墙,正巧手下袁复来报。 “头儿,于家还有个后门,那门一踹便开了,不如咱们先进去再说?” 人命关天,孟开平觉得十分有理,于是一群汉子便踹破了后边木门涌入于家院落。 “你家小姐呢?”孟开平揪住一人便大声问道。 那人见他满脸凶神恶煞,还以为遇上了土匪强盗,当即吓得半死,哆哆嗦嗦道:“小姐、小姐被关在柴房……” 孟开平一听立时变了面色。果不其然,待他冲去柴房,远远便瞧见那于家姑娘的丫鬟守在门外哭喊。 “孟二公子!”当日下聘,这丫鬟是见过孟开平一面的,眼瞅着他突然出现在院中,当即唤道:“快救救我家小姐,老爷要活活逼死她啊!” 如此,一切都已明了。 孟开平救出了奄奄一息的少女,于家二老也匆忙赶到了,见状暴跳如雷道:“孟开平!你擅闯民宅,好大的胆子!真当徽州无人能整治你了吗?” “徽州不晓得,但在昌溪却是我说了算。”孟开平冷冷道:“在下今日原想来退婚事,还于姑娘自由,没想到竟撞破此等龌龊之事。逼死亲女以求封赏,这便是于老爷的体面嘴脸吗?” 于老爷神情难看,只瞪着眼睛骂道:“于蝉是我的女儿,你兄长的妻子,还轮不到你这个毛小子插手!” 孟开平抱着于蝉,不顾阻拦大踏步向外走,又嘱人将带来的东西全数留下。 “于老爷,我改主意了,原先的聘礼依旧作数。”孟开平肃着眉目道:“从今往后,她便是我的女人,我会以兄嫂之礼待她。” “你既然狠心不要这个女儿,便当她不在人世了罢。” * 孟开平回去后,将此事同沉善长一说,却挨了好一顿臭骂。 “简直是胡作非为!” 沉善长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道:“你救她,怎么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虽说弟娶寡嫂算不上稀奇,可总归对名声不好,往后你若娶妻又该如何同人家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我问心无愧。” 孟开平不以为意道:“我已问了于家姑娘,她宁可跟着我也不绝回那虎狼窝去。所谓自缢,其实就是于老头拿麻绳套她脖子上伪造出来的,多亏她命大没死透,又醒在封棺前,不然早就下葬见阎王了。” “一招不成,那于老头又想活活饿死她,机关算尽就为了一座牌坊。你说,这样的娘家还能待吗? “她未嫁夫丧,乡里忌讳这些,便是再嫁也觅不到好人家了。” 思来想去,沉善长依旧替他担忧:“要不先这么凑活着罢,总归也不少这一口粮。只一条,你绝不可冒犯于她。先养着她,待日后有旁的好去处,再赠一笔银子送她去。” 孟开平颔首道:“正是如此,我也这般打算的。她同我大哥的婚事原先只靠媒人说和,连面都没见过,大哥待她无甚感情,但总归有这层关系在,我必定以礼相待。” 沉善长道:“你要思虑的事情太多,郭子兴的队伍已经打到了定远,你呢?还打算独坐高楼、偏安一隅吗? “自然不会,你且听。” 少年指着帐外,蓦地感慨道:“从前日日听在耳边的军歌,如今才真正听进了心里去。”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看天下,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若非走投无路,谁肯以命搏命? 爹娘兄长的仇,乃至于这天下苍生的苦,且交给他来报。 “荒废了这么些时日,操练兵马、囤积粮草才是重中之重。外头局势混乱不堪,咱们踏出稍远恐怕就要被打散了,此路不通。” 孟开平胸有成竹,继续道:“听闻郭子兴帐下有位将领,姓齐名元兴,为人豪义颇具才干,定远便是由他率军攻克而下的。我想,若能与此人为伍,日后定能拿下徽州全域。” “你想投奔红巾军?”沉善长思忖片刻道:“可惜郭子兴此人气量狭小,实非良帅。咱们若去,恐怕会被吞并得干干净净。” 孟开平咧嘴一笑,志气满满道:“眼下局势还不明朗,不宜妄动。” 他要以昌溪为据,壮大队伍,静候时机。气量狭小之人难留将才,他等着那郭子兴与齐元兴决裂之日。 果不其然,仅仅两年后,齐元兴在老家钟离召集了二十四个好手,主动向郭子兴请辞。至正十五年元月,他带着这二十四名亲信脱离了红巾军主力,自濠州南下。 于是,孟开平看准时机,率领麾下厉兵秣马的万余孟家军,自昌溪投奔而去。 “诸位甘愿舍弃身家相随至此,是齐某之幸。” 渡江前,齐元兴对众人誓言曰:“今后不论染血沙场,抑或是成就大业,齐某绝不辜负各位!此情天地可鉴!” “唐时黄巢科举落榜,只得黯然离开长安城,走前曾作诗曰,‘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数年后他带领十余万大军攻破长安,天下皆知,敢笑黄巢不丈夫!” “今日,我亦有诗一首。”齐元兴高声道。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这一年,孟开平十八岁。 他身后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身侧是志同道合的起义将领,年轻朝气的面孔、滚烫灼热的鲜血,孟开平遥望远处长江天堑,心头豪气顿生。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跌跌撞撞走到这里,怨恨也好,逼迫也罢,一切都不必再言。 驱除胡虏,恢复中华,原就是好儿郎的志向。 此后,他绝不回头。 —————————— —————————————— 少年一腔孤勇。你将造你的城邦在废墟之上~ 这一章写得很艰难,也担心大家看得艰难。想表达的内容太多,能成功传递几分随缘了。 师杭美貌聪慧,无疑值得喜爱。而孟开平的形象在之前二十章可以说是糟糕透顶,肯定会有读者觉得凭什么委屈女主啊?但我站在全书的上帝视角,不得不说,孟开平这样的人更难得,师杭遇见孟开平何其有幸。 我写的时候都以为这么牛逼的人生履历是假的,然而是真的……历史上这些少年郎只用二十年就能将很多人的一辈子走完,每一个人都是天选之子。我对元末背景还有元军残暴的描写尽量压缩了,南宋人口7000万,元朝统一全国后只剩下3000多万,这是人类历史上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大屠杀。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对当时的汉人来说这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完全不了解明史的读者,看这篇番外可能会认晕角色,但我真的没能力把史料全贴上来了……实在有疑问可以评论也可以自行百度~有些角色后面最多出现只言片语,但我希望可以在只言片语间把形象立起来,尽可能不过分脱离史实。 孟开平十八岁前的经历分了两章,一章关于他自己,一章关于师杭。关于师杭的回忆且等他憋不住告白时再展开吧。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自绝 黄珏一走,书阁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而立,气氛凝滞。 “你就没什么想解释的?”男人阴沉问道。 “没有。”少女面色平静道:“总归不是我勾引他。” 再者,以她当下的身份,任何男人铁了心教她服侍,她也推脱不得。 师杭以为孟开平会发火,甚至会置她于死地,可男人凝视她良久,竟并未发作。 接着,他注意到了案上放着的书匣,迈步过去就欲打开,师杭一见立刻鼓起勇气上前去拦。 “这是朱先生赠我的。”师杭用力按住他的手,倔强阻拦道:“不许你擅动。” 男人的指节粗黑宽大,少女细白柔软的小手搭在上面显得十分突兀。孟开平原想把她的爪子拎到一边去,结果低头瞧了一眼,突然不太舍得了。 “行,你不想让我碰,那就自己打开。”他将她的手裹在掌心,口里却依旧威胁道:“可别耍什么小聪明,不然我现下就将你送给黄珏。” “你爱送便送。”师杭的手被他紧握着不放,又是搓又是捏,简直让她浑身难受:“好歹他还算个道貌岸然者,又许了天大的富贵给我,难道不比你强出许多?” 孟开平觉得她真是蠢死了,当即冷笑道:“他比我强?只怕他待你连妓子都不如,只将你当成个能随意丢弃的玩意儿罢了。” 说着,孟开平拿起自己腰间那枚白玉玉佩。 “当日义父赠我此玉,他见了满心不服,竟将原先常佩的玉玦都砸了,只因不愿被我压住半点风头。” “赵将军以为他喜欢和田白玉,后来终于得了块上好的送给他,结果他只佩了几日,便又丢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接着,孟开平不紧不慢总结道:“黄珏此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待己如此,待旁人更甚。” 师杭没想到这男人居然肯同自己坦言到这一步。两人所思所想不谋而合,意外之余,她只好继续装傻充愣道:“反正我瞧着,你与他无甚区别,不都是人模狗样的……啊!” 孟开平狠狠拍开她的手,凶神恶煞道:“少废话!把书匣打开!” 他先前还以为这女人有几分小聪明,至少懂得自保,原来不过是个肤浅至极的。一见到相貌略好的、会说花言巧语的男人,心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师杭手背上被他拍出了一片红印,恨不得立刻报复回去,但迫于他的淫威只得乖乖照做。 方才,即便黄珏无礼轻薄于她,她依旧能够平静应对。可不知为何,每回对上这男人,师杭总会被气得头脑发昏,一切修养全然作废。 真真是她命中的天魔星! 师杭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将拿出的几册书全甩到他怀里,嘲讽道:“烦劳孟将军您好好翻检,可千万别漏了什么。万一里头夹着些元军之物,小女便罪该万死了!” 四五本书一股脑儿砸向他,孟开平没接住,差点全掉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将东西捡起,刚想开口教训教训她,可一听那句“孟将军”,不免有些心虚。 他摸了摸鼻头,又咳了一声,未免尴尬道:“你晓得我名姓了?” “从前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师杭觉得他装模作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孟将军的名姓如今早就声震徽州境内,小女也该识得了。” “我名‘开平’,平是平定的平。”孟开平神采奕奕道:“我爹为我取了这名字,便是教我长大后纵马平天下的。” 平者,舒正也;徽者,美善也。既和且平,君子徽猷,这两个字放在何处都是好意头,可师杭却觉得觉得此人德不配字,于是冷嘲道:“哦,原来是平定的平,我还以为是夷为平地的平呢。” 闻言,孟开平仿佛被兜头泼了盆凉水,悻悻道:“你不必明里暗里贬低我,我晓得你眼高于顶,看不起咱这些农民出身的穷小子。可谁又是生来便富贵已极的?男人只要有本事有志气,何愁没有出路。” “你们师家祖上在宋时是望族,汉唐魏晋之时呢?若再往前数几代,谁家都曾一穷二白过,而你只是刚好生得比我巧些罢了。” 以往他说的那些话,师杭只觉得又粗俗又无理,连辩都懒得辩。唯独这番话倒有点儿可取之处。 “‘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可以此鉴人。” 她想了想,认真答道:“我从没看低过贫民,若无他们的辛勤劳苦,哪有我们的闲适安逸?反倒是你自己十分介意这一点,处处自卑却又处处掩饰,故而才觉得我意有所指,总在贬低你的出身。” 孟开平猝不及防被言中了心思,低头不语。 师杭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实话说,我只是觉得你们有违道法,轻视性命。以杀戮之举为荣华富贵铺路,岂不可鄙?” 没想到男人听了她这话,当即轻笑一声抬起头,望着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之色。 “那我也实话实说。筠娘,你太固步自封了。” 他拿起手里的那几册古籍,随手翻了翻,又重新丢回给她:“你自小没出过城,被爹娘护得密不透风,未见人间疾苦。对万物万事的了解都来自于什么?仅靠待在方寸书阁间,死读这些冷冰冰、臭熏熏的纸张吗? 师杭闻言,睁大了杏眸,十分惊异且难以理解地看向他:“汝甚浅薄!纵观古人千年之智,皆在书中有迹可循。我虽然所阅有限,但已从中获益良多,绝非你一知半解、浮光掠影可比。” 孟开平摇摇头道:“你爱诗词歌赋,可诗中所写的山河湖海,你见过吗?且不说远处,就连近处的长江黄山你都没去过。如果不是因为你爹娘还算有些见识,将外面的事偶尔讲给你听,兼之你家底蕴深厚,藏书颇丰,你跟其他闺阁小姐、乡野村姑又有何不同?” “囿于一隅、执于一端,空中楼阁罢了,又怎敢妄谈人心与天下?” 师杭呆呆地立在原地,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根本无从说起。她一向自诩博览群书,决心不做那等徒有外表、空洞无物的女子,结果孟开平竟说她与旁的闺秀毫无区别? 她不想围着丈夫孩子转,不想整日赏花绣花,她希望自己的思想永远自由,故而寄一切于书本。 师杭想,至少文字是不会骗人的。即便她一辈子都去不了太多地方,总有人能替她看过、走过。 然而,孟开平现下却给了她一记当头棒喝。他毫不留情地告诉她,文字也是会巧言令色的,尽信书不如无书。旁人的人生,永远不能替代她自己的人生。 “筠娘,这天地远比你以为的要广阔。” 你若肯跟着我一路,我定会带着你见识这世间万千。 前一句,孟开平径直说出了口,唯独后半句哽在喉间,无论如何不敢教她知晓。 她对他的厌恨与偏见太重,这是他原本没有预料到的。 当日主动请命,孟开平想的是尽力保全师伯彦性命。如果让赵至春领兵来此,徽州城负隅顽抗,最终只会被屠成一座空城。 于公于私,他都愿意招降师家,可惜终究无能为力。唯一弥补的余地,只在留全师家夫妇死后体面。 事已至此,他不后悔,可他还是忍不住期盼她能早日放下。此等乱世,儿女情长皆是负累。如果她决心与他不死不休,他同样也不会心慈手软。 “五日后,胡将军会带领七万兵马征讨婺源,待此事定下,我便带你去趟清凉山。听闻那里是师家祖坟,我已将你父母葬在一处,砌坟立碑。” “你不是一直担心你那幼弟是否落在我手中么?且放宽心吧,我从未派兵追捕过他,自然也不晓得他究竟去了何处。” 孟开平走前,最后道:“你好好想想,筠娘,我自问没什么对不住你的。先前我言辞辱你十分,你也还了我八分。再者,但凡我看轻你一些,你如今怎可能是完壁之身?” 虽说他已经改了从前的荒唐行径,但论及男女之事,孟开平向来没什么忌讳。如果不是因为那点怜惜之情作祟,早该将她绑起来强上了了事。 尽管他不会娶她,可他不得不承认,他爱慕她。 这些时日之前,少女还只是他暗自描绘了多年的朦胧月色,原以为将皎明攀摘下来后,一切美好幻想都会被打破,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如此贪心。 皎月落于怀,非但未曾褪色,反而更显光辉。 “你若愿意跟着我,我孟开平绝不会轻易弃你不顾。我战死沙场,你去留皆可;即便日后咱们一拍两散,我也不会将你送给旁人,自会为你寻一处安稳之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你若不肯……”孟开平狠下心道:“那便早早自绝罢。” —————————— ——————————————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孟开平:I need you say yes or no…If you say no,I will kill you.Thanks. 我写了很多对话,大家应该能发现师杭和孟开平是在对话里不断互相试探的,不是为了打口水仗,而是在深入了解对方的叁观。可能这就是个关于“傲慢与偏见”的故事吧。 ps.看到收藏不涨反而-2我真的会狠狠落泪!没有榜单且不能日更好惨…… 推了很多古风歌,详情见评论。 番外: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师杭出生前,几乎所有人都笃定此胎会是个男孩。 她的外祖母杭老太太为了女儿杭宓能够平安生产,一举得男,曾花费数月功夫亲手抄写经文,不顾百里路遥将其供奉于杭州净慈寺中,另请住持诵念开光,临了还为寺中添了许多香油钱。 “净慈寺中五百罗汉,第四百二十二位乃阿湿毗尊者,独设一龛,黄罗为幕。” 杭老太太回府后颇为遗憾道:“听闻妇人炷香点祷后以手摩其腹,云有感应,定能产子。可惜你现下身子太重,不能亲去。” 家中女眷们日日念叨生儿子强过生女儿,杭宓听都听倦了,忍不住问自个儿母亲:“若是个外孙女,难道您就不疼爱了吗?” 杭老太太叹息道:“疼自然一样疼,可我担心的是你。你与姑爷成婚叁载才有了这个孩子,倘若膝下无子,总免不了顾虑往后。” 闻言,杭宓不以为意道:“六郎他并不介意这些。旁人都说我不能生,如今我能生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唉,你这丫头,竟还和从前一般不知事。”杭老太太拧着眉头,轻斥道:“你怀着身孕,他作为夫君劝慰你是应当的,可他心里究竟如何想的你能知晓?” “他若像他父兄似的守在山里教书也罢了,没人管他生男生女。可如今他一个汉人进了官场,屡受提拔,瞧着正前程大好,上上下下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莫说是无子,便是寻常一言一行都不可随性而为。” “再者,他操心劳力一辈子,待日后致仕归乡了,辛苦博出的功名却无人可继,岂不可惜? “可他娶我时早应下的,此生只我一人,又没人逼他……”杭宓听了心中难免怅然,闷闷道:“若我一辈子生不出儿子,那便是天定的命数,他要怨也怨不到我头上。” “咱们临安杭家是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后,科举起家,名满天下。论门第,师家不及咱们,但那已经是前朝之事了。” 杭老太太握着女儿的手,循循劝诫道:“元灭南宋,连紫阳山旁的太庙都付之一炬,泼天富贵一朝湮灭。几十年了,杭家子孙科举不断,却始终无人能在朝中立足。宓儿,你是亲眼见着的,你大哥二哥满腹经纶却赋闲在家,郁郁终日,分明是为元帝所厌。元帝心存疑虑,故而不允杭姓子孙入朝为官,绝了他们此生之志。到如今,杭家徒留虚名,只剩个空架子了。” 师宓自小蕙质兰心,这些事情又怎会看不透。她当即回握住母亲的手,柔声安慰道:“女儿明白的,您的苦心,女儿都明白。” “外头的人瞧着世家光鲜,只恨不身在其中,可咱们的苦又向谁道去?其苦不堪说,更不必说。即便有千万斤重的担子但在肩上,杭家的风骨也绝不能丢。” 杭老太太眸光清亮,言辞锐利道:“当年我宁可让你低嫁,也不肯将你许给元廷新贵,为的就是这一点。但我没想到,这么多儿孙里,唯独你与伯彦尚有可望。宓儿,他能走到这一步殊为不易,说是师家倾尽全力助他一人也不为过。你是世家女,不应囿于情爱,要顾全大局。” “纵然你命中无子,膝下庶子依旧会尊你为嫡母,他们也是你夫君的血脉。” 话已至此,她以为女儿会选择退让,可杭宓依旧倔强道:“母亲,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眼里根本揉不得沙子。当年若非他亲口许诺一生一人,我也未必肯嫁。我做不来宽容大度的主母,一切慈心和耐心都只会给亲生孩子,更不会给他纳妾。” “人无信则不立。六郎读过的书远胜于我,不会不明白这句话。他不负我,我亦不会负他;他若负我,此生不必再见。” 除却和离,死生相随。成亲时她如此想,如今仍是。 “你啊!真是……”杭老太太摇摇头,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样执着,迟早会害了他,我怎的将你养成了这幅古怪性子!” “自小,父亲日日督促兄长们读书习字,却只让我跟着女夫子读一读《女诫》和《女论语》。我私下找大哥他们借书看,他们竟也说女子应当专注女红,不该移了性情。后来多亏有您劝解父亲,才为我争得机会出入书阁。” 回想起从前种种,杭宓不由一叹:“母亲,我是感激您的。” 没有那些“杂书”,也许她一辈子真的就只能框在世家贵女的模子里,举动有例,听顺夫家,闲时做些刺绣针线罢了。 闻言,杭老太太眼眶微湿,有些哽咽道:“如今看来,倒不如不教你识字的好……宓儿,你太有主见了。这世道对女子而言尤为艰难,糊里糊涂过一辈子尚不觉如何,一旦清醒明白过来,想要逃出去,多半会落得个凄凉下场。” 老天掌控男人的命运,而男人惯爱掌控女人的命运。女人的头上悬着一柄柄利剑,强迫她们不得不屈膝、不得不低头,唯有跪在地上伏在原处,才能保得一世安稳。 “您太高看我了。相夫教子、安于内院,从嫁给六郎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注定了。” 杭宓轻抚自己隆起的小腹,微微一笑道:“咱们两家素来亲近,及笄前我见他最多,旁的公子又不及他出众,所以我只能选择他。” 她没有出过杭州城,也没有见过除世家子弟以外的男人,所以师伯彦便是她眼中的“最好”。 订亲时,一切根本无关情爱,只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水到渠成罢了。如今二人情笃,他待她极好,靠的其实是婚后叁年的相处与磨合。 当然,嫁人就是一场赌局。身边还有许多闺友同她走了一样的路子,如今夫妻间却只剩“相看两生厌”了。 “这辈子我没能逃出去,但我希望,我的女儿不要重蹈覆辙。” 不论旁人如何说,她总觉得这一胎必定是女儿,故而杭宓早早就为未出世的孩子取下了名字。 师杭,小字筠筠。 杭宓言辞间顾盼神飞,满怀期许道:“杭者,舟也;筠者,竹之美质也。” 她的父亲是徽州名士,一身墨香,敢于以天下事为己任,清傲却也宽仁;她的母亲是杭州贵女,饱读诗书,从不曾因女子之身自弃,倔强却也柔韧。 相信她会有玲珑心、松竹意,坚而自渡,一言一行都似徽杭的如画山水般令人见之忘俗。 * 后来,杭宓怀胎十月,一朝生产,果真得了个如珠似玉的女孩儿。 夫妇二人只顾得上欢喜,唯独双方亲长略觉不满。 师杭四岁时,杭宓决心请夫子为她开蒙。既然女子不能入学堂,她便要替女儿请一位当世大儒来授课。 师伯彦自认为可以胜任此职,然而妻子却否定道:“你是她父亲,她待你不会十分敬畏,学业也不会十分用心。寻常教她作画对弈尚可,习字读书还是要另请一位高明的先生来。” 于是,师伯彦思来想去,最后将主意打到了自己的同门师兄头上。 “他现下正隐居于徽州石门,一心讲学着书,不理世事,应当会收些弟子。”师伯彦犹疑道:“只是不晓得他肯不肯收女弟子。” 闻言,杭宓当机立断道:“拜师求学讲求缘分,不如咱们先带阿筠前去一见?他若应下自然好,若不愿也不必强求。” 论才学,世上能与枫林先生相较者寥寥无几。每年入山拜谒他的学子数不胜数,可真正能拜入门下受教的,十余年来也不过几人。 夫妇二人原先都没抱太多期望,从杭州远赴徽州,只言拜访老友罢了。没想到朱升一见师杭,爽快至极,竟主动提出为她开蒙。 “这丫头伶俐,纵为女子又何妨?” 朱升一手捋着长须,一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笑眯眯道:“老夫尽力将她教好,也算是功德一件。” “允升兄善观面,不知可否为小女一观?”师伯彦坦言道:“阿筠的确早慧。我已教她识了些字,诗经楚辞,她只颂过便不忘,我像她这般大时远不及她。” 朱升听了朗声大笑,毫不意外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些年来,你在官场上轰轰烈烈,所做实事却有限。伯彦,汝生恐怕只限于此了,但你的女儿将会替你达成夙愿。” 他的夙愿? 师伯彦似懂非懂,欲言又止。他的夙愿系于天下苍生,这四个字太重,世间千千万万束顶戴冠的男子都无能为力,阿筠如何替他达成? 朱升此人虽博学多闻,性情却十分古怪,将女儿交到他手中实在令人心忧。 回去后,师伯彦这般同妻子一说,却换来一顿冷嘲。 “果然,连你也觉得阿筠只是个姑娘家,不堪托付。”杭宓不甘道:“总有一日,我会教她的学问胜过你,到时且看你如何改口!” 师伯彦无奈哄道:“夫人,你的心结太重了。阿筠有她自己的人生,你不能将自己未竟的心愿强加到她身上。” 他可以万事皆顺妻女,但他改变不了世俗的规矩。即便阿筠日后成了位“女诸生”,她也不能参加科举,更不能为官作宰。 “再近些说,除却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也该精于女红闺仪。”师伯彦苦心劝道:“你若想让她嫁人,富贵之家,哪有不看这些的呢?交友、议亲之时,没人会和姑娘家谈古论今,不通这些是会让人背地里嘲笑的。” “还有,阿筠不能在外求学,她必须待在府里。每月我会派人来石门接朱先生去杭州城,此处没有女弟子,外头的风言风语会害了她。”对于这一点,师伯彦十分坚定,负手而立道。 夫君说的入情入理,显然也是为了女儿好。杭宓掩面坐下,半晌,颓然道:“我可以让她成为世家贵女中的模范,那些东西我自小就学,我也会教给她……但我不忍心让她抬头所见永远是四四方方的天!” 师伯彦也随着妻子坐下,轻轻揽过她的肩,郑重道:“不会的,我绝不阻拦她的学业与志向。” “日后,无论她想读什么样的书、赏什么样的画,我都会尽力为她寻来。有师家与杭家百年底蕴为她铺陈,她一定会是个才学出众、心有沟壑的女子。” 最终,杭宓妥协了,因为她除了妥协别无办法。 女子的自由是有限的,她只能为女儿构出自家府邸那一方小天地。一旦踏出府门,她们都要接受世俗的审判。 * 之后数年,她亲眼看着女儿日渐长大,见过阿筠的每个人都会赞其貌美乖巧、聪慧好学,一切正如她的期许。 师杭七岁时,师伯彦调任徽州。两年后,杭宓再次有孕。 这次身孕来得太过意外。当年生产后,大夫曾说她伤了身子不易再孕,因此她才将一切都寄托在女儿身上。 腹中胎儿尚不知是男是女,杭宓却想,不论男女,往后她依旧会更疼爱阿筠。 她担心阿筠接受不了突如其来的弟弟妹妹,便想着同她谈谈心。可那时,年幼的师杭听闻此讯后,只十分平静道:“阿娘,我希望您能给我添个弟弟。” 杭宓一怔,忙追问道:“为何如此想?妹妹不好吗?” “妹妹也很好。”师杭顿了顿,细声细语解释道:“只是爹爹那日将我作的诗拿给翰林王大人看,王大人一直唉声叹气的,爹爹问他缘故,他却说若我是个男儿过两年便能入闱科考了,可惜我是女孩……” “所以我想,如果有个弟弟,爹娘像教导我一般用心教导他,说不定日后便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门楣。” 尽管她也姓师,可她的名姓永远不可能列在金榜上。待她成亲,她的姓氏前头还会冠上别家的姓氏,然后将本名舍去,变为一个冷冰冰的“氏”字。 “还有,先前我同阿宁姐姐在院子里玩步打球,恰巧她兄长骑马回来,说步打球没意思,比马球射柳差多了。” 说起这些,小姑娘的眸中尽是向往之色:“如果我有个弟弟,等他长大了就可以教我射柳、打马球……对了,听说清江楼的鳜鱼还有烟雨楼的酒酿是徽州一绝,到时让他陪着我去,爹爹就不用担心了。” 当下,杭宓心中钝痛。她再也听不下去了,只能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 原来她还是错了,她根本没法替女儿挡尽四面八方袭来的偏见、质疑和不公。 母亲当年说过的,冲出桎梏需要付出代价,她终究舍不得让女儿做一个殉道者。 “傻姑娘,你有弟弟也去不成烟雨楼。”杭宓强作欢颜,哽咽道:“他若敢去,你爹准要把他的腿打折。” 师杭仍懵懵懂懂不解其意,杭宓却拉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倏然落泪:“放心,阿娘会为你生个弟弟的。不求他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只求他长大后能保护你……” 往后让他蒙你父亲的荫庇,在官场上行走,不论职位多高,至少能为你增添一丝底气。 “阿娘,那我能做什么呢?”师杭窝在母亲怀中,喃喃自语道:“我喜欢读书,也只会读书……可阿宁姐姐说我懂得越多,人家越觉得我清高,不适合娶回家当娘子。” “阿筠,总会有人真心疼爱你,包容你的一切。”杭宓抚着她的环髻,柔声细语道:“阿娘会为你寻一位这样的夫君,让你一生无忧。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做你自己。” * 抱着这样的想法,杭宓最终为女儿定下了福家叁公子。 “福晟是个好孩子,最难得的是,他与阿筠志趣相投。” 她这般同夫君商议:“他俩在一处下棋都能消磨半日功夫,散时还依依不舍……福晟也是个爱书如命的,阿筠若嫁给他,他绝不会阻拦她做学问。” “你到底是为她挑夫君还是挑友人?” 闻言,师伯彦有些哭笑不得:“两个人过日子,总不能一辈子只谈风花雪月,没有容人之心是万万不成的。” “福晟同阿筠一般,自小被宠得太过,心性不稳,私念过重。可知二人若有争执,必定无人肯低头服软,到时,难道一人捧着一卷书互不理睬吗?” “那也比日日争吵不休好。”杭宓当即反问道:“徽州、杭州,乃至于金陵、大都,你可还寻得出更好的人家?” 师伯彦不吭声了。的确,世家公子里,福晟已经算是一等一的人物了。 “阿筠对这桩亲事并无反感,好歹福家又是知根知底的人家。”杭宓坚定道:“不论他待阿筠有几分真心,只要愿意给她体面,尊重她的志向,便是万里挑一的好姻缘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厢婚事方才议定,一月后金陵便失守了。 杭宓骤闻噩耗,惊魂未定,师伯彦却连悲痛都来不及,立刻去信给师杭两家家主。 生不谢宝庆杨,死不怨泰州张。杭州如今陷于杨完者、张士诚两军争夺间,十室九空,不知究竟鹿死谁手。 祸事已经离徽州城不远了。 “夫人,早做打算罢。”他放下笔,皱眉沉声道:“阿筠娇弱,弈哥儿年幼,必须为他们谋一条退路。” “你不能死!”杭宓豁然站起身,难以置信道:“徽州兵强马壮,粮草充足,怎会……” 师伯彦摇头长叹,旋即拉着她走到书案后,又将笔置于她手中:“夫人,烦请速速去信于鄱阳。” 杭宓指尖发抖,半天下不了笔。她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被迫到了这一步? “李家姑娘与你曾是闺中密友,她膝下之子符光现今率兵驻守鄱阳,旧日情谊正是一线生机。” 师伯彦怜惜妻子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缓缓道:“我此生向你许诺过叁件事——非你不娶,尽心为女,死生同往。前两件,我自认从未食言过,至于最后这一件……” “你莫说了,我亦不会食言。”杭宓打断他,眸中含泪道:“你若决心赴死,我绝不独活。” 师伯彦早知她的心意,轻声劝道:“那咱们的一双儿女呢?你与我一同赴死,他们如何能活?” 杭宓苦笑道:“你若真想保全他们的性命,就该立刻将他们送去鄱阳,而非虚留生路。六郎,我太了解你了,你的心中装着全城百姓,决计做不出此举,你会与叛军耗到最后一刻。” 他们的孩子,不可凌驾于百姓之上,在城坡之前便闻风而逃。 “我对不住他们。”师伯彦痛心疾首道:“他们是我的亲生骨血,实不忍绝其生路,但我同样不能替他们筹谋过多。” “当年朱先生为阿筠相面,说她能平天下,后来朱先生又言弈哥儿乃奇子也,可惜血不华色耳。我相信他二人另有一番造化,不至早夭于此。” 杭宓最终丢开笔,铿锵有力道:“天地浩大,不如让他们自去闯荡。”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乱世之中英雄迭出,只这些历过这些风雨才担得起“苍生”二字,否则,于天下何益? 而后,鸳鸯剑断,碧血洒娉婷,志气惊高楼。 但愿叁军阵前死,满目凄凉幸我随,黄天落日垂。 —————————— ——————————————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这章是母亲节时的突发奇想,原本打算设成收费(因为担心大家不太爱看主剧情之外)但犹豫一下还是发出来了。 也许杭宓没能替女儿铺平一切,但她已经尽己所能给了师杭冲出桎梏的机会。正因为女性拥有了受教育的权利,知礼明义,才不至于成为男人的附庸。这是千年以来无数女性用血泪挣得的机会,她们梦寐以求,我们自当珍惜。 真心希望看到这章的姐妹们都可以成为优秀的、思想独立且自由的女孩/母亲~ ps.预计这本最后会写到永乐四年左右,希望不会写到我头发花白 献计 沉令宜这个生辰过得没趣极了。 师姐姐没来,孟开平没来,黄小都尉没来,就连…… 就连那个人嫌狗憎的家伙都没来。 沉令宜憋了一肚子火气,好容易憋到七月十七,还没等她发作,孟开平却先来找她问罪了。 “师杭送你的东西呢?拿出来。”孟开平黑着脸道。 “不给。”沉令宜立刻回绝道:“那是师姐姐送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孟开平嗤笑一声:“和我没关系?她人都是我的了,你说有没有关系?” 沉令宜觉得他这幅模样简直欠得要死:“你脸皮可真厚,难怪师姐姐不喜欢你。” 就这么一句话,轻而易举便扎中了孟开平的心。他当即恼羞成怒,威胁道:“齐闻道送你的礼可在我这儿,你若不肯给我,我也不必给你。” 沉令宜才不受他威胁,也冷笑一声回道:“你以为本小姐稀罕?就他那个穷酸样,能送什么好东西给我?连个生辰礼都得托人代送,真好笑。麻烦你替我捎句话,往后都不必再送了,免得教大家为难。” 孟开平被噎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丫头这般牙尖嘴利,士别叁日当刮目相看啊。 “他也不是故意不送的。”孟开平咳了一声,巴巴解释道:“这不是黄珏要回应天复命,他急着送一送他嘛……” “我竟不知他俩何时如此要好了。”沉令宜幽幽道:“他许是半刻都离不得双玉哥哥,只可惜人家又没旁的姐姐妹妹了,不能同他结亲,倒不如他俩凑活着过得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孟开平扶着脑袋,真是拿她没办法了:“行行行,你只当我没来过。喏,东西我给沉小姐您放这儿了,煮也罢炖也罢,都与我无关。” 说着,他将手中覆着红绸的竹篮放在桌上,接着叮嘱道:“往后少去她那里,她喜静,你太吵了。” 闻言,沉令宜恨不得将那篮子砸他头上:“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罢!听闻你欠师姐姐好几样物件了,把你卖了也不值二两银子,做牛做马还债去罢!” “你别不把我的话放心里。”孟开平不和她玩笑了,只肃声道:“马上要打仗了,你胡叔领兵去婺源,徽州城未必安稳,且老老实实陪你娘待在府里。” * 交代完沉令宜,孟开平又去了露华阁。 昨晚闹过后,那女人同他别扭了一路,总不肯给个准话。 她说她要好好想想,孟开平暗道有屁可想的,她若敢说一个不字,他立马掐死她。 甫一迈进屋门,柴媪和小红都一脸见了鬼般的神情,战战兢兢忙不迭地退出去了。唯独师杭回头瞧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整理衣物。 “留两个人给你是当祖宗供着的?”孟开平倚在床柱边,没事找事道。 “我有手有脚,何必事事让她们伺候。”师杭垂着眼睫,平静回道。 “往后你莫要再送那丫头什么珍贵首饰。”孟开平又道:“城中易乱,你别被她带野了,想着出府去玩。” “你若担心她,不如早早将她送出城,应天便是个好去处。”师杭神情自若道。 “应天?的确安稳。”闻言,孟开平轻哼一声:“军中会将所有家眷都关在一处,谁若败了叛逃了,便将家眷拉出去杀了,省时省力。” 师杭被惊住了,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他却不肯多说,转而道:“你考虑得怎么样?这都一路了,也该想好了罢。” 师杭早知他的来意,先是摇摇头,复又解释道:“再多给我几日罢,等你打完这场仗,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多大点儿事,至于这么磨磨唧唧的么,这女人该不会是想一拖到底罢?孟开平拧着眉,正欲责难她,却听少女柔声继续道:“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将军体谅,不必急于这叁五日功夫。” 一辈子…… 不知为何,一听见这叁个字,孟开平的心境顷刻间晴朗起来,一切不快霎时烟消云散。 是啊,如果她答应自己,就要一辈子跟着他四方征战了。他自认是不会轻易丢了性命的,所以她想守寡再嫁也不大可能。 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胀满了他的胸口。孟开平突然想起老胡说自己当年成亲时,激动得把头磕在门边上,肿了小半月的糗事。 现下,他望着身侧的床柱子,竟也有种想抱着磕上去的冲动。 他望着眼前忙忙碌碌收拾屋子的少女,恍惚之间,已经想象出了许多年后的场景——他们都还年轻,她会陪着自己很久很久,久到儿孙满堂,天下太平。 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有那么一个人等着他归家,推门便是点燃的灯火与煮好的热茶。 只是这样略想一想,已教他飘飘然,险不知今夕何夕了。 这女人若知道肯定会后悔万分,孟开平暗暗道,就算她先前说要考虑叁五年,恐怕他也愿意等一等。 师杭理好了手头的衣物,半晌不听男人答话,一抬头就望见他黝黑面庞上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 “你……”男人张了张嘴,耳根竟可疑地红了,扭捏好半晌才道:“你觉得,咱们要不要办场酒席?” 骤闻此句,师杭差点惊坐在地。 办什么酒席?难不成他还想整个洞房花烛出来吗? “我觉得,应当不必了。”师杭斟酌再叁,小心翼翼道:“教太多人知晓总归不好。” 孟开平依旧恍恍惚惚,自顾自道:“你的身份只有我最亲近的几人知晓,旁人若问起,你用那老太婆孙女的户籍便是。下头的人只会以为我纳个妾,谁闲得没事管你旁的……” 师杭直觉这人此刻有些诡异,难得耐着性子道:“我觉得,恐怕对将军您不大好。您日后娶妻,军中同僚万一提起这事,岂非教人家姑娘面上无光?” 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孟开平一下子清醒了。他下意识“啊”了一声,旋即揪了揪头发,颇为烦躁道:“扯那么远干嘛?我这不是还没娶妻吗?” 师杭不说话了。 这女人对自己的地位未免认识得太过清楚了些,孟开平越想越气,当即冷嘲道:“你还真是半点儿不逾矩,恐怕现下即便我求娶你,你也不会应下罢?” 师杭想,这问题,不论她怎么回答都不会令他满意。 她正思量着怎么把他打发走,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小红怯怯的声音:“姑娘,厨下送了些酥饼来,您……” “吃什么吃?老子整日在军中啃窝头,你们还敢吃什么酥饼?” 不待师杭出声,孟开平便高声斥道:“赶紧滚!” 如此,小红似乎被吓得不轻,脚步极其慌乱地逃开了,也不知是不是连滚带爬。 师杭看男人瘪着嘴一脸气闷,突然有些想发笑。 “你笑什么?”孟开平狠狠地瞪她,佯装凶恶道:“有什么可笑的?说出来让老子听听!” 师杭也不惧他,缓缓坐在那把冰绽纹围子玫瑰椅上,姿态优雅,行止动静都好似画中仕女。 “我笑你色厉内荏,心口不一。” 孟开平闻言又要开口呛她,少女却拾起案上茶盏,浅尝一口,似笑非笑道:“我不奢求做正室娘子,只因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自寻烦恼……” “可是将军,您该不会真有娶我为妻之意罢?” 男人彻底恼了,他在原地踱了好几圈,恨不得现下便指天发誓自证清白:“若有此意,天打雷劈!我孟开平今生绝不娶师姓女!” 师杭满意了,她放下茶盏,浅笑道:“如是这般,我与将军间便无需讳言了。朱先生托我为将军献策,叁计可定徽州,将军可想听听看?” 孟开平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同那老头一齐坑害他:“朱升何时告诉你的?” “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将军远赴石门苦求数日,为的不就是这叁计?”师杭避开他的问题,转而道:“我也不愿再为难将军,只求将军为我做件事。倘若你应下了,我定然知无不言。” “你果然还是想跑。”孟开平阴沉着面色道:“教我放你离开?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然而,师杭却摇头叹息道:“并非如此,我求的是我阿弟。” 孟开平闻言一怔,只见少女红着眼眶,万分恳切道:“当日我舍命将他送出城,嘱他向杭州城去……求将军替我寻他回来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男人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只是这样一桩小事,他立刻爽快应道:“你莫担忧,但有方向可寻,我定会派人将你阿弟带回来。” 只不过,领回来的是活人还是死尸可就不好说了。 师杭得了他的诺言,似乎也松了口气,敛眉低语道:“多谢将军了。还请将军不要怨恨朱先生,他只是想免我心忧。” “自然不会。”孟开平寻了只绣凳,坐在她对面,笑吟吟道:“你将那叁计说了,我谢他还来不及。” 师杭沉吟片刻,颔首道:“将军且记着——其一,安抚降将;其二,招安瑶蛮;其叁……” 孟开平仔细听着,半晌没等到下文,忍不住追问道:“其叁呢?” 师杭闭了闭眸,满脑子都是书匣中的那本《杨业传》。 杨业此人为第一代杨家将,执干戈而卫社稷,一心报答太宗赏识之恩,可最后却为护军王侁所害,绝食而亡。 那么,即将率军而来的杨完者呢? 他与察罕帖木儿并称为“元朝擎天二木”,屡战屡胜,大破红巾。此处的十万兵马,五日后便只余叁万,城内空虚,正是可乘之机。 师杭愈想愈不安。 倘若她将消息传给苗军,孟开平的胜算会更加渺茫,徽州城不日便将重回元人之手。 可朱先生偏偏将此书赠予她,究竟何意? “……筠娘?” 师杭猛地回过神,正对上孟开平探究的目光。她不敢再想,当即回道:“其叁便是击破苗军。朱先生料定杨元帅要来争夺此地,嘱你早做布防。” 闻言,孟开平挑了挑眉,语调奇异道:“此事我早已知晓,朱先生多虑了。” 师杭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般,当下,男人的目光梭巡在她身上,教她根本躲闪不得。 我又没什么可亏心的。师杭这样反复劝慰自己。 她不是圣人,这第叁计她虽有所悟,却没法同孟开平坦言。朱先生愿意将此事告知于她,而非告知于孟开平,便是想交由她自己做决定。 孟开平说他问心无愧,可师杭问心有愧。前两条于她无用,于民有利,可第叁条说出来便等同于叛国。 她是汉人南人,不受元廷待见,可她又是元臣之女,不受汉人信任。 如此夹在中间,她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该逃向哪一边了。 * 孟开平这边一走,师杭便将小红唤来。 “方才送酥饼的人呢?回去了吗?” 小红一听,点头回道:“啊,他还侯在廊下呢,姑娘想吃吗?” 师杭点点头。 于是小红赶忙跑出去,片刻功夫便将酥饼呈了上来,絮絮道:“难为那人费心,知道姑娘爱吃甜的,特意送来。昨日姑娘不在,他还跑了个空。” 师杭捏起一块,小口小口吃着。 小红此刻闲着没什么事做,便主动道:“姑娘,外头的秋千架子受雨淋了,柴媪正擦呢,奴婢也去帮下忙,免得您坐脏了衣裙。” “嗯。” 师杭颔首应了,眼见那丫头出了内室,耳边彻底静了下来。 此处只她一人,师杭放下手中的糕点,思忖再叁,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一句话,她又看了一眼,将其卷成细细筒状塞进了一块酥饼里。 随后,她端起碟子,起身出了房门。 师杭立在阶前,招手对小红吩咐道:“我已吃了两块,实在吃不下了……” 说着,她指了指远处候着粗衣的男子,语气柔和道:“丢了可惜,不如赏给他罢,另外再送五百钱给他,多谢厨下的人用心了。” —————————— —————————————— 属于是互相挖坑了,但目前还是师杭技高一筹。 至于为什么去杭州找弟弟,不是写错了,是故意的……师杭已经在为自己留后路了。 啊,我的天才女主。 剑穗 七月二十日。 齐闻道回城时风尘仆仆,孤身一人。 他进了府衙,一见孟开平就道:“糟了,这回麻烦大了。” 彼时,孟开平正撑着臂立在沙盘前,闻言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向他。 “我快马加鞭追了一路,黄珏却不肯回来。”齐闻道眉头紧锁道:“我瞧他怒气冲冲的,分明是要去义父那里告你的状……你也该将他捆起来关几日再放!” “他气性大得很,关几日有何用?”孟开平十分平静道:“再者,总不能连他带来的那队人一并关了。” 齐闻道见他根本不急,自己简直着急得上火:“那至少让他面上好些再去告状罢?你下手也忒狠了点,虽说是小伤,但瞧着也太难堪了。” 难堪?他已经手下留情了。孟开平冷笑一声道:“自己不要脸,敢挖老子墙脚,也别怪老子叫他没脸。” 一听这话,齐闻道更是连连唉声叹气,忍不住埋怨他:“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若将师杭的事情抖出来,人死了,你俩都不必再争了。只可惜好好一姑娘家遭了无妄之灾,被你们两个不怀好意的残害……” 齐闻道正说着,突然瞧见眼前有东西直直向他砸来。下意识的,他抬手一接。 竟是块沙盘上的石头。 孟开平一击不中,又拾起另一块放在掌中颠了几下,挑着眉警告他:“你的心未免偏太远了罢?令宜可等你好几日了。去岁你送了幅瞎写的字给人家,今年竟想出送乌龟当贺礼这等蠢主意。若想悔婚,大可直说。” “嘿!什么叫蠢主意?”齐闻道不服气道:“是她自个儿说想养活物的。那猫儿狗儿交到她手上恐怕活不过叁天,乌龟多好养啊,扔到塘里连喂都不用喂,说不准活得比她还久……” 孟开平当即作势又要砸他,齐闻道闪身一避,没想到却避了个空。 “滚远点,别让她抓到你,不然有你好看的。”孟开平这般吩咐他:“明日与朱同去瑶寨待着,事情办不好便不必回来了。” 这分明是要公报私仇啊,齐闻道不解道:“去瑶寨?和谁?” “朱升之子,朱同。”孟开平解释道:“瑶寨寨主已然回信,言下愿意归顺我军,你且与他再亲去一趟。” 闻言,齐闻道思忖片刻,突然笑了:“没想到如今你也爱用怀柔手腕了。” 他刚回城便听说,原先徽州城的达鲁花赤律塞台吉被放了出来,负责收编元军残部。换作从前,面前这位可不会这么慈心。 “一个无甚骨气的元人,不若杀了他了事?”齐闻道提议道。 “一路只两个长官,已经逼死一个了,这个且留着罢。”孟开平默了一瞬,似是随口提道:“对了,他似乎还有个女儿在营中。你去瞧瞧,活着就把人放回去。” “你说笑呢?”齐闻道真真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颇有些难以置信道:“这都多久了,估计早没个人样了,她老子娘见到……还不如不放。” 一个女人被掳到大营,什么状况他能不晓得?奈何已经应了人,不好毁约。孟开平摆了摆手,不耐烦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让你放就放!” 齐闻道总觉得他怪里怪气的,试探着问道:“不会是你屋里哪位求你的罢?”说着,他还凑到孟开平边上,继续多嘴道:“唉,说实话,是不是瞧着她那张脸就什么都拒绝不了?孟开平,你这样可不成啊,你这样早晚栽她手上……” 当下,孟开平抬脚就要踹他。齐闻道一见还有什么不明白,几步就跳到了帐前,高声道:“行,你烦我,我这就走!只是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越美的女人心越狠,你可别被她蛊得晕头转向把小命交代了。” 说罢,他一撩帐帘便遛走了,只剩孟开平一个人立在原地,越想越无奈。 他突然发觉,身边没一个人看好他与师杭。旁人要么认为他配不上她,要么认为他拿不住她。 他原以为自己与师杭之间差的只是家世与才学。前者,他能够用军功去填补;后者,他的武功也足以抵消。 可如今看来,他们之间所隔的似乎远远不止这些。因为任谁都觉得,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此刻不是,往后也不会是。 孟开平绞尽脑汁也想不通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于是,他只好归结于这女人的心不在他身上。 或者说不在他这方阵营中。 * 七月二十叁日,破晓时分,城门大开。 胡大海、沉善长二人率军前往婺源,而孟开平则与袁复等人留镇徽州。 萧肃风声中,孟开平一袭甲胄立于城楼之上,注视着大军远去的方向。 他明白,攻城易,守城难。城中方才经过一场血战,残兵陋防,百废待兴,任何进攻都不能小觑。 杨完者是位劲敌,也是位老将,而自己尚且只算个年轻将领。去岁十二月,宁国路长枪元帅谢国玺袭击广兴府,孟开平给予迎头痛击,擒获谢国玺的部众一千多人。从昌溪领兵起,这一战才算真正打出了些孟家军的威势与名头,可相较于身经百战、威名赫赫的苗军,他还远远不如。 杨元帅会十分轻视于他。孟开平笃定这一点。 除此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为他设好了圈套,等着他入局。 当晚,他回了元帅府。 月上柳梢头,师杭闲来无事,正坐在院中打络子玩。 “你瞧,将金线先捻在一起。”她手把手教小红,轻声细语解释道:“最后别用这个,这颜色搭黑色珠子才压得住,搭浅色就乱了。” 她又演示了一遍,旋即侧首看小红学得手忙脚乱,忍不住笑道:“你寻常做事比我利落多了,怎么总打不好络子?” 小红羞红了脸,忍不住感叹道:“奴婢也不晓得……但姑娘您手可真巧,看得奴婢眼都花了。” 她学了好几遍,师杭也演示了好几遍,可她只觉得姑娘打得又快又好,却怎么也学不来。 师杭立志今晚要教会她,便安慰道:“许是这个太难了,无妨,我再教你旁的法子……” 正说着,她一抬头却望见院门口不远处立着道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个人影。 小红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下子惊住了,立刻站起身怯怯行礼道:“将军……” 师杭不知道男人究竟站在那处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闲话,见状也只好收起手上的彩线,等着他走过来。 “怎么坐在这儿?”孟开平开口问道:“不怕喂蚊子?” 夏夜虽然蚊子多,但消暑乘凉自有一番乐趣。师杭摇摇头道:“还好,屋里太闷了,便想着出来透透风。” 闻言,孟开平含糊应了一声,旋即拿起石桌上的竹筐,没话找话道:“这编的什么?绦子?” 师杭没想到他居然认得,转念一想,尽管他出身农家,也不至于太过孤陋寡闻,许是看过村里妇人做这些。 “打发时间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少女心不在焉回道。 相较于一开始见面时的剑拔弩张,师杭如今已经越来越平静淡然了,甚少与他吵闹,更不会刻意激怒他。可孟开平却觉得这样一板一眼、一问一答十分无趣。 明明手头有一堆事,何必巴巴地跑来? 白日里,他忙得根本没空想起这女人,一到了晚上略空下来,又总忍不住念着她在做什么。结果不来气闷,来了更气闷。 面前少女依旧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一幅浑身不自在的样子,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八成又是想赶他走。 孟开平无意多留了。 袁复还在府外等着他,他有太多更要紧的事情处理,这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女人就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他连辞都懒得辞,转身就欲离去。 然而,还没等他踏出两步,后腰处的一丝力量轻柔却牢固地牵住了他。 “哎,你、你等等……” 少女似乎没想到他突然要走,情急之下便拉住了他腰间的革带,匆匆忙忙道:“先别走!我有件东西要给你……你站在这里别动。” 孟开平讶然转身,还不待他多问,便见少女提着裙边一路小跑进了屋子。 只片刻功夫,男人的脑海中百转千回。一会儿是旖旎情思,一会儿又忍不住怀疑某些暗中伤人的东西…… 正胡思乱想着,少女便又急匆匆地出来了,远远瞧去,她手里似乎还真拿着样小物件。 很快,她站定在他面前,喘息微微,抬起头,一双杏眸却水盈盈得透亮。 “想来你近日事忙,也不好打搅你。” 师杭略平复了一下呼吸,望着他,颇为诚挚道:“多谢你放了阿宁姐姐……啊,就是那位达鲁花赤家的小姐。你身边的那位蒋侍从告诉我,她已经安稳归家了,多谢你。” 孟开平晕晕乎乎地听着,好不容易憋出句“不必谢”,便见少女将细白的右手缓缓展开在他面前。 他低头看去,霎时心如擂鼓。 “无论如何,他们一家能留全性命殊为不易。律塞台吉是否为你所用,我并不在乎,我只盼从今往后能少些杀戮之事。如此,已经足够庆贺了。” 师杭浅笑继续道:“我想你是什么都不缺的,思来想去便做了这剑穗。物件虽小,却是我的一番心意,还盼将军莫要嫌弃。” 动心 于世家公子而言,文房四宝、金石字画都是送礼的上佳之选,可于孟开平而言,这些东西简直同路边的杂草无甚区别。 他如今坐拥一城,师杭思量许久,实在想不到他会缺些什么。大物件她送不起,至于小物件么,香囊、荷包、手帕一类,她是万万送不出手的,唯独男人日日所佩的长剑尚有可想。 记得从前宴上观赏剑舞,那些剑柄的尾端都有坠子或长穗为饰,手腕翻飞间煞是好看。可孟开平的剑柄处却光秃秃的,并无装饰。 她想,许是这男人太过粗糙,顾不上这些。 剑穗算不得贴身,更无关情爱,要非说有何用处,差不多是辟邪的罢?送这个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只可惜一时寻不到精巧的玉坠。” 师杭温声道:“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式样,便没敢自作主张,简单编了条红穗。” 孟开平低头瞧了好半晌,终于接过少女手中精致的亮红色剑穗,在剑柄处比划了一下。 师杭发现这柄剑上虽无坠子,却系了条皮绳,正欲询问,只听孟开平开口道:“不知你对兵器了解多少……通常只有文剑挂穗,武剑则系剑缰,以防脱手。你平日瞧见的那些花架子为了耍起来好看,长饰累赘,可以说是本末倒置。” 男人将剑穗捏在手里,侃侃而谈,向她介绍某些他以为的常识。师杭却越听越不对味。 莫非他是在嘲讽自己这礼送得不合时宜么? “小女子浅薄,不曾了解这些。”少女咬着唇,面色羞恼,复又将手摊在他面前:“既然将军觉得无用,那便还回来罢。” 闻言,孟开平赶忙将手负在身后,生怕她夺:“哎,我何曾说过‘无用’了?只是你不乐见我杀人,却送我这物什……” “什么?”师杭不明白他的意思。 孟开平忍不住笑道:“筠娘,你可知晓,剑穗除了用于招式扰敌视线外,原先其实是用来拭血的。” 不出所料,此言一出,少女的神情一下惶然了。 她的眸光游离片刻,最终定在男人腰前的剑柄上。 是了,这柄剑,不知饮过多少人的血。为刽子手的屠刀作饰,师杭你可真是疯了。 见她小脸郁郁,孟开平也沉默下来。他杀惯了人,从不觉得这些字眼有何可怖,弟兄们只会瞧不起不敢下手的软蛋,而杀敌越多者,越值得夸耀。 两人这样静立了片刻,就在师杭以为又要不欢而散时,突然,一声铮然飒响,寒芒乍现。 “别动。” 男人掌心滚烫,烧得她心头一惊。可孟开平却不由分说覆着她的手,将剑抽出了鞘,旋即递到她手中。 师杭难免怯意,不禁向后避了半步。手中之物沉重至极,若非孟开平替她担去了大半,恐怕她连举起来都费力。 “此剑为如意首精钢剑。” 孟开平将剑刃倾斜向下,望着她茫然无措的模样,缓缓问道:“你瞧这剑身,觉得有何不同?” 不同?师杭怔怔地看向剑身。 她从没仔细地观察过兵器,更无从比较,看了半晌只好猜测道:“这上面有两道凹槽?” “不错。”孟开平微笑颔首道:“剑开双血槽,一为减轻重量,二为杀敌利落。你没杀过人,恐怕不晓得——刀刃刺入人的身体后会皮肉被吸附住,一时片刻甚至连血都流不出来,而开血槽留出些微空隙后,这样更容易拔出……” 夏季里,连夜风都是温和的,可男人嘴里说出的话却教师杭当场打了个冷颤。 “怕了?”孟开平觑见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轻声道:“放心,我是不会用这剑对付你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师杭更发怵了。 “提剑杀人这件事于我正如一日叁餐,我不杀旁人,便活不到今日。战场上没有心慈手软一说,只有先下手为强。” 孟开平冷肃道:“那些儒生妄言救世济民,这样的世道,空谈分明无用。唯有手持利刃者,方能守得一方太平。” 闻言,师杭却蹙眉道:“人人都如此想,无人肯放下屠刀,这乱世又怎会了结?” “还远远未到能放下屠刀的那一日,筠娘。” 孟开平难得面露愁绪,良久,他突然拉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先前你总说我冷血,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如今你还这样认为吗?” 男人右手提着剑,嗓音低沉道:“你握我的手,听我的心跳,我难道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吗?” 折戟沉沙,将军百战。此刻他身上还穿着一层层坚硬的甲胄,师杭的头埋在他肩胛处,仿佛能闻见尘土、铁锈和鲜血交融的味道。 她应该立刻推开他的,可她竟然并不十分反感这个拥抱。 少女被他紧紧箍在怀中,而他的左手则扶在她后腰处,掌心的温度轻而易举便透过了轻薄的衣裙。 至于心跳声,她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分不清是谁动了念。 “我没得选择,筠娘,如果可以选,我也想有你那样的出身,同你一起读书识字。但老天只偏心你,我命贱。你看不起我的每一处,连我自己都会厌恨。” 男人长叹一声,更加用力地拥紧了她。 “这乱世太糟,但也不会更糟了。逝者已逝,难道你就不想替他们亲见天下太平的景象吗?跟着我,试试看。这也是我的毕生之志,我会尽力为你达成的。” 都道月悬于空,万物共赏,可他是个贪婪自私的人,他要将月亮据为己有。 “相识至今,我不信你心中对我只有恨意。我以礼待你,你也肯以礼待我,为何不能再坦诚些呢?人生苦短,倘若我今日明日便死了,你会为我有一丝伤怀吗?” 不会的,绝对不会。师杭告诫自己。 她可以为世上任何一个人沦陷,也绝对不能对面前这个男人动心。 “孟开平……” 少女低垂着头,闷闷道:“为何偏偏是我呢?” 师杭不明白,他何必费尽心思求得她的真心?如今是她命贱才对。明明有一万种方法得到她的身子,可他偏偏要她说一句心甘情愿。 “不是因为我恰为徽州路总管之女,更不是因为我的美色令你起意,这天下的美人太多,你攻破的城池也远不止这一座……” 师杭轻轻推开他,仰头对上他浓墨似的眉目,终于说出了这句她犹疑许久的话——用万分肯定的语气。 “孟开平,你早就识得我了。” —————————— —————————————— 是的,师杭动心了。 剑穗虽小,说得也冠冕堂皇,其实是小姑娘的一点私心与试探。孟开平看出了苗头,借机上手,想进一步把她拉近自己的世界,让她了解更多,没想到老婆太聪明直接反将一军…… 莫名写不出女主一直蒙在鼓里的剧情,可能师杭就是名侦探吧。 瑶台「Рo1⒏run」 “平子,上山去喽!” 鸡鸣之后,天刚破晓,孟开平便被一阵杂乱的叫门声吵醒了。 他一贯早起,可近日事忙,晚间总囫囵熬到丑时方能睡下,这会儿自然懒得起身。 “……你们且去!”他将被子蒙在头上,含含糊糊道:“让我再睡半刻……” “哎,先前不是说好的么,今儿上山采箬叶,明儿去长庆寺求签。” 叫门的人不依不饶狠砸了两下,半晌,还没见门开,便干脆威胁道:“再不开门我可就踹了?阿毫也在山下等着你呢,你若不去,后日他心里可没底……” “他到底是上考场还是上刑场?一天到晚屁事真多!”孟开平跳下床,一把拉开门,对着外头的人不耐吼道:“这门老子刚做好,你还敢踹?踹坏了往后便把你插在这儿!” 毛虎被他吼了一通也不恼,黝黑发亮的面庞笑开了,直接将背后的大竹篓分了他一个,不由分说塞到他怀里。然而孟开平根本没醒透,顶着头鸡窝似的乱发,狠狠打了个哈欠。 “快走平子,趁日头还没上来,不然可就要热死了。” 隔壁院里的公鸡已经鸣了第二回,毛虎一边扯着他向外走,一边催促道:“两个时辰内下山,这样咱们还能赶在日落前进城……等等,你可带足银两呢?” 孟开平斜睨了他一眼,摊开手无奈道:“我浑身上下一个铜板都没有,别指望了。” 闻言,毛虎当即停下脚步,难以置信道:“不是让你多藏点儿吗?怎么一文都没了!” “确实攒够了一两银子。”孟开平嘿嘿一笑,略有些羞赧道:“不巧,昨儿刚被我大哥翻出来,他怕咱们买酒喝,就都给缴了。” 毛虎怒极,扬手就要揍他,结果孟开平猴似得一溜烟儿便躲开了。 “兄弟们,抓住他!” 两人朝着后山方向,一路打闹,你追我赶。临近山脚时,毛虎依旧在孟开平后面紧追不舍,高声喊道:“这臭小子把咱们的盘缠全给漏了,兄弟们且速速把他抓起来煮汤喝!” 此刻,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等在土坡上,或坐或立。他们都身着粗麻,脚踩草鞋,望着两人哄笑道:“这小子的老爹和大哥不好惹,咱们将他煮了,只恐命不久矣!” 孟开平两步便跳上了土坡,不服气道:“呸,分明是你们打不过咱!” 众人发出一阵嘘声,其中一名肤色稍白些的少年站出来道:“无妨,该罚则罚,平子丢了银两便教他多背一筐箬叶,届时换了钱抵债。” “呦,还没戴上乌纱帽,就学着青天大老爷断案了?”孟开平将他扯了出来,揽着他的肩,扬眉调侃道:“阿毫啊,听闻你非要见我,不然府试根本写不出字……往后等你富贵了,当了大官,岂非还要聘我做师爷,日日放在身边?” 阿毫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一旁的二狗却帮他啐道:“你可要点儿脸罢!人家师爷都是写大字去的,你拿什么写?用脚写?你扛个长枪当门神还差不多!” 人贵有自知之明,孟开平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回嘴骂道:“死狗子,少废话!你连看大门都不配!” 于是,一行七八个少年就这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上了山。 四月末的时节,昌溪盛产箬叶。这里因着新安江水和山林草木的滋养,连箬叶都比旁处更清香柔韧些,包粽时,这份清香还会浸入甜软的糯米中,格外爽口。 阿毫是村里唯一一个读书娃儿,也是他们自小从泥里滚到大的好友,此番他要去徽州贡院考童生,孟开平几人便想着送一送他,顺便采些箬叶背到城里卖钱。 这东西不难采,只是不好保存,必须用凉水浸透才能延缓腐坏。等太阳升起,林中渐热,大家都装满了半人高的竹篓,蹲在溪边舀水。 孟开平出村前只匆忙喝了口井水,这会自然渴得不行,恨不得一个猛子扎进溪里。可偏偏明日须赶早去城南的长庆寺烧香,今日不能耽误,即刻便要下山。 “要我说,烧香拜佛最是无用,还不如多吃几个米糕粽子。”说着,他掬了一抔清洌溪水泼在脸上,痛快道:“糕粽,高中,听说城里最讲究这个,你也学学看。” 阿毫坐在树下荫凉处,闻言,不由得叹了口气:“我只是想求个心安罢了。读了这么些年书,爹娘和阿姐拼了命供我一个,若连个童生都博不到,真真羞于为人。” “你可是咱们村的大才子,去岁便过了县试,连塾里祝先生都说,你比知县家的公子聪颖好学多了。”孟开平宽慰他:“听闻有人古稀之龄还与你同考,总归不止一次机会,败了便再闯,无需过虑。” 阿毫听了这话,依旧神情颓丧,不抱希望道:“去岁我虽过了县试,府试却落了榜,可见所学有限。科举之路漫漫,府试后有院试,院试后还有乡试、会试和殿试……天下学子千千万万,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中举呢?况且,我也未必有幸活至古稀。” 他才十五岁,几乎看尽了往后余生,并不敢奢求出人头地,只求养家糊口罢了。 “咱们没赶上好时候。自延祐二年朝廷恢复科考,至今一十一次,录取人数寥寥,更别提咱们这样乡野出身的汉人了。昌溪村近百年来没出过一个进士,连祝先生自己都未曾考中秀才,何况我哉?”阿毫继续道。 孟开平不愿听这样的泄气话,当下便反驳道:“乡野出身又如何?那群贵族子弟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凭借着爹娘荣光作威作福,算什么真本事?只要你勤学苦练,定能胜过他们。” 然而,阿毫却摇摇头道:“平子,你不走这条路,根本不明白其中关窍。勤奋并不能弥补一切差距,就算贵族子弟中十之八九不学无术,可至少也有十之一二与我一般潜心科举。他们不缺大儒教导,更不缺古籍钻研,家学深厚,见识广博,即便我再活几辈子也赶不上。” “远处不说,且说城中那位达鲁花赤家的叁公子。他比咱们年纪还小些,竟已过了乡试,福大人盼他多多磨练,便没允他参加十一考。可我看过他做的文章,可谓之璧坐玑驰、神完气足,待后年十二考定然榜上有名。你赞我聪颖好学,实在赞错了人。” 一旁的吴九背上沉甸甸的竹篓,戴上斗笠,插嘴道:“照你这么说,还考个屁的童生!不如跟平子学账目罢。他爹如今也不督他练武了,日日押着他拨算盘,可给他愁死了。你给他当个军中师爷,我瞧着刚好。”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孟开平就来火。他最烦文绉绉、乱糟糟的东西,见了账簿便头脑发昏,几欲作呕,恨不得把算盘掰成两半。 阿毫听了也苦笑道:“可饶了我罢,那些军粮器械同四书五经根本就是两回事。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恐怕在军中熬两天就要交代了。” 众人哄笑一阵,旋即都拎起竹篓朝山下走去。 “平子,别怪我多嘴,孟叔这心偏得厉害啊。” 下山路上,毛虎凑到孟开平身边,低声道:“他分明是没想教你领兵,只盼你日后帮开广哥管军务呢。” “老爷子偏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孟开平哼道:“他偏他的,我练我的。总归小爷我志不在此,他还能拦着我上阵杀敌不成?” 毛虎忍不住笑道:“你怎会如此想?我的意思是他偏心你,怕你遇险丢了性命。” “你就胡扯罢。”孟开平满心怨气,从没想过这一层,根本不以为然:“凭什么大哥想干啥就干啥,我做啥都得求着他?他若真偏心我,就该处处顺着我的意。” 毛虎知他当局者迷,面上也不再多劝,只敷衍道:“是是是,我也觉得孟叔错了,大错特错……你这样的性子,待在哪儿气都不会顺,天生就该去沙场搏命。反倒是开广哥性情好,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出名堂来。” “你把我说得跟个嗜血魔头似的,我可还没杀过人呢。”孟开平豪气干云道:“男人嘛,庸庸碌碌是一辈子,战死沙场也是一辈子,倒不如死得其所,轰轰烈烈!” 阿毫脚程慢,缀在队伍后头,听见这句不由擦了擦汗:“未必未必……自古文臣武将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你可别酸文假醋的了。”吴九打断他,怂恿道:“元廷不知哪日就亡了,到时你考上状元都没人认,还不如跟咱们一起从军。兄弟们生在一个村,死也死在一块儿,痛快!” 阿毫连连摆手道:“不可不可。古人有云,‘士欲宣其义,必先读其书’。仅靠征讨未必能平定天下,民心所向才是众望所归……”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什么之乎者也、利国利民、沧桑正道,然而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人听得懂,大家都只当耳旁风罢了。 从巳时到申时,少年们脚步不停,一路紧赶慢赶才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徽州城门。 阿毫的舅舅在渔梁镇的码头处撑船,码头附近人来人往,生意也好做,孟开平便提议去那儿落脚摆摊。果然只日落前后半个时辰,七八篓箬叶便卖了大半。 这趟出来原就是取乐的,手里有了铜板,少年们立刻张罗着如何花销——吴九和二狗自告奋勇去买烧鸡,毛虎同孟开平去打酒,其余人也各自分了些钱去街市,约好一柱香后回码头碰面。 华灯初上,还未到宵禁时分,徽州城中处处熙攘。毛虎兴冲冲进了酒楼,孟开平却被路边一小贩的吆喝声吸引了注意。 “桃木剑,辟邪挡灾,斩鬼纳福。天完徐,濠州郭,红巾香军莫来扰……” 那小贩一边吆喝,一边低头削刻着物件,孟开平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 “这桃木剑护身符怎么卖?”他随口问道。 “五文一个,十文叁个。”那小贩头也不抬回道。 孟开平拎起一个细看,忍不住嘲讽:“就这么个小物件,能抵挡千军万马?” 闻言,那小贩终于抬起头,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旋即不紧不慢道:“郎君好武艺,有腰间叁尺以自保,百姓们手无寸铁,只能以桃木求心安了。” 孟开平怔住了,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心中顿时一紧——他今日分明未曾佩剑。小贩见状便解释道:“郎君莫怕,在下也曾习过几年武,只是后来荒废了。” 习武之人眼力非凡,身形吐息一辨可知。孟开平恍然,松了口气道:“幸会,原来是同道中人。敢问阁下,我有位好友即将入场科考,不知此物能否为他添一丝气运?” “入场科考,那必得拜一拜文殊菩萨。郎君不如去趟长庆寺,那里的护身符十分灵验。”小贩也是个厚道人,提醒道:“只是莫要赶在明日。明日初一,有位贵人前去敬香,闭寺一日。” “闭寺?”孟开平皱眉道:“谁家这么大排场?” 小贩摇了摇头,重新捡起手边未完的活计,嘟囔道:“还能是谁家?自然是咱们那位总管大人家。” * 码头处,渔船内,孟开平等了许久才瞧见吴九和二狗的身影。 “一群狗娘养的!”吴九进了船,将一包烧鸡拍在桌上,狠狠骂道:“出门没看黄历,竟遇到群公子哥儿手下的家奴,不准咱们买,全给卷走了!” 二狗解了包袱叹道:“兄弟们凑活着吃罢,谁教咱没人撑腰呢。” 孟开平心里揣着事,也郁郁道:“明日恐怕求不来签了。听说总管家小姐要去上香,长庆寺闭寺,不接待外客。” 此言一出,简直是雪上加霜,约好的事全被打乱了。少年们皆义愤填膺道:“什么世道,她上她的香,咱又碍不着她!” “行了,你们可别在城里闹腾,气性再大也得忍着。这世上的不平之事多着呢,明日去不成寺里也罢,节时江上有龙舟可看,照样热闹一日。” 阿毫他舅忙了大半天,此刻正立在船头佝着腰收桨。说话间,他点了点孟开平,朝众人使了个眼色——这小子的爹可是府衙的通缉犯,徽州城可不比昌溪,一旦闹腾起来多半要吃亏。 阿毫也忙劝慰道:“大家好不容易进趟城,莫要为此事烦忧。心中有佛,不拘小节。今日我禁酒禁荤,明日再于寺门外跪拜一番,也算全了此行。” 他不吃,众人可饿得不行,牢骚几句也就把这点儿不快抛在九霄云外了。 一番酒足饭饱后,月洒清辉,江上传来阵阵弦声。 “谁在唱曲?” “是花船上的歌伎。” 一听这话,少年们都坐不住了,纷纷跳出船舱张望。远远的,数条画舫缓缓漂过石桥下,红纱粉帐,衣香鬓影,悠扬婉转的曲调并着勾人入骨的嬉笑声顺江而来。练江两岸的小楼,不知何时也亮起了朦胧烛光,其上有不少秀丽女子倚栏招袖,眉目传情。 “曲江花。宜春十里锦云遮。锦云遮。水边院落,山下人家。茸茸细草承香车。金鞍玉勒争年华。争年华。酒楼青旆,歌板红牙。” 阿毫吟了首秦观的《忆秦娥》,不禁感慨万千:“不知那金陵城中的秦淮风月又是何等景象。” 毛虎没法出口成章,只愣神喃喃道:“等有了银子,咱也要把家搬到城里来……” “还要娶个漂亮媳妇。”二狗眼巴巴接道:“这城里姑娘就是标致啊,瞧那小脸,那身段……” 孟开平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嫌弃万分:“擦擦口水!” 二狗一个激灵回过神,赶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嘴,扭头问吴九:“哎,听说你娘已经帮你订亲了,那姑娘长啥样?” 吴九挠了挠头,心烦意乱道:“订了,就隔壁村那个兰芳,我娘只说她屁股大好生养,鬼知道长什么样。” 少年们顿时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有人酸溜溜道:“你白日里出去干活,夜里熄了灯钻进被窝里都一样,能生儿子就行!” “去你大爷的,我让你满嘴喷粪!”吴九同那人抱着滚打在一起,回嘴道:“香椿那丫头连说话都不利索,小心你儿子生下来也是个结巴!” “要说这女人啊,长得越漂亮越不安分,还是老实些好。缝缝补补奶孩子,听话顺从点儿比什么都强。”毛虎如是道。 “此言差矣,若夫妻间志趣迥异,易生怨怼。”阿毫也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男女有别,内外有序。女子高谈阔论不宜,红袖添香即可。” 他们这厢聊得热切,孟开平却始终盯着对岸的绣楼,不置一词。 二狗用手肘捅了他一下,挤眉弄眼道:“怎么样,平子,想娶个花魁似的美人放家里不?” “还花魁呢,做梦去罢!”吴九左右手各搭一人肩膀,夹在中间,扭头冲着孟开平道:“上月孟叔给他相看媳妇,就那于家小姐的表妹,姓王。听说生得跟画儿似的,又是亲上加亲,多好的一桩姻缘。偏这臭小子嘴贱,说那小娘子……” “我嘴贱?”孟开平一巴掌挥开他的胳膊:“自幼读书,结果连巨鹿之战都不晓得,她读的啥?” “识字就不错了,娶媳妇又不是娶状元,人家读的都是女子闺训,聊点旁的不行?”二狗大笑总结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下次再这般,王小娘子还得被你气走,到时你就打一辈子光棍罢!” “狗眼看人低。”孟开平跳到石墩上,昂首挺胸,不屑道:“花魁算什么?老子要娶个比天上花神还漂亮的!你们一个个目光短浅,从不考虑往后——我媳妇得是个真正的世家小姐,知书识礼,博古通今。等有了娃娃,我教他习武,她教他习字,这样子孙后代定能文武双全……” 众人听不下去了,七手八脚将他扯下石墩,笑骂道:“瞧瞧,这人分明是把酒喝到脑袋里醉糊涂了!还世家小姐呢,别以为你爹手里有几个兵就了不起了,要不是于家老爷贪财,你大哥也娶不到乡绅女。” 又闹了一阵,少年们叁叁两两寻地方睡去了,有的窝在船舱里,有的就睡在码头旁的石阶上。孟开平将阿毫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桃木剑塞给他:“喏,这可是好东西,保你平安顺遂,百邪不侵。” 阿毫接过一看,愣愣道:“你不是不信这些的么……” 闻言,孟开平翻了个白眼:“我钱多花不完,闲的。” 他说完就转身去了船内,阿毫立在那儿,犹豫半晌没好意思叫住他。 其实他一直想问孟开平,与那王小娘子的婚事是否真的无望了?若如此,也该早早另议才是,不然孟叔都快把事情落定了。 连这样的人家都弃如敝履,可见其心气之高,真不知他日后究竟愿娶何人。 * 第二日一早,少年们便赶到了长庆寺。 此寺向来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今日却大门紧闭,门外还停着架锦绣帷轿。 “果不其然,当真是总管小姐出行。”众人远远瞧着那轿子,咋舌道:“得亏是在城里,不然还不知多大排场呢。” 寺外有不少带着刀兵的护卫盯着,阿毫也不敢多留,只在门前拜了拜便欲离去。 就在此时,寺门顿开,先是步出位住持模样慈眉善目的和尚,紧随其后便是位身着绿衣的窈窕少女,再后头还跟着一众恭恭敬敬的小沙弥。 “可是那位贵女?”吴九踮着脚探头探脑,只恨离得远了些,瞧不清楚面容。 “自然不是,多半只是个婢女。”孟开平觉得他简直笨死了:“你见过哪家贵女随意抛头露面的?” 那绿衣女子同住持交谈了几句,旋即注意到被阻寺外的零散香客,又另外交代了几句,这才重新返回寺内。 很快,住持身旁的一位小沙弥便来到孟开平几人面前,双掌合十礼道:“阿弥陀佛,本寺已提早半月告知闭寺事宜,辛苦诸位施主远道而来。” “小师父,既如此,可否通融一番让我们进去?”孟开平开口道:“片刻功夫便好,绝不叨扰贵客。” 那小沙弥摇了摇头,解释道:“师家夫人即将生产,今日那位小姐亦是诚心来此,抄写经文,为母祈福。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什么玩意,有奶便是娘呗。”二狗小声骂骂咧咧道:“她家供着你们寺里的香油钱、斋饭钱,何曾把咱们平头百姓放在眼里……” “施主慎言。”小沙弥又是一礼,歉然道:“师小姐担忧于民不便,故而本寺半月前便张贴告示,城内百姓大多知晓……小姐慈心,嘱本寺将此物赠与寺外香客,聊表歉意。” 说着,他转向先前叩拜祈福的阿毫,将手中一物递出:“这枚护身符乃文永住持亲自开光加持,愿公子心想事成。” 寺中寻常护身符十文一个,而这种绣金线开过光的要一两银子。阿毫受宠若惊般,赶忙接过:“多谢师父,多谢师父!” 回程路上,阿毫忍不住感慨道:“那位小姐真是出手阔绰,今日寺外少说也有百十人侯着,再加上米粽这一项,算来至少百两银子的花销。” 孟开平瞧着他喜滋滋的模样,轻嗤道:“蝇头小利便将你收买了?一百两于她或许只是一顿饭钱。” 阿毫将护身符细细收好,微微一笑道:“或许罢,但她既有此心,不比那些瘠人肥己、为富不仁者强上许多?” 至正十二年,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阿毫考完了府试,众人便约好在城里留下来,再热闹几日。 赛龙舟的场面声势浩大,人山人海间,也不知哪支队伍夺了魁首,只听头顶楼台一声高喝,金灿灿的铜钱自半空抛洒而下,成锭的银两砸在水里。 观龙舟的百姓们一时蜂拥而上,满地抢钱;舟上的汉子甚至跳入了江水中,为了赏银大打出手;而高楼上的贵人则嬉笑着,继续挥金如土。 孟开平冷眼旁观,只觉得荒谬。有几枚铜板恰好砸在他肩上,落在他脚边滴溜溜地打转,然而,还不待他拾起,便有一头发花白的乞丐猛扑过来。 老乞丐拾了铜板,两眼放光,跪在地上向楼台处叩了个响头,感激涕零道:“谢公子小姐赏!” 旋即他颤颤巍巍爬起身,孟开平却拦住他问道:“那楼上是何人?” “自然是城中的权贵子弟,节时撒钱布施,图个吉利。”老乞丐将铜板藏好,眯着眼指给他看:“那杏红裙子,是同知耶律大人家的小姐;穿着艾青衣衫的,是达鲁花赤福大人家的公子;至于那霁蓝衣裙……哦,是总管师大人家的小姐。” 总管家小姐?这已经不是孟开平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了。他正想多问几句,却见高楼上栏杆处那抹明媚的霁蓝色裙角忽地隐去了,很快,身着艾青衣衫的公子也不见了身影。 这楼台只一边可下,孟开平犹豫片刻,竭力避开人群向那边挤去,同时紧紧盯着——果然,不一会儿,一位帷帽遮面的姑娘由婢女扶着自木阶飘然而下,身后还跟着位模样俊俏的贵公子,正探身焦急地同她说些什么。 孟开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驻足观望,约莫只是因为好奇。 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亲眼瞧着那姑娘的身形轻盈得像一片云,袅袅婷婷,步履款款,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气度。类似王小娘子的行止风范,可相较于她又矜贵好看得多,旁人怎么学也学不来。 出手阔绰是她,为民着想是她,撒钱戏弄也是她。她年岁颇小,不知生得是何模样…… 可惜,等孟开平终于挤到了近前,那抹霁蓝色只眨眼的功夫便隐在了轿帘后。 轿子很快抬走了,逐渐化为一个小点消失在长街尽头。青衣公子满脸懊恼地眺望着,不一会儿,那位杏红裙子的同知小姐也匆匆下来了。 “怎么走了?” “她说这里闹得慌。” 孟开平凭借着极佳的眼力,将他们的对话猜了大半。他想,那几篓铜钱应当是这位同知小姐洒的,毕竟她方才在楼上笑得花枝乱颤,最是张狂,只差没失足跌下来了。 这会儿,吴九也瞧够了热闹,挤过来拍了拍孟开平,指着那青衣公子道:“呦,那公子哥儿身边的小厮,咱们被抢的烧鸡可有他一份。” 烧鸡?谁还顾得上烧鸡呢,至少孟开平已经没心思记挂这个了。 一年多来,他随着父兄对扛元军,却从没想过元军中的兵士大多也不过是普通百姓。归根结底,真正的敌人其实是元廷权贵们,是高台上的那群人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势力。 明明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只是因为出身天差地别,此生便注定为敌了。那书生气的公子哥,还有那云彩似的小姑娘,都是他的敌人。 即便他们今日相隔咫尺。 午后,出城回村的路上,孟开平一直默不作声。吴九反复问他怎么了,难不成撞见了水鬼?孟开平却根本说不上来。 他总觉得自己眼前蒙着抹浓烈的霁蓝色,在日光下绚丽又耀目,绸缎般流光溢彩。 原本安排在节前的议亲教他躲了个干净,节后,孟开平终究被老爹抓住。孟顺兴强逼着他又去了趟王家,送了一堆礼,一幅要让他当上门女婿的热情架势。 “大哥,强扭的瓜不甜。”孟开平事后同自家兄长抱怨道:“你跟爹说说罢,就说我再也不见那姑娘了,旁的姑娘也不见,我已经有想头了。” “你有什么想头?”孟开广端起茶盏,温言道:“只要是良家女子,即便爹不肯,我可以去帮你提亲。” 孟开平沉默好半晌,终于,闷声却又坚定道:“我要娶那个总管家的小姐。” 闻言,孟开广差点儿将一口茶水喷出来。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好半晌,最后还是孟开广先鼓足勇气开口。他咳了两声,颇为尴尬道:“平子,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晓得。”孟开平一脸无辜且理直气壮道:“我又没说现下就要娶,过两年嘛,她瞧着年纪还小,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但我瞧着她蛮好,连达鲁花赤家的公子在她身边都跟哈巴狗儿似的,想来容貌不错。至于家世,我暂且还没瞧见比她更好的,等瞧见了再说罢……” 孟开广已经不知该从何下手打消弟弟的念头了,他也不愿直说什么高攀不起,只循循劝诫道:“师家小姐今年才十岁,议亲还早。平子,你赌气也该换个赌法,不该拿婚事玩笑。” 他哪里是钟情师家小姐,分明是不服权贵之势罢了。 孟开平被戳中了心思,硬着头皮道:“当年刘秀发迹前说要做执金吾、娶阴丽华,旁人同样笑他痴心妄想,凭什么志向与婚事不能握在我自己手中?” “光武帝是宗室之后,汉高祖九世之孙,他入过太学,家中又与阴氏有姻亲。孟家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没结交过权贵,自不可同日而语。” 孟开广继续坦言道:“再者,咱们是叛军,除非你能夺下徽州城,否则你与她之间绝无可能。” “那便夺呗。”孟开平只想先寻个借口搪塞自家老爹:“总归我是不愿将就的,此事不急,先立业后成家嘛,到时再让爹帮我议亲……” 什么自己把握志向婚事,分明是不肯管理军中琐事,只想上阵杀敌。孟开广也明白弟弟的心愿,便望着他,眼含笑意道:“你效仿前人,可知要夺得怎样的高位?光武帝娶妻封侯,你若想娶师家小姐,便照着师大人的位子拼一拼罢。” “他是几品官?” “一路之长,正叁品。” 孟开平应了一声,根本不以为意,随口搪塞道:“行啊,那等我当上叁品大员再娶她好了。” “此等光宗耀祖之事,便担在你肩上了。”孟开广无奈,干脆顺着他的话头玩笑道:“届时,为兄可等着喝你二人敬的那盏茶。” 当日的对话,兄弟二人都未曾当真。只是没过多久,孟顺兴便停了孟开平拨算盘的活计,发了好一通脾气,而后便将他撵去了军中,再不提议亲之事。 孟开平知道是兄长暗中帮衬他,美滋滋地想,等老爹干不动了,大哥当主帅,他当副帅,何等的快意潇洒。 * “后来呢?” 师杭正听得入神,男人却突然不说了。她转念一想,是了,一语成谶,如今他得封高位,可他的父兄都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她托着腮,睁大眼睛,转而追问道:“你总不会就见过我这一面罢?连模样都没瞧见,竟还耿耿于怀至今。” 孟开平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冷哼一声:“这还不够吗?你当年好生气派啊,高高在上扔银子,差点砸着我脑门!” “都说了不是我扔的。”师杭嘟囔道:“早知道你站在楼下,我就该让宁姐姐他们扔准点……” “不说了不说了!”孟开平被她气到了,拂袖欲走:“想听说书,大小姐您自个儿编罢!” 师杭赶忙拉住他,急切道:“不许走,你还没回答呢,到底何时见过我?” 孟开平盯着她的小手,瞧了半晌,蓦地笑了:“你真想知道?” 师杭颔首,决心死个明明白白。 识得和见过不可一概而论,她笃定孟开平是个见色起意之徒,所以她到底是何时大意了,教他偷窥了去? 孟开平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悠悠道:“小人之心。我可不是那等鸡鸣狗盗之辈,见你也是光明正大地见,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去岁二月花朝节,何故要去花神庙祭拜?” 闻言,师杭立时大惊失色。及笄前那回生辰,她确实亲自去了花神庙,还同几位闺友盛妆领祭。 “当日,路边的百姓恐怕没一个看得清高台上的美人,偏我无心插柳柳成荫。”孟开平笑吟吟道:“沉善长约我在花神庙外的清江楼会面,我原想坐在大堂里,事毕便走,可他却说庙里有热闹可瞧,楼上雅间一览无余……筠娘,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天定?” 此刻,师杭根本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那一面,恐怕孟开平早记不起她了,更不会再生出夺她到手的心思。可若没有当日一面,她又怎会侥幸活到今日? 十岁那年,她与福晟熟识,孟开平在练江岸边初次见她;去岁花朝,她与福晟订下亲事,孟开平同样未曾错过。 这么些年,原来在她的余光之外,竟还有一个人早就记挂着她。只是她明白,这种记挂无关风月。 今夜说得已经够多了,多到他记起了一些早已封存的陈旧之事,心头酸涩。孟开平仰头望着高悬于空的明月,估摸时辰不早了,便嘱托道:“早些歇息罢,多谢你送的礼,我会好生珍惜的。” 临走前,他扶了扶少女的鬓发,难得温柔道:“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记得好好想一想。筠娘,福晟与你有缘,我又何尝不是呢?” 若非身份所隔,这样的缘分,或许她早该是他的女人了。 * 甫一出院门,孟开平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回想良久,确信自己方才的话语毫无破绽,绝对未曾透露半分不该有的心思——他只是贪图她的容貌与家世而已,对她这个人本身嘛,根本没什么情意。 福晟心悦她,心悦到可以放下高傲自负,亦步亦趋地追求。可孟开平做不来这些。 所以他永远不会教她知道,除这两面外,他还曾见过她一回。 就在渡江前的一个雪日,在他即将离开徽州之时。 小雪未晴,寒意难消。少女怀抱琵琶与绿衣婢女一同从琴坊中步出,而他恰与几个同僚醉眼朦胧地倚在酒楼二层上,聊天侃地。 这回是他居高临下,可她依旧从始至终未向他投来一丝目光。 临上车前,萧肃冷风掀起了她帷帽的一角,惊鸿一瞥,却将少年的酒意都驱散了。 容色如胭,香阵卷温柔。少女身上湖蓝羽纱的鹤氅映在白雪皑皑中,正如数年前的霁蓝长裙,江水一般澄澈明亮,洌然进了心底。 马车已渐渐驶远了,孟开平想也不想便推开身侧同僚,直接撑着栏杆翻身而下。安稳落地后,他又不顾沉善长的呼喊,一路追去。 接连转过数条街巷,最终,他追到了师府的牌匾下。高门大户、宝马香车,他亲眼看着少女进了府中再也不见。 落雪打湿了他的衣衫,也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霎时,孟开平只觉得委屈憋闷,悲从中来。 叁年而已,父兄亡故,接管军权……日子过得飞快,快到他都没有机会细细回忆从前。父兄皆死于元军之手,他想起自己曾对兄长夸下的海口,想起兄长对他的期许,简直无地自容。 漫天飞雪中,他独自一人立在原处良久,望着头顶大大的“师府”二字,一股莫名的执念似藤蔓般牢牢缠住了他的心。 此一时,彼一时,十年河东转河西。 元臣之女,他绝不会娶,可他终有一日会爬到足够高的位置。这户连父兄都不敢提及的人家,到时也会在他的掌控中。 至于这家的掌上明珠…… 俯首即拾罢了。 —————————— —————————————— 我回来了,最近的遭遇有点离谱,登不上po+手机报废……好在这章写了很久的徽州爱情故事码在平板上,终于安然无恙发出来了。 很难形容孟开平的这种感情。先前说他像刘秀,其实又不像,因为刘秀是完完全全的大男子主义想法。在史书里,我看不出他对阴丽华本人的爱意,只看到了古代男人普遍把女人当物件的占有欲。而孟开平对师杭可以说是一个由好奇开始的追赶过程。如果男女主不是他俩,这个追赶照样成立,但大概率是月亮摘到手发现是个柚子(?)然后开始移情别恋。偏偏师杭太对孟开平的胃口了,他就喜欢吃柚子,所以逐渐就从“老子很好奇”转变为“老子要吃一辈子柚子”。 嗯,一些同样非常离谱的比喻。“命运犹如险棋”,五月里,点一首五月天的《如果我们不曾相遇》,然后提前吃个粽子吧~ 尒説+影視:ρ○①⑧.run「Рo1⒏run」 胆量 没有浓情蜜意,没有海誓山盟,也没有生死不离,他只说了这样一句。 跟着我。 男人在情场上的话语不可信,可师杭竟信了孟开平八分。 因为这是个傲气十足的男人,他说要挡在她前面,拉着她向前走,就绝不会将她抛在身后。 除却师棋,她在这世上已经孑然一身了。这样的乱世,姐弟间未必还有再见之日,师杭不想死,那她就必须想法子活下去。 试着为自己活下去。 孟开平走后,师杭又取出了那本《杨业传》。朱先生想借她之口转达的叁条计策,她想,她已经全部参透了。 杨业抗辽,却为其忠心效力的宋廷所害;杨完者平叛,最终又会死于何人之手? 师杭猜,或许令杨完者一败涂地的,不是孟开平,也不是各路起义军,而是元廷。朱升在暗示她,此人不会成为孟开平的阻碍,因为他早晚会死在自己人手上。 师杭不知道命数如何能推演得出,但她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地告诉孟开平。这计策就像投名状,更是朱先生送她的人情——唯有她如实相告,才算真正站在了孟开平这一边。 待他下回来时,她会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然而,师杭等了孟开平数日,不仅未曾等到人来,反而发现露华阁外守着的兵士更多了。从前只她一人被禁足,如今连柴媪和小红也出不得门,俨然要将她们与世隔绝。 师杭心中惴惴不安。外面仗打得如何,她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孟开平对她有疑了。 叁日后,沉令宜翻过墙头来见她,更加证实了这一点。 “师姐姐,苗军恐怕要攻城了。”她满脸担忧道:“我放心不下你,可沐恩无论如何不许我来,他说……” 沉令宜犹豫片刻,觑着师杭的神色,小心翼翼道:“他说你,是敌非友。” “为何?”师杭的素手掩在袖袍下,紧攥成拳:“我有急事要见你开平哥,这其中许是有些误会。” 沉令宜肃着小脸,摇摇头:“他们前日夜里接到斥候来报,苗军此番有十万之众,咱们却只有叁千,如今一兵一卒都离不得前线……” “你说什么!” 师杭霎时睁大眼睛,高声质问道:“你方才说,城内有多少兵士?” 沉令宜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怔怔答道:“叁千……” 师杭如站立不住般,后退半步,颓然靠在墙边。柴媪和小红都被遣开了,沉令宜赶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道:“师姐姐,你怎么了?” 怎么了? 她只是觉得惊心。 孟开平亲口告诉她,他派了七万人前去攻打婺源,徽州城内还余下叁万兵士。况且他说了不止一次,更不至于次次误言,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在故意骗她。 “城内布防是谁告诉你的?”师杭苍白着面色,轻声问道。 “是沐恩……啊,就是齐闻道。”沉令宜直觉不妙,试探道:“有什么不对吗?” 师杭大致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愿多说,只勉强微笑道:“没什么不对,想来他不会骗你。” * 叁千对十万,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 从杭州行军,至少需要六日才能抵达徽州,从徽州到婺源,则需要叁日功夫。因此二十六日一接到斥候来报,孟开平便知道城中出了内奸。 胡大海前脚刚走,杨完者后脚赶至,何至于如此凑巧。 余下的叁千兵士不仅是孟家军精锐,还是当年一同随他从昌溪打到徽州的。其中多数人的名字,孟开平都叫得出,所以他笃定奸细不在军中。 “孟家小儿,投降不杀。区区叁万人马,也敢与本帅相较?不自量力!” 七月二十七日,杨完者骑着战马于西城门下放话,威风凛凛,目空一切,显然已将夺下此城视为探囊取物。孟开平闻此豪言,立时便明白奸细是谁。 她终究还是背叛了他。 朱升看错了人,他也看错了人。尽管他早有准备,可心中还是止不住失望与痛恨。 “将军,有人通敌。”袁复立在他身侧,咬牙切齿道:“此战之后定要彻查。” 不必多此一举了,孟开平暗暗地想,他会亲手了结此人。 “把四面城门打开。”他冷静吩咐道:“今日,咱们便效仿诸葛丞相,唱一出‘空城计’。” 杨完者恐怕早就算好了,胡大海二十叁日领兵出城,今日应当才抵婺源。即便徽州城危,两叁日内也回救不及。 可他绝想不到,近十万兵马此刻只在七十里外,正日夜兼程从后方围堵而来。只需一日功夫,杨完者便会优势散尽——十万对十万,毫无悬念,苗军不是孟家军的对手。 借内奸之手,孟开平设下此局。当然,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是关于胆量的对决,唯有敢于搏命者才能赢到最后。 他倒要看看,这位名震义军的杨元帅,究竟敢不敢率军入城。 —————————— —————————————— 师杭:大意了,被骗了。 孟开平:明明是你骗了我! 师杭:呵,虽然大意了,但是我有闪。 以后打算一章写短点,尽量日更。下章浅虐一下小孟,让他为之前的不道德行为付出代价。 ps.徽州之战算是邓愈的扬名之战,凭借疑兵之计以少胜多。这一战在史书上描写也比较简略,但细想真的很了不起。空城计拼的就是心理素质,杨完者虽然身经百战,但到底还是缺少破釜沉舟的勇气。 人头 天将明时,战鼓声歇。 师杭蜷缩在床榻一角,听着外头的动静,躲在床帷内兀自出神。 昨夜就寝后不久,她听见战鼓骤响,而后便再没了睡意。城破那日的噩梦仍历历在目,“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世上的战火从未停歇,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一夜未眠,少女的眼底青黑,可她的头脑却无比清醒。 “姑娘,喝些茶水罢。”小红见她举止怪异,同样一夜不敢阖眼:“您若是身子不适,奴婢这就去寻大夫来。” 师杭没有接过她手中的茶盏。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她勉强压下不安,正欲下榻梳洗,却听见院外一阵嘈杂。 想也不想,师杭当即跑出内室。她甫一掀开珠帘,正瞧见大门被一脚踢开。那沉重的声响仿佛落在了她心口处,如千钧铁石般,惊得她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踢门的不是旁人,正是数日不见的孟开平。此刻,男人右手提着长枪,左手拎着个布包,身披战甲满脸血污,连面容都瞧不真切。 他留了一队亲兵守在院内,孤身一人进来,半晌却一言不发。师杭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得穿着单衣,赤着脚困在原地。 “你……胜了吗?”她犹豫良久,低低开口道。 闻言,男人高大的身影晃了晃,旋即将长枪立在门边,迈步走近她。 师杭有些胆怯,下意识想往后退,可还不等她动作,男人已经大步走到了她面前。霎时,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你觉得呢?”他阴恻恻地问:“你盼着我胜吗?” 男人的目光锐利如箭,除了凶狠与压迫,还有浓烈的杀意。师杭浑身发寒,侧首便想让小红先出去,没想到孟开平一把掐住了她的后颈,质问道:“这两日不见,你就以为我死了,是吗?” 他的掌心从来都是温热的,可现下,师杭只觉得自己后颈处一片湿冷——像是沾上了他手中未干的人血。 “我……自然希望你平安无事。”她竭力劝自己冷静下来,想要稳住阵脚:“你不会死,因为苗军不是你的对手。” 许是她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明显是在讨好,孟开平嗤笑一声道:“何必违心?即便你说你日日盼着我死,我也不会杀你的。” 说罢,他将左手的布包丢在地上,又将她拎了过来。 “筠娘,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在你眼里,我孟开平究竟有多蠢?” 那布包在地上滚了几圈,最终停在桌角旁,封口也几乎散开。师杭借着烛光定睛细看,竟发现脚边是一条刺目的血痕,还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露在布包外。 “这是何物?”她颤声问道。 孟开平为了使她瞧清楚些,便强摁着她的头,逼她去看。同时又将那层粗布扯下。 “无甚稀奇。”他附在她耳边轻笑道:“左不过是颗人头罢了。” 师杭当即尖叫一声。 这下她彻底看清了——从布包中滚落而出的是颗鲜血淋漓的头颅,那团漆黑竟是人发!而被枭首者死不瞑目,一双眼目眦欲裂,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师杭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却被男人死死制住,男人任由她呜咽低泣,根本不为所动。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端起案上那盏冷掉的茶水,漠然道:“为你们元军哭丧还早了些,杨完者趁乱逃走,此人只是他麾下镇抚李才。” 说着,他呷了口茶,单脚踩着那人头像踩一颗马球,好整以暇道:“我还得多谢你,让他以为这城中尚有叁万守备。否则,我也未必能等到胡将军回援,里应外合围歼苗军。” 兵力不足,只能智取。他将四面城门大开,毫不设防,杨完者却畏首畏尾驻兵不前,以至于错失良机。此战苗军大败溃逃,可见天不助元。 师杭伏在他脚边静静听着,只言片语间,她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孟开平早知元帅府内有苗军细作,却始终引而不发,反倒以她为饵虚传军情。 其实,这个计策根本算不上高明。不论是叁万还是叁千,于他而言都是以少战多,他只是不肯信任她。 “我没有背叛你。”师杭扬起头,泪光盈然却倔强道:“孟开平,是你欺我在先的。倘若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也只是因为没有告诉你府中细作是何人,可我从未与他透露过半点军情。” 然而,孟开平盯着她,眸光中尽是轻蔑之色:“你还跟我狡辩?那人我早抓了,他亲口承认是你与他传递消息……” “你让他来与我对质。”师杭毫不露怯。她站起身,也轻蔑地望向孟开平,坦言道:“他确实曾拉拢过我,可惜被我拒绝了。苗军不足与谋,既然他们早晚会败,我又何必搭上自己?从石门回府的那日起,我便与那人断了联系。他污蔑我,是因为他将我视作了你的同党,若能在临死前拉上个垫背的,何乐而不为呢?” 孟开平一时被她这番话震住了。他根本没想过她会拒绝一个与他抗衡的机会,或者说,他以为她会不顾一切置他于死地。可少女眼下正亭亭立在他面前,神情坦然,根本不似作伪。 “你……”他张了张嘴,语气明显软了下来,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圆场。 幸好,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的。如若他待她毫无恻隐之心,根本无需当面质问她,早该将她拖出去砍了。师杭见状略觉宽慰,正欲再解释清楚,却见男人眉头一紧,豁然起身。 “不对!”孟开平颇为急切道:“府内还有同谋!” 师杭霎时大惊。 “若不是你,说明还有旁……”孟开平未曾说完,突然莫名弯下腰猛咳了两声,旋即单手撑住了桌案。 师杭不明所以,下意识上前扶住他,却见男人此刻浑身发颤,面色青白,额上全是冷汗。 他似乎剧痛不已,但仍竭力指了指臂边方才饮过的茶盏,艰难喘息着提醒她。 “茶里……有毒……” —————————— ————————————— 师杭:啊是是是有毒有毒,毒死你算了。 路上怒气冲冲的孟开平:他娘的,老子一定要掐死那女人! 见老婆抹泪的孟开平:……算了吧,没啥大不了的,老婆,这茶我替你先喝为敬。 本来打算让小孟一进门就掐老婆脖子发火的,但是无论如何觉得他根本下不了手,笑死,还是捏着老婆命运的后脖颈儿拎来拎去比较符合这位的人设。 圆房(上) 有毒? 闺阁深深十五年,从来都是平静顺遂,然而仅此一日之内,师杭却见识了鲜血、人头、毒药……这些只在说书先生的话本里出现过的东西。饶是她自诩沉稳,一时也不由得手足无措。 “你、你且撑着些……我这就去外头喊人来……小红!” 男人的半边身子骤然压了下来,师杭只觉得肩头一沉,差点后仰在地。 不知这毒是否见血封喉,她又急又怕,连声唤一旁的小红过来帮忙。小红原先胆怯不已地躲在内室门帘处,听见主子吩咐,低低应了一声。师杭背对着她,只觉得身后的脚步声又轻又慢。 此等大事,怎么她毫不慌乱?师杭心头起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救了她一命。 师杭从未有过如此命悬一线之时——眼前寒芒乍现,她连惊呼都来不及,立刻松开怀里的孟开平侧身避去。 那是一柄锋锐至极的匕首,只浅浅触及了她后脊的衣衫,便划破一道半尺长的口子。幸而师杭避得及时,但凡慢了片刻,这一刀便足以要了她的命。 “小红!”师杭反手摸了摸后背,难以置信道:“是你……与那人暗中勾结?” 小红不答。但此刻,她的面上再无往日的恭敬与怯懦,相反,唯有蚀骨恨意。 那盏茶就是她为师杭备下的,原以为这位元臣之女大有可用,没想到此女竟敢投敌。如今,兵败如山倒。她早知自己性命不保,更难以下手除去孟开平这个贼首,便决心先替元廷除此叛徒。 多行不义必自毙。许是老天开眼,谁能想到那杯毒茶居然被孟开平给喝了。她方才觑见,心中简直狂喜难抑。 这狗贼色令智昏,为了拷问此女又将亲军尽数遣在外头,岂非是天赐良机?眼见一击不中,小红舍小取大,果断扬刀刺向半趴在案上的孟开平。 一切发生得太快,却都在师杭的一步之遥,她眼睁睁看着小红转了个方向,立时便猜出了她的意图。 师杭,别去。 仿佛有道惑人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那声音告诉她,只须一刀,甚至都不用她亲自动手,孟开平就能当场毙命。尽管她与小红都逃不出去,但她至少间接为双亲雪耻了。 然而,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叫嚣着。 不可以,师杭,不可以将爹娘的死都怪罪到他头上。如果这个男人死了,天下的纷乱与苦难就能结束了吗?时时刻刻为仇恨而活,最终活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人,难道便是她的志向与爹娘的心愿吗? 这厢,孟开平虽然四肢麻痹,腹内灼痛,意识却还算清醒。他注意到屋内拿着凶器冲来的小红,勉强提起一口气力,抬臂相迎。 他料定这女细作不会武功,待她近身,他确信自己即便中毒也足以了结她。至于师杭,他根本没将她算在其中,只要别在背后捅他刀子就好。 假如师杭知晓他此刻的想法,一定会斥他心胸狭隘。因为恰恰就是这个他时刻防备着的少女,于千钧一发之际,竟敢以一种坚决无畏的姿态扑上来挡在了他身前。 师杭紧闭双眸。 然而接下来,没有预料中刀刃刺入皮肉的钝痛,只有一阵椅凳翻到的巨响。 * 袁复带人冲进来时,眼前一片凌乱不堪。 有人躺着,有人跪着,其中居然还有他的上峰。 “将军!”袁复叁步并作两步上前,焦急唤道:“孟将军,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找羊血来!”师杭朝袁复大喊道:“他中毒了,赶紧请大夫!再迟就来不及了!” 时急从权,袁复根本来不及多问,立刻派人去寻羊血和大夫。师杭则忙不迭爬起身,跌跌撞撞跑到伤重的小红面前,揪住她的衣襟,厉声质问道:“你下的什么毒?” 小红扯唇欲笑,一缕血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不会说的……他该死……” 方才她生挨了孟开平一脚,几乎被踢飞出去,只怕五脏都受损了。师杭担忧她性命难保,也不敢轻易挪动她,只得恳切许诺道:“他若死了,你也活不成了……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求你,帮我救活孟开平……只要他不死,我一定竭力保你姐弟二人平安!” 这些并不是假惺惺的哄诱之言,她既然说出口,就一定会做到。 闻言,小红闷咳了几声,望着师杭期盼的模样,气若游丝道:“姑娘,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我已经不在乎了……”她分明面色衰败,眸光却亮得灼人:“你为他哭,还为他舍命……咳,他、他竟也肯为你挡刀……” “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说罢,小红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上眸子,再没了声响。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种诅咒。师杭心中十分清楚,因为她选择了叛国,往后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假如日后诅咒应验,也是她咎由自取。 好半晌,她抬手怔怔摸了摸面颊,这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是为孟开平流的泪。 * 师杭那一扑,打乱了孟开平的所有设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知道,于己最有利的应对之法就是任由这女人替他挡刀,不论她是死是活,总归他能毫发无伤。 可是孟开平做不来此等卑劣之事。 只要他还有口气在,就轮不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替他挡刀。于是他毫不犹豫,直接将那只预备迎敌的右臂横在了师杭胸前,搂着她稍一转身。 匕首越过护臂割在了他的手肘上方,深深划出了一道裂口,火辣辣地刺痛。但这种疼痛于孟开平而言根本无足轻重,战场上,他曾险些被敌人割下一条手臂,照样可以了结对方。 于是,趁着小红刀刃悬空,他瞅准时机,狠狠一脚踹在她下腹处。 怀里的女人此刻也睁开了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孟开平想笑话她蠢,可腹内的灼痛感愈发强烈,双腿已经彻底没了知觉,身体还无法抑制地抽搐。 那一脚就是他最后的气力了,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昏倒前,他仍迷迷糊糊地想——这下,这女人总不会再怨他了罢?毕竟他待她也算是仁至义尽、舍生忘死了。 半梦半醒间,孟开平似乎听到些哭喊和吵嚷声,很快,口中便被灌入了许多温热浓腥之物。他隐约感觉自己吐了好几回,再往后,耳边逐渐清净下来。 等他再次醒来,天色已然大亮。 “你终于醒了……” 女子轻如片羽的嗓音带着丝哽咽,自榻边传来。孟开平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师杭守在旁边,便强压不适侧首唤她。 “筠娘?” 这两个字一出,周遭霎时静了静。那女子没有应他,默了半晌才道:“二公子,妾是于蝉。” 孟开平定了定神,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只得笑了笑转而道:“是你啊。” 他想起身,于蝉却制止了他,扶着他稍稍靠在锦枕上:“别着急,大夫说你还需要静养几日。” “中毒而已,又不是伤残。”孟开平清了清嗓子,不甚在意道:“既然没死,说明这毒也算不得厉害。” 闻言,于蝉坐在他面前叹了口气,满脸担忧道:“你总是这样,天大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只教旁人替你提心吊胆。你此番中的是钩吻之毒,又名‘断肠草’,厉害非常。幸而你所饮不多,否则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还有你臂上这伤,深可见骨,差些伤及脉络……” 孟开平被她这番絮絮叨叨说得头晕,勉强耐着性子道:“多谢照看,不过,我这是睡了多久?袁复呢?” 于蝉慢条斯理道:“你已昏睡一天一夜了,袁副将和师姑娘都在外间,二公子想见谁?” 孟开平略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也不再刻意掩饰,直言道:“昨日辛苦你了,这就回去歇着罢,烦你把那女……嗯,将师姑娘请进来,我有事问她。” 于蝉微微颔首。她站起身,临去前却仿佛想起了什么,回首一礼。 “二公子,还有一事,妾须得告知于你。” * 屋内那位于娘子,师杭早闻其名,今日才得见其人。 黄珏曾说过,于娘子曾是孟开平兄长的女人。虽然这话存疑,但师杭料定孟开平眼光奇高,应当看不上寻常人家的姑娘,想来这于娘子一定姿容绝色。可真正见面以后,实话说,她生得不如师杭想象中貌美。唯独有股子温婉动人的气质,教师杭自愧不如。 幼时,师杭也曾被阿娘训诫过。阿娘说,女儿家应当柔情似水些,否则出嫁后容易吃亏。她不明白具体该如何做,便干脆学着在外寡言少语,旁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一笑置之,可阿娘又责她这样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的温柔与耐心只对少数人,而有些姑娘却能让见者皆如沐春风,不忍无礼相待。” 师杭觉得,这位于娘子便做到了这一点。 她来时,对屋中的所有人都以礼相待,更对自己这个身份尴尬的女子没有半分忽视与轻蔑。了解孟开平的伤势后,她柔柔弱弱地坐在椅上垂泪,紧紧捏着帕子,再叁恳求大夫一定要全力医治。那情形,连一直死盯着师杭的袁复见了都不忍心,赶忙连声安慰她。 于是师杭默默地想,这孟开平还真是大难不死,艳福不浅。 “师姑娘。” 思绪纷乱间,师杭一抬头,正瞧见于蝉从内室步出,望着她微笑道:“二公子请你进去。” “将军醒了?”袁复的反应比谁都快,闻言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追问道:“他怎么样,要不要再唤大夫来?” “不必了,汤药应当煎好了,师姑娘一会儿服侍二公子喝下便可。”于蝉温言道。 这话,师杭听了不大痛快,却没法辩驳。当侍妾也好,当罪人也好,总归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没什么好埋怨。 袁复见她抬步欲走,也跟上前几步,颇不放心道:“师姑娘,还是让末将一同进去罢。” 毒是不是这女人下的两说,但通敌这事多少跟她脱不了干系。眼下将军正卧床,万一这女人故技重施可怎么办? 然而还没等师杭开口,于蝉先帮她劝说道:“袁副将,二公子只请了师小姐一人。他心中有数,您又何必抗命呢?” 当下,袁复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退了回去。 * 这是个温柔且良善的姑娘,师杭十分肯定。故而她对于蝉除好奇外,更多了些赞赏。 以至于她见了孟开平,张口便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将军,幸而您醒了,否则欠下的恩情就得由我来还了。” “老子替你挡刀尝毒,你居然连句谢都没有?”孟开平真不知道这女人的心里装的什么,恐怕是一块块冷冰冰的石头:“哼,这下我们之间两清了,你总该老老实实留下来了罢?” 师杭在他床边坐了下来,将汤药递过去,颔首道:“多谢你,这回是我连累了你。至于你问我的那些话,我想,确实没有理由拒绝了。” “当真?” 闻言,孟开平立刻喜形于色,抬臂去抓她的手。可他没想到自己抬的是受伤的右臂,一下子痛得龇牙咧嘴:“哎哟哟,不行不行,恐怕伤口又裂了……这药你还是喂我喝罢。” 师杭看了眼他安然无恙的左手,默了片刻,转而道:“你若不愿喝,我这便去唤于娘子来。” “不许去!”孟开平一把夺过那汤药,仰头一饮而尽,旋即恶狠狠地将碗塞回她手里:“你就是故意不想顺我的心!” “且消停些罢。”师杭将手里的瓷碗搁在一旁:“你这段时日还是平心静气些好,免得气血两亏。” 提起中毒一事,孟开平突然瘪了嘴,闷声闷气道:“我听于蝉说,是你先想出灌羊血的法子为我解毒……若不是你,恐怕我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师杭不敢揽功,一五一十道:“不敢当,其实这法子根本解不了毒,只能催吐延缓毒发罢了。这世间一物降一物,毒药亦是如此,你方才喝下的才是真正的解毒方子——取黄芩、黄连、黄柏、甘草各一两,用水煎服,一日叁次。” “难怪苦得要死……”孟开平闻言嘟囔了一句:“不过,你又不当大夫,记这么清楚做甚? “与你何干?”哪知师杭面色一变,立时便嗔道:“总归咱们两清了,下回我可不会再救你。” “若不是我护着你,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儿?”孟开平讽她:“那细作与你相处多日,你竟半分不觉,还得劳烦我动手除掉她。筠娘,不识好人心说的便是你罢?” 师杭不愿提及没了的小红,更不愿听他这样谈论人命:“你怎么总能将杀人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没你那么精明,不会处处揣度人心。她要杀我,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你们叛军滋扰百姓,毁了他们的安稳日子。” 小红曾同她说起过自己的家乡,那些原本富庶太平的鱼米之乡,因为各方争夺变得破败不堪。这些难道同眼前的男人和男人归属的军队毫无干系吗? “你居然还说我们是叛军,你到底向着哪边?”孟开平没料到她一下子恼了,干脆也嘴硬道:“行,随你如何想。反正等老子病好了,定要将这徽州城方圆百里的苗寨都给屠了!他们苗人不仁,也休怪老子不义!” 闻言,师杭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孟开平,你疯了不成?那些都是平民百姓……” “老子这一战折损了上千弟兄,谁不曾是平头百姓?”孟开平根本不管,戾气十足道:“斩草必得除根,屠苗也可杀杀苗军的士气,教那群残兵败将不敢再轻易来犯!”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孟开平放完狠话,半晌未听人出声。他偷偷觑了一眼,原以为师杭要同他大吵一架,没想到她含泪望着他,啜泣道:“孟开平,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从今往后少生杀戮罢……” 她陪着他的时日尚短,却已见了数条性命亡于他手。师杭根本不敢多想,倘若她陪他的时日再长些,到底会亲见多少血腥之事。 “你想同我谈条件是罢。”孟开平冷冷道:“可你连自己的性命都掌控不了,还妄想为旁人求情?” 孟开平觉得不能再纵容她了。这女人一贯得寸进尺,竟学会了用眼泪博同情,偏他总吃这一套。 做他的女人,小事任性些无所谓,绝不能干涉他的军务。倘若她只哭一哭,他就由着她胡来,那还配当统帅吗? 这厢,孟开平打定主意不为所动,却见师杭抹去泪水,坚定道:“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能令你动心的,你若肯应下……” 说着,少女低下头,竟然抬手解开了腰间系带,款款将外衫褪下。 “将军,您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孟开平眼睁睁看着那件藕荷色褙子垂落在地,整个人都懵住了。夏季衣衫本就轻薄,除了这件,师杭的玉臂裸露在外,素色菡萏纹的叁涧裙腰身尽显。 “你你你……别……” 孟开平磕磕绊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少女并不在乎他的想法,她重新坐了下来,附身就欲吻他。事出有异必有妖,孟开平一瞬间汗毛乍起,大喊道:“别碰我!” 师杭被他吓了一跳,还不待多问,外间便响起一阵慌乱沉重的脚步声,随后只听袁复粗声粗气道:“孟将军!将军您没事……哎呀!” 他甫一转进内室,一只瓷碗便迎面飞来,与此同时还伴有孟开平的怒喝:“滚出去!” 袁复好不容易接住了碗,抬眼只见一女子似乎被裹在锦被里,当下根本不敢再瞧,生怕长针眼:“啊!是是是,属下这就走!” 很快,他慌不择路地一溜烟跑了,临了却还记得帮孟开平带上门。 “……筠娘。” 终于,里里外外都再无人打扰。孟开平低头瞧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姑娘,犹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中了毒便不能拿你如何了罢?” “我方才已经说了,将军。” 少女的嗓音很轻,却又十分甜腻,仿佛能让人立时酥倒:“今日,您想拿我如何,我都不会有半分抗拒。” —————————— —————————————— 见老婆掉金豆子的孟开平:没用的!我发誓!我已经免疫了! 见老婆脱衣的孟开平:嘶哈嘶哈…… 师杭:达咩。不可以主动涩涩,只可以被动涩涩~ 主动!才能拿捏!优秀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渐渐偏离了强取豪夺的开端(?)也许小孟才是被玩弄的那一个。 ps.我不是故意卡肉,真的是因为这章太长了(捂脸 圆房(下) 这惊喜来得太快太突然,砸得孟开平一阵阵发晕,简直比刚灌下毒药时还难捱。 “青天白日的……”他思来想去,只憋出这么一句:“你该不会是被狐狸精附体了罢?” “骂谁狐狸精?”师杭扬起头,伸手勾住孟开平的脖颈,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我虽然有求于你,但你若不肯便罢了,毕竟你还有伤在身。” 什么不肯?他肯得很啊! 少女长睫轻颤,挠得孟开平心痒。他当即用左臂圈住她,欺身而上,将她压倒在芙蓉妆花的锦被中:“我可不是坐怀不乱之人,筠娘,这是你自找的。” 说着,他便急不可耐地去解她的裙腰,师杭轻呼一声,赶忙止住他的手:“等等,你还没应下……” “应应应,你说啥是啥。”孟开平敷衍至极道:“往后我杀谁,都由你说了算。” 只要他把嘴闭严实了,她又能知道什么呢?大不了他不在她眼前杀。 师杭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根本没将她的话当回事,于是心念一转道:“那你先答应我,将小红安葬了,莫要伤害她的家人。” 闻言,孟开平手上的动作一顿,心也凉了半分,挑眉道:“筠娘,你心软总得有个限度。她不光想杀我,还差点儿杀了你,何必如此待她?” “那你方才答应我的都不作数了么?”师杭轻声反问他,委委屈屈道:“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罢了,如此娇弱无依的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孟开平思忖着,就算答应她这桩也碍不着他的大事,若能换她今后都心甘情愿跟在他身边,倒也蛮值。 于是,他点点头,颇为郑重道:“行,我应了,屠苗一事也可暂且搁下。不过,只此一回。” 闻言,师杭立时盈盈一笑。她没法再继续扭捏作态下去了,便柔顺地松开手,任由他予取予求。实话说,此刻孟开平身上处处不得劲儿,可架不住欲火烧得旺。他倒是想好生静养,偏这女人要来勾他。 总被她拿捏住算怎么回事?总得教她知道他的厉害。 没了外衫阻隔,男人很快便扒开了所有衣裙。他动情地吻她的眉眼,开始揉捏她的娇乳。身下还只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女,原本该高耸的地方却没太多肉,一痕雪脯,含而不露。犹记当年,他还曾对宋时那些士大夫的品味嗤之以鼻——不爱丰盈大乳,偏爱玲珑小乳,这不是剑走偏锋吗?可见了师杭这处,他只顾得上爱不释手了。 好看是好看,也不知多揉揉再会不会大些,不然怎么奶孩子……孟开平越想越远,旋即没忍住用力捏了下少女柔软的乳尖,果然弄得师杭一声娇呼。 男人的手比砂石还粗躁,顺着胸前向下摸索时,带起一阵颤栗。师杭不愿让他碰腰侧的软肉,只一个劲儿呜咽着躲。她有些闹腾,孟开平跪坐在她身上,额间都是冷汗。这傻丫头根本不懂得服侍人,勾引完还得他亲自上阵,眼下折了只手,自然较往日不太方便。 “再乱动我就把你捆起来。”他故意吓唬她。 “我、我不动了……”她小声保证道。 其实师杭怕极了,但她不愿表露出来,只能在心里暗下决心——早晚会有这一遭,与其被迫倒不如主动些,至少不会那么疼罢? “筠娘,你在发抖。”孟开平一眼就看出了她在强装镇定,于是他抚了抚她的面颊,安慰道:“别怕,帮我将衣衫解了。” 师杭以为这次亲密会同前两次一样,只她一个被扒得一丝不挂,没想到男人居然主动让她帮忙解开衣衫。她犹豫了一下,摸索着,去扯他的衣领。 孟开平轻笑一声,带着她的小手去往腰间。师杭怕羞,也不管手里拽的是什么,胡乱扯了一通竟也扯了个大半,孟开平没法褪去上衣,便只坦着衣衫覆住了她。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的,他掰开了她的腿。男人肿胀难耐,在那娇嫩之处胡乱顶弄了几下,找准了穴口。他凭着过往情事的经验,极力挑逗少女,而师杭则眯着眼晕晕乎乎地想,他怎么这么沉,这么壮,力气也大,恐怕叁四个她连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且忍一忍。”过了一小会儿,孟开平似乎这样对她说:“长痛不如短痛。” 再然后,一股尖锐的刺痛便贯穿了她。 师杭隐约知道女子初次行房会痛,但她并不清楚究竟因何而痛。所以被男人贯穿的那一刻,她整个人都傻了——原来不是那种被刀刃割伤的痛,而是两件器物强行相合的痛。她的嫩穴太过细小,孟开平身下那物什又太过粗大,这样贸贸然进来,简直让她难以忍受。 “难挨就叫出来,别咬自己。”孟开平亲了亲她的面颊,喘息道。 他方才已经弄了她许久,她却神游天外毫不动情。若再这样下去,她没什么事,他倒先要撑不住了,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闯了进来。 此刻,少女的小穴温温热热地裹着他,不自觉地吮吸着。他只觉得阳具被绞得又紧又爽,挺腰抽动了几下,又用左手抬高她一条玉腿架在自己腰间。直到这会儿,师杭仿佛才晓得此事是如何做的,不由哀哀出声道:“别……你轻点……” 男人没应她,但好在动作确实不大。十几下后,孟开平依旧只是浅浅地抽送着。除此之外,他开始低下头在她的胸前肆虐,直到顶端的两颗红樱挺立发硬,都快被他吸出汁水来了。 这、这实在太羞人了!她又不是他的乳娘,他怎么老揪住这处不放?师杭想要推拒,又怕触到他的伤,便干脆由着他弄去了。她只是觉得好胀好痛啊,这样进进出出、咬来咬去的有什么意思。她看得出孟开平此刻爽得要命,可她根本没觉出半分快感…… 就在她以为从头至尾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孟开平突然在上头哑声问道:“你觉得还成吗?” 什么叫成不成呢?师杭不大明白,毕竟她也没他有经验,想了想只得闷声道:“嗯,还成罢……” 哪知男人听了这话立时跟打了鸡血似的,毫无征兆地发起狠来。师杭被他顶得惊叫了一声,差点撞上床头的雕花围栏,这下,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孟开平,我疼……”少女柔亮的青丝铺了满床,她揪着被褥一角,断断续续求饶。可孟开平不仅完全置之不理,还用单手掐着她的腰,教她根本逃脱不了。 方才和风细雨是为了教她缓过劲,既然觉得“还成”,那说明还有余力。男人一心想换个姿势,便又深深地入了她几下,哄诱道:“听话,你背过去,我从后面肏你就不疼了。” 师杭哪里肯信他的鬼话,心里一横,根本动也不动。见状,孟开平不由腹诽,聪明女人果然在床榻上也不好糊弄。 约莫过了半盏茶,师杭连嗓子都叫哑了,男人才将那物什抽了出来。她长长地松了口气,以为这场折磨终于结束了,然而男人却依旧压在她身上。 孟开平额间青筋暴起,握着身下的昂扬飞快撸动,最后泄在了她腿间。 师杭不明白原本该是怎样,一时望着腿间的黏腻白浆发愣。孟开平稍稍平复了粗喘,拍了拍她的脑袋,含糊其辞道:“你还小,过两年再说罢。” 师杭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懂他究竟指的是什么,不过现下唯有一点对她来说最要紧。 “那我能走了吗?” 这厢,孟开平刚从她身上翻下来躺倒,一听这话差点又从床上弹起来:“你说什么!” 师杭满脸无辜,傻乎乎地又解释了一遍:“你不是做完了吗?这会儿还早,我、我想先回去了……” 孟开平不是个没开过荤的毛头小子,但他当真从未见过这种在床事后翻脸不认人的女子。正经男女间完事后哪有立刻拍屁股走人的?不说柔情蜜意、缱绻缠绵,就算躺一起聊聊天也成啊! “筠娘。”他强压下火气,耐着性子,斟酌用词道:“你是对我有何处不满吗?” 师杭见他面色阴沉,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惹到他了,正欲道歉,转念一想突然就悟了。 原来做完之后是要交流下心得体会的,知耻而后勇,知弱而图强。她这样一想便彻底坦然了,立时拢好衣衫,正襟危坐。孟开平见她一幅要给他讲学说法的模样,心中顿感不妙。 果然,少女认真思索了片刻,望着他,直言不讳道:“我觉得这事不太舒服,你弄得我太疼了,我不喜欢。不过好在没我想象的那么难熬,一盏茶的功夫也不算太久,如果你喜欢的话,下回我还是可以忍一忍的。” 说罢,她见孟开平一声不吭,还以为他对这番陈述不太满意,便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说你哪里不好,毕竟我没有比较过,所言或许有失偏颇……啊!” 孟开平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把抓过这女人,重新压倒在榻上。 “一盏茶,不算太久,没有比较过……呵。”他勉强扯出一抹笑,嗓音却冷到极致,神情扭曲道:“师杭,你想活活气死我是罢?” 他原以为自己破了这姑娘的身子,完事后她总该更柔顺可人些,没想到她居然变本加厉地跟他唱反调。 且不说他今日受了伤,若不是她啥也不会,啥也不干,逼着他一个姿势做到尾,他至于这么早交代吗?她居然还敢瞧不起他,妄想和别的男人试试看? 且看他如何整治她! 完了,她好像真的说错话了。师杭觉得这样的孟开平比平日发火骂人时更吓人,她立刻想再找补两句,可惜已经太迟了。男人又将她拢好的衣衫扯开,动作粗鲁至极,威胁道:“你还想走?今日你就在床上过……” 然而,男人这话还没说完,霎时便顿住了。很快,他就慌慌张张从她身上爬起,扑在榻边干呕起来。 “这是怎么了?” 师杭原本紧闭双眼反复念佛,见状连忙也坐了起来,帮他拍背顺气。拍着拍着,她终于发现了不对——因为床榻上居然有一滩血渍。 落红应当不至于落成这样罢…… 这厢,男人正吐得一塌糊涂、昏天黑地,显然是方才气血翻涌间余毒作祟所致。 早就劝他别逞强,闹成这样又成她的不是了。师杭叹了口气,只得默默穿好衣裙,颇为无奈道:“孟开平,让一让,我去唤大夫来。” “你左臂的伤口这回是真裂开了。” —————————— —————————————— 孟开平:我也裂开了!呕…… 笑死,其实我也不想把他俩在一起的情节甚至是床戏都写得这么搞笑,但作者真的没法完全掌控笔下人物的性格塑造。也许平行时空的小孟和筠娘刚开始就是这样快快乐乐热热闹闹的,且看且珍惜吧。 如果可以分卷的话,写到这里其实可以算作第一卷结束啦(撒花!小孟的占有欲得到了满足,师杭也终于性命无虞,接下来才是他们真正要面对的挑战。可能有些读者会以为这篇文就是强取豪夺的套路,之后一直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最后happy ending……然而并不是。师杭目前还没有离开的理由和计策,要跑也只会跑一次。 ps.个人觉得这篇文前面平淡无奇,后面才更精彩。按照历史原型,该挂的一个都不会少。毕竟洪武年是开国功臣的悲剧,永乐年是功臣二代的悲剧。希望等我写到的时候,大家不要拿烂菜叶子臭鸡蛋丢我。 好处 黄珏进了应天城后,便一路策马前往大元帅府。 他从没受过此等折辱。 黄珏恨恨地想,这孟开平许久不回应天拜见平章,果然恃功骄狂起来。从前连莫说是挥鞭相向,他连言辞都不敢与自己争锋,如今真是当刮目相看了。 他打定主意要将孟开平种种“放肆”行径回禀上去,即便不能让他以死谢罪,看他被押回来挨几十军棍也够解气的。另外,还有那姓师的丫头,最好也一并押回来处死。 总之他得不到的东西,孟开平也别想得到。 这厢,李善长正揣着卷宗不紧不慢地从大元帅府步出,一抬眼便望见一黑衣郎君下马。 “先生,好像是黄公子。”小厮在旁道。 李善长瞧见了是他,可心中难免又奇怪——好端端的蒙着个面做什么。于是他远远便招呼道:“哟,镇抚大人,急着向平章复命否?” 黄珏原本怒气冲冲地朝里来,一见李善长,还是停下了脚步,拱手寒暄道:“李先生,正是……”很快,他又顿了顿:“不过这称呼何来?” “待郎君你见了平章便知晓了。”李善长笑眯眯地捋着胡须道:“可惜眼下不巧,平章谁也不肯见,郎君还是先行归家罢。” 黄珏不解,平章一贯将军务看得极重,怎的今日竟拒见臣下? 事出有异必有其因,李善长示意他避到一旁,方才低声解释道:“张士诚降元了。” 只这一句,黄珏立时瞪大了眼睛。他将罩面扯了下来,难以置信道:“此事当真?” 李善长揣了一肚子话还不待说,骤见他脸上的伤痕,当即惊呼了一声凑上前去:““哎呀!这这这!郎君,此行遇到贼人了不成?瞧着也不似寻常刀剑所致……” “无事,小伤而已。”黄珏此刻再没心思告状了。他一边用手肘遮着伤处,一边追问道:“那赵将军呢?昆山州的战况如何了?” 闻言,李善长叹一口气:“正要说这桩要紧事,赵将军为流矢所伤,昨日刚回应天,大夫说要好生静养……哎!” “李先生,多谢告知!”黄珏根本等不及了,他果断重新翻身上马,急切道:“我这就回府,明日再来向平章复命!驾!” * 黄珏冲进赵府的时候,黄娆险些没认出他。 “玉儿!”黄娆快步上前,细看他的伤:“这是怎么了?” 黄珏躲开她的手,不耐道:“阿姐,姐夫呢?听说他受了伤,可有大碍?” 闻言,黄娆捏着帕子,嗔了他一眼:“你到底和谁亲?回来也不问我的好。他那点伤算什么,皮糙肉厚的,总归死不了。” “阿姐,你日日都在府里,能有什么不好。”然而黄珏依旧不放心,急匆匆向里走:“以当前局势,不出叁月便要攻打池州。张部有变,今后的仗更难打,姐夫可千万不能落下病根。” 他说得没头没尾,黄娆听也听不明白,干脆拦下他道:“你们男人的事少带回家说,只一条,往后你给我在应天好生呆着,别整日跟着你姐夫喊打喊杀的。我就不信了,少几个人便打不得仗了?军中又不缺你一个,有至春在,你也绝不会少了功名……” “这是什么话!”黄珏于门前驻足,皱着眉头沉声道:“阿姐,若人人都如你一般想,义军还有何可望?你怕我在战场上丧命,难道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吗?姐夫在战场上以一当百,奋勇杀敌,正是为了少牺牲些袍泽弟兄。我视姐夫如兄长,亦如友人,咱们的志向都是在军中效力。至于什么功名利禄,那也是天下太平后才该去求的。” “玉儿,你说我目光短浅也罢,自私自利也罢,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弟。”黄娆不愿退让,忧虑重重道:“古往今来习武从军,有几个多寿多福的?至春从和州打到此地,叁五年光景,天下反倒更乱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们若一直涉险搏命,身手再好也难免意外。” “你听我的话,老实些过日子罢。等再过两年,阿姐便给你说门亲事,如此,黄家也不至于绝嗣。” 前几句还算寻常,唯独这后一句可疑,黄珏没立刻反驳,好半晌,他才问道:“你突然提这些,是有人挑唆什么?” “怎么算挑唆呢……”黄娆面色一变,颇不自然道:“只是有缘遇上了旧人,玉儿,你也识得的,就是从前那位李寨主,在和州时他还教你习过拳法呢。” “所以?”黄珏挑眉道:“没饭吃还是混不下去了?他来投奔姐夫?” “你这是什么态度,好歹人家李寨主也是你的长辈。”黄娆训了他一句,板着脸正经道:“他家六娘明年便及笄了,你与她年岁相合,又有这么一层情分在,我瞧着很是不错。” 八杆子打不着的情分,他根本就没兴趣。黄珏当即回绝道:“不行,我不记得了,什么寨主?我早想不起了。” “你小子别给我装傻充愣。”黄娆愤愤道:“这事没你说话的份,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人家小娘子容貌端庄、知书达理,不定能看上你呢!你瞅瞅你这脸糟蹋的,狗见了都嫌!本打算过几日领你前去拜访,现下看来可不成了。” 原来这伤受得也并非全无好处,黄珏的思绪渐渐飘远——提起容貌端庄、知书达理,他不由得想起了某个不该想的人。 论年岁,她与他同龄,岂非更相合?论脾性,他最厌那等唯唯诺诺的弱质女子,独她还算得上有些骨气。 再者,他早决心娶一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女,那狗屁寨主之女说白了就是土匪之女,连贱籍都不如。就算白塞给他作妾,他也不要。 想到这,黄珏不免再可惜一番。可惜她已经是孟开平的女人了,可惜她寻错了依靠。 但这也无妨,毕竟普天下难道还寻不出几个胜过她的吗?难道世家大族唯有她们师姓与杭姓吗? 于是,黄珏打定主意,傲然道:“阿姐,不论你如何挑,总归我一定要娶个清贵至极的。旁的皆不重要,出身必得显赫。有朝一日,咱们黄家与常家威名远扬之时,绝不能让外家拖累,更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同样是草莽人物,凭什么孟开平就能捞得好处? 他定要捞个比他更大的好处。 —————————— 黄珏简直就是孟开平的对照组……假如小孟扭曲发展应该就是这样子。但我真的蛮喜欢这个人物。可能因为小孟是个纠结顾虑太多的矛盾体,本来想一辈子躺平结果被硬推上来打仗,后期越来越内敛求稳;而黄珏的恨与爱都能达到极致,纯纯的战争狂人,个性鲜明有张力。 如果说小孟是因为喜欢师杭才喜欢上了某类人,那么黄珏则是因为执着于某类人才注意到了师杭,他一边渴望变成上等人,一边厌恨自己低贱。既然如此,我必须得给他安排个除了出身哪里都好的姑娘。他会因为自己的极端想法错失真爱的(后妈 十年 黄珏好不容易将黄娆哄回去,推门便望见自家姐夫正好整以暇地靠在圈椅上。 “来了。”赵至春招呼了一声,似乎等他已久:“你阿姐唠叨,别放在心上。” 黄珏知晓他听见了那些话,便摇摇头道:“她盼着我好,我明白。可是姐夫,人活着不就为了争一口气吗?”说着,他摸了摸面上的伤,冷洌道:“这口气,总归我是咽不下去的。” 赵至春早看出他与孟开平有隙,可后者一向没什么锋芒,何至如此:“他对你出手,可是被你握住了把柄?” 闻言,黄珏当即冷哼道:“平章拟定的军令,于他不过是废纸一张!他身为一翼元帅,自当以身作则,谁知竟强夺徽州城总管之女,瞒而不报,依例当斩!” 他在赵至春身旁落座,继续道:“姐夫,此事为我所知,孟开平却毫无惧意,可见他是拿准了平章偏心厚待他。我受辱无妨,可若军中有此先例,上行下效,恐难以服众啊。” 黄珏这话虽冠冕堂皇,可所言在理。赵至春一贯主张用严刑峻法肃清军纪,将军犯法应与士卒同罪,孟开平也根本没理由例外。 他以为自家姐夫会帮衬他,可赵至春思索片刻,只缓缓道:“玉儿,此事你莫要掺和进来。这些时日你且在家中好生将养,等伤好了便去军中任职。” “凭什么?”黄珏立刻起身,费解质问道:“难道连姐夫你也怕他不成?” “倘若昆山州未曾失手,便是你与他闹到平章面前也算不得大事。”赵至春指了指自个儿肩头的伤,沉声道:“可惜,咱们这仗打得难看,孟开平在徽州地界却如履平地,连战连胜。一个女人罢了,这会儿报上去,平章绝不会降罪于他,反倒会施恩将那女人赏给他。” 黄珏咬牙道:“昆山州不仅有张士诚的队伍,还有方国珍的元军,咱们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平章又岂能……” “败了便是败了,否则我这点小伤何至于被送回应天。”赵至春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义军处境艰险,只可势如破竹,不可一溃千里。” “玉儿,你与孟开平暗中较劲是好事。我让你任管军镇抚一职就是想让你如他一般稳扎稳打,日后好于军中崭露头角,带兵征战。可你不能与他在明面上争抢。他大你六岁,如今正是平章手下最年轻有为的将领,不出意外的话,十年之内他会步步高升,绝不是你能得压过的。” 生得早也罢,晚也罢,都不如孟开平赶得巧。他从十六岁起便拥兵自重,又于齐元兴处境最低微时率兵来投,这样的情义是不可辜负的。按理,他与黄珏等人应是同辈,可在军中,他却被视为诸位元帅的同辈。 黄珏无话可说了,他甚至有些绝望地想,难道这辈子都要没法胜过孟开平了吗?他不屑与齐闻道和冯胜等人相较,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自少时起,他的骄傲便逼迫着他不断前进、不断追逐,而孟开平就是那片笼在他头上的阴影。如果不能冲破阴影,人生可谓晦暗至极。 然而,赵至春望着黄珏颓丧的神情,又继续道:“这世上还有句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玉儿,你的坚韧和才能都远胜他们,待你成人,咱家便是一门两帅,无甚可惧!再者,平章曾亲口许诺过让大公子与蓁儿结亲……” 赵至春目光迥然,豪气顿生道:“有齐家一日,就有赵家一日。他们所谋有限,到时必有贵贱之分。” 黄珏隐约明白他是在说将来之大业,可这些还太远太难测。面上的疤痕依旧隐隐作痛,黄珏意难平道:“姐夫,就这么轻易饶过也太便宜他了!下回孟开平岂非更肆无忌惮?” 闻言,赵至春悠悠道:“放心便是。你与我不好开口,自然有人能替你开口。” —————————— —————————————— 文里的大公子齐暄就是未来的皇太子朱标,而赵蓁姑娘(黄珏的外甥女)就是历史上的太子妃常氏。 下章涉及剧透,无关主线,一些作者的碎碎念。 日子 自那日后,孟开平的伤断断续续将养了月余方才痊愈。 原先连大夫都说,钩吻之毒虽然阴损,但因救治及时并无大碍;至于他臂上的刀口,按时换药,半月功夫足矣。偏生孟开平总闲不住,躺了几天便嚷嚷着要下地,没一刻消停。 师杭本就懒得管他,他要下地,她干脆让他带着铺盖卷儿回府衙去睡。 孟开平听了也没有二话,立刻吩咐袁复找几个人来收拾东西。 “将军,您还是别轻易挪动了。”袁复愁眉苦脸劝道:“要不再凑活几日?您瞧,这处又敞亮又雅致,可比府衙好多了……” “好个屁!”孟开平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嘴硬道:“女人住的屋子阴气太重,昨儿夜里我都被鬼压住了,还是我原先睡的那处风水最佳,赶紧,赶紧搬走!” 不对啊,这屋子明明向南朝阳,采光好极了,哪来的阴气。袁复头都快挠破了,绞尽脑汁也没猜透他的心思,只得直言道:“您原先睡的那张小榻被齐小将军给占了,他说住议事厅方便,您不住了,空着也是空着……” 闻言,孟开平简直牙根痒痒:“谁说我不住了!” 袁复看了眼他,又偷偷觑了眼屏风后的人影,压低声音道:“将军,可是这小娘子伺候不周? 他自以为对这二人间的事了如指掌,又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指点道:“您这一走,想再搬回来可就不容易了。瞧着她年岁小,人也娇贵,您好歹是个大老爷们儿,多担待些呗,日子久了就好了。再者,住这儿也多个人使唤不是?” 孟开平张口就想驳他,可转念一想,对啊,他要是走了,她不就清静了吗? 她可不能清静啊!原先让她闲在闺阁,结果惹出这么多乱子,事到临头还得他来收场。就她那几招花拳绣腿,莫说是会武的男子,和寻常姑娘家打起来胜算恐怕连五五开都没有,这回他必须看住她。 “……咳,行罢,那本将军就勉为其难再凑活几日。”孟开平装模作样退了一步,旋即招了招手,示意袁复再凑近些:“对了,你去帮我寻个物件来。” 他俩嘀嘀咕咕好半晌,也不知又在谋划些什么见不得的贼事。师杭听见脚步声远去,方才从屏风后缓缓步出。 她见屋内的陈设一样未动,不禁蹙眉道:“怎的又不走了?” 孟开平把两个枕头堆在一起,往后一靠,嘻笑道:“你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保不齐哪日就反悔了,爷得时时盯着你。” 同他在一处吃住,师杭一万个不情愿。这会儿见男人将自己往日用的绣枕当垫背,她便立刻沉下脸色,拉他起来。 可惜,即便她用尽全力,孟开平依旧跟块大石墩子似的纹丝不动。师杭见状,只好转而去拽他背后的物件。 “将军,让我去隔壁院子住罢,免得叨扰你。”师杭夺过绣枕抱在怀里,立于床前,闷声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我去外间睡也成,那儿还有张小榻。” “这么大一张床,睡不下你还是怎么的?”孟开平不明白自己哪儿碍着她了,前几日不是睡得挺好么,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男女那点儿事上:“哎,你都是我的人了,害什么羞啊。虽说那日出了点岔子,但我保证下回一定……” “不是!”师杭嗔了他一眼,赶紧打断话头,巴不得他再不提那日:“我没害羞!” “那你干嘛跟我分床睡?”孟开平不解道:“我老家可没这样的规矩,除非谁家男人快死了,哪有夫妇俩睡两个屋的?” 他原先想,即便搬去府衙,晚上得空他也是一定要来这儿歇息的。结果这女人居然根本不稀罕,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筠娘,你该不会以为这事是‘一劳永逸’罢?”孟开平意味深长,挑眉道:“眼下我身边就你一个女人,你好歹得像个出嫁了的妇人,有点过日子的模样。” 什么叫“过日子的模样”,难道还要她伺候他吃喝拉撒吗?师杭忍无可忍回道:“我没学过这些,爹娘更从未教过我如何给人做小。将军,您想来,我拦不得您,但除了那事,咱们各过各的不成吗?我跟您实在脾性不合,过不到一处。” 她指着他身上搭着的芙蓉妆花锦被,不忿道:“鼾声如雷,寝姿不端也就罢了,可你闻闻这被褥……” 孟开平顺手捞过,低头嗅了嗅,一脸懵然:“咋,不挺香的吗?” 师杭却凑上前,拎着被角丢到一边,满脸嫌弃:“分明全是汗味!” 闻言,孟开平立时被气了个仰倒。 “你居然嫌我臭?”孟开平几乎要跳起来反驳:“惯得你!哪来这么多怪毛病?男人身上有点味儿怎么了?” 然而师杭又往后退了几步,坚定道:“一会儿我就把这些都换洗了,劳你以后千万别再碰了。” “我看你就是矫情日子过太久了!”孟开平挂不住面子,依旧不服输道:“军营里上哪瞎讲究?你以为这还是你家啊?” 师杭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怔怔望着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孟开平打嘴仗,从不顾及是否伤人,更不会体谅女儿家的细腻心思。见师杭神色不对,他方才琢磨出自己这话的不妥之处来,想补救却迟了。 少女侧过身,掩面低声道:“我知道,这里不是师府,是你的元帅府。我从前确实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我会改的。” “哎,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孟开平慌里慌张去拉她裙角:“都是我的错,都怪我说话不过脑子!筠娘,你转过来,别哭啊……” 师杭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我没哭,我是说真的。除了柴媪,这院子里也不必再添人伺候了。” 这几日朝夕相处,她与他之间闹了太多不快,但她已经学会主动服软了。然而她越是乖顺,孟开平就越不安。 男人牵着她的手,默了好半晌才道:“你别这样,当真是我说错话了。” 师杭摇摇头:”不,你没说错,我已经没有家了。” 孟开平心里堵得慌。他想说,虽然你爹娘不在了,但你还有我啊。我是你夫君,只要有我在,这里就是你的家。 可他又觉得这话还是不说为妙。 —————————— —————————————— 记得之前有姐妹说男主又黑又糙不识字很真实,笑死,孟开平在日常生活方面就是个普通男人,比如用过的毛巾破得像抹布,睡过的枕头像重新染过色…… 世道 这日晚间,师杭原想挪去小榻就寝,却被男人拦住了。 “我吩咐蒋禄另取了条被褥来。” 孟开平将床铺好,指着那一左一右隔开的两个枕头道:“你睡你的,往后我不会乱碰了。大夫说刀口这两日还沾不得水,但我已经擦过身了,等再好些,我便日日洗漱完了再睡。” 师杭停下脚步,怔住。 接着,孟开平又垂下眼,歉然道:“筠娘,白日里我说的那些话绝非真心,更无意伤你。你信我,那样的混账话,我今后绝不再说。” ……原来这男人也会真心悔过?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错,哄她的话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师杭望着他沉静的眉目,几乎难以置信,默然良久才道:“何必如此。” 闻言,孟开平也有点惊讶,当即反问道:“你不恼我?” 但师杭面不改色道:“将军,你没必要纵着我。你这样,于我而言没有半分好处,只会让我沉溺在从前的富贵乡里。” 孟开平根本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这女人生得太美,宜喜宜嗔,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目光。孟开平以为自己会喜爱她所有模样,可现下他才发现,原来他讨厌她平静时的模样。 这种平静不是心绪的平和,而是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他如何说、如何做,吵闹归吵闹,即便他不肯向她低头认错,她也不会怎样。因为她将自己的处境看得太透彻了,也太无情了。 一瞬间,孟开平的心像被浸在寒冬腊月的冷水里。任是无情也动人,即便看出她对自己没有分毫情意,他也不愿放手。事情已经渐渐偏离了他的预期,再这样下去,恐怕迟早有一天他会背弃自己的誓言…… “将军?” 一声轻唤惊醒了他。孟开平暂且放下思绪,抬头,却见师杭不解地望着他。少女的眼睫纤长,像黑色的羽,飘乎乎落在他的心口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孟开平暗暗下定决心。他要在那种难堪局面发生前安排好一切,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他要为自己觅一门亲事。 然而,师杭对他方才的所思所想毫无知觉。她不再将东西挪去小榻,将烛火熄了后便欲上床休憩。 难得,孟开平也老老实实躺了下来,阖眸似睡。往常他总要嬉皮笑脸动手动脚一番才算罢了,今日却睡得极规矩,甚至可以说有些拘谨。师杭心中纳罕,但也没有多问。 总归他俩是注定同床异梦了,那他究竟做的什么梦,又与她何干? 这一晚丑时,师杭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有人叩门。那声音极小,她又太困,一开始只当是错觉罢了。直到后来声音渐大,还没待她起身,男人便披了件外衫翻身下床。 “……什么事?” “……回将军,是扬州传来的战报。” 一片暗色中,师杭竖耳静听,可惜只听到这两句。男人不知是防着她还是怎的,开门去了院中议事。因为伤重未愈,她还听见他微微咳了几声,不过很快便被他压下去了。 孟开平回屋时,约莫已经过去了一盏茶。夜深露重,他浑身都沾满了寒意,师杭挨到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吗?”她轻声问道。 孟开平尽量放缓动作,没想到还是将她吵醒了,便敛目开口道:“放心罢,离咱们远着呢。” “扬州……怎么了?”师杭追问道。 闻言,孟开平掀被的动作顿了一顿。他似乎不太想告知她,但终究架不住她的好奇心:“我若说了,你不害怕?” “不怕。”师杭半撑起身,借朦胧月色侧望着他的面庞。 男人的鼻梁很高,轮廓坚毅,在月色下莫名显出几分隽永气质。他突然伸手揽过她,长叹一声道:“青军首领张明鉴被擒,扬州攻下来了。” 师杭更不明白了,他们叛军又夺一城,难道不是应该像攻破徽州时一般大加庆贺吗?见孟开平长久不言,她思索片刻道:“张明鉴何人?扬州城守将竟不是镇南王孛罗普化?” 孟开平摇了摇头,简略同她解释道:“张明鉴麾下青军以青布为号,百姓又称‘一片瓦’,党众暴悍,专事剽窃,聚众淮西。去岁,孛罗普化曾以元帅之位招抚,张明鉴反倒直接率兵攻占了扬州。孛罗普化逃至淮安,已为赵均用所杀。” 赵均用何人,师杭亦不知,不过她还是大致捋清了来龙去脉:“所以,现下你们又将张明鉴赶出了扬州城?” “不止是赶出,他已被押往应天。”孟开平点了点头,不过浓眉依旧紧皱。 见他愁眉不展,师杭没由来也有些担忧。局势太乱,例如这扬州城,前日姓元,昨日姓张,今日姓齐,明日还不知姓甚名谁呢。即便他们此刻牢牢占据了上风,未必能保得长久安稳无虑。 “听闻你们那位平章大人用兵如神,麾下将领个个骁勇。”师杭靠在他怀里,忍不住劝慰他:“更何况,扬州距此并不算太远。” 师杭从未见过孟开平这般郁郁情态——男人怔怔望向头顶的幔帐,眸光暗淡,似有千言万语抑于心底。论理,这些话她不该说,可她早就是他们营里的人了,再讲究也无益。 “筠娘。”他这样沉声唤她:“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会觉得无能为力。” 他曾对她说过,这乱世很糟,但应当不会更遭了。没想到现实总会给他狠狠一记当头棒喝。 师杭惶惶然觉得不妙,正欲起身点灯,却被孟开平止住了。她偏过头,任他拉着自己的手腕,轻声地、一字一句道:“缪将军受降张部后进城,发现整座扬州城只剩下十八户人家了。” 周遭昏暗死寂,明明还未到冬日,师杭只觉得后颈一阵阴寒,似有冷风拂过。 “……人呢?”她已经开始打颤了:“都逃出城了吗?” 孟开平瞧出了她在害怕,更不愿让她知道这些残暴血腥之事,干脆打断道:“罢了,快睡,总归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我要听!”师杭却不肯就此罢休:“孟开平,你说过不许我独坐高楼,要让我见识这世道之艰的。” 男人对上她澄澈的杏眸,好半晌,终于肃着眉目涩然道:“青军虽劫掠百姓之财,但不过叁月便耗尽了粮草,食不果腹。张明鉴以城为据,屠居民为食……”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妇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扬州仅余十八户,然张部仍众数万,战马二千余匹……” 男人紧紧握着她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清醒之人。 “筠娘,以人为粮,这便是当今的世道。” —————————— ——————————————— 吃人,真事。 据说张明鉴还把朱元璋派去的使者给煮了吃,连老朱都看不下去这种非人行为,立志速速将他逮到应天给砍了。后来青军归降朱元璋部,某些人依旧继续这种风气(比如围攻常州的时候),可见不一定是因为缺乏粮食,有些人是吃上瘾了…… 古代打仗其实非常血腥,绝不是电视剧上溅点血那么简单。冷兵器时代,那真是断肢乱飞,血能把人脸糊得啥也看不清,尸体垒成小山头,逮人就砍。至于亡国破城这种,我只能说小孟主动请命来徽州,已经尽量将伤亡降到了最少。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军令 师杭坐在床上,任由孟开平攥着她的手,长久未再言语。 她的手温凉似玉,孟开平不安的心绪被抚平,渐渐从沉郁中挣脱出来。他想,五六年来辗转征战,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其中自然未必都是穷凶极恶之人。在天下百姓眼中,他们都是屠夫、刽子手,叛军之间还分什么叁六九等呢? 若有朝一日受困于城,弹尽粮绝,他也不能保证红巾军不会做出类似的行径。眼下作此情态,难免有些假慈悲了。 于是他轻叹一声道:“还说不怕,瞧你脸色白的,待会儿又该睡不着了。” 才学出众又如何?终究还是个没真刀真枪厮杀过的女人罢了。孟开平嘱托她:“往后你无需过问这些,万事还有我顶着呢。” 他以为这姑娘会娇娇弱弱地垂泪谢他,然而师杭却对上他的眸子,十分冷静道:“将军,你方才是为枉死的百姓难过吗?” 听得此话,男人不由愣了一瞬。 初初闻讯,孟开平确实心堵。可要说多难过,其实也算不上,他满脑子都是对扬州之战的估量。这场仗打得太迟太迟了。虽说即便平章不出兵,以青军之禽兽行径早晚会自取灭亡,可他还觉察出了己方在调兵遣将时的力不从心。 按他的脾气,为何不能抢在张明鉴之前拿下扬州?那孛罗普化分明就是个废物草包,无勇亦无谋,但凡义军声势更壮些,早就同狗屁元军硬碰硬了。可现下张士诚降元,又背靠元廷狐假虎威招兵买马,实在大大折损了义军的声势。 离天亮还早,两人都毫无睡意,孟开平难得推心置腹道:“不瞒你说,咱们在江淮一片打得艰难。每一仗都似走在刀尖上,只能一边打,一边同元廷周旋。叁面环敌,想要力压张部、徐部不知得何年何月。” 师杭明白,他所说的“周旋”恐怕有些不大豪义。毕竟齐元兴的实力在南边叛军里头只能算作寻常,若锋芒太露,难免会被人盯上。 然而,她心中如此想,脱口只道:“将军率麾下十万便能横扫徽州地界,若再添数万之众,江淮一片又有何可惧?” 孟开平颇为好笑地瞧了她一眼,既觉得她在讽他,又隐约觉得她想挑拨离间:“筠娘,你不要觉得如今我手下有些兵将便能为所欲为了。我在军中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调兵遣将之事还轮不到我置喙。平章指哪,我便打哪,旁的一概无需理会。” 闻言,师杭也笑了:“阿弥陀佛,我可不敢挑你们那位平章大人的错。我只是发觉,原来你们还是和青军不一样的。当日破城,你的人想要欺辱我,却被齐小将军训斥了一番。现下想来,军令如山,虽有人知法犯法,但聊胜于无。” 此事孟开平并非全然不知,可他也没有办法。义军弟兄们大多出身贫寒,从了军,就是把命赊在阎王爷案上,保不齐哪日就被一笔勾销了。每胜一仗,那就是又一次死里逃生,再冷静无欲的人经年累月浸在里头都会被逼疯。杀红了眼冲进城后,除了劫财劫色,他们根本不晓得还能做些什么。 暴戾,空虚,绝望。有时候,这些情绪连他自己都难以遏制。 “若你是这军中统帅,该如何处置?”孟开平把难题抛给她,像是随口一问:“我也困扰许久了,毕竟都是些皮糙肉厚的刺头,二十军棍收效甚微。” “军中不乏幕僚人才。”师杭拢了拢长发,垂睫道:“妇人之见,将军也要听?” 孟开平挑眉,带了些暧昧意味,慢悠悠道:“床榻上的话,自然不做数。便是你此刻说想要当女皇帝,我也乐得应你。” 说着,他的手捏了捏师杭的小脸,眸如点漆,嗓音低沉道:“臣麾下这十万人,皆为女皇陛下驱使。” 什么哄人的鬼话。师杭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冷冷道:“若我是这军中统帅,但有淫人妻女者,定斩不饶。” 孟开平收敛了笑意,心底微凉:“这便是你的‘妇人之见’?好狠的心。”他轻哼一声,继续道:“军中都是老子的手足,玩几个女人就要他们的命?简直是无情无义,荒谬至极。” 他们不把败者当人,女人更是连牲畜都不如。师杭暗暗发恨,面上却仍温声细语道:“将军信否,此时不斩,日后他们也难保性命。得民心者得天下,倘或义军至处秋毫无犯,四方百姓必定归顺。” “为何难保性命?” 孟开平实在不解这一句,正欲追问,却听屋外叩门声又响。可是这一回,同叩门声一并响起的,还有一道焦急的女声。 “将军,求您过去看看,娘子她病了。” —————————— —————————————— “不痛快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 sorry,串台了(狗头。 拜谒 这满府里,能在孟开平面前被称作娘子的,也就东院的那位于娘子一人了。 听见婢女的呼喊声,师杭与孟开平对视了一眼,又都默了片刻。这一晚来来去去的,孟开平许是有些忧心,眉宇间夹着几分焦躁之色;至于师杭么,她本就没想阻他,只是犹豫该如何措辞劝他快走才好。 一边是新欢,一边是旧爱,万一他非要赖在她这里不走,于娘子难免不快。人贵有自知之明,她可不愿做那等讨人嫌的女子。 然而,师杭自诩聪明,却还是高估了自己在孟开平心中的位置——尚不待她开口,男人便又穿衣下床一阵风似地走了,臂上的伤没耽误他半刻。 “我去瞧瞧,你睡罢,不必等我。” 他这话说得理所应当,连场面都懒得过。换作旁的男人,至少也该寻个冠冕堂皇些的借口,再哄着她空等他一夜。可孟开平不会如此,他既没打算再回来,便也觉不必多哄她什么虚话。 师杭望着男人穿戴整齐离去的背影,头一回疑起了自己的判断。孟开平说他贪恋她的好颜色,可以她的容貌,竟也不过是得手便被厌弃了。师杭自嘲般笑了笑,枉她先前还笃定黄珏是故意泼脏水,原来孟开平当真心系兄嫂。他待于蝉,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即便如今孟开平日日宿在师杭这里,旁人照旧唤她“师姑娘”,只将她看作是个出卖色相苟且偷生的俘虏罢了。孟开平根本不会给她任何名分,倘若她有了孩子,那孩子今后连妾生子都算不上。 记得那日圆房后,多亏柴媪将男女之事细细说与她听,否则她险些就被男人糊弄过去了。当时他哄她说,弄在外头便不妨事,可柴媪却断言此法无用。 “……姑娘千万记着,若不愿有孕,最稳妥的法子必得服药。此法虽然伤身,但总归还有条退路。” 柴媪对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极力压低了声音,神色也有些紧张。师杭见状不由感慨,恐怕所有人都以为她已将孟开平视作依仗百般讨好,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他直至被弃,唯有柴媪,她是明白自己的心愿的。 她要活着,还要与亲人团聚。 她的志向从不在尸横遍野的战场,终有一日,她要远离这世俗纷争。 女子十月怀胎受累搏命,对亲生骨血的感情可比男子重得多。倘若她此时有孕,日后离开孟开平便多了层牵绊,这牵绊会困住她一辈子的。再者,孟开平根本不爱她,他们两个之间畸形的关系也许会摧毁一个孩子的人生。 * 军中不养闲人,即便孟开平是主帅也不能例外。幸而他皮实得令人咋舌,伤好后便又立刻活蹦乱跳起来,白日里总不见人影。 秋风一扫,枯叶簌簌而下,很快便到了十月。 这一日午后,院中难得晴朗,师杭便捧着书窝在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看着。正看得入迷,却听柴媪远远唤道:“姑娘,于娘子来了。” 闻言,师杭手中一抖,险些把书摔在地上。她慌慌张张坐起,急着要将书藏好,结果她方才起身便听见女子柔声道:“师姑娘,许久不见了。” 按以往,没有事先通传任谁也不能随意进出她的院落,可如今形势逼人强,哪里还轮得到她瞎讲究。师杭只得颇为尴尬地拢了拢鬓发,还礼道:“娘子身子可大好了?” “还是老样子。”于蝉摇摇头,叹息道:“一月来不知灌了多少苦药,于性命无碍罢了。这两日稍好些,便想来给姑娘您问个安。” 师杭请她落座,又替她斟茶,客气道:“娘子言重了。我在这里数月,竟还未曾去拜谒过娘子,是我礼数有缺。” 于蝉静望着壶中倾倒出的碧绿茶水,蓦地淡笑道:“那夜扰了二公子与姑娘,实非妾之本意。姑娘您宽和体谅,不加理论,可二公子却是个别扭性子,未必肯同您解释清楚。” 师杭停下手中的动作,只见于蝉微微垂首,轻声道:“二公子于妾为兄嫂之礼,更有救命之恩,从未逾矩半分。” 师杭十分讶然,她万万没想到于蝉会如此坦诚地直言此事。其中内情,于蝉似乎不便多说,但她仍恳切道:“二公子绝非凶恶之人,姑娘与他相处至今,定然能看得出。当日他为您舍命,连妾瞧着都觉得惊心,姑娘难道就没有半分动容吗?” “这些话,是他托你同我说的?”师杭摸不透她的来意,语气不由冷了几分:“你放心,我既已跟了他,便不会再生旁的心思加害他。” 于蝉叹了口气:“妾晓得,若非徽州城一役,恐怕妾此生都无幸与您同席饮茶。可事已至此,姑娘又何必自苦?您日日足不出户,二公子他……罢,罢,是妾多言了。” 她抿了口茶水,沉默下来。见状,师杭心中愈发不安,总觉得外头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独她一个被蒙在鼓里。 “娘子。”于是,师杭斟酌再叁,主动开口道:“将军可是遇上了麻烦?” —————————— —————————————— 没有误会。因为大家都长嘴啦!!! 不肖 这一日,孟开平回时较往日晚了许多。 师杭沐浴罢了,正坐在妆台前梳发。小轩窗,正梳妆,端的是一副玉惨花愁。而男人进门后,先是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又负手踱步到了内室,半晌,却无人理会他。 “外头风大,今夜许是要落雨。”照旧是孟开平先耐不住性子,自顾自开场道:“你那桌子椅子怎的还搁在院里?” 他晓得她爱书,又怕她困在此处憋闷,先前便特意着人帮忙寻了不少书来。哪知这女人一得了书更似得了无上至宝,每日茶不思饭不想,手不释卷,日夜苦读,天下第一的才子怕也没她用功。例如那上好的檀木桌椅不摆在屋里,非要在外头摆出些风花雪月的模样,真真教孟开平百思不得其解。 “……饶是你一肚子墨水,也无官给你做。”男人费解罢了,只能酸溜溜道:“人家小娘子都爱个绣花描画的,你就不能学学?” “……世上亦多有男子爱吟诗作赋、丹青水墨的,将军又怎的不去学?”师杭并不惯着他:“那状元榜眼难道就没有不爱书的?为做官迷了心志的,大有人在。” “……再者,女子无官可做,又并非女子之过。若能准许女子同男子一般进学科举,于庙堂间施展才华,女子未必逊于男子许多。” 这些话,孟开平这会儿回想起来还觉得语塞。总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他觉得理所当然的、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在这小娘子嘴里全成了男人专为奴役妻女设出的阴谋诡计。她还常说,若他们的那位平章大人当真公允,就该广开言路,有朝一日让女子也可迈出家门,志在四方。 孟开平暗暗想,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她倒是好算盘,怂恿他去提计策。若平章知晓,定要先赏他两耳光清醒清醒。 而这厢,师杭侧身垂首,黑发如瀑,手中的木梳已经梳至一侧发尾。 “方才风起,还未顾得上。”她随意答了他的问,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却对此不甚在意。 少女嗓音轻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偏就被她说出了几分缱绻柔情来。孟开平白日里被那群汉子吵得头疼,一听她开口,顿时连气都顺了不少。 男人懒得动,便干脆半倚着博古架,使唤起旁人来:“那婆子呢?怎的近来时常不见人影,且教她去……” “啪嗒”一声,师杭将木梳搁在了案上。 “将军。”她语气如常道:“你有这会子同我说话的功夫,早将东西收进来了。” 孟开平今日心情大好,原本还嬉皮笑脸的,一听这话顿觉不妙:“谁又招惹你了?”说着,他快走到她身后,俯身去瞧她的脸色:“你这小姐脾气可愈发大了,我才刚回,叁两句话便招你厌了?” 他们相处这数月来,面上是师杭伏低做小,实则却是孟开平吃亏咽气更多。他向来是个不拘小节的,偶尔气闷也总劝自己迁就她年岁轻,久而久之倒迁就出习惯了。 师杭一转头,眼前便是男人那张熟悉的、黝黑发亮的面庞。初初见时,她嫌他貌丑粗鄙,如今看着竟顺眼不少——此刻,他小心翼翼靠近她的肩颈处,浓眉微蹙,一双黑眸正关切地紧盯着她。 男人的瞳仁偏大且漆黑如墨,眼睫浓密,眼尾向下,投出一道纤长的、幽暗深邃的阴影。他闲暇时,常用这种看似很温柔和善的眼神望着她,同她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恍惚间,师杭甚至会觉得他与那些整日在田地里劳作的年轻汉子无甚区别,淳朴老实又好说话。 可与之相对的,他严肃起来又十分唬人,眼神锐利到不由旁人躲闪分毫。就连袁复这样五大叁粗的硬汉子办砸了事,也会被他训斥得耷拉着脑袋,一副欲哭无泪的委屈模样。 师杭不会相面,但她却听闻过,这种眼型在相面术中叫做“伏犀目”。面带伏犀必显贵,而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仿佛一头伏在草地上的犀牛,时常慵懒且耐心地凝视着你。他们看似无害,却又富有攻击性,会对人产生一种扑朔迷离的、致命的吸引力。 于是她想,如此一番从军男子独有的英武气概,偶然迷了她的眼也怪不得她肤浅。 “柴媪今日与我辞行,她说要往扬州寻亲去了。”师杭定了定神,面对着他解释道:“我已允了,她后日一早便动身。” 孟开平愣了片刻,下意识道:“她走了,你怎么办?” 师杭好笑地觑了他一眼:“说了许多回了,我有手有脚,能照料好自己。” 闻言,孟开平哼唧一声,只当她还同他别气:“胡家嫂子她们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有人伺候反倒不习惯,但你能成?这段时日我晚间尚且能回,往后可就不一定了,你一个人睡在这不怕?若哪日要走了,我可不能一路照料你。” “我不怕。”师杭顿了顿,坦然道:“这院子拢共就这么大,我自小就住在这儿,有什么可怕的?况且我会骑马,马车亦坐过许多回,到时定不劳将军费心。” 孟开平简直快被她气笑了,他连道了几声好,最后望着她无奈道:“筠娘,你真是太倔了,我看你非得把亏吃个遍才算完。” 听见这话,师杭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面上根本瞧不出喜怒。 孟开平总觉得她今日揣了不少心事,但他猜不透,只能归结于她舍不得那姓柴的婆子。于是他想了又想,主动开口提议道:“扬州虽说被咱们给打下来了,但这一路可不是好走的。既然她意已决,后日我便安排两个人送她一程。如此,好歹能有个安稳消息传回来,免得你瞎担心。” 闻言,师杭转过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孟开平并不在意她当下的反应如何,他只觉得女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老的少的都一样:“光想着走,怎么走,走去哪,她要寻的人可还在城内,这些都清楚吗?我已同你说了,扬州几乎是座空城了。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倘若她亲人性命无虞,也未必肯立时返城。到时寻不着人,她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又怎么办呢?” 师杭一瞬被问住了。这些,她还没来得及细想。 其实她劝过柴媪,意料之中未能劝动。她知道,柴媪正如当日的她一般茫然无依,是死是活总要亲眼见过才甘心。可孟开平说的这些,她同样没有多想,只顾得上一腔意气。她连徽州城都没出过几次,自然对远行无甚了解,更不晓得居然要提前谋划这么多。 “你给了她多少盘缠?”孟开平突然发问道。 “约莫五六十两罢……”师杭怔怔的,甚至都没想明白孟开平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只得一板一眼答道:“我也不大清楚,一时也寻不出更多了。” 瞧着她一幅对银两没什么概念的模样,孟开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大方!五六十两够干多少事你晓得吗?救命之恩也不是这样报的。现下世道正乱,揣这么多银子在外行走,恐怕刚走半里地便没命了!” 师杭难得被他骂了又反驳不了,她自觉理亏,便无精打采地垂下头认错道:“是我考虑不周……” 男人越想越郁闷,在原地兜来兜去转了好半晌,最后竟绕去了外间。师杭披了件衣裳,好奇地跟了出去。珠帘方落,迎面正见男人从自个儿的包袱里翻出个被红绢裹着的物件。 “罢了,此事就算揭过。”他将物件递到师杭手中,旋即长叹一声道:“不求你掌家管账,只求你往后遇事能先同我略作商量。便是我不在,也该叁思而行才是。” 说着,师杭接过那物件,在孟开平默许的目光下,掀开了红绢的一角。 很快她便睁大了眼睛。 因为里面竟是一沓折得整整齐齐的银票。 “你给我这些作甚?”师杭看清了,立时如接了个烫手山芋般坐立难安道:“我可用不着,快些拿回去。” 然而,孟开平却止住了她推拒的手,肃着面色道:“这些算是我这些年攒下的大半家当。筠娘,你不要觉得我多事,我更不是在同你玩笑。除却屋子里的钗环首饰,恐怕你再无旁的现银傍身了罢?银票比银锭轻便好藏,我在军中又无甚花销,你且替我收着罢。如此,日后但有不测也好应对……” “什么不测?” 昏黄烛火下,掌中绢布红得刺目。师杭没有细数,但她相信他所言皆真。他将积攒了数年的家当给了她,如此轻易地、满不在乎地,好似张张银票只是他从外头捡来的,不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厮杀搏命换来的。 可越是这般,她就越是着恼,心头压了一下午的火气骤然冒了上来。 “孟开平,莫要怪我凡事不肯同你商议。”她继续追问他:“你又瞒了我多少事呢?你说的护着我,便是替我做些不肖之事吗?” —————————— —————————————— 太长了,写不完了,先断一下吧。 希望大家不会觉得无聊,想写一些很细的日常相处,主角也可以是很鲜活的普通人啦~比如师杭就是没什么生活常识的大小姐,从不关心个人账户余额 / 孟开平看似牛逼哄哄其实背地里工资并不高,只是个努力攒老婆本的557打工人… 孟开平大概率不会拥有高冷男神的人设了,现在他俩斗嘴和闹别扭很正常,因为还只是十五六的小姑娘和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而已啦^_^ ps.追加一些科普。银子在古代真的真的真的很值钱。轻易绝不会出现像某些电视剧里那样动辄几百几千两白银的开销。明代一个底层老百姓辛苦工作一年的收入大约二十两左右,在不强占敛财的情况下,孟开平一个反贼小弟也就领点叁品官员基础工资了。所以,他能攒下钱主要还是因为军队包食宿…… 另外就是这个人口买卖问题。为什么师杭身边一个奴仆都没了?因为我不太想在这篇文塑造一种男女主处处高人一等的姿态,本来要讲的就是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故事,何必给自己添堵呢。再者,古代在外征战的将领很少会拖家带口(后面会提到,大多将领的家眷都会留在应天)孟开平这种算是特殊情况,因为他当前接到的命令是镇守徽州,相当于做地方父母官了,一时半会儿不用挪窝。 毕竟是行军打仗,不是在皇宫开party,仆从甚众呼来喝去不可能哒。艰苦创业阶段,就连马皇后都要吃苦受罪,更何况是师杭这种身份。有时大家会习惯于把古代生活的富贵奢靡关注到极致,却往往忽略了更广大更深刻的苦难。没人伺候,自食其力,难道不是普通人的常态吗? 俱亡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闻言,孟开平挑了挑眉,一时没有接话。 师杭见他满脸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更加委屈憋闷。于是,她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什么隔墙有耳了,忍不住大声质问道:“你怎么答复的齐元兴?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还活生生站在这呢,他一介莽夫,又凭什么……” “筠娘!”孟开平没想到她也会学人撒泼,赶紧去捂她的嘴:“有话好好说……” “蠢材才同你好好说,一群王八蛋!”师杭料定他不敢动真格,侧身灵活一躲,迅速避在床边雕花的架子后:“枉我素日认你还算个男人,原来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齐元兴传令问你可有窝藏罪臣之女,你怎的敢做不敢认?尔等、尔等不过是狼狈勾结、蛇鼠一窝……啊!” 孟开平终于忍无可忍了。他用力一拽她腰间绦带,直接将她从架子后面拖了出来。男人单手锁住她扑腾的双手,另一只手顺利堵住了她那些“以上犯下”的话语,旋即将她压倒在妆花锦被上。 师杭不服气,依旧挣扎个不停,眸中闪透着浓重的悲戚之色。可惜男人打定主意要先制住她,教她冷静冷静。 “想让我死,你可以另挑个日子动手。”孟开平单膝抵着床沿,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最好在夜里,在我躺在你身边毫无知觉的时候。只要你下手够准,对准我的心口,一刀就可以了结我。我想,在睡梦里死去,未尝不是种好结果。” 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他以为这样她就会对他心软吗? 师杭现下说不出话,但她的泪却一滴滴砸在孟开平的指节上,像寒冬里滚沸的水,激起一片灼痛。 孟开平怔了怔,下意识松了点力道。 “别这样,筠娘。”他用一种近乎哄孩子似的语调,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你方才的话一旦传出去,死的不光是你我,你明白吗?” 齐元兴不是个仁慈的,这些话会连累旁人,会连累整个元帅府的人,这些师杭当然明白。可如今,她一腔愤恨却无处发泄。 为了活命,她浑浑噩噩跟着孟开平上了一条贼船,她是被迫的,这船上的许多人却不是。根本没人在乎她的死活,两边都不认为她是自己人,那么他们的性命又与她何干? 她无声地呜咽,好似要把这些时日来的委屈都哭出来。甚至为了泄愤,她干脆狠狠咬上唇边的手指,毫不留情。 立时,孟开平轻嘶一声,但他却并没有把手移开。 “这些话绝不能再说,至于有些事,我也劝你早早忘怀。”往常他俩总是一言不合,难得,孟开平能毫无阻碍地同她说些掏心窝子话:“我领你去祭拜你爹娘时,你已哭过一回了,你还发誓说今后再不会有轻生之念……你以为平章不晓得你还活着吗?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想借机敲打我。” 军中的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打了胜仗才有体面。徽州大胜,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仗。因此孟开平早就料定,即便平章得知此事后心中不快,也会愿意赏他个体面的。 他已回禀说“师家俱亡”,那就是“俱亡”,没人会深究师伯彦膝下一子一女身首何处。师杭从此亦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他乐意说她是谁家女便是谁家女。 眼见身下的少女已经不再啜泣了,孟开平缓缓松开手。 师杭满脸泪痕,半撑着身子坐起。男人轻抚她面上的红痕,带着歉意,恳切道:“别闹了,筠娘,我会对你好的。” 说罢,他隐约觉得这句话太过寻常,又补了四个字。 “绝不弃你。” 世道如此,女子难以立身,总免不了惶惶然思来想去、忧愁疑虑。从前他应过,待他厌了便一拍两散,现下想来,孟开平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应她更多些。 譬如,待他娶妻后,便用良妾的位子迎她过门;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无论他娶谁,也不能轻易欺负了她;等时局再稳些,他便同她生儿育女,让她有所依靠。 再譬如,百年之后与她合葬昌溪,不必另立坟茔。 黄珏能许的,他自然也能许。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他坚信他们会相伴到老的。人生短短几十载,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一眨眼也就过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再周全不过了,可少女听完后,只红着眼眶说了一句话。 “孟开平,我永远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堂堂正正,这个经常用在男人身上的词,对她来说同样重要。她觉得自己非常可耻,为了活命不择手段,不顾忠孝,不守德行。 师杭竭力压制那些绝望的想法。 人行于世,须求一股浩然正气,她又该去何处求?师杭骤然觉得浑身发寒,彻骨的寒,幸而下一瞬,温热与宽厚包围了她。 “堂堂正正靠的不是名姓,做你认为值得的事,远比世俗眼中的正误来的要紧。” 孟开平揽着她的肩,让她的面颊紧贴他的胸膛,让她倾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不必在未定前将一切想得太糟。虽然你总爱否定我,可我说能办成的事,就一定能办成。” “你瞧,这是什么。” 师杭下意识低头去看,与此同时,璎琅似的温凉润透了她的掌心。 那是支岫玉的素色发簪。 玉在山而木润,玉韫石而山辉。一派玲珑剔透间,一朵茶花正含羞带怯地绽于簪尾处,粗略看去,竟当真同她原先那支一模一样。 “你从哪得来的?”师杭哑着嗓子,颇为惊奇道。 闻言,孟开平揉了揉她细软柔顺的发,得意洋洋道:“这个你就莫管了,爷自有法子。原想早些拿出来,偏你要发脾气。”不过现下拿出来也刚好,只盼能哄她少些难过。 然而,师杭惊讶罢了却沉默了。她秀眉微蹙,捏着玉簪翻来覆去瞧了好半晌,眸光最终定在孟开平面上。 “这簪子,是你亲手做的。” 她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孟开平连句反驳都憋不出来。他想了又想,只得不情不愿地颔首道:“我瞧你原先那簪子的手艺不似寻常作坊,便只能估摸着让老袁寻了块料子来……做得一般,你仔细瞧瞧,应当差不离罢?” 师杭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了,因为她的心被掰成了两边——其中一边对她说,这人绝非良人,你对他动心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另一边又说,世间难得有情郎,他待你的情意已算匪浅。 忽的,一阵挟寒裹雨的冷风从窗边透了进来。 桌案上的烛火微熄,孟开平猛地想起自己似乎还有事未做,立刻起身向外道:“糟了糟了,院子里还有东西没收进来呢!” 他们光顾着说话,谁也没注意到外面落了雨。若换作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油瓶倒了都懒得扶,淋湿些物件则更不值一提了。可孟开平自小在田地里干活,庄稼人的习惯刻在了骨子里,对晴雨变换这等事再看重不过。 其实他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勤劳能干,勇敢直率,这些都是她所缺乏的、且难以做到的。不同的出身决定了他们不同的命运,本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兜兜转转又因为命运绑在了一起。那么,倘若一开始她便与他出身相同,或许会觉得嫁给他也算桩不错的姻缘罢? 师杭望着他匆匆忙忙跑出去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 可惜很快,她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孟开平,别动那小榻!” 师杭来不及多想,就这样散着发,连外裳都没披就跑了出去。然而,还没等她迈出门槛,便见孟开平立在檐下低着头正细看着什么。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什么?” —————————— ——————————————— 小孟学字初有成果(和手下师爷学的)虽然写得不好,但简单字基本都能认了。 准备开车。 贼首 师杭觉得,其实不认字也没什么不好。 倘若孟开平一字不识,至少她还可以蒙骗他,他手里拿着的只是本食谱。如此,或许他俩今夜可以好生商讨一番军中的伙食,而非身体力行地解释究竟何为“食色性也”。 她呆愣愣地傻瞧着,直到男人缴了书收了榻,悠哉悠哉地踱回檐下,师杭这才想起要跑。 不过已然太迟了。 此书为何,孟开平略翻一翻便猜出了大概。惊讶之余,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自己那群手下办事如此不着调,笑的是这丫头居然还瞒着他偷看。 “筠娘。”他轻轻掸落衣衫上粘着的雨珠,眉梢眼角皆含笑,打趣她:“从前你在闺中也常看这书?” 闻言,师杭无精打采地垂下头,小声嗫嚅道:“……再不看了。”她主动拉住孟开平的袖边,可怜兮兮地望着他:“此赋绝非淫邪之流,其中颇有哲思,你千万信我。” 她说得恳切,可孟开平却不依不饶:“我所学浅薄,实在不通,不知可否烦你讲一讲?” 师杭一下哽住了。因由无他,只怪那书写得太过直白,羞于开口。 她不说,孟开平自有办法折腾她,左不过是讲书册摊开在床榻上,一页页亲自“教”她罢了。 男人这回出乎意料地温柔,师杭勾着他的颈肩,随着他的动作浮浮沉沉。都道男女欢好乃阴阳相合、人间乐事,师杭原先只觉胀痛难忍,分毫不知其中乐趣,现下总算悟出了几分。 他总是磨她那处,渐入佳境后,她竟也觉出些酥酥痒痒的滋味来。这滋味难以言说,引人沉沦,让她能够短暂地抛开清醒理智,放下一切世俗纷扰。 男人身下的物什是粗硬无理的,可他的臂弯与怀抱却那么温热缱绻。既然挣脱不得,倒不如享受其中。 凭什么男人的欲望就是正当的,女人却只能闭口不谈、讳莫如深呢? 师杭无意再去想吃亏与否的问题了,她只当孟开平是那被豢养的小倌,正尽心尽力地伺候她。孟开平力道虽足,有时却难免横冲直撞。她本就是个聪慧过人的姑娘,心中负担一轻,便更加如鱼得水,甚至还引导孟开平如何取悦她。 孟开平着实惊喜于此,哪里有不应之理?凡她所言,千依百顺。以至于这一场云雨下来,两人皆酣畅淋漓,另有心意相通之感。 尤其是孟开平,他只当师杭已全然放下了心结。梳洗毕后,少女款款倚在床沿,而他则亲自拾起那玉簪,郑重地将它簪于美人发间。 她只知他瞒了些事,又因这些事受了敲打,却不知详情。 其实此番应天来人,来的并非常人,而是平章的外甥齐文忠。今日方到徽州,一见孟开平,齐文忠便笑吟吟问道:“廷徽兄,听闻你新得一美妾,与此城总管关系匪浅啊?” 孟开平面色如常回道:“谣传而已,思本切莫当真。” 闻言,齐文忠佯装不解道:“并非是我胡乱听信,而是义父遣我来问的。你不晓得,这事在应天军中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你抓了师伯彦之女却瞒而不报。” 言及至此,齐文忠顿了顿,又换了幅十分谅解同情的模样道:“来时路上我也打听了,那师家小姐貌若洛神,廷徽兄动心也情有可原,只是不该瞒着义父。你现下同我说了,我去替你回禀明白,岂非省去许多麻烦?” 他兜兜转转一大圈,孟开平却根本不吃这一套,依然面不改色道:“绝无此事。师家满门俱亡,我早就一五一十报于平章了,不知是谁与我有怨,竟传出这等谣言毁我名声。” 齐文忠在心里暗自发笑,却也不好直言他面皮堪比城墙,只得打哈哈道:“原来如此,原来是误会而已,如此义父也可安心了。廷徽兄,你可别怪我多事,应天那伙人逍遥久了,素日就爱嘴碎,回去我必定狠狠训斥他们一番。” 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原以为孟开平会知趣些,就坡下驴罢了,没想到他反而恼怒起来。 “想来我亦有一年多不曾回返了,应天新人换旧人,都记不清我孟开平的名号了。” 男人冷笑一声,阴沉沉道:“听闻黄珏如今接手了管军军务,思本,你记着帮我递句话,他也该同赵元帅学着些,别再玩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了。该杀则杀,训斥几人有何用?当年我管军时可不似他这般手软!” 眼前的男人方才升为一翼元帅,正是意气风发、权势正盛的时候。思及孟开平过往的狠辣手腕,齐文忠头皮发麻,他不敢再同孟开平打太极了,只得叹了口气苦笑道:“行了行了,我掺和不起您二位的事,你寻空便回趟应天罢。” 他好心提点道:“双玉也不是从前那个毛头小子了,正所谓借刀杀人才是上策。廷徽,应天的风早变了,咱们中的许多人都改了心思。你长久在外,暗箭难防……有一桩事恐怕你还不晓得。” “何事?”孟开平不以为意道。 “从前换俘,换走的那个福家三公子,你可还记得?”齐文忠自顾自道:“当日咱们竟都小瞧了他!他气息奄奄被送去大都,原以为命不久矣,谁知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袭了他父亲的位子成了元帝重臣。” “哦?”孟开平一挑眉,兴味盎然:“他那窝囊性子,也当得起南台御史?” 齐文忠却面色沉凝道:“你太轻视他了。如今元廷主战者寥寥无几,领头的便是他。他主张收复应天,剿灭义军,还呈了份“贼首名册”上去,听说头一个便是义父,其次是曹将军,再次……” 他古怪地觑了眼孟开平。 “再次便是你了,孟兄。” 贵人 闰十月,清池驿。 郎中缓缓摇着头从屋内步出,数句言谈间,药童已然替他收好了药匣,两人于兵士后相随离开了小院。 守备眼见人影远去,忍不住低声道:“日日瞧大夫却也不见好,这位的病恐怕……” “别多嘴。”立时便有人止住了他:“功臣贵眷,千万好生伺候着就行。病也罢,愈也罢,总归不干咱们的事。” 守备颔首,但还是免不了再嘟囔几句:“咱们担不着责,只可惜苦了北上护送的那群弟兄,你是没瞧见方才将军的脸色。他们若走不成,这驿站也开不了,来来往往那么多……” 正说着,不远处恰好传来一阵错落的马蹄声。 “唉,这不,又来一队人。” 守备懒懒的,神情满是不耐。自十日前清池驿接到那位贵人起,少说也撵走了百来队想在此歇脚的过路人。于是这一回,他依旧同往常一般,只等着那群人马在自己面前停住,却不查问也不放行。 “走走走,快些走!”他负着手打发他们:“此处不开,且去寻别处落脚罢!” 闻言,马上的人显然不服,领头的人戴着笠帽盔,冷声道:“北上大都,前后近百里唯有这一间像样的驿站,何故不开?” 他的面容罩在颊当中不甚清晰,守备只当遇上了刺头,不以为意道:“驿莅贵客,未免冲撞。劝诸位还是收敛些不满,赶快滚罢。咱们里头可有兀格台将军坐镇,若闹起来,伤了你们……” “兀格台?” 此言一出,马上之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狂笑不止。随后,他扭头朝着身后的马车高呼了一声:“听见没,福大人?当今这世道可真是狂犬吠日啊!咱们轻装简行,未被敌军轻视,反倒先被自家人在家门口立了个下马威!” 守备当即怔住了,紧接着,一片黑影自上兜头砸下。他下意识退了半步,手忙脚乱地接住,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本明晃晃的文书。与此同时,那马上之人一把将笠帽撤下,露出了一张煞气横生的面容。 “好狗,还不速速爬去告诉你主子,就说——” “答失八都鲁之子、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孛罗帖木儿,敬拜求见。” * 兀格台急匆匆跑来时,几乎汗流浃背。 他近日积了一堆繁杂之事,正头痛欲裂,没想到又撞上这么个大煞星。听闻手下的人出言不逊惹出了麻烦,于是甫一进正堂,他便小心翼翼拜了下去。 “末将兀格台参见大人……” “快起,我可受不起。”孛罗帖木儿好整以暇地靠在椅上,噙着抹讽笑,扬起下巴示意他拜错了人:“我不过是顺道至此,这位大人才是要回京复命。好生拜一拜他,说不准便免了你的罪,还能帮你求一份恩典呢。” 兀格台原本将头死死抵在地砖上,闻言,便大着胆子抬头瞄了一眼。 只一眼,他便惊在了原地。 那是个少年人,乌发明眸,仪神隽秀。他不表喜怒地端坐在圈椅上,紫罗窄袖袍服下的身形挺拔胜竹,修白似骨玉般的指节轻触茶盏。分明是个元臣,却并无半分蒙元汉子的粗野,反而颇有一番南人文士的淡然雅致。一品的袍服衬着他年轻俊美的面容,毫不突兀,只更显其矜贵过人。 兀格台隐约猜出了他的身份,此时此地,他也不好当面巴结这位风头正盛的宠臣,只好嗫嚅道:“大、大人,不知大人来此,有何吩咐……” 茶碟与杯底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听闻有位贵人因病未能动身,尚在这清池驿中。” 男子放下卷枝青白瓷的茶盏,拢起袖袍,抬眼,长睫下的眸光锐利逼人。 “我欲见她,引路罢。” —————————— —————————————— 估计没人能猜到要出场的是谁,嘿嘿。 ps.男二真的不是善茬,光风霁月白切黑。 青云 师一宁没想到福晟当真愿意见她。 自接了那道圣旨后,她便被宫人们片刻不离地伺候着,日日待在闺房受教宫规。拜别那日,连双亲兄姊都只能与她遥遥相望,不得亲近。 此刻,福晟与她隔着华美的屏风与帷幕,重重迭迭,面容似云烟笼绕般不甚真切。具象的,竟然只有男子袍服上熠熠生辉的金线。 她的病很重,可在见客前还是强撑着孱弱的身子细细妆扮了一番。落座后,她侧首示意婢女上茶,而后紧紧盯着映在花鸟屏上的那道影子。 福晟端起了茶盏,低头,未饮,顿了半晌后又放回了原处。 “……三公子不爱这茶?” 师一宁止不住咳了两下,以帕掩唇,轻声道:“上好的松萝,吴江一柳姓商户自产的茶。我爹爹偶然饮了,极喜欢,走前便嘱我带了些。此茶虽算不得顶好,却气香味清,独有一番风味。” 茶的确是好茶。可听了这番话,福晟依旧不为所动,只冷淡回道:“在下已许久不饮徽州茶了。” 师一宁闻言一怔,旋即苦笑道:“是许久不饮,还是此生都不愿再饮了呢?” 福晟不答。于是师一宁继续道:“若是后者,小女便不再叨扰您了,只当今日是故人一面罢。” 这句说完,屋内彻底静了,各人的心中各有计较。师一宁清楚,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若故人分毫不顾旧情…… “兀格台将军。” 男子抬手,终究还是道:“在下与才人两家世交,且带人在门外,留让几步可好?” 她已是后宫才人,此举显然有违礼数。师一宁原以为兀格台定会分辩两句,没想到他半句未辩,垂首应下后便乖乖带人退出去了。 “权势当真是令人心折之物。” 除了她的心腹婢女,屋内再无外人了,师一宁如是感慨道:“十年寒窗,半生劳碌,汲汲营营,所求为何?子徵哥哥,你已尽数得到了。” 还记得儿时,福晟与她、与她阿兄阿姊,还有筠姐姐,他们一众孩子每日应付完课业后总寻机四处取乐。阿兄自小顽劣,可福晟从来都是长辈眼中最沉稳知理的,因而借他的面子,她与筠姐姐这般的闺阁女儿也得以外出游玩许多回。 少年不识愁滋味,当时春衫薄。他们泛舟采莲、赏景联对、举杯邀月,琴棋书画无一不谈,诗酒花茶无一不晓。正巧那些日子,福晟在科场上顺风顺水,他们又曾偶然读到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于是都拿他打趣。 “……下一场,若非君夺魁,可谓‘世上之文风具丧矣’。”师家郎君行礼笑曰:“可若君当真夺魁,吾等落第,真该羞愧而死了。” 晚春的光灿而不烈,衬着少年郎意气风发的笑,格外夺目。 “……岂敢岂敢。”闻言,福晟揖了一周,向众人还礼,也玩笑道:“方才即景联句,吾逊于筠妹妹远矣,若吾能夺魁,那筠儿便是魁中之首了。” 说着,他的眸光灼热,紧紧扣着师杭分毫不离。见此情状,连一旁的师一宁皆觉脸热羞怯,她也是个聪明姑娘,隐约听出福晟这是在借功名诉衷情。 她以为师杭不敢作答,没想到少女坦然自若,轻声回了这么一句。 “《尔雅》里说,徵者,召也。子徵哥哥,自古功名属少年,青云直上会有时。盼只盼,我们到那一日还能对坐言欢,觥筹相庆。” 这厢,师一宁忆及从前,不禁悲从中来:“一语成谶,一语成谶。如今我与你皆为陛下所召,前朝,后宫,哪里不是权势当道呢?” 可福晟却摇了摇头,漠然回道:“我手中的,不过是当权者手中的百之一二,施舍冷饭罢了。” 冬日阴沉天,细碎微弱的光落在他面上,晦暗不明。师一宁明白权势会改变一个人,也明白他走到今日这一步殊为不易,便直言道:“数日前我才得了消息,子徵哥哥,我们都以为你早已……听闻你将要迎娶搠思监之女,原该向你道一声贺,可我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难道你就不怕旁人非议吗?” 因为蒙了叔父殉城的荫庇,她被择选入宫。三月有余,她身上至今还戴着孝。福晟全家只余他一人,依照汉礼,孝期三载不可嫁娶,可他却仿若无事般接了封赏和赐婚。 平步青云,这光鲜无比的四个字背后藏着太多龌龊。果然,若想向上爬,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福晟听出了她话中带刺,可他并不气恼,反而耐着性子不慌不忙道:“贺也罢,不贺也罢,于我而言都无甚紧要。身为元人,同蒙古怯烈氏的姑娘成亲,又兼有陛下旨意,谁敢置喙?” 闻言,师一宁有些气恼,但还是强压怒火劝诫道:“子徵哥哥,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但连我爹爹与祖父都断言,搠思监久居相位,无所匡救,贪污弄权,是当朝奸臣、古今罪人无疑。你何必同他搅在一处?” “搅在一处?”福晟冷笑一声:“才人这话,我实在不通。身为朝廷官员,忠于陛下,尊于丞相,有何不妥?才人可别忘了,这江山,从你们汉人手上丢了七十余年了。” 最后一句如当头棒喝般,猛然惊醒了师一宁。是啊,她不是元人,他也不是汉人。他属意的是筠姐姐,并非师家。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以为旧时情谊当抵得过眼前浮华,是她太天真,竟久久未能醒悟。如今,师伯彦既死,师家已无人再于朝中任职。从前交好的那些汉人门第、清流世家,例如杭家,也都一个个败落凋零了。元帝虽召她入宫,不过赏个虚名罢了。宫中千万女子终生不能得见天颜,只能空耗青春老死宫中。这便是她此生的命数。 “我问这些,原指望再听你一言,没想到你心意决然如此。” “也罢。” 她拂袖起身,正欲送客,却听福晟出言道:“想来,这许是我与你最后一面了。北上大都,迢迢路遥,才人预备何时动身?” 师一宁猜不透他的意思,默了片刻,答道:“陛下有旨,自是不敢耽搁。病愈后即刻动身,想来再有五六日便到了。” 哪知福晟听后微微颔首,又道:“若才人病亡,待我回朝后陛下定会问起,多半还会再遣人去师家抚慰。才人殚精竭虑许久才成全了今日驿中一面,若有何未言,可放心托付于我。” 闻言,师一宁当即大惊。她身弱体虚,险些歪倒在地,幸而身后的婢女扶住了她。她还未说什么,婢女竟已忍不住啜泣。 千万思绪霎时都缠绕在师一宁心头寸隅。她是屏上绣鸟,笼中困雀,因而她早就决定,既然挣脱不出这乱局,不如为自己谋求一死。 “……我不会进宫的。” 好半晌,少女方才抖着嗓音,喃喃道:“你看不起师家,可筠姐姐也是师家女,她都敢死,我又有何不敢……” “别蠢了。” 福晟不愿再听。他站起身来,径直绕过了屏风,无视规矩大步迈入内室。师一宁泪眼朦胧地望向他,满心希冀,只盼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原以为福晟的面上会是怜悯、悲痛,可惜她又错了——男人的面容上居然写尽了嘲讽二字,还有铺天盖地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 “当今,世道大乱,祸患不断,死人比活人轻松。” 他似撕下了面具般,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父亲报国无门,唯求一死;师伯父护城无望,以死谢罪。吾父身后,吾亦被俘,倘或依你所见、依他们之见,便该立时自尽。可我不是他们。” 男人立在她面前,逆着光,整个人被困覆在浓重的阴影之下。沉一宁不知他被俘之事,更不知他在那段时日里究竟受了多少摧折。昔日的翩翩少年再瞧不见半分影子,留下的,只是个满腔恨意的半死之人罢了。 身底虚耗、寿恐不久倒是其次,最令他难以释怀的,是他的右手。 “那群贱民,妒我家世,嫉我才学,甫一动刑便废了我的腕骨,只盼我此生再不能提笔。” 他们如愿了,他的右手当真已废,再不能写字作画了。今后恐怕也不会有人记起,在十二考前,福家三公子声名鹊起,靠的正是一手惊才绝艳的楷书。 沉一宁听了,久久不能回神。可福晟却很快戴上了面具般,转而微微一笑。 “幸而有人教给我,大局未定,言败过早。不拼到最后一步,谁又敢说鹿死谁手?” 没了父亲兄长,他还可以靠自己;没了右手,左手一样可以握笔。他甘愿付出千万倍胜过以往的辛苦,因为相较于求死,活着本就不易。 “另外,你约莫想不到,师杭投敌了。”提及此事此人,男人面上平淡,语气却冰冷至极:“她不仅未曾殉城,反而从了叛军头目,甚至不顾廉耻委身于贼……” “不可能!”沉一宁难抑心中的撼动,一边摇头抗拒,一边喃喃道:“绝无可能……筠姐姐她、她不是这样的人!” 辐晟并不想与这蠢女人多言,他今日来,只因掌控她于大局有利。沉一宁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此时。 “你若在此时死了,整个师家都不会有好下场。”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不含一丝温情:“你的病因何而起,又为何不愈,你比我清楚。我会据实回禀陛下,如此,师家连最后一份体面也不会有。” 一瞬间,沉一宁发觉他的眼神变了,好似这些落井下石的话根本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但你若能安稳进宫,往后则无需忧虑。我会助你登上高位,成为后庭的宠妃。”男人如是道。 “你手中的权势,也会成为师家的荣耀。”男人继续蛊惑她。 大奸似忠,大伪似真,沉一宁不敢相信他有此善心,难以置信道:“你想拿我作棋子?” 听见这话,福晟又笑了。这一笑好似冰雪消融,虚假难辨,真教人分不清哪一面才可信。 “怎么会呢。”他改了称呼,似念起旧情般温雅有礼道:“三妹妹,且信我一回便是。” 严冬 至正十七年冬,两淮之北,大河之南,所在萧条。 “今年之饥,说来可叹。先是霜冻洪发,后有连延大旱。河南一片几乎颗粒无收,咱们这儿也不过较淮北强些罢了。” 房内烧着炭火,尽管外间寒风凛冽,此间却暖意融融。 于蝉翻了页书,抬眼,只见师杭膝上的书页已许久未动了,不由轻笑道:“筠娘,怎的瞧出神了?可是这游记无趣?” 闻言,师杭被拉回了思绪。游记实在有趣,可她此刻心中纷乱,自然无法静心细读。 “于姐姐。”她不解问道:“饥荒甚重,朝堂之上竟无人过问吗?” 她不明白,地方官就是父母官,爱民如子应是他们的职责所在,饿殍遍野又岂能坐视不理呢? 哪知一旁做针线的胡家嫂子听了,摇摇头,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道:“我的小姑奶奶,你是不知道这些年的祸患,一年一回都算少的哩!大雪、大旱、蝗虫、洪水……年头到年尾,四季各不同,朝廷哪有功夫来管?” 于蝉颔首,接着列出她儿时的见闻:“我家也算乡中富户,到了年尾揭不开锅,多半乡民都要来借粮。一小包布袋米,一大家子用。至于那更穷苦些的,家里便仅剩稻种了。” 师杭听得呆住了。她从没听说过这些,更从没经历过这些。即便落难到了孟开平这里,男人也从未少过她一口粮。 邹氏见小丫头还懵懵然,干脆停了手中的活计,耐心同她解释道:“从前太平还能勉强腾出手,如今各地都打疯了,皇上他老人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底下的人忙着贪还贪不过来呢,老百姓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话说得不敬,小明王已称帝三年,她们可不再是元帝的臣民了。于蝉赶忙向邹氏使了个眼色,邹氏自知失言,到底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这些都是外头男人该操心的,邹氏不愿给师杭平添苦闷,转而道:“平子忙了这些天,正是为了安置粮草,想来军中也能过个好年了。只是那两个齐家小子可恨,整日里不干正事,四处打马游猎,连带着令宜也野了心思。好好的女红放着不做,倒求我和她娘替她做。” 师杭合上书页,起身走近一看,讶然道:“这料子……是令宜的嫁妆?” 邹氏笑着点点头。 “好漂亮的绣工。”师杭细看了那红绸上的彩凤许久,由衷感慨道:“这得费多少功夫,换做是我,两三月也定然绣不成的。” 闻言,于蝉亦不禁掩唇道:“切莫过谦。若换了令宜来,日日押着她绣,半年也绣不出个样子。” 提起这桩婚事,邹氏叹了口气,半是担忧半是心疼道:“她娘身子不好,她爹又不着家。令宜四岁上便没过过安稳日子,母女两个东躲西藏,险些丧命。若这丫头有个兄姊照应倒也罢了,偏又是个独苗苗,往后嫁了人……唉。” 明明是喜事,众人却难掩忧虑,师杭亦然。这段时日来,她同令宜相处,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姑娘的性情是多么纯良。她不通文墨,没有富贵显赫的出身,没有严肃刻板的家教,可也正因如此,远离了浮傲世俗之气。得娶令宜,定是齐闻道此生之幸。 可嫁给齐闻道,是令宜之幸吗? 师杭不敢作评。 从孟开平口中,她断断续续听说了齐闻道的身世,也明白了这桩婚事的目的。齐闻道是齐元兴收养的义子,只因这层恩情在,便注定要给他卖命。可令宜怎么办?谁又在乎过令宜的想法? 她爹爹决定了她前半生的命运,嫁了人之后,齐闻道将会决定她后半生的荣辱。胡家嫂嫂觉得齐闻道年少轻率,师杭却不以为然,恰恰相反,她认为他太过复杂了。那样身世曲折的少年人,能明白令宜待他的心意吗? * 晚间,师杭在灯下涂药,骤然听见门吱呀一响,便知是孟开平来了。 “好冷好冷!” 男人迈进后,这屋子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了鲜活生气。他一边急匆匆往屋里走,一边兴高采烈地唤她:“筠娘!做什么呢?” 师杭迎了出来。她一撩帘子,看他一身甲胄未卸,想来是刚从军中回来,便嘱托道:“先别急着脱,小心伤风。” “嗳,晓得。” 孟开平认真应了,下意识张手想要抱她,却又担心自己身上的寒气侵了她,赶忙悻悻地收回手。 师杭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又见男人眼巴巴跟着她,寸步不离,像条摇尾乞怜的大狗,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跟着我做甚?”她转身啐他:“一边待着去。” “我都许久未见你了,就是想多瞧你几眼嘛。”孟开平尴尬得搓了搓手,委屈极了:“今日粮米入库,一个二个连算盘都拨不好,还得我亲自算,算得我头都晕了……哎,这是什么味儿?” 这厢正说着,他突然耸了耸鼻尖,好似嗅到了什么。接着,男人果然像条狗似得,开始在屋子里兜起了圈。 “别找了。”师杭无奈拦住他,将手递到他面前:“你闻闻,是不是这膏药味?” 孟开平低头一看,竟见她的指节皲裂了,当即慌乱道:“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我就几日没回来,你在家里又惹乱子!泡冷水了?” 师杭不想听他大惊小怪地发癫,白了他一眼:“天冷,洗衣洗得。” “洗衣洗得!”孟开平更恼了,当即跳脚道:“筠娘,我早说你要吃苦头!冻成这样你都不吭声?” 她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没人伺候怎么成?真真是倔死了! “孟开平,别将我看得太低了。”师杭将手抽了回来,自若道:“难道让旁人去做,他们的手便不会伤了吗?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 接着,她又提起白日里那些惨事:“柴媪走了之后,我不清楚外面的事,你也不同我说。原来今年的饥荒这样难捱。” 孟开平满心记挂着她,心疼得要命,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只顾絮絮道:“今后我来洗这些,你不许再碰冷水……” “孟开平。”师杭正色,打断他:“还有一月便是年关了。你若不管这城中百姓,他们必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林中 孟开平显然不乐意聊这个。 他挠了挠头,岔开话题打马虎:“总归还有一月呢,且不急,到时再说呗……” “不急?”师杭才不肯被他糊弄,当下便追问道:“是早有了对策,还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孟开平见她冷了面色,心中惴惴,但仍嘴硬道:“筠娘,话不是这样说的。今年四处受灾,可大都却清平依旧,你可知为何?北上来来往往送粮的队伍从年初起一直未停,顷举国之力而肥一城,这孽是元帝作的。” “他作孽,百姓何错之有?”师杭揪着他胸甲前的红缨,生怕他跑了似的,将他牢牢按坐在圈椅上:“如今你接管徽州,治下便都是你的子民,你不管谁去管?” 孟开平被她凶了一顿,哼哼唧唧道:“你说是我的,他们又不认。这城能守到现在,靠的可不是仁义道德,要不是老子手里有兵,他们早反了!” 师杭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只得循循善诱道:“此城长治久安,于你不光是功德,更是功劳。若想入浙,徽州是必争之地。待你走后,齐元兴总不希望你丢下的是一堆烂摊子罢?” “什么齐元……筠娘,你能不能……” 哎?不对呀。 孟开平愣了半晌,旋即满腹狐疑道:“慢着,我似乎没和你说过什么入浙罢?” 师杭但笑不语。 “你同那姓朱的老头子果真是师徒。”孟开平拿她没办法,忍不住道:“惯爱猜谜,又爱给人打哑谜。他前些日子到了应天,说要给平章献策,结果只说了九个字。” “九字小令?”师杭心念一转,狡黠道:“我猜,这计策虽短,却足以保齐元兴十年无虞了。” 闻言,孟开平根本不信。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据说平章当日听了这句话,立马将朱老头奉为上宾,只差拜他为师了。可依孟开平之见,朱升与师杭所虑还是太过安常守故了。 倘若这天下仅他们一路叛军与元廷对峙,十年之内,他们的确不敢外露锋芒,只能徐徐图之。 可如今,是数路叛军争夺半壁江山。另外半壁,业已岌岌可危。 孟开平默默估量,至多五年后,定是一番不死不休的局面。到时,若平章依旧为其他势力所掣肘,那他们便只得去死了;但与之相对的,若他们能剿灭其余敌对势力,一举冲出这多方碾压的战场,那么离北上与元廷决战也就不远了。 可真到了决战那一日,他们能胜吗? 思及将来的死路,这一回,孟开平没由来有些惧怕。这是他从没有过的感受,许是外头太冷,屋内又被炉子烘得太热,此刻他额上冒汗,脸颊涨红,可心却似没化开般冻得发疼。 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抬头望着师杭恬静柔和的面容,头一回生出了愧疚之情——是他将她拉上了这条绝险之路。 然而,孟开平现下还不愿在师杭面前落了下风,他打起精神,颇有些得意道:“总之,这些事你无需费心。此番运来的粮草之多,莫说军中,便是供给全城亦是不怕。我要的,是他们心甘情愿认咱们红巾军兄弟,再不提什么反贼流寇。” 师杭何等聪慧,一下就听出了他的用意:“你想等百姓来借粮。” 孟开平见她说得笃定,连卖关子的机会都不给他留,立时变得垂头丧气起来。他原以为师杭会赞他好谋算,没想到师杭听后脸色更冷,黛眉一挑,开始怒气冲冲地质问他。 “你拿百姓当什么?赌坊里的筹码?”师杭一字一句提醒他:“孟开平,别忘了你的出身。” 闻言,孟开平不禁心头一震。 是啊,他也曾是饥寒交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百姓”,这才过去几年,竟全都混忘了。他娘亲病重之时,但凡家中不缺粮,也不至落到那般境地。人命是不能耽搁的,在被迫借粮前,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师杭见他听进了心里,略松了口气,旋即取来纸笔。 “并非只有施威才能立足。孟开平,这回年关正是你施恩的好时机。” “干戈未宁,人心初附。合该从下月十五至正月十五开仓放粮,年内施粥,收容难民,让全城都能过个好年。你若真为你们平章着想,也该上谏于他,劝他诏令免民今岁税粮。此外,还可以酌情释放牢中罪囚,放他们回乡务农,来年也好播种。” “元廷重赋重徭役,致使民怨四起,你们便要反其道而行之,使民安养,如此方可人心尽归。” * 徽州城外,歙县东五里,问政山。 “好箭!” 林中,沉令宜闻声望去,正巧望见那枝桠上好端端的鸟窝被射了下来。大鸟惊叫着,扑腾翅膀逃离了,可它那一窝小崽子却遭了殃。 沉令宜赶忙提着裙子跑过去,可惜根本来不及接住,只能眼睁睁看鸟窝砸在地上。凑近一看,里面的绒毛还没长齐的小鸟儿们正仰着头、凄凄惨惨地哀叫,叫得她眼眶酸涩。 “齐闻道!”她恼极了,直唤那罪魁祸首来收拾残局:“看你干的好事!快放回去!” “要放你自个儿放呗。”齐闻道方才收了弓,不以为意道:“你这丫头只顾鸟,再细瞧瞧?我这一箭真可谓是精妙绝伦……” “我不会爬树!”沉令宜根本不管他吹嘘什么,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你怎么连鸟都要残害?” 一旁的齐文忠见状不禁失笑。他翻身下了马,也将齐闻道扯了下来,打趣道:“沐恩,快些去哄,别欺负你家小娘子。” 闻言,齐闻道耳根一下就红了。幸而他藏得住,可沉令宜却羞红了满脸。 齐文忠拍了下齐闻道,旋即接过小姑娘手中的鸟窝,指给她看:“你瞧,沐恩这一箭极准,只贴边射下,却半分未伤这巢中之物。别恼他了,我帮你放上去可好?” 沉令宜仔细一瞧还真是。她横了齐闻道一眼,眼见那巢又回到枝桠上才放下心来。 “你俩若再吵,我可就不管了。”齐文忠从树上跳下来,劝和道:“今后成了一家人,天天斗嘴像什么样子?” 沉令宜觉得他说得有理,不过碍于面子,还是悄声嘟囔了一句:“思本哥哥,我才不嫁他。” 哪知这话一出,立时便像火点了炮仗。 “……你不乐意嫁?我还不乐意娶呢!” 齐闻道分毫不让,越想越气。说罢,他又转向齐文忠,假意埋怨道:“早说了要和你比骑术,偏你不肯。我就知道这丫头是个麻烦,带着她,我们走不出二里地。” 不出所料,紧接着,他果然听见一旁又响起了低低的啜泣声:“你看你看,又哭!都掉了一路泪珠子,答应你不射活物了,还要怎样?” 沉令宜不经逗,以为自个儿当真被嫌弃了,转身就要往林深处走。齐闻道料定她走不了几步远,脱离不了他的视线,因此并不着急追。只等着她稍稍跑远些,再将她提溜上马。 然而,毫无征兆地,林中突然卷起一阵北风。 无数飞鸟受惊跃起,霎时,月白色的天空被黑羽遮去了大半,肃静不再。沉令宜因这番景象,不由停下脚步,仰头去看。可也就是这一刹那,齐闻道的心仿佛被人被猛地揪紧,漏了一拍。 这是在战场上磨练出的本能,对杀气敏锐的直觉。他甚至都顾不上看一眼咫尺之遥的齐文忠,立时便抽出腰间长剑,向沉令宜飞奔而去。 前方的沉令宜却对这一切毫无察觉,还立在原地等着飞鸟散去,直到一声高呼惊醒了她。 “令宜!趴下!” 沉令宜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是她全然信任齐闻道,因而没有丝毫犹豫。在倒下去的一瞬间,一支箭矢从她背后飞速掠来。 与之同时,齐闻道持剑护到了她身前,一剑将箭身斩为两段。 情愁 他斩得利落,也退得利落。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没给他们留半分思考的余地。齐闻道右手握剑,左手捞起沉令宜便急忙向后撤,不敢恋战。 他不知道这林中究竟藏了多少人,即便只有一人,己方在明,敌方在暗,那也是绝对吃亏的。更何况还要护着令宜。 沉令宜这会儿也稍稍缓过了神,无需多言便已猜出当下境况。然而,她根本不怕。 爹爹是身经百战的将领,她同样也不是那等软弱无能的女子。来时,沉令宜独乘一骑,去时,齐闻道原想将她送上自己的马,未曾想她却直接推开他的庇护,果断翻身上了另一匹,扬鞭先行。 沉令宜深知,除了骑术,她于武功上没有半点精通,此时此刻,不拖累旁人便是最紧要的。 与此同时,趁着齐闻道上马的功夫,齐文忠狠狠向先前那支冷箭的来处又放了几支箭。放罢,也来不及查看射中与否,两人一夹马腹便全力冲出了这片山林。 待三人回到大营之时,天色已暗。 沉令宜松开缰绳,强撑着力气下马,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齐闻道赶忙上前扶她,齐文忠则忧心忡忡道:“这样的下作手段,不知是冲着谁来的……沐恩,我先去见孟兄,你送令宜回去,速来寻我。” 齐闻道应了一声,脑海中思绪纷乱。可是一低头,只见沉令宜面色苍白似雪,立马什么心思都顾不上想了。 “我送你回家?”他难得小心翼翼问道。 然而,沉令宜摇了摇头,含泪道:“现下回去,我娘必定要被惊着,我不回。” “那要不送你去找胡家嫂子?”齐闻道又提议道。 沉令宜依旧摇头:“太晚了,婶婶定然歇下了。” 齐闻道颔首,默了片刻,终于脱口道:“那我送你去前院?” 闻言,沉令宜霎时睁大了眼睛。 小姑娘的泪珠还挂在眼睫上摇摇欲坠,就那样仰起头呆呆地望向他,像只被揪住耳朵受了惊吓的兔子。 齐闻道以为她被吓傻了,听不懂人话,耐心补充道:“你就在我那儿待着等我呗,想吃什么?我晚些给你带回去……” “齐闻道,你疯了罢?” 沉令宜震惊不已,半点都听不下去了,结结巴巴打断道:“我、我和你的关系……我当然不能去你那儿!” “为什么不能?”齐闻道当即反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沉令宜被噎住了,她不愿作答,将小脸侧向一边。 齐闻道见状突然有些低落,他强压着情绪,缓下声气道:“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担心你,你若不肯去也罢。” 沉令宜冷着脸依旧不答。 按理,两人谈到这里就该止住了,可齐闻道只觉一阵气血上涌。许是千钧一发后骤然松懈下来,千言万语堵在他心头,他真的很想趁此机会逼问她一些话。 天知道今日那支箭到底射中了谁。她虽没伤着,可他却后怕了一路,越想越觉得侥幸。倘若他那时没有察觉,后果会怎样? 齐闻道根本不敢去想。 “……你今日说的那些,是真不愿嫁我,还是玩笑话?” 沉令宜转过头去瞧他,只见少年闷着声,微垂着头,颇有些委屈道:“当着思本的面,为何要那样说?难道连你也看不起我?” 老天有眼,她何曾看不起他了?沉令宜听不出他话中的意味,只当他又在捉弄自己,便敷衍道:“行了,我要去筠姐姐那里,你若不送我就自己……” “不许走!”可齐闻道现下偏要与她较劲,揪着她的袖口怎么也不肯松手,执着道:“我要你清清楚楚告诉我。但凡你有半点不愿,明日我便去信给夫人,求她改了这桩婚事。原就是各取所需,这军中亦不乏有勇有谋的,总归没了我,你也寻得到一位好夫婿。” 沉令宜忍无可忍了。 “到底是你不愿,还是我不愿?”她盯着他的黑眸,像是头一回识得他般,失望至极道:“齐闻道,虽说我从没当你是谦谦君子,但素日还算认你是个坦荡之人,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说罢,她用力甩开他的手,生怕再在他面前落泪,转身就跑。 她也不晓得跑了多久,只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向前摸路。夜风刮在面上生疼,进院叩门的时候,她捂着脸,只觉得浑身的血似乎都冷了。 师杭原本都准备睡下了,却又听见敲门声。孟开平是必不会敲门的,她晓得是旁人,便随手披了件厚氅衣去往外间启门。 然而,门方才打开一条缝,小姑娘便似乳燕般钻了进来,旋即扑到她怀里大哭。 “筠姐姐!”沉令宜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了,抽噎道:“……我心里难受!” 师杭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事,难免吃了一惊,连搭在肩上的氅衣都滑落在了地上。她不清楚来龙去脉,只得先将门阖上,哄沉令宜进屋。 “怎么哭成这样?”师杭轻抚她的背,温柔似水:“可是谁欺负你了?” 沉令宜摇摇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她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师杭瞧出了端倪,便劝解道:“无妨,想哭便哭罢,哭尽了也就好了。” 若换作她爹娘,只会责怪她无理取闹、小题大做,哪里会这样纵着她。沉令宜默默想,能在筠姐姐这儿躲片刻也好,谁也找不到她,她谁也不用理会。 大悲大喜都是伤神的,沉令宜约莫哭了半盏茶,总算是哭累了。她抬起头,望着面前一堆哭湿的帕子,颇有些难为情道:“筠姐姐,你不会嫌弃我罢?” 师杭微笑着给她递去茶水:“我只怕你嫌我不能替你解忧。” 沉令宜想同她倾诉,又不知从何说起,干脆从白天他们一行人进林冬猎,一直说到齐闻道方才种种怪异行径。 “我真是没出息。”沉令宜纠结半晌,终是恶狠狠骂道:“可他比我还没出息,简直就是个窝囊废!” 她说的事情太多太杂,还那样惊心动魄,真叫听者为难。不过,旁人也许听不懂,可师杭却能懂。 那群男人只晓得争权夺利,当男欢女爱是过眼云烟,少女情怀在他们看来更是连粪土都不如了。可师杭不是他们。 姑娘家总是悻悻相惜的,她也不愿小心避讳什么,便直言道:“令宜,你有没有想过应了他的话,就此作罢呢?” 身边的人从来都是劝她温和娴淑些,莫要同齐闻道作对,师杭是第一个劝她放弃的。沉令宜感激她的好意,可是,她真的有选择吗? “筠姐姐。” 她擦干了余泪,眸光晶莹透亮。 “我同你说个故事罢。” 齐闻道番外:时节飘零皈去好 狗儿是七岁离乡的。 他出生时家徒四壁,两岁上便没了父亲。之后随母度日,家中更是一贫如洗。 至正十一年,红巾军起事,元军大举镇压。由于江淮两岸最先喊出了造反的名号,理所应当的,大片元军攻向此地。他们不在乎百姓死伤,只在乎得胜与否——狗儿家乡所在的濠州定远县很快被战火摧毁,如其他流离失所的乡人一般,他与母亲也不得已踏上逃难之路,四处躲避战火。 可是,不久后,狗儿娘便死在了在逃难的路上。 他娘的死于这乱世而言就像一片秋叶落地,悄无声息,无关紧要。可对于狗儿来说,世上唯一的依靠倒下了,他从此举目无亲。 狗儿还太小,农家的穷苦娃从没过过生辰,颠沛流离间甚至连自己的真名姓都忘却了。只因母亲死前告诉他,他已活了七个年头,狗儿从此便改名叫做狗七。 母亲死后,他继续随着流民漫无目的地逃难,逃着逃着,兜兜转转,一年后竟又回到了濠州城。 元军战败了,守军全都撤出了濠州,可故乡却再不复往日模样。 狗七为了活命,从难民变成了叫花子,四处行乞。他才八岁,连正经苦力都做不成,只能日日求着某些铺面的掌柜,帮他们打杂一整日换碗饭吃。不过,这样的好事可不是日日都有的,多数时候他只能跪在墙根下、庙门口、富户前,哀求过路的好心人发发善心,赏几个铜板。 然而,得了铜板,他照样不能去买些烧饼吃。因为叫花子也有叫花子的规矩,像他这样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必得先将乞来的钱交给头儿,若头儿心情好,才会丢些剩馍剩饭给他。 狗七不知道吃饱的滋味,运气最好也不过一日一食。这还不算难熬,倘若他接连几日都乞不来铜板,这般来找头儿要饭,定会换来一顿毒打。 有一回,他被打得狠了,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没人肯拉他一把,破庙里的叫花子都喜欢看笑话,他们有老有少,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眼里却是如出一辙的冷漠与麻木。 狗七口里满是血,牙都被打掉了几颗,可他被逼得发狠,直说要杀了这群人。 “去你娘的!”癞头赤着脚踩在他脸上,吐了口唾沫,大笑讥讽道:“就凭你?还想杀老子?哈哈哈哈,小子,别太狂了!” 一旁的铁板儿和木栓儿也笑,笑他不自量力:“老子大你八九岁,等你来杀又如何?” “你们且等着……”狗七喃喃发誓道:“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然而,癞头他们可不信什么“总有一日”,他们信的只有真金白银。 地痞无赖多的是法子折磨人。于是,从那一日起,狗七再分不着半口粮,沦落到了与野狗抢食的境地。那段时日,他在城外挖草根,偶然拾着一柄锈了的匕首。匕首上还沾了血,纹样并不似猎户之物,倒像是军中所用。 狗七偷偷藏起这匕首,将血渍洗净,又在石块上磨了又磨,直至能轻易划破皮肉才罢休。接着,他将匕首贴在胸前衣襟处放好。不为别的,只为保命。他想,若再有人敢欺辱他,他一定会用这刀刃立时报复回去。即便会因此丧命,他也不愿再吃亏咽气,当个跪地求饶的窝囊废。 不知是否“天无绝人之路”,就在他几乎活不下去时,命运终于眷顾了他一次,给了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八月十五,濠州城内的寺庙香火鼎盛,狗七盯上了殿内的贡品。这是难得的好节日,故而他一早就踩好了点,趁无人,爬树翻墙溜了进去。 一间间大殿肃穆恢弘,一缕缕檀香清神净心。殿内的菩萨总是慈眉善目,拈花而笑,似是要普渡众生。可是狗七看了,根本无意在乎这些。他是个俗中最俗之人,只在乎这菩萨的金身能否换钱,案上的贡品能否填肚。 这是间偏殿,午后,上香的人少了许多,此刻只有一位年轻妇人跪在蒲团上闭目祈福。狗七干过的丢人事太多,自然不怕她一个女子瞧见什么,当即快步上前开始搜罗吃食。 妇人听见响动,瞧见了他的动作,面色不由一惊。她生得十分秀丽,眉目舒展,眼中含笑,额间一颗小痣,乍看跟这殿中供奉的观音娘子竟有几分相似。狗七见她穿着颇有些讲究,猜忖这人定是富贵人家的娘子,自小娇养,哪里见过这阵仗?估摸着下一瞬便定要唤人来捉他…… “小郎君。” 狗七怔住了。这是,在唤他? “供养神佛的东西,凡人用了总归不好。”只听那妇人温声关切道:“你若饿了,我正巧带了些饼来,且等等可好?” 她面色如常,待他没有半分鄙夷,就像是同邻里家的孩子闲聊般可亲。狗七听见了她的话,却摸不透她的意思,只得先讪讪放下了手中的东西,眼睁睁看着她去又折返。 妇人很快提着个包袱迈入殿中,与她一同过来的,还有位穿着轻甲、高壮英武的男子,看模样约莫是她的夫君。狗七一见这男人,立时又警觉起来,暗暗摸上了衣内刀柄。 “别吓着他,来庙里上香还穿着这一身。”妇人见状,回头嗔了那男人一句,旋即解开包袱,招手唤狗七来:“你瞧,是烧饼。” 烧饼…… 狗七都快忘了烧饼是什么味道,一听这话,他也顾不上旁的了,立刻跑过去抢来吃。妇人虽乐善好施,却也极少见到饿得这样急的孩童,见他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烧饼,两手不停,不由担忧道:“慢些吃,莫要噎着。” 此时,一旁的男人也没闲着。他没那么大的善心,也没那么容易轻信人。于是他绕着狗七转了一圈,皱眉,又在原地踱了几步,突然出手将他按在地上。 “好小子。”男人一把抽出他怀中的匕首:“还留着这一手防人呢。” 狗七口里全是烧饼,说不出利索话,只能挣扎着扬手去夺。可男人根本不去理会他,反而细看了看匕首,赞道:“都说‘将军手里没有生锈的刀’,磨得还算光亮,小子,从哪儿偷的?” 闻言,狗七一抹嘴,高声反驳道:“不是偷的!” “哦。”男人不以为意:“既不是偷来的,那便是抢来的。” 妇人蹙着眉,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放这小孩子一马。然而男人自有思量。他将匕首收了起来,向狗七伸出手掌,豪气一笑。 “小子,这烧饼太素,跟咱走罢。” 狗七面露疑色,同样不敢信他。男人也不逼迫,只自顾自道:“外头车上有肉饼,咱还能另送你柄更快的刀,管你顿顿能吃饱。” “怎么样,要不要投军?” * 后来许久,狗七才晓得救他的妇人姓容,是濠州城首领郭子兴的义女。 而她的那位夫君,姓齐名元兴,是郭帅帐下的一员虎将。 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即便有,他也不敢相信能落在他头上。狗七为了活命跟他去了,却免不了担忧疑虑——他到底能为齐元兴做些什么呢? 事实上,齐元兴好似对他毫无要求。他让狗七同他家的侄子外甥们一同读书习武、研习兵法,留在容夫人身边同吃同住,待他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除此之外,他们还给他取了名字,随了齐姓。 尽管人生地不熟,可狗七从生下来就没过过这样好的日子,每天醒着依旧恍惚,好似在梦里。尤其是容夫人,她对狗七的好三天三夜也数不尽,当真教他难以报答。因此,他将一腔气力都用在了课业上。从大字不识开始,拼命学着天书一般的四书五经;从身无长处开始,下功夫苦练骑术、枪法与拳法。 他其实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仅仅过了三五载,便赶上了同龄人的进度。四书五经熟背,刀枪剑戟善用。连齐元兴都赞他天份非凡,只可惜开蒙稍晚,底子不够扎实。狗七也明白自己的不足之处,但他另有法子弥补,从不因此自苦。 而沉令宜初次见到他,正是在校场之上。 那时,红巾军方才攻下应天城,处处都洋溢着欢欣雀跃之情。军中的少年郎君们酒酣兴起,嚷嚷着要比武作赌较个高低,除却大小将领,连女眷们都出来瞧热闹。 沉令宜从前一直跟随她娘在山中东躲西藏,现下才搬来此处半月,从没见过这样有趣的热闹。容夫人也乐得带她去看,好让她多认些人,免得见谁都怯生。 校场上已然赛起来了。都是十来岁的年轻小伙,浑身仿佛有使不玩的劲头,十八般武艺样样皆有。沉令宜瞧得眼花缭乱,好奇问道:“夫人,这群人里谁最厉害?” 容夫人想了想,指给她看:“剑为百兵之君,若说用剑,应数你郭英哥哥最佳。可他比开平还大三岁,又不爱占晚辈的便宜,今日定不肯上场。除他以外,应当就数冯家的小公子了。” 沉令宜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正望见两个少年用剑打得难舍难分。其中一方的招式明显刁钻许多,逼着对方节节败退却又故意拖延迟迟不肯决胜,好似戏耍对方一般。想来定是那冯小公子无疑。 “这得打到猴年马月去。”沉令宜懒得多看,转过头又问道:“我晓得开平哥的枪法好,夫人,这场中可有人能与他一教高下呢?” 闻言,容夫人轻轻一笑,叹道:“开平的枪法确是无人可比,不过倒有个人,连他都不得不服。自开平来了这,他俩几乎形影不离。” “是谁?”沉令宜当即追问道。 “他是我的义子。”容夫人引她去看,柔声解释道:“也是个不爱出风头的,不过箭术极好,就是性子略有些怪,你见了便知道了……” “沐恩!” 这厢,少年们正一齐起哄推齐闻道上场:“快去快去!别装缩头王八!双玉胜了九筹了,你若再不去,彩头可就归他了!” 沉令宜被他们的笑闹声吸引了。不远处,一袭青衣窄袖袍的少年半束着发,被一群人围在中央。他的身形有些瘦削,个头却很挺拔,未及冠的年纪,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神采。 “别激我。”他笑着推拒道:“思本和思危都闲着呢,且找他们去。” “多谢你的好意。”齐文忠听罢赶忙道:“双玉那样的性子,不赢下这局是断不肯罢休的,我已经败给他了。” “哟。”齐闻道吹了声哨,打趣道:“当真少见,你是闭着眼同他比的罢?不过要赢一局也不难,你骑术最好,不如在马上与他比射飞雁?” “少在这儿说风凉话。”齐文正冷哼一声:“你到底比不比?” “算了,思危,别为难他了。”黄珏眼见没人出头,也悠悠下了场,噙着笑道:“齐闻道,不敢上就赶紧认个输罢?只差你这一筹了。” 说着,他左手抬弓对准了齐闻道,没有搭箭,而是虚虚一拉弓弦对着他做了个放空箭的动作。 拿弓对着自己人是十分无礼的。齐闻道见状一下冷了面色,当即推开身侧之人,朗声道:“谁说小爷我不敢同你比了?只怕你功败垂成,输得太惨。” 场边的沉令宜看得兴起,她紧紧盯着那二人走进靶场,各自取箭。 “喂,小叫花子。” 近处无人,黄珏没了顾及,又唤起了旧称羞辱他:“我学箭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里讨饭吃呢,也该同我比?” 黄珏不是自小在军中长大的,他跟着姐夫投靠过来没多久,因而并不清楚齐闻道有几斤几两,只当他的箭术与枪法拳法一般平平无奇罢了。 “我讨过饭,你呢?”只要手中持弓,齐闻道的心绪便无比宁静:“那时,你应该还在当土匪崽子罢。” 黄珏闻言大怒。不过令旗已下,没工夫再回嘴了。他狠狠瞪了眼齐闻道,旋即张弓,连射三支。 射毕,果不其然,每一支都在靶心处。 周遭响起一片叫好声,黄珏亦觉胜券在握。然而,齐闻道的面色丝毫不变,他从怀中取出条黑色束带,蒙在了眼上。 还不待黄珏出声阻拦,他业已张弓射毕,动作行云流水,飒如疾风。齐闻道一共射了四支箭,三支正中红靶,而另外一支,居然射下了空中飞鸟。 那鸟被一箭刺穿了头部,生生砸在靶场的地上,更像砸在黄珏的脸上。黄珏甚至忍不住怀疑,他那束带是蒙骗人玩的,否则,怎可能会有这样的准头? 少年的身姿本就如松,一弓一箭张弛之间,更显出了从军男儿的英武气概。他一把扯下黑布,高举长弓,冲着黄珏挑眉一笑。周遭的弟兄们也都被他这招之惊艳折服,纷纷上前与他庆贺。 “看来没必要再比了。”容夫人看得十分欣慰:“胜了九筹,反而有可能输在这最后一筹。” 她说罢,没听见沉令宜出声,侧首一看,却见小姑娘已然看呆了。 这并非意料之外的情状,容夫人乐意替他俩牵线,于是转而又问道:“令宜,你可知这彩头是什么?” 沉令宜如梦初醒般,默了片刻,旋即缓缓摇了摇头。容夫人当然也没打算让她猜出来,只吩咐身边护卫,嘱他将齐闻道唤来。护卫恭敬应下,又去往场中交谈了几句,惹得众人都向这边看来。 接着不一会儿,远远的,少年撩起衣袍向她们跑来。 “夫人!” 那是一阵热烈而欢欣的风,从草长莺飞的校场上吹来,深深拂进了沉令宜的心里。陌生郎君的气息离她仅有咫尺之遥,她甚至都能瞧见他额间的汗珠、墨黑的浓眉以及亮如星子的双眸。 这实在……太逾矩了。 沉令宜不敢再多看,赶忙避到了容夫人身后,拿团扇遮住了脸。 “沐恩,退后些。”容夫人也很无奈,轻喝了他一句:“别冲撞了姑娘家。” 齐闻道应了一声,乖乖后撤了两步。来时他只瞧见了容夫人,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还有旁人在场。 军中男子从来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可对方似乎是个未出阁的小丫头,齐闻道只能装模做样揖了一礼:“不知这位是?” 沉令宜不敢作答,由着容夫人解释道:“这是沉将军家的小姐,名唤令宜。” 话已至此,她也不好一直做个哑巴,沉令宜只得侧身还礼,嗫嚅道:“公子安好。” “不敢当。”齐闻道觉得这姑娘胆小又扭捏,但还是规规矩矩道:“我姓齐名闻道,字沐恩,沉小姐唤我沐恩就好。” 沉令宜闻言,暗暗道他轻率。初次见面,她哪里好意思唤他的字?不过眼下她还得装成大家闺秀的模样,于是含羞带怯地一笑了之。 容夫人将他们二人的小心思尽收眼底,心念一转,当即挑开话头道:“若我没记错,沐恩,你赢的彩头正是从我手里出去的。那匣中应当是枚金镶玉的坠子,你瞧瞧,是也不是?” 齐闻道开了匣子,定睛一瞧,倒还真是。这玉坠成色好,做工也好,只可惜一看就是女儿家的玩意。难怪黄珏这么想要,估计是讨他阿姐欢心的。 想到这,齐闻道正欲开口物归原主,没想到容夫人勾了勾唇,朝他使了个眼色。 他们虽不是亲母子,但相处这么些年,有些话根本不必点破。齐闻道犹豫半晌,终究还是顺着容夫人的心意,主动开口道:“沉小姐,你初来应天,想必无趣得很。若不嫌弃,闲时可以多来校场上走走,我常在这里的。” 他摩挲着木匣,略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继续道:“这坠子,想来你佩着好看,且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罢!” 说完,他抬手就要将匣子塞到沉令宜怀里。 沉令宜大惊,她从没见过这样送见面礼的。一番话说得不清不白,若非有长辈在场,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一个姑娘家,怎能总往军营里跑?再者,什么叫“他常在这里”?难道她来校场是专为见他的吗? “我、我……多谢公子了!”沉令宜倒退了好几步,急急忙忙摆手道:“这礼我不能收!” 容夫人也没想到这小子乱说一通,赶忙出来打圆场:“沐恩,快回去罢,思本他们还在等你呢。” 话已出口,齐闻道方觉不妥。不过他也来不及道歉了,一心只想借着梯子赶紧溜,当下便深揖了一礼,转身就跑。 晚间,他去往孟开平住处,说起这桩白日里的怪事,不禁抱怨道:“早知如此,就该将那玉坠留着,随意送谁也罢,何苦讨个臊。” 哪知孟开平听了,却不以为然道:“你若不送,夫人定要恼的。” “她当真这般疼爱那沉家丫头?”齐闻道困惑不解道:“何必非要让我送?平白无故的。” 孟开平觉得他简直是个榆木脑袋,半点都不开窍:“金镶玉,什么是金镶玉?那可是金玉良缘啊!蠢货,你要是再傻下去,媳妇都快送到家门口了。” 齐闻道这会儿才回过味来,难以置信道:“你是说,夫人要我娶她?” “不然呢?”孟开平无奈道:“且等着罢,你俩的缘分还在后头呢。” —————————— ——————————————— 历史上的沐英少年时期的成长轨迹基本与上文相同。只能说,故事来源于史书,历史上就是这么惨。 今天听到一首歌,歌词里说“江山分合又离间,终究归少年”,我想,这也是我写这篇文的初心之一吧。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山代有才人出,慷慨趁年少。天下不会是一个人的天下,但永远是少年人的天下。” 应惜命 夜渐渐深了,案上的一点明光爆了个轻响。 红烛已燃去了大半。 听罢这个故事,师杭久久难言。她想了许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正不断侵蚀着她——在故事里,谁又曾真正握住了什么?谁不是被宿命推着向前走?气运渐衰造就了如今的乱局,国之大势将去,人人皆身不由己。千军万马似滔滔洪流奔涌而来,任何人被卷入其中,都是一片天翻地覆、无力阻挡的处境。 他们看似皆有选择,却也都别无选择。连她自己亦是如此。 “筠姐姐,切莫为我忧心。”沉令宜依偎在她身旁,宽慰她:“总归我是没法嫁去外头的……夫人撮合我与沐恩是看准了他的脾性。再者,他孤身一人,于我未尝不是件好事。” 说到这儿,她眨了眨眼,俏皮道:“就像开平哥,平日里你只需随意应付应付他便罢,上无公婆管束,中无妯娌相扰,日子岂不潇洒快活?” 普天下被婆家搓磨排挤的媳妇不在少数,这话虽听上去有些失礼,但到底是实在话。师杭不禁失笑道:“你这丫头,千万悄声些,可别让他知晓你背地里编排他。” “知晓便知晓好了,便是当面,我也不怕的。”闻言,沉令宜哼了一声,颇为认真道:“筠姐姐,我说这些可不是为他开脱。我虽欢喜与你相识,但更盼着你能遂心如意。开平哥强留你在此处,我看不惯,沐恩也觉得不妥。原先我本想好生寻个法子教你逃出去,不过沐恩劝我再寻机细问问你……” “问什么?”师杭拉着她的手,急切万分,只恐错失这番得之不易的良机。 “沐恩嘱我问你要一句准话。必得有了这句,他方能定心助你。” “倘若,有朝一日得以脱身,你会北上大都寻亲,还是觅一处清静地了却余生?” 师杭惊住了,她没想到沉令宜会这般直白,因而犹疑着,迟迟不敢作答。 “筠姐姐,你若不信我,便当真无人可信了。”沉令宜毫无芥蒂地笑着,继续道:“许多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般繁杂。你厌恨开平哥的为人,他便是强留你一辈子,也不过是相互折磨罢了。我与沐恩都不愿见你们如此。” 真的是她防人太过了吗?师杭苦笑叹道:“令宜,我也没有你想的那般多谋善断,今朝不虑明朝事,过一日算一日而已。” “凭心,我是想北上的。不为元廷,只为容身。可我一个‘已死之人’,父母双族又门庭衰败,根本无力庇护我。我已无路可走了。” 窗外的风声依旧,寒意更浓。 “至于孟开平,我恨他,却算不上厌恶他。双亲之死,沦落至此,虽非他一力促成,但到底与他脱不了干系。况且,他从未将我当作他的妻。他的心气太高了,一个想要扬名四方、征伐天下的男人……不是我的良人。” 她在红巾军中待了小半年,除却孟开平,并无谁曾冒犯过她。乱世之中,这样的日子足以称得上是“岁月静好”了。可师杭却始终不忘警醒自己,万不能沉浸其中忘却本心。他们外人冷眼瞧着,都觉得孟开平是真心待她,可当这‘真心’落在她自个儿身上,便如饮水,冷暖自知。 她还没想好今后的路该如何走,可总归有一条,绝不能当男人豢养的雀鸟儿,失了羽翅,更失了浩然高飞之心。 “筠姐姐,你千万要想好。”沉令宜到底年纪还小,只劝道:“不必急于一时,现下外头乱得很,走也不能即刻便走。好时机须得静候之。” 师杭明白她的意思,颔首道:“我不怕等,只是,我怕长此以往……”说着,她轻轻抚上小腹,语带愁云,眸光却决然道:“要走就干净利落地走,不可自误。令宜,求你先替我成全这桩心愿可好?” * 夜深寒透。 沉令宜甫一出院门,便望见几人提着灯笼向着这处大步踏来。 “令宜?” 行至近前,沉周成见了女儿,焦心全都挂上了眉梢:“出了这样大的事,怎的不家去?” “爹……”沉令宜正欲解释,转头却见另一道高大黑影,当下面色简直比见了鬼还难看。她不敢再多留了,于是立马上前一步,扯了她爹的衣袖就要往家跑。 见状,男人浓眉一挑。 “站住。”孟开平冷喝道:“见我就跑,什么礼数?” 沉令宜的确被她爹教训过——今时不同往日了,私下里也罢,人多眼杂的场面则定要多些规矩。规规矩矩,对谁都好,也总不会出错。 眼下,孟开平是一路之长。他出声,没人敢驳面。灯笼里头摇曳的晦暗火光映在男人脸上,愈发显得他一双黑眸深沉似墨,盯人的时候比野狼发狠还唬人。威压之下,沉令宜也只好乖乖退了回来,老老实实侧身行礼:“见过元帅……” 她不情不愿的,声音倒比蚊子哼唧还小。孟开平懒得同她计较,他一手将灯笼甩给侍从,一边侧首吩咐道:“胡将军,沉将军,今日已晚,余事明日再议。” 侍从们恭敬退下,胡大海亦抱拳应了,先行一步。而沉周成则皱着眉头,又在原地立了片刻,还是放心不下。 “令宜,早些回去。”他嘱托道:“我和你娘在家等你。” “嗳。”沉令宜点点头。 人都散了。望着她爹一步步走远,寒风阵阵卷来,身旁的男人又不言不语,她扭头颇为不快道:“孟开平,我又没得罪你!当着我爹的面,你留我……” “披的这狐狸毛,她送你的?”男人打断道。 沉令宜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白狐斗篷,故意气他:“不然呢?筠姐姐又不似你一般小气。” 孟开平闻言一顿。冬日簌簌,最怕风雪。至纯至洁的白狐皮配上一番冰天雪地的琉璃景色,想来必然极美。 可惜了。 “日后,没有你爹的准许,你若再敢同齐闻道出城游猎,我定会一并重罚,绝不姑息。” 没想到孟开平冷肃道:“他此番挨了二十下军棍,想来十天半月内也不敢轻易撒野了。你好生提点着他罢,免得好了伤疤便忘了疼。” 说完,他转身就朝院内走。沉令宜被他惊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追了上去大喊道:“孟开平!你来真的啊?!你当真罚了他?!” “不然呢?”孟开平被她给绊住,依旧面不改色道:“他是中过箭的,当日九死一生,今日却以你涉险,难道不该罚?假使那箭再快些再准些,我想,你可没有他那样好的身板可以捡回一条命。” “我、我……”沉令宜抖着唇,愧疚万分道:“他若有五分错,那我也该担五分才对!你下这样重的手,他……” “他没有异议。” 沉令宜怔住了。 “令宜,这也是对你的告诫。”孟开平微微一笑,继续道:“我不会用军法处置你,但你也该明白,你们都不是孩童了。你若伤了分毫,比起齐闻道,更伤神痛心的便是你的爹娘。” “沐恩他没有选择,他的命不由他掌控,但你还有得选。” “且多爱惜你自己的性命罢。” 沉令宜从出生起就认识他,至今一十叁年,从昌溪到应天再到徽州府,将军百战,战必惊心。她始终当他是曾经那个漫山遍野瞎跑、田间地头劳作的开平哥,何曾想过他竟会变得这般不留情面、不顾情分。 “开平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她低低道:“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可沐恩他……换作从前,你万万不会伤他,不论他犯了怎样的过失,你都会千方百计替他周旋。为什么自应天走后,一切都变了呢?双玉哥哥长久无信,思本哥哥待我们也不如从前亲近,如今就连你……别瞒着我,难道是应天那边出事了吗?” 孟开平静静听着,并没有安慰她,只是道:“利欲熏心,权势移性。莫要轻信旁人。” 假意浓 “何必呢。” 院门外闹出的动静不小,孟开平方才进屋,便见师杭眉目低垂着款步迎了上来。 “令宜还小,你这样吓她。”她替他解了身上兜帽,柔声道:“本就是一路哭着来的,这般回去,多半又要哭一宿。” 闻言,孟开平叹了口气,攥住她的手:“你是没尝过中箭的滋味,那滋味可不好受,莫说是哭一宿,恐怕都足以让这丫头将这辈子的眼泪哭干了。今日吓一吓她,也免得日后惹出更大的乱子。她早晚会明白的。” 师杭默然。 寻常欢好时,她被他压在身下环着他的肩,总能触到那些可怖的旧伤。前胸、后背、手臂、腰腿……几乎难以找到一块巴掌大小、平整光滑的皮肤。伤疤有长有短,有宽有窄,却无一例外的狰狞惊心。 “……这是什么伤?” “短剑伤。两尺多的刃,没了半尺进去,差点把老子捅个对穿。” “那这处呢?” “元军的环刀。这刀又快又轻薄,比咱们使的利多了。若使得好,能一刀把人劈成两截。” “这处?” “烧的。火铳追着屁股后头,边跑边冒烟,丢死人。” 头一回见,她就被吓住了,于是一处一处地问来历。问得多了,孟开平也烦了,这样数下去,十八般兵器也不够数的,春宵苦短岂能辜负?他干脆直接将她翻了个身,继续从背后进进出出。 “……别问了。”男人低头吻她,堵她的话,将细细的呜咽与呻吟声全都碾碎在唇齿之间:“又不只我一个这样,少见多怪。” 他说得轻巧,对血肉伤亡习以为常,可师杭却深知其中厉害定比她看见的还要惨烈百倍千倍。连身为头领的孟开平都如此,何况旁人? 男人回回发泄完,总推说自己浑身发热,只盼能寻机折腾她第二回、第叁回。可惜师杭身子虽不差,但到底不能和习武之人相较,不管他如何口灿莲花威逼利诱,顶多受叁回便再也支撑不住了。如此,孟开平亦无可奈何,只好匆忙洗过后便窜出去练武。 比一人还高出许多的长枪,在他手中竟灵如游龙,随身而动。一点寒芒,一条红弧,呼吸之间便可取人性命,威慑敌手。 果真是叱咤军中的好武艺,那时,师杭倚在廊下静静瞧着。 她不愿心疼他,更没资格心疼他。因为他们这样的男人,根本不需要那些虚无缥缈的眼泪和关怀,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一刀一剑生生搏命换来的胜利——唯有滚滚血泪铺垫而至的攻城掠地,才能灼动他们麻木死寂的心。 就像是执刀数十年的刽子手,杀人不过头点地。日子久了,见得多了,即便犯人的头颅落在脚边也不会激起半分怜悯之情。 * “军棍也有轻重之别,齐闻道不过受了些许皮肉伤。今日的事,原是他求我做个样子,一则警醒,二则好让他在令宜面前卖个乖,哪知令宜那丫头……” 都灭了烛火歇下了,孟开平仍辗转难眠。想到沉令宜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肺腑之言,他也不由得伤怀忧虑起来。 要在林中埋伏冷箭,首先得知晓齐闻道他们的行踪。敌人阴毒些尚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自己人,真真透骨寒心啊。 除了最亲近的几人,孟开平没走漏一丝风声。他只说军中出了传信的探子,吩咐人速将齐闻道手下的护卫看管起来,逐一严查,没想到今夜便服毒自尽了一个。 他不该多想的。然而死的那一个,恰巧从前在赵将军手下任职,这又教他如何不多想? “筠娘,我不通。” 冬日的夜,屋子烧着丝炭、笼着暖炉,如春般和煦。孟开平拥着她,却觉得心仿佛丢在了外头的数九寒天里。 “我实在不明白,沐恩究竟何处得罪了赵将军?”桩桩件件,孟开平丝毫不瞒着师杭,甚至还盼着她能解忧:“细揪起来,无非就是我与双玉间有些嫌隙,何至于牵扯上令宜呢?” 师杭也不愿见令宜身处险境,于是思虑再叁,评判道:“依我看,不会是赵将军他们。若有仇怨,何不冲着齐闻道去?伤了令宜,除了牵扯麻烦,并没有好处可得。” “明日我亲自去瞧瞧。”孟开平亦如此想,当即决断道:“是也罢,不是也罢,总要查个水落石出。若当真是……谁也别想脱干系。” “你去时,最好寻到那箭。”师杭灵机一动,提醒道:“我猜那箭矢上许是有些痕迹可查——譬如,你们红巾军与元军的器械铸造之法大有不同,南北各路人马则各有不同。虽说未必精准,好歹也不至无所获。” 处理这些事情,孟开平远比她熟稔得多,又岂会思虑不周。其实他最担心的,不是吃个闷亏,而是那群人会耐不住性子再次下手,毕竟暗箭难防。 “马上就是年关了,你说要施粥放粮,那咱们便趁这月好生歇一歇,过个太平新年。” 这是难得的一段清静日子,过了今年,他也不知明年后年会身处何处,可还能与她共度佳节。 “你想去哪,咱们便去哪。山中赏雪也好,城中热闹也好,只要你欢喜。” 孟开平抚着她的发,哄她入眠。 “筠娘,我会陪着你的。” 闻言,师杭将小脸埋在他怀中,状似羞怯,轻声道:“那我有一事求你……” “何事?”孟开平随口道。 “我、我想请个大夫来瞧瞧。”少女懵懵懂懂,面色绯红道:“月信不调……想来不利有孕……” —————————— ——————————————— 孟开平:啊啊啊啊啊啊开心!老婆终于想通了!人生圆满! 师杭:^_^等着吧你小子。 顾周全 这话教孟开平立时怔住了,好半晌没回过神。 男人半支起身,在一片昏暗中沉吟良久。他看不清师杭的面容,却仍侧首紧盯着她。 “你……当真……” 师杭知晓他想说什么,因而并未多作解释,只反问道:“将军不便应允吗?” 她问得小心,他却愧疚万分。孟开平当然想应允,这是桩令他日思夜盼的事。此刻,浓烈的欢喜与缱绻的情意几乎要漫出他胸怀,可孟开平还是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绪道:“筠娘,你莫要怨我,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 师杭心中一松。 “你骤然提及,我实不知该如何同你开口。”这厢,孟开平还顾虑重重,生怕她听了不悦:“行房时,我从不敢弄在里头,正是担心你在这关口有孕。兴安城内百废待兴,应天城内又无依靠,我若带兵出征,你可怎么办呢?我不能只顾自己。” ……孟开平。 你怎会如此想。 你何必替我想。 闻言,师杭依旧默不作声,眸中似是一片失望之色。孟开平怕她不甚明了,干脆将自己的打算一股脑说与她听:“你现下年岁还小,自己还是个娃娃呢,我想的是再过两年——过两年,待令宜成婚后,齐闻道多半要调回应天去。届时,你便随他们一道回返。沉家嫂子和胡家嫂子都是可靠的,有容夫人在,旁人也不敢为难你。只要我得空,便常回应天述职,咱们不会分离太久。” “从前我总觉着,没有爹娘兄弟,亦不必受制于人。可现下我有了你,只盼能为你想得更周全些。”孟开平轻叹,又继续解释道:“局势未定,即便有了孩子,我也怕对他不住。筠娘,你能明白吗?” 当然明白。 师杭心想,只怕没人比自己更明白了。 城破了,她身为师伯彦之女当日便该了结性命。只因着爹娘的筹谋、她的懦弱、命数的捉弄,诸般成全利用,才教她苟活到了今日。 可兜兜转转,眼前困局岂非与当初如出一辙?倘若她与孟开平有了孩子,叛军败了,孟开平定然难逃性命,而她和孩子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自裁。如此,她不仅要试着再一次了结自己,还要连带着亏欠一条无辜的、与她血脉相连的性命。何其残忍,何其不公。 孟开平,多谢你为我顾及许多。 但我们永远不会有孩子的。 这句话哽在师杭喉间,想说却不能说。她既盼着有朝一日远走高飞,又需要男人的真心来庇佑她此刻安稳。不折手段地活下去,虚伪做作地筹谋算计,这些都是师杭从前最厌恶唾弃的。而她恰已成为了这样的人,日日做着这样的事。 所幸午夜梦回之际,想到去了的爹娘,再想到生死未卜的阿弟和绿玉,师杭总会挣扎着坚定心中所求。 孟开平是个浅薄没学识的,他虽不十分想要孩子,但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师杭估量着,未免万一,还是由她来绝此后患才好。 “柴媪走前曾叮嘱我,调理身子是要紧事。”少女略带愁容道:“每逢月信,腹中常绞痛难忍。说起日数,时而二十日,时而四十日,也总算不准……原先在府里请过些大夫开药,如今已许久未吃了。” 孟开平将她肩上的棉被掩好,揽入怀中道:“莫怕,左不过是请郎中的小事,明日我便从军中叫两个人来诊脉。” 闻言,师杭却摇摇头道:“医术道广,各有所长,不知可有专擅千金一科的大夫?” “军中都是男子,哪里有……”孟开平一时想不起,正准备打发人去城里另寻,可巧心念一转,还真教他记起个人物来:“嘿,倒真有个现成的!” 旋即,他兴冲冲拉着师杭,献宝似地说道:”前几日袁复同我回禀,提起军中有位郎中总嚷嚷着要回乡。那老头说,自己治惯了闺阁小姐,治不来这些打打杀杀的外伤。哼,我一听便知他在扯谎,男人身上的刀剑伤岂非比女子的疑难内症好治多了?分明是托词而已,我看他借口要跑才是真……” “他人现下何处?”师杭越听越不妙,急切道:“回乡去了吗?” “哪能啊!关起来了呗。”孟开平一脸不屑道:“老子这儿可不是那么好走的。想脱身?少说也得教他褪层皮。” 阿弥陀佛,幸而还没死。师杭听了,忍不住劝道:“医者仁心,救人性命,你又何苦为难呢?” 孟开平淡淡道:“筠娘,咱们又不是非他不成。你若想见,明日我将他提来见你就是。许他一月功夫,谅他也不敢治不好。” 师杭抿着唇,不置可否。 见状,孟开平当即改了种说法:“嗯,你说的有理,一切依你。” 师杭狐疑地望向他,只见孟开平又嘻嘻笑道:“明日我便将他请出来,先好生赔罪一番才是。老先生若能将你医好,那便是我孟开平的大恩人,必得备份厚礼答谢!” * 谁曾想,说好的明日,却因为那老先生的一场病拖了又拖。 直到腊月尾,师杭才终于得见了这位旧识。 “大夫,我……” “姑娘,静言。” 隔着床帐,王莲芳一手搭脉,一手捻须。他阖眸诊了半晌,方才幽幽开口道:“连翘,开个清心的方子。” “哎。”跟在他一旁的丫头应了一声,麻利地取出纸笔,默好了方子便递给她师父。 “姑娘,心不静,气血不畅,长此以往则淤塞渐重,于百事皆不利啊。切记,切记。”王莲芳仿佛着急赶科场的举子一般,匆匆交代了方子,收好药匣便眼见着要遛。 “大夫,烦您留步。”师杭赶忙唤住他:“小女尚有一事求解。” “唉,姑娘,你本无病,且恕老夫无能,不如另寻高明。”此地不宜久留,若非受那匪头胁迫,他万万不会揽此麻烦。王莲芳当即推拒道:“房中无人侍候,老夫还是避嫌为妥。待这几剂药吃罢,再来为姑娘请脉。告辞,告辞……” “王太医!”师杭眼下也顾不得什么了,她急得直接撩开帐子,质问道:“昔年你蒙冤垂死,是我父亲执言为你翻案,教你在牢中捡回一条命。如今我有求于你,你却要独善其身吗?” 王莲芳大惊失色,闻言,立时回首看去。一旁的连翘甚至失了手,将案上的茶盏打翻在地。 师杭眸中蕴泪,含恨道:“阿娘她看重你的医术,准你入府问诊,六年间,我师府予你的恩惠足够你开上三五间医馆了!王太医,难道在叛军中效力久了,便不敢认我了?” “不、不……”王莲芳颤巍巍跪了下来,重重叩首道:“小姐!是老头子我眼拙,竟未、竟未认出……” “孟开平原想将你关到死,是我发话,才将你放了出来。你既无能,瞧不出什么病症,不如再回去待着罢。” 王莲芳早年在宫中太医署任职,遇难后被逐出了宫,幸得贵人搭救,才能在徽州一片有个容身之处。他在后宫与高官内眷的闺帷中行走多了,年纪又渐长,倒钻研出了两条医术之外的金科玉律。 干这行,一是要心思活,官眷们不露面不直言,他也得猜出真意;二是要嘴巴严,越富贵的人家,乱出生天的事就越多,他听见了看见了,只能烂在自个儿肚子里。 眼下的情形,他心念一转,无需多问便已猜出了大概。总管大人家的这位小姐,从前望闻问切时,他曾斗胆窥过数回玉容,当时便觉容貌绮丽。若非侥幸投了个好胎,落到寻常人家只怕是桩祸事,没想到果真言中了几分。 他慌乱不堪,勉强憋出几句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师杭听了却冷笑一声:“我没功夫同你叙旧,只问你一句——可有避孕的好法子?不拘如何用,更不拘伤身与否,只求隐蔽些、不易教人察觉。若有,速速开了方子交与沉家姑娘,过两日她会唤你过去。” 说到这儿,师杭顿了顿,还侧首瞥了他一眼:“若没有,你便回去替自己备副好棺材罢。” 霎时,王莲芳连话都说不出了,面色惨白胜雪。他实在想不明白,不知她遭逢何等变故。否则,从前娇养的闺中小姐,怎会变得如此果决狠心? 恩威并施,是师杭从孟开平身上学来的手段。这王莲芳虽是旧人,却是个胆小怕事的,若不逼他一把,她又怎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王太医,你不愿在这军中,我可以帮你。” “按我说的做,你可以在城内重开医馆,绝不会有人阻拦;做好了,若你想走,钱粮要多少有多少。” 师杭平静下来,兼之施恩道:“此事一了,你也算报了我父亲的恩情。往后两清,再无亏欠。” —————————— ——————————————— 孟开平:谁懂,我超爱的!(星星眼) 师杭:好烦。好麻烦。 盼忍冬 нā𝓲tā𝖓𝓰𝔴𝑜.𝒸𝑜𝓶 这是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 冬日夜长。天还没亮,院落寂静无声,屋内也昏暗一片。有些朦胧的雪光与月光流转在床帐间,略映出了其内的温情缱绻。 “……将军。”少女面如芙蓉,娇若桃李,伸出一只玉臂柔柔地勾住了身侧之人:“府外既已支了棚子,何日施粥?” “今日。”男人微阖着眸,十分自然地侧首吻她,又将她裸露在外的手塞回了被褥里捂好,怕她受寒。 “今日?”可听了男人回话,师杭哪里还待得住,只怨他半点不与自己多说。圕請到渞橃網詀:𝔭o⒙𝓬𝔩𝖚в 她窝在他的胸口,希冀道:“那我去瞧瞧可好?” 然而,孟开平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否决道:“不妥。” “为何?”师杭不依不挠追问道:“长庆寺和栖岩寺外的粥棚都搭了五日了,今儿是叁十,能出什么乱子?出去透口气罢了。令宜日日都去帮着施粥,这也是件积德行善的好事,我只同她一道,绝不……” “筠娘,我不准你去。”饶是她说了这许多,孟开平却睁开眼睛,起身掀开帐帘一角,再次否决道:“霜前冷,雪后寒。眼下外头冰天雪地的,你身子又弱,不如再多睡会儿。今日节下,又在府门口,都是些走投无路的难民,保不齐还深恨着咱们,只盼能冲进来端了这‘贼窝’呢。你去了,教我如何放心?” 他将外衫穿罢,又绕去里间屏风后头,将数日未穿的重甲披在了身上。 “令宜去,是为着她娘在病中祈福,病急乱投医。有齐闻道在旁,出不了岔子,可我却抽不得身时时看顾你。前几日在庙门口尚且能安抚人心,万一今日闹起来……” “必是要见血的。” 闻言,师杭心中顿寒。 可孟开平却只当寻常,面色极度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他穿戴齐整,又迈步来至榻前,抚上她的面颊轻哄道:“听话些,筠娘,等我回来。” 男人本就身量颇高,宽肩窄腰,着常服时便似鞘中剑,锋芒稍敛。一旦甲胄在身,便锋锐外露,势不可挡。他俯下身,一大片黑影便覆了下来。男人的神情和语气分明是亲昵的,可师杭却几乎快喘不过气。 “别……将军。”她记挂的正是这件事,又怎能让孟开平轻易离去:“别杀人,求你了。” 孟开平的面色一瞬变冷。见他默然不语,师杭继续哀求道:“且当是为子孙后代消业罢。” 他对人命毫无怜悯,难道就不怕这业障将来报应到他的儿女身上吗? “筠娘,你晓得的,我不信这些。”孟开平决然道:“我也不许你信。神佛管不了这世道,黑白混淆,是非不分,外头的事难道你没听说吗?” 她听说了,所以才央告他准她出去一回。这几日粥棚的事在城中闹得轰轰烈烈——扶贫济困之举,却也有人不领情。一小股城外而来的流民四处散播谣言,说红巾军与青军之流无甚区别,只当城中百姓如圈养的牲畜一般。有粮时布施,免他们饿死,为的竟是无粮时好以人为粮。 于蝉同她说起,又再叁劝她,莫要插手这桩事。孟开平在军中发了好大的火,抓了几人以儆效尤,杀之示众。可此举却反倒落实了谣言般,引得越来越多的百姓信以为真,致使人心惶惶。 “……筠娘,外头的一切事,听听便罢。这不是咱们女儿家该管的。” 可师杭思来想去,根本无法置身事外。主意是她提的,她盼着严冬之下无饥馁,路中不见冻死骨。然而,若因此使得一部分人死于流言刀剑误伤,岂非又是她的罪孽? 孟开平漱洗净面后,只仰头饮了口茶便急匆匆走了。落地花罩外,一盏小小的烛台正映着微弱的光亮,窗外的落雪声簌簌可闻,师杭终是掀开馨香暖和的被褥起了身。 “骨碌”一声,熏被的银香球被无意间触碰到,滚落在地。 她拾起地上鎏金镂空的忍冬纹银香球,垂睫细想。 满府里算起,既与她交好、又能调动护卫的,也只于娘子一人了。 她还须求她这一回。 远来客 东边的院落地方虽小,却胜在清幽宜人。自重修之后,更多了一份雅致。 天亮后,外头的落雪积了一指多厚。师杭翻出了厚实的羊皮小靴与风帽,又罩了件秋香色的哆罗尼对襟厚棉褂子,顺着抄手游廊往娘子于氏的院子走去。 凛冽的西北风刮过窗棂和屋檐,发出呼呼的啸声。 “姑娘?” 远远的,守在院外头的丫鬟见有人来,还以为是沉家姑娘,笑容满面迎道:“雪天路滑,姑娘怎的只身来了?齐小将军巡营呢?” 师杭闻言一顿,明白这是错认了,于是便稍揭了风帽沿儿,露出一双春水似的眸子来:“叨扰了,娘子可用了早膳?” 少女分明和和气气的,举止顿挫间睫毛微颤,红唇轻启。然而,那晶亮的雪花落在了她的碎发上,愈发显得她整个人宛如飘雪琉璃塑成的冷美人,轻盈剔透,不可亲近。 “……师、师姑娘!”丫鬟愣了好一阵,又是惊异又是欣喜道:“外头这样冰天雪地的,您怎么来了?” 师杭失笑:“我来得不巧了?” “不不不!”丫鬟立时变了面色,匆匆将怀里的手炉塞给了师杭,拉着她一边朝院内走,一边絮絮道:“怎会呢,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娘子盼着您日日都来才好呢!可叹娘子她多病多灾的,这天又一连几日都不放晴,也不便往您那儿去。” 她稍停了两步,望着师杭身上半新不旧的褂子蹙起了眉头:“只是,姑娘您也该多多保养身子才好。前些日子请了大夫,药还未断,伞与手炉竟都忘了带了,我去院里给您取了才是。方才头一场雪,冷天还在后头呢,若冻病了,娘子如何过意得去……” 她说了这许多,却口齿伶俐,头头是道。既全了礼数,又关切周到,句句好意都教她回绝不得。师杭捧着手中温热的掐丝珐琅暖炉,侧首细看了她好几眼,不由问道:“你是自小跟了娘子来的吗?” 闻言,丫鬟摇了摇头,答道:“奴婢叫青云,是自应天来的。” “青云?”师杭不禁讶然:“好大气的名字,可有典故?” 一阵风起,树梢上的积雪亦被吹落,簌簌作响。 “回姑娘,扬雄的《羽猎赋》中有言,‘青云为纷,虹蜺为缳’。” 言谈间两人已然到了檐下,青云替她打了帘子,低眉顺目道:“是从前主家公子赐的名,既有出处,不敢轻弃。” * 于蝉见到师杭时,怔了一瞬,但很快便显露出一副无奈神情。看上去,师杭的到来已是她意料之中。 可当师杭进了内室后,却吃了一惊——今日竟不只她一人早早来访。 “瞧瞧。”花梨木围屏内,于蝉搁下手中茶盏,打趣道:“我就说今日忙得很,单沏这一壶茶怕是不够呢。” “……方才清早,贵客登门,恐怕荷娘你压箱收着的好茶必得拿出来了。”话音落下,那屏外之客亦回首望向师杭,起身行礼道:“师姑娘,久闻大名。” 他行的是回敬晚辈的礼,府内还从未有人待她如此托大。师杭听见“久闻大名”四字,当即料定此人多半也自红巾军中而来。 眼前的男子已过而立之年,身量较孟开平还稍高一头,立在原地似磐石不移,看上去便是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面黑如铁,却又不似那传闻中梁山上的“黑旋风”,除去骁勇之气,更多的则是和煦坚忍、四平八稳。 “这位是花云,花将军。”于蝉见师杭一语不发,心中暗叹,只好出言圆场道:“筠娘,他也算是二公子的义兄,与我曾有同乡之谊。” 果不其然。他们这群人,任谁都互称义兄义弟,真真假假实难分辨。不过以于娘子这样清淡孤僻的性子,倒是难得见她招待什么旧识,想来这位花将军自有些独到之处。 “不知将军现今镇守何处,又如何听闻小女贱名?”师杭并不落座,直接了当道。 “师姑娘,敝人镇守太平两年有余,虽算不得清闲,但还是能常回应天瞧瞧的。”花云面上挂着浅笑,不紧不慢道:“你与廷徽之事,在军中遍传,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些年来,元廷被俘入营的官眷足有千百不止,可如你一般能活得如此风光无忌的,却从未有过。姑娘尚且是头一个。” 初初听闻,花云实在没法将这桩风流公案同孟开平扯上关系。他眼中的廷徽,是个能动心忍性的好小子,绝不会干出此等自毁前程之事。要女人,贪美色,也该分得清敌我。应天那群混小子干的混账事再多,论总也不如孟开平此番一鸣惊人。 这段时日以来,齐文正他们都在背地里笑话,说孟开平原来好这口,也不想想生下的儿子日后是喊他老子还是喊贼子。 话虽难听,理却是这个理。他都做到一路元帅了,要什么得不到?非得要个异心的枕边人。 花云原本还没那么忧心,可后来与曹将军一合计,竟猛然发觉孟开平兴许早有预谋——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当日,他主动请命来徽州打这场极难打的仗,关了三日城门严防死守,又将总管府翻了个底朝天。众人都只当他为的仅仅是高官厚禄,没想到他其实另有所图。 “将军谬赞了。小女是落难之人,又怎敢张狂行事?合该时时处处皆为忌惮才对。” 师杭向来是个遇强则强的,她脚下站的是自家府邸,面前又有于蝉,此刻竟凭空而来一股子硬气。 “小女无才亦无德,相较旁人,多的只是些许胆量罢了。” 花云一听,重新打量了她一番,兴味盎然道:“哦?那在下倒想见识一番,姑娘胆色几何。” 闻言,师杭也笑了。 “若我说,此刻要借将军手下一百兵士出府,将军借否?”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霎时凝滞。 稍顷,于娘子最先阻拦道:“筠娘!万万不可!”她隐约猜到了她的来意,可又不得不护她周全:“今日切莫出府!” “你要兵士做甚?”闻言,花云面色也冷肃下来:“师姑娘,廷徽往日便是这般骄纵你的么?你看清楚了,我可并非你府中家丁,由不得你随意差遣。” 此番他简装轻骑而来,只为与孟开平一会,匆忙得很,手里拢共也就带了百余人。她张口便要借走大半,此举的确胆大包天。 闺阁女子本该谨小慎微,可她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整日描画绣花的女人,通身的气质反倒有几分像…… 容夫人。 花云浓眉一皱。 他从前曾听闻过师伯彦的大名,也晓得他夫人出身高门,可他却没想到这对夫妻竟教得出一位脱出世家贵女模子之外的女儿。 孟开平这臭小子在徽州胡作非为,仗着平章无暇收拾他,更不屑为一介女流伤及情义,殊不知平章心中早默默记下了这一笔。年关在即,各地早早都递了述职的折子。旁人都在回应天的路上了,唯独孟开平的折子被留中半月不发。最后,孟开平被勒令不得回返,只教胡将军替了他前往应天。 今年应天的岁宴上,各路长官独独缺了他一个,这还是他封帅的头一年。 再没比这更羞人的蠢事了。 虑及孟开平的前程,花云正欲再训斥这女人一番,却听师杭又出言道:“我求将军,为的是城中百姓。孟将军治城无方,一味施暴弹压,喜庆祥和之时皆人心惶惶,更遑论日后长治久安?外头流言四起,必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孟将军一早便着了重甲出府,我料想他是要在今日以杀止杀,可焉知有心之人是否会趁乱逞凶、借杀起事?” 花云怔住了。 “将军,我说这些话,不为元廷,不为我爹爹,更不为我自己。我只怕徽州城的百姓在经受一番烧杀抢掠后,还要被旁人利用再遭杀戮。城既已占,总不该如扬州一般最终只余枯骨荒城,攻守易形,争来夺去,徒然而已。将军也是有家室亲眷的,我信您,必不忍心旁观。” “再者,若我没料错,年节下您本该径直北上面见平章。太平府离应天极近,您却偏偏绕路向南至此……” 说到这儿,师杭顿了顿,鼓足勇气继续道:“您对平章不敢有瞒,倘若他得知今日徽州又出了乱子,是否会重罚孟将军,您以为如何呢?” 好大胆的话,于蝉此时已然听呆了,根本顾不上阻拦她。 倒是花云反应极快,稍顷,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捞起一旁的墨黑披风便丢给了师杭。 “来人!取我的手符,吩咐王大人快马去城外大营调人来,严守城门!快去!” 门外守卫领命立时便奔走开了。师杭见他如此通情理,暗暗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急切补充道:“将军,还有府内……” 花云抬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旋即从容道:“小姑娘,你能想到的,廷徽也能。” 他是个聪明人,可他却比你自负得多。 早晚要栽跟头。 断明路 烈烈寒风起,惨惨飞云浮。 屋外天寒地冻的,师杭躲在宽大的披风下,丝毫没了说话的兴致。她将小脸尽量埋在衣领里,只露出了一双眸子,掐金挖云的羊皮靴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寂静无声。 花云嘱托她道:“府外有我,我会另遣五十卫去侧门处,将沉家姑娘他们唤回来。师姑娘,回去罢。” 师杭抿了抿唇,无奈询道:“小女可否一同跟去?” 闻言,花云摇了摇头,毫不避讳道:“师姑娘,我信不过你。” 师杭不再言语了。 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去了反倒容易添乱。可她已五月有余未踏出府门了。近半年的时光,府内只不过是从初秋到严冬,经过一轮景致变换而已。可府外呢? 正当乱世,一日间都可能倾覆一城,师杭根本难以想象。可孟开平从不愿同她多说外头的事,更不提现今局势如何。原先孟开平信誓旦旦,要让她吃苦受累,让她领教这世道之艰的。然而头两月一过,男人却逐渐转了性子,生怕她受一点儿委屈,只盼能跟她关起门来过小日子。 这段时日不知怎的,义军并没有什么大动作,似乎欲以徽州为据休养生息。师杭困在方寸之地,日日望着院墙也只能干着急——饶是她再娴静的闺秀性子也快被逼疯了。阿弟音讯全无,无论她在何处亦不得心安。孟开平不带兵出征,她如何能寻机脱身?即便脱身,她对外面的情形一无所知,又能走多远? 去往侧门那队人回来得极快,不过小半柱香的功夫,师杭便见廊那头有两人相扶着缓步行来。 沉令宜这一月来消瘦不少,小姑娘又正抽条,愈发显得清减了。师杭先前送她的那白狐氅衣压在她身上,严严实实的,外头又罩了件湖色织金的披帽,长得已拖了地,一瞧便是齐闻道的衣裳。 少年此刻守在一旁,亦步亦趋地护着她,面上也是愁容不展。 “筠姐姐……咳。”沉令宜开口便忍不住咳了几声,歉然道:“今日许是吹久了风……” 她原本是多么跳脱欢欣的性子,为着她娘的病,日日除却守在榻边尽孝,就是跪在佛堂里抄经祈福。布粥的事其实根本无需劳动她一个女儿家,可拖到这一步,但凡能为她娘积福积寿,她都愿意一试。 想到沉周成,师杭总是将他归为孟开平一类,可望着眼前的令宜,她又不禁觉着自己与她其实一般无二。 “外头简直乱出生天了。”齐闻道无奈道:“我早不叫你去,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若非花云大哥镇住了那群人,咱们连脱身都难。” 说罢,齐闻道又转而觑了眼师杭,幽幽道:“你也出来做甚?该不会是想趁乱逃走罢?”他嘴上一向是不饶人的,对着师杭更有股莫名的怨气,于是继续道:“我劝你想逃还是改日——你男人开了杀戒了。他若发觉你要跑,这回,许是会拿全城的人头吓一吓你呢。” 师杭知晓他还在拿先前那回事打趣,不过孟开平若真发起疯来,她是绝不能坐视不管的。 “他杀了多少人?”师杭没想到花云也节制不了他,当即愠怒道:“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他竟也能下得去手?” “你倒是会发善心。”齐闻道却丝毫不觉孟开平之举过分,不以为然回道:“那群人扮作难民混在百姓之间,实则却是城外苗寨的匪徒。苗人在元军与义军中摇摆不定、首鼠两端,只盼着城内大乱才好呢!其余各路早就浩浩荡荡灭苗了,孟开平也是个耳根子软的,听了你的话,愣是一个寨子也不屠。如此自不能立威,平白惹出这许多麻烦来。前段时日我与朱家公子四处斡旋,也不过说服了十之五六归顺我军。漫山遍野放眼望去,兴安周遭大大小小的苗寨数不胜数,焉知其中又有多少异心的?师大小姐,我的确想速速将你送走,可却不是同令宜一般为着你顺心遂意。你若再待下去,迟早……” “沐恩!” 四下虽无人,可这些话也不是能站在院子里高谈阔论的。沉令宜怕他东拉西扯间冒犯了师杭,赶忙阻拦道:“你不爱帮忙,大可丢开手,何故蝎蝎蜇蛰言出这许多?你们都向着开平哥,可筠姐姐孤身一人在这儿,谁又向着她呢?” 齐闻道气闷极了,想不明白师杭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他待令宜一如孟开平待师杭,尽全力报喜不报忧,故而这丫头也不十分清楚当下的局势。等年关一过,大军就要开拔了,平静安稳的日子再不会有。师杭的存在就是个负累。 “我凭什么向着她?我只不过向着你罢了。”齐闻道火气颇大道:“她眼下正同孟开平卿卿我我、你侬我侬,骤然跑了,孟开平还不得跟死了婆娘一般嚎丧?仗还要不要打了?你帮她,孟开平必要拿你撒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是求她认清些,自个儿同孟开平断了,免得累及旁人!” 断了?她要怎么了断? 分明是逼她自裁。 沉令宜听得云里雾里,可师杭却听明白了。眼见这两人还要再吵,她轻轻一笑,携了沉令宜透凉的小手安抚道:“先回罢,令宜,好生陪陪你娘。晚些时候我再去看望。” 她劝了半晌,终是将她哄了回去。齐闻道冷眼瞧着,沉令宜要将那织锦披风脱了还他,他也不接,扭头便出了廊下。 他衣着单薄,一身玄金的轻甲在外,雪落在上头一时都化不开,可见有多么冰寒。少年发上束着条青色发带,似竹叶之扁青,在这呆白一片的雪景中竟成了独有的亮色。 “你待令宜,面上尚不如心中的十之一二。” 师杭拢了拢衣裳,也跟着他迈入了无遮无挡的雪地里。齐文道单手负在身后,知晓她有话要说,便先讥讽道:“你懂什么?你是富贵日子过久了,仗着总管家小姐的身份,便觉世上一切得来皆易——‘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这话你听过没?没有权势的男人不得不打仗搏命,挣一个立足的前程,没有权势的女人也不得不去依附这样的男人,才能保得性命。别再唱你那风花雪月的无趣戏文了,师小姐,现今台上演的可并非‘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而是‘宋太祖龙虎风云会’。” 齐闻道不愧是下苦功读过些书的,师杭觉得他说话有趣,一时也无意打断他。 “再者,你待令宜又有几分真心?王莲芳半月请一回脉,你怕孟开平疑心便拖令宜替你转手那些脏东西。”齐闻道冷笑着说道:“到底还是你的心够狠,对旁人狠。” 孟开平他待你不薄啊,居然连半分温情都不肯留给他。日后他幡然醒悟,发觉被骗,不知又会如何看你。 师杭对此更不能争辩,原先想说的话都被她咽了回去。每个人的立场不同,能普渡众生的是观音大士,不是她。 “要不要出去瞧瞧?”雪愈下愈大,愈下愈急。齐闻道估摸着孟开平差不多快收手了,故意引诱她:“给你半日,我帮你拖住孟开平。你若能侥幸混出城,我还能再给你指条明路。” “明路?”师杭反问道:“半日而已,我又能走多远?你该不会是让我投奔苗寨罢。” 玩笑而已,齐闻道却没想到她会一语中的,不禁挑眉地看了她一眼。只听师杭继续道:“令宜应当同你说了,我要去鄱阳,其余哪里都不会去的。” 闻言,齐闻道默了好半晌。就在师杭都以为他不会再多言半句,正欲离去之时,他却突然拦住了她,拧着眉说了这样一句话。 “虽不知你为何执着于去那里容身……不过,师杭,你知道鄱阳已落入徐寿辉之手了吗?” 话音甫落,顷刻间,呼啸而过北风卷起了少女的风帽,也卷走了她心中仅存的安宁。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此时此刻,师杭终于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茫然无依。 “徐寿辉攻陷都昌,四面围城,主动劝降守将符光。符光遂归附徐部,任江东宣慰元帅。” “天完军与我军并无甚不同,皆为起义之众,所拥之势更广。徐寿辉发于微末,少时受元人欺压,深恶元臣,不肯受降者必杀。” “那里已不再是元军守地了,你去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不复返 阿娜日离家时,遣走了身边仅剩的奴仆。 大年三十,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欢喜佳节,小院内却一片荒凉。婢女泣不成声,用蒙语不住地劝她,求她暂留几日。可阿娜日去意已决,见状仍毫不动摇。 “……小姐,您孤零零一个人,这又是何苦呢?”婢女亦不知该何去何从,只得拉着她的裙角竭力挽留道:“外头冰天雪地的,便是要走,再过些时日也好……” “走开。”阿娜日扯开裙角,瞥了她一眼,漠然道:“你若想留,这院子便送你了。” 说罢,她便欲推门而出。 “小姐!”婢女赶忙膝行几步,凄切唤道:“人死罪消,祸不及子,那群叛军绝不会再欺辱咱们了!咱们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也算是死过一回……往后便是抛却前尘重活一回又何妨?” 闻言,阿娜日脚步不禁一顿,旋即狠狠攥紧了手心。 婢女以为她心有动摇,继续道:“近半年来,城内祸患渐平,就连元人也未再遭屠戮。那孟元帅既肯松一松手,许咱们在这儿过日子,您不如承了这情……” 败都败了,事已至此,她们两个女人还能做些什么呢?兵败当日,主家老爷律塞台吉被俘,家中女眷一齐被掳入营中受尽折辱。她们从前都是活在天顶云端的千金贵眷,莫说布衣百姓,就连寻常汉臣之家都难入她们的眼。可沦为营妓后,时移势易,云泥倾覆——凭借着斩杀元人换来的功勋,低贱肮脏的汉人奴隶都能来踩她们一脚。毕竟玩弄女人是叛军军中最为廉价、最唾手可及的消遣。 后来,夫人自裁,其余人等也都死的死、散的散,最终仅剩下小姐与她苦熬到了归家之时。她们都是硬撑着一口气不散,才勉强死里逃生的。原以为一切尚有可望,原以为达鲁花赤府邸尚能留存,谁承想老爷竟于前日暴毙身亡。 “一群穷凶极恶的嗜杀之徒,想教我在他们手下摇尾乞食?绝无可能。” 阿娜日将一腔恨意都倾注于叛军、倾注于贼首孟氏身上。即便无力血刃仇敌,她也宁可散尽最后一分家财去助长城中的风言风语,只求给那孟开平添一添堵。 至于她自己,她早就不想活了。 这一日,纷纷扬扬鹅毛似的大雪始终未停,轻薄素白的雪片儿坠在地上由人践踏而过,便立时污透了颜色,成了肮脏不堪的泥水。路过元帅府时,阿娜日驻足远观了许久,冷眼望着那府门外的混乱场面。 乱世当前,兵刃相见、刀戈相侵早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徽州城内的这一股红巾军还算有些人性,并不以屠戮平民为乐,旁的叛军可就说不准了。 不过,论来论去,贼人总是靠杀人立威的。她亲见那孟开平重甲加身、手持长剑立于熙熙人群前,但凡有一人出头挑事,他便着兵士将那人押于阶下,不发一言,手起刀落。 人头若物滚落在地,长阶染血,血流不尽。 原本正悉悉窣窣意欲暴动的人群一瞬便鸦雀无声了。眼下冷硬的石阶恰如屠户铺前的案板,如此轻易果断地砍了十来颗后,场面更似冰封了般,人人心中寒彻,眼中无光。兼之又有一队人来,将整个元帅府守得铁通一般严密,更加无从侵扰。最后是位持弓的少年人,从手下腰间随意抽了支羽箭,又射伤一人权作威慑后,才算了结了这场杀戮。 人群如林中鸟兽受惊,顷刻之间散开了。没人在乎闹事的那些元人究竟从何而来又意欲何为,不远处就是新鲜垒砌的头颅,他们却视若无睹,只麻木地捧着饭碗吃着“刽子手”施舍的粥水。毕竟吃了这一顿,下一顿能否熬来还是未知。 这样的世道,人命果真连牲畜都不如。阿娜日霎时都有些恍惚,无力地垂头倚在巷口,汉人、元人、高官、庶民……到了今日,还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别呢?八十余年铁腕更迭,他们终于从草原扎根在了中原。原以为权柄在握便能长治久安,可眼前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难道他们元人当真有违道法、失了天命? 阿娜日逼迫自己从迷惘的幻梦中清醒,再次抬头望向府门——以为是此生最后一眼,没想到,她竟再次见到了一个已许久不曾记起的人。 * 师杭想过,无论眼前景象如何,她都绝不会失态于众。可决心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花云将军的披风护在她身上,却过长得垂了地,成滩的污血顺着披风下摆浸湿后蜿蜒而上,像丝丝吐着信子的毒蛇,牢牢将她锁在原地。 “筠娘?” 孟开平见是她,抬手就要将她往回送。可抬手到一半,他又发觉自己手上亦沾满了血渍,只好收手往自个儿披风上用力擦了擦。 披风唯有赤红与玄黑两色,无论哪一种染了血,远看都丝毫不会显露出来。 师杭紧盯着他的右手与长剑,根本不敢将眸光移开。初初来只扫了一眼,满目的腥红加之令人作呕的扑鼻气味,立时便教她忆起了城坡那日的惨状。细算起来,她也只亲自目睹过那一日,往后便一直被孟开平严严实实护在府中。日子愈过愈教她恍恍惚惚,她都快以为她的枕边人是个善恶分明之人了,可事实呢? 事实是,他于乱世手握屠刀,遇佛杀佛,遇人杀人。 孟开平不喜欢她此刻盯着自己的眼神。她投射向他的那种目光,浓浓嫌恶中还有深深淡漠。原来,无论他怎么努力讨好,她都看不起她,从始至今,她都坚决地和他划清界线。 恰如多年前高台下的惊鸿一瞥,他只配遥望云端,而那抹彩云,绝不会被地上的烂泥所污。 于是他不敢再将手伸向她。 “……为何要这般。”师杭问他,却又不像是在乞求他的答案,语气生硬得不带一丝温情:“孟开平,你当真学不会‘慈悲’二字吗?” 孟开平张了张嘴,他想说,他杀人是为了立威平乱,这些都是必杀的。可他转头看了眼阶下堆着的无头尸山,竟也不敢担保其中没有罪不至死的人。 “好如你送我的那白狐斗篷。”师杭嘴角轻蔑道:“多稀奇的物件啊,饶是我自诩矜贵,也没见过那般大的一张狐皮。明明拼凑而成,可看上去不光毫无瑕疵,就连毛色光泽都是同一的。你将它赠与我,我拿着却只觉浑身发冷,更不敢用。想来必得屠戮上百只白狐,方才能取这一张罢?” “筠娘……”孟开平彻底慌了,他想上前抱她,却被师杭退后躲开了。 雪片飘过他们之间,又打着旋儿坠落在黏腻的血水中,融后不见。 “廷徽,速随我来。”此刻花云将军亦收拾好了局面,他瞧着僵持不下的两人,浅浅横了师杭一眼,而后朝着孟开平道:“正事要紧,轻重缓急你心中有数。” 未失他所望的,孟开平果然没有拖泥带水。 “回去等我。” 男人并没有多做解释,他只留下一句话,便利落干脆地随花云离去了。师杭仍怔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望着远处的路以及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什么都想了,却也什么都没有想出个结果来。她的脑海中一会儿空空荡荡,一会儿又混沌不堪。 鄱阳没了,符光一众也都成了叛军。 多可笑啊,这便是爹娘为她筹谋许久方才挣出的唯一一条生路。还不到一年光景,元军竟已溃败至此,那么,再过三五载呢?元军还能夺回四分五裂的失地吗? 师杭与符家的关系,仅限于杭宓与符光之母的闺中情谊。自两人相继出阁、又都随着夫君各自外放后,天南地北,再难相会,只偶有书信往来。至于符光之父并他本人究竟是何性情,师杭全然不知。更何况,唯一的信物也被她给了绿玉与师棋,倘若当真投奔了去,小小玉佩之轻何至于让符光冒着通敌的风险收容他们呢? 再者,即便孟开平助她全力去寻,至今还没有寻到绿玉与师棋的踪迹。他们生死难料,她独身一人投奔至徐部会被善待吗? 绝不会。 徐寿辉的故事,师杭也是听孟开平讲过一些的。男人闲来无事时,便会缠着她东拉西扯,跟说书似的同她讲一讲各路起义军的旧闻。 徐寿辉此人原是个卖土布的小商贩,为人胆大、豪义。当年白莲教会韩山童、刘福通等人打至大别山脚下,徐寿辉见机也顺势起义,带着身边好手邹普胜、倪文俊、陈友谅等人,一道加入了红巾军。他们以“催富益贫”为号,建国“天完”,意在压倒“大元”。 红巾军最初由白莲教组建,后来被各路农民起义军效仿,细究起来都归论一个祖宗。齐元兴的老丈人郭子兴原就是濠州红巾军的头儿,而如今孟开平他们所效忠的小明王,正是白莲教教主韩山童之子——韩林儿。韩家父子一方面鼓吹所谓“明王出世,弥勒佛降生”的教义,忽悠劳苦百姓;一方面又打着“反元复宋”的旗号,自称是徽宗的八世孙和九世孙,以此招揽怀宋书生。 当日谈到此处,师杭便讽孟开平道:“弥勒是救苦救难的未来佛,什么明王,什么皇族后裔,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匪头而已。” 闻言,孟开平毫不在意道:“自明王出,大元气数日渐消磨。因是未来佛,且看未来之事是否有望。待到元廷既破,天下苦熬着的芸芸苍生得以解救,又怎么不算救苦救难呢?至于皇裔一说,若无天命在身,今日也不可能坐在这个位子上,依我看,徽宗窝囊,尚不如明王远矣。” 师杭是信佛的,听了他的歪理,不由恼火道:“你们以此为旗号聚众起义,杀伐不断、争名逐利,满心仇怨地用他人的血肉为自己铺路,难道这便是佛法吗?荒谬!在你们心中,根本就不信佛,更不信命,只是编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头罢了!” 可孟开平依旧面不改色道:“我不信佛,是因为曾错信过。我娘快死时,我日日祈求老天爷饶她一命,甚至甘愿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天若有情,也该怜悯稚子诚心,可惜,天道无情。从八岁起我就晓得,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若做不成刀俎,总有一天会变成别人案板上的鱼肉。” “乱世当前,风云变幻难测,没人知道明日的烽火会燃到哪儿。筠娘,我受够了,我宁可日日杀人,宁可时时被杀,也绝不要当个愚昧无知、无法反抗,只能被烽火狼烟逼着离乡逃命的难民了。” “我要主宰战火燃去哪儿,然后彻底终结这一切。” “否则,吾宁立死。” 师杭霎时被他惊住了,惊讶之后,竟由衷生出了一丝敬意。 男人面色如常,一切言罢后更是不动声色,可师杭清楚,他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他也正坚定不移地走在这条艰难无比的路上,愈行愈远。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与他所经历的相比,她过往的人生实在乏善可陈、黯淡无光。孟开平八岁起便下定了决心,而她长至今日,竟还未了然自己的志向,更谈不上为自己的志向舍身忘死。 尽管立场不同,可师杭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个志向高远、极有气魄的男子。他若胜了,百年之后,史书工笔必会大加赞誉褒扬他,他的名字会流传千古,孟氏一族的荣光也会自他而始;即便他败了,算不得英雄,也足以称作个枭雄。朝代更迭,古今皆同,人生代代无穷已,便是因着此时造了元廷的反,百年之间骂名加身,可千万年后,他一定还会被人记得的。师杭坚信。 在这世上活一遭,能按自己期盼的方式过罢,其实便已足够了。师杭盼着自己也能这般,用自己的方式,循礼义、立志向,好好过完这一生。 酒底言 至正十七年的除夕,孟开平是在马背上冒着凛冽风雪度过的。 前几日他还许诺师杭,要陪着她过个太平新年,就当是补偿她前一年遭受的苦。一岁除过,往后都是安安稳稳的好日子。可叹他终究身不由己。 这一路,只他与花云将军为首,袁复为从,另有十来名亲卫护送。看上去,轻装简行得都有些过了头,任谁也料想不到这毫不起眼的一队人里有徽州的一路之长并一府之长。 白日里别了师杭,孟开平什么行李也未收拾,只来得及着人牵了泥炭来,又取了件要物随身放好,翻身上马便飞驰出了城。花云的来意他再清楚不过,这是平章给他递的梯子,意在教他速返应天请罪认罚。罚归罚矣,只不过不在明面上罢了。平章不会对外声张驳斥他,可于他而言,“负荆请罪”的模样还是要做出来的。 这一路难走。越向北去,落雪越密,寒意越浓。马背上无遮无挡,寒风迎面刮来,刺得人眼痛难睁,颊上的皮肉更如冻实了一般难挨。饶是他们尝惯了急行军的滋味,一时也有些消受不了。冬日天黑得早,为了不耽误行程,孟开平又令众人在夜间多行了半个时辰。撑到驿站时,一行人浑身上下都麻木僵硬至极,几乎失了知觉,勉强才滚下马。 “廷徽。”花云将马匹交与驿中人,旋即跺了跺脚清理身上的落雪,招呼道:“铁盔冷得结实,先别忙着进屋,免得被热气给冲了。今个儿好歹是除夕,咱们打一壶好酒去,小酌几盅也算应个景。” 话音甫落,孟开平也揭了罩面。罩面外侧结了厚厚一层冰霜,男人头戴貂鼠皮毡帽并护面铁盔,腰佩长剑,一切穿戴都被连日大雪给浸了个透,又似镀上了一片亮银般耀目。恰逢年关,就连这偏远荒凉的驿站都挂上了红绸并红灯笼庆贺,处处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摇曳的烛火被收拢在红喜纸中,高悬在晶莹雪片间,竟映照出了融融暖意。男人与他的黑色战马并肩而立,一身肃杀之气,却偏偏被这红彤彤、暖融融的光影冲淡了几分冷硬,多了些萧瑟落寞。 “嗯。”孟开平微微颔首,也将泥炭安置进了马棚。两人一前一后朝驿站旁的小酒坊行去,孟开平又提醒道:“只一壶,明早还要赶路,若醉了多半要误事。” 花云也应了。可天色已晚,酒旗虽仍飘飘立着,酒坊的大门却阖上了。两人转了转,发现透过门缝依稀还能瞧见屋内的光亮,细听还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嬉闹声传来,估摸着店家是在的。于是,叩了半晌门后,里间终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并一声不耐的逐客令。 “打烊了!谁家不过年啊?且上别处买去!”是个老头的声音,似是喝得醉醺醺,估计正吃着年夜饭呢。 花云犹疑住了,不知是否该继续叩门。孟开平却径直向前一步,毫不客气地又大力拍了两下。 这下,老头彻底火了。他将门拴下了,“呼啦”一声将门打开,吵嚷道:“都说了打烊了,还瞎敲什么?!” “老人家,我们兄弟二人途径此驿,明日一早便走了。”孟开平尽量和善轻声道:“叨扰您,给我们打一壶酒,方便我们过个年罢。” 老头顺着声音仰头一看,只见两个魁梧高大的汉子立在自家门前,黑影沉沉压下来,凶神恶煞跟门神似的。再细看这二人周遭,重甲加身,刀剑皆备,一瞧便是从军中来的。顷刻间,他心中的火气便泄了大半,暗暗叫苦不迭,只怨自己火气太大匆匆忙忙便开了门。眼下再想关门,怕是不能够了。 “阿爷?” 这时,里间又传来一声呼唤,由远及近,脚步渐近。老头根本来不及阻拦,她露面,竟是个极年轻标志的姑娘。 “出什么事了?”正询着,姑娘抬起头往门外瞧去,霎时也被孟开平二人吓了一大跳。不过惊吓之后,她还是尽力护在爷爷前头,壮着胆子问道:“……二、二位客官,有、有何贵干?” 孟开平见状不由叹了口气,现下他总算明白师杭为何总怕他穿着甲胄了,似乎他看上去真不像什么好东西。没办法,他只得卸了腰间佩剑塞到了花云怀里,又单手摘下铁盔与毡帽,露出一双点漆似的黑眸和英挺的面庞来,更加轻声道:“没什么贵干,只想劳烦姑娘给我们打壶酒来。便是没酒可卖,倘若能将你阿爷正喝的匀些给我们便感激不尽了。” 说罢,他将手中拎着的酒壶递给她,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来,也不看是多少,便随意抛给那老头:“老爷子,讨你些酒喝,可否?” 姑娘与老头又惊了,只不过这回是惊喜。他们原想亏点钱把他们打发走,谁承想竟不是来逞凶闹事吃白食的?这一锭银子买上几大坛子酒都足矣,更何况是一小壶? 姑娘反应快,她又觑了眼孟开平的相貌,眼中的警惕消失不见,反而面色微红道:“郎君客气了,那里要得了这么多……二位稍等片刻。” 她抱着酒壶飞快跑进了屋里,从自家桌上摆着的一坛酒里取了些,打了满满一壶,而后又从厨下抄起一碟子荤菜,跑回门口交给孟开平。 “这是我们自家炖的牛肉,还热着,郎君若不嫌弃便尝尝罢。”姑娘怯生生道:“祝郎君新岁安康。” 孟开平怔住了。越过姑娘水灵动人的眸光,他隐约窥见了里间阖家团圆的祥和场面,那是最平凡最真实的幸福,却离他迢迢万里远。 于是他双手接过,郑重道了声谢,不再打扰。 直到都走出老远了,花云端着那碟牛肉依旧忍不住想发笑。他晓得脸生得好看是有些用处的,可这用处多半在女人和习文弄墨的男人身上,像他们这样在泥地里、沙场上摸爬滚打的男人,便是瞎了只眼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反倒是靠着相貌讨来吃食这事更稀奇。 进屋坐在热乎的暖炕上,他先给孟开平斟了杯酒,指着那碟下酒菜促狭道:“便是为这牛肉,廷徽,为兄必要先敬你一杯!” 孟开平无奈,将酒盏放低,回敬道:“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花云饮尽这一杯,摇摇头道:“那姑娘说得好,新岁安康。你我今朝在此抵足一醉,明年何在,谁又能知?我真心不求你功名更进,只求咱们都活得久一些。无病无灾太难,少病少灾便好。” 他们每月都能收到其余各地的战报,除却胜负与兵力增减,还会知晓各地长官的近况。 “赵元帅也是奇了,这一年来但凡上阵必中箭。”花云数家常似地同孟开平聊起众人:“衢州一回,池州又一回,胜之颇险啊。他仗打得好,人却不要命,平章劝也无用。还有曹元帅与冯将军,上回刀伤实在把平章唬得够呛,幸而应天大夫都是好手。如今冯将军未愈,许多事也慢慢教给冯胜那小子去做,齐家两个小子并郭家小子也拼得狠,相互间都想着一较高下。沐恩跟着你长进不少,待他回应天,估计就更热闹了。” 自应天走后,驻扎徽州,立府封帅,许多人都离他远去了。孟开平此人惯爱谈天说地,可有些事情,他根本无人可说。就连师杭,这个如今他最亲密最喜爱的枕边人,也几乎没有参与他的过往,她根本没法理解他。有时回想起从前任军中总管的那段日子,孟开平会恍惚,他会以为是上辈子的事。 那时候,大家都年少。虽然彼此间免不了嫌隙,但论总还是像一股绳。他们不常上战场,杀人也少,平常在军营里手下也就百十亲兵,多半都在小打小闹。偶尔闹得过了,元帅们出面训一训,很快便散了。今日打得鼻青脸肿,明日见了,还是会碰杯共醉。细细回想,真像他在昌溪的日子啊,甚至还平添了志同道合的淋漓痛快。 大家都盼着打胜仗,是谁打的很重要,可远没有“胜”这个结果重要。孟开平胜了,黄珏和齐文正都会由衷敬他一杯酒,大力拥他为他叫好。 但,如今呢? 令宜那桩事还没有查出结果,孟开平已经排除了赵元帅的嫌疑,可是一切都变得不对味了。因为他成了元帅,因为其他人想爬得比元帅更高,因为平章剑之所指不再是一方霸主而是那张龙椅。 他必须学着应对,他必须学着妥协,他必须学着反抗。 否则他就没法保全在乎的人。 “我让沐恩早回应天,他不肯。”既然聊到齐闻道,孟开平来了兴致,便忍不住多说几句:“他比我小,操心的却多,只是这小子压根还没开窍,连婚事都办不周全。他推说不放心我一人,放屁,老子何曾需要他瞎操心!他只不过不放心沉家姑娘,又说不动她早些成婚。” 花云也知道齐闻道的这桩婚事,有容夫人作保,定是定得下来的,只看早晚了:“那姑娘的爹娘与你是同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还须得从她爹娘那儿下功夫。唉,终究是年纪太小,不懂得‘惜时’二字,既有情便该趁早,免得将来……” 花云不说了,他怕这话不吉利,一语成谶。 半壶饮罢,孟开平又自斟了一杯,沉默不语。烛火就在他面前,却照不亮他心中的路。 “他的事不算什么,你的事呢?”他怅然,花云看得明明白白,故而非要邀他喝酒,想听他吐露真言:“平章面前,你还打算咬死不认吗?” “到时再瞧罢。”孟开平长长地呼了口气,无甚惧怕道:“我说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平章想听什么。” “他想听什么,我便说什么。” 花云实在佩服他的心态,但还是不禁再劝道:“你听我的,师伯彦之女,留不得。”说完,他又补充道:“她弟弟若能找到,更不能留。” 男子与女子不同,天地阔大,供男子施展抱负的机会也多。倘若这抱负是为父寻仇,当真不好提防。 “师家门路太广,那幼子是师伯彦唯一的血脉。他若成人,元廷未灭,到时拉着所谓诸子百家的旗号,岂非一呼百应?儒生的口诛笔伐最是厉害,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遗臭万年估计也是跑不了的。从他阿姐看来,这小子心气多半是个极高的,到时可就不好对付了,总没法把他拉到床上治服罢?” 花云半开玩笑,越说越离谱,但道理总归是这个道理。可不知怎的,听他贬低师杭抬高师棋,孟开平竟凭空替师杭生出一股子不服气来。 “他算什么唯一血脉,师杭难道不是师伯彦亲生的啊?”孟开平撇了撇嘴,不屑道:“这臭小子,还要他阿姐舍命保他,也是个小窝囊。心气不如师杭,才学那就更不如了,师杭好歹跟着朱升学了这么多年,他眼下还不知躲哪儿讨饭呢,拿什么跟她阿姐比?依我看根本不足为虑。” 花云闻言一时语塞,孟开平又道:“我接连派了五路人马去寻,无果,他绝不在徽州境内了。师杭说他往杭州去了,可我觉得古怪。杭州是张士诚的地盘,他去那能有什么好果子吃?要说投奔外祖杭家,呵,杭家早被抄干净了,留下来的人也绝不敢招惹麻烦。” 说到这,孟开平与花云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丫头,还跟我玩花招呢。” 他想,师杭说不定会为此抱憾终身。她不对他说实话不肯信任他,的确保护了师棋,但也误了师棋的生路。 “太算计了。”花云眉头紧皱道:“都这么久了,她竟还未放下戒心,始终防你一手,可见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女人。你待她太好了,廷徽,她待你恐怕连三分真心都没有。你若再陷下去,早晚要为她所伤,上回中毒已是死里逃生了。” “花云兄,莫再劝了,我晓得你是为我想。”孟开平先谢他,谢罢,斩钉截铁道:“但我绝不会再伤她,无论她如何待我,这是我发过的誓言。” “我属意于她,却没能保全她的爹娘,你说,我混到这个位子又有什么用呢?寻常农家子弟都能使妻儿一生喜乐无忧,我不如他们。当日我与朱升作赌,赌她会不会杀我,我输了。她不仅未杀我,反而舍命救我,以己度人,器量狭小,我十分惭愧。既然她不愿伤我性命,旁的事情便由她去罢,我只尽我所能好好待她。” 酒壶已空,两人都只余最后一杯酒。他们喝得不多,离醉意远得很,可孟开平的眼神清明不再。除却至亲离世,他从未哭过,许是今夜除夕佳节异乡旅居,唯有眼底的微微泪光泄露了他的情愫。 “我终于想明白了,若始终以怨报怨、绝不退让,我们都得不到圆满。” “既如此,我愿意退这一步。” 孟开平饮尽酒盏中最后一滴佳酿,苦笑着,却又释怀道:“她不愿退让,我也舍不得折磨她。我们这群人,四方征战,向来是寸土必争的。既然处处都争,那在男女之爱上输一回,也算不得丢人,定多算……” “英雄折腰罢。” 像是一瞬间的事,又像是润物无声了许久,花云只觉得他变了很多。与黄珏等一众少年人相比,在他身上,少了许多尖利的锋芒和挥之不去的怨气,一切都变得更加圆融宽和了。 锋芒和怨气用得好是搏命的利器,用得不好便是伤人伤己。他终于懂了,师杭于他的意义所在。 不知不觉间,花云也捏起了酒盏,预备饮罢。 “花云兄,你有想过吗?” 然而,孟开平却又冷不丁出言问起了他。 “于姑娘,于蝉……我们都只能这般唤她,唯有你唤她的小字,荷娘。” “你有想过娶她吗? 返应天 晴光映荷花,蝉鸣惊半夏。 她是六月伏天生的。生在他们共同的家乡,泗县。 花云握杯的手仅仅只顿了那一瞬,杯中涟漪稍起,似他的心。但他实在是很成熟老练的儒将,不显不露,一切很快又都平复下来,半滴酒水也未溅出。他果断一口饮罢,旋即松手将此盏丢开。 “廷徽,我已娶妻了。” 他只说了这一句,是遮挡,是回绝,可却偏偏没有答他的问。 孟开平锁眉不展,他何曾不知花云已娶?花家夫妇二人虽算不上浓情蜜意,但在军中也是出了名的举案齐眉,他自然不愿做这等讨人嫌的事。可为着于蝉这些年对他的看顾,为着去了的大哥泉下安心,他还是必定要问出个结果来才能作罢。 “你知道的,于蝉她不在乎虚名,她这些年跟着我不也没名没份的吗?难道你怕名声难听?” 孟开平继续道:“我从来以礼待她,不敢说真如亲兄嫂一般,但也绝没让她受过半分委屈。我曾应下,要为她寻一处好归宿,眼下正是践诺的好时机。如今你镇守太平,日子也算安稳,何不将她接去呢?花大哥,她心系于你,你方才说的,有情人可要‘惜时’啊!” 然而花云叹了口气,依旧坚定道:“错过便是错过了。我不能再误她。” 不仅如此,他更不能伤了自家夫人与膝下儿女。他与于蝉的情谊已是前尘旧事,从于蝉与孟家大哥定亲、他另娶旁人起,一切就该深深埋进过往了。 他们两个都曾是懦弱无能的人,该一往无前时退缩不前,该抛洒一切时首鼠两端。眼下再续前缘,那便更是错上加错,错错错。人活于世,不在戏文当中,并非一切情缘都要求个圆满才算了结。 “这些话我没法开口,烦你帮我转告她——” 花云顿了顿,似是在斟酌,又似是在竭力言尽衷肠:“告诉她,离开军中,去过清清静静的日子去罢。咱们的事本就与她无干,她待在这儿永远不会快活。忘了你我,寻一个真正爱重她的人,这才是她于蝉该走的路。” 孟开平不好再多说了。花云言罢,揽过他的肩,轻拍了几下:“我也该谢你,谢你始终护她周全。咱们这群人能聚在这儿造反,凭的就是个有情有义。但今后,谁若罔顾情义,成了那等无情无义之人,天必不容。” “还有一条,我欲说与你听。你看于蝉待我不同,可我看她待你才叫不凡。你日渐疏远她,她心中其实很不好受。” 听了这话,孟开平不禁哑然失笑。于蝉始终拿他当阿弟似的看待,又怎会多生旁意?他正欲解释,却被花云示意止住:“如今我已了然你的决心,廷徽,那便记得再利落一些,万不要拖泥带水。” 相较于如今作为下属的沉周成,其实花云更像他的兄长,更能成为他的引路人。尤其是在这些私事上,他年岁长,经历见识都远胜于他。他的劝告只为帮他少走几段弯路。 “咱们的善心不多,真情就更少了,尽数倾注在一个女人身上足矣。桀骜如平章,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至今不也只对容夫人用心吗?” * 除夕这一夜过罢,大雪渐停,到了第二日午间竟开始放晴。因路好走了不少,如是又快马加鞭赶了三日,一行人终于望见了应天城的大门。 胯下骏马驰骋,孟开平心如擂鼓——终究是重返此地了。 守门将士眼尖,只看领头二人穿戴便知这群人定有官职在身。待离得近了,花云率先勒马,一扯罩面便大喊道:“太平府人马!放行!” 守卫认得这位花将军,并他手下的亲卫也十分眼熟,于是二话不多说便欲清道放行。哪知花将军声侧的那位将军又出言阻拦道:“且慢。我手下的是兴安府人马,今岁头回返京,依照章程还是仔细验过为好。” 兴安府? 这府名改了不久,守卫反应片刻才想起那处正是从前的徽州府无疑。同他说话之人年岁极轻,排场也小,因而守卫一时也未再作他想,敷衍应声,只循例接了令牌查看。 可待他接到手上,定睛细看后,却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孟、孟元帅……” 他单膝曲下,双手举起,将那元帅之令恭恭敬敬递回:“未见帅旗,不知元帅返京,属下这便去回禀!” 此言一出,其余人都赶忙向这儿拥来,顷刻间便乌泱泱跪了一地。孟开平高高立于马上,瞧不清楚神情,但气势却足够冷淡倨傲,颇有几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气度。 花云瞧着这场面,风光无限,果真与寻常将领迥别。怪道人人都想当元帅呢。 “都起了罢。无须你回禀,我这便去府衙面见平章。”孟开平折起马鞭,说罢便欲驭马向城中行去。 “元帅留步……”哪知那守卫又爬起来唤住了他,亦步亦趋地跟到了他马边,生怕他跑了似的:“还烦请元帅点明兵马总数,再进城不迟。” 孟开平没想到还有这规矩,他从前在应天可并未听说过:“有趣,谁教你们这么干的?” 守卫摸不准他的意思,战战兢兢答道:“是总管大人。” 孟开平了然了,竟是黄珏这小子。 “按咱们的新例,各路元帅从守地带人回来,都是要上报的。”花云也无奈,劝说道:“更何况你是无诏返京。廷徽,报便报罢。” 其实孟开平根本不在乎这些小事。只不过这些事从前都归他管辖,骤然被黄珏替了,还替得这么彻底,实在教他颇觉别扭。 进城后,他忍不住道:“各路人马才多少,何须严防至此?管军军务本就冗杂,黄珏却冗上加冗,看来他是要将我从前立下的规矩尽数废止才肯罢休。” “新官上任,总要有些动作。”花云答道:“再者,如今不同了。平日随行元帅的队伍少则几百,多则几千。城内有平章坐镇还好,若无,岂非是个隐患?” 齐元兴可不是在大都高枕无忧享乐的元顺帝,但有局势险要之处,他非但不会躲避,反而会亲往前线督战,鼓舞士气。 “倒是你,搞出这么大阵仗,这是非教双玉知道你回城不可了。估摸着你还未见到平章,他们的帖子便飞到你住处了。” 闻言,孟开平笑笑,不置可否,神情更是浑不在意。 花云见状无奈,小辈的事他不好插手,但他相信孟开平自有分寸,于是亦不再多言。 * 大都督府内,侧院书房中,李善长正负手而立。 这是单独辟出的一套院落,院落不大,却修得精致无比。书房里头,各类陈设更是大有讲究,与当朝辅臣一般无二。而这一切,都归行省参知政事、府司马李大人所有。 为着议事方便,平章允他在此长居。他既是府内其余幕僚参议的领头,又主管律法馈饷要务。而军机进退、赏罚章程等,亦多出其手。 从征讨滁州起,他便一直伴在平章身侧,力主渡江、归束军队、招揽人才,立下了赫赫功绩,深受平章信任与倚重。虽说他无法如武将一般上阵杀敌,但在军中,他的地位却丝毫不逊于各路元帅。 当下,李善长的面前是一幅绢本水墨画——图绘江南溪岸之景。平远处为隐逸山水,陡近处为横卧竹石。另有松树及杂木数株,树下构一茅亭,座落于远山、近石间。画作左上方有一段赠友人的题跋,书道: 亭子长松下,幽人日暮归。 清晨重来此,沐发向阳晞。 至正十四年初冬,倪瓒为长卿茂异写松林亭子图,并诗其上。 “倪云林的《松林亭子图》,难得的佳画。大人好容易才得了,怎的又要赠与那孟开平?” 主簿胡惟庸在旁出声,颇为不解道:“以下官陋见,他刚吃了平章的闭门羹,大人您年高德劭更无须理会,只消当作不知便罢了。” 然而,李善长闻言却一边悠然赏画,一边答非所问道:“你既言佳,又可知此画最最上佳之处?” 胡惟庸低头细瞧,半晌,尴尬摇了摇头。他只知李大人手里没有次品,再好的笔墨送给草莽无知之人也是白费。 见他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善长不禁笑嘲道:“你看不出,却夸得出口。一知半解,故作聪明,可见你不仅不如倪瓒,更不如与你年岁相当的孟开平。我看在你我同乡的份上,才荐你去宁国县当主簿,可你要是一辈子只能当个主簿,往后也不必再登我的门了。” 胡惟庸当即冷汗涔涔,不敢再多嘴半句。 “孟元帅这一趟可有的忙,多半晚些才会回府。你便也晚间再去,莫要遣人,亲自将这画送至孟府。” 李善长笑吟吟卷了画,继续道:“你若怕他不喜也不肯收,记得告诉他,这位画师是当今文人高士最为追捧之人。就连张士诚之弟张士信以千金作礼金,都未尝能求得一幅,可见此人孤高自傲。” 犬狂吠 头一遭求见被平章给挡了回来,吃了顿结结实实的闭门羹,其实都在孟开平意料之中。 既不出所料,他也并不觉难堪,故而只打马悠哉悠哉地往住处去。便是有天大的事,在他看来只要还没落在脑袋上,总不妨碍自个儿多休憩片刻。 当然,他也有料不准的事,例如黄珏的帖子并没有在住所等他,而是在大街上便将他截住了。 “孟元帅,就在秦淮河边的烟雨楼。”面熟的赵家小厮给他指了路:“诸位少将军都在呢。” 烟雨楼,那可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孟开平挑了挑眉,却并未回绝,只道:“我另有事要办,过后再去。让他们且顽罢,不必等我。” 风尘仆仆这么多日,都没来得及好生拾掇一番。于是他先回住所卸了甲,又换洗了衣物后,方才出门。出门前,孟开平暗想,当真是近朱者赤,如今他也学成几分文人作派了。 从大都督府到秦淮沿岸一带,正是应天城最繁华热闹之处。和着满街满巷的爆竹声并孩童的打闹嬉戏声,孟开平独自逛了起来。后面几日说不准还有无空闲,他想趁此机会搜寻些好物件,可惜瞧了一路,并没什么合心意的。 走着走着,远远便瞧见了满目红袖招的烟雨楼。这处除却红粉佳人,还兼着酒楼茶楼客栈等诸多营生,因此无论节时与否,都碍不着它自红火。据传这烟雨楼的掌柜背景深厚,两处通吃——原先只将店开在大都与徽州,如今各处都打,店竟也遍地开花。莫论元人汉人,官家叛军,主打的就是吃空所有人的钱袋子。 只一个下马的功夫,两三位姑娘便团团围了上来,极热情地拉他进门。孟开平已许久没近过除师杭之外的“女色”了,甜腻腻的香风拂面,霎时便熏得他头脑发胀。 “散开些。”他严严实实抬手挡了,掩住口鼻不耐道:“叫黄珏和齐文正滚出来。” 姑娘们愣住了,旋即满脸堆笑道:“将军面生,是妾有眼不识泰山了。诸位贵客都在,您随妾来便是。” 孟开平今日未着重甲,仅一件青緺交领窄袖长袍并貂鼠风领,腰饰涤金束带并和田玉佩,脚踩赤皮靴。从前他捞哪件便穿哪件,这般有讲究的穿着都是师杭教给他的。此一时,彼一时。这群心思各异的“旧识”既摆好了宴候着他,他自然要拿出几分重视,否则又怎么说得过去呢? 甫一登上顶层,还未绕过台阶,孟开平便闻见一阵咿咿呀呀的评弹声。小弦切切如私语,那琵琶被拨拢得十分柔情缱绻,与他曾听过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之曲迥然不同—— 是了,他忽而忆起,师杭已许久不弹琵琶了。 怀着这样怅然的心绪,孟开平推开门,最先看到的便是房中眯着醉眼打量琵琶女的黄珏。半年不见,这小子面上的伤不仅好透了,样貌更似拔笋似的,褪去不少青涩稚气。他的身旁坐着齐文正、齐文忠、冯胜与郭英等人,都是平章手下的义子与少将军,还另有几位郎君作陪,想来亦是军中声名鹊起的新秀。 “哟,孟元帅。” 乐声突兀停了,众人皆向门外看去。黄珏从软枕上起身,举杯邀他:“徽州一别,终得再会。元帅未赴应天年宴,实在可惜,卑职还未向您告贺封帅之喜呢。” 今日大多人都褪去了武将装扮,黄珏穿着暗红色连珠宝相花团窠织锦长袍,头戴束巾,行止间正如富贵闲散的公子哥。无须劝引,孟开平自顾自落了座,回敬道:“岂敢岂敢,毕竟黄都尉升任总管,我也未曾贺过。” 一旁的琵琶女十分机灵地替孟开平斟满了酒,娇柔妩媚地跪在男人脚边,又怯生生地将酒杯递出。然而孟开平只低头盯着她怀中揽着的琵琶,并不接那酒。 “主客来了,怎么反倒冷清下来?”黄珏见他不给面子,冷笑一声,斥那女子道:“定因你琵琶弹得不好,元帅才不肯赏脸。” 琵琶女闻言,霎时面色苍白起来。她赶忙丢开琵琶,又将酒杯放回案上,叩头请罪道:“奴家才疏学浅,竟斗胆在元帅面前献丑,实在该打……” “你弹得很好。”孟开平皱着眉,打断她:“无须你伺候,我自会斟酒。” “其实我觉着也好,廷徽又不通音律,应当还不至于不堪入耳罢?”齐文正冷不丁出言道:“听说这烟雨楼有三绝,一是酒酿,二是鳜鱼,这其三,便是楼内善操琵琶的江南女子了。” 闻言,黄珏却大笑起来,众人不解,独他促狭道:“思危,你快些莫说了。所谓‘善操琵琶’不过是半路出师,又怎比得上自小‘师承大家’?提起这第三绝,怕是满楼的姑娘加起来,也不如孟兄后院那一位呢。” 他这番话说得妙。乍一听似乎是在说烟雨楼中的歌姬乐师都是采买而来的,细品却不然。“师”之一字,一语双关。提起这桩事,众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来不寻常的意味,冯胜只怕来不及掺和一脚,才好教孟开平吃个瘪,于是便插空阴阳怪气道:“孟兄啊,你怕是被艳色迷昏了头罢?虽说你也该娶妻生子了,可那女人权作消遣也罢,万不可当真,不如将她送来应天。” “上回思危俘了个女人,其父官位颇高,生的亦有几分姿色。原想破了身子后杀之了事,谁知他睡了几晚,竟还睡出了点情意,我便教他速速将那女人送到我府上。”冯胜微微一笑,不怀好意道:“你晓得的,与敌生情,是犯了大忌。后来那女人又经手几处,恐怕思危早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咱们若各自娶了正妻,见面后总要拱手称一声‘嫂子’,可府里的侍妾就不同了。常换常新,易而睡之,别有一番情趣。” 孟开平由着他说,面色如常,并不阻拦。因嫌小酒盏不舒坦,他又吩咐人取个大海碗来,似是毫不在意众人对师杭的贬损。 看来那女人也不过是贪新鲜才要的玩意儿,见状,冯胜与黄珏旋即对视一眼,嬉笑着继续道:“既然琵琶弹得好,又是罪臣之女,合该在军中供人取乐。咱们只听过花楼里的琵琶,还没听过风雅滋味的呢,正好给兄弟们也听一听,什么是‘师承大家’。她若能将众人都伺候好了,也算功过相抵,这才叫‘有福同享’……” “廷徽!” 霎时,一阵椅座翻倒的刺耳声音响起。冯胜无知无绝,他正侧着身子嬉皮笑脸地同黄珏坐在一处,闻声下意识回首望去。 于是,结结实实一大海碗酒酿都倾扣在了他头上。 晶莹淡黄的酒水并黏稠的糯米从他的发上滚落,一滴一滴污透了他的衣袍,难堪至极。 齐文忠与郭英心中暗叹,到底还是没拦住。 冯胜骤然被人劈头盖脸来了这么一下,整个人都懵了。待他回过神来,只见孟开平丢开那碗,擦着手,立在那儿冷笑道:“滚蛋,别狺狺狂吠了,且教你哥来同我说。” 言罢,他又回身环顾一圈,威胁那群生面孔道:“其余人,一个都别急着走!待冯元帅来了,你们好把方才的话复述一遍给他听,教他看看自个儿弟弟平日里不思寸进,思的都是些什么。” 冯国用是平章最为亲近之人,当年攻取应天,正是冯国用带着五百亲兵护卫拼死登上城头,才将此城拿下。冯胜受他哥管束极严,如今,冯国用宿卫帐中,随事榻侧,一旦将他唤来,平章也定会知晓,到时大家都要跪在堂前受罚。 “……孟开平!” 别说冯胜了,连黄珏方才都吓了一跳。会咬人的狗不叫,可任谁也没想到孟开平会这般随时随地发疯,教人防不胜防。于是他也冷喝道:“正好,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不如都去大元帅府由平章做主!” “都是结义弟兄,大节下的,图个吉利各退一步可好?”郭英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较众人都大些,出言劝和道:“何必闹到平章跟前,原是宗异有错在先,廷徽的性子也太急了些……且当给我个面子,莫要再置气了,都散了罢。” 孟开平自是无所谓,可黄珏并冯胜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二人正欲再嚷,却不料为人打断。 只听门外叩者,轻声道:“诸位郎君,奴是宿云。 “夫人遣奴,来请孟元帅入府一叙。” ————— —————————— 再次声明一下,我只爱每一个女角色,一点都【不爱男不爱男不爱男】。 我让小孟当主角就是因为他有了师杭之后会一直一直守男德,勉强算是脱离那个时代的正常男人。其他全是古代封建男权制度下的烂黄瓜,典型的利己主义,心里最爱的只有权力。 虽然写这一章真的很呕,但是我不会美化任何一个男角色。相比较在言情小说里给男人贴金导致大家对现实中的男人还存有幻想,我更愿意把男的各种劣根性还原出来。另外我要写的不是【男人与马】,是【冲突后的秩序重建】,政治上中央地方/官僚贫农的冲突、思想上儒家与佛教的冲突、文化上多民族的冲突等等。如果这样还说我爱男……只能解释为你没有发现美的眼睛,看不到前六十章里女角色的闪光点。 有种写了一半的感觉了。后面情节发展可能越来越快,重点落在师杭的成长上,会有新的女角色出现哦^_^ 献双印 x t5 1 0. co m 容夫人身边最为亲近的有两位女使,一名晓月,二名宿云。这两位素常穿戴女官服制,兼领内外事宜,从无人敢轻视之,正如无人敢冒犯容夫人的威信一般。 孟开平虽不知宿云为何来此,却觉得她来得实在正巧。二人互相见了礼,宿云端庄含笑道:“天色已晚,元帅若要寒暄,须得择日才好,眼下还是速去罢。此处有奴为元帅解忧,但去无妨。” 孟开平晓得她的行事作风,便也不多啰嗦,黄珏等人更不敢拦他。众目睽睽之下,他大步流星出了烟雨楼,翻身上马径直去了。 他原以为最早也要待到明日,没想到今晚便有人传召他入府。一路上,孟开平思来想去,终究也没想出个万全之策。但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师家俱亡”已成定论。 有他在,师杭会性命无忧的。 府内枝桠上的积雪渐融,簌簌抖落。孟开平迈步踩过,泥污浮云雪。 是他害她跌落云端的,孟开平又想,等这桩事彻底翻篇以后,他必定会竭力弥补她,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愿意满足她,只求能博她一笑。 他甘心担下一切责罚,他也明白如何打动平章。只要她永远不离开他,那么,再糟糕的命运落在他头上都是值得的。 容淑真抬眼望见他的一刹那,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年轻男子沉沉压低着的眉宇。 记忆中,英武昂扬的少年郎君竟也识得了愁滋味。分明该是最得意傲气的时候,解不开的愁绪却牢牢困住了他。六亲缘浅,奈何情深。 相较于沐恩那样自小孤苦的孩子,廷徽的人生则更多曲折坎坷。从军前,他是走过岐路的,可最难得的就是心性坚忍、迷途知返;从军后,他在军中无牵无靠,从来依仗的只有自己。还以为这孩子早就不在乎男女之事了,未曾想不动心则已,一旦动心就势在必得。 世上绝没有白白得来的好东西,到手前,自然要先明白什么叫作割舍。大家都是熬过无数艰难险阻方才挣出了这么一份家业,“得之不易,守之更难”,即便是她与齐元兴亲生的孩子,也要严守这条规矩。 思及将谈的那桩事,容淑真有些不忍。 “廷徽。”她放下指尖的白玉棋子,柔声温和道:“年宴之事,你莫要恼。俗话说,‘爱之深,责之切’,你虽不是咱们的义儿,可他待你却如半子。” 孟开平知道容夫人说的是齐元兴,可平章他如今都有十好几位义子了,将来还会更多。因此他晓得,这话只能过耳听听罢了。 “您说的是。”他认下自己有罪在先,单膝跪地道:“开平有负上恩与夫人厚待。” 容淑真见他低垂着头没有丝毫怨怼的样子,忧心立时放下了不少。她是来调停和事的,撇开私心,并不想因为这桩事教两边生分了。 “谁人无过?只要肯改便好。”她连声劝他起来,又道:“你无芥蒂,我便更该为你计深远——那位姑娘,你预想如何安顿她呢?” 闻言,孟开平长长久久地沉默了。他似是不敢轻易开口,又似在好生思索。半晌过后,他终于坚定答道:“夫人,我不能放她走。我亏欠她许多。况且,她已无处容身了。” 顺理成章地,随后,他同容夫人细细说起了两人间的诸多故事,例如师杭舍身救他为他挡刀、止他屠苗、劝他收容难民,以及助他草拟抚民诏令等等。桩桩件件都只捡最为紧要、最易切中人心、最能显出师杭胸怀见识之处叙述。 最后,他言语恳切道:“听闻其余诸路元帅据城后,十室九空,内乱难平。然下官所辖此路,未及半年,已有十之五六流民返乡安居。除偶有山匪流窜外,治下并无大患。假以时日,定能复现徽州路之繁盛荣光。” “下官是个最鄙陋无知的粗人,可因着她,这数月来字也认了小半,不再以无知为荣。” “从前下官只会攻城守城、管束军纪,如今才渐懂得,如何能使城池与百姓长治久安。” 他没有说完,但容淑真知道他想说,若没有师杭,他是万万做不到这样好的。 霎时,连容淑真都愈加好奇,那位师姑娘究竟是怎样难得一见的佳人。更多免费好文尽在:iy u zh aiw u.x yz “廷徽,这些话我从不爱与人多言,可听你说起师家姑娘,倒教我也忆起些旧事。”容淑真示意他坐下,微微笑道:“那还是你们如今的大元帅刚在濠州城领兵的时候。那时,他在我义父郭帅手下做事,带头打了许多漂亮仗。可后来受小人构陷,加之郭帅忌惮他的威望,一怒之下竟将他关进了大牢……” 案边的茶水尚温,容淑真轻呷了一口,接着,继续回忆道:“人被关押在里头,吃食亦是全然断了的。他许是怕自己要死了,托人给我带话,可我只想着,既嫁了他,那么他是死是活也该我拼却了性命后才能有定论。我的夫君,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我眼前。于是,我违逆了郭帅之令,偷着去见他,给他送吃食。他只晓得我冒着极大的风险,却不晓得滚烫的烧饼贴身揣在怀里、烫出一片水泡还硬生生咬牙忍着的滋味……” “他后来被放出去,怨气难消,要冲去找人报仇。我却嘱托他,不要记恨任何人,因为不值当。咱们的眼光远在小小的濠州城之外,一兵一卒都十分紧要,我不允许他在这样无谓的事上多费唇舌、消磨纠缠。” 孟开平不敢作声。这样的陈年密事,若无容夫人开口,平章是万万不会向外说的。 “女儿家看女儿家,总是更动情些。我与师杭之间虽未相见,可听了你说的,已神交向往矣。”容淑真浅浅一叹,颇有些伤怀道:“她之于你,恰似我之于元兴。可惜了,可惜她生得不巧,可惜她父亲太过决绝。不然这姑娘的确是你的良配。” 孟开平抿唇,心如坠了铁铅似的,霎时从云端沉了下去。 “我也该直言了,廷徽。”容淑真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眼神自温和逐渐变得锐利:“你们这群四方征战的儿郎,百炼成钢,却栽在绕指柔上,我不怪你。我也可允她往后跟着你,做个闺中佐臣,好生施展抱负。但你若想留她长长久久在你身边,便不能娶她为妻。你必须应我这一句。” “兄长为父,兄嫂如母。你爹娘兄长去得早,为了他们泉下心安,我插手你的婚姻大事,也算不得逾越。你心里爱重谁,我不会管,但你如今身担元帅之职,这件事绝不能任性。” 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孟开平只觉喉间发紧,头重脚轻。思绪万千杂乱不堪间,只听容淑真继续道:“你军务忙,下回再返应天不知何时,所以人我也替你相看好了。中翼右副元帅谢再兴膝下有二女,婉婉有仪,林下风致。论品性,是我自小看大的;论样貌,亦不逊于汉时庐江二乔。其长女已与你思危兄订下了亲事,次女年方二八,恰与你相配。” “现今谢元帅镇绍兴路,过两日我便去信与他夫人。”容淑真将一张画像递与他:“军中没那么多讲究,你若点头,合了庚帖,就算定下来了。” 孟开平知道容夫人说这些,只是知会他,没给他拒绝的权利。于是他偏头极敷衍地瞥了一眼那画像,团扇半遮,眉眼弯弯,约莫是个美人罢。 可这又与他何干呢?天下美人千千万,他要的只有师杭。 他原先就想过,要为自己觅一门亲事,可事到临头,甚至要有人送上门来了,为何他一丁点儿都快活不起来呢? 他不该娶元臣之女背叛初心,可轻视怠慢师杭,难道就没有违背良心吗? 记得大哥临去前,提及与于蝉那桩稀里糊涂的亲事,还同他说自个儿是随波逐流的庸人,为了老爹满意,盲婚哑嫁也认了。只是,他盼望弟弟成人后,在“情”之一字上能够顺心遂意。 “……世间男子大多盼望仕途高升、青云不坠,可叹他们并不懂得治家之道。家若不和,谈何治国。为兄真心愿你,寻一位互爱互敬之人白首到老。若你着实寻不到,那再听从父母之命也不迟。” 孟开平曾以为自己会一样随波逐流,娶谁都无所谓。 可是,老天教他遇见了师杭。 他已经寻到那个人了啊。 他后悔了。 他只想娶她。 离开元帅府前,孟开平一切行装都未带,却决意带上了帅印与府印。他没指望平章,唯独想寻机求一求容夫人——大不了舍了元帅之位,被贬为小小将领,被派到最险要的战场。只要手下能带叁五百人,他照样可以拼杀灭敌,重新立功。可万万没想到,容夫人却先唤了他来。 夜渐渐深了,容淑真见他缄默无言,最后叹道:“若你实在不愿,也无妨。黄娆那儿识得不少闺秀,她也惯爱在这类事情上用心,咱们改日再……” “夫人。”孟开平跪下,叩首道:“城中事务可交由沉周成代管,开平自请,率兵与胡大海自昱岭关进攻建德。” 容淑真讶然:“你……” “下官愿立军令状,年内,定将婺州、严州悉数拿下。另有杨完者部,频繁袭扰义军,下官也敢立誓了结此人,否则,绝不回返!” 他将两枚官印从怀中取出,双手递上:“这是元廷所制徽州路总管府之印并下官的元帅之印,为免非议,还请夫人代为呈交。明日我会再去求见平章,另请平章准许,升任思本帐前总制亲军都指挥使,与我一道,入浙作战。” 他十分沉稳道:“思本与沐恩皆受夫人照拂多年,也是时候为义军效力了。夫人放心,有开平在,必护得他们性命周全。” 他知道的,她待这几个孩子更为亲近。他都知道。故而但有险境,他甘愿舍命相护,冲在他们更前头。 容淑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舍弃荣华再去搏命,又立下这么多誓言,求的…… “夫人您是信佛的慈悲人,我却是敢在大年叁十杀人砍头的。” 孟开平道:“偏巧我身边有位小娘子,她也笃信神佛,最为心善心软。她曾说我这样的人,福薄命短,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可我不在乎。我只盼她能有福气,今生多寿无忧,来世修成那观音座下供花的仙子。哪天她若立在岸边要渡河,我能替她撑一趟船,便算我功德圆满了。” “至于今生,我立下的这些杀伐之功,只求能给她换来一隅安稳。即便某日我遭了难了,还望夫人收容她。她若要走,派人送她去;她若要留,应天便是她后半生的家。” “待她,一如待我之遗孀。” 失踪迹 孟开平走了。容淑真独自坐了片刻,望着案上谢二姑娘的画像,回想他方才那些肺腑之言,心中百味杂陈。 “这混账小子,居然连帅印都敢丢。” 内室里,一魁梧男人终于掀了帘幕大步迈出,边走边拧着浓眉叱道:“狂得不知自个儿姓甚名谁了,竟还挟功恃宠,要你念他的情照拂那小丫头。” “遗孀”两个字着实是很重的。假使孟开平战死疆场,日后大业既成,军中定要再加一级追封他。试问,元帅之上还有什么?封无可封,那便只有国公爷了。 国公遗孀皆该以贵夫人之衔并封…… 思及此,齐元兴更觉荒谬。他来来回回踱步,指着那画像火气颇大道:“老谢家闺女可是出了名的美人,求亲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为着他,老子亲自登门备了好些礼,就这他还相不中?眼珠子飞上天了!” 容淑真无奈笑道:“何止是没相中,是根本就没看两眼。” “好好好。”齐元兴这下也气笑了,顿步回首道:“他不肯看,亲也要照结!他要是敢让人家姑娘守活寡,我就将他捆来应天活剐了!” 容淑真知晓这些都是气头上的话,并不当真。她思虑再叁,反而平静劝道:“既有珠玉在前,怕是真给他找个天仙来也无济于事了。从前倒没看出廷徽这小子是个情种,听闻他爹娘情意甚笃,他娘去了后,他爹一直未再续弦,只尽全心拉扯他们兄弟两个,原是家里便有渊源的……唉,真是错过了。” 不知想到什么了,她似是十分遗憾,轻轻叹了一声。齐元兴不解,只见自家夫人掩唇忍笑道:“年岁轻的小郎君,哪有从不犯浑的。可叹我竟没有个闺女,否则,倒还真想有个这般的姑爷。” 闻言,齐元兴立时哑然了。 他怕下属有私心,更怕他们没有私心。越是重情重义的人,越不会在他背后捅刀子。 “情到深处始觉亏欠。廷徽自个儿约莫也不晓得,他用心到了何种地步。”容淑真道:“他要舍己渡人,咱们也不该再驳他的愿,至少成全他这一桩罢。亲事订下,至于往后究竟成与不成,且看他自己的造化。旁的不论,我总隐隐觉得,那位师家姑娘不是个任人拿捏的。” “红颜祸水。”谈及此,齐元兴负手长叹道:“北面打得火热,元廷却还派人来江浙行省督战,派的正是那福晟。他二人间的梁子也算摆到了台面上,不少人心照不宣,可论总都是廷徽理亏。为了个女人,说不准会教他撞上元军精锐,若非老曹老赵他们实在腾不开手,我是真不想让他入浙啊……” 容淑真亦沉吟良久,而后道:“他既应下,至少也该有五成胜算。咱们谋划至此,倘若情势危急,国用他们也可回救支援。” 齐元兴摇摇头道:“远不够。过些时日,我必得亲往婺州。” 容淑真不解,他讽笑解释道:“你莫要以为那小子十拿九稳了,他是打肿脸充胖子,心里发虚面上硬撑。那杨完者若是好对付的,上回又岂会在他手下全身而退?人家有出将入相之鸿才,是元廷数一数二的大元帅,实打实正面交锋,他连两成胜算都没有。方才,不过是知晓我在里间,故意夸口哄我听罢了。” * 接下来几日,因是年节里,孟开平并不算忙碌。 那些琐碎事已算翻篇。他面见了几回平章,将年后的军务章程大致敲定,其余便只等上元宴后回到徽州了。 这一趟要跟他回去的人不少,除却齐文忠,还有朱升一家。这老爷子岁数大了,长久待在应天,总觉得心里头不畅快,平章便允他先回乡养着。总归石门离应天并不远,但有使令,不过几日功夫便到了。 闲时,孟开平同朱升几乎成了忘年交,天南地北侃个没完。十五那日一早,众人便都聚在了元帅府,其中诸多言谈玩乐不胜枚举。莫说投壶蹴鞠,就连顶针续麻、拆白道字这样老掉牙的乐子都拿出来玩了几十局。而后过了一宿,众人皆醉得彻底,孟开平不愿多喝,但也被硬灌到第二日才转醒。 这样的宴连摆了叁天,每天孟开平醒后一睁眼,连头一夜怎回的府都毫无印象。天大地大,各路人马都是要过完这个年的,过罢,大家也就散去各地驻扎了。 由是又歇了大半晌,第叁日午后,朱升来访他。两人坐在亭子里头,谈到府司马李大人,倒抖落出一桩趣事。 “李善长身边有个姓胡的主簿,曾求到老夫这里,请老夫帮他占一卦。”朱升捋着长髯,悠悠道:“他出手实在阔绰,老夫眼皮子浅,于是破了例——你可知我占出什么来了?” 孟开平自然不知。 朱升继续道:“李大人也通周易,之所以多番提携他,并非只因同乡之谊,而是认定他命数极贵,前途不可估量。可他现下偏只是个小小主簿,升迁无望,心焦气躁之下不免深疑李大人之论断,想求我来一观。” 孟开平听到这,觉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忍不住追问道:“李大人占的有误?” 朱升双目微阖,回道:“是,也不是。” 他掼爱打哑谜,孟开平以为他不愿再多说半句,没想到这回却难得听他说了个大概。朱升道:“我这人惜命,当日只匆匆解了卦,并没敢收他的银两。那卦,堪称触目惊心啊。富贵虽已极,大厦顷时覆,师长亲族皆不顾。他一介文官,命里却牵着千万人的性命,可知日后官运亨通,只差一步便能登峰造极矣,而这一步……唉,早知如此,老夫岂敢托大招惹?” 孟开平忆起从前,不禁道:“这话,先生从前似也说过黄珏。” 朱升闻言觑了他一眼,长眉几乎拧成条:“那小郎君真真是……只相面便可知其不凡。恐怕日后连你这个元帅见了他,都得拱手相让。” “让什么?让路行,至于师杭,我可是不会相让的。”孟开平并不拿黄珏当威胁,他与师杭不同,师杭深信这老头的话,他只相信将来是自己搏出来的,故而仍嘻嘻笑道:“就算他比我命好,可凡事没有求全得全,仅这一条压过他,我亦可瞑目矣!” “你们这群臭小子,都是一样的毛病。该是胜仗打得太多了,不知天高地厚。”朱升告诫他道:“早晚要吃个结结实实的败仗,好杀一杀你的骄狂性子。若非师杭,那黄小郎君待你可……” “元帅。”霎时,袁复来报,打断了他二人的谈话:“黄将军来了。” 孟开平听了,同朱升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可见背后不该说人。” 他请朱升在院后小坐,自个儿起身去了前厅。刚从侧门迈入,抬头便见黄珏盯着堂前“群山仰岱”的牌匾默然而立。 “昨儿不才见过?”孟开平一掀衣袍,不让客,倒先坐下了:“怎的又来?” 这话说得极不耐烦,倒像是他来打秋风似的。黄珏冷哼道:“昨儿宴上我姐夫要灌你酒,你跑得快,有话我也不便问——今儿顺道来问问你,可是要同婉清成亲?” “婉清?谁?”孟开平被他问懵了,想了半天才想起由来:“你是说谢家姑娘?” 黄珏以为他酒还没醒,更加没好气道:“孟开平,我真是看不明白。你变化无常,享齐人之美,那女人却觉得我不如你?” 孟开平不乐意同他谈这桩事,干脆逐客道:“你还有旁的话么,没有就赶紧回罢。” 黄珏在心里骂了他八百遍,面上却只顿了顿,坐下来又问道:“齐文忠升了,是你荐的。我自认高过他许多,为何不荐我?” 闻言,孟开平挑眉看向他:“我并不觉着你高出他许多。” 眼见黄珏还要再驳,孟开平继续道:“双玉,你太急了,急着建功立业,急着向平章证明你的能力。当然,有这样的心是好事,可你也该想想,什么样的路最适合自己。” 黄珏难得静下来听他说。 “思本像我,适合稳扎稳打,以守为重。可你不同,你跟着赵元帅打了许多大阵仗,他也一向不拘束你,任你带着人马四处奔袭、灵巧机变。双玉,与其到我那儿受帅令辖制,不如去按你自己的作风去打,凡事自有赵元帅教你、为你兜底,思本是没法同你比的。” 这番话的确有可取之处,黄珏细想,可最后这一句,岂非是在说他始终依仗姐夫? 他傲气惯了,自然欲驳。然而一封自徽州来的急信却猝不及防飞进了府里,教两个人都肃起了神色。 来信者是齐闻道。那信封上特有的标识,显然昭示着事情不妙。袁复将信交给孟开平,孟开平也不避人,径直拆了。 如今他字认得不少,阅信飞快,只见开头便是“令宜母丧”四字,一下子教他的心沉了下去。 “令宜她娘病重,终究还是没撑过……”孟开平将事说与黄珏听,可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整个人腾地站起身来。 黄珏甚少见他这般泰山压顶似的神情,阴阴沉沉,拳也攥紧,几乎是咬着牙在忍。实不知徽州那片究竟出了什么大乱子教他如此失态。 “怎么?” 黄珏压不住担忧,凑过去看,然而信却被孟开平一把扯开,并没教他看全。 幸亏他眼力好,加之这信又急,写得极简略,方才使他瞧见了最要紧的几句—— “师杭于上元街市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吾已遣人遍寻。” 见此,黄珏简直快笑开了。 她是跑了还是被掳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男人刚要返程,人就不翼而飞了,这不是故意膈应孟开平么? 他知道自己无须久留了,但在临走前,他还是要好生落井下石一番,以报当日之仇的。 “那日的琵琶好听么?”黄珏咧嘴,不怀好意笑道:“我晓得不如师杭远甚,不过,福晟府中应有能与之媲美的佳人。他在大都待了许久,甫一到江南,就遍寻江南善曲艺诗画的女子。” “听闻福家公子尤善萧笛之声,旧时常与佳人合奏。” “孟兄,她从不肯奏与你听,眼下却是去寻真正琴瑟和鸣之人了呢。” —————————— ——————————————— 孟开平:嘴比我还贱!!! 迷魂梦 师杭做了一个极荒诞离奇的梦。 梦里,她居然当真嫁给了福叁公子,成了福家儿媳。 那是个春和景明的时节,福晟为免她远嫁思亲之苦,在徽州城内置了新宅邸。良辰吉时已到,她一身红妆含泪拜别了爹娘,而后由新郎倌儿扶进了轿。耳边是久久不散的鞭炮锣鼓声,热闹非凡。送亲的队伍绕了整座城,嫁妆聘礼不胜可数,风光富贵连绵不尽,喜糖喜饼撒了一路,百姓人人恭贺道喜——这便是总管小姐出嫁该有的排场。 一切都喜气洋洋到了顶点。谁能不夸他们是天作之合? 可师杭的心中却十分平淡。 她知道,这是爹娘为自己定下的、最好的归宿。出嫁后,一切便要靠自己经营了。福晟待她绝不会差,可她也不会指望他能待她有多好。 穿着喜服的福晟实在是很俊美的,就连师杭也从没见过能与他相较的少年郎君。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本人就是无暇美玉。 成亲的场面在梦里过得飞快,她含羞带怯却了扇,盈盈春水瞳,艳艳芙蓉脸……眼前的景象骤然变换,变成了婚后一年。 嫁了这么个品貌无双的如意郎君,师杭在贵女圈子里依旧高高在上,没人能挑出她半点错处来。加之他们夫妻间恩爱和美,福晟又入了官场,将来仕途一片坦荡,教外人艳羡不已。 可外人毕竟是外人,他们并不晓得,师杭心底难言的不满。 日子实在太无趣了。她出嫁后的生活同出嫁前一般无二,还是整日待在府里读读书弹弹琴,每月十五偶尔出去上香听戏。 刚成婚那半年,福晟候着缺并没什么差事可做,故而两人常一道待在书房里消遣。明明一个人舒心又自在,可偏偏凑在一起,观念相合倒少,争执驳论却多。谈及某人某事总要辩出个对错输赢才算罢了。此外,师杭看书无所拘束,无论名气出处都愿一阅,可福晟只推崇经史子集,最爱的便是四书。 久而久之,师杭顿觉百无聊赖。 不巧有回,师杭藏的艳情话本被福晟瞧见了,福晟竟发了好大的火,又生了许久闷气。他从不曾想过,自己心中至纯至洁、无可诟病的妻子,居然会有这般难以启齿的癖好。她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值得所有人的爱重、尊崇与赞誉,就连他这个夫君也不例外。当然,也只有这样的她,才衬得起福家的门楣。 可一切似乎并不如他预想的一般,反而有些不尽人意。 师杭因这桩小事被他训了也十分恼火。谁同他许诺过,她会是个木偶似的官眷贵妇?精致、华美、心气孱弱,她从没想过要成为那样女人,往后也不打算成为那样的女人。 况且出嫁前,她在闺中也算不上十分模范的女儿家,本就藏着些离经叛道的性子。该是她在人前装得太过完美,才教福晟误以为她始终端庄典雅…… 师杭有些后悔。原来他自小倾慕的,并不是真正的她。 这么一想,她骤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似是缺了一大块儿,但想说又说不上来。 明明是众人皆笃定的好姻缘,怎么会有不对呢? 就此,梦境再次幻化,来到了他们婚后的第叁年。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现世的燎原战火终于烧进了她的安稳梦乡——一样是头戴红巾的起义军,一样是猎猎风动的墨字旌旗,浓重的硝烟与血腥气几乎要将她淹没。 金陵城破,福家覆灭,唯有叁公子躲过一劫。如今徽州城亦被牢牢围死,师杭与福晟穿着孝服,于夜里登上了南谯城楼。 “我不信他们能逆天而行。”福晟咬着牙,恨声道:“一群庶子贱民!从田里拾了些武器,难不成就敢屠城了?” 夜风料峭。师杭望着城下远处一眼望不到头的肃杀军队,头一回发觉自己身侧这个男人有多么无知。 “他们敢。”她抚上粗粝的石垛,纤手一阵刺痛,轻声道:“徽州城会被他们攻破的。” 闻言,福晟难以置信望向她:“筠娘,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师杭也分不清眼前到底是不是梦境了,她只知道,这又是一场死局。甚至于她也无活路可走了。因为郁郁深沉的夜色中,点点篝火映亮了敌军众多驻扎营帐外矗立着的帅旗。那些帅旗上面写的,全不是孟字,而是赵字。 原来这一路,领兵的并非孟开平,而是另一位真正的修罗杀神。 孟开平说过,如果赵至春来此,徽州城负隅顽抗,最终只会沦为如扬州一般的空城。师杭浑身发颤,却还强撑着气力同福晟追问道:“当真不能谈和了吗?难道他们就没有劝降吗?” 闻言,福晟先是僵直着良久不语,而后缓缓转过身,亦像是头一回识得她般满目失望道:“筠娘,原来连你也怕了。岳丈大人他们都不惧殉城,难道你……” “不,我愿意死!”师杭急得掀了风帽,用力抓住福晟的手,央求他道:“我有罪,可百姓不该枉死啊!他们已经送了夫君和子孙上战场,家中留下的皆是老弱妇孺。叛军面前,他们有何求生之力?” 她含着泪,恳切劝道:“赵至春是个极残暴的匪徒,毫无怜悯心肠,打仗不留余地、不放生路。咱们同他拼到最后,他定会屠城报复。到那时,谁来护佑百姓?难道死守城池就是为了将他们送上绝路吗……” “住嘴!” 师杭怔住了,可是下一瞬,她却被打得直直偏过了头。 这一耳光,止住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设想。 “我从没打过你……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福晟的目光变了,其中不再有丝毫柔情蜜意。他赤红着眼,狠厉而又鄙夷地盯着她:“怪我错看了你,师杭,你同你爹娘都不一样。你根本不配做大元朝的臣民,更不配拥有顺帝陛下的封赏诰命。” 师杭面颊涨红,火辣辣地疼,几乎听不清他的话。他是用了全力教训她的,这也是她平生受过最大的屈辱。 “我不配?”她盘起的鬓发微散,金钗欲坠,可却并不显得她狼狈,反而使她的容光愈加熠熠生辉:“封赏诰命,这些又算什么东西?谁管过我们汉人的死活?福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闻风而动,背地里放走了多少元人官员!城中现下的元人只剩奴隶,你是要所有汉人都死在这儿!” 福晟听了这话,依旧面不改色道:“吾亦会殉身于此。” “你?快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蠢话了。”师杭不由冷笑道:“你死在这,保全的却是福家乃至于唐兀一脉世代荣华。况且,难道你一人,就抵得过千百汉人的性命吗?凭什么你们元人就高人一等?你看了这么多儒书,为什么只学忠孝却不学仁义?” 二人殊途决裂至此,福晟不欲再与她多言,只背身负手道:“原来你想光复宋廷。” 师杭彻底绝望了。他永远都不会懂的,故而才会有此论断。不论江山谁主,罔顾亿兆生灵涂炭、只为达成私念者,都不会长久。 可惜他不是爹爹那样的人,可惜兵权已经到了他手上。 师杭突然有些想念孟开平。 她是个最最自视清高的女人,唯有在那个男人面前,她没法俯视他。因为他有手腕、有能力,是从泥潭里挣扎出来的,足以算一位可敬的对手。孟开平调兵遣将、掌控局势胜过她万千,唯有些作风上的细枝末节可以指摘,除此,她再没法嘲讽他什么。 如果他在就好了。师杭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竟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如果他在,如果人生可以折返,原来孟开平夺了这城并不是最坏的结局。 至于她与福晟…… 那么,再重来一次,她还会嫁给福晟吗? 师杭说不出答案。 这一仗,师伯彦早知大势已去,但在福晟的极力劝说下还是决心死守到底。他将前线的兵权悉数交与福晟,在福晟的指挥下,徽州城内人人皆兵。然而赵元帅的部将凶悍善战,被彻底激怒后,他甚至没有用围而不攻的打法,只是一味强攻,誓要速速了结此战。 后来的画面,师杭实在不忍去看。她只知道死了很多的人,连府衙门外的太平桥都被焚毁了。而那条年年花朝时节总漂着璀璨花灯的练江,江水之中尽是浓稠的血红色以及无名无姓的浮尸。 江水会顺流而下汇入主流,来年,新安江畔的灼灼桃花染上的尽是人血。 外头杂乱的拼杀哀嚎声渐息,取而代之的是愈加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叛军已经很近了。这一回,师杭将府内下人尽数遣散,独自一人坐于内室,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她的命还是不由她做主—— 因为她的夫君福晟来了,提着剑,浑身浴血。 城已经破了,他们败得彻底,再无突围的可能。师伯彦夫妇自尽,而他是先了破城叛军一步,一路狂奔回来的。护送他的人尽数殒命,只为助他完成这最后一桩大事。 “何必如此。”师杭早知他意,可还是难免失望:“我可以自裁的。” 福晟却摇了摇头,向她举起了剑。 “筠娘,我信不过你。” …… 师杭死了。 梦里这回,她毫无意外地殉了城,只不过动手的人是她的枕边人。 她断气后,福晟并没掉一滴泪,反而冷静自持到了极点。师杭的血飞溅到了男人的衣襟与眼睫上,可他仍觉一剑穿心不足够,抬手又在喉管处补了一剑,旋即俯下身细细确认她当真没了气息。 “夫人,别恨我。”他最后垂首默念:“要恨就去恨那群叛军罢。” 说罢,福晟起身,踩在蜿蜒黏稠的血泊中,整个人宛如现世恶鬼般。他先前便也结果了师棋,可男人低头望着脚边这具尸身,依旧消不去心底隐隐作祟的惧怕与占有欲。 她生得太美,即便死了也是具勾人心弦的艳尸。加之其身份高华,贼寇见了,难保不会施暴泄愤。她若受辱,岂非教他这个为人夫的颜面尽失?流言蜚语之下,往后福家其余族人在大都又怎么抬得起头呢? 福晟思定了,不再忧虑,心生一计。 既如此,念着往日情分,他便再给她寻个无虞的好归宿罢。 …… 至正二十一年,凛冬。赵至春占城后两日,雄峰翼元帅孟开平依令率兵来援,接管此地。 赵家军要开拔去往别处了。他们一众兵将只管杀不管埋、只管毁不管修,城防炮台荡然无存不说,全城几乎快被夷为平地。孟开平是见惯了惨烈情状的,可骤然瞧见城内尸横遍地、鸡犬无声的炼狱模样都难免有些恼火,毕竟他儿时常来这里。 “赵元帅,好歹是徽州府境。”孟开平冷冷道:“咱们都出身于此,此番你也太过头了。应天若遣人来问,我定会一五一十报于平章。” 闻言,赵至春却对自个儿一手造就的破败场面不以为意道:“报便报罢,谁教师伯彦他们死守的。虽瞧着不堪了些,可不还有你么?好生善后,费不了多少功夫,大不了散点粮米,那群难民自然会回城来讨的。” 孟开平听了,抿唇不置可否。 “总归是打下来了,大获全胜。我这的活儿都齐了,同你交接罢,明日一早便走。”赵至春叮嘱道:“元廷官员的人头悉数点清,俘虏的家眷也押去了营里,唯有一桩事,你要记着再寻个明白——这群人里独独缺了个女人。她身份不凡,便是死了,也得将尸身找到。” “女人?”孟开平皱了皱眉:“谁家官眷?” “福晟的夫人,师伯彦的独女,单名一个杭字。”赵至春答道:“据说师伯彦对这个女儿珍爱非常,难保不会送她出城,我怕不慎放跑这一个。” 师杭。 徽州城的总管小姐,福叁公子的夫人,南台御史家的儿媳妇…… 孟开平觉得好生奇怪。明明他从未识得她,可不知为何,骤然听见这名字,他的心口似被人猛地揪紧了般疼痛难忍,头脑发胀,一时竟喘不上气来。 “廷徽,你没事罢?”连赵至春都察觉他面色不对,忍不住问道。 孟开平摇了摇头。这女人应当是死了,但不知死在何处。 “我记下了。”他应了这桩事:“会着人再去寻的。” 回到府衙后,孟开平依旧恍恍惚惚的,像被抽了魂似的。他居然莫名其妙开始期盼,倘使那个叫师杭的能逃出去呢? 没想到这个念头一出,连他自己都松了一口气。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于战役无关紧要的女人,逃便逃了罢,即便撞见,他也不会抓她回来的。 素未谋面,他却十分愿意放她一条生路。因为他当真,不想看到她的尸身。 然而,凡事总难顺心遂意。只一日,手下就有人来报,在府衙后院极偏僻处的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具女尸。 “看女子的衣着品阶,至少是叁品以上官眷,应是那罪妇无疑……还请元帅移步一观。” 于是,孟开平沉着心肃着脸大步到了那处。人已经被捞上来了,兵士们将她平放着,素白至极的袖摆与裙摆逶迤在地,远远看去像一朵柔柔微绽的花儿。 男人在沙场上见过千万死尸,却从没有哪一个教他生出这般近而更怯的念头来。 因是严冬枯井,刚死了叁日,她的面容并不难看。除了惨白失色,几乎与生前无异,倒像是静静睡去了。但唯二刺目的是两处刀剑伤,一处在脖颈,一处在胸口,这才是真正致命的。根本无须仵作来验,武将刀剑从不离身,再没人比孟开平更了解——她绝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活活刺死的。 大片凝固暗沉的血盖了她满身,孟开平蹲下身,轻抚了抚她脖间的伤痕。 毫无挣扎之态,下手利落果断,那么动手的大抵是个男子,且定是熟稔之人。这道伤并不深,如果先割喉,应当划得更彻底些。可若是先穿了心又补这一剑,再丢进枯井中,得是什么样的狠绝心思…… “回禀元帅,先前就在这院落之外,还发现了福叁公子的尸身。”下属又道:“他是拼杀而死的。当时正从这小院中提剑杀出,末将以为他藏身于此有所埋伏,谁知他似乎孤身一人,势要同归于尽……” 孟开平决然想,再没有旁人了。以福晟的性子,这么做并不稀奇。 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 “将她好生葬了罢。记着,另立坟冢。” “不必同她夫君一道,汉元不两立,将她同她爹娘葬在一处。” 男人站起身,最后望了那无声无息的美人一眼,抬步欲走。可甫一迈步,他顿觉头重脚轻,竟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栽倒在地。 “将军!” …… 谢婉清从没见过孟开平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们成婚不久,平日里冷淡疏离,根本说不上几句话。袁复护送他回来歇息,人走后,她连忙上前关切道:“夫君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 孟开平阖着眸,那两道刀剑似扎在了他的身上,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说,谢婉清自有办法去问。她爹爹在军中人脉甚广,就连孟家军中大半将领她都识得,于是来来去去还真教她打听出了个所以然。 只是这个结果,她实在难以置信,更加难以忍受。于是夫妇二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那个女人,你曾识得她?”她含泪质问孟开平道:“否则你为何会如此失态?夫君,你不是这样郁郁寡欢的人,自那日后一切却变了。” 孟开平没法作答,因为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他只能实话实说道:“我许是前世识得她。她死的样子,她生前的样子,我怎么也忘不了。” 谢婉清接受不了这样荒谬可笑的回答:“依你所说,你根本没见过她生前。” 孟开平颔首:“的确如此,可我想得出。” 谢婉清几乎快要崩溃了,她可以接受父母安排的婚事,也可以接受与丈夫之间不冷不热的感情,但她永远没法接受自己莫名其妙败给一个毫无瓜葛的、死去的女人。 “对不住,婉清,我会改好的。” 然而孟开平却又许诺道:“你且放心罢,我既娶了你,便决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往后我会好生待你的,我只会有你这一位夫人。” 可那又如何呢?他根本不爱她。谢婉清苦笑,这群男人的心里装满了天下大事,她之于他,恐怕连万分之一都占据不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是这样的男人,才值得她敬仰相随。在军中谁都晓得,孟元帅是言出必行、敢做敢当的好汉,谢婉清信得过他的人品。 二人就此和好,孟开平难得朝她笑了笑。 “福晟杀了他夫人,使我总忍不住想,倘若有天我没守住城池,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知你心意,可若真到了那时候,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到最后一刻,绝不能让你死在我前头。” “至于师杭,她……往后我们再不提了,就当作……” “从没有过这个人罢。” * 这个梦实在太过漫长,醒时,师杭甚至以为自己重新活了一世。 她的头昏沉沉的,仿佛惯了铁铅,连坐起都难。虽然周遭的一切很陌生,但阳光正好,她细细看了 这里是苗寨。 “你醒了,别动。”有人立在床头对她说道:“药劲还没过,还是再歇歇罢。” 师杭重重咳了几声,仍勉力探身看去:“你是何人?” 那人绕过床头,顺着她的话坐到了床沿处,对她和善笑道:“我叫燕宝,是南雁寨二当家的手下仆从。” “师小姐,幸会啊。” —————————— ——————————————— 无数时间线,无尽可能性,终于交织向你。 明史有载一人,名程徐,元名儒端学子也。明兵入元都,妻金抱二岁儿与女琼赴井死。这是史书上随便一例。元末对战争无能为力的女性官眷结局,大多如此。自杀、被杀、被虏…… 不算重生,只是平行时空的一场梦。也许真也许假。现实生活中,可能也会有宝黛初见一样,谁与谁一眼便觉是旧相识的例子,焉知不是前世有恩抑或有怨呢?如果历史上曾有过类似的故事,那么这条线的结局大概是最有可能发生的吧。将一生抛洒进战场的起义将军,从没机会识得闺秀。 青玉分 这个梦实在太过漫长,醒时,师杭甚至以为自己重新活了一世。 她的头昏沉沉的,仿佛灌了千斤重的铁铅,连坐起都难。虽然周遭的一切很陌生,但阳光正好,各类陈设布置清楚可见,于是她睁开眼细看了看。 “千万别动。”突然,有人立在床头对她道:“你才睡了一夜,药劲还没过,还是再歇歇罢。” 师杭被这异动吓了一跳,重重咳了几声,但还是仍勉力探身看去:“你是何人?” 那人绕过床头,顺着她的话坐到了床沿处,对她和善笑道:“我叫燕宝,是南雁寨二当家的手下仆从。师小姐,幸会。” 她根本未曾听闻此寨,更不识得此寨中人。屋中莫名飘洒着一股花香气,甜腻腻的,师杭一时难消警惕。可定睛再细看,眼前朝她示好的燕宝竟是位身着短褐、头包青布帕的姑娘家,这立时又教她讶然不已。 燕宝瞧见她面上的神色,心中了然,却咧着牙毫不在意笑道:“小姐好眼力。我都黑成这样了,居然还能认出。” “你虽着男子打扮,可谈吐却不似寻常男子粗鲁蛮横。”师杭冷静解释道:“况且,虽未施粉黛,可五官生得秀丽难掩,实在是位很俊俏的姑娘。” 若由旁人来说这些话,燕宝是断不会当真的,可从师杭口里听到,却莫名真诚可信。望着师杭那般清水出芙蓉的绝佳姿容,她少见地羞怯扭捏起来:“小姐所言,我不敢当。论俊俏,小姐甚至胜过我家主子呢。连我们苗人里都有歌谣唱曰:千娇百媚何处觅,唯求城内师家女。真无愧徽州路第一美人的盛名……” 师杭不知她家主子是谁,难免问道:“是你家主子命你掳我来此的?” 闻言,燕宝这才知晓她误会了,忙摆手道:“不、不!小姐,是我家主子命我去救您的!” 屋中的甜腻香气已经渐渐散去了。燕宝抬手间,她袖口腕间的苗银云纹镯叮叮铛铛,发出极清脆悦耳的声响,连带着师杭的神思都清明了不少。 “我不记得了。”她扶额蹙眉道:“先前的事,我全然忘了,我只记得上元节……” 上元节庆那日,她似乎落了单…… 人潮如织,花灯如昼。她同令宜和于娘子一道去火神庙里烧香祈福,齐闻道随行护送,原本是相安无事的。可偏偏在回程的路上,他们一行被府内报信的人马劫住,得知了沉家夫人的噩耗。 众人的心顷刻间都乱了。令宜差点当场昏厥过去,于蝉也受了惊吓,齐闻道急匆匆就要往回赶……于是就在最繁华热闹的迎和门十字街,师杭被丢了下来。 没人顾得上她,齐闻道抢了侍卫的马,侍卫们跟在后头追,人群自然逆着他们的方向避开。而当师杭发觉自己被越挤越远,连叫喊声都无人听见时,一股许久未曾有过的兴奋与激动之情顷刻复苏、呼吸间便几乎要溢满她的心。 那一刻,她的身边连婢女都没有。城门大开,就在前方不远。只要她想,她可以立时头也不回向城外跑去,等到众人想起她,估摸着她业已出了城。 要逃吗? 要现下就逃吗? 周遭的气氛还是那么喜悦和乐,头顶多姿多彩的花灯皆是对来年的美好期许。过路人们或出双入对,或阖家相伴,大家的脸上都浮现着欢快的笑容。师杭茫然环顾周遭,骤然觉着自己十分抽离,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徽州城的战役似乎已经远去了,可她的战役真的远去了吗? 绝没有。她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人生无常,这时机来得太过意外,以至于她没有丝毫准备。那个男人是戒心很重的,从不肯放她一个人出门,今日如果他在,除却自己盯着她,多半还要再另带一队人匿在人群中跟着。如此,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只会专心守住她,决不会教她有任何逃脱之机。 算算日子,她的对手应当在回程的路上了。然而,今日是天赐良机吗?毕功于此一役,她能胜吗? 实话说,师杭连一成把握都没有。甚至于她认为自己根本就是必输无疑的。即便出了城,无人接应,她又能躲去哪儿呢?跑不远的。因为齐闻道不愿意为了她承受孟开平的怒火,而他更怕这怒火烧到令宜身上。待他们回过神来,只消派百十个人追去,便能轻易将她从城外密林中搜出。况且,没有钱财和干粮,那林子光靠她一双脚走,足以困死她。 再退一步说,即便齐闻道愿意放她一马,让她走好走的官道,多半也会迎面撞上孟开平的队伍。男人若得了消息知晓她逃了,新仇旧怨一齐涌上心头,说不准真会杀了她。 师杭暗叹,就算她侥幸不死,被严防死守地关一辈子恐怕更令人绝望。 她只有一次机会,一次不成便会打草惊蛇,永远失去自由的可能。自古能成大事者,必先动心忍性。所以她该无比珍惜,做周全的准备,遏制自己的一切渴望与冲动,将真正的思绪敛进心底最深处。 孟开平,我们之间这场仗,我会胜过你的。师杭暗暗立下誓言,到了真正的好时机,她定会教孟开平刮目相看的——是谁说女子只有优柔寡断、半途而废?原来这世上的女儿家立志要做什么,也是一样能成事的。 师杭是顶有主见的姑娘,她既已思定这桩事,便再不望那城门一眼,果断转身就朝回府的方向走去。 然而…… “然而,我却在回途遇上了强盗?” 这厢,师杭回溯至记忆最后一刻,狐疑问道:“是你们的人敲昏又劫走了我?” 燕宝否认道:“小姐,那群人并非强盗,领头的是我们叁当家的手下。其余人是其他寨子里的,还有一些流民。当日,我家主子得了消息,听闻他们要劫您,故而派我前去了结此事。” 如此说来,竟是她救了她。师杭隐约听出苗寨中各方势力争斗不断,转而问道:“你家主子是谁,缘何救我?今日可否一见呢?” 燕宝微微笑道:“现下不成,不过往后有缘总会见的。小姐,我们救你不图钱财好处,更没想过拿你作要挟,为的只是道义二字。从前师大人管辖此处,常同城外的苗寨打交道。律塞台吉看不惯苗人作乱,想寻时机将我们一锅端了,可师大人却有理有据,为我们说过公道话——他说,并非所有苗人都是恶人,其中也有许多只盼望过安定日子,无心争斗。汉人和元人已经不和了,如果再同苗人处得水深火热,那便永无宁日,各族纷乱,一城焉存?我家主子敬重师大人的德行,也知晓小姐您是个心肠好、有见地的女子,您遭了难,又与南雁寨的人有关,我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提起她的父亲,师杭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爹爹故去这么久,却还在护佑着她。德行功绩能为人所铭记敬重,足以慰他在天之灵。 “替我多谢你家主子。”师杭有些哽咽道。 “小姐实在言重了,叁当家的人收了好处要杀你,说到底还是我们寨子得罪了。他们有错在先,不敢求小姐宽宥,定会教他们拿命来偿。” 燕宝细长的眉眼弯弯,气势却很锋锐,说话间有一股淡淡的杀伐之气。虽为女子,却也是个手起刀落惯了的狠角色。师杭旋即轻声一叹,这乱世当真逼得人不得不狠。 “我不知他们为何要杀我,你能带我去瞧瞧么?”师杭请求她道:“倘若没有你出手搭救,此刻恐怕我已命丧黄泉矣。我并不想做个糊涂鬼,连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既有侥幸,我还是想亲自去问一问他们。” 燕宝没想到她会有此提议,想了想,没有一口回绝,只是略显担忧道:“您不怕吗?他们被关在地牢中,您去了万一被吓着……” “不会的。”师杭轻巧一笑道:“我在孟开平身边见多了死人,活人是吓不到我的。至多不过听些污言秽语罢了。” 主子吩咐过,不管师小姐有什么要求,尽力满足她就成了。于是燕宝点点头,扶她起身:“那您随我来罢。” …… 师杭以为的地牢,是衙门里最阴暗隐蔽的地下牢房,关押着重罪之人亦或是不便露面之人。可这寨子里的牢房竟是在山上一处挖好的深坑里,土坑方方正正,坑口由极其粗的木头横竖交错地封好,只漏出几条缝隙,隐约可见下面关着的五六个男人。 他们被这样面朝天脚踩地地关着,无遮无挡,挨透了风霜雨雪。平日里吃喝拉撒都一齐在那深坑里解决,故而甫一靠近便觉臭不可闻。 周围守着一圈穿着苗族服饰、腰佩弯刀的兵士,师杭由燕宝陪着,不远不近地站定。 “麻石,还活着么?”燕宝率先出声喊道:“二当家的着我来问你,昨夜你到底是奉了谁的命?” 她的回音绕树叁匝,半晌,无人应答。 下面的人根本瞧不见上面的景象,可燕宝笃定他们都还活着,只是咬死不肯吐出真话。她抽出腰间的鞭子,正欲上前施刑逼一逼这群皮糙肉厚的老油子,师杭却拉住了她。 “诸位,我就是你们要杀的人。”她平静开口,一字一句道:“我师杭自认没害过苗人,更没亏待过难民流民,着实不知究竟与你们有何仇怨。” 说着,她又不顾燕宝劝阻的目光靠近几步,透过那黑黢黢的缝隙,盯着地牢里那一双双眼,不闪不避,毫无畏惧。 “方才我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可能。”师杭的语气笃定,嗓音却很平和:“是元廷的人派你们来杀我的,对否?” 言罢,又是长久的默然,下面的人不知作何思量,可师杭却十分有耐心。她又道:“听说我的命竟值整整十箱金锭。早知今日,当日我便不该阻拦红巾军屠苗,你们不过是一群不辩是非、唯利是图的小人而已……” “要杀你的可不止一路人。”冷不丁的,一道沙哑嗓音从幽暗的地牢里传来,正是领头的麻石:“我们苗人的确收了金子,可那也只是忠人之事罢了。他们是朝廷官员,我们听从他们的话,有什么错?要说恩将仇报么,你阻得了一时也阻不了一世,徽州以外的苗寨死伤惨重,这笔帐又怎么算呢?” 他堵了一肚子的怨气不吐不快,仍贼心不死道:“燕宝,听见没,昨儿算老子背时栽在你个小丫头片子手上!如今苗人大半都归于元廷治下,二当家的不愿归顺,负隅顽抗,早晚要被汉人屠戮!” 师杭转头与燕宝对视了一眼,燕宝却很快将视线移开了。 “我父亲是忠臣。顺帝已经封赏了师家。”师杭不禁叹了口气道:“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无父无母的小女子,敢问是元廷哪位高官要设计除我?” “我不会说的,师小姐,我还有老母妻儿。”麻石阴恻恻地笑了两声:“我只能告诉你,达鲁花赤家的小姐亦深恨着你,另一路人便是她雇来的。” “阿宁姐姐?”师杭愣怔了一瞬,旋即急切追问道:“她在哪儿?” “死了。”麻石轻飘飘答道:“她不想活命,那位大人也无意留她性命,算是成全她了。” 明明是正午时分,师杭却骤觉缕缕寒意自下而上将她牢牢缚住,教她无论如何摆脱不得。还未等她再问,那麻石又道:“过来些,我有个物件要给你。” 闻言,燕宝立刻上前拦住了师杭:“小心,别去。” “臭娘们多管闲事,滚开!”麻石却恼了,他高声叫喊道:“师小姐,你会想要这物件的!你若肯亲自拿,我便再告与你一桩事!有关你那弟弟……” 师杭当即大惊失色。 燕宝眉头紧锁,扬手就要招呼人将麻石拉出来搜身。她怕他们藏了什么利器在暗处伺机报复,若伤了师小姐可怎么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且慢。”师杭看着她,恳切又坚定道:“不如信他一回,求你了,燕宝。真也好假也罢,关乎我阿弟的消息,我无论如何都要知道。” 燕宝眼见劝不动她了,只好叮嘱手下道:“叫他将东西递出来,你们都上去看着!” 麻石将一个锦布缠着的物件攥在手里,颤巍巍地从缝隙中伸了出来。四周皆有人握着刀剑防他,师杭不怕他伤人,却深惧这个难以预料的消息。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迈步上前,走到土坑边,蹲下身探手去取。 “别骗我。”她前一句轻声细语近乎祈求,可后一句却寒意透骨道:“否则,我定会教你也尝一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麻石但笑不答,直直地伸出手等她来拿。那双手是壮年汉子的手,黝黑粗糙至极,上面布满了沟壑与泥土,师杭只浅浅触及了一瞬便抓住布包用力向后扯。然而,她被故意戏弄了,东西纹丝不动,依旧牢牢攥在麻石的手里。 “师小姐,你虽侥幸逃脱,可这物件却是那位大人吩咐的。他说,一定要我亲手交给你,你会感激他的。” “回头记着问一问姓孟那小子,你弟弟的死,与他可脱不了干系。” 闻言,师杭整个人都呆住了。男人趁此机会,竟张开五指狠狠摸了下师杭的手,旋即将那物件丢出了土坑,下流大笑道:“哈哈哈,死前能一亲美人芳泽,老子也算值了!” 腕间一片红痕,又留下了黑泥印记,是男人故意占她便宜欺辱她的证据。可师杭根本没空顾得上这些了。她失神地盯着那被高高抛出又摔在地上的物件,心中的信念轰然崩塌,只觉得此生再无所望。 锦布铺散而开,露出的是两瓣青玉之色。 那是她交给绿玉和阿弟的青玉镂雕鹤鹿同春玉佩。 师杭长久地在等这一个答案,此刻她终于得到了。她甚至不敢奢求再问出些什么,因为麻石也只是奉人之命。 眼见她跌坐在地上发愣,燕宝有些不忍,赶忙将她扶起关切道:“小姐还有什么要问吗?” 师杭摇摇头,她噙着满眼的泪,咬牙道:“我想回城,劳烦你,送我下山。” 天高远 燕宝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忍不住问道:“为何不走呢?虽说二当家的吩咐了,您要走要回都行,可我觉着城中就是个磨人的牢笼。过不久那孟开平便开拔走了,他们去攻城略地,小姐您甘心跟着么……” “我当然不甘心,但我不能一走了之。”师杭的心都快碎了,可还是强压着心绪,哑声道:“既然元廷的人是冲我来的,难道我要躲躲藏藏一辈子吗?不,我没法就此远远避开,去过不问世事的安生日子。我走了,会有人被迁怒,我不能眼见他们因我遭殃。” 燕宝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为何主子会对师杭另眼相待、多加照拂。 因为这姑娘的确值得。 主子说,倘若师小姐想借此逃离徽州,那便派一队死士护送她。能送多远送多远,尽数丧命也无妨。为免牵连南雁寨,苗军死士们一旦撞见孟家军便会用毒针自尽,全当报答师大人一回。今后,大家生死由命,两不亏欠。 可若是师小姐选择了回城,主子说,欠下的恩情早晚还是会助她一臂之力的。 “小姐再住些时日罢。”燕宝对她道:“从此处去信于应天,少说五日,至于再从应天赶来,来去足有近十日。故不必急于此时。等孟元帅人快到了,咱们再回也不迟。” 她用的是“咱们”,不知不觉间竟拿她当作了自己人,除此之外,师杭还莫名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戏谑之意。 不过倒也没错,孟开平着急上火又关他们何事呢?这寨子里的二当家既愿意为她提供安身之所,她刚好顺带打听一番外头的情势,为今后做打算, 师杭是个于行兵布阵不甚通晓的姑娘家,可燕宝却是这方面的聪明人。接下来几日,燕宝领着师杭逛了逛苗寨,同她说起了当今各个苗寨间的争斗。 “老寨主膝下有十来个孩子,唯有二当家和叁当家最为出色。他们一个有本事,一个有声望,可却不得不为寨主之位争个高下。” 燕宝指着远处山头的另一边,朝师杭解释道:“从两年前起,南雁寨几乎割据开来。就像寻常老百姓分家一样,体面不得,总是容易闹得难堪。如今老寨主在叁当家那儿,他们的势力更广些。不过咱们寨子青壮好手更多,若真打起来输赢难论,所以叁当家的也不敢轻易撕破脸。” 师杭望着山腰处的袅袅炊烟,若有所思道:“既然单打独斗胜算不大,你家主子可曾想过‘借力‘呢?” 闻言,燕宝又不由得赞许看向她:“小姐好聪慧,这正是我家主子的夙愿。” “至于漫山遍野的苗寨,大多可以分为叁派。一派归于杨完者依附元廷,一派已为义军收服,还有一派,苟立于其中摇摆不定、见势而动。可唯独我们南雁寨,与他们皆不相同。” 燕宝傲然道:“元廷和义军皆不可信。我们要让苗人间不再有隔阂,无须依附其他势力也能自力更生保卫家园。” 师杭了然了。难怪她家主子愿意出手救她,既得罪了元廷,也不惧孟开平的威信。原来他们是想划分出苗人地盘,自立一方治理之权。 “这会很难的。”师杭一五一十道:“元人本就是异族夺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绝不会应允苗人自治。” 燕宝却信心满满道:“的确很难,可这世上的难事只怕有心之人。好风凭借力,送君上青云,小姐,我们是一样的,都只需要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一语中的,师杭不禁同她对上了视线,两人都从对方的眸光中看出了期许之色。 “您与我虽为女子,却赶得巧。男人们借助乱世建功立业,那我们女子何不如另博一番天宽地广、海阔山高?” “老天爷既生女子,便不会只偏爱男子,咱们是被腐朽日子和父子夫婿压得太久才失却了心胸。倘若趁此乱世,将那些叁从四德尽数抛开,去做自己认同之事,定然能够扬眉吐气活一回!” 扬眉吐气…… 师杭听了她这一番言语,久久不能回神。 长久困在府里,她险不知今夕何夕了。周围的人都在劝她,要她认命,叹她生得不巧。乱世当前,能安稳活命就好,何苦揣着那么高的心气和那么多的指望?唯有手握利刃的男人才能改写史书、平定河山,女人只能作为牺牲品接受命运。 她不甘,她挣扎,可她始终没法坚定信念。 时至今日,直到从面前这个苗女口中听到这番话,师杭才终于坚信,她没有想错。 逝者已逝,她的爹娘再不会回来了,无论她如何哀痛都不可能挽回。阿弟和绿玉也许还活着,在遥远的某处等着她,但她要做好用一辈子去寻觅他们的准备。然而,在这些无望的、未知的事情之前,最最重要的是,她还好好活着。她不能始终追随着别人的脚步。 孟开平将她拉上了这条路,却无法决定她往后余生。她不应该虚耗光阴,她应该去做一些想做但从未敢做之事,用自己的方式去写完这一生。 师杭终于感受到自己在世上并非孤立无援了。她恳求道:“再为我讲一讲当前各地战况罢。我想好了,必定要去一趟鄱阳。到了那儿,我会停留一段时间,好生打听一番。如果他们这么久都未能到达鄱阳,一定是遇上了意料之外的情状……如此,我再去别处。” 闻言,燕宝颔首道:“想定了便好办了。那孟开平不知你心,只消教他以为你要去杭州一带,亦或是做出彻底安分的假象教他失去戒心。小姐不用怕,我们的人会跟着你的,但有难处,且去最灵验的庙中一拜,定然可解。 师杭听出了她意中所指,感激不尽。 “……如今,东有张士诚占据苏湖江浙一带,民富粮足,甲士数十万,人道‘论财富莫如士诚’;西有天完政权占据江西大部,一路沿江东进,陈友谅水师厉害非常,眼下正直逼应天而来。‘论兵强莫如友谅’,此人是红巾军最大的威胁。” “……至于东南面,则有方国珍的义军盘踞浙东。方部已接受元朝招安,明面上受命讨伐张士诚,实则自保。而与咱们最相关的便是齐元兴部——他派人稳住张士诚,夺取了徽州池州等地,为应天开拓基业。张士诚先输镇江,再输常州,又输江阴。齐元兴直接南取长兴扼住太湖口,北守江阴断了长江水道,使得张士诚不敢南出广德向徽州进军,北不能溯长江而上夺取镇江。当真好谋略。” 燕宝领她去瞧了幅地形图,师杭细细听罢,只觉得天下乱得像一锅粥,处处都在打。 “那元廷呢?”她问道:“孟开平入浙,将要对上的元军将领,是谁?” “若消息无误,应当是福晟。”燕宝自顾自道:“他麾下所率兵数远胜过孟开平,不过,元军倒也无暇只同红巾军一较高下,定还会分兵去往别路……” “什么?” 燕宝止住话语,抬头看去。 “你方才说,谁?”师杭骤然打断她,颤着嗓音难以置信道:“你是说……福家叁公子,福晟?怎么会……他竟没有死?” 见状,燕宝也惊奇不已。 “小姐竟不知此事吗?” 两人面面相觑,燕宝见她神情不似作伪,正欲再言,门外却骤有人来报。燕宝开了门同那人交谈片刻,回身时面色凝重,沉声与师杭道:“小姐,明日不得不走了。孟开平来得实在太快,每到一驿便换马,不眠不休,听说跑废了好几匹……既如此,就按咱们先前说定的,待见到他后,一切便看您了。” 师杭一听要走,心就猛然提了起来。再听到孟开平这般不要命赶来的跑法,心更似被勾子扎穿后牵住了一样,抑制不住在脑中胡思乱想—— 汹汹气势,烈烈怒火,究竟是为了教训她,还是担忧她? “劳烦千万留心我阿弟的消息。”走前,师杭再没什么放不下,唯有这一桩事:“无论如何,我总要亲眼见到他才能死心。多谢了。” “小姐放心,吉人自有天相。”燕宝点点头,拱手郑重应道:“下次,但愿咱们远走高飞后再见。” 冷相逢 丁顺在半山腰发现这女人时,差点以为是自个儿看花了眼,抑或是撞上了林子里的精怪。 这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他们遍寻不见的人,只一个眨眼的瞬间,就轻飘飘地自顾自现了身,简直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 少女衣着单薄,形容狼狈,可出尘的殊色不减,甚至较他去年攻进城后初次见她时更为夺目。她身后没有任何匪寇跟着,方圆几里又尽是自己人,根本不可能有埋伏。于是丁顺走近几步,借着篝火亮光细瞧,发觉她与从前相比还是有许多地方不一样了。 她的眼神中,不再有倔强天真的光,取而代之的是死水般的静与冷。 众人见到这孤身的貌美女子,便急着围上去七嘴八舌地盘问,想确认她究竟是不是齐小将军要找的人。然而丁顺却一抬手,比了个手势,将众人都挥退了。 “师姑娘。”他单膝跪下,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可安好?是否需要先唤大夫来?” 乍看上去,她几乎毫发无伤。可没人敢信她当真毫发无伤,更没人敢相信她当真自己回来了。 “你是……”师杭对上他的视线,蹙了蹙细眉,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挑明:“无需大夫,给我寻件披风来可好?” 冬日夜里,又是山林深处,丁顺看她冻得唇色发白,也顾不上再去寻了,干脆将自个儿身上裹着的光板皮衣脱了下来,搭在她肩上。 “多谢。”师杭轻声回了一句,旋即便垂下头默然不语,定定望着一处怔怔地出神,好像受了不小的惊吓。 丁顺见状,一边将她请进帐子里,一边命人快马加鞭去城内报信。在这等候的半个时辰里,丁顺守在帐子里看守着她,忍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的困惑。 “姑娘怎会在此?难道有人挟您而去?” 闻言,少女只摇摇头,嗫嚅道:“我是自己下山的……他们将我关在地牢里数日,不知为何又突然将我放了出来,绑我在马上行了好远的路。我被蒙住了眼,何时何地何人,一切不知。” 丁顺没想到竟是这样离奇的桥段,他抿唇,不置可否道:“姑娘受惊了,待元帅回来,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师杭嗯了声应他,旋即又转而道:“见了你,教我想起一些旧事,丁统领。” 丁顺心里一惊,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他。 “我想知道,当日那位辱我的孙统领,现今何在?”师杭不紧不慢道:“我记得他挨了军棍,后来呢?” 丁顺骤觉喉间干涩,支支吾吾道:“孙镇佑他……他被调去别处了。” 师杭又追问道:“那你可有他消息呢?” 丁顺猜,她想问是死是活,可他没法开口,只能含糊道:“没有,往后若有……在下定告知姑娘。” 说罢,他抬眼只见这姑娘一副精力不济、昏昏欲睡的模样,立时便住了嘴。下属们早在他的授意下将附近戒严,丁顺恭恭敬敬又守了会儿,直到她睡熟,方才掀帘出了帐子。 林子里的寒意更重了。年关已过,春风未至,他们这队人在此处驻扎搜寻数日,风餐露宿,其实是十分辛苦的。 当日那个扬剑捍卫自己贞洁的小姑娘,现今已是他们元帅最在乎的人。因她失踪,全城都笼上了一阵惶惶不安的压抑气氛。沉将军夫人新丧,诸位长官又要管军务,又要办丧事,还要兼顾着寻人,全都急得焦头烂额。 人人都道,这位师姑娘是逃走了,丁顺亦深觉有理。可今日她的出现,又教丁顺推翻了先前的所有猜测——也是,孟元帅待她极好,任她是铁石心肠的女人也该被打动了。为贼所掳,走失复回,情理之中。细想想,连丁顺都有些佩服她的命大与胆大。 至于她问起的孙镇佑,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孟元帅的私心在与她有关的事情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也因她的建言,在军中新立了许多规矩。例如,奸淫良家女子者立斩不饶,已有妻室者不可再娶,如今再无人敢胡作非为。 丁顺不好说独他们徽州路如此严格管束部将,明智与否,他只知道除却军务,政务上师姑娘起码插手过大半,倒也从没出过什么乱子。这位前总管小姐,颇有她父亲的治城之风,更因此,她在兵士们的口中风评颇佳。即便多数人不知晓她的身份,可大家都或多或少听闻过元帅身边有位见地不凡的夫人,极受元帅爱重。 …… 城内的人马来得飞快,教人颇觉意外的是,领头的是齐小将军本人。 他阴沉着一张脸,翻身下马后径直掀开帐帘,谁的话也不听,谁的话也不问,一把就将师杭给拎了起来。 “为什么要跑?”他竭力压低声音,红着眼质问道:“什么时候不行,偏要在那个时候?”想起这段时日令宜的悲苦,他难免迁怒质与她,只恨不能赏她几记耳光:“师大小姐,你到底有没有心?!” 丁顺眼见不妙,赶忙着人上前去拦。师杭被他揪着领口,险些喘不上气,直到齐闻道被强拉开松了手后,她才勉强回道:“咳……我不欲同你多言。我只告诉你,是元廷的人要杀我,令宜先头遇险也是因此。” 听了这话,齐闻道立刻冷静几分,但还是面色难看道:“好好好,你不欲同我多言,我也不欲同你多言!至多后日孟开平就回来了,有什么话你当着你男人的面交代罢!” 师杭就这样被齐闻道给押了回去。他待她毫不客气,同犯人没什么两样,然而师杭却并不同他计较。回府后,为了避免再出什么意外,齐闻道果断锁了露华阁的院门,将师杭关在屋子里。 “你就不怕我寻死吗?”齐闻道临走前,师杭望着熟悉的、空空荡荡的屋子,不禁失笑道。 “你不会死的。”哪知齐闻道嗤之以鼻讽她道:“祸害遗千年,你会活得比我们都久,送我们上路的。” 于是师杭囫囵过了一夜,第二日午间,于娘子身边的青云来给她送饭,悄悄告诉她:“姑娘,元帅的队伍离城外不远了,明早许是就要到了。娘子嘱奴婢看顾着,若元帅发火,便借沉将军的名义唤他,您不用怕……” 师杭想,怎么人人都觉得她会怕呢?事实上,她吃得好睡得香,一点儿都不战战兢兢。孟开平发火,最火还能如何?不过是一刀抹死她罢了。 晚间,多日没落的雪花又自天上飘飘洒洒而下。师杭睡前关好了窗子,估摸着路不好走,孟开平难免再迟些,明儿便是一觉睡到晌午也无妨。 而后她便熄了灯,摸索着上床,阖眸沉入梦乡。 又是一个怪梦。梦里,她误入了一片迷瘴,四下白茫茫一片,有人在窃窃私语,可她什么都听不清。于是,师杭只能一直一直向前走,直到走至精疲力尽,脚下终于踩空,天旋地转。 她掉进了地牢里。 有冰冰凉凉的东西顺着她的脚踝向上缠绕、蔓延。师杭探手一摸,似蛇,可却比蛇更粗砺。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可那东西还在不断向上,强硬地钻进了她的裙底,在她的私密处打转。而当那粗砺的触感触及花唇的一瞬间,她的叫声顷刻变成了难耐的呻吟声,唇间也吐出点点晶莹玉露,润泽、消解着入侵的痛感。 “都湿透了……”男人的声音响在她耳畔:“筠娘,知道是谁将要肏你么?” 他是谁? 他是她的梦魇。 师杭双腿颤动,娇喘微微,终于从半梦半醒间挣扎回神。他的指尖已经挑开了紧闭的花瓣儿,飞快地进进出出抽插着,她想要睁开眼,可入目的却不是男人英挺的面庞,而是一片透着烛光的朦胧红晕—— 他蒙住了她的眼。 “你不是说,蒙着眼,不记得回来的路么……”男人又在她耳畔恶劣地冷声道:“那我们便再试一试,看能否帮你记起什么,好不好?” —————————— ——————————————— 以后不会回头修文了,赶进度,等完结再一起修。局势背景写得差不多了,后面情节也会尽量推快一点,肉也会多一点,小孟已经死心塌地爱上了,杭杭只要一往无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啦! 玉波颤 他虽问她好不好,却根本没给她说不的权力。 师杭难耐地在男人怀中挣扎,然而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反倒使自个儿的身子一处处接连沦陷失守。对方的大掌已然撕开了她的小衣,在她的胸前肆意揉搓。师杭面色酡红浑身发软,本想同他求情,可甫一张开小嘴却忍不住发出了娇媚至极的呻吟声,好似是在蓄意勾引渴求更多。 “嗯……孟开平……别、别这样……” 即便蒙着眼睛,她依旧熟悉他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独特的、寒夜冰雪混和着硝烟与尘土的气息。 可听见她唤他的名字,孟开平不为所动,甚至恨从前心肠不够硬才总教她耍得团团转。男人居高临下看着身下人这副模样,便知她已动情,于是嗤笑一声故意羞辱她道:“骚货,只一掐奶尖儿便受不住了?看来你是被本帅干多了,略旷半月便这么想挨肏!” 说着,孟开平的手指只更向里一探,便碰到了她最敏感的私处。师杭的小腿打着颤,腰腹随着他的动作忍不住向上抬,被挤得满当当的穴口一缩一缩,主动将塞在洞口边缘处的手指往里吞了吞。男人见状更是冷笑,一手不断捣弄花穴挑逗玉珠,一手又在嫩乳红樱间肆虐,实在教人情难自持。师杭听着他的羞辱,身子又不争气地软了几分,汁液顺着腿根滑落而下。 是了,自破身后这半余载,每月除却癸水那几日,孟开平几乎夜夜都要同她交媾。他是位高权重的武将,足够聪明,又有远胜常人的体力和耐心,师杭身上所有敏感之处都被他探寻后了如指掌。而且这男人胯下行货非凡,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索求无度,半推半就间只消被驴似的长屌强压着来去几下,穴中便如失禁一般难堪。 以至于有时连师杭自己都不禁想,倘若离了孟开平与旁的男人欢好,她能餍足吗? “你现在这副浪样,怕是比最下贱的窑姐儿还要淫荡。”这厢,男人继续在她耳边道:“既被掳去关了这么久,是不是早就被外头的男人奸过了?他们可曾有几人一齐干你?张开腿,让本帅悄悄下面有没有被肏松。” 说罢,一道清脆的声响落在她臀上。不能视物,听觉却更胜往常。师杭不能忍受他对自己的污蔑,当下眼中一热,几欲落下泪来,于是她推拒着男人的胸膛向后躲去:“我……我没有、没有被……” 她又羞又恼,因说不出口那些词,只能摇头否认,委屈得要命。她记起从前欢好,孟开平总是竭力苛求压抑自己,从而求乞她感到舒服。可此时此刻,他竟像回到了他俩初见之时,下流低劣,不知何谓点到为止,一味满足自己报复于她。 然而孟开平瞧怀中人仰着头红唇微张,无需扯去红绸,便能想象出盈盈望向他的一双泪眼。她动情时当真又骚又浪毫无廉耻,没有半点世家贵女的端庄,分明从骨子里就是个贱货! 数日星夜兼程,风雪不顾,几乎将他所有的情愫都冰封在了心底角落。他不是蠢材,那些哄傻子的话、那些荒唐无稽的托词,他半个字也不会信! 既如此想,欲火一瞬被彻底勾燃,燎原般在他的心中横冲直撞。孟开平一把制住女人不安分的小手,师杭不敢再触怒他,只能由他纵兴——掩映在层迭锦衣中的雪白乳肉跳脱而出,顶端粉嫩的茱萸在冷意的刺激下颤颤而起,小巧俏丽的奶头硬挺着,两枚凸起随着颤动的乳肉对着身前的男人发出无声的邀请。 孟开平被眼前的美景激得又炽热了几分,眼尾发红。他大掌极富技巧地掐住乳肉,白腻滑嫩的奶子从指缝中溢出。素日握惯了难使至极的长枪,此时握她不过是手到擒来。娇嫩奶尖不慎磨上掌心最厚实粗糙的部分,榻上美人便受不住惊呼一声。 然而不待师杭再发出吟叫,面颊上忽地一阵濡湿。男人轻轻含去了她的泪,想要舔舐梭巡过她每一寸温凉诱人的肌理,玉肩、细颈、锁骨……唇舌含弄着缠着乳晕打转,发出啧啧水声。 师杭已经顾不上惊恐和求饶了,她的哭吟声里只剩下毫无威慑力的娇软与旖旎,这些暧昧的声响让孟开平更加兴奋地侵入其中攻城掠地。她恨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子,虽被迫接受男人下流的调教,却还不由自主地迎合。 孟开平欣赏着她浪荡的神色,料定她沉迷其中,于是握住乳根愈发用力地啃咬乳珠。舌尖绕着乳尖顶弄拍打,大口嘬吸,将粉嫩的乳晕也一同包入。很快,少女的玉乳顶端便布满了津液,在雪肌与男人的薄唇之间拉出一道晶莹丝线,好不淫靡。 “嗯啊.....嗯......” 阵阵抑不住的情欲之声从殷红小嘴中倾泻而出,娇乳上布满了齿痕和口津,又淫荡又可怜。男人望着她赤裸的胴体,嘴上又刺激道:“筠娘,你说,福晟还有你阿弟他们,知道你是个任人骑跨的骚妇吗?嗯?” 说着,大掌狠狠扇了左乳一巴掌,玉桃般的乳肉被扇得在空中荡出乳浪,白皙的乳肉上立刻浮现出刺目的红印,分外淫靡。 “啊......别打......啊......” 胸前的痛感让师杭忍不住挣扎起来,呻吟着哭求,没有受到钳制的双腿在榻上不停摆动,显然想要逃离。而孟开平偏偏抓住她的下颌,将她强扭过来,忍耐着体内欲火升腾,依旧冷着脸变本加厉道:“臭婊子,还装什么?嗯?都快被本帅玩烂了,便是送与那福晟,怕是他也不愿要你这贱妇!” 男人学着风月场上的狎客,觅出粉嫩肉芽狠狠一捏。“啪啪”的皮肉拍打声夹杂着女子的呻吟声,回荡在空荡昏暗的内室中,好不可怜。每问一次,男人手上的力道就愈重几分,很快,原本白皙的肌肤上便布满了掌印,掌下乳肉与穴间玉珠已经被糟蹋得又红又肿。 师杭什么都看不见,她怕极了又不敢乱躲。似雪似笋的肉团儿被大掌扇得左摇右晃,奶头颤抖得仿佛要从顶端掉落,可尖锐的痛感褪去之后又爬起一股酥麻流窜到小腹处,使得她的腿心吐出大股温热暖流。她一时又羞又臊。原来自己的身体竟这般敏感,被扇打侮辱也能动情。而孟开平看着雪肌上愈来愈多、愈来愈浓烈的红痕,暴虐情欲非但没有得到舒缓,反倒愈发躁动。 “怪我对你太纵容了……既然你这么不安分,不愿待在本帅身边,干脆把你丢到军妓堆里让那群旷久了的汉子轮番干死你好不好?” 蕊芯开 闻言,师杭慌忙摇头,呜咽着躲开男人的亲吻。 孟开平见她仍不肯乖顺听话,便一字一句恐吓道:“那群汉子年轻力壮,许多都没干过婆娘,又贪又馋。先塞住你的嘴在你身上发泄罢了,再用手从你的骚穴里抠挖出精水,就着未流尽的直接插进去……等十来个一齐插完了,便会拿玉势堵住穴口,让你给他们添干净鸡巴。” “你生得这样美,他们必定忍不住泄意,只怕还要挨个尿在你穴里呢。待时日长了,你连腿都合不拢,闻见男人的味儿便会摇着屁股发情,和母狗没什么两样……” 红绸覆娇颜,美人娇落泪。师杭无助,羞愤,可她明白孟开平虽然在吓她,却并没有骗她。他所说的那些,本就是许多未死的被俘女子的境遇。从前、眼下、往后,这样的事情始终都在发生,可她却谁也救不了。 孟开平不紧不慢俯下身,再次细心地将她的泪痕吻去。他多想就此插进去纾解欲火,可是,他今日还有一桩更想干的事。因怕她娇气受不住,所以才耐着性子撑到了这一步。 仅存的理智已经不多了,男人喘息着逐渐向下,越过一寸又一寸,最后在师杭细嫩的腿心处停驻。他高挺的鼻梁抵住敏感的花蒂,随着每一次吮吸,鼻梁都会狠狠地按压摩擦花珠,而少女花穴内的软肉则会轻微痉挛、收紧,直至将他的舌头死死绞住。 “别……嗯啊……别吸!” 师杭小声惊呼,却丝毫阻拦不了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炽烈快感一路向上攀爬、冲昏头脑。原来下体被男人的唇舌包裹住是这样的感觉,湿热,陌生,欲罢不能。 自此,一切都不再受控。 她难耐地抚上男人的鬓发,不经意间流露出往日温存。这仿佛是一种无声回应,鼓励着男人掰开少女修长纤细的玉腿,专注埋在其间舔咬啃噬。于他,这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是他夜夜都要享用的佳肴,他决意拉她一同坠入欲海浮沉。 花穴久旱求霖般不甘寂寞,深处又痒又胀,连带着上方的小孔也隐隐发酸,师杭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将要积攒到顶峰喷薄而出。她想要更粗硬更滚烫的物件塞进去,想要更重的力道更猛烈的攻伐…… 可是,怎么能这样?她不该这样的…… 忘情过了片刻,孟开平尤觉不过瘾,干脆翻腾着舌尖挑开媚肉,用粗糙舌面贴着娇嫩肉壁上的褶皱研磨。腿心之处何等娇嫩,如何受得了这般磋磨亵玩。突然,花穴里一点凸起褶皱被粗粝的舌面狠狠刮过,霎时间,快感犹如涓涓溪水汩汩而下,直接浸湿了床榻。 “啊——” 眼前似有一道白光闪过,师杭高声吟叫挺起细腰,汹涌水流直接从花径内冲开层层阻隔喷洒而出,最终喷在男人英武的面庞上。男人的鼻尖与衣襟一同被沾湿,唇间晶莹,瞧着淫靡不堪。可他只顾大口吞掉如失禁一般泄流不止的蜜液,甚至连呼吸都快忘却了,半晌,才终于从师杭腿心处缓缓起身。 “都湿透了。” 他哑着声,满意又贪婪地欣赏身下仍深陷高潮的娇躯。美人面飞红霞,樱口微张,覆在她眼上的红绸早已被泪水横沁,显然是一副被玩弄到痴迷失神的模样。视线逡巡间,只见原本含羞待放的花苞正随着身体的抽搐不断翕合,骚水也从熟红穴肉中涌出,淌过外翻的花唇,进而向下隐入玉股……男人喉结滚动,胯下肿胀得快要裂开,炙热且酸涩的爱意与恨意在心间翻滚燃烧,顷刻袭满他整个胸膛。 他爱她,可也因这爱生出些许恨意。榻上的欢爱终究是一场留不住的云雨,云消雨散之后,她还是会盼望着离开他。难道他要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吗?是不是毁掉她的所有退路,她才不会再逃开? 脑海之中有个疯狂的念头一直在叫嚣。孟开平眉目狠戾,叁两下就扯开腰带将赤红的肉棒释放出来,旋即,高壮魁梧的身子完全将师杭抵在榻上动弹不得,劲腰顺势向下一沉,胯下肉物便蛮横地挑开饥渴难耐的穴肉,径直撞上宫口。 “啊!好痛!不要肏那里……” 师杭尚在高潮余韵之中,花穴却突然被男人的肉棒贯穿,整个身子如同被长枪挑起一般挑在鸡巴上,根本无力承受。鹅卵似的坚硬龟头大张大合地抽插,不断凿向更深处,前方像是有某个必达之地。她玉臂紧紧搂住男人的宽肩,小腿勾住窄腰,体内的肉棒每抽动一下,嫩穴也会跟着裹紧。 已经被插到了往日最深处,里面分明有一小块软肉紧闭着无法分开,为何还要步步相逼?师杭用最后残存的意识哭求,可男人的肏干却并未因此停滞半分,反而更加激烈,其力道幅度之大似要将沉甸甸的囊袋也塞进去。直至此时,她终于觉察出不对了,可不待她再问,男人已然感受到了那块软肉些微松动。于是,孟开平从背后掐住少女的细腰,果断一个挺身猛力撞开缝隙,将胯下巨物硬塞进了她的宫口。 他竟是想要达成从未有过的宫交。 此时此刻,男人舒爽至极地喟叹,而师杭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被贯穿透底动弹不得,宛若被钉在榻上,体会着最极致的被占有。那一瞬间,师杭恍恍惚惚地想,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呢?他们两个人,到底是爱人还是仇人? “……我会娶你做正妻的,筠娘,我不会再说那些狠话了。” 男人似乎已经消了大半火气,他含住少女的耳垂,缱绻私语道:“让我泄在你最里面,将精水都喂给你罢。等有了孩子,你就再不会跑了。” 宛若晨钟暮鼓在耳边敲响,沉沦欲念皆碎,师杭恍惚迷茫的神思霎时归拢清醒。可惜她已来不及逃开了。微微扭动的腰肢被孟开平牢牢钳住,与此同时,男人咬住她耳垂上的嫩肉,连续抽插冲刺百十下后重重一顶,强劲有力的热烫精水狠狠灌入宫胞。 “呜呜呜……求你了……别进去……” 孟开平额角青筋暴起,他怜惜她,却不会停止胯下的侵犯。直到大股大股的黏腻精水尽数都泄在里头,花穴被迫小口吐露着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下的白浊,覆在师杭身上的男人才终于扯去了蒙在她双目之上的红绸。 眼前是一片刺目光晕,脑中是一片迷蒙混沌,耳畔则一直飘荡着方才的低语。师杭美目圆睁,定定望着手中紧紧抓着的锦被,泪水朦胧了视线。而在她视线以外,孟开平已经抽身出来,出乎意料的是,他神色悲戚痛苦,比她尤甚。 原先提及有孕一事的顾虑重重,时至今日,都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又一次伤害了她,不敢再乞求她能原谅。可女人都是心软的,孟开平想,因着今日这一回,即便她恨他一辈子,他也不后悔做到这一步。 男人这厢已经做好了一切最坏的打算,可他万万没想到,师杭并没有如预料中一般厌恶至极地看向他。淫乱景象之下,少女柔弱无力地攀着男人的臂膀坐起,斜斜倚在枕上。她的手扯住了他的衣襟,没有剑拔弩张,更没有恶语相向,她只是突然带着哭腔委屈哽咽起来,点点娇泪,不胜可怜。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 ——————————————— 孟大狗:呜呜呜老婆求你别演我……(碎掉) 风雪止 仅这一句话,便封住了孟开平所有的怒火与怨言。 从始至终他想求的是什么呢?不就是她心里能有他的一席之地,能时而念着他吗? 他张了张嘴,想抱住她诉说那些无处安放的情愫,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后也只化做了一句话。 “……我一直在想你。”他捧起她的脸,低头吻她:“也很担心你。” 其实,何止思念与担忧,他这个不计代价连夜跑马回来的痴人心中同样溢满了委屈。可他毕竟自诩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小他爹只教过他打落牙和血吞,没教过他如何拉下脸来矫情诉苦。所以孟开平宁愿憋在心里委屈死,也绝不愿让师杭瞧出半分。 师杭没有抗拒这个吻,她乖顺地由着他亲,唇齿交缠间,似乎一切矛盾都融解于其中了。 窗外凛冽风雪渐息,屋内的急风骤雨业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绵柔情长与暖玉生香。任谁都该知晓这会儿无灾无难了,可偏偏叩门声响,有人禀道:“元帅,于娘子院里来了个小丫头,说是沉将军请您去呢。” 师杭闻声怔了一下,孟开平却反应极快,低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于是师杭只好眨了眨眼,无视他促狭的目光,装作懵然无知。 孟开平披衣下榻去了一趟,不知怎么说的,将人都打发走了。回来时,他一手拿着条拧过的半湿帕子,一手拎了个茶壶。 “我不喝那冷茶。”师杭瞥了眼茶壶,开口拒绝道。 “不是冷茶,是枣花蜜水,温的。”孟开平则放下物件,习以为常道:“你嗓子都哑了,喝点润润。” 师杭没想到他这么细心,去了趟应天倒懂得照顾人了。两人方才和好,面面相觑下都有些难为情,还是孟开平先上榻招呼她道:“过来,我帮你擦一擦。” 师杭一时不懂他要擦什么,见他直勾勾看着她腿间,这才反应过来。 “不用你。”她连忙蜷起腿,不甚自在地向后躲了躲:“我这就去洗。” 孟开平哼了一声,自顾自探身向前道:“那王老头可嘱咐我了,行房后也要处处留意,及时清理,否则易有下红之症。这么冷的天,打水、烧水、倒水……你还要拖多久?快些过来!” 他口中的王老头便是王莲芳。王莲芳诊了大半辈子千金一科,各类病症都见识过,虽受师杭所托背地里干着些缺德事,可明面上他也算尽心尽力。不仅拿出数十年太医院的学问帮她调理身子,甚至于连这类床第间的琐事,他因怕师杭自己不肯上心,也事无巨细地同孟开平提了。 提归提,其实师杭也没想到,孟开平当真会记在心里。他是手底下管着十来万人的大将军,晨间操练、晚间巡营,每日雷打不动比人家打更的还准时。平日里忙起来,师杭深夜才能见他人影,而他自己也常忘却例如用膳之类的诸多琐事。师杭着实没想到,他却会记得关于她的一切小事。 孟开平似是又续了两盏烛火,帷幔内被烛火映得明晃晃的。男人左手轻轻环着她的脚腕,右手则伸向她的双腿之间,为她细细擦去那些粘腻的痕迹。他低垂着头,师杭除了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还能看见他的鼻梁与睫毛。 虽说这男人长得并不俊秀,可气质实在英气逼人,五官生得也很标致。都说女儿肖父,他若是有个女儿,应当会很好看的…… 师杭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孟开平难得正经一回,怎么她倒开始胡思乱想不正经了? “腿张开些。”男人拍了拍她,板着面孔,嘴上却说着酸溜溜的话:“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他说的是师杭扭捏防备他,可这话在师杭听来简直是恶人先告状。 “……那你为何不信我?” 孟开平很快拾掇罢了,一抬头,师杭却扑到他怀里啜泣起来。 少女捶着他的胸膛,先一步委屈至极道:“上元那日人人都只顾着令宜,却没人顾得上管我。他们都回府了,独我一个被落下,你晓得我有多害怕吗?” 她用备好的说辞絮絮描述这场意外的来龙去脉,连带着那个诡异的梦境和无人露面的北雁寨,真假掺半,实难分辨。而她说得越多,孟开平心中便越有愧。 齐闻道同他说,师杭是“趁乱”走失的。孟开平原先当她蓄谋已久,现下听来,她竟是全然无辜的。万家灯火团圆时,她不慎与众人失散,心中该有多无助?她曾答应过要与他共度佳节,应当不会食言。细想一番,孟开平不由暗叹,果然还是他的罪过更大,齐闻道罪在其次。 他已全然消气了。这厢,少女又窝在他身前怯怯仰着头,泪眼朦胧道:“如果你在,还会把我落下吗?” “当然不会!”孟开平歉疚地拥住她,坚定道:“我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的。我会守好你的安危。” “可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骗我。”师杭抽抽嗒嗒、字不成句道:“阿娜日死了,我阿弟和绿玉也死了……” “阿娜日?谁?”孟开平满头雾水问道:“你阿弟怎么了?” 师杭哀戚道:“阿娜日,是蒙语里石榴的意思。我与阿宁姐姐自小相伴长大,故而当日求你放她归家,还以为她归家后能安稳度日,不想却终究……还有我阿弟。”说到这儿,她更是痛心疾首:“北雁寨的人说他已经死了!” 提起那位前任达鲁花赤家的小姐,孟开平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多年间高台上的一抹石榴红裙。她是师杭的闺友,可于他而言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跋扈元女。既然心中毫无波澜,所以他只追问道:“你阿弟没有必死的道理,筠娘,不要尽信人言。那人可说了是谁杀了他?” 师杭摇摇头,又点点头。 “是元廷的人。”她轻声道:“可也与你脱不了干系。” 孟开平简直快被冤死了,苍天有眼,他可没那么大的本事。他倒是想抓到那小崽子,可数月来连丁点儿消息都未觅得,谈何杀人灭口? 于是孟开平面不改色道:“这要是跟我有关,我就自宫。” 他语出十足惊人,发这么毒的誓,连师杭都被噎住了一瞬。孟开平继续坦坦荡荡指着自己下身,赌咒道:“倘若我伤他一根毫毛,这就切下来谢罪……” “孟开平!”师杭直呼他大名,无语至极打断他:“福晟根本没死,你为何要骗我?” 闻言,男人身体一僵。 “你见我第一面,就瞒了我这样的大事,究竟意欲何为?”师杭质问道。 顷刻间,理亏之人变成了他。孟开平没料到这一桩,强装硬气回道:“我并没打算瞒你,他如今官运亨通,在元廷混得比我还风光,你早晚会知道的。当日……当日我只是怕……” 他嗫嚅半晌,没说出口。 “怕什么?”师杭挑眉,不明白他有何难以启齿之事。他这样飞扬狂妄的男人,还会怕福晟什么? 孟开平长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我是怕,你觉得我不如他。” 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男人牙缝里蹦出来的。他向来眼高于顶,十分看不起那群世袭罔替的贵公子们,可唯独福晟,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自个儿被他死死压了半头。 “你属意于他,又与他两情相悦定过亲,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两人面对面坐着,孟开平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像条快被遗弃的狗:“若我告诉你他还活着,你更是半点都不肯搭理我了。” 他居然这样想。师杭默然良久,孟开平见状,笃定她当真还忘不了福晟,又是失落又是赌气道:“我会杀了他的,我一定会杀了他的!你要是敢跑去找他,我就把你的腿给打折!” 怎么好像一撞上这种事,他就开始变得幼稚可笑起来。师杭白了他一眼,突然记起他好像年纪的确不大,便顺口问道:“你属什么,几月生的?” 孟开平不明白她怎么问起这个来,愣愣答道:“我是戊寅虎年八月二十六生的。” 师杭浅算了一下,这么说他虚岁才将将二十,今岁竟是他及冠的大日子。 这狗东西平日里装模作样,倒教她总恍惚以为他与她叔伯辈差不多年纪,现下细细想来,这般率性的情态才略像个二十啷当岁的少年人。师杭如此思罢便也谅解了他,转而郑重道:“孟开平,别说傻话了。在我眼里,福晟并比不上你。” 听了这话,孟开平耷拉着的脑袋一瞬便支棱起来了。 “你们的争斗与我有关,根源却并非在我。元军、义军,终究不能共存。我知道,你们会在战场上碰面。我也知道,碰面后,你们彼此都不会手下留情。” 师杭将手贴上他的手背,阖上眼眸,近乎祈愿似道:“可如果有一方非死不可,如果福晟当真杀了我阿弟……” “孟开平,我希望活下来的人是你。” —————————— ——————————————— 香梦沉酣,未来一年应该是小孟人生中最轻松最甜蜜的时光了(苦笑) 虽然干了强取豪夺的事,但本质上还是个在感情上没摔过跟头的阳光开朗大男孩,一想到这孩子才20,突然有点不忍心让师杭打碎他的真诚了……anyway,爱情使人幼稚,爱情使人盲目。 醉太平 q uyush uwu .c om 建德城内,营防森严。 这一夜,金玉已熄灯睡下了,忽又有人闯进帐子里粗声粗气地唤她。 “喂,起了!”男人抬脚踢了踢床沿:“大人命你去呢!” 冷风从敞开的帐帘外席卷进来,冻得金玉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她抬眼见那高壮黑影,睡意顷刻间便消散殆尽。 “嗳,奴婢这就……”她对这样的粗鲁行经几乎麻木了,于是忙不迭应了一声,爬起来摸索着裙衫。可帐子里昏暗得很,她慌里慌张系好了下裙,却怎么也寻不见外衬的皮袄。 “蠢娘们,还磨蹭什么!”男人骂了一句,不耐烦道:“大人可没功夫候着你,动作利索些!” 金玉被他的大喝声慑住,不由哆嗦着缩起身子。这群兵蛮子掼爱打女人,她生怕挨打,当即不敢再拖,于是散着发只裹了件斗篷便随他去了。 一路上,她低着头亦步亦趋,半句都不敢多言。可营中叁叁两两巡营的兵士见了她,难免顿住脚步,淫邪下流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嘴里还不安分地调戏道:“笃烈图,何时再送个美人到咱们帐子里来啊?哈哈哈!” 还有几步路便到了,金玉不愿多生是非,可偏偏笃烈图也顿住了脚步,同下属们插科打诨道:“你们睁大狗眼瞧清楚了,这可是高丽贡女!” 说着,他一把将金玉扯过来,拉下她头上的风帽,捏着下巴给众人肆意打量:“皇家赏赐,除了左右丞相,你们也配消受?一群蠢货!待这仗打完,攒几两银子,去人市上买个汉女肏一肏得了!”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笑。 金玉咬着下唇,心中酸涩。她知道,北面的大都与上都除了有马市、牛市、羊市,还有许多人市。不论男女,不论汉蒙、色目,贩子们会将各族驱口一一拴好,关在笼子里供贵族挑选,奴隶之价类于牲畜。高丽女子貌美恭顺,擅于后廷献媚侍奉,而她作为贡品,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名头体面些的奴隶罢了。 自离家后,屈辱苦痛的事情太多,金玉最擅长的便是忍耐。她一滴眼泪也没掉,依旧乖顺地低垂着头,默然不语。笃烈图看她还算识时务,便不再多难为她,几句话轰走那群人,旋即领着她继续行至前方的大帐。 这里是建德城营防最中心处,守备森严,篝火映天,自然住着最核心的官员。笃烈图立在帐帘外,先向两侧列守的卫兵点头示意,而后恭恭敬敬禀道:“大人,人到了。” 金玉不自觉地绞了绞手,很快便听见里头传来淡淡的回音。 “进。” 心底叹息,无可奈何。金玉只好轻轻掀了帘子,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账内同帐外几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风声鹤唳,里间却和煦如春——铜索耳鬲炉内烧着上好的银丝炭,黄花梨卷云纹的叁围床上堆着厚实的毛毡,就连她脚下所踩之处都铺满了贵重的波斯织毯…… 这哪里是行军打仗,简直是将宫殿一并搬来了。 金玉暗自惊异,面上却半点不露。她静静地行礼,跪下叩首,额头触及地上柔软至极的织毯,像是埋在了飘然云彩里。丝丝缕缕的熏香之气萦绕鼻尖,而那些繁复艳丽至极的花纹就清清楚楚映在眼前,她细看了看,发现这竟是丝物织成的一幅图画,上面所绘的全是大都城中的山水楼阁。 听闻右丞大人的岳丈就是那位在朝中呼风唤雨、声名赫赫的宰相搠思监。他手眼通天,府内奇珍异宝不计其数,甚至还敢将钞票印板从户部运回家,在家中造假钞,古往今来如此横行无忌的权臣实在罕见……更多类似文章:ririw en.c om 倏忽一瞬,帐内的烛光暗了大半。金玉下意识抬头去看,只见一片紫罗官袍的团花衣摆并织金锦的官靴挡在眼前—— “还跪着作甚?”男子温言唤她:“起来罢。” 金玉依言起身,却仍低眉顺目着不敢直视他的面容,只能瞧见他腰间昭示身份的正二品束花犀带。男人见状,在她头顶处轻轻笑了一下,而后便牵着她向里走,绕过了雕花屏风。 内室原先并没点灯,这会儿也只能靠着外头那几盏未熄的微光。金玉知道他要做什么,更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于是她乖乖脱却斗篷与外衫,只留一件单薄的小衣,旋即伸手替男人解起了官袍。 男人立在榻边,低头静静由着她伺候。 “冷吗?” 骤然闻见,金玉愣了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男人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然抚上了她裸露的肩头,眸光晦暗直视着她,显然是在等她答话。 要说在帐外,不冷是假话。可帐内的炉火太盛,她心底发凉,身子却被烘得极暖。金玉思忖罢,恭恭敬敬答道:“多谢大人关怀,奴婢不冷。” 男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金玉等着他的后文,可再没等到半个字,就被强硬地压倒在层层毛毡之上。 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的动作不再温雅体贴,只一味肆虐施暴。男人的唇齿在她胸前啃咬,反复折磨顶端的樱果,与此同时,修长的指节摸索着伸进了花穴,不顾其中干涩抽动起来。与其说是前戏,不如说又是一场漫长煎熬的序章。金玉像从前许多次那样,呜咽着忍受,丝毫不敢反抗。 传言此战之前,福大人已与宰相千金完婚,新婚尚不足半月,他便主动请命来到建德督战。陛下升他为江浙行省右丞相,与左丞达识帖睦迩一道,共御徽州叛军,剿灭红巾反贼。人人都赞福大人舍家护国,可金玉恍惚想,这位大人根本就不在乎这桩婚事,否则这段时日又怎会常常召她随侍?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军营中更是人多口杂,他如此行径,岂非是在伤他夫人的颜面? 故而,这位福大人其实就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他只是看中搠思监的权势罢了。偏偏他手腕了得,颇受陛下青眼,想来搠思监也十分乐意得此佳婿。 不论是她,还是那位怯烈氏的姑娘,都是可怜人。作为男人的掌中之物,她们被送来赠去,被耍得团团转。泪眼朦胧间,金玉又想起放才屏风旁悬着的那柄宝剑,倘若……倘若她是个男子,不如提剑为君死,即便在高丽的战场上送命,总好过这般苟且偷生。 男人压在她身上不停挞伐,每一下都昭示着侵入与占有,可金玉并不觉得他比她高贵多少。背后榻上铺着是牲畜的皮毛,望着眼前引得大都无数女子趋之若鹜爱慕的俊脸,金玉心中皆是鄙夷——脱下那身官袍,他们哪个不是丢了衣冠的无良禽兽? 今日做得格外久,金玉几乎要力竭昏过去了,男人却还没有泄出来。无奈之下,她只得忍着肿痛收紧穴口,故意用力裹住他的阳具。男人被夹得轻嘶一声,一口咬在她肩头。 “大人……” 金玉想求饶,可刚一出声便被捂住了嘴。一贯清冷自持的男人此刻伏在她身上粗重地喘息,她看不到他额间的青筋与汗珠,她只能隐约瞧见他五官的轮廓,以及那双多情还似无情的明眸。 “唤我的表字。”他哑着声命令她。 金玉禁不住吟叫几声,可她无论如何怎么都想不出该唤他什么。许多元臣都有汉名,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表字,她汉话学得虽好,却从没听说过福大人的表字为何。思来想去,便只得沉默。 男人似乎也没指望她真能唤出来。他仅略顿了顿,下面顶弄得更加猛烈,直至一鼓作气泄在了她穴里。他平复了片刻才抽身而退,金玉身下一松,同时也暗暗松了口气。她想侍奉男人穿衣,顺带问问表字一事,可半撑起身后只觉得眼冒金星,再记不得什么字不字的,歪头便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帐内复又亮堂起来。外间人影憧憧,似是在谈及什么要事,金玉不敢犯戒偷听,简单清理了下身子,穿好衣物便赶忙迈步出去。 孛罗帖木儿见了她,噙着笑,颇有些讶然道:“金屋藏娇,福大人怎么也学起鸳鸯会那一套了?” 元廷不少贵族都爱在府里豢养些莺莺燕燕,纵情取乐,宴请同僚,美曰其名“鸳鸯会”。福晟端坐于案前皱了皱眉,放下手里的文书,示意金玉回去。 “哎。”孛罗却抬手一拦,挡住了金玉的去路:“小美人儿何必急着走,难道是躲我不成?我不准你走,你是只听你家大人的,还是听一听我的?” 金玉回头觑了一眼福晟的神色,见他并无异状,于是怯生生跪下,叩头道:“平章大人但有使令,吩咐奴婢便是。” “这才像样。”孛罗满意地点点头,旋即从怀中取出一份信来,递与金玉对她道:“你汉话说得好极了,我且考一考你,可否将这信中所写尽数念出?” 福晟闻言欲斥,可这孛罗混不吝并非一日两日了,他也明白阻他不得,只得将话咽下。 金玉心里叫苦不迭,若有好事,岂能教她摊上?可她若不念,估计连眼下这一关都过不了。千错万错,不如将错就错。她小心翼翼接过那信,匆匆瞥了一眼封处署名,装作糊涂不见,视若无睹般拆开来。 她以为这信会很长,事实上却只有一页纸,上面写了一首词并几句话。上首处的两个男人都盯着她,金玉来不及细看,便一字一句念了起来:“醉太平,堂堂大元……” 《醉太平·堂堂大元》 堂堂大元,奸佞专权。 开河变钞票祸根源,惹红巾万千。 官法滥,刑法重,黎民怨。 人吃人,钞买钞,何曾见。 贼做官,官做贼,混愚贤,哀哉可怜。 这首词甫一念完,饶是金玉不通诗词,也晓得是骂的谁。她冷汗涔涔,想要认罪却已迟了,孛罗负手立在一旁一语不发,似是在等着瞧好戏,福晟却站起身迈步过来。 “继续念。”他十分平静地吩咐道。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金玉硬着头皮,干脆将余下几句话一口气全念罢:“二十六年,九帝临朝,八帝湮灭,可知夷狄无百年之运矣。今元数将极,天下纷纷,群雄并起,迭相胜负,生民皇皇坠于涂炭,愿天早降大命以靖祸乱。” “若元祚已终,天命当早归之,无使生民久阽危苦。吾等红巾,皆志在于此。虎贲叁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右丞台安,孟廷徽谨肃,龙凤四年二月初一作。” 忧兵马 都道元廷宫中没有好诗,福晟想,他还真是小瞧了这姓孟的,原来好诗都长在暴民的庄稼地里。 金玉念罢,忙叩头求饶。而那薄薄的一页纸则打着旋儿飘落在地,刚巧落在福晟脚边。 “福大人,听了这诗,有何见地?”孛罗如此问道。 福晟觑了脚边一眼,那神情仿佛是在看寻常秽物,旋即,他附身将信拾了起来。 “我无态可表。”福晟冷冷回道,显然是不满孛罗方才之举。 见字如面,似福晟般尤为擅书者则更看重落笔之风。然而,透过满篇张狂可笑的字迹,福晟仿佛能望见那位让他耿耿于怀的敌人是如何噙着笑嘲弄他,故意写出这等顽劣胡话等着瞧他气急败坏。 可惜孟开平并不了解他。这个出身与他天差地别的贼子、区区不入流的下等人,还远不配让他动了真怒。福晟低头打量了几眼跪伏在地的金玉,没发话让她起身,反而迈步去往案前挽袖研墨、提笔挥洒,极果断地回了此信。 孛罗有些好奇,见他动作颇快,估摸着也没写几句话,正要凑过去看,却见福晟已然停笔搁架将纸折了起来。 “来人。”他另唤了个侍从进来,吩咐道:“遣使快马至徽州,务必将此信交到孟开平手上。”说罢,他又朝金玉所在处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带她下去,我另有处置。” 侍从领命退下了,顺带将金玉也押了下去,帐中又只余两个男人相对而立。夜凉如水,少女悲戚的哭喊声渐远,可这声响打动不了任何一个人的心,抑或是说,这群男人根本就没有心。即便他们方才温存缠绵过,可床榻上的露水情欲算得上真情吗? “头两年金陵失守,孟开平入城后,在城内召了好几个有名的师爷帮他识文断字、处置文书,听说他目不识丁。”这厢,孛罗见福晟皱着眉头,又拎起孟开平的文章细看了一遍,嗤笑一声忍俊不禁道:“这才多久,竟都能作词骂你了,想来不该是战书,该是回檄之文才对。” 去岁,福晟用一道檄文折子将孟开平列为反贼之首,这不,孟开平回敬一首判词并一串祝词,又将福晟架在了奸佞之流。 “要我说,这词最好,便好在词牌上,真真是下了功夫的。”孛罗继续评道:“开河闹出的风波未止,大都那群大根脚却依旧高枕无忧醉享太平。放眼望去,黄河南北有流民五百万户,江浙三百万户,因破产从草原逃来关内的蒙人二百万户,更不要说驱口和投下户们……大元已全然乱了。” 河道上都是尸体,朝堂上都是奸佞。烹子充饥,杀食胞弟,陨霜杀稼,覆族而丧……连孛罗这个彻头彻尾的蒙元贵族都不禁感慨,末世之景惨然映于眼前啊,再长此以往下去,他都快不明白替朝廷舍命打仗究竟是为了什么了,难道是虚耗国库,将大元拉向更加无可挽回的境地吗? “从前颁布的《至正条格》,如今都作了废。律法乱,徭役重,税捐杂,红巾军遍布半宇内,陛下却尝言天下太平无事,无策以待之。真不知道我大元朝还有何可望!”孛罗越说越怒,可怒极亦毫无用处,因为症结远不止一处:“如今宫中也斗得厉害,奇皇后权势过重,又大肆扶植亲信,搠思监与朴不花全依仗着她来行事,就连贼寇方国珍都要走她的路子求得招安。须知,她虽为皇太子生母,可出身高丽,其心必异,将来多半会怂恿太子出兵高丽为自家争权。高丽区区弹丸小国,难道要因为这一个女人,骑在大元头上作威作福吗?” 说起那位骄横的奇皇后,孛罗心中诉不尽的不满,可福晟听了却不紧不慢道:“陛下尚未退位,还轮不到后妃妄议朝政,太子始终只能是太子。” 自从福晟娶了搠思监之女,又依靠岳家势力步步高升,孛罗一直疑心他的立场。可现下听了他这番话,孛罗还以为他与自己一心反对皇后太子党,于是稍稍放心转而道:“我此来,有一桩难言之事。若说了,恐贤弟为难;若不说,恐贻误战机——倘或为了借兵,你待如何?” 福晟闻言,似意料之中般毫不意外,未加沉吟便道:“你要多少?” 他问得直接,反倒是孛罗有些意外:“你就不关心我借兵何用?” 福晟轻笑了一声,他相貌生得极好,琼姿皎皎似月华孤映,这一笑甚至连孛罗都看呆了片刻。其实,并非他不关心,而是军情有报,如今孛罗之父答失八都鲁正于河北邢台同中路红巾军激战命悬一线,故而,孛罗借兵无非是为了支援河北罢了。 “令尊忠君报国,舍生忘死。”福晟许诺道:“我能做的,不过倾己所有,尽己所能罢了。” 短短一句话,却教孛罗顷刻间不知如何感激。他不是没有向朝廷请援,可得到的答复却是“退驻静待”四个字。他父亲遭受三面围攻,本就只能且战且退,寻机突围。可若再无望地等下去,一旦其余战线分兵的红巾军了结战局汇合到一处,集中人马攻打邢台,那他父亲可就真正必死无疑了。 当然,河北不好打,浙东这边更不好应付。福晟手中兵力亦十分有限,不论愿借与他多少都殊为不易。孛罗细思罢,心中竟升起几分惭愧之意,毕竟若互换了处境,他恐怕是做不到这样仗义爽快的。患难方见君子,原先孛罗与福晟合作心内尚有顾虑,眼下可算是疑心尽消了。 “你给搠思监那老东西作女婿,不论门第还是品行,真是委屈了。他那么个卑劣小人,当年在你父亲福大人面前,不知如何谄媚讨好呢!”孛罗骂了一句,旋即郑重道:“我原想借五万兵马,但又忧心达识帖睦迩必不准许。这样罢,我也不愿教你为难,你借我两万便好,其余三万我再到别处去借。” 达识帖睦迩是江浙行省左丞相,福晟是右丞相,两人相互辅佐也相互制衡。调兵这样大的事,只知会一方未免太过独断专行,孛罗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走正经明路的好,省得日后又教人抓住把柄弹劾。 福晟也颔首道:“达识那里我去说,你放心便是。此战主力在杨完者,只要有他在,足够孟开平他们喝一壶了。” 在福晟眼中,孟开平从前是靠着红巾军中大元帅曹远的提携方才崭露头角,仅凭自己,应当并不能与杨完者相抗衡。然而听了这话,孛罗却好意提醒道:“可我却听闻,孟开平不是个简单人物。苗军素常袭扰徽州,却没一回闹出大动静,反倒吃了不少亏,可见孟开平守城有功。再者,当年达识招安杨完者后,杨万者倨傲妄为不把他放在眼里。后来,杨完者收了张士诚的好处主张招安张部,达识本不许,却遭胁迫。杨完者甚至还帮张士诚索要王爵之位,达识不许,又索要三公,再不许,后来无奈封其为太尉。这二人背地里早有嫌隙,此番却要并肩御敌,实在令人忧心。” 这些故事福晟并非不知,朝廷派他来此,其实也就是为了斡旋多方。他叹道:“临阵最忌换将,这样的大仗,除了苗军还有谁打得起呢?朝廷眼下可派不出二十万人对付孟开平。张士诚霸占苏州,轻易不出;杨完者又与红巾军势如水火,也算是所恶相同。有我在,达识多少会顾虑些,以国事为重。” “但愿罢。”孛罗摇摇头,同样无可奈何:“苗军先前接连几次兵临徽州城下,却都败于孟开平、胡大海之手,但愿杨完者只是轻敌失手,可不要一败涂地啊。” 不堪说 二月的风一吹,寒意便彻底消融了。 这段时日来,师杭过得既舒心又揪心。舒心之处在于孟开平与她又回到了先前那等平和日子,失踪与大吵似乎并没教两人生份,反倒更亲近了些。男人每天早出晚归,白日里,他也不再严限着师杭的去处,府内任她游逛,至于府外,只要同他说定好了时辰带上一列亲卫,便是闹市也逛得。不论军务如何烦杂,孟开平夜里总要同她歇在一处,像是对真夫妻似的无话不说。 至于揪心之处,便全然关乎令宜了。这丫头瞧着大大咧咧是个不忧愁的性子,实则心思颇重,又仗义护短。师杭被人掳走,她吓了个半死,师杭一日未有消息,她便内疚得一日食不下咽,听说在她娘的灵前守着时差点儿就要跟着去了。头七下葬那天,就连齐文道都差点没拉住她,那铲子一片片地掩土,她不哭也不闹静得出奇,可等土封到一半,人竟挣扎着跳了下去,俨然一副生念已绝的模样。 这些事是青云同她说的,她这一丢闹了这么大乱子,莫说是孟开平,就连于蝉也不敢见她屋里连个贴身的人都没有。师杭推拒不得,只好收了这丫头作伴。因有前车之鉴,孟开平还着人将她查了个底朝天。幸而她是自应天跟来的,从前在黄娆府里做工,也算得上知根知底。 师杭去岁才失却了双亲,听了令宜的事自是感同身受,万分怜惜。可在怜惜之余,她还是难免觉得令宜有些反常。她这样闹,似是全然不管不顾,连她爹爹沉周成的劝也听不得了。 “正是呢,姑娘所虑不错。”青云闻言叹了口气,同师杭解释道:“沉姑娘想不开,大半是为了亲娘,可余下却与沉将军有关。” “沉将军膝下就令宜一个女儿,平日里千依百顺捧在手心里一般,父女两人何以在这个关节眼上有了嫌隙?”师杭略略思量一番,旋即讶然道:“难不成是,沉将军要续弦?” 青云没想到她聪颖至此一猜便中,当下不禁连连颔首,忍不住赞道:“姑娘真是慧质兰心!其实说到底,这桩事也怪不得沉将军,沉夫人去时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此——战场上刀枪无眼,武将比不得文官,倘若三五年这般长久地守下去,只怕……” 怕什么?怕无子承嗣? 师杭闻言心中难免不快,可对于令宜的至亲,她也说不出太过鄙夷难听的重话,只冷笑道:“倘若是沉将军先去,沉夫人必会为他守节半生,换作他自个儿却连一年半载都等不得了,如此也算是白头夫妻?可知这世间的婚书上头写的全是昏话!骗的都是姑娘家的痴心罢了!” “什么婚书?” 这厢,恰好赶上孟开平巡完营回来,一进门便瞧见她神情郁郁眉头不展的,便知她又是刚探望过令宜,于是缓下声气问道:“谁又骗了谁的痴心?” 师杭见她来,倒似见了与沉周成狼狈为奸者,气闷着撇开头不答他。青云忙起身行礼道:“将军,奴婢正和姑娘……啊,夫人!方才正和夫人说起沉姑娘的病呢。” 从上月起,孟开平便不再许旁人称呼师杭为“姑娘”,只准称“夫人”。如今上上下下的人都只认师杭这一位元帅夫人,只差个正礼了。 青云是个十分机灵有眼色的姑娘,不愿师杭因别事同孟开平起争执,可师杭总有些固执坚持,她背对着孟开平自顾自开了首饰匣子,在里头挑挑拣拣起来。 “你都送过她琉璃耳坠子了。”孟开平一见她此举便知她如何想,赶忙上前几步,从后头搂住她的肩:“别费心了,你总变着花样送吃食去,回回又记挂着避开沐恩,我不忍见你如此。你与令宜相识虽晚,可待她的心却胜过万千,任谁看了不动容?令宜有你这样的闺友是她的幸事。” 也不知怎的,孟开平这简单两三句话,却给了师杭前所未有的宽慰,使得她心下一松,郁气也散了不少。这段时日来,几件事偏巧撞在了一处,烦不胜烦,师杭无可奈何道:“她自觉对不住我,可我却又觉得对不住她。头两日一碰面,她便扑在我怀里哭,细听下来竟不是哭她娘,而是哭我。她生怕我受了苦。这世上凡事都有个定数,泪也是轻易落不得的。她哭得厉害,惹得我也不敢常去,回回去了又不敢久留,生怕她伤心过头坏了身子。” 说到这儿,师杭难免用帕子压了压眼角:“好容易过了三七,我瞧着令宜的病才略好些,人也渐渐有了精神。我不过是带些她爱吃的菜式,举手之劳算不得用心。这匣子里的珠花首饰,先前她来总爱不释手,我知她绝不肯同我开口,不如等孝期过了我送去,也好讨一讨她的欢心。左不过我也不常戴了。” 令宜原先那么个爱吃爱玩的小丫头,如今独自闷在屋中一坐就是一整日,师杭见了实在忧心。可孟开平听了她这一连串话,越听越不对味,怎么她宁可费力讨旁人的欢心,也吝啬于给他这个枕边人多点甜头呢? 她心里记挂着的人太多,不论远近亲疏,都要尽心尽力地对待。奈何他心里在乎的只她一个。 “你晚膳用了些什么?”孟开平转身瞧了眼桌上搁着的一整碟酥果,拧眉道:“我见你吃的未必比她多,从前少说还用得下半碗粥,如今竟只捡几个茶点果子糊弄起来。” 原先是不许优待她的,可自那回中毒被救后,孟开平也收敛起了拧巴脾气,下令给师杭设了个私灶。菜式都捡她在闺中时爱吃的来,就连厨子都尽量找在师府待过的,可师杭听说后却百般不愿。后来孟开平便只得折中,教军中供菜给元帅将军的厨子平常多做些清淡讲究些的菜式,每五日便再添道红枣莲子羹这类甜口的滋补汤品。除此之外,但凡师杭随口提起什么吃食,只要他得空,就愿意立时打马去街上买来;便是实在不得空,多半也要吩咐人费工夫跑一趟。 他向来身先士卒,与下属同吃同住不肯奢靡浪费的,可为了她,也算是尽己所能了。 这厢,师杭听他问起吃食,才想起青云方才送来的蝴蝶酥还未用。为免多事,她干脆随口胡诌蒙骗道:“午间用得多了些,总觉得不大克化,晚间若再吃,难免腹痛。”说着,她向一旁的青云使了个眼色,青云也忙应诺称是。 可孟开平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他若想较真,便一定会计较到底。他不仅不信这两人的说辞,甚至开口便要唤厨下的人来,师杭见状赶忙阻拦道:“罢,罢!往后再不如此了。”世家女子自小便尤其注重养身之道,她自知理亏,语气低落道:“年前还常听闻街上有受饥受寒的百姓,我平日用的已十分精细,一顿怕是足够农家一日开销。过往不觉,如今既觉,就该身体力行才对……” 饶是孟开平真心疼惜令宜这个小妹,也明白师杭的一片爱民之心,还是不由愠怒道:“令宜身子要紧,难道你的身子便不要紧了吗?筠娘,这是两桩事,你不要混为一谈。你忧心百姓,可你已为他们做了许多了,并非一定要同灾民一般挨饿受冻才算好。就像我手下的兵士,倘若我不教他们吃饱穿暖,难道让他们上战场送死吗?” “你说要将粥棚变为养济院,收容流民与残者,还要开办惠药局,让百姓都看得起大夫、开得起方子,你写的那些政令会挽救千千万万人,这些都是你的功德。”他携着她的手,万分肯定道:“筠娘,你也要相信我。有我在,不敢说四方皆定,但徽州一路绝不会乱象迭生。” 多美好的言语啊,恍惚间师杭都要以为他们全然是一条心了,她所想便是他所向,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捧着颗希冀之心问道:“令宜同他爹爹的事,你知道么?” 他当然知道,他清楚得很。孟开平有些意外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但他避开了师杭的眼睛没有立刻回答。师杭却继续追问道:“从前你总许诺,你死了,我会如何如何,可我现下想听你说一句——有朝一日若我死了,你会如何呢?且把我当作你唯一的妻子,若我早早死了,你会为了生儿子续弦吗?” 这问题几乎是把孟开平架在火堆上烤,生逼得他初春薄寒出了一额头的汉。他思来想去,并没有很周全很漂亮的回答,于是只能干巴巴地实话实说。 “子嗣很重要。”孟开平劝她道:“筠娘,不要用这么天真的想法。大家命都不要去搏前程,难道不指望传给子孙后代吗?令宜是姑娘家,女人在功绩簿里是不作数的。沉周成还年轻,我认为他在这件事上并不过分,无可指摘。” 咫尺近 女人在功绩簿里,是不作数的。 这一句话,止住了师杭余下的所有话。她眼里的光似冷烛将息,一阵风过,倏忽间便湮灭黯淡下来。 眼见少女无声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这件事,孟开平只当她被说服了。于是男人松了口气,自顾自道:“二月二立了春便是耕事节了。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待你着实疏忽了,我想,明日告假一回带你去散散心可好?” 似他这般职位,哪里有什么假可以告?不过是忙里偷闲罢了。师杭以为他是要带她踏青赏景,无甚兴致,便婉拒道:“我自小长在徽州,城内城外少有未见之景,还是罢了。我果然该安分些,免得再惹出什么乱子。” 以往她只盼日日能出去透口气,没想到现下终于转了性。早同她说过无数次,安安分分方能长久,闹来闹去只能教大家都不快活。见她如此,孟开平心中实在宽慰。可这一回又与以往不同,孟开平并不愿她拒绝,反倒费力当起了说客。 “怕什么。”男人发觉她懒懒的提不起精神,干脆缠了上来,换了套说辞道:“去罢去罢。不光是赏景,也是见一见风土人情。农家播种关乎一年的收成,咱们下月便要动身走了,明日看罢,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这话倒是拿捏住了师杭。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待孟开平开拔走后,城内大小事宜都要交给旁人,师杭自然是不大放心。 少女略一思量,终于颔首应了,孟开平得偿所愿正咧嘴欢喜,只听师杭又问道:“你走了,徽州便一概不问了吗?” 孟开平嘻嘻笑道:“怎么,难不成你也看出我颇有治城风采,舍不得让我将此处重任假手于人?” 师杭横了他一眼,立时嗔道:“你爱丢给谁便丢给谁,我又没让你替我做事。你听齐元兴的就好,何必听我。” 真是小孩子心性,孟开平无奈道:“眼下浙江的事自是头等大事。按惯例,守将有权治理一城。沉周成根本无需事无巨细地报于我。我若要图省事,早半年便该将担子甩开,何必连走了都还要再嘱他月月递消息到我手里?临开拔,军中的事情一大堆,忙得我脚不沾地……” 说到这儿,孟开平故意顿了顿,卖关子似的不再言语。师杭以为他碍于难处,正要再劝,却见孟开平一伸手,将她拉进了怀里:“可谁教我摊上了你呢?古话说,恶人自有恶人磨,恐怕我这辈子是脱不开劳碌命了。” “你才是恶人呢!” 师杭闻言捶了他一下,孟开平却攥住了她的手,微低着头与她相望,轻声继续道:“方才是玩笑话,但论私心,徽州是我们的故土。如果天下战火永不停歇,我定然希望徽州会是最后一片世外桃源。” 类似的想法其实师杭也曾有过,谁会不牵挂家乡呢?她与孟开平都是靠着徽州山水才成长至今。师杭想了想,最后问道:“那你会带我一道入浙么?” 孟开平深深地望着她,点了点头。 闻言,师杭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乖顺地窝在男人的怀里,感受着难得的片刻宁静。这一夜,两人又絮絮说了些话,直至亥时方才歇下。其余种种心思暂且按下不表,第二日清晨,天还没透出叁分亮,男人便窸窸窣窣地起了身。饶是他竭力放轻了动作,可惜还是将师杭吵醒了。 “你去哪儿?”师杭睡眼朦胧,借微光眯着眼觑他。 “天还早,睡罢。”男人轻抚她的额发,柔声道。 既知太早,何必这会儿就起?便是这个时辰去大营,估摸着也要搅了九成人的好梦。然而师杭想归想,却无意拦他,只提醒道:“晨间有风,春寒料峭,莫要轻易换了薄衫。” “嗳。”孟开平心中似打翻了糖罐般溢满了浓情蜜意,他应了一声,旋即于她额间落下一吻:“安心罢,我身子好着呢,你顾好自个儿就成了。” 大门开了又关,男人走后,床榻变得宽敞了许多,房里也静得只听见滴漏之声,偏偏师杭翻来覆去却再也没了睡意。好容易熬到鸡鸣破晓时分,青玉在院里打水,她掀了帷幔下榻,趿着鞋,叁两步便跑过去推开窗格子。 “青云,青云!”青云应声回首,只见师杭笑盈盈地朝她招手;“藏书楼去得么?” 大半年过去,少女原本含苞似的身姿更显窈窕。脱却了冬衣,她身上茵草青的长褙子并苍绿的迭裙衬得整个人宛如林间一棵郁郁亭亭的翠竹。青云自识得她起,见的从来是端庄沉稳的淑女模样,甚少见她露出这般的小女儿情态,于是也不由笑弯了眉眼道:“姑娘今儿倒是兴致好!去得自然去得,只是不如再晚些。” 然而师杭却道:“再过一月,这院子怕是要空置,届时便是我想逛也逛不得了。既如此,想去的地方便该立时去了,免得留憾。” 孟开平既应了她要带她一道入浙,这一走,不知来年能否回返。师杭已许久没逛过府内的藏书阁了,她忆起楼中还放着不少农书,都是她爹爹从前珍藏的,倘若将它们寻出来,说不定能有些用处。 要说起师府内的藏书阁,其实是仿照临安杭家的珍宝阁所建。阁有叁层,其内各类藏书数万卷,外人难以得见。两人相伴到了书阁外,师杭对青云吩咐道:“那顶层堆满了善本,除此之外只置了一桌一椅,容不下太多人。你且在楼下喝口茶歇一歇等我,待我找齐了书,再同你一道回去。” 其实青云并非从未来过此地,于娘子曾托她来寻些道家经典,因此她也知师杭所言不虚。她仰头望了望这精巧至极的阁楼,叮嘱道:“那姑娘千万小心些,莫要磕碰着了。若有些什么爬高下低的重活,只管喊我上去帮忙便是。” 师杭含笑道了声谢,旋即便独自转入右侧木梯间。 原以为这书阁被封,难免堆积着不少灰尘,没想到内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师杭在二楼转了一圈,特意瞧了眼几间雅室,只见其中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不仅像是常有人打扫,还像是有幕僚先生一类于此处常坐。 因这顶层从前唯有师伯彦并其妻女可用,故而那木梯修得较为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过。师杭也怕摔,于是她一手提裙,一手扶栏,专注盯着脚下的阶梯。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上罢最后一级稍稍侧身,便出乎意料地踢到个大竹筐。 这竹筐及师杭小腿处一般高,一瞧便不是府中原有的,倒像是农家常用来贩卖鸡鸭的……师杭细忆了从前阁中讲究至极的布置,十分肯定这东西定是孟开平弄来的,于是她有些嫌弃地踢了踢竹筐上头的盖子,未曾料没收住力道,竟使得那竹盖滑落、竹筐也向一处歪斜而去。 师杭见状赶忙去扶,可就像是老天爷故意要教她看清里头的物件似的,忽而一阵风透过窗扉穿堂而过。 顷刻间,雪片一样的纸张轻跃着四散开来,纷纷扬扬的白旋飞着遮满在眼前。师杭实在不知如何形容心中那一瞬的惊异,像是春日里当真下了一场薄雪,温和又细腻地覆着她心间的田野,沁凉一片。 她恍了许久的神,直到有几页纸被风卷着落下了楼,她才勉强拉回思绪。直觉已教她大致猜中了这些究竟是什么,师杭快步下楼追了几级台阶,将那几页纸尽数寻了回来。恰好其中有一页展于眼前,师杭读罢,竟发觉是那首《醉太平》。 她喉间发苦,心口泛酸,旋即忙蹲下身捡拾其余散落的纸张。直到数出了五百余张,方才终能尽数归还至竹筐中。她细细瞧了,每张纸上,孟开平至少誊了叁遍各类诗词文章。有些显然是他刚开始习字,写得难以辨认,可有些却已分得出轻重缓急,有几分端正模样了。她又想起二月初一那一日,男人炫耀似的拿他作的诗给她瞧,她只粗略看了一眼,口中却尽是鄙夷之语。饶是她如何贬损他的字迹,他也只是微微笑着许诺,自己会好生苦练的。 师杭有些失魂落魄地推开面前的木门,探身去望,果然望见了书案上又一摞堆成小山似的字帖。她自小常用这间书房读书习字,午后窝在此处入了迷,若非母亲着人来寻,她连晚膳一事都能忘却。八年时光转瞬逝去,她已不在此处用功了,一个目不识丁的莽汉却用心颇深,真不知该做何解。 师杭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上,一张张翻阅着男人的字迹,见字如面,她透过这些纸张看见了他的决心与毅力。他曾说过,若非命贱,他也可以同她谈论风花雪月;若非自小无法入学堂诵诗文,今朝他也不至于低酸腐书生一头。即便这些已成憾事,可他从不自怨自艾,而是立志要凭自己的努力追赶上旁人。 师杭长叹一声,颓然地闭上了眼。她发觉自己原来也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只因为孟开平原先不识字,她便认定这是个无药可救的粗人。这实在太过短视了。他那样聪明机敏又肯吃苦的一个人,要学什么不是事半功倍?若给他两叁年空闲专心治学,超过她恐怕也是轻而易举,可反观她这些时日来又学会了什么呢? 忆及日渐生疏的琴艺、忆及久不翻阅的四书、忆及未曾着手的骑术……师杭内疚不已。 从此刻起,孟开平像是成了她追赶的目标。她思来想去,亦下定了决心,站起身开始搜寻起自己要找的农书。寻罢,便将数册书都搁在桌上,旋即又取了木梯踩上去。 孟开平来时,抬眼便见此摇摇欲坠之景。他也不敢出声吓她,只好默默走到一旁张开手护着她。 师杭方才将书抽出,只听外间脚步声沉沉,很快余光便瞥见了下头一道黑影凑近。她知道是孟开平来了,于是偷偷抿唇浅笑了一下,扭过头问他道:“喂,孟元帅,倘若我跳下来,你接得住吗?” 孟开平愣了一瞬,下意识点了点头。也许他只当她说笑,可偏偏师杭今日就想要出格一回。她想,即便她不慎跌下,总会有人接住她的—— 耳畔忽而响起破空声,孟开平面色骤变,堪堪向前跨出半步。 下一刻,他便将软玉温香接了满怀。 她是故意跳下来的。孟开平心中先惊后怒,低头正欲呵斥她,却见“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少女此刻露出少有的骄纵情态,浅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唯此红艳露凝香。 她一双玉臂勾着他的脖颈,身子全心全意依偎在他怀中,柔声笑语道:“你瞧,果真接住了。” 闻言,孟开平半边身子已然酥倒,都快溺死在她的盈盈眼波中了,哪里还记得发火教训呢?他恼意尽散,只喃喃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怎能不信?他武功那样厉害,方才接她毫不费力,连肩背都纹丝未动。于是师杭坚定道:“我信你。” 孟开平心头狂跳,又是快意又是欣慰。都道女子如小人,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可他却极欢喜她这般肆意不逊的模样。至少她并不同他见外,至少她将他看作自己的依靠。 至于师杭,不管她如何博闻强识,此时也难描摹自己对孟开平微妙的情愫。两人心中各有各的心思,可在这四四方方的书阁中,两颗心便是朝向南辕北辙,所距怕是也只在咫尺之间了。 她不敢说。 他也不屑说。 讨欢心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发逼仄,师杭架不住男人灼热的眸光,拍了他两下示意他将她放下来。孟开平却顺势将她放在书案边坐着,双手抵住桌沿,作势便要附身而下。 “成何体统……”师杭忙不迭避开,推拒道:“你不是有事要忙么,还不快去!” 孟开平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越发的早出晚归,等闲和师杭碰不上面。她的手捶在他胸膛处,力道非但不重,反倒惹得他心猿意马起来。但孟开平好歹记得正事,克制住了心痒,清了清嗓子道:“你才是忙忘了,昨日我才说过,今儿要带你出城。早把事情给腾开了。” 孟开平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着,他抱她下桌,拉了她的手就要向外走。师杭只来得及抄起桌上那几本书,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你这未免也太急了。”师杭喘着气,想要停下,手却被孟开平牢牢攥着根本挣脱不开:“我还是先回去更衣才好,否则怎么见人……” 闻言,孟开平猛地一顿步。他转过头,好生打量了一番师杭的穿戴,并没瞧出什么不妥——少女梳着常梳的堕马髻,斜边一串珍珠流苏掩鬓。身着花绫衫裙,裙边方胜纹素极却也雅极。在孟开平看来,师杭便是披着麻布也比常人清丽脱俗,这么一套打扮,显然出门是够体面的了。 “你这些衣裙首饰都是从前的旧物。今日你随我去,挑些新的布料制衣,免得教旁人看了说我苛待你。”孟开平提起这事,却又想起另一桩憋屈事,气闷道:“你倒是会卖巧儿,送自己的物件出去也罢,连那件白狐斗篷也送!往后你若再敢这般,我便……” “你便如何?”师杭挑眉等他下文,却见孟开平促狭道:“我便将你其余衣服都收了,只剩肚兜与亵衣,且看你如何出门。” 若耍起无赖,师杭是赖不过他的,便更懒得费力争辩理论。于是她由他折腾,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府外,一辆马车竟早已候着了。 师杭见他又令人去牵泥炭来,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既在周遭转转,何故如此大费周章?不如一道乘车。” 然而孟开平却翻身上马,扭头向她笑道:“回得晚,到时恐马车不好走,不如我骑马带你。” 这下师杭就更纳闷了,实不知他要携她去往何处又有何贵干,只好先掀帘上了马车。上车后,师杭倚在绣垫上细想,这一队人明面上只孟开平并袁复、青云并自个儿,可暗地里是否有人严密护卫着可就难说了。师杭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愚钝犯傻到偏要选在此时逃之夭夭,至于返程时,若和孟开平同乘一骑,那更是连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今儿也不知是什么喜上眉梢的日子,晨起时还神情恹恹没睡饱的青云,这会儿竟一丝困意也无。问她缘故,她也不说,只偷眼瞧着师杭傻笑。师杭无奈不再深究,正兀自想着,车子却渐渐停了。她略一撩帘,眼前竟是家绸缎铺。 那掌柜娘子早得了孟开平吩咐,一见元帅并家眷上门,立时便堆满了笑迎上来:“拜见元帅,元帅夫人,二位贵客赏脸来小店,小店当真是蓬荜生辉啊!” 孟开平甚少在师杭面前摆架子,可现下在大街上,他骑着高头大马肃着眉目,周身的煞气能平推出叁丈远,寻常百姓看了无不侧目绕道。 “起来罢。”他说着就翻身下了马,旋即亲自绕到后头马车,先将师杭扶了下来。 “摆那么大架子作甚。”帷帽下,师杭微低着头觑了他一眼,轻声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她还以为是到人烟稀少处微服私访,谁知居然是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孟开平闻言却偷偷朝她眨了眨眼,同样小声劝她道:“别管那么多,你跟着我就是了。” 两人挽手并肩时的窃窃私语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好一番脉脉情深、鸾凤和鸣了。掌柜娘子做久了生意,眼力极佳,此刻见了不由抚掌赞道:“真是神仙眷侣!只瞧贵夫人这通身的气度,便是公主郡主也不过如此了!” 师杭对此并不受用,可不管这话几分真心几分恭维,孟开平听着十分入耳便算拍准了马屁。男人当即换了幅神情,朝掌柜娘子笑吟吟道:“闲话少说,本帅此番是陪夫人来的,你只管讨她的欢心。凡事不必问我,她说准了便准了。” 掌柜娘子一听大喜,妙语更似不要钱般连珠蹦了出来,语罢,她又一迭声吩咐伙计上茶,请师杭移步往楼里坐去。即便师杭自小金尊玉贵,在此城中当了数年总管小姐,却也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簇拥着竭力恭维讨好。她从前甚少于闹市店面中闲逛,若想制衣,只需着人将一应时兴布料送入府中,耐着性子挑选便是。可惜眼下,清净规矩是再没有了。掌柜娘子口里说的仍是天花乱坠惹人发笑,师杭暗想,这铺中人人都捏准了这群兵痞子的喜好,只管将排场摆出来,哪里还顾得上体面讲究呢?不过哄他们开怀罢了。 果不其然,待流水似的料子一一呈上,师杭险些被闪花了眼。不是织金便是织银,不是浅碧便是深红,花样也多是团团紧簇……师杭蹙了蹙眉,一匹也挑不中却又不好直言。幸而孟开平看出了她的心思,代她出声直截了当回道:“再换些,年纪轻轻的,穿深红能好看么?” 掌柜娘子原都将压箱底的富贵料子摆了上来,却不想这位夫人挑剔得很,看不上寻常俗物。她堆着笑应了,旋即思忖一番,又下楼吩咐伙计道:“去,从我那十口压底的箱子里各取一匹稍雅致些的布料来。” 伙计腿脚颇快,不一会儿便使了十个托盘,将料子尽数呈上——浮光锦、月华锦、云绫锦、雨丝锦、浣花锦 、重莲锦、散花绫、鱼牙绸、妆花缎、古香缎,各式各样,十全十美,真个好意头。 这些名贵料子连师杭见了都有些讶异,不过也只是如此而已。她端坐在椅上,瞧着一屋子人来来去去忙忙碌碌,颇觉无趣。若不挑几样,一时半刻恐怕是走不了的了,她思定,干脆随意指了两匹素净些的,没想到孟开平却颇为财大气粗道:“都要了,打包送去元帅府。” 闻言,掌柜娘子顷刻间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捧两人:“夫人果真识货,所选俱是上佳精品!另外小店还有些苏州运来的纺绸,眼下张太尉……” “放屁!什么狐假虎威的太尉?”掌柜娘子不慎失言,正欲自打嘴巴,孟开平打断她道:“这也值得你拿出来夸嘴,苏州那地方待日后打下来,这样的缎子拿来擦脚还差不多。”说罢,他扬了扬下巴催促道:“将爷头几日存在这儿的云锦取来,可做好了?” “早好了!只等着府内遣人来取,哪盼得元帅您竟亲自来了!请夫人稍后。”掌柜娘子忙下楼亲自去取,师杭却满脸不解地望向孟开平。 “我自应天而回,给你带了些料子还有古玩字画。”孟开平得意洋洋解释道:“旁的倒寻常,唯有一匹晴水蓝的云锦难得碰见,我见了便觉十分衬你。另搭上匹胭脂雪色的褙子,粉衣蓝裙,再没比这更合你的衣衫了,换上罢。” 师杭怔怔地听他说,又怔怔地由着人侍候更衣。云锦贵重,一寸一金,孟开平既已交了大半身家给她,竟还舍得下血本讨好她,难不成银票真是大风刮到他手里的? 待师杭出了绸缎铺,从头到脚都换成了崭新的衣裙,宛若做了场梦般。青玉扶她重新上了马车,还没待她回过神,走走晃晃间众人又停驻了。师杭再一撩帘,眼前竟是间金银楼。 师杭步入楼内,众人被掌柜引入一包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同方才如出一辙。她避在屏风后,什么簪钗镯钏、珰环佩圈、璎珞步摇、花钿花胜,什么螭龙莲花、鸳鸯戏莲、荔枝御仙、宝相梵文,剔红漆盒绒布之下,精雕细琢,样样俱全。那掌柜跟说书先生似的口才极好,直听得她头晕脑胀。他讲到兴头上,正要一件件介绍过去,师杭却垂睫抚额道:“就这叁样,结钱罢。” 她挑了只金帘梳并竹节钗,还有一对连珠镯。孟开平本想劝她再多挑些,最好再选支凤钗,师杭只好摇摇头婉拒道:“一金一银,有宝石有玉石,已然足够了。我瞧着那凤做工平平,不要也罢。” 孟开平转念一想,也是,这城里的铺子到底还是寻常了些,经不起细看。人都说化龙点睛,画凤怎得就成了呆头鸡。想到这儿,他心里又不由得暗悔当日从应天回得太匆忙,都没能细挑些像样的首饰回来,于是男人嘴上郑重许诺道:“听说元廷内宫有水晶璧和象生花树步摇,这两件是奇皇后爱物,做工精美无比冠绝天下,总有一日我要为你挣一样回来。” “那是逾制的。”师杭觉得他异想天开,太过张狂:“便是你拿回来,我也戴不得。” “有什么戴不得的。”男人冷哼一声,不屑道:“待平章当了皇帝,容夫人便是后宫之主。她若赏你,你便戴得。” 师杭见他神情严肃不似作伪,更不似玩笑,赶忙道:“快别说这些了。那些东西也不知在深宫藏了多久,想必沾染了不少血腥之事,总归不是祥物,我不要它。” 孟开平不再纠缠这事,转而问掌柜的道:“你这儿可有手巧的梳头娘子?叫一个过来。” 也不知孟开平今日发什么神经,定要立时将新买的东西往她身上堆。师杭不愿与他争执,只好由着那妇人拾掇,重新挽了个繁复些的流苏团髻。因着师杭腕间原有玉镯,孟开平便只亲手将金帘梳并竹节钗簪在了她发间。 “人靠衣装,美人好生梳妆,便更似天仙下凡了。”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孟开平在她耳畔轻声叹了一句。 又是挑布料,又是买首饰,现下换了一身的行头,师杭已觉几分疲累。于是她侧首问道:“还要去哪儿?” 孟开平不肯直说,依旧笑吟吟回道:“待会好生歇息片刻,咱们要出城去一处佳地,你见了必定欢喜。” 迢迢远 这么一歇,便歇到了申时之初。午间,师杭在马车上用了些茶点,又囫囵打了个小盹,这会难得精神奕奕起来。 马车愈走愈颠簸,她掀了帘子环顾一圈,只见周遭林木繁茂,不禁问道:“这是要进山?” 孟开平打马在前头,笑她不识路:“早已进了,咱们要去的是山涧深处,世外桃源。” 不知去处,难免教人有些惴惴不安。师杭不懂他在打什么哑谜,只好耐着性子等。等马车行得平稳了些,似是走到了修好的官道上,师杭欲出言再问,孟开平却先一步探进头来邀她道:“师小姐,可否移步赏脸一游?” 他笑得轻快又明朗,林间的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为他镀上了一层金甲。师杭抿了抿唇,正要提裙下车,然而孟开平却抬手一拦道:“且慢,我为了这桩事费了好大功夫,不若你再听我一言,将目阖上再出去可好?” 师杭有些恼了,她以为孟开平要捉弄自己,干脆不去理睬他。可孟开平严严实实挡住了车门,不依不饶道:“你若不愿,那咱们立刻打道回府。” “好罢。”师杭赌着口气,闭上双眼,誓要弄清他究竟捣什么鬼:“那你扶我下去。” 孟开平十分清楚,她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既然应下便决计不会偷看。于是男人便专心牵着她的手腕,引她一步步向前走。袁复与青云守在马车边,青云掩唇而笑,袁复则无奈仰头望天。 曾几何时,他还苦口婆心劝过孟元帅勿要耽于此女,可叹情之一字终究是不讲道理的。袁复想,元帅既待她真心,他便也只希望二人情意相通才好。 石阶、竹门、鸟鸣、花香……师杭虽然不能视物,但却感受到了许多以往容易忽视的细腻感触,她直觉他们步入了一处院落,前方似是有什么出奇的景致在等着她。师杭微微攥紧了掌心,却仍坚定地向前,有孟开平在她身边,她竟毫不惧怕。 复又向前十数步,孟开平的轻笑声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师杭应声睁开眼,霎时,万千绚烂的色彩扑面而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带黄泥矮墙,草顶凉亭,稍远处是青松翠竹,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她的到来倾心欢唱。而近处的花圃里,如瀑的茶花开得正艳,鲜红的花与嫩绿的叶交相辉映,让光阴在花开荼蘼的那一刻静止。 师杭被这绝伦美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还以为你早就发觉了,不想竟忘得干净。”孟开平轻声道,“筠娘,今日是你的生辰。” 原来今日是花朝节。师杭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感动。难怪方才街上较往常热闹不少,偏她无心去看,因而始终懵然不知今日是何节庆,更想不到孟开平会精心策划一场独赠与她的惊喜。 “这小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我着人好生布置的。”孟开平拉着她到小院四处逛了逛,接着道:“至于这几棵山茶花树,是我亲手移栽的。原先府内那几棵也不知怎的,今年花期并不开花,反倒枯败了……我怕你见了难过,便另想了法子。此处山清水秀,无论种什么都定然能长得好。” 师杭默然不语,由着他絮絮说道。孟开平拉着她从小院后门绕了出去,眼前竟是一条澈然明冽的溪泉。 “思来想去,你究竟有什么没吃过的,我想今日给你烤鱼吃。”上游是更宽的河道,孟开平接着问道:“你想坐船么?在那儿系着呢。” 他指着不远处的小舟,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师杭轻声道:“我不会凫水。” 孟开平轻笑道:“无妨,我会泅水。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她看着孟开平,心中涌起一阵温暖。她自然知道孟开平水性好,可她有自己的思量,于是还是摇了摇头回绝。 孟开平见状也不为难她,溪泉边,男人拿出捕鱼笼和徒手抓的工具,不一会儿功夫便捉了几条鲜嫩肥美的石斑鱼。日头偏西,暮色四合,两人拥着火光,孟开平熟练地摆弄着鱼儿,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周遭寂寂无声,只有木头燃烧发出的些微声响。师杭倚着他的肩,突然小声道:“若是有琵琶在便好了,我想奏与你听。” 孟开平闻言,将半熟的鱼搁在一边,转头看着她:“行军时候我们也有法子取乐,你瞧。” 他抬手摘了片叶子,稍稍弯折于指尖置于唇边,立时便有悠悠乐声传出。这是师杭从未见识过的男人的另一面,她见过不少吹箫操琴的文人雅客,可从没有一人能奏出似孟开平这般的江湖意气。他随手拈花折页,曲调轻快,为她奏起了一曲生辰贺歌,仿佛诉说着两人的过往与未来。 师杭渐渐听入了迷,就在此刻,溪上星星点点的河灯顺水而下。她睁大了眼睛,快步跑到水边拦住一盏,原来那河灯竟也制成了茶花模样。 “我早便听闻,每逢花朝,徽州城的总管大人都领着自家小姐登上南谯楼,见百盏河灯绕城,万千百姓共庆。” 少女回首,只见孟开平立于她身侧,柔声道:“但我想,生辰未必要过得人尽皆知。筠娘,便是有朝一日我与你隐居于此,岁岁年年,我都会全心全意待你,绝不更改。” 香梦沉酣,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在这一刻。春悄悄,夜迢迢,谁又能预料到自己的未来?师杭望着这如梦似幻的景象,心中第一次有了动摇。 山山水水,去去隐隐。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朝。师杭沉静地凝视着他,看他的眉眼,看他的鬓发,最后看到他的朗笑,全然压在了她一个人的心上。 孟开平将烤鱼递到她嘴边,师杭咬了一口,不知怎的,一瞬便落了泪。她边吃边哭,泪水混杂着鱼香,味道苦涩。还记得他们初见那一日,他逼她用饭,她也是含着泪边吃边哭,可当日的泪与今日的泪却截然不同。孟开平轻轻拭干她的泪,叹道:“我知你心中所想。你便是为难我,也莫要为难自己。” 他望着她,眼神温柔而坚定,可师杭哭得更厉害了。孟开平忍不住低头附身去吻她,她的泪沾到了他的唇边,苦中却也泛着甜。这样好的日子,孟开平不愿见她垂泪,只想逗她转悲为喜,于是,他故意侧过脸颊用胡茬轻轻扎她,师杭向后躲去,却被他搂住了逃脱不得。 “我不许你蓄须。”师杭果然止住了哭泣,羞恼地捶了他一下:“你便是到了而立之年,我也不许。我讨厌不修边幅的男人,你留起胡子,就更像山上的匪寇了。“ “好好好。”虽然蓄须与不修边幅其实毫不沾边,但孟开平乐意惯着她,便许诺道:“师大小姐您还有什么心愿,快些一一说来,否则过了今日,我也不许了。” 师杭眨了眨眼,鼓起勇气终于开口道:“我想随军,习武,学骑术。” 这是她埋在心底许久的愿望,因怕孟开平不快,她也不好提及。没想到孟开平十分爽快笑道:“好,待这生辰过后,我便教你骑术。至于习武,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还是先练些强身健体的拳法,免得将你这细胳膊细腿给练瘸了。” “但若要我当你的师父,我可是要收束脩之礼的,鸡鸭鱼肉我都不稀罕,你若不嫌麻烦,改日得空便绣个香囊献上罢。” 梵志花 更阑人静之际,蒋禄在府衙门前来回踱步,眉头紧缩,心中忧虑重重。 忽有马蹄哒哒声,由远及近,踩过石板路。蒋禄耳力极佳,一听便知是自家主子的坐骑,于是急忙理了理衣衫,带着守卫迎了上去:“元帅,您可算回来了!” 孟开平先一步迅速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蒋禄,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师杭拦腰抱下了马。蒋禄紧随其后,亦步亦趋跟着侍候,又见机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孟开平眉头微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我先送你回去。”孟开平温和地同师杭低声细语道:“不过恐怕不能多陪你了。” 师杭知他事忙,便体谅道:“不必,你且去忙你的,几步路罢了,我与青云一道回去就好。” “夜深不便,留心脚下。”孟开平略一思索,颔首提醒道:“回去莫忘了瞧画,还有许多礼都搁在一处了,你可要细细看罢,莫要辜负了我的心意。” 师杭微笑着点头,心内暗自好笑,真是没见过这般送生辰贺礼的,仿佛要将前十六年欠的礼一并补给她才算满意。 目送师杭走远,孟开平的脸色瞬间便阴沉下来。蒋禄见状,再次上前道:“元帅,那福晟不仅遣使前来,还带来了一位高丽女子……” 孟开平冷冷撇了他一眼:“这种话,我若不拦你,是要在夫人面前说?” 蒋禄当即胆寒道:“不敢,属下再不敢了!”他觑了眼孟开平的神色,硬着头皮继续道:“只是那使者来时口出狂言,属下实不敢擅作主张,还请元帅定夺。” 孟开平不欲与他多言,抬步便往正厅而去。 这厢,师杭揣着满怀的心事回到露华阁中。她更了套轻便衣裙,又卸了头上沉甸甸的钗环,甫一坐下,青云便将系着红绸的画卷取来了。 画卷展开,坡石用披麻皴,笔墨疏朗萧淡,意境荒寒空寂。果真是好画。倪瓒是连她爹娘都尤为推崇的山水大师,孟开平此番投其所好足以算作是正中下怀,也可见其花了心思。师杭细赏了赏画,倍感珍爱,但同时心中也不免诧异——倪瓒素来清高,孟开平又是如何得了这画的呢?难不成是以重金赎买得来的? 不过这样的困惑也只是一闪而过罢了,倪瓒四处云游,行踪不定。思及此,师杭不禁轻笑一声,那家伙还同她夸口,若喜欢,往后再想寻什么金石字画只管知会他一声便好,不管再难集的物件,他都有法子替她弄来。殊不知这般隐逸之士最难琢磨,若无缘分,能得此一幅已算三生有幸。 当夜,孟开平回来得极晚,师杭睡得昏沉,也不知他究竟几时几刻睡下的。第二日,师杭原本瞧他面色无异,可待她问及昨夜何事时,孟开平却道:“福晟派了使者来,言辞污秽,令人不齿。筠娘,我已查明了,上回你遇险也与福晟有关。狡兔死,走狗烹,那律塞台吉之女便是为他所杀。此去建德,我定不会轻饶他。” 师杭心中犹若惊雷炸响,可不论她如何追问,孟开平却再不肯多言。 岁月静好终究要被揭过了,她隐隐觉得这场美梦似乎到了该醒的时候。如此又过了半月余,恰逢三月初一,师杭想去寺中求签,孟开平却不肯同行,于是她只得带了青云一道。 奇怪的是,签已求罢,师杭在寺中绕了半晌,却没寻到解签的师父。正欲回返,却见一道熟悉身影映入眼帘。 “朱先生?” 弥勒殿中,青烟袅袅。朱升坐于蒲团之上,微笑望向她道:“但有疑窦,问之何妨?” 原来他才是为她解签之人,师杭深吸一口气,也跪在蒲团上问道:“此去建德,还有何人随行?” 朱升答道:“旁人都是孟开平身边多年亲信,唯有一人与众不同——平章将齐文忠任为亲军左副都指挥,此人是他外甥,既让他为前锋作战,可见被寄予厚望。” 师杭冷笑两声道:“任人唯亲。” 朱升却摇摇头道:“齐元兴身边尽是璞玉般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君,筠丫头,齐文忠同黄珏一般并不逊于孟开平,他只是缺少磨练罢了。军中另有齐文正、郭英等人,日后你会见识到的。” 师杭沉吟片刻,又问道:“先生也同行?” 朱升颔首。 听闻朱先生在家乡建新楼,齐元兴还题字以贺。师杭叹了口气,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先生,那您知道昨夜元军使者来此何意么?” 朱升讶然道:“怎么,孟开平竟未同你说?这事倒确与你有关。”说着,他将一页信笺交与师杭:“‘自古,臣虽无仕二姓者,妾却有侍二夫者。孟元帅既好夺人之爱,师家女大可赠与元帅,此女亦为本官昔日宠姬,还望孟元帅笑纳’……筠丫头,这福晟性情大变,竟以此言羞辱孟开平,也难怪孟开平容忍不得。” 师杭望着那页纸上三分熟悉的字迹,根本无法相信这会是福晟说出的话。 “那高丽女子呢?”她颤着嗓音问道:“孟开平是如何处置她的?” 朱升怜悯地看着她:“杀了,那女子昨夜便被抬走了。至于使者,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孟开平饶了他一命,已放他回建德了。” 头顶是慈祥的弥勒,他们却肆无忌弹妄谈杀戮。师杭不甘质问道:“凭什么?难道女子的命生来就更卑贱些吗?” 昨日的柔情蜜意皆成过眼云烟,在血淋淋的人命面前,她的动摇与迟疑是多么不足惜!师杭跪伏在蒲团上,啜泣道:“我明白了,其实他们全都是一样的人。” 朱升扶她起身,循循善诱道:“筠丫头,《法句譬喻经》中有个‘梵志夫妇摘花坠命因缘’的故事。说是有一梵志老者,家财万贯,其子年二十,新婚燕尔,未及七日。夫妻二人同游,见到一株高大的奈树,妻说想要树上的花。于是梵志便爬上树,摘下了花,赠予爱妻。妻得到后爱不释手,还想再要一枝。于是梵志又爬上树,谁料树枝折断,梵志失足坠地而亡。” “那梵志老者伤心欲绝,问佛为何如此。佛却说,因为梵志前世曾怂恿一小儿射死了一只鸟,此因在前,这一世便命中注定该有此果。你能埋怨第二朵花吗?” 无论其妻要与不要,无论梵志摘与不摘,无论是劫是缘,此生的结局该如何便会如何。你走哪条路,可能都通向失望与悔恨,但同样,无论你选那条,都是你当下最好的选择。 他慈爱地抚了抚师杭的发顶,语气温和道:“所以,筠丫头,不必瞻前顾后,大胆选罢。人活一世当随性而为,不要让自己困在委曲求全中。” 骄兵戏 至正十八年,三月十六日,孟开平计定率十万兵马横贯徽浙两地,自昱岭关深入浙东进攻建德。 于是,就在这芳草萋萋的好时节,沉周成与一众人等在城外为元帅大军践行。长亭处,胡将军与其长子胡舍皆着一袭戎装,而邹氏则牵着幼子同夫君殷切叮嘱着。师杭不愿轻易坐车,也骑着马跟在孟开平身后,远远的,她一眼便瞧见沉令宜向她快步走来。 “筠姐姐。”沉令宜止步,仰着头抹泪道:“我也想跟去,连你都走了,真不晓得如何打发日子……” 师杭也无法,毕竟孟开平肯带上她已经是破例了,令宜较她还小些,自然该同父亲沉周成安稳待在徽州。于是她只得道:“令宜,城中有许多要费心的琐事。养济院始开不久,善药局还未能完工,你若得空,便烦你替我盯着些罢。” 沉令宜没想到师杭会将这两项托付给她,欢欣之余正欲满口应下,却听师杭又道:“待药局完工,你便教王莲芳去那儿,再为他寻两名司药做帮手。我已询过他,他不愿离开徽州,只想于此安度晚年、开方惠民。既如此,那便全了他的心愿,让他留在药局行医罢。” 说到这,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切都无需多言。沉令宜用力点了点头,意在让她放心:“筠姐姐,我明白。” 不远处的亭台上,齐闻道与齐文忠兄弟二人遥遥而立。师杭回首望罢,指着那个方向,对沉令宜笑语道:“都要走了还闹脾气,倘若再也见不到了,将来又不该如何哭呢。” 然而沉令宜却摇了摇头,并不似师杭预料的那般面羞,反而坦然坚定道:“若他当真没用,连做开平哥的副手都做不成,那将来我即便嫁给他,多半也要早早守寡。如此不如不嫁!” 师杭闻言,不禁笑出了声。她发觉这些在军营里长大的女儿家自是不同的,放眼望去,并没谁家家眷哭哭啼啼以帕拭泪,送别夫君于她们而眼已是最最寻常之事。大家都不舍,但她们也都十分坚定,坚定地相信重逢一定会在庆功宴上,绝非黄土陇中。 思及当日爹爹坚守城池时,城中元军守备面对敌军的绝望之态,师杭隐隐觉得,一场仗得胜与否恐怕早有征兆——士气低靡宛如山颓,士气高昂胜乘东风。低沉厚重的号角声与战鼓声响起,红底墨字的孟帅旌旗猎猎而动,时辰到了。 孟开平终与沉周成拱手再别,旋即调转马头一骑当先,下令全军启程。此刻,师杭的心亦如擂鼓。 早在前一晚,于蝉便私下同她说了许多行军之苦。她曾跟着孟开平攻下过许许多多的重镇,见识过不少难啃的硬仗,但她依旧告诉师杭,建德此战意义重大,非胜不可。 “连花将军驻守的太平都收到了平章调令,万事以建德动向为先。”于蝉轻叹道:“筠娘,建德的守军有三路人,除元军外,还有苗军与张士诚部。这一路绝不好走,你千万小心才是。” 师杭想,随行的将领皆武艺高超,但凡遇敌,她只需躲藏。可这一路竟比她预想的还不太平。 三月十八日,方出遂安不到三十里,义军便与与前来阻击的元军长枪元帅余于贞部相遇,孟开平也提枪迎战将其击败,获马百余匹,并乘胜追至淳安,元守军闻风弃城溃逃。 三月二十一日,克淳安。遂安守将率兵五千援淳安,复为胡大海部击败,生擒四百余人,获马三十余匹。 三月二十四日,孟开平杀杨完者副将李副枢,挥军掩杀二十里,另获战船三十艘,降其兵三千人。 师杭从来没有亲历过真刀真枪的战役,这是头一回教她直面,而且是作为攻方。从上了战场开始,孟开平便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好言好语的郎君了。他完全展现出了作为统帅十万兵马的元帅,疾言厉色,杀伐果断。刚开始师杭还会胡思乱想,孟开平下的令是否有理,可是后来她渐渐不再去想了,因为神乎其神的是,孟开平对敌军的预判全然准确,毫无偏差。 当然,师杭一路上也更深的感受到了军纪的重要性。在徽州时,孟开平将她草拟的军令一条条,仅半年,他这一路红巾军不杀不淫,招民投附者,署性命于簿;府库金帛,系辇以去。任谁瞧了都觉得,他们简直比元军更像正义之师。 驻扎在建德的当晚,大军稍事休整,在元帅帐中,孟开平终于得空能与师杭说上几句话。师杭望着他稍显疲惫的面庞,轻声道:“从前,我曾看过些话本,上头说有位百战百胜的将军,身侧有位倾国倾城的佳人,将军日日与佳人相伴,却依旧能运筹于床帏间,决胜于千里外。可我瞧你这般辛苦,似乎当了大将军也并不比前线的下属轻松多少。” “他们的命都担在我肩上,如何能轻松?”孟开平半躺着打趣道:“那些漫无边际的话本还是少看为妙,古往今来行军打仗,根本谈不上轻松二字。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若是只想着佳人,也不配成为一军统帅。” 男人接连攻克数座城池,应天传令来,升他为佥行枢密院事。可师杭见他升官也并不开怀,反倒愈加忧心忡忡,于是问道:“你怕攻不下建德吗?” 倘若换做旁人临阵说这种丧气话动摇军心,孟开平早教他人头落地了。可奈何说这话的是师杭,孟开平只得叹道:“胡扯,我思虑的远不止一个建德。攻城易,守城难,如何将此路牢牢守住并趁势打下婺州,才是最最要紧的。元军不足惧,张士诚更不足为惧,唯独杨完者盘踞杭州虎视眈眈,实难提防。筠娘,这段时日你切莫出营,一切待我军入主建德再议。” 师杭听了这话,觉得他太傲了。福晟如临大敌,将一城装备得宛如铁桶一般,可他却傲气到根本不把福晟放在眼里。在孟开平看来,如今浙东唯一的对手是杨完者,其余人不过是虾兵蟹将罢了。 抬头再看,这男人已然阖上了双眸,呼吸平缓,显然在行军榻上小憩了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整觉了,军务是不分日夜的,夜里反倒更容易出岔子,也不知道这一觉能睡得了多久。师杭拿起一张薄毯,轻轻搭在男人身上。 按道理,骄兵必败,可孟开平的信心却教师杭直觉,这场战役的胜负不会拖得太久的。 果不其然,仅仅五日后,是夜,师杭尚在睡梦之中便骤然听见四面战鼓声与号角声骤响。待天光大亮之时,青云冲进帐中欣喜若狂道:“夫人,胜了!元帅胜了!建德城被攻下了!” 意料之中的事,却来得太快了些,师杭不由为红巾军的声势胆寒。 直到晚间,师杭才见孟开平提着枪掀开帐帘,大步而来。一堆人拥着他,原本都要挤进来的,可见了师杭,却都讪讪笑了笑,又都让步退出去了。 “长话短说,筠娘。”孟开平的眸光极亮,同样压不住喜色道:“我军取道分水、桐庐,思本率人马翻过乌龙岭杀向建德。元参政不花、院判庆寿、达鲁花赤喜伯都刺、总管杨禹等连夜弃城逃走,何良辅无力抵抗,率众投降。” 弃城逃走…… 师杭没想居然会这样,主将如果带头逃跑,千万将士的性命如何能保?而且,在这些人之前,身为元廷右丞相的福晟又身在何处呢? “左右丞相早在咱们攻城前两日便离开了。”像是解答师杭的困惑一般,孟开平噙着笑道:“闻风而逃,此二位倒是十分机敏。” 帐外的人已经在催了,孟开平深深望了她一眼,正欲转身,师杭却牵住了他。 “他们只是暂时撤走,绝不会轻易放弃建德。”她十分肯定道:“要先安抚城中百姓,屯兵在外,开仓济民。” 这是她早前便千叮咛万嘱咐的,孟开平自然不会忘,他当即应诺道:“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这是你教我的诗。建德江清月明,放心罢,筠娘,我不会让此城荒废的。” 此刻城内百姓惶然不安,他们认定贼皆野人,见金银玉帛、美女豪宅,必纵之。然而红巾军却军纪肃然,秋毫不犯。其中便是有胆敢违令者,也悉数受惩。孟开平开仓放粮,收容难民,一时间,就连原先溃逃的部分元军也掉头来投,只求能吃口饱饭罢了。 四月,孟开平正式率军入城,改建德路为严州府,在宋州城旧址上改筑严州府城。 五月,元浙江行省右丞苗军首领杨完者率部反攻建德,被孟开平击败,俘其副将李副枢,收降苗军三万余人。苗军败屯乌龙岭,孟开平遣齐文忠出兵,苗军慑其威退走。 六月,齐文忠率兵攻取婺州路下辖的浦江县,张士诚数次进攻,均由水路东来建德。孟开平在朝京门布置弓箭手,又带领兵马翻过鲍婆岭,绕至敌后,前后夹击。张士诚部进退两难,大败而走。随后,孟开平命军士砍下敌军头颅,用网绑在竹筏上顺流而下,吓得战船上水军心惊肉跳,调转船头直往桐庐逃命去了。 孟开平打起仗来神乎其神。这段时日都未曾听闻福晟等人的踪迹,师杭还以为他将此事抛在了脑后,可一问,孟开平却胸有成竹道:“若乘船顺兰江而下,其间有座棋枰山,悬崖徒峭似壁,顶峰有石如棋枰……” 说着,他以食指在图上一点,圈起一处不起眼的山峰:“远遁至千里之外不如藏锋于灯影之下,我料定他定避难于此,伺机而动。” 师杭不知他因何作此推断,更不知他推断后为何置之不理,这人说起兵法与局势神叨叨的模样,倒活像个江湖术士。偏巧半月后,果有人来报,说是在棋枰山发现小股元军出没。孟开平得意不已,师杭却仍在云里雾里。不过,即便明确了福晟的动向,孟开平暂且还不想打草惊蛇,他想先吃下杨完者的主力,再徐徐图之。 可战况总是变幻莫测的,攻守之间顷刻异形,今日是同盟,明日也可能是仇敌。 七月四日,忽有斥候来报,说是杨完者遣十万兵马来攻建德。孟开平正焦灼布阵,很快却又有人来报,隐匿于棋枰山的部分元军以及张士诚在苏州的主力全都动作了,然而他们的目标不是建德,而是杭州——杨完者的大营。 元军与张士诚合作,趁虚而入,将倾巢而出的苗军团团围死。十万大军回救不及,也在半道被击溃。杨完者死守杭州足足十日,终究被逼上了绝路。 七月十四日,他于主帅大帐中自缢而死。 杨完者败了,兵败如山倒。他叱咤风云,却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计中。师杭听闻这个消息久久不能回神,她有太多不解,无需她问,孟开平便一一解释道:“左丞相达识帖睦迩与杨完者早有嫌隙,四月时,杨完者强娶平章政事庆童的女儿为妻,达识虽主持其婚礼,但心中有恨,便暗中与张士诚定计除掉杨完者。他们扬言令张士诚出兵来攻打建德,实际是袭击驻扎在杭州城北的杨完者。杨完者没有防备,与其弟伯颜自杀了。说来,这群人反复无常,倒使得被击溃的苗军大多投奔来了我军。” 师杭问道:“难道陛下就没有斥责他们吗?” 什么狗屁陛下。孟开平笑看她道:“此事被报于元廷,元廷赠杨完者为潭国忠愍公,伯颜为衡国忠烈公。杨完者死后,张士诚占据杭州。” 师杭不再说话了。她想,她真的快要受够这群人了,在他们心中根本没有道义可言,只要兵强马壮,施展再多的阴谋诡计亦无妨。 转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建德周遭新添了数万亡魂,城内处处都立起了浸了油的麻秆,民间传说鬼爱吃油,故而这也算是施舍给孤魂野鬼的好处。一连数日师杭都睡不安稳,她便随着风俗糊了些法船,想着晚些时候去河边放水灯,慈航普渡一番。可谁知孟开平却在暮色稍起时分着人护送她去往乌龙岭,师杭人还未到,便敏锐察觉周遭风声鹤唳,心中暗道不妙。 乌龙岭地势险恶,大队人马走小道将她严密护送至岭上,孟开平早在那里候着她,一见便道:“筠娘,你瞧此处可算得好地方?” 男人披着墨色披风,身侧是玄黑的战马,一人一骑立于天地间,竟给人不可战胜之感。师杭莫名想到索命的黑无常,但还是规规矩矩回答道:“此处不宜定居,便是游览赏玩,也太险要难行了些。” “可我瞧,这却是个绝佳之地。”孟开平缓缓继续道:“我在上他在下,不论是乱箭齐发,抑或是滚落巨石,都能逼得他从百十丈高岩上摔下粉身碎骨。” “谁?”师杭被他说得不寒而栗,下意识问道:“你要在这里埋伏谁?” 孟开平不答,他俯视着山崖下,像是在等某人自投罗网一般。师杭不愿再待在此处,她直言道:“不管你要杀谁,别让我看见。” “急什么。”孟开平却一把抓住她,不许她走:“为了今日,我可是殚精竭虑布置了许久……你瞧,这不是来了?” 远远的,便听见杂乱的马蹄声与厮杀声,师杭僵直着脖子向远处望,果然望见了熟悉的装束与旌旗,甚至还望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旧识——福晟。 眼见福晟一众人且战且退,几乎溃不成军,她什么都明白了。她明白孟开平要她来的意图,也明白了她应该作何反应,可是她全都办不到。 孟开平双目迥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像是立誓一般狠下心道:“筠娘,你且看着,看我如何将他斩于马下。” 师杭大惊,只觉得他一连数月浸淫在沙场上仿佛发了疯。这样一个人,会费尽心思为她办一个生辰讨好她,也会殚精竭虑布置一场杀局玩弄他的敌人,那么,有朝一日,他与她也会反目成仇吗? 孟开平提着长枪纵马而下,福晟也瞧见了他。狭路相逢,两个男人此刻都杀红了眼。福晟率先高声道:“孟开平,事已至此,便是你杀光所有人,我军也绝不会降!” 孟开平当然没指望他会降,少年时便敢放火自焚,如今骨头应该更硬了才对,于是孟开平冷哼道:“无需多虑,本帅受降的元人太多,怕是空不出位置给福大人了。今日,有她看着,咱们的恩怨便彻底了结于此罢。” 两人相对而立,闻言,福晟心中漏了一拍,但很快便稳住了。 “与她何干?”福晟嗤笑道:“别以为我是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蛮子,捡个女人就当作宝贝。孟开平,若说我记恨你,可我对她连恨都算不上。一个水性杨花的软弱女子,随便一个男人就能玩弄她甚至杀了她,说起来连个物件都不如,不觉得可笑么?” 也许因已至绝境,福晟张狂笑道:“还有那个叫金玉的高丽女人,其实,我待她亦十分真心。可她也只是个女人而已,没什么不可替代的。我将她送与你,如何?应当比师杭更懂得服饰人罢?” 闻言,孟开平攥紧了长枪,热血几乎冲昏头脑。他想让师杭听一听这番话,又庆幸她没被污了耳朵。多说无益,这福晟既敢挑衅于他,便是做好了丧命于此的打算。 他举起长枪,眼见这一枪便要刺穿福晟的胸膛,周遭却骤然涌上数人为福晟严严实实挡了下来。 孟开平见状,立时便明白了,这群人都是效命于福晟的死士。可区区数人如何拦得住他?孟开平以一当十,势不可挡。很快,死士便被灭了大半,福晟眼看着也要支撑不住了,战局即将被彻底终结…… 然而,就在此时,张士诚的援兵来了。 霎时间,残兵败将被激起了求生的斗志,有了后撤的方向。福晟也抓住时机振臂高呼,拼死一搏下,众人竟冲出了孟开平布好的包围圈,向着杭州方向溃逃而去。 杀人道 古话说,穷寇莫追。孟开平这一仗虽得胜了,却远不够快意。 他原想将福晟一行逼入绝境,待他垂死挣扎之际,再教他好生瞧瞧昔日的赌局究竟孰胜孰负——在孟开平看来,师杭如今就算对他不是死心塌地,至少也是心生爱慕。他将心爱的女人留在了身边,才是笑到最后的胜者。 福晟曾耻他胜之不武,可无论如何,错过便是无能。即便再有一次堂堂正正对阵的机会,福晟乃至于这数十万元军,不还是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吗?如果福晟只是带兵前来,孟开平本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截杀他,可福晟竟翻脸对师杭下手,这是孟开平不可容忍的。 三人之间的恩怨到了这一步,除了以死作结,并没有其他可选。孟开平是个下得了决断的人,更不是个慈心的。早在攻下建德时,他便默默立誓,定要挥刀纵马砍下福晟的头颅悬于城门。如此,既能让元军胆寒,也能帮师杭彻底斩断过往种种情丝,不再因外人阻碍他们的将来。 但孟开平还是太目空一切了。他百密一疏,没有想到福晟会豢养贴身的死士,更没有料到张士诚会舍兵来援。 当夜回去后,师杭便病了。也不知是不是中元夜阴气重,这一病,竟从初秋八月断断续续绵延到了深冬时节。孟开平照旧在建德府衙后院为她单独开辟了一处幽静居所,病中,师杭听说红巾军攻克了睦州和婺州下辖的兰溪,紧接着,胡将军乘胜一鼓作气进军婺州,可惜没有攻下。 九月,孟开平生辰时,师杭将亏欠了许久的香囊送到了他手中。香囊以青蓝为主调,石青的绸面作底。一面是月白牡丹,一面是福寿纹样,石褐的抽绳上另配了串珠相连,既全了富贵福寿,又不落俗色、雅致考究……她许久没仔细做过女红了,这香囊针脚极繁复,费了她不少功夫。加之师杭体虚,一日至多做半个时辰,好在赶在年前总算是完成了。 “我在其内放了些白芷、川芎、岑草、排草、山奈、甘松。你若觉得合宜便佩在身上,若不合宜便放在床帐旁,也可驱邪安神。”师杭解释道。 “何苦呢。”孟开平并不知道她在悄悄绣这个,当日他也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便是明年后年再绣也无妨,你身子不好,何苦赶得这么急?” “若不急,我怕再绣不完了。”师杭轻咳几声,柔柔道:“实在没什么送得出手的珍奇物件,绣罢,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这话说得又颓丧又不详,孟开平忙止住她的话,斥道:“胡说八道,有我在,阎王也不敢招惹你。不过是咳疾罢了,你少思虑少外出,在这小院里好生休养,什么也不必想。” 他是从不信神佛鬼怪、因果报应的,听罢,师杭只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而后又过了两月余,虽经历秋冬,可园中并不全是萧瑟之景。东南角有棵柿子树,到了这会儿,枝桠上一颗颗柿子日渐熟透,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师杭常坐在躺椅上,透过那树望着天边云卷云舒。 这一日,院中来了位不速之客。师杭正昏昏欲睡,只听青云唤她道:“夫人,黄将军来了。” 哪位黄将军?师杭倚着身坐起,却见青云眉头紧蹙道:“您若不想见,不如奴婢替您回了。黄将军是奴婢从前主家的公子,有几分恩情在,想必不会为难的。” 原来是黄珏。师杭想了想,理好衣衫道:“无妨,请他进来便是。” 黄珏来时,便见一女子正细碾茶饼,旁侧炉上白雾袅袅,真真好一幅闲适之景。他迈步上前道:“师姑娘,好久不见。” 如今,似乎再没人会如此唤她了。师杭抬眼,也望着他浅笑回道:“好久不见,黄将军。” 只这一句话,便教黄珏怦然心动。她拿出最规矩的待客之道,邀他落座,而后罗茶、点茶、分茶,一盏香茗被推了过去。黄珏道谢,拿起一品,原来并非徽州茶,而是兰溪茶。 “你消瘦了。”黄珏望着她的憔悴病容,闻着院内丝丝缕缕的苦药味,放下茶盏道:“病从心起,喝再多的药也无用。孟开平应当待你极好,身边只有你一个女人,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一年多不见,师杭觉得他同齐闻道一般,几乎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是个名副其实的将军了。 “因为我是个贪心的女人。”她又压不住咳了几声,半开玩笑道:“如果我不贪心,早该跟你去了应天,不是么?” 黄珏无奈道:“你还真是记仇。我跟孟开平之间的不痛快,其实早就无关于你了,我此来探望,是真心拿你当故友的。” 师杭觉得他转变得太快,淡淡道:“难道孟开平不算你的故友么?可我瞧你待他,倒是巴不得他早死为妙。将军还是高抬贵手,莫要抬举小女了。” 黄珏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得硬着头皮道:“从前的事,我欠你一句对不住,今日来向你请罪还不成么?人总有犯糊涂的时候,不如从今朝起,我与你再重新结交一番?” 他当时若有趁手的家伙使,恐怕早置她于死地了,师杭依旧不咸不淡道:“你若这般心胸开阔,不如先与孟开平重归于好,千万别背地里翻脸不认人。” 黄珏听了不由朗声笑道:“我与他要争斗,可我与你,能有什么可争的?不在一处谋利的朋友,方才能处得长久。像我们这样的人,结交的朋友多,死去的朋友更多,谁敢将心轻易挂在旁人身上?我随丞相来此亲征,便听闻孟开平后院专宠的女人快病死了,能有如你般不惧我、打趣我的女子实属难得,你病死了,我多少还是会可惜的。“ 原来这人的脾性根本没变,师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丞相,齐元兴不是平章政事吗?” 黄珏道:“你还真是被关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雀儿了。婺州攻下后不久,中路红巾军捷报频传,上都被毁,平章升任仪同三司并江南等处行中书省左丞相。这是元廷对咱们的示好。” 给一个叛军头子升官,师杭发觉元廷的官员当真是昏头了:“九十余年的两都巡幸惯例,如今都被你们一把火给毁了,当真是‘大功绩’。” “上都是皇帝老儿的行宫,烧便烧了,还怕他不成?元廷施暴于民,内斗纷纷,可谓自断手脚矣。别以为造反算什么恶行,咱们义军文不贪财、武不怕死,除暴安良,吊民伐罪,岂不比大都那群尸位素餐者强得多?况且,再大的功绩,也比不上你男人和齐文忠啊……哦,对了,还有那位朱先生。” 黄珏顿了顿,继续道:“齐文忠先锋有功,升亲军都指挥使兼领元帅府事,今后便要任一府之长驻守建德了。朱升为丞相荐浙东四学士——青田刘基、金华宋濂、丽水叶琛、龙泉章溢,人人都是博学鸿儒之贤士,实乃丞相意外之喜。至于你男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丞相赐他银碗文绮、名马长枪,几位元帅中,独他年岁最轻也最风光无限。如此说来,师杭,他们是得意之人,你我却皆为失意之人啊。我瞧你萎顿在此,实在不快。” 说罢,黄珏侧首看向院墙边的柿子树,指着它道:“这树还有个名字,叫作凌霜侯。早年丞相寒冬腊月里为人追杀,正逢饥渴难耐之际,恰遇此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后来丞相又偶然经过那村,见了那树,他当即下马将战袍解下披在树上,说‘封尔为凌霜侯’。” 这样的故事,连孟开平也未同她讲过。师杭听了,觉得齐元兴还是有些不凡气度的,称得上枭雄二字,于是回道:“树皆封侯,我想,若有朝一日齐元兴当真登上了那个位子,定会让你们也功成名就的。” 只听黄珏又道:“俗话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我们这群人本只是淮右布衣,天下于吾等何加焉?可既然走到这一步,便要担起自己的责任。杨完者败了,其麾下二三十万人皆作鸟兽散,我们若败了,麾下数十万人也将要化作飞灰了。“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师杭听出他在劝慰自己,心中难免感激,可惜他们的立场不同。 “黄将军预备在建德待多久?”她转而问道:“还是说,孟开平又要调往别处了?” 这女人真是聪明至极,但在某些事上也糊涂至极。黄珏无奈道:“你猜的不错,陈友谅遣兵攻池州,此人是我军心腹大患。孟开平将要随我支援赵元帅,他们已在九华山扎营结寨。” 师杭早听说过赵至春的名头,此战汇集两位元帅,想来是极不好打的。于是她道:“那我便不去了,不如留守建德。” 黄珏笑她天真:“你不想去,孟开平放得下吗?他生怕自个儿在前头拼命,你悄无声息地在后头咽气了。他是一定要将你放在眼皮底下的。” 言及至此,也没旁的好说了。黄珏起身告辞道:“我此来也并非空手,另带了些礼交给了青云。那丫头从前在我阿姐跟前服侍,心思细,人也可靠,你大可以放心用。” 什么礼? 黄珏走后,师杭压不住好奇,忙将青云唤来。两人解了包袱,发现其中竟是两瓶秋梨膏,另外有一个木匣,也不知装的什么吃食。 师杭见了哭笑不得道:“好歹也是个将军,这么些东西还至于巴巴儿送来么……” 说着,她抬手开了木匣,顷刻间,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里面是竟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黄珏挑的日子十分巧,孟开平连着数天忙得晕头转向,也无暇细问师杭当日之事,再后来干脆就彻底抛在脑后了。行军在外,冷冷清清,新年与寻常相比并无太大分别,大年三十那一日,师杭难得有兴致提笔写了几对春联。晚间孟开平回来,细细看了,什么“喜至庆来,永永其祥”、“春日载阳,福履齐长”、“仓盈庚亿,宜稼黍稷”……都是极好的意头。 师杭不愿守夜,因此早早便歇下了。自从福晟那件事后,两人间便冷淡了许多,孟开平也不想吵醒她,于是独自在书房里坐了许久。他翻看着师杭平日的练笔,其中有一张吸引了他的目光——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凡我所失,皆非我所有。凡我所求,皆受其所困。大道至简,无欲则刚,无为则无所不为。“ 他读罢,心中惴惴不安,好似山雨欲来。 过江寒 九华山是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太平年月间,徽州并江浙一带的百姓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日子,常常上山参拜肉身宝殿,虔诚祈福。 正月里,师杭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九华山。孟开平只是率兵来援,左不过两月后便走,因此他也不拘着师杭,只盼她在此佛教圣地能够舒心安宁些。至于师杭自己也刻意躲清净避去了山上的化城寺,一日中有大半日于寺中禅修,甚至连饮食都一并斋戒了。 孟开平见状亦无可奈何,毕竟她乖顺至极,不过是抄抄佛经罢了,他还能有什么不满呢?只好由着她去了。 偏这寺庙也不是全然无人叨扰的,正月十五上元节,师杭恰巧于化城寺内见到了赵至春。他与夫人一道来此祈福,黄娆的肚子微微隆起,瞧着已有身孕的模样。她见了青云,先是十分讶然,而后便将目光移向了师杭,喃喃道:“你……你是廷徽那位……” 黄娆犹疑着不知该如何称呼,师杭知晓她是黄珏的长姐,便屈膝行礼问好道:“夫人淑安,小女师杭。” 她穿了件雪青镶毛边的冬袄,淡藤萝紫的下裙配上乌发间楝色的缠花木簪,衬得整个人淡雅玲珑好似一尊玉壶春瓶。黄珏越瞧越觉得这姑娘实在大方又标致,同自己原先所想大不相同,然而还不待她出声,赵志春却道:“你这丫头倒是容色不凡,难怪廷徽会栽在你身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黄娆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赵至春是个再典型不过的武人,生得高壮魁梧、面黑如铁,他只消松坦坦立在那儿,周身的煞气便浓郁到令人胆寒。师杭本能退了半步,黄娆瞧出了她的不自在,便对自家夫君道:“同师姑娘难得一见,咱们妇人说会子话,你还是移去殿外等我罢。” 赵至春对师杭这样的小丫头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也不欲同她多言,颔首后便大步离开了。黄娆见他走远,方才回过身,又细细打量了师杭一番,旋即弯着眉眼关切道:“姑娘的咳疾可大好了?” 师杭怔了一瞬,但很快明白过来:“黄将军送来的秋梨膏,难道是夫人您……” “不错,正是他歪缠我做的。”黄娆掩唇笑了,缓缓道:“我原先并不知他要送与谁,还打发他去街上药铺里买就是了,谁知他竟上心得很。师姑娘,不瞒你说,我曾师从过一位老先生,他四处云游行医,治病救人,虽无起死回生之术,但应对疑难杂症还是颇有些偏方的。你吃着那秋梨膏,可是与外头的效用大不相同?” 师杭闻言赶忙道谢道:“正是,我吃了五六日,便已止住了咳。如此说来真是多谢夫人了。” 说着,她又垂首屈膝行了一礼。黄娆赶忙扶她起身,瞧来瞧去,又是欣赏又是惋惜叹道:“我那弟弟从来眼高于顶,甚至于待人难免傲慢无礼些,我想,这些话他定然不肯告知于你,这才多嘴说了。你莫要怪我。今日咱们见后,也总算教我明白先前种种事情的缘故了。” 师杭不大听得懂,幸而黄娆是一位爽朗女子,直接开门见山对她道:“我那夫君只知廷徽对你死心塌地,却不知双玉待你也是同样的心思。世间姻缘真是弄人啊。师姑娘,廷徽要被逼着同谢家女儿签订婚书,我也逼着双玉去相看各家姑娘,他二人都为难至此,可倘或你是跟了双玉,也许境况要好得多……” 黄珏当日是让她去做良妾,可不是当正妻,怎么当着他阿姐的面又是另一套说辞了?师杭心中一惊,斟酌开口道:“承蒙夫人厚爱,以小女的出身,实在配不上黄将军。” “唉,我也不过是这么一提罢了。”黄娆摆了摆手,苦笑道:“廷徽待你好,你自然爱重他,不与双玉相干。我也会提点他规规矩矩守礼待你的,他日后要是做了什么出格之事,你尽管告诉我。咱爹娘去得早,这小子只有我一个阿姐,我的话他还是会听的。” 师杭实在没想到黄珏那样混不吝的人,会有位如此好性情的长姐。她望着黄珏的小腹,转而道:“夫人来此可是为了求子平安?恰好我这儿有一卷抄写好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夫人若不嫌我字迹粗陋,便收下罢,也算是我对这未出世孩儿的心意。” 抄写佛经可不是件易事,师杭递来的经文字迹娟秀灵巧,实属佳品。黄娆见了欣喜不已道:“姑娘送这么重的礼,我真该认你做妹子才好!这孩子若出世,便该叫你一声姨了!” 师杭浅笑着摇了摇头。方才只打了个照面,她便敏锐觉察出赵至春对她的不喜。黄娆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安慰她道:“不管旁人怎么说闲话,我认妹子只相信自己的双眼。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姑娘,有善心,也有情义。” “但至春他们与咱们不同,你与开平相处至今,也该晓得他们是不信神佛不进寺庙的。便是不得已进了,也不愿拜一拜求个庇佑。你瞧,我都有孕六个月了,他才勉为其难陪我走一趟,来时路上还说,‘事之可否,当断于心,何必祷也?’”黄娆无奈道:“一个个都是认死理的,总想着以杀止杀,快刀斩乱麻……连我都不愿同他多理论,夏虫岂可语冰,曲士岂可语道?” 黄娆的话,倒教师杭生出好一番思索。这群男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各人的妻子竟也非同凡响。一个个心思透彻,既贤淑又坚毅,对事对人都颇有独到的见地。 她在寺中边想边走,不知不觉便绕到了后山上。 严冬还未过,荒山野岭并无太多趣事,可师杭灵光一现间,恰好忆起个传闻来——听闻这山上有一口古井,壁上还刻有字迹,不知云何。思及此,她突然来了兴致,寻起了那口井。 她随性向前走,也不拘方向,约莫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倒还真教她瞧见了一口井。其上苔痕遍布,其中还系着打水的器具,然而师杭上前绕着井口转了转,却并未发现什么字迹。 “偏仄旁山行,溪流咽不呜……” “何年留古砦,犹复说开平……” 不知怎的,身后骤然传来一阵吟诗之声,师杭吓了一跳,赶忙回身望去。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花甲之年,身形佝偻,面容消瘦,是人非鬼。师杭定了定神,正欲出言相询问,可转念却觉得眼熟。再细细一瞧,她当即睁大了眸子,难掩震惊道:“您、您是倪先生?” 她见过这人!即便数载不见,即便他未着华服,她也能一眼认出这位名扬天下的画师——倪瓒,倪云林。 “你是何人?”倪瓒眯着眼打量她,嗓音嘶哑道:“小丫头竟认得我?” 师杭深吸一口气道:“先生,我姓师,是师伯彦的女儿。我母亲杭宓还曾拜入您门下学过半载画技。” 闻言,倪瓒歪头想了想,可惜却徒劳无获:“什么四什么十?我不认得!” 这倪瓒原也是位家财万贯的富家子,家中豪宅奴仆无数,又怎会流落至此?难不成也是遭了灾祸战乱?师杭有一肚子的困惑,可倪瓒显然不是任她求解之人,他疯疯癫癫,指着那口古井自顾自道:“你要寻井,井便在此,切勿饮水……” 师杭又到井边看了一圈,这一回她眼尖,瞧见那掩映在竹子后头的岩壁上刻有着四行字迹,读罢,正是方才倪瓒念的那四句诗。 “为何不可饮水?”师杭望着井中澄澈的山泉水,请教倪瓒道:“先生可知缘故?” 倪瓒浑浊的双眼仿佛清明了一瞬,但很快,他又低下头颓丧至极道:“因为山里有死人,他们杀了三千人……别进山。” 冬季的山林冷风不绝,师杭听得清清楚楚,因而连牙齿都有些发颤:“谁杀了三千人?在哪?” 倪瓒突然抬起头,给她指了一个方向,而后便望着她痴痴大笑道:“你不也是他们吗?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跌跌撞撞转身就要往别处走,师杭赶忙追上他,阻拦道:“倪先生,您当真不记得我了么?便是实在想不起,那您画的那幅《松林亭子图》总该记得罢?那图现在我这儿,我将它归还于您可好?” 可不提则已,一提起《松林亭子图》,倪瓒霎时便如见到厉鬼一般失态尖叫道:“你杀了郑长卿不足,竟还要来杀我?竖子!那画且留着给你陪葬罢!” 他已完全识不得眼前是谁了,说罢,他狠狠用力推开师杭,发足狂奔,不一会就再也瞧不见人影了。 师杭被惊住了,她倒吸一口凉气,双脚像是被钉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倪瓒方才的话不断在她耳边环绕、回响,逼着她不得不直面一个可怖的事实。 “亭子长松下,幽人日暮归。清晨重来此,沐发向阳晞。至正十四年初冬,倪瓒为长卿茂异写松林亭子图,并诗其上。” 这是那幅画上的题记,表意十分明了,说的是倪瓒五年前绘此画卷赠与友人长卿。也正因如此,师杭才不愿夺人所爱,想着物归原主更好,可谁知竟偶然惹出了这么些乱子,还隐隐找出了真凶。 郑长卿死了,倪瓒疯了,画却落在了孟开平手里,又被他当作生辰贺礼转赠给她。顷刻间,师杭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那画中疏阔高远的山水林台全都被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无论如何挥之不去。 顺着倪瓒方才指引的方向,望向更远些的山林深处,师杭直觉有什么更残忍可怖的景象在等着她。也许她应该先问问山下的住持,也许她应该再问问未归的孟开平,可她一个都等不了了。一股莫名的勇气油然而生,她提裙快步向那处行去,最终步入了一片死寂的山谷。 谷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乌鸦在天空盘旋久久不散,师杭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加强烈。当她沿着小径继续深入时,果不其然,她站在崖边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人皆相枕,堆迭成山,上千尸体横陈在山谷之中,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他们无名无姓,被无情地坑杀在这里,连谷中的树木都被鲜血染红。地面上泥泞不堪,仿佛整个大地都在哭泣。 师杭长久立在那儿回不了神,宛如身处炼狱之中。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那么多死人,她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做些什么,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人死不能复生。突然,她侧过身开始不住干呕,纤细的指尖紧紧抓住树干,几乎要磨破皮肉。 她知道是哪些人杀了他们,但她不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最终,她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寺中,刚巧撞上黄珏。师杭脚步虚浮不稳,差点栽倒在地,帕子也随之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我阿姐方才说你在这儿……”黄珏瞧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缘由,忧心脱口道:“可是身子不适?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弯腰将帕子拾起递给师杭,然而师杭却没有接帕子。她反手揪住他的衣领,怒极质问道:“后山那群人,是谁下令坑杀的?” 黄珏万万想不到她会问起这桩事,也更想不到她会闯进谷中,面面相觑间,他也只得咬牙道:“是我姐夫下的令,但孟开平也准了。师杭,虽说杀降不详,可我们根本负担不起那么多俘虏!况且他们可能是诈降,往后也易变生动乱,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听罢,师杭拉着黄珏的衣袖,像是脱力般蹲下来,开始掩面嚎啕大哭。 黄珏知道那样的景象对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姑娘家来说有多么难以忍受,此时此刻,他更加清楚地明白师杭与他们不是一路人。于是他沉默良久,终于也蹲下身平视她,郑重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师杭,如果你想走,骑我的马,我送你走。” 他想,不如到此为止罢,他竭尽全力送她离开这里。拼一把,总比看她这般折磨自己要好。 可这话听在师杭耳中,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不敢猜测黄珏能为她做到哪一步,更重要的是,漫山遍野都是孟开平的人,下山以后她能如何?难道跟孟开平比赛马吗? 死去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她又一次告诫自己,既然下定决心选定了便不该向后看。师杭不再哭了,她一瞬便改了神色,抹干眼泪沉静道:“不必了,黄将军,我有我的打算。” 只这一句话,便教黄珏知晓了她始终都还预谋着逃之夭夭。可他不明白,拒绝了他的帮助,她还能依靠谁?仅凭一人之力,她能逃出孟开平的围猎场吗? 这一日发生的事,孟开平浑然不知。转眼便到了二月,孟开平本想伴师杭过罢生辰,但天有不测风云,应天骤然传来噩耗——绍兴之战,冯胜兄长冯国用暴病死于军中。当日,孟开平并一众人等疾驰回返应天,走前,他还着人又将师杭送回了建德城内。 十日后,孟开平奔完丧,也回到了建德城。与此同时,他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丞相让沐恩与令宜在建德完婚,随后一道回应天。”孟开平长叹道:“要变天了,筠娘,沐恩成亲后便也要独当一面了。” 令宜的婚期原定在来年岁末,可齐元兴只用了一道谕,立时便将婚期提到了四月。师杭听了这仓促至极的消息,略显伤怀道:“三月上巳节,待令宜来了,我想与她一道骑马出城踏青。往后天南地北,不知数载能否再见一面……” 孟开平十分体谅她的心思,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有他这个技艺精湛的师父悉心教导,如今师杭的骑术已与沉令宜半斤八两,只要不纵马狂奔,还是很令人放心。 沉令宜来时车马成群,与她一同到的还有流水似的嫁妆和聘礼。不过那些沉令宜都不大在乎,她最宝贵唯有嫁衣与盖头,那可是她一针一线绣好的。 “若非邹嫂嫂和于姐姐帮忙,我未必赶得及。”她仿佛犹在梦中,抚着鸳鸯戏水的纹样,怅然道:“还以为早着呢,怎么就要出嫁了呢?” 两年光阴宛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便掠去了。师杭过了十七,沉令宜也已经十五了。师杭望着面前这个含羞带怯的姑娘,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待亲妹妹一般叮嘱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令宜,只要你与他夫妻齐心,今后便没有过不去的坎。” 到了上巳节那一日,早早地,师杭便起床梳洗装扮。孟开平许久未见她如此欣喜,几乎想与她同行,但无奈应了旁人不好毁约。 “今日军中难得休沐,他们唤我去,说是要临水饮宴。”孟开平切切道:“我定会早回,你也早些回返,莫要走夜路。” 师杭拿起他送的白玉簪,笑他多虑:“我几时走过夜路了?这一年来我可没有违你的令。” 孟开平转念一想,也是,她近来与他从无不快,偶然出游至多午后便回了。从在九华山起,因身处大营,她身边日常也就一个青云,并不需安排额外的人盯着她。于是男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由着她放纵去了。 可偏偏今日似中了邪一般,孟开平到了宴上,望着眼前的曲水流觞,不知怎的总觉得心慌难安。他揉揉眉头,暗道许是军务繁忙,成日里不得好生歇息的缘故。周遭的同僚还在觥筹交错、高谈阔论,孟开平居于主座自然免不了被劝酒,十数杯烈极的烧刀子下肚,便是铁人也招架不住。好容易挨到了宴后,他喝得半醉回到院中,却见其内仍是空无一人。 已经申时二刻了,孟开平按耐不住忧心,扬声便唤袁复去寻人。唤罢,他正欲再去亲自找找令宜,没想到一转眼,便瞧见房内书案上放着的一张荷粉洒金小笺。 旁的纸笔都被归拢得整整齐齐,独这小笺万分惹眼。孟开平心头一条,迈步上前便将它拿起展开,飞速阅过。 阅罢,一瞬间,酒醒了个透彻。 他阴沉着脸飞快跑到令宜住所,踹开门,只见那丫头正老老实实待在屋里描花样子玩,孟开平一见便厉声道:“师杭呢?没跟你一道回来?” 沉令宜被他的脸色和语气吓着了,懵懵道:“我今日未曾出门,也没见筠姐姐来啊……” 就在此刻,青云也被寻了回来,她整个人瑟缩不已,像是猜到了发生何事。原来师杭到了城门口又寻机将她支开,嘱她回城采买些零碎物件,这一来一回耽搁太久,等青云紧赶慢赶再到城门口时,师杭早就不在原地等她了。 闻言,孟开平眼前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住。他知道,他应该立刻吩咐人出城抓人,可他一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袁复在一旁替他追问道:“夫人是从哪个门走的,怎么走的?” “夫人是从东门走的,还将丞相赏赐的那匹千里驹牵了出去……”马厩处的兵士胆怯回道:“因说是元帅准许,卑职不敢拦她……” 她倒是好谋算,以为挑了匹好马便能跑得过他吗?孟开平恼火至极,豁然起身决定去追,高声吩咐道:“牵我的马来!” 然而那小兵却又冷汗涔涔回道:“回元帅,不知是谁往马厩里投了蒙汗药,这会儿战马都被药倒了,连元帅您的坐骑也……” 孟开平几乎要被气昏过去,不管这群人如何蠢钝,结果已是昭然若揭——师杭早跑出了城,一时半刻根本追不上了!这一回,没有贼人掳掠,是她耍了所有人处心积虑逃跑的。 她放弃了距码头最近的南门,反而自东面远遁,为的就是用陆水两条路迷惑他。出了东门,向北是巍峨连延的乌龙山,向南是辽阔平旷的新安江。众所周知,陆路是相对好走的,可逃跑不是行军,那女人也不是死脑筋。孟开平笃定师杭必定会走水路,借助江水两岸多如牛毛的码头南下。 这么一想,孟开平很快便稳住了。多年来,什么大风大浪他没见过?一位身经百战的元帅,没有败给区区小女子的道理。她一人一骑,骑术不佳,便是早跑了半日功夫又能跑出去多远呢?建德城内十数万兵马任他调遣,只消一声令下,便是截断新安江水也够了。不论她走哪一个渡口,乘哪一条渡船,他也一定会将她揪出来。 师杭此举彻底激起了孟开平的好胜心,男人当即下了一连串围追堵截的命令,又点了一百亲兵,上马便风驰电掣向城外冲去。 “走水了!”然而未至城门,齐闻道便快马追了上来报信道:“大事不好,粮仓起火,怕是要出乱子!” “谁放的火?”孟开平大惊,不过他此刻也根本顾不上城内了,再晚,师杭就当真逃远了:“教思本去处置,我要即刻出城!” “孟开平!”齐闻道觉得他不可理喻,勒马拦在他前头大吼道:“孰轻孰重,你清醒些!那女人能比成堆的粮草重要吗?一定是她放的火,她是元军的奸细!” 这厢,二人为此争执不下,而在五十里开外,师杭却在步步紧逼的夜色中奔逃。 正是黄昏与夜晚相交之际,星月朦胧,茫茫江面浪潮滔天。两岸青山隐隐,重重似画,曲曲如屏。霎时,一道惊雷撕破天际。师杭浑身都被雨水浸透,寒意彻骨,可她却始终无畏无惧地咬牙忍着。 严州水路艰险,滩如竹节,她已过了第一道渡口,只要到了兰溪码头便好。 码头处,原是霜溪冷,月溪明,一叶舟轻,双桨鸿惊。可叹天公不作美,忽而起了阑风长雨。船家刚收好竹撑,转头却见一女子未着斗笠,牵着马靠近这处,便好心冒雨出船劝道:“姑娘,可要进船避一避雨?江水太急了,此刻开不了船!” 雨声太过嘈杂,那船夫怕她听不见,便打了油纸伞下船相邀。伞边的雨水滴落在绣鞋上,天茫水阔,眼前的景象恰与她从前的梦境如出一辙,只不过她成了那无处容身之人。 师杭微微笑了,她朝船夫摇了摇头,旋即指向岸边山坡处。船夫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丛丛火光闪烁,成群结队的快马气势汹汹地朝此处围拢而来,显然来者不善。 老百姓最怕的便是这阵仗,他当下大惊失色,竟连船都顾不得了,丢开伞便向另一面林中跑去。 孟开平远远瞧见了师杭,她浑身湿透,长发散乱,像是特意在此处等他的。明明还穿着白日里那套裙衫,可她望向他的眼神却迥然不同。那眼神,是两年前他们初见时,她桀骜不驯的眸光。这女人足足在他面前扮演了一年温吞乖顺的模样,卧薪尝胆至此,连孟开平都不知道,他究竟该恨她还是佩服她。 师杭也瞧见了他,男人一袭鸦紫色衣袍立于马上,面色比鬼还难看。除此之外,她还瞧见了他胯下骑的并非泥炭,而是齐闻道的坐骑。那马身侧悬挂的弓箭系着红绸,想来是他们白日里投壶所玩。 雨愈下愈大,前方是严阵以待的兵士,身后是巨浪翻滚的江面。 这雨来得可真巧啊,师杭不由感叹,她好似又一次无路可走了。 孟开平就不远不近地立在那儿,没有下马,只是缓缓朝她伸出了手。无声胜有声,他是在告诉她,只要她主动向他走过去认错,他还是会原谅她的。因为他爱她。 师杭稍稍偏过头望向江面,可是,她有错吗? 他真的懂得什么是爱吗? 白日里澄澈的江水此刻暗不见底,夜幕已彻底袭来。孟开平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缓缓向后退,衣衫猎猎而动好似要乘风归去,又好似要坠入深渊。他再也忍不住了,驱马向前近了几步,没想到师杭又果断向后退了数步,此刻,她距离那江水只一步之遥了。 孟开平急了,他以为师杭决计不会想不开寻死,因而忽略了这一条绝路。她是不会水的,倘若不慎失足……孟开平不敢再想。两人的关系顷刻间斗转星移,他仅有的优势全无,只能急切唤道:“筠娘,快回来!” 然而,就在此刻,一支羽箭自他后方飞射而来。 没有他的令,谁敢动手?孟开平下意识回首,却只瞧见齐闻道一人张弓,再看师杭,一道猩红的血痕已然留在了她左臂之上。见状,孟开平心中似弦断,根本顾不上旁的了,他当即策马向师杭冲去。 一浪高过一浪,一浪又压过一浪。飞溅的河水被击打上岸,师杭抬起头,想看看天上的星月,可偏偏今夜无星亦无月。她最后望向孟开平,果然瞧见了他向她疾步奔来和他脸上慌张的神色。 师杭远远地冲他笑了笑—— 旋即她纵身一跃,头也不回跳进了江中。 沈令宜番外:山月不知心底事 天是乌云密布的灰蓝色,地是泥泞蜿蜒的黄土色,山是拨不开缭绕烟雾的青黛色。星也西沉,月也低垂,草叶片上承着昨夜凝结的露,阴蔽处草虫的鸣叫声渐稀渐弱,取而代之的是艳丽鸟儿跃上枝头歌咏新日—— 东方既白,天将明矣。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草垛堆中爬出来。周遭寂静无人,唯有小花狗听见了我的响动,跑到我面前欢快地摇着尾巴。它兴高采烈是自然的,天亮了,它便可以外出找肉吃。可我盯着它毛茸茸的尾巴尖上那一抹亮黄,心却丝毫愈来愈沉。 整整一夜了,阿娘还没有回返。我只知不该贸然下山,却不知该在这昏暗潮湿的山洞内守到何时。阿娘将一切厚实衣物都裹在了我身上,打开包袱,里头有几两银子、一张路引,还有足够支撑我过活半个月的干粮。 我将一切东西清点完,心里也有了底。阿娘应当避去了别处,抑或是同爹爹在一起,待这群剿匪的元军被击退,他们便会来寻的。 思罢,我又爬回了草垛,歪头睡了过去。 …… 从记事起,我家中便处处透着古怪。爹爹甚少归家,阿娘几乎对他闭口不谈。即便我绞尽脑汁歪缠,打破砂锅问到底,阿娘也只肯同我说,爹爹是从军之人,军中事忙,他不便在家多住。 那时的我尚分不清元军与义军,更不清楚朝廷封赏的官与自封的官有何分别。我只晓得,使笔墨纸砚的是文官,拿刀枪剑戟的是武官,所有的军士都是一路的,所有的官员都是惩恶扬善的。因为没出过村子,在我眼中,昌溪村就是我能想象出的四方天下,村子安宁便是天下太平。 至正十一年,元军来犯。为了保卫乡民,孟家叔叔自告奋勇成了头领,我爹爹跟随他一道集结队伍起义,最终大获全胜。直到那时我才隐约明白,他们并非一般的从军之人,他们是与朝廷对着干的“叛军”。 可是,那又如何呢?毕竟与抢钱抢粮的元军相比,我爹爹从不作恶,只是想要自保而已。 元军经此一役,不敢轻易再来。但大家都预料到了将来轰轰烈烈的纷乱局面,于是,村中除了襁褓幼童,人人都操练起了兵器。爹爹得空便教我与阿娘骑马射箭,他说,不求我练就个百发百中,只求日后在危难时我能有一线逃生之机。可惜我生来便不擅长这些。同样是学艺,孟叔叔膝下二子早将长枪长棍使得炉火纯青,而我却只能驭马绕着自家房舍小跑几圈,更遑论脱缰挽弓。 习武都是要吃点苦头的。爹爹见我实在胆小不开窍,又明白自己狠不下心,干脆全然丢开手,将我托付给孟家二哥。 “上了马背便坐不住,马又不吃人,真不知有何好怕的。”爹爹毫不客气揭我的老底,叹了口气道:“开平,你可一定要教会她,跑得快些才好,慢吞吞的像什么样?” 我呆立在一旁,看着这俩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半晌,满心都是忐忑。孟开平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不是听说,该是如雷贯耳才对。他自小便因惹是生非而在乡中闻名,方圆百里无人不知他的脾性,落在他手里,我估量着自己是没好果子吃了。 “胆子都是练出来的。”果不其然,他望着我嘻嘻笑道:“既然前怕狼后怕虎,骑在上头还怕马,那便放条小狗绕着追,看她还怕不怕。” 说罢,他便从隔壁毛虎家借了头看门护院的狼狗来。那狗名大花,长久被拴着,一朝撒开后便只知寻人扑。我见了当即吓得要命,再也顾不得什么怕不怕的了,赶忙连滚带爬踩上马镫,攥紧缰绳稍夹马腹就向前跑去。 “毛虎哥!救命啊!”经过毛虎家门前,我大叫道:“快把你家狗牵走!” 然而他们明显是串通好的,我喊了许多遍,毛虎却总不现身。说话间,我扭头只见大花还发疯似的跟在马后追,黑面、黄牙、猩红的舌头……眼见着它便要追上来了,我干脆眼一闭、心一横,终于拿起了马上的皮鞭。 抬手一扬鞭,马儿便轻轻跃起,旋即向前飞快奔去。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几乎吹得我睁不开眼,但一切都是全新的体验。刚开始,我伏在马上浑身僵直,生怕不慎跌落,可随着身下飞驰间的起伏逐渐平稳,我也略松一口气,渐渐放宽了心。原来扬鞭策马并不算一件十分可怖的事情。 我一路跑出了村,村外,是连绵不绝的青山与绕山而过的新安江。我勒马停在江边,再度回首看去,那死命追逐的狼狗大花早就不见了,身后唯有孟开平噙着坏笑,悠悠打马上前问我道:“怎样,骑马快活么?” 闻言,我撇了撇嘴,不屑道:“可不是你教的好,是我早先便学会了。” 爹爹教我半年有余,一切关窍我都记在了心里,只是迟迟不敢迈出第一步罢了。其实孟开平也知道这些,正因为他料定我会,所以才敢故意放狗吓我,否则我若摔死了……想到这儿,我还是难免牙根痒痒,忍不住啐他道:“日后你可千万别再当师父教人骑马!误人子弟事小,把徒弟害死可就事大了!” “小丫头也忒凶了。”孟开平听了哈哈大笑道:“我可不会再教姑娘家家了,娇气得要命。你爹还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让你摔着脸——笑话!骑马哪有怕摔的?就你这小矮马,顶多摔你个屁股墩。” 我以为他还要再说风凉话,正欲回嘴,没想到他扬手便将一枝春梅丢给我。 那梅似是刚折下,花枝还沾染了凛冬时节未融的雪,清冽沁人。 “令宜,不是所有女子都有机会的,你要好生学会这本领。”他指着远处的群山,傲然对我道:“双腿所及有限,唯有骑着马,才能走出这片大山去外头瞧瞧。” 这是我从没想过的。外面的天地太远太虚幻,我根本想象不出来,于是只好回道:“那是你们男儿家的事,再者,我爹爹会带我出去长见识的。” 然而孟开平却摇摇头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难道你想始终都靠旁人吗?你爹爹阿娘陪不了你一辈子。有朝一日你嫁人,夫君策马天下、浪迹四方,你又怎么与他并肩而行呢?” 手中的绿梅婉娩生幽香,我一时无言,只能静望涛涛江水。 那是他头一回戏弄我,既教会了我骑马,也教会了我如何去忧虑稍远些的将来。但我后来想,人生不过二三事,何必晴时觅雨烟?话说得太早,难免容易食言。正如他当年信誓旦旦放话说绝不再教姑娘家骑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六年后,自己要拿出八辈子的耐心去教会对骑术一窍不通的筠姐姐。而筠姐姐也正是用他所教授的骑术,将他狠狠抛下,干脆利落。 孟叔叔和开广哥同我爹爹一样,整日事忙,常寻不见人。但开平哥却不同,他处处都逛、处处都玩,不论我去哪儿都可能碰见他。就连村里姑娘聚在一起翻花绳、打络子,他说不准也要来横插一脚。偏这家伙相貌生得英气昂然,生来一股子张狂痞气,一堆少年人中独他最显眼讨喜。有几家姐姐但凡瞧见他来,则立时面飞红霞、含羞带怯,随后便掩唇笑闹着避开。我则站在一旁发愣,实不懂她们的眼光怎得如此浅薄,竟看上了这么个黑心玩意儿。 五月的天温温热热的,我正蹲在地上拿树枝学写字,有人冷不丁从树上跳下来,落在我面前。 “开平哥。”方才听见头顶叶子沙沙作响,我便猜到了是谁,于是头也不抬毫不意外道:“你的账目算完了?” “算个屁的账目。”他边说便向前走了两步,使得我一眼便看见了他脚上崭新的靴子和织有暗纹的袍服下摆,于是我讶然抬头,很快又睁大了双眼。 身着品月蓝窄袖长袍,头戴玄黑裹巾,手拿棕竹折扇,面容光洁,气宇轩昂……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不修边幅、不拘小节的孟开平吗?今日怎么骤然讲究起来了?若再将窄袖换为宽袖,说他是习文科考的举子也是十足可信的。 我暗暗道,没有丑汉子只有懒汉子,原来粗人并非无药可救,这黑心玩意好生装扮一番还是颇为可观的。 他见我发呆,抬手便用折扇点了点我的额头,戏谑道:“是不是瞧着小爷我仿若天人下凡?” 只消这一句话,我对他刚升起的些微好感登时便烟消云散。我不理他,继续捡起树枝专心描字,可这个讨人嫌的家伙竟然也蹲了下来,多嘴点评我的字道:“你这写的,还不如蚯蚓爬的呢。唉,同是女子,怎么就天差地别呢……” 我直觉他在拿我同旁人比,而且是个他熟识的女子,于是追问道:“那你觉得谁比我写得好?” 孟开平顿了顿,想了半晌,才摸了摸鼻尖道:“依我看,王家小姐定然比你写得好。” 我晓得王家小姐是那位正同他议亲的闺秀,我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的确比我知书达理。但奇怪的是,他为何不脱口道出,反而扭扭捏捏思量许久?该不会是随口扯了个人应付我罢? 于是我心生一计,故意道:“王小姐的字谁能比得过?塾中祝先生可说了,十里八乡恐怕也寻不出胜过她的女子……” “那老祝头胡扯!”孟开平一听,果然立刻反驳道:“城里的总管小姐难道比不过她?人家三岁开蒙,五岁作诗,七岁成章,走的是女诸生的路子,难道不比她更……“ “啊!”我微笑着朝他眨了眨眼,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上了钩,赶忙收回余下半句,可惜早已迟了:“原来你要说的是她。” 我忍不住笑话他道:“可人家写得好与你什么相干?你写的还不如我呢!” 哪知这句话竟伤到了孟开平坚若磐石的自尊心,他听后郁郁了片刻,不过也只是片刻罢了,很快便收拾好了落寞又冲我笑道:“练枪可不比习字轻松,你们的枪法都不如我,我才不在乎呢!” 正说着,远处突然传来孟叔的大喝声,其中还夹杂着孟开平的小名。听语气,他似乎又惹祸了。 孟开平下意识往我身后躲了躲,借着树干挡住自己,压底嗓音道:“我半路逃了,没去那王小娘子家……快,老头子正冒火呢,若有人来了帮我遮掩遮掩!”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他原是被孟叔押去拜访却又爽约,真是唯有无耻之人才干得出这般无耻之事,教人家小娘子面子往哪里搁? 可孟开平也有歪理回我:“难道女子的脸面是脸面,男子的脸面便不是脸面了?我欢喜谁才不要旁人插手!” 后来这桩婚事果然没成。孟叔为此唉声叹气了许久,但凡提起,只要孟开平在跟前,脑壳就免不了挨上几巴掌。可是再后来,他根本没必要躲着议亲了。因为至正十三年,孟叔战死,同年,开广哥病逝。短短数月光景,开平哥接连失去了仅有的两位至亲,世上再也没人会管他欢喜谁不欢喜谁了。 很长一段时日里,我都没有见过他。爹爹为我请了位女先生教授闺学,阿娘则拘着我,不准我再满村满山跑着乱玩。等我与孟开平再见,竟已是第二年的冬日,春风远矣。 他瘦了很多,也高了很多,新衣在他身上显得略微宽大,但没人会因此觉得他孱弱可欺。这个少年方才十六岁,手下却有万余兵马之众,昌溪周边大大小小的乡镇势力都得看他的脸色过活,谁也不敢骑在他头上大呼小叫。 于是我关切地凑到他面前,规规矩矩小声祝福道:“开平哥,新年安康,岁岁平安。” 满屋流光溢彩的彩灯将他映得十分耀目,他停下与长辈们寒暄,低头温和地看向我:“令宜,岁岁平安。”说着,他从腰间取了一吊红绳系好的铜钱,像个真正的长辈一般递到我手中:“压岁钱,收着罢。” 暖色的烛火映在他眼瞳中,像天上熠熠闪烁的星子一般。这样喜庆团圆的场面,我却莫名觉得他有些忧伤。 宴将散时,我故意蹲在孟开平屋外头放炮仗,他喝完酒回来一眼便瞧见了我,于是打趣道:“坏丫头,挨着草垛点炮仗,这是要把我屋子给烧了?快往边上挪挪。” 直到此刻,我才觉得他与我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冰冷遥远。怀里那一吊钱哗哗作响,我站起身,仰头问他道:“开平哥,明年咱们还会在昌溪过年吗?” 他身上是浓重的酒气,眼神却很清明:“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不答,他上前拍了拍我的头,回答道:“别想太多,跟着我走就成了。” “走去哪?”我又追问他道:“你要是把我们带沟里怎么办?” 若换作从前,他一定会跟我来来回回斗嘴,然后说些不着边际的傻话。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孟头领的话关乎着全村乃至于万余人的生死存亡,他十分认真地对我说道:“识者知元廷失德,不能有天下矣。不是宽你的心,令宜,跟我走,我会带大家走最有指望的路。但是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我会尽力让每一个人都死得值当。” 大节下谈及生死,他却毫不忌讳。也许少年的哀痛是易消的春雪,雪融了,只剩下这个冷面寒枪的开平哥。其实我是相信他的,大家也都相信他,故而才会果断舍弃家乡跟随他到外面闯荡。虽然他还太年少,但年轻本身就是本钱,相比较孟叔与开广哥,他更加锐气也更令人安心。 至正十四年,正月,我们并入了红巾军,成为齐元兴的部下。 至正十六年,三月,齐元兴攻下金陵,更名应天。 三年来,男人们辗转多地,我与阿娘便只能跟在后面躲躲藏藏。有时他们急行军顾不上家眷,箱柜里,米缸里,地窖里、山洞里,一切漆黑隐秘的角落我都躲藏过。以至于我后来年岁更大些,只要独自一人到了这样的地方,还是会呼吸急促、几欲昏厥。 山洞外,一阵元军的叫喊声忽而惊扰了我。他们狼狈喊着“阿卜阿卜”逃命,马蹄声与脚步声慌乱至极、零碎不堪。 难道是爹爹他们胜了吗? 草垛堆里,我茫然睁开眼,眼前映出的却不是爹娘的面庞。 …… 这样离奇的梦中梦,即便来了应天,每日过着安稳无忧的生活,我还是常常会做。 上方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离我仅在咫尺之间,我赶忙捂着脸坐起身,恼怒道:“是谁的马?快些走开!” “你的马。”沐恩牵了两匹,左右手各执一缰,好整以暇望着我道:“午后虽暖,躺在这儿却也容易被地气侵了,起来罢。双玉他们在校场赛马,彩头是只野兔,你若想要,我去为你赢来。” 闻言,我哼了一声不屑道:“还须劳烦你?我一个姑娘家若下场,无论输赢,双玉哥哥都会将彩头白送给我的。日日作赌,不务正业,真不晓得你们有何指望!” 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春光正好,说罢,我又躺了下来闭眸养神。沐恩见我不肯起又不肯去校场,干脆也坐了下来,同我闲聊起了徽州一路的战况。 “仗打得并不轻松。”沐恩忧心道:“过几日我便动身去旌德支援,也不知他们能否应付得来。” “再难打的硬仗,有开平哥在,也定然瓦解冰消。”我并不担心,只觉得沐恩杞人忧天:“没人比他更熟悉徽州城了,说不定还能不费一兵一卒劝降守城将领呢?如此,也免得大家兵戎相见。” 来徽州前,我一直是这般期许的,可入了城后,听闻总管夫妇自刎殉城之事,我心中也不由惶惶难安。我虽不识得他们,可我毕竟自小生长于此。平心而论,师大人是个好官,义军没能招降他,确为憾事。 孟开平打了大胜仗又擢升了元帅,我以为他会喜上眉梢,没想到见了面,他竟如常败将军似的垂头丧气。胡家婶子同我说,开平哥在战场上屡战屡胜,情场上却是连战连败——一切只因他倾心于徽州路的总管小姐,奈何人家根本不愿搭理他。 我没法形容自己听见这话后的震惊与茫然。这两人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况且开平哥那样的人背负的东西太多,我以为他不会将丝毫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谁知他不栽则已,一栽便兜头坠进了坑底再也出不来了。 我没法劝孟开平强扭的瓜不甜,因为他就是那种明知道不甜也非要啃一口才肯罢休的执拗性子。我只能劝他,筠姐姐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应当全心全意待她,情人间投桃报李,她自然也会对他好的。 幸而他总算听进去些,明面上从没对筠姐姐无礼过,背地里估摸着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后来不知怎的,筠姐姐仿佛日久生情,果真待他的脸色好了不少。两人如胶似漆过了些时日,连沐恩见了都说,他自问做不到孟开平那一步。倘若我爹爹叛逃,我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是没法再一如既往待我的。 我听后恼了,疾言厉色驳斥他道:“倘若你逼死我爹娘,还让我没名没份去做小,我一定会一刀捅死你!” 沐恩被我驳得半句话都说不出,那时他已同我约定了婚期,许是怕我因他失言而悔婚,赶忙认错道:“是我失言了,便是你投去陈友谅麾下,我也绝不伤你。”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我只知道,我说的话全是真心话。 可我毕竟不是筠姐姐,再者,如果沐恩替我挡刀,那么即便把刀塞回我手里,我恐怕也下不了杀手。 这份感情太沉重了,解不开理还乱,两个人都有各自的心结却没有共同的志向,继续纠缠在一起不过是相互折磨。所以我想,既然开平哥不肯放手,那我便帮筠姐姐走罢。山外青山楼外楼,筠姐姐值得去看一看更辽阔的天地,开平哥不应该阻拦她的脚步。 可惜沐恩不懂我们的心思,他只恨筠姐姐反复无常、不留情面,又恼怒于开平哥色令智昏、贻误大事。所以在江边,他最后釜底抽薪射了一箭,其意在让筠姐姐立下决断,但也将她彻底逼入了江中。 筠姐姐走了,她那一跳太过决绝,除了沐恩扎在原地的箭,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待开平哥回过神来意识到筠姐姐投江自尽了,当下目眦尽裂,竟生生呕出一口心头血来,随后便自马上坠落而下。 主帅坠马,情形登时乱作一团。没人知道筠姐姐是死是活,又被浪卷去了哪儿。即便她尚未离岸太远,可当日的天色太暗,狂风骤雨不断,开平哥不下令,自然也不会有人摸着黑舍命跳江捞人。 待开平哥醒后,曾接连吩咐许多人沿江去寻,可哪里还寻得到呢?江水最是无情,只一个浪头顶来便足以让一个水性不佳的人丧生,何况是在大雨涨潮之时。 再后来,我听说泥炭死了,是开平哥亲手了结的。战马于将军而言,不亚于左膀右臂,但孟开平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惨败。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自己也死在当日,可那么多人看着、拦着,他不能没有担当。 孟开平是个一旦狠起心肠便不留退路的人,这一点与筠姐姐倒是十分相似。我新婚第二日,他便发了话,教我与沐恩先行动身返回应天,往后听从平章调令不再与他一路。 这是他心里有了芥蒂,我清楚知道,却无可奈何。所有人都劝他看开些,天涯何处无芳草,可连我都看不开,他又如何能放下呢? 在应天,我同容夫人倾诉了一切,容夫人听后也叹造化弄人。我含着泪问她:“难道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吗?开平哥会恨筠姐姐一辈子吗?” 容夫人闻言摇摇头道:“杨完者死后,杭州城落入张士城之手又经洗劫。令宜,早就在四月,廷徽便派兵将杭家人尽数接来了应天。” 霎时,我心如钟鸣。 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当此世上唯有一人能与你心心相印,因爱生恨抑或是爱恨交织,还重要吗? 回到家中,我抽出许久未碰的信笺,欲要寄给镇守池州的爹爹。筠姐姐说过,她不是个顾影自怜的人,恐惧与悔恨都不会阻挡她。不知为何,想起这些话,我总觉得她不会轻易放弃生路,未见尸首,谁又知晓她究竟身处何方呢? 写罢此信,我将笔搁在一旁,找出她送的琉璃耳坠好生收进了匣中。 那匣子上用螺钿绘出了绿梅图案,碧玉翠色清,清极不知寒。茫茫天地寂寥无垠,我不由在心底诘问自己,几生修得到此梅? 昌溪的山与新安的水都已不在眼前,可举头遥望,寻常一样窗前月。月色如纱朦胧了我的眼,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年十五岁的开平哥意气风发立于马上,指着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告诉我,便知山外尚有青山在,也要大着胆子纵马涉河,越过那片层峦迭嶂。 千里群山以外,自有万顷风光静候之。 (上册完) 禁庭春 至正十九年,叁月,大都宫中幸苑春深。 临水亭外,翠鸾楼层层檐角飞翘,其其格遥望顶阁漆红的阑干,向身侧的宫人问道:“那儿便是淑妃倚阑弄笛之处吗?” 闻言,宫人面色稍显为难,但还是恭敬回道:“正是,当日陛下夜游幸苑……” 据传当夜,月华如水,波纹似练。帝至临水亭,忽闻岸上翠鸾楼有笛音,吹一词云: 兰径香销玉辇踪,梨花不忍负春风。 绿窗深锁无人见,自碾朱砂养守宫。 帝闻之幽切,便问左右宫人曰:“此何人吹也?” 有知者对曰:“师才人所吹。” 帝虽知,未召也。及后夜,帝复游此,又闻歌一词曰: 牙床锦被绣芙蓉,金鸭香消宝帐重。 竹叶羊车来别院,何人空听景阳钟。 又继一词曰: 淡月轻寒透碧纱,窗屏睡梦听啼鸦。 春风不管愁深浅,日日开门扫落花。 歌中音语咽塞,情极悲怆。帝因谓宫人曰:“闻之使人能不凄怆?深宫中有人愁恨如此,谁得知乎?” 遂乘金根车至其所。才人见宝炬簇拥,趋出叩头俯伏,帝亲以手扶之,笑谓才人曰:“卿非玉笛中自道其意,朕安得至此?今夕之夕,情圆意聚。然玉笛,卿之叁青也,可封为圆聚侯。” …… 自此后,“春夜月下玉笛吟”的故事在宫人间口耳相传。而传闻中的那位师家女,仅不过数月光景,便已从小小才人升为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虽得宠,却是个冷美人。陛下为使她展颜一笑,奇珍异宝无不赏赐。” 宫人说到这儿,又引着其其格去瞧那楼之匾额,只见原先的翠鸾楼竟改作了奉御楼,想来也是因淑妃之故。于是,其其格不禁蹙眉道:“如此说来,她可真是好命。宫中女子多是才貌俱佳,却终生不能得见天颜。她竟只作了一首曲、几句诗,便教陛下刮目相看?” 这位夫人身份不凡,父亲与夫君皆官拜丞相,足以称作是整个大元最有权势的官眷了。宫人丝毫不敢得罪,一五一十道:“淑妃娘娘出身书香门第,音律书画皆信手拈来,其为人又十分良善可敬,能得陛下喜爱也是情理之中。您此番见了娘娘,便知其谦和脾性了。” 其其格听后抿了抿唇,不置可否。其实,若非她夫君福晟有言,她才懒得来见这女子。福晟当年曾与师家女有过婚约,如今又助师一宁在后宫步步高升,说是旧情全无,谁信呢?巴望着出头的女人这么多,偏要选姓师的汉女,可真真是怄死她了。 其其格虽这般想,却还是挂着体面的神情随宫人前去觐见。这并非她头一回入宫,可到了淑妃住处,见了那富丽堂皇不逊于皇后寝殿的天怡堂,还是难免吃惊道:“此处我记着,原该是柏香堂才对……” “夫人没记错。”宫人答道:“此处离清宁殿极近,陛下便赐给了淑妃娘娘居住,更名为天怡堂并着人好生修缮。” 闻言,其其格压下心内的异状,止步候在殿外。一阵通传后,数名容貌绮丽的宫女鱼贯而出,规规矩矩列为两行。她们先是向其其格行礼问安,随后便侍候着她向堂内行去,其中一个领头的女子开口道:“福夫人妆安,娘娘知您要来,早盼着了。” 其其格暗暗冷笑,只怕盼的不是她,而是她夫君罢。 “劳她费心。”其其格意味深长回道:“妾也早盼着今日相见了。” 堂内植柏,苍翠雅致,并不似寻常宫殿内繁花紧簇的多姿模样。其其格一路行去,心不在焉地观赏了几眼,真正想着的却是两人见面后该打些怎样的交道——她这股气憋了太久,倘若两人争执起来,那位可是能恃宠生骄的…… 然而,再多的想法都是无用的。待其其格第一眼见了师一宁,便知道今日怕是吵不起来了。 那真是个气宇清越的女子。最照人眼目的,其实并非她的容貌,而是她通身的气质。元廷宫中,连一缕烟都笼着穷奢极欲的丝丝靡光,可她端坐在一片金碧辉煌的装饰之下,却恰似一汪泠泠秋水,不染纤尘。只见她头戴素色的观音纱,上着一件月白袖袄,外罩水田青缎长衣,下系一条梅花暗纹白绫裙,飘渺渺若将乘风而归,果然无愧“太真仙妃”的美誉。 师一宁本侧着身垂眸点香,听闻来人,便放下手中香匙望过去笑道:“夫人快些请坐。” 不是说这位娘娘不大爱笑么。其其格心中纳罕,但落座后见一众宫人都默然退了出去,她便知这位是有要事相谈。于是,她干脆也收起了倨傲神色,正襟危坐起来。 “夫人觉着这香如何?”师一宁浅笑着解释道:“林下松风曲,炉边柏子香。这样天生天养在山林里的‘杂香’,不够金贵,原是不配用在内廷的。” “香是好香。”其其格摸不透她的意思,不好作答,只得实话实说道:“不过太淡了些,便是熏衣也勉强。至于熏屋子,怕是不到半刻便散了。” 闻言,师一宁立时掩唇笑了,颔首道:“夫人说的不错,这香原也就是南人士子附庸风雅才用的。那夫人爱焚些什么香呢?” “先前爱用沉光香。”其其格回道:“不过成婚后,因子徵只爱浓香,屋内便常焚馥齐香了……啊。”说到这儿,她顿住了,旋即抬眼觑着师一宁,装作不经意道:“子徵是妾夫婿的表字,娘娘怕是不知罢?” 这话其实问得十分刻意,并不巧妙,师一宁很快置之一笑道:“我晓得夫人与我头回见面,难免拘谨,不过,大可无须如此。深宫寂寥,我家并不在大都,宫中也没有族亲,是我听闻夫人性子直率爽朗,便央求福大人一定要让夫人常进宫来,陪我说说话。咱们年纪相仿,自是能够相互体谅的,夫人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福晟与师一宁间另有传信的法子,其其格早已了然。前朝与后宫迥然不同,但也是息息相关的,她虽然不快,却干涉不了什么。可方才师一宁这样直接了当,在其其格看来,简直同挑衅没什么分别。 “娘娘不在妾面前称‘本宫’,实在是抬举妾了。”其其格强压着火气,冷哼道:“娘娘虽在深宫却耳听六路,京中之事无一不晓,怕是也该晓得,我与福晟间原先并不和美。他心中另有所系,我也与他并不熟稔,新婚不久,他便抛下我去了前线……那段时日,我当真盼着他打败仗,败得他追悔莫及才好。” 蒙元姑娘是草原上肆意的风,可一旦风有了中心,便再也飞不远了。她毫不讳言道:“但当他真的打了败仗回来,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模样,我又揪心欲死,恨不能往后替他上战场才好。女儿家既嫁了人,谁不怀揣一腔痴情呢?我亦不能免俗。幸而他留在大都这半年多,我同他才算真正交了心,他待我也愈加亲近,连府内汉女出身的侍妾与乐妓都遣了大半。可偏偏在这时候,你要见我……” 其其格直视着面前的清丽女子,几乎咬牙切齿道:“淑妃娘娘,你为何非要提点我,他到底曾对谁错付过真心呢?那个叫师杭的女人,是你的族姐啊!原该进宫的是她才对。我一看见你,便会想起她。” 即便她从未见过师杭,也猜得出姓师的汉女约莫是何模样——就是五分如师一宁的模样,五分如府内那群莺莺燕燕的模样。 福晟或许仍对过往念念不忘,对此,其其格实在难以介怀。她只能将一切归结为那女人生得太美,心机又太深。 “她在叛军中如鱼得水,靠着一张脸,连那孟开平都被勾倒了。你们师家怎么出了个这般辱没门风的东西?还是说,你也如她一般,只不过是将手腕使在了陛下身上?” 这话骂得实在是很难听了,其其格以为师一宁听了,脸上会浮现各种不自在的神色,可是她又料错了。 只见师一宁面色平静如水,依然不慌不忙道:“您若是在两年前同我说这些,我一定羞愤欲死,可惜,在宫中熬了这么久,难听话我早就听够了。夫人别忘了,我是从最微末的才人爬上来的。” 元帝后宫足有千余佳人,未有宠的,与宫女无异。她们在宫外都是家中养尊处优的闺秀,可进了宫,凡是不能忍受磋磨、不能讨陛下欢心的,就只有等死一条路。从前她于奉御楼上吹笛得幸,既是处心积虑,也是迫不得已。 “夫人您出身怯烈氏,既是搠思监大人爱女,又是福大人之爱妻,高贵不凡,生来无忧,自然不晓得我们汉女的苦。”师一宁缓缓起身,柔声道:“我那阿姐当年能同福大人订亲极为不易,可说到底,不过是少时情谊、过眼云烟罢了。如今你二人夫妇一体,又何须顾虑身投叛军的她呢?大家都只是想要活命而已,儿女情长本就算不得数。” “至于我么……”师一宁长叹一声,继续道:“如今跟福大人在同一条船上,也是身不由己。他没了我,算是少些门路;我若离了他,也难以固宠。师家的声誉已毁,但有我在,便是保不了族人荣华富贵,总不会教他们遭难。” 其其格默默听罢,又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心念微转。 她听得出,师一宁是在示好,也是在示弱。毕竟帝王之幸未必长久,她独自在宫中如浮萍一般,实难立足。可是其其格又想,她同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便是解开误会,她们也做不成姐妹的。她实在厌恶汉女,并不屑于同师一宁打交道。 师一宁许是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哀哀凄凄地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憾道:“夫人执念蒙汉之别,可我于后宫所见之困顿,并不分蒙汉抑或是高丽。天下女子皆苦苦煎熬之,自由之望,难于登天,并不全然是出身造就。夫婿父兄、亲族师长,无一不是坑害负累。” 其其格尚在云里雾里,对她的话一知半解,于是只当这女人长久困在深宫太过烦恼,不耐敷衍道:“娘娘在后宫已是翘楚,旁事则该宽而待之,莫要自寻烦恼。我夫婿父兄待我都极好,可知天下女子并不全然如此。” 闻言,师一宁一怔,喃喃道:“福大人他……果真待您极好么……” 其其格无意同她多言了,她暗下决心,往后还是莫要再来了,她与此人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妾今日也叨扰许久,便不厚颜久留了。” 说罢,她起身随意行了个礼,旋即退后几步,转身便要向外行去。然而意料之外,师一宁却又拦住了她。 “夫人留步。”师一宁坚定道:“且再听我一言。” …… 晚间,福晟回了府,一进内室便见其其格独自坐在烛火旁望着灯台出神,案上还摆着一本刚翻了数页的《论语》。 她原是从不看汉书的,只因他通晓汉学,她便心甘情愿一点点学起。 福晟轻轻绕到了她身后,替她披了件外裳,极温和问道:“今日进宫,同淑妃可聊得来?” 其其格骤然回过神,见夫君归来了,赶忙乖顺投入他怀中,半是欣喜半是埋怨道:“那个师一宁说话好生无趣,先是同我谈起熏香,又同我抱怨许多,怪里怪气的……” “熏香?”福晟的面色在灯影下半明半暗,根本看不清楚神色:“她问你什么了?” 其其格答道:“左不过是说她爱柏子香,我却闻不来这么淡的香。也就几句话罢了,并没问什么特别的。” 福晟听了,淡淡应了一声,意味莫名道:“宫中近来新进了位八面玲珑的张丽嫔,颇得陛下喜爱,她心绪低落抱怨几句也是寻常。你若不乐意,往后便不必再去了。” 其其格也是这般想的,她只盼着过好自己的日子,哪里愿管旁人的闲事?福晟搂着她,她醉心于男人宽阔温暖的怀抱,仰头嘻嘻笑道:“幸而我夫君如今只爱我一个,我可不必与那么多女人争宠。” 福晟不禁扯唇一笑道:“若将你送进宫,怕是半月也活不过的。” 两人就此按下这事不表,然而到了夜里就寝时候,其其格为福晟打理衣物,却莫名嗅到了一阵熟悉的味道。 她心中一惊,拿起正要挂起的那件长衫又细嗅了嗅。 隐隐约约,渺不可闻,但确是柏子香的味道。 福晟已经歇下了,今夜他回得晚,屋内并没焚浓郁非常的馥齐香,故而其其格才能留意到这细微之处。那件长衫是福晟在府内书房处理公文时常穿的,今儿白日里穿的便是这件。想到这,其其格的心跳个不停,又慌又乱,直到她躺下来,脑子里还是离宫前淑妃最后望她的眼神。 那时,她同她说了什么来着? “……夫人不该耿耿于怀一个‘师’字,其实这世上最难测的,还是枕边人。” 窗边已挂上了夕阳余晖的光。师一宁回身望着她,眼神悲悯,语气凉薄道:“伴君如伴虎,夫君亦是君,夫人可不要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鸿雁书 lia oyux s.c o m 一月后,天门山,已至春末时节。人间桃李漫,流水飞埃过。 朱同负着沉甸甸的行囊方至寨门,迎面便见一群孩童嬉戏打闹着跑过来,于是他停下脚步立在阶前,微笑唤道:“阿申。” 那领头的男孩一听,回首望去,顷刻间便满脸欣喜:“朱大哥!” 朱同弯腰张臂,他冲到朱同面前,轻巧一跃便挂在了他身上,其余孩子也纷纷凑过来围在朱同身边。阿申先开口,兴奋难抑道:“你怎的这么快便回了?不是说至少叁月吗?” “小赖皮猴子。”朱同轻捏他的小脸,温和回道:“原是要再待半月的,但我那友人家中有事,便提早与我分别了。我想,一人留在那总无趣味,不如早些回来。” 阿申听了,又睁着双大眼睛,切切追问道:“那你这次回了,还走吗?” 朱同想了想,噙着笑反问道:“你想要我待多久呢?难不成一辈子?” “这就不该问我了。”阿申亦狡黠笑道:“你走这两月,大当家的不在,都跟丢了主心骨似的。筠姐姐放心不下,燕宝姐也常发呆愣神。你若甘心待一辈子,想来,咱们南燕寨可不会撵你走。” 提起这寨中之人,朱同心中一暖。他将阿申放了下来,转而道:“你们近来跟着阿筠识字读诗,想必也快要坐不住了,且去玩罢。这两日我同阿筠另有商量,待事了了,再唤你们去塾中进学。” 说着,他从包袱里摸出一大摞油纸包好的松子糖来,边散给孩子们边细心叮嘱道:“切记,一日不可多食,免得将牙食坏了。” “嗳!” 孩子们一齐声应了,蹦蹦跳跳的,欢喜得简直如过年一般。 大家几乎都笑闹着跑开了,然而阿申捧着糖,并没有即刻离去。他仰头对朱同道:“对了,朱大哥,咱们那书院有名字了。是筠姐姐想的,昨儿刚刻好字。” “哦?”朱同新奇不已:“原先不是说等我回来再想名字么,她竟已思定了?取的什么字?” “我不说,你还是自个儿去瞧罢。”阿申却一摆手,卖起了关子:“筠姐姐可不爱吃松子糖,你若没带旁的礼给她,小心她恼你!” 思及佳人蹙眉薄恼的模样,他可还未曾见过呢。朱同无奈苦笑,旋即重新背好包袱,胸有成竹道:“放心,我自是为她备好了上上之礼。” …… 这一日,原本是晴光大好,可到了午后,天竟蒙蒙暗沉了下来。 师杭推开窗,听着林中风扫竹叶的簌簌声,摇头叹息,只好去院里将曝了大半的书又一本本收回来。 她专心低着头,默默想,当真是如一场梦般。转眼间,一年时光便又过去了,这样无忧无惧的日子是她原先根本不敢奢求的。 去岁五月,她才离病榻,便拼着一腔压不住的心气自南雁寨启程。为避风头,她并没有立时去往鄱阳,而是选择与朱同一道周游各地。他们不仅走遍了江浙,最远还去到山西与湖广一带,见识了从未有过的辽阔。想看更多好书就到:j iz ai2 4.c om 从五月至次年二月,师杭去看了长江、黄河,去登了黄山、雁荡山和五台山,她终于,去到一个个安宁抑或是战乱之处,用自己的双眼与双足去真实地丈量这个国家。 她以为自己不敢的,她也曾在路途中质疑过自己究竟能否坚持下来。然而事实是,她远比她所想象的还要勇敢坚韧千万倍。城破家灭,经历过军中那几年,以及最后那场死里逃生后,师杭觉得这世上再没任何祸事称得上渡不过了。便是说破天,不过生与死,她几乎已经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可怕? 直到行完这漫漫旅途,再回到南雁寨时,任谁都瞧得出她心境大不相同。如今,她笑是真心的笑,哭也是真心的哭,再也不必向他人掩饰作伪。从前困扰她的种种问题,大多也有了解答——例如,书到底是蒙骗人的还是成就人的? 师杭想,的确不可尽信书。可也正是因为她读过那么多书,在切身见识过书中所写后,再回头细读,简直有醍醐灌顶之感。 这厢,师杭正忙着思绪纷飞,全然没有留意到院外的动静。待她抱了书册,款步回身,霎时便见一高大身影挡在面前。 “大同哥!”师杭被惊着了,当下不禁后退半步,旋即抚了抚心口道:“何苦来哉!人吓人,吓煞人,也该出声才好!” “我倒是唤你了。”然而朱同颇为歉然道:“却没见你回神。” 师杭闻言长舒一口气,瞧见他,也是按耐不住开怀欢欢喜喜道:“我收了信,估量着约莫还有叁五日才能见你,怎到的这般快?” “若再不回返,怕是此处便不需要我了。”朱同指着院门口立着的木板并板上刚漆好不久的墨字,打趣道:“‘一字书院’,倒是好名字。只是一字成师者,你我二人孰堪大任?” 师杭眉眼弯弯,学着书生模样深深一揖道:“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皆朗声而笑。 “大同哥,你这一去,教人好生挂心。” 师杭说着,引他进屋将成堆的行囊先放下。朱同放罢,理了理衣袖与之对坐答道:“这也是意外之喜,路才过半,竟能收到与你相牵的消息,我如何还坐得定?我此番紧赶慢赶,为图省事,干脆连水路都不走了。阿筠,一切为的就是这两封信,一封是我各处朋友传来的确切消息,还有一封,来自潮州。” “潮州?”师杭怔了一瞬,下意识道:“是师家?” 师伯彦家中有兄弟叁人,她父亲行二。数月前师杭便已得知,她的伯父亦出仕,如今正任潮洲路总管。 “正是。”闻言,朱同从怀中取出那两封被仔细保管着的信件,温声道:“你且看,看罢,咱们再议。” 师杭强压下心底的不安,稳住心绪接过了那两封信。拆开第一封,展开,字句极短。师杭细细阅过,终是垂下眼睫轻叹道:“果然,还是没有杭家的消息么……” 信中是朱同友人的口吻,那位公子亲去杭州城寻访,未果,故而无奈告知。朱同回道:“虽说未果,倒也不算毫无所获。杭家人原先流散于城中,张士诚据城后,他们决心举家搬迁,只是不知究竟去向何处。如今未有消息,便算是好消息了。” “既是避祸,总不会教人轻易得了踪迹。无论如何,大同哥,烦你替我深谢这几位公子。” 师杭摇摇头放下这张信笺,确信道:“我舅父半生郁郁,满腹经纶却报国无门,对元人官员向来是没有好脸色的。至于张士诚,听说他手下横行无忌,极爱搜罗珍奇物件。可知他们见了杭家的藏书阁与藏宝楼,决计不会放过。想来,这又是一场血海深仇了。往后若再试着去寻,必得绕开元廷与张部所据之处。” 听到这儿,朱同也忆起一桩要事,忍不住忧心道:“阿筠,我曾听我父亲说过,杭家有块唐时昭宗赐下的铁券,是族中至宝。执此券,可免死。” 闻言,师杭颔首道:“确有此物,我儿时曾亲见过一回。‘长河有似带之期,泰华有如拳之日,惟我念功之旨,永将延祚子孙,使卿长袭宠荣,克保富贵’,这便是其上所言。但当今兵乱不断,又兼改朝换代,不知是否遗失,更不知有何可为。此物于杭家人是至宝,于寻常百姓看来,怕是只值几斛谷子了。” 朱同心中百转千回,他原想说,红巾军最是看重世族文士,天家自隋唐时便对杭家恩宠不断,若将铁券呈与齐元兴,许是能换得一隅庇佑。但他又顾虑着师杭的过往,并不好开口,只得转而道:“既如此,那便再看第二封罢。” 于是师杭拆开了带有潮州落款的另一封,她已许久未与师家人有过往来了,还以为信中会是伯父的慰问之言,没想到主笔者却是位意想不到的人。 “叁妹妹?”师杭惊得立时起身,讶然道:“她怎晓得我在此处?” 没人能解答她的困惑,于是她秀眉紧蹙阅过这封信,每一字都看得极细。良久,师杭看罢,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将信重新折了回去。 “我得去寻阿缨来,才好了结此事。” 劫相济 张缨回寨当日,夜暮时分,簇簇火光照亮了整个苗寨,映得天色宛若白昼。 她身为寨主一骑在先,揽尽了苗寨男女老少期盼的眸光。月余间,大家都盼着她得胜归来,成功收拢更广阔的地盘,幸而她也未让大家失望—— 此一行,不战而屈人之兵。她已然扫清了徽州地界仅剩的苗军势力,并将其尽数归于麾下。 回程的路上张缨便想,她父兄数十年都没有办成的事情,她只用了五年便做到了,这何尝不是冥冥天意?接下来,她要去收服更多的势力,直到苗人可以独立于蒙人与汉人之外长久安居。即便他们因她夺权而含恨怨愤,如今在九泉之下见此局面,想来也会叹己所不能及。 今晚的苗寨是欢庆的乐土。饶是外界纷纷扰扰,无人能料将来如何,但至少眼下他们是畅快自在的。山下的太平府似乎也注意到了苗寨的异动,遣人驻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盯梢,城门处的守备也来回巡视不断。 可这又有何妨?寨中照样载歌载舞,极尽庆贺。 “那花云怕是要一夜无眠了!” 张缨喝得半醉,举杯大笑道:“他们同元军打了几年,尚不如咱们一战之获。这太平府的头把交椅不如让给咱来坐!” 想起那一车车望不到尽头的粮草运进寨门,众人顷刻间都兴奋呼号起来,一齐道:“攻下太平!攻下太平!” “哎哎哎!莫要起哄!”然而张缨却抬手制止他们,高声道:“咱们的对手可不是红巾军,让你们去管汉人,你们管得来吗?花云治城无过,何必自找麻烦,既然要打,那就打些硬仗才好!” 于是便有人问道:“大当家的,哪里的仗最硬?” 闻言,张缨翘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将酒杯一丢,豪气十足回道:“天下风云出我辈,我辈豪杰则尽汇浙赣。这两处的苗军元帅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诸位,待过些时日,咱们便动身前去!教他们好生瞧瞧咱们南雁寨的威名!” 自攻灭北雁寨后,众人皆未尝败绩,自然不会有丝毫惧意。一时间,叫好声此起彼伏,满堂几乎成了个歃血为盟的情形。张缨对此士气颇为满意,据此,她已能想见不远的将来是如何一番可望局面。 她才不怕战乱,最好越打越乱,乱成一锅粥,苗人才有可乘之机。毕竟他们人数太少,又没有争夺皇图霸业的可能,只好跟在各方队伍后面伺机而动了。 听闻红巾军攻下徽州后,自浙东一路连胜,如履平地般杀入了江西。张缨想,这不就是个绝佳的机会吗?红巾军西有陈友谅,东有张士诚,腹背受敌间根本无暇顾及匿于山林的苗人。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做蝉或做螳螂都不好,还得是黄雀才能得利。 直到后半夜,天将明时,宴才终于散了大半。厅中桌椅翻到,不少人醉后便直接昏睡在地上,张缨似乎也醉得不轻,一路行去,脚步踉跄,虚浮不堪。直到被燕宝扶进了房内,她才总算松了口气。 “这群死鬼,灌起人来真是不要命。”张缨骂完小吐了一回,卸下防备,眼神便已重归清明:“幸好你换酒换得早,否则醉个叁天都难醒。” 闻言,燕宝不由叹道:“大家也是骤然松懈下来,想放纵一场,左不过一年难得一回,忍忍罢。” “我这大当家的居然还要忍?”张缨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别气我了,我今儿要好生睡一觉,谁也别来打搅我。” “那我去煮完醒酒汤罢,您喝了再睡。”燕宝担忧道:“宿醉伤身……” “谁若敢再扰我清梦,我就把他丢进地牢喂蛇!”张缨直接打断她,催促道:“快走快走!” 燕宝见状无奈,只得被迫起身离开,又替她将门细心阖好。 张缨自此倒头便睡,哪知事与愿违,这一觉果真睡得极不安稳。肚里和心口似有火烧,那股莫名的灼痛感直教她痛得冷汗涔涔,连后背衣衫都湿了大片。好在半梦半醒间,她忽而只觉一阵温凉贴在了额头以及脖颈上,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心口的火渐渐熄了下去。她霎时觉得舒心不少,人也随之转醒。 “是你啊……” 张缨一睁眼,便见师杭端坐在榻边的绣凳上。她身着藏蓝绒布衫,下着同色百褶裙,前后挂着银链围腰,袖口和裙摆处都绣有兰花——正是苗女的装扮。然而盘好的发髻与红罗发带却又昭示了她的汉女身份无疑。 “……你怎的不去宴上?” 张缨下意识问了这句,迷迷糊糊的,竟无知无觉这些都是昨夜的事了。师杭原本要将茶水递给她,闻言却僵了动作,茶盏突兀顿在半空。 这话,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曾有一个人问过她。 而那日也是军中摆酒,破城后的庆功酒。 她当即不敢再想,匆忙将茶盏送至张缨手中,归好思绪道:“你怕是醉糊涂了。昨夜非要强撑着,酒气未散,内里淤滞,故而发了回热。” 张缨听了却长叹一声,怅然道:“难道是上了年纪,身子也大不如前了?记得上回发热还是我十来岁的时候,这都是哪一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师杭温温柔柔回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怕什么。你在外奔波辗转这么久,便是铁人也难免疲惫,仔细将病祛了,再好生将养就是。” 张缨自小生长在寨中,漫山遍野寻罢,也寻不出如师杭一般文质端雅的姑娘家。纵有千般气象、万般变化,都架不住她低眉敛色缓缓道来,好一幅云淡风轻图。 张缨头一回见师杭便极爱听她不徐不急地吐字,更爱逗弄她而后再看她无奈翻脸的模样。于是此刻,她又故意嬉笑道:“老话常说,久病成医。你生了这么多回病,一年倒有半年时日耗在床上,果不其然成了‘神医’呢!往后有你在,便是我烧个昏天黑地也无妨!” 师杭知晓她在打趣自己跳江后一直身子孱弱,故而只淡然处之道:“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走江湖的怕是没几个会丧命于病榻,你还是多提防着些仇家罢。” “你说你,何苦咒我。”张缨见她装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便觉好笑:“我若死了,怕是你先要哭死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嘴上且不能饶人些。” 其实师杭才气她有话不能好好说,不过斗嘴归斗嘴,正事还是要详谈的。她守着张缨用罢汤药,便正襟危坐开口问道:“你此番粮草从何而来?” 只一句便问到了点子上,惹得张缨也讶异看了她一眼。不过,这也正是南雁寨众人谋划许久决定搭救师杭的原因之一——这年头,聪明人总是多值些价码的,一万名兵士也未必抵得上一位靠谱的师爷。 “还能从哪儿,抢来的呗!”张缨摸了摸鼻尖,似做了亏心事般,颇为不自在道:“咱们又没那么多耕地,不抢粮怎么够吃?总不能去啃树皮罢?” 然而师杭并不理会她这一套。思及师一宁千里传信方才传来的警示,她直觉祸事将近,绝不能放过一丝波澜。 “不管你是抢元军的,还是陈友谅、张士诚的,往后半年内,绝不要再以身犯险。你抢来的实在太多。”师杭面色平静如水,语气却凝结成冰:“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南雁寨若成了众矢之的,谁肯来援?阿缨,我们赌不起。况我收到消息,太平府也未必太平了。” 说到这儿,她将先前之事全盘托出。张缨甫一听闻“太真仙妃”的名号,当即恍然道:“原来是她!原来你的族妹便是这位娘娘!” 师杭当即不解道:“怎么,你竟有耳闻?” 张缨颔首回道:“走南闯北,自然是听过这名头的。据说元帝极其爱重淑妃,凡其所好皆成之,凡其所恶尽除之。她位在皇后之下,而权则重于禁闱,与宫中其余六位荣宠娘娘并称为‘七贵’。” 这是师杭头一回从旁人口中听到师一宁入宫后的故事,可无论如何,她还是难以将这些故事同年幼时那个天真纯良的叁妹妹联系起来。师家自有谱载,从没有女子入过宫,饶是得封诰命,多半也是凭借夫君或是子孙荫庇。师一宁怕是女子中品阶最高者,也是唯一一个凭借自己本事走到这一步的。 师杭无奈苦笑,看来这些年,大家都没能过上安稳日子,她变了很多,旁人又何尝不是呢? “既然如此,那便将大半米粮散入城中罢,只留下寨中军需便好。”张缨沉吟片刻,果决道:“总归都是贫苦百姓,扶困救弱也是件积德事。想来有了这一桩善举,那花云将军也不至于再对咱们横眉冷对的了。” 其实南雁寨从前便常打劫官员富户救济百姓,不过自师杭来后,打劫便越来越少。一切只因师杭断言,仅靠山匪行径偶施善意是不会有长远出路的。 “你肯听劝,便是再好不过了。”师杭闻言欣然道:“我与朱同都是这般想。咱们与太平府的关系也太剑拔弩张了些,既然他们处处提防,那我们不如主动示好,往后若有敌来犯也好守望相助。” “怎么听上去你倒与那朱同成了一伙的?”然而张缨却不服气般觑了她一眼,酸溜溜道:“原先留你二人是为了多些出路,若有朝一日南雁寨不成了,好歹能有人引路牵线投奔他处。没想到你这丫头非但不找由头劝我降元,反倒常劝我轻信那城里的红巾军,你说说你到底是什么心思?该不会仍对那孟开平旧情难忘罢?” 一提起“孟开平”叁个字,师杭面色骤变。她从绣凳上豁然起身,拧眉冷声道:“我说的是花云将军,同他有什么关系?你莫要胡言!” 这疾言厉色的模样也就只能骗骗旁人了,张缨看她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便继续加码道:“那好,既然你待他已无旧情,为何不与朱同归隐山林去也?难道你看不出那傻小子对你的情意?依我之见,你二人志趣相投,听说他爹还是你恩师……真好个上等姻缘,若错过了不知何处去寻。你若真瞧不上也无妨,咱们寨中多得是小伙子,都是个顶个的好汉,慢慢相看总该能瞧上一二个罢?” 她絮絮说了这么一大堆,可师杭却依旧不为所动道:“既然你觉得大同哥处处都好,不如收为己用。总归他也打不过你,天长地久早晚便从了,当个山寨夫婿也不算亏待。” 闻言,张缨当即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果然对我的胃口!不过你恐怕不晓得,我早前是成过婚有过夫婿的。可惜那是个短命鬼,没两年便咽气了。也是经了那一遭才教我觉着相夫教子当真没趣,远不如志在四方来得快意!男欢女爱的亏,吃一回就够了,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将日子消磨在男人身上了。若将燕宝嫁去,说不准她会欢喜。” 师杭确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只大她七岁,竟还经历过丧夫。更重要的是,在丧夫后,她将整个寨子撑了起来,便是后来丧父丧兄,她也不曾退缩过。 “其实我也成过婚的。”师杭垂睫,突然低声道:“跟了孟开平那么久,谁不当我是他夫人呢?” 千万人中相逢相识,他们的感情沦陷于生死之间。即便师杭不清楚自己是否爱他,但她十分清楚,此生唯有这一个男人能够牵动她的心。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便是孟开平在堂前叩首忏悔一万回,也决计给不了她想要的人生,她不能因为他的悔意与补偿就无视两人之间的鸿沟。 “阿缨,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师杭复又抬起头,坚定道:“现下还远没到归隐避世的时候,我想按自己的心意活个样子出来。” “我与大同哥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识到了民生多艰,将来我还想去更多的地方,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如今我在寨中教书便觉很好,闲暇时编一编琴谱和文集也很好,这些都是我擅长的事情,也能沉下心。” “说来不瞒你,长这么大,我并没几个朋友。可是你、朱同、燕宝,还有这寨子里许许多多人,虽与我萍水相逢,但我却是真正把你们当亲人挚友看待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是你们涉险将我从江中救起,是你们与我在各处寺庙传信,是你们伸以援手才助我逃脱生天……不论我走到哪,都离不开你们的庇护,如果没有你们,我连这一年好时光都不会有……” 说到这儿,师杭哽咽住,侧过身以帕拭了拭泪。张缨也难得听她提及从前的事,一时间百感交集,又是感怀又是内疚。 她也没想到,原本因着报答师大人才伸出的援手,竟成了她与师杭间的纽带,牢牢系住了两人的情谊。 许是因为她们都是真性情的女子罢。 “但我们也害了你啊。”张缨长叹一声道:“直到现在,恐怕孟开平还以为建德城内的那一把火是你放的。那火烧尽了粮草,也烧尽了你的退路,我不敢想,倘若齐元兴最终成了天下霸主会如何处置你这个‘反叛之人’,我能做的只有竭力再护你一生罢了。” “阿筠,我亦以你为挚友。” 闻言,师杭红着眼眶望向她,眼中隐有泪光。 “说来,我还有一事想问你。”张缨抿了抿唇,转而问出了一个压在她心中许久的困惑:“你跟了孟开平那么久,为何未曾有孕过?” 师杭没想到她会骤然问起这桩事,张缨怕她误会,忙道:“只是好奇罢了,难不成那孟开平真人不露相,内里竟是个银样镴枪头……” 师杭听她越说越离谱,不由得面色一红。孟开平行不行,她还能不知道吗?默然良久,她才终于缓缓出言解惑。 “此事,这还得从我身边的王太医说起。” 露华集 王莲芳抵达应天时,恰是四月初,春意渐退,暑气稍起。 他是跟着沉周成返京的队伍来的,启程前,沉周成便对他百般叮嘱此行不易,再返徽州许是数月后—— “容夫人将要临盆,胎象却不甚稳妥。多位大夫便多重心安,您老去了切记少说多做,莫管闲事。” 王莲芳初初一听,打心底里本是不想掺和的。毕竟人家并非寻常妇人,而是一方叛军首领之妻。这事若办得好,不过多赏些金银财宝,可若办得不好,脑袋多半就得从身子搬家了。 然而,饶是他憋了一肚子回绝之语,当着沉周成的面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因着全副身家性命都在徽州,从前他不得已受师小姐的胁迫,后来又在那位孟元帅手里侥幸逃脱一遭,如今沉周成任此路长官,既发了话,他岂敢不从?医之道,根本上就是讲求“慈悲”二字,不幸遇上这群无赖,王莲芳真是有苦说不出。 好容易到了应天,他还未来得及欣赏几眼此城繁华景象,便被沉周成催命似的提溜去拜见齐丞相。齐元兴早下令遍寻四方千金圣手,如今府内真可谓是人才济济。王莲芳在其中瞧见了不少熟面孔,甚至于诸多着作等身的老前辈亦在此列。 但他并不慌张,面诊前更是气定神闲。王莲芳对自个儿的医术十分有底,当世名医中,太医院出身者少,专擅千金一科的就更少了。待他被请进内室望闻问切后,仅凭脉象并侍女的只言片语,他便推测出这位夫人多半是胎位不正,生产艰难,一招不慎便是险之又险。 “夫人仅吃药也是无用了,还须得针灸才行。”王莲芳一边叮嘱连翘收起脉案,一边捋了捋长须,四平八稳道:“下月便要生产了,当务之急是要先将胎位给正过来。孩子已然足月,若是保不住,怕是夫人也免不了性命垂危。此事必得老夫与另几位先生合力,方才能够有五成把握。” 晓月闻言,担忧不已道:“竟只有五成把握?” 宿云也道:“夫人说不准何时便发动了,哪里还受得了针灸之苦?” “吃不了针灸之苦,那便要吃难产之苦了。”王莲芳看诊时,向来一心扑在病根上,早将沉周成的吩咐抛在了脑后:“一尸两命可不是开玩笑的,孰轻孰重,无需多言。再者,凡事哪有十成十的把握?若有,便也用不着这么多高明大夫了,随意寻个村里稳婆来岂不更省事?” 好个不客气的太医,放眼满应天大大小小的医馆,有谁敢似他这般回话。此言一出,晓月并宿云的眉眼皆沉了下来,还不待她二人再问,容夫人却撩开一角帘帐,温声道:“王太医说的有理。事有轻重,用有缓急。” 她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唇色却暗沉着,显然状况不佳:“王太医,那此事便托付于您了。不拘如何用药施针,只要能保全咱们母子平安,您便是我容淑真的恩人,更是红巾军中的贵客。” 这样的诺言,齐元兴许得,她自然也许得。这是齐元兴与她的第四子,头叁个孩子也还年幼,她若遭了什么不测,留下他们没了亲娘又该如何过活呢? 王莲芳见这位夫人果然是个大气有见识的,便也收起了心中升起的些微不满,客客气气道:“夫人莫怕,老夫定会尽力而为。” 尽人事,听天命。治病救人同打仗杀人有异曲同工之处,一看本事,二看运气,若是命不好,便是换了大罗神仙来也难救。他自是不敢托大应承个万无一失的。 容夫人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缓缓颔首,接着便唤人好生将王太医送出去。王莲芳甫一迈出院门,便见沉周成正在外头候着他,一见他便道:“劳烦先生了,既来此处,不如顺道再稍移两步,为小女断个脉罢。” “沉小姐?”王莲芳自是晓得他闺女是谁的,忙问道:“小姐身子有恙?” 闻言,沉周成却摇了摇头道:“并无不适。不过她成婚一载有余,一直未曾有孕,心里焦灼得很。” 原来如此。王莲芳听后不免松了口气,但很快,他的思绪又纷乱起来。他可还没忘,当初正是这位沉小姐联合总管小姐暗中帮忙传递秘药,这才教孟元帅栽了那么大个跟头。时隔许久,她竟又有意召他前去…… 想到这,王莲芳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生怕又有什么倒霉事将要落在自个儿头上。 近日齐闻道外出公干,到了沉令宜住处,沉周成自然要与久未见面的女儿好生相谈一番。王莲芳在外间悠哉悠哉地品着茶,待这父女二人谈罢出来,方才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道:“见过夫人。” 如今,沉令宜也成了旁人口中的将军夫人了。见了这位老熟人,她不由得展颜一笑,热络回礼道:“王太医何必见外,在您面前,我不过还是个小丫头罢了。” 王莲芳也笑了笑,望着面前的年轻女子,往日旧事难免又涌上心头。这厢,连翘已然知趣地将药匣中的各类物件摆了出来,沉周成也避去了别处,王莲芳便示意沉令宜落座,旋即将手搭上她的皓腕。 他阖着眸子,细细诊了好半晌,就在沉令宜惴惴不安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时,王莲芳终于抬眼道:“夫人宽心,您这脉象极好,所盼之事没有不成的。” “当真?”沉令宜讶然道:“我也请了些大夫来,却都道我这需得细细调养,喝下好些汤药。” “再多的汤药,也不过是安神罢了。”王莲芳摇摇头,好笑道:“您忧心自个儿有病,他们若说全然无病,岂非教人疑心医术不精?依老夫之见,您且将心头挂念之事稍放一放,再嘱托齐将军得空常回应天来,便什么疑难都解了。夫妻之间,最怕的就是分隔两地、独守空房,这样罢,不如让老夫另给齐将军开个方子,多加几味壮阳滋补的药,保管立竿见影不伤身……” 沉令宜原先听得云里雾里,转眼见王莲芳满脸和蔼,又说起什么“壮阳滋补”,一下子便全明白了。她当下压不住羞恼,几乎从牙缝里蹦出字来,赶忙婉拒道:“成婚至今,我夫君确有大半日子都在外头辗转,我也是瞧军中几位夫人皆有喜,这才心急了些。是药叁分毒,您还是莫要开方了。” 王莲芳故而朗笑,连连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夫尚且会在应天停留些时日,夫人若改了主意,不妨再唤老夫来。” 连翘已然收好了药匣,说罢,他便起身拱手,意欲告辞。没想到沉令宜却坚持要送他出府,短短几步路,她又在旁低声歉然道:“您是个有德之人,一心救苦救难,又岂似我们这般的俗世末流人?今日您老既能宽宥往日旧事,不计前嫌,小女在此先谢过了。” 顷刻间,王莲芳心头警铃大作。他知道这小丫头嘴甜惯会哄人,可再会哄,也抵不上他的性命要紧啊。 于是他当即苦笑道:“小祖宗,您可莫要再提前事,千万饶了我这把老骨头罢!当日若非听了师小姐的嘱托,又兼有令尊沉将军说情,孟元帅险些便将老夫给活吞喽!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王,连你们红巾军中诸多好汉都不敢惹,何况我哉?老夫此生再没什么心愿,只要能再安安稳稳活个十来年,不用日日担惊受怕的,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沉令宜是听她爹说过当日情状的,师姐姐走后,孟开平几乎将与她有关的一切人与事都查了个底朝天,至于常入府请脉的王莲芳自然首当其冲。 “关心则乱,开平哥他本也无意伤您,那时确是气急了。” 沉令宜叹了口气,颇为内疚道:“师姐姐将我们都骗了……谁能想到,那药竟不是给她喝下的,反倒是下到了开平哥平日所饮的茶水里……” 孟开平是个不大爱喝茶的人,偶尔喝些师杭的茶水,除此之外喝得最多的便是白水。师杭房中常置两壶,她自个儿只用其一,孟开平却是随手抓起哪壶便喝哪壶。故而,那无色无味的药悄无声息溶于水中,孟开平无知无觉足足喝了一年多。 “哎,夫人,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莲芳才不信她说的什么无意伤人,当日那剑刃就冷冰冰架在他脖颈上,使他后怕得整叁夜睡不着觉,现下想来也是一肚子憋屈:“那孟元帅从未待您凶恶过,待老夫却足称得上穷凶极恶了!叁五个人兜头过来便是长绳麻袋啊!甫一露面,连句话都不许说,扬言便要将老夫拖出去刮成叁千刀……” 王莲芳谈起这些,真是不堪其辱。他怕死,不幸遇上孟开平这样的兵匪,竟连死都不准死得痛快——古往今来,有几个恶徒配得上动用凌迟之刑?他犯得过错还远不至于罢! “擅自下药虽阴损了些,可老夫也是被胁迫的啊!要杀要剐自去寻师小姐,怎么能将新仇旧怨全加诸在老夫一人身上?” 王莲芳忿忿不平道:“再者,那药可是老夫习医五十载方才钻研而成的,毒性微小,不过是令他一年半载内不得生育,停了药便照旧无虞,又不是一辈子生不了……他一个年纪轻轻的汉子斤斤计较什么!” 沉令宜闻之,也不知该如何调停了。站在王莲芳的立场上想,他本无害人之心,实在是一场飞来横祸;可换而替孟开平想一想,他才是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师姐姐并一众人等反倒明明白白耍着他玩。 从古至今,没有男人愿意拿子孙一事开玩笑,他们宁可逼迫女人喝下各种烈性伤身的避子汤,也绝不肯从大夫那儿讨些汤药来喂给自己。因为人都是自私的、利己的,男人于此尤甚。可偏偏孟开平遇上的女人是师杭,她勇气太足,更何况二人有仇,于是师杭便在损己和损他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沉令宜无奈想,其实师姐姐也不过是做了许多男人习以为常的事罢了。若是开平哥瞒着她下药,旁人也只会称赞开平哥明白事理、心有沟壑;可若这决断放在师姐姐身上,旁人就只会骂她狠绝无情、心思歹毒,一切都成了罪过。 其实结果并没有改变,只因为是女人,许多事情便不能做,做了也是错。 …… 齐元兴为安顿各地投奔而来的才学之士,特意建造了一座礼贤馆。接下来半月,王莲芳便暂居于此馆中。 除却某些时辰要为容夫人施针请脉,大多时候王莲芳还是十分清闲自在的。他在馆中常与诸位同好探讨切磋医术,也常翻阅各类珍藏难寻的医书古籍,半月下来,自觉颇有感获,应天这一趟所行不虚。 到了四月十七那一日,容夫人顺利生产喜得麟儿,母子俱安。至此,王莲芳半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下。他第二日便预备着收拾行囊返徽,可不料齐元兴又发了话,嘱他们一众大夫有功必赏,须得待齐四公子办了满月酒才可离去。 王莲芳暗暗哀叹,是非之地,岂堪久留? 到了五月初,暑气将盛。一日,王莲芳正于礼贤馆中研读古方,却见军中谋士刘基朝他迈步行来,揖道:“贸然叨扰先生了,在下手中正有一集子待编,其内提及孙真人《千金要方》一书,不知可有错漏之处。还望先生一观,略作指点。” 这刘基可是齐元兴手下数一数二的幕僚,他之言,任谁也须多思量叁分。王莲芳听了这话,忙起身回道:“客气了,老朽先前曾有幸粗读过《千金要方》的唐刻本,知之一二,谈何指点?只怕是要班门弄斧了。” 刘基也是个学富五车的浙东名士,朱升荐他来任军机,足以证明他有旁人所不能及的真才实学。然而闻言,刘基仍笑眯眯道:“各人有各人的专长,在下的路子偏门些,如宋濂等人也未曾多学医道。”说着,他双手将集册递过:“劳您过目。” 王莲芳接过,可他方才翻阅两页,便眉头一皱,旋即他又看了一眼扉页,惊诧道:“露华集?这是谁的书?” “在下亦不知。”刘基在他对面落座,摇摇头道:“这书是孟元帅托在下校对编正为集的,当时他拿来诸多零散文稿,最终理为诗赋四卷、文章乐府八卷,其中古赋古诗、律诗绝句、杂文传记、祝文祭文,无所不有。观之,文笔用法尚显稚秀,但确是好文章无疑。在下曾问过孟元帅究竟是何人所作,主笔者不在,不敢胡乱增删,不如请来应天一叙再议。可孟元帅无论如何不肯吐露半分,只道是他一情意甚笃的故人,又将此重任托于在下……” 说到这儿,刘基意味莫名地看向王莲芳,果见他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无措:“里头不少字句锋芒毕露,想来定是个少年意气者,再兼之字迹秀美、少许诗词暗含闺怨之意……王先生,您自徽州而来,可曾识得个这般才气斐然的年轻女子?” 情意甚笃的故人,呵。 这下,王莲芳全都听明白了,刘基这是在套自个儿的话呢! 王莲芳初次见到《千金要方》的唐刻本便是在师家的藏书楼中,杭宓曾欲将此书赠于他,他却未敢收下如此珍宝,借阅半载后又原物奉还了。记得从前在师府看诊,那师小姐所居之处,正是名为露华阁…… 思及此,他心念一动赶忙将《露华集》翻至尾部祭文那一卷,头一页,师伯彦叁个字立时便映入眼帘。 “如此处心积虑,老夫却给不了你想要的答复。” 王莲芳阖上书册,冷笑两声,对着刘基道:“你们应天军中党派林立,你靠着谁、又想拉拢谁,莫想走老夫的路子。吾无意淌这趟混水!” “先生怕是误会了。” 刘基先是致歉,而后正欲解释,没想到外头忽而有人进来通传—— “刘先生!孟元帅率部返京,听闻身受重伤,您还是快些去瞧瞧罢!” 闻言,两人对视一眼皆大惊。于是再顾不上理论旁的了,王莲芳也责无旁贷拎起手边的药匣,与刘基一道奔赴而去。 到了厅前,已然乌泱泱围了一大圈人,里叁层外叁层,连个伤患的人影都看不见。王莲芳在门口,只听有大夫正叹息着说什么“左眼不保”,又听到什么“伤及经脉、难以止血”,他心中一急,干脆高声喊道:“且让让!且让让!换老夫来瞧一眼!” 顷刻间,厅中嘈杂纷乱的争论声一齐停了,众人都懵懵然望向他。可王莲芳根本不在乎这些,他满心里想的都是那个亡命之徒要死也该死远点,千万别教他知晓才好。两人间的恩怨实在难解,但总归上回孟开平并没伤着他,今日既偏巧撞上了活阎王伤重,他这个做小鬼的无论如何也不敢见死不救…… 面前的人潮主动分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王莲芳慌慌张张冲进去,正要先开药匣止血,猛地一抬眼,却见那活阎王竟然分毫无恙,正端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眯着眼打量他。 “……你怎么还敢来应天?” 孟开平一边慢悠悠擦拭着手中染血的亮银枪,一边阴恻恻开口问道:“王老头,你该不会是来找死的罢?” 救不及 此言既出,如一盆数九寒冰兜头而下,将王莲芳浇了个透底。 他惶惶然站起身,愣怔着与孟开平对上眼,很快余光又望见一旁半卧着的伤患,这才明白原是那通传的小兵传误了消息。 “孟、孟元帅……”王莲芳结结巴巴,字不成句道:“实在是、是老夫莽撞了……” 男人沉着眉目,闻言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犹记当日他还曾告诫过王莲芳,记得从今往后夹起尾巴做人,莫要再出现在他面前。可这才过去一年多,老头子竟又上赶着来找死,恐怕只因自己先前太过手软,没教他好生长个记性。 眼前那杆红缨长枪的枪头闪着敛不住的锋锐寒芒,王莲芳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但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为了暂避锋芒,他突然心生一计,状若凛然道:“闻有伤重,岂能坐视不理?老夫既受容夫人重托,又身处应天,自然义不容辞。救人要紧,还请元帅您稍让两步才好……” “哦?” 孟开平饶有兴味一挑眉,出乎意料的,他竟也没多为难王莲芳,反倒大度颔首示意他上前医治。隐隐的血腥气弥漫在厅中,王莲芳擦了擦额间的冷汗,定神上前一瞧,心境却急转直下凉了一半—— 暗箭难防,穿目而去,这只眼定然保不住了。 其实伤者他也识得,正是孟元帅声旁常跟着的副将袁复。此人倒是个硬汉子,尽管伤处血流不止,他却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反教观者替他揪心捏汗。王莲芳难免暗暗唏嘘道,不幸失了只眼,往后在战场上可就更难活命了。 “回程遇袭,先止血罢。” 不知何时,孟开平也迈步过来,同王莲芳简略吩咐道:“稍后你再同另几位大夫商议处置,不拘如何,保命要紧。” 王莲芳也不知孟开平是太放心他的医术还是早知袁复的眼根本保不住,乍瞧上去,他并不是十分忧心。交代完这些,他甚至都没多宽慰袁复半句,面色平淡得几乎有些飘忽,不知在另外思量些什么。 王莲芳心里嘀咕不断,视线也不自觉在孟开平身上梭巡,神色紧绷间流露而出的除了惧怕还有纳罕。孟开平自然注意到了这些,然而,他却只淡淡回道:“你从医多年,可我见过的死人远比你多,死状惨烈者更是不计其数。这种小伤不过皮毛罢了。” 小伤?王莲芳不由咋舌。这箭若再稍稍偏离半寸,便足以将脑袋射穿了,当真唯有活阎王才见怪不怪。 他正欲反驳两句公道话,没想到那袁复尚未疼昏过去,闻了上峰此言,竟也咧嘴笑着附和道:“大夫,你尽管下手治,咱老袁吃得起痛!最好使些猛药,莫要耽误过几日行军才好!” 瞧见他嬉笑间随性洒脱,全然不怕日后成了个半瞎,王莲芳简直恨得牙根痒痒。他现下总算明白了,怜悯这群亡命之徒根本就是白费功夫,他们自个儿都不拿身子当回事,他还多余开口作甚! 很快,另几位大夫也都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商量着如何处置伤口、开方配药。孟开平晓得这会儿用不着他了,便默默退了出去。他本想去寻郭英议事,结果刚迈出厅门,远远便望见大公子齐暄朝他跑来。 “孟叔!” 小小少年方才下学,一听说孟开平回来了,便飞也似地奔了过来急着见他。孟开平闻声,眼含笑意,快步上前稳稳将他接进怀中。 “倒是重了不少。”他用臂弯掂量了几下,随后又俯声弯腰将他放在地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笑语道:“才多久不见,竟长高这许多,往后怕是要越过你爹去了。” “孟叔,我定会高过你的!”齐暄伸出小手比量了一下,胸有成竹道:“爹爹要我随黄将军习练枪法,认他作师父。黄将军说,会使长枪的就没有矮个子,你说是么?” “呵呵,那是自然。”孟开平拍了拍他的肩,极温和道:“好好同你师父练,读文章要紧,身板儿更要紧。黄珏的枪法不赖,你若能学到五分,便也称得上是‘文武双全’了。” 齐暄认真点点头,其实他更想跟着孟开平习武,无奈孟开平长久在外争战,无暇分身。两人立在庭院中聊了些应天近来发生的趣事,很快,齐暄又想起另一桩喜讯,于是迫不及待告予他知:“对了,孟叔,我有四弟了!阿娘此番生产颇为凶险,多亏了王太医一众人等尽心尽力,方才能化险为夷……听说他是沉将军从徽州请来的,阿娘还赞他慧眼识人呢。” “爹爹准我为四弟取名,我取了‘晔’字。《广雅》中有言,晔者,明也。二弟与叁弟如今随着宋先生开蒙入学,心思并不在校场之上。但爹爹许诺,往后待四弟长成,便教他多读兵法、多问军务,好做我的左膀右臂!” 王太医……又是他。 孟开平抿唇,他仰头看了看天上大好的日光,莫名觉得那光太过刺目。 初夏午后,暖意融融,可他的魂却似丢在了连绵潮湿的雨幕中,再也寻不回来了。明明是旧岁叁月的痛楚,他至今仍然恍惚觉得一切只在昨日。他不敢面对,又无法抹去与她相关的所有人与事,所以只能逃避着麻痹自己。 其实当日抓到王莲芳,他本想杀之以泄愤的。可偏偏那个女人太懂得如何拿捏他了,她早将一切都算准了。 “……我愿天地炉,先从冻馁均。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 “……元帅您少时也是深知贫病之苦的,师小姐她力主修建养济院与善药局便是为此。今日,没了我这一风烛残年的老叟并不可怜,只可怜天下稚子心。我死后,还望元帅您莫要再迁怒于旁人,更要延续师小姐的仁政之德。须知得民心者,必得天下。” 孟开平知道王莲芳这套说辞都是师杭教给他的,可知道又如何?他对此明明白白,却无能为力。 孟开平无法形容当时的滋味,仿佛心中疯狂蔓延燃烧的烈火终于烧至了尽头。天边的斜风细雨柔柔压来,不懈地与之抵抗纠缠,最终,心原上的苍茫大地余烬成灰,他再也提不起分毫杀意。 直到听了这番话,他才恍然发觉原来师杭是那么地了解他。他向来以为自己对她了如指掌,可事实竟是,他根本看不透她,反倒是师杭已经将他看得清楚见底—— 她了解他的身世与经历,承受他的愤恨与怨怼,明白他的压抑与不甘。多可笑啊。他还愚蠢地以为掌握权力就可以摆脱卑劣低贱、任人摆布的过往,其实不论他闯得再远,都没有闯过多年前母亲病逝的那个秋日黄昏。 那时,夕阳的光越过窗棂,投映在孟开平瘦窄孱弱的背上,一大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牢牢拢住了他。年幼无知的他以为那仅仅只是一瞬,没想到那片阴影往后竟足足覆沉了他十六年人生。 “……孟叔?” 齐暄的呼喊使得孟开平收回思绪,不知何时,刘基也来到了二人身侧。他瞧了眼孟开平的神色,知晓后者心不在此,思忖片刻后便同齐暄熟络道:“大公子,明日便是端午了。难得佳节,不如明日同在下去玄武湖畔游玩一番,与民共庆如何?” “甚好甚好!”齐暄毕竟年岁尚小,早盼着塾中休沐了,闻言岂有不应之理:“爹娘未必得空,有刘先生您一道前往,他们也定然放心!” “那咱们便如此说定了。”刘基抚了抚长髯,笑眯眯道:“不过先得告知宋濂才好,你若瞒着他出去撒野,节后说不准还要挨板子。” 宋濂一贯是个严师,齐暄听了,立时询道:“那刘先生可否与我一道?” 刘基呵呵一笑,自然应下。 于是顺理成章地,齐暄与孟开平依依告别,还许诺过两日再去府上寻他。刘基也将离去,然而临走前却朝孟开平拱手道:“元帅交予在下的文集已然编好大半了,待元帅下回返京,应当便可见到成稿。至于元帅挂念的那人……”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王太医急着回徽州,最多再于应天停留十余日。元帅日后怕是难见他了,若有言,还是早些交代为好。” 说罢,刘基又是一礼,潇洒去也。 孟开平素来不喜跟如此曲折宛转之人打交道,但刘基所言,却当真恰好戳中了他的心思。他扯了扯唇角,复又从院中绕回厅内,只见袁复的伤处已然包扎好了,而王莲芳正絮絮叮嘱他些什么。 王莲芳这厢劳神劳力半晌,好容易松泛下来,侧首却见那活阎王竟去又折返,正不远不近地盯着他,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元帅还有何吩咐?”他小心翼翼,犹疑问道。 孟开平先是向袁复示意,随后转向王莲芳道:“既然无事了,不知王太医可愿赏脸一叙?” 有什么好叙的,多半是同他算旧账罢? 思及此,王莲芳立时就想回绝,然而孟开平却幽幽继续道:“若是不愿,便是瞧不上我了?” “……” 这下王莲芳还能说什么呢?他别无选择,只能认命似地提起药匣跟着孟开平去了。他原以为孟开平要领他去虎穴狼巢,没想到这人兜来绕去竟绕去了秦淮河附近的热闹街市,而后又在小巷拐角寻了家馄饨摊子落座。 自古以来,十里秦淮长盛不衰。河岸两边的好去处不计其数,这人却连酒楼都舍不得请他去,真是抠死得了……王莲芳暗自腹诽,因拿不准这家伙要叙什么旧,干脆先在背地里痛快骂了孟开平八百回。直到小二将两大碗热气腾腾、葱香四溢的鲜肉馄饨端了上来,他的怨气才被骤然截断。 “尝尝罢。” 此刻,孟开平一身朴素长衫,挽袖替他递了双筷子,倒真似小友邀约忘年交一般客气道:“好酒不怕巷子深,佳肴岂嫌桌案陋?这摊子虽不起眼,却传了叁代人了。论味道,绝不逊于那烟雨楼叁十文一碗的‘金馄饨’。” 烟雨楼之味美价贵,王莲芳早有耳闻,于是他便顺着孟开平的话接过筷子尝了一口,没想到果真极好吃。他年纪大了,入口不喜过于荤腥,用这个刚好。 “哟,孟公子,您倒许久不来了!”一旁的小二这会儿突然凑了上来,极热情道:“方才光顾着抹桌子,竟没瞧见您!怎么,今儿是带令尊来……” 小儿细细打量了几眼王莲芳的年纪相貌,如此猜测,也算是情理之中。 “哎哎哎,不不不!” 结果王莲芳听了,连忙摇头摆手,差点没被吓得连凳子都坐不稳了。天地良心!他岂敢做这位的爹!孟开平的爹怕是坟头草都有叁尺高了罢? 然而孟开平却并不当回事,仍云淡风轻道:“如今是你看摊子了,你阿爷与你爹呢?” “不过看几日罢了,我爹可放不下心。前些时候晴一时阴一时的,这不,老头子起早贪黑的,晨间风一吹便病倒了。”小二叹了口气,无奈道:“至于我阿爷,确是年纪大了,实在干不动了……不过他老人家可记着您呢!昨儿还说,若再见您来,千万不能收您的钱,您瞧我这儿没眼力见的!” 说到这儿,小二赶忙一拍脑门,转身就要去屉柜里头摸钱出来还给他俩。孟开平立时站起身阻拦道:“莫要如此,你若这般,往后我也不敢再来了。” “哎呀,这是说的哪里话……”他人高马大挡在面前,小二走也走不开、绕也绕不过,焦心道:“您好心出了五贯钞,既解了小店的燃眉之急,又不要利钱,咱们怎么好再挣您的呢?如今家中欠下的账都已平了,再过些时日,抵出去的店面便也能收回了。小的妻女皆平安无恙,这都是多亏了您搭救的功劳!” 说着,小二又转向满脸困惑的王莲芳,千恩万谢解释道:“老先生,孟公子可是个大善人啊!去岁春夏之交,我妻女不幸染了疫症,孟公子听闻后没有二话便遣了大夫来,连诊金与药钱都替咱付了。你说说,有几多富贵儿郎似这般好心肠?” 五贯至正交钞,那便是足足五千文了。王莲芳没想到孟开平竟还是个乐善好施者,虽说这些钱于他约莫是九牛一毛,可最最难得的却是此人尚未泯灭其良知,倒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了。 此来应天,这还是王莲芳头一回外出闲逛。乱世当前,天下满目疮痍,除大都外,不知能有几处安稳之城?应天府辖虽不如从前的金陵奢靡醉人,但入目之处皆是生机昂然之气象。路无乞者,家有余粮,法度严明,红巾军在此地的政绩可见一斑。 因有客来,小二再叁谢过后便另去招呼了。这会儿并无旁人,又在红巾军的地盘上,王莲芳望着面前年轻男人英气勃勃的面旁,突然出言道:“听闻齐丞相有意置宝源局铸币,名曰大中通宝,此举,莫不是要称帝?” 弃元币而另铸,唯有一方霸主才敢为之。闻言,孟开平显然怔了一瞬,但很快他又弯起了眉目,不紧不慢道:“这话怎么说?咱们尊的是小明王,用的是大宋的龙凤年号,丞相他必无此意。” 眼下无此意,并不代表将来无此意。韩林儿、刘福通等人长据中原,纵兵抗元,遮蔽江淮近十年。此消彼长间,韩部已显颓势,反倒是应天府这片广揽英才,士气可观。王莲芳不敢直言齐元兴之势大类于曹丕篡权,但他直觉在不远的将来恐怕真有人会颠覆大元。这个人可能是韩林儿,可能是陈友谅,可能是张士诚,自然也有可能是齐元兴。 一碗馄饨用罢,两人间并未再说什么,但王莲芳心中已是百转千回。他活过了一个甲子,往后不知还能活几年,可他的儿孙如今也都在徽州,他不能不为他们打算。 “……无方可疗相思病,有药难医薄幸心。” 将要分别时,王莲芳终于先一步开口道:“元帅既见惯了生死,便该晓得这世上之事大多是强求不来的,但也总有些事,是人力所能及的。江水无情人有情,听闻您并未找见师小姐的尸身,那您可曾想过,或许她并未丧命于江中呢?” 孟开平原本挥了挥手欲走,结果听见这话,果然定在了原地。 “那本《露华集》老夫也瞧了,小姐她果然好文才,便是诔文也写得出气度。可细细想来,若是当真打定主意赴死,字句间又怎会甚少表露愁怨之情?尤其是去岁二月那几首,气象万千,读之竟有柳暗花明之妙韵。心存死志者绝无可能写出这些。” “再有一桩,其实当日那蒙汗药,并非是老夫开的方子。” 王莲芳不顾孟开平惊异的神情,话锋一转继续道:“师小姐从未向老夫讨要过这物什,便是她要,那么大剂量足以闷杀数人,老夫也绝不会给。至于外头的医馆与大夫,恐怕更没人敢给,唯有些走南闯北的江湖下九流,抑或是山头势力才敢。” 孟开平确实没查出师杭究竟是从何处弄来的蒙汗药。那药几乎放倒了厩中大半马匹,当日他审问王莲芳正在气头上,王莲芳也无暇解释,于是一来二去就将这桩罪扣在了后者头上。现下再提,的确疑点重重。 他猜测过她很可能没死,但她决然的选择也伤透了他。孟开平想,便是师杭还活着,也必定藏在一个极难探寻之地。他总不能放下手头的一切胡乱去碰运气,于是只能走到哪儿便着人打听到哪儿,另外又在师杭可能回返的旧地都布置了人手,一旦发现些微踪迹便会报于他。 丞相府议事厅内,孟开平翻阅着近年来有关徽州苗寨的卷宗,越看越眉头紧锁。 与王莲芳相谈后,他思量了许久,笃定唯一的疏忽便在师杭那一回离奇失踪上。她曾说是北雁寨的人私自掳了她去,后来许是慑于红巾军报复,当家的便又主张将她放归。那时,孟开平舍不得她受了苦,本想着上门找北雁寨好生算账。没想到第二日,几颗血淋淋的人头便被送到了元帅府上。 而与此一同被送来的,还有一封北雁寨当家的亲笔所书的告罪信。 他们诚心乞和,齐元兴的命令也是莫要擅动苗寨,可孟开平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直到后来不知哪一日,他偶然听闻北雁寨与对头因分家结仇,对方率兵攻寨,正打得热火朝天。于是孟开平干脆趁此时机横插一脚,为北雁寨的覆灭掩了一抔黄土,狠狠出了口恶气。 记得当日攻寨的那一方,名为南雁寨,寨主少见是个女人…… “你这腰上的伤,便是华佗再世怕也难治了。” 不知何时,郭英来到他声旁,忍不住提醒道:“什么卷宗如此要紧?都看了两刻钟了。” 大夫嘱他静养,可若不探明此事,他的心绪如何能静?孟开平闻声阖上书册,转而问道:“事情办完了?” 郭英颔首,落座答道:“我在罗绸巷赁了叁间屋子,杭家人流亡许久,拢共也就剩下二十余口人,够他们住了。” “多谢。”孟开平笑了笑,真挚谢道:“劳烦你许多,上回谢家姑娘的事也多亏了郭夫人从中牵线,否则我可没法子在丞相面前脱身。” 郭英的阿姐是齐元兴妾室,为避婚约,孟开平思来想去,最终求到了郭夫人那儿。 “嗐,这有什么好谢的。”郭英摆摆手,无奈道:“我阿姐的话,丞相多少还是愿意一听的。况且你不情愿,婉清她又并不反感嫁给思危,说来倒比配你合宜。” 谢婉清与齐文正已然成婚,如今都随着夫君征战去了。两人和和美美,也算是桩好姻缘。 “唯独杭家这事才算棘手。” 郭英自沏了盏茶,颇为忧虑道:“你从始至终不肯出面,那杭大人未领恩情便罢,反倒处处提防咱们。幸而丞相这会儿没空理会这些,否则,若教他知晓杭大人根本无意出仕,恐怕是再难客客气气礼遇他们一家了。廷徽,莫要嫌为兄多嘴,你何不如与杭家人道明来去缘由呢?莫说平日开销,就连他们住处的赁金都是你出的,何必让我白受他们的谢?你待他们百般庇佑,若说为着那位师姑娘……做到这一步,足算是至情至义了。” 这是郭英的心里话,也是公道话。他眼见着孟开平赎罪似的默默做了这许多,却不敢在杭家人面前露面,实在替他憋屈。 “可是郭兄,我太过亏心了。” 然而孟开平始终迈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他摇摇头,苦笑道:“我见了她舅舅,便会想起她爹娘,想起我是如何像个得志小人一般霸占强迫她。我向来不耻世家高门,可面对杭家,我直不起腰杆。我亏欠她的太多,如今也还不到她身上,便只能尽心替她看顾亲眷了。” 郭英听罢,数次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把一切劝解的话咽了下去。 “从前我不明白,如今总算明白了。”郭英长叹道:“婉清那样好的姑娘,为何憾不动你的心分毫。世间情缘本就是不讲道理的。” 如果孟开平从未见过师杭,那么,或许娶了谢婉清也能成就相敬如宾的一辈子。可一旦遇见了那个人,和美与否、悬殊多少便皆不要紧了,错过才是最大的遗憾。 “不过除了她母族,师家眼下的形势更似火煎。”郭英好心提点道:“宫中那位淑妃娘娘一旦生下皇子,师家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元帝外戚。倘若真到了兵戈相见那一日,留情则又成全不得忠义二字……廷徽,你要早日思定才好。” 孟开平感激他的关切,认真应了,而后正要谈及赵将军与陈友谅的对战,却骤闻屋外喧闹。 那声音又急又响,还兼有呵斥守卫之语,孟开平细听面色一沉。 是黄珏。 此处未丞相府邸,机密甚重,若无天大的事绝没人敢如此造次。两人正要起身赶去,却见黄珏已然大步穿过了回廊。 “孟开平!” 他的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下一瞬,他便一把推开门,直直与孟开平与郭英对上。 孟开平见黄珏从来都是神气十足的倨傲模样,从未有过如此失魂落魄之态。此刻,他的右手还紧攥着马鞭,面容憔悴,神情恍惚,整个人风尘仆仆至极,也不知昼夜不停赶了几日。郭英见状同样暗道不好,一颗心立时悬了起来。 “不好了,出事了……” 黄珏哑声开口,很快却哽咽住,细看竟是眼角泛红。 他望着孟开平,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太平府被陈友谅攻陷,花云将军宁死不降,守城八日,战死……” “太平府人马全军覆没……没救了,咱们已经回援不及了。” —————————— ————— 喜欢是索求,而爱是终觉亏欠。 危中计 至正二十年,六月,正值黄梅雨季。陈友谅攻陷太平府后,率军直扑应天而来。 “这个赵志春!” 军帐内,诸将齐聚。曹远元帅狠狠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道:“前些时日与陈部争夺池州,俘虏五千人,他竟提议全部坑杀以绝后患。我甚觉不妥,言说要报于丞相定夺,没想到他竟执意抗令,连夜便将他们给……果真杀降不详!” 当日,赵志春不仅施此凶暴手段,甚至效法白起,还故意放走几个老弱残兵回去“通风报信”。他欲杀一杀敌方的士气,没想到直接将陈友谅给惹急了,誓血此辱。如今花云将军战死,陈友谅又一鼓作气向此地进犯,他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面对曹元帅的训斥,在场与赵元帅关系最近的黄珏几乎抬不起头来。犹记九华山那回,他姐夫一声令下便屠光了叁千降兵,莫说师杭误打误撞被吓着了,其实连他见了也不禁胆寒。孟开平后来知道此事,还与赵志春大吵了一架,不过为免上头追究,最终还是将此事压了下去没有闹大。 “我看他是不知悔改,杀人成瘾了。”汤和闻言也冷哼道:“饶是他再勇猛功高,此战之后也必得押回来定罪!” 瞧着诸将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赵至春,上首处的齐元兴心里也很不好受。毕竟赵至春是他亲自挑选、委以重任的猛将,如他的左膀右臂一般,如若说此人 “如今的重中之重,是怎样打赢应天这一仗。” 齐元兴起身走到舆图前,发话道:“陈部倾巢而动,水军强悍。一旦交战,陈友谅只需坐在战船上,不发一枪一炮,单靠冲撞就可以将我方船只尽数压沉。半日之间他们的水师就可直趋应天城下,咱们的步骑兵若想回救,没有一整天的工夫是回不来的。就算可以及时赶回,百里趋战,兵士疲敝,此为兵法所忌,非良策也。” 此言一出,不少人脸上都愁云密布。 红巾军中早前便隐隐有股“谈陈友谅则色变”之风气。据方才结束的太平府战报,陈友谅将自己的混江龙、塞断江、撞倒山、江海鳌等巨舟直接开到城墙下,令其兵士缘舟尾攀堞而上,城遂陷。 “咱们虽不断扩充水军军备,相较他们,到底还是太薄弱了。敌方倾举国之兵,咱们若与之正面对上,岂非要吃大亏……” “正是啊,船也不成,人也不足,即便置之死地也未必能生啊!如此说来,不如隐退于钟山之中与陈部缓而周旋?抑或是,暂且舍弃应天以避锋芒……” “先前陈友谅也曾同咱们示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毕竟东边张士诚正据苏州观虎斗,绝非善类,不如咱们先化敌为友,联手灭了张士诚,往后再图……” 显然,尽管尚未至最后决战的危急之时,众人的心却已经散乱不堪了。有人义愤填膺,决心与陈部不死不休;有人首鼠两端,不知该顺着那边的风向;还有的人,心思难免活络起来,已想着如何嘱托家眷收拾逃跑的行李了。 齐元兴冷眼瞧着大帐内的人分成了叁派,他自己却始终没有表态。环视一周后,他刚巧注意到了坐于角落处不言不语的孟开平,于是便道:“廷徽,你在江西与陈部水军交手过多次,此番,你觉着该如何打?” 闻言,孟开平应声而起。他先是神情自若地觑了眼摇摆不定的那群人,直盯地他们一个个惶惶然垂下头,而后方才沉声道:“依末将之拙见,主降及奔者,可斩也。” 此言一出,帐内顷刻间一片哗然。那些方才言辞犹疑者都惊出了浑身冷汗,可是齐元兴却开怀大笑起来。 “好好好!”他连说了数个好字,赞叹道:“有此气魄,何惧强敌?廷徽,上前来。” 军心已然大定,齐元兴指着那犹待推演的舆图,进而问道:“你既主战,可有想过咱们与陈部应定在何处交手? 孟开平望着那张图上纷乱的局势,宠辱不惊道:“回丞相,敌军长驱而来,劳师以远,不如纵敌深入。陈贼轻取太平,志骄矣,待其深入可以伏兵邀取之,易耳。” 俗话说扬长避短,敌方水军强悍,那便可将他们引至岸上,借天时与地利相助,让他们的战船无法充分展开。若想攻占应天,就必须下船对战,谈及陆战,红巾军是必不会怕的。 一旁的黄珏等人默默听着孟开平的话,很快眸光都亮了起来。他们都想到了一处与狭窄河道相连,且具有开阔平原的绝佳之地—— 龙湾。 “将主力大举调往龙湾驻防,以抵御陈部正面进攻。曹元帅等人可率领各自部众埋伏龙湾,而丞相您本人应带一支兵马驻扎在龙湾西北面的狮子山,此处地势较高,能够居高领下全览整个战局。” 孟开平以食指在沙盘之上点出了龙湾的位置,像是撒下了一张无形的网。 随后,他胜算十足地笑道:“至于如何将陈友谅‘骗’至龙湾,就看诸位的妙计了。” 黄珏亦是主战派,因孟开平这番话,不由高看后者几分。花云将军与孟开平素来交好,他还以为孟开平会溺于悲痛,没想到这么快便想出了应对之法。 这厢,谋士刘基见众人皆若有所思,便率先站出来提议道:“天道后举者胜,以逸待劳,何患不克?臣听闻丞相帐中有一员降将,名曰康茂才,此人乃陈友谅旧交。或可以此人为饵,引蛇出洞。” 康茂才在投降红巾军之后,仍和陈友谅保持着联系,当然,这也是得到了齐元兴的授意。而陈友谅那边始终觉得康茂才才是他安插在齐元兴阵营中的内应。 齐元兴闻言不住颔首,欣慰道:“刘先生所言甚是有理,这颗棋落了数年,终于到了动用的时候。此一局,定能教陈友谅落得个船翻人亡的惨败!” …… 将到盛夏时节,天热多雨,而天门山间也常阴云密布。 “这天啊,可真是注定了——兔子尾巴,长不了喽!” 阵阵风起,将不大严实的窗扇吹开后刮得呼呼作响。张缨起身将门窗皆阖好,望着屋内的两人促狭道:“龙湾战局已定,二位预备何时将那小子送去应天?” 她口中的“那小子”指的正是花云之子,此刻,刚满叁岁的孩童窝在小榻上熟睡,浑然不知天下情势风起云涌。 “所以,红巾军大获全胜了是吗?”师杭侧坐在小榻边,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孩子,似是仍拿不定主意。 花云亡于乱箭之下,其妻郜氏投水而死,这孩子是夫妇二人仅剩的血脉,若再送去应天,怕是要走他父亲的老路。 “我早劝你莫要去救,偏你不肯听。”张缨摇摇头,无奈劝解道:“我晓得你与朱同从乱军之中救出他,心中又怜又不舍,可你别忘了他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脉!这可是灭门之仇啊!你若在寨中养大他,难不成要永远瞒着他的身世吗?若不瞒,这孩子总有一日要去报仇雪恨,你与我早晚都拦不住。到那时,你今日的爱护终究也将成一场空。” 师杭垂睫若有所思,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明了呢?只不过这孩子的身世与她、与师棋,实在太过相似了。她见不得自己亲手将他从乱局中救出,又送入另一个深渊。 “当家的说的有理。阿筠,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咱们已然插手够多了。” 案前,朱同搁下笔,将写好的纸张晾干封入信笺中。 “这孩子留在寨中不会成长得更好,将来多半碌碌一生,反倒是送去应天还能蒙他父亲的荫庇——齐元兴是个极重情重义之人,他必会善待此子的。” 赴鄱阳 “话说那大汉皇帝陈友谅本是天完皇帝徐寿辉手下,其人心狠手辣,杀恩公以上位,数年来纵横江西鲜有败绩……” 道荫侧,茶棚内,一说书先生盘坐于条凳上,手持折扇,口若悬河。 “然龙湾一战,原是连日大雨,却不曾想那齐元兴竟有天命加身,降下神威,顷刻间便能令风停雨止……” “陈友谅方入龙湾,恰逢潮退,道狭船滞,未料竟全付搁浅于滩涂之上,侧耳只听那战鼓骤响,马蹄切切……” 茶棚内歇脚的一众过路客听得聚精会神,仿佛能亲见当日的激烈战况与全胜战果—— 战前,齐元兴令手下康茂才写信放出假情报,故意引诱陈友谅前往龙湾。陈友谅见信,果然放松警惕,自以为胜券在握,完全不把红巾军放在眼里。然而等陈友谅率军赶到龙湾,却惊觉四面风声鹤唳。 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可是根本来不及了。 齐元兴命令部下攻打陈家军立于龙湾的营栅,诸将无不奋勇争先。战鼓敲响,伏兵杀出,曹远的部将宛如神兵天降,孟开平等人率水师一同前来。众人内外合击,一下就把陈友谅给打蒙了。 天不助他,就在双方全面交战之际,原先倾盆而落的大雨也突然停了。 已经登陆的陈家军不得不退回船上准备撤退,偏巧此时潮水消退,船只都被迫搁浅,一时动弹不得。阵脚大乱后,败局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此一战下来,陈部被杀或跳江淹死者不计其数,仅被俘者就达两万多人。 见此溃败,陈友谅慌乱不已,不得不于乱中乘坐小船逃走。孟开平又领兵趁胜追击,连战连捷,不光焚烧了陈友谅的战船,就连太平府也收复了。陈友谅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一般,几乎被吓破了胆,只好一路跑到了江西九江藏匿起来。 战后,齐元兴又陆续收复了安庆等地,甚至还占领了陈友谅长期占据的龙兴,将红巾军的势力向江西扩展。 …… 说书人响木一拍,故事已然讲罢。 周遭围拢着的看客渐渐散去,他正欲休憩片刻,却见一年轻女子久久静立在原处,仍未离去。 那女子帷帽遮面,瞧不清楚容貌,但她身上穿着的衣裙却明显是苗女样式。只不过布料绣工少有的精美,一瞧便是富户出身。 说书人只当她不常下山,听故事听入了迷,便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姑娘可是未曾尽兴?若还想听,老头子我肚里多的是新鲜事儿,一桩一件不过一碗茶水钱,您看着赏些便成。” 那女子听了,果然款步上前落座于他面前。她先是招呼茶婆沏了两碗好茶来,随后又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些碎银两,温声道:“先生走南闯北,见识甚广,小女子久居深闺,并不知这世间新闻,故而想请教先生。” 她顿了顿,浅抿了口茶水:“您可是从红巾军辖下而来?” 说书人一见银子,便什么都好请教了,于是他连声回道:“正是正是!老夫正是从应天来的!” 谁知那女子听了,竟轻笑一声,颇为不屑道:“果然如此,难怪先生如此称赞齐家军。想来先生若是自九江而来,便该为陈友谅正名了。” 说书人原本都将银子收进了袖中,闻言立时便转为横眉冷对,又将银子尽数掏还了出来。 “姑娘这是何意?”他不悦反问道:“难不成姑娘是疑我话中有假?绝无可能!” “老夫虽添油加醋说了一辈子书,可有些事,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此处已是江西地界,老夫若胡扯,方才怎会有人不知?姑娘便是亲去九江打听,龙湾一战也是这般结果!” 然而那女子也不接他还回来的银子,依旧不喜不怒、不急不缓道:“如此说来,陈友谅不敌红巾军是天道相助,亦是智谋为佐。先生您既号称‘江湖百晓’,可知齐元兴帐下有哪几位虎将,各将近来又有何轶闻呢?” 说书人见她不再说那些怪话,面色稍缓,讲起了他四处游历搜集来的各种传言:“姑娘须知,这齐元兴手下最勇猛的一员虎将,当数那位赵志春赵元帅。” “话说采石之战,元兵列阵岸矶,红巾军离岸叁丈难登,赵元帅飞舟而至,挥戈大吼,逆击冲阵,所向无前,元兵一溃千里;牛塘之战,红巾军被张士诚军围困,赵元帅星夜援救,破敌擒将;衢州之战,赵元帅一面领兵围城,一面以奇兵突入南门瓮城,急攻下城,俘虏元军甲士万人……” 说书人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定论道:“此人沉鸷果敢,摧锋陷阵,未尝败北。不过嘛,实在是心狠手黑。要说龙湾之战的始作俑者,便是这赵至春。他俘虏陈友谅五千人,当夜便坑杀叁千,主帅曹远连夜去信给齐丞相都未能拦住,真真气煞也。” 提及杀降一事,女子似是身子微颤。竹青的锦帕被她紧紧攥在手中,褶皱不已。 说书人眼尖察觉到了不妥,以为她一个内帏弱女子会深惧杀戮血腥之事,于是很快便换了口风转而道:“与之相对的便是曹远与汤和二位元帅了,此二人气量深沉,品性谦和,行军布阵颇为老练,有上将之风。自然,那红巾军中还有许多年轻将领,个个武艺超群。至于与咱们最相关的……” “不知姑娘可曾听过孟家军统帅的名头?” 此言既出,那女子猛地一抬头,似是闻说了何等了不得的大事。可说书人等了半晌,她却又并未出声,难知其意。 “怎的?难不成姑娘识得此人?”说书人不由奇道。 那女子默然许久,方才摇了摇头,轻声道:“略有耳闻。” 说书人只当她听此名头如雷贯耳,便捋了捋长髯悠然继续道:“饶州此地原先的长官乃是符光将军。自徐寿辉、陈友谅接连霸占江西一片后,符将军兵权旁落,已无实权。但那孟元帅可不一般。” “他来后,立时便将方才攻下的饶州拱手让还给符将军,兼之予以兵权,命他好生治理民生。这位孟元帅年少有为,其名开平,名如其人,正是个开疆拓土、攻无不克的奇男子……” “奇男子?”话音未落,那女子竟切切追问道:“怎么个奇法?” 说书人眼看勾起了她的兴味,便四周张望一番,旋即刻意压低声音道:“不瞒姑娘,这可是老头子我多方打听来的——听闻这位孟元帅非同常人,不好女色,好男色……” “一派胡言!” 那女子豁然起身,怒极道:“先生这昏话万莫再言!尽是无稽之谈!” 她便是染了怒意,也不忘客气尊称他,想来是家中教养极好的。说书人见状也有些脸热,暗暗后悔不该兜嘴向外乱传,但他这话也不是全无依据,便干脆梗着脖子解释道:“我有一老友,在应天城内干些绸布酒水买卖,凡有热闹的红白喜事没有不知的。却说齐丞相的侄子成婚时,许多人都传言新娘子原该是定给孟元帅的,偏那孟元帅死活不肯要。” “丞相夫人不知为他张罗了多少桩亲事,他一桩也不肯应,反倒是日夜躲在军营里头。岂不怪哉?常与之作伴的唯有两位小将军,一个是丞相义子,一个是赵元帅的小舅子,此二人皆容貌俊美……” 师杭无论如何也听不下去了,她又从袖中掏出几张交钞来,利落拍在条凳上,冷声道:“先生收了这钱,莫要再向前行了。投奔亲友也好,应天养老也好,只要记着一条——祸从口出。所谓断袖之癖的昏话不可再同他人多言,否则必有杀身之祸。” 说书人都快看呆了,还不待他应下,师杭却转身就走,连半刻都不肯多留。 她一鼓作气上了道边的牛车,放下帘子后便揭开帷帽,赌气丢在一旁。 戴着斗笠赶车的燕宝见她面色不愉,探头进来关切道:“小姐这是怎么了?谁招惹您了?” 师杭也不明白自己是在跟谁赌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她只觉得心烦意乱,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却无处可说。 多没道理,不过是背地里的谣传,孟开平此人名声如何与她何干? 师杭暗暗啐了自个儿几句,竭力平复了叁分怒意,方才违心地回了句“无事”。她以为能躲得过众人的追问,抬眼却又见张缨正笑吟吟地觑着她。 “自徽州至江西,这一路行下来,满地界都是孟开平的政绩。方才那茶婆还跟我称赞红巾军有良心,不掳不淫,不似陈家军一般凶恶。阿筠,你说若当真到了鄱阳,见到了符光,他会不会让你再对孟开平有所改观呢?” “有良心?”然而师杭依旧冷着脸:“他们不过是收买人心罢了。” 张缨知晓她内里早就纷乱如麻了,便有意添上一把火,好教她早下决断。 “当前局势看来,张士诚偏安一隅,自守虏,不足虑。友谅劫主胁下,名号不正,地据上流,宜先图之。” 张缨逐一分析罢了,缓缓道:“待陈氏灭,张氏势孤,一举可定。然后北向中原,王业可成也。” 闻言,师杭难以置信地看向她:“阿缨,难不成连你也要投去红巾军?” 张缨并没有立时否认,反而十分平静道:“若等齐元兴大业既成再投,怕是不妙。” 师杭几乎要被气个仰倒:“好!好!你若有此意,那咱们便在鄱阳分别罢!” 月前,一听闻孟开平攻下了饶州,她们便急匆匆赶来。眼下四方战乱,原想等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动身寻亲,可寄给符光的信长久无回音,师杭想,也该是时候了。 这么久过去,绿玉与师棋若能到此早该到了;若不能…… 是生是死,总该有个结果。 这厢,师杭正在气头上,眼见着扭头便要收拾行囊下车。张缨只好起身拦住她,无奈至极道:“真是大小姐脾气!怎么一谈及孟开平,你就晕头转向、自乱阵脚?往日那个灵慧机敏的阿筠去哪了?你也不细想想,我们苗人拢共才多少,如何经得起天下大战?” 师杭仿佛刚被惊醒般睁大了眼睛,很快,她就意识到了自己方才有多么失态,只得又默默坐下,颓然道:“阿缨,我……我只是怕……” 怕什么呢?怕再见到孟开平么? 饶州城的大门已经不远了,这是近人情更怯啊。 张缨掀起一角车帘,叹息着拍了拍她的肩,宽慰道:“放心罢,孟开平近来并不在饶州驻防,早去往别处忙了。饶州的政务与军务皆由符光掌管,另有个齐文正挂名在此,他并没见过你,一切只要小心便好。” …… 城门处,人来人往,卫兵照例拦下车马检阅。 待轮到师杭她们,还不待卫兵出言,燕宝便先客气拱手道:“有劳小哥。咱们是苗寨人士,来此投奔,想求见符将军。不知可否通传一声呢?” “将军不在。”小兵直接摆了摆手,让她们停靠在一边:“有无旁的引荐?文书也成。” 燕宝闻言面露难色,思量一番又道:“那再托您方便,咱们想求见李夫人,将军之母。” 小兵闻言,难免诧异道:“老夫人她……去岁已然过身了。” 听了这话,不止燕宝,连师杭与张缨都被惊住了。叁人一齐下车,正想再追问几句,却见那小兵一挠头提议道:“何苦来哉。不过我倒是可以回禀咱们将军夫人,夫人正在府中,你们可有什么信物?” 师杭闻言欣喜不已,虽然她也不知符光是何时娶的妻、娶的谁,但她还是将装着碎玉并小笺的锦囊取出,郑重交与小兵道:“劳烦小哥辛苦一趟了。” 说着,她又顺手将银子塞到他手里,叮嘱道:“事毕必有重谢。” 小兵原也就是瞧她们不过是叁个女子,无依无靠,能帮一把便帮一把,万万没想到还有赏钱拿。于是他当即喜笑颜开,高声招呼同伴接了他当值,翻身跨上马便向城内而去。 师杭等人候在城门边上,张缨示意她们避到角落处,悄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时移势易,这符光是何性情你我皆不知。朱同并寨中人早一步便匿在了城外,倘若见势不妙,咱们便撤。” 师杭亦微微颔首道:“我母亲与李夫人闺中情谊甚笃,如今却连她都故去了,符将军未必肯出手相助。也罢,若他不肯,咱们便自寻门路。” 叁人正絮絮商议着,并未注意到一辆马车正自城中飞快驶出,最终停在了城门道旁。 那马车蒙着上好的细纱罗帷,方一停稳,便见一秀丽女子匆忙跳下了车。她四处张望了片刻,旋即顺着小兵的指引望见了师杭她们,提裙便向她们所在的方向快步跑去。 “哎呀,夫人您且慢些……” 她去得实在太急,连披帛都坠在了地上,沾满泥污。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仆从刚想出言提醒,结果下一瞬,便看见他家主子止步在一位年轻女子面前,突然叩首跪了下去。 似心有所感般,师杭下意识回首望去,竟正对上了一个教她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人—— “姑娘!” 是绿玉。 幸团圆 人皆道,世间头等喜事之一叫作“他乡遇故知”。师杭早前并不以为意,现下她总算明白了其中难表难诉的深意。 兜兜转转,两人终再相见。绿玉跪坐在地,就像是叁年前与她分离的那一日一般,掩面啜泣不已。但值得庆幸的是世事并未糟糕透顶,老天爷还未残忍到再将当日的生离变为死别。 多一个人活着,便已然足够了。 “快起来!” 师杭一时也不禁喜极而泣。她赶忙扶绿玉起身,紧紧握着她的手,来回仔细打量她的面庞—— 算算年纪,绿玉大她两岁,今岁恰是双十年华。她的容貌并没有太多改变,甚至相较于以往更加丰润娇美了。只消看她的红润气色与通身的穿戴,便能得知她眼下日子应当过得极好。这也总算教师杭放心了。 其实师杭最怕的,便是绿玉舍己为主。她太明白后者的性子了,若遇险,绿玉定会舍弃自己成全师棋。可于师杭而言,绿玉陪伴自己的年月更长,两人就像亲姐妹般。论情分,她与师棋都同样重要,缺一不可。 “绿玉,弈哥儿他……” 师杭指尖微颤,犹疑片刻,终于问出了这个教她日夜牵肠挂肚的问题。万幸的是,绿玉并没表露出悲痛与感伤,与之相反,她抿唇一笑。 这一笑罢了,萦绕于两人间的千愁万绪皆如拨云见日般散尽。 “姑娘,奴婢幸不辱命。”她哽咽但坚定道:“公子一切都好。” 霎时间,师杭心中那块重若千钧的巨石轰然一声落了地。她明白此刻该笑不该哭,可是这欣喜来得实在太过汹涌,她抚着心口退了半步,忍不住侧身掩帕而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旁的张缨见她们情难自抑,谨慎提醒道:“要叙旧,还是寻个清净处。” 城门口人来人往,这处的纷乱已招惹来诸多好奇探究的目光了,就连符家的仆从也神情各异。闻言,绿玉赶忙颔首应了。 她拉着师杭的手想要请她上自家马车,然而师杭却摇头劝道:“莫要如此,太招眼了。我依旧乘来时的马车,跟着你走便是了。” 绿玉脸颊微红,歉然道:“姑娘说的有理,是奴婢思虑不周……” 一听这话,师杭又摆摆手,轻声制止道:“旧称也是唤不得了,往后唤我阿筠便成。绿玉,我曾说过的,我早将你看作亲姐妹了。咱们从今往后就是一家人,无论对谁也该这般说。” 往后,没有主仆,只是亲人。 绿玉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眨眼间难免又落泪,只得匆匆以帕拭去。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姑娘。为了当日同姑娘的诺言,她历尽艰险方才来到鄱阳。至于这一路上究竟耗去了多少心血,除了她自个儿,便也只有天知道了。 记得从前在师府那样的世家高门里头,似她和绿蜡这般贴身侍候的大丫鬟,也算是娇养长大的。粗活重活从来轮不着她们,吃穿用度更不逊于外头寻常商户家里的小姐。骤然从云端跌落,绿玉算是拼尽了一腔气力才终于熬了过来。期间她甚至无数次想过了断,但真到了重逢的这一日,听见了姑娘这句话,她想,一切都还是值得的。 …… 两车一前一后晃晃悠悠进了城,路上,师杭渐渐愁眉不展。 绿玉,竟然嫁给符光为妻了。 方才那些人唤绿玉“夫人”,她听得清清楚楚,可是细想来,这又是一桩多么难解的事啊。 师杭不愿在素未谋面时便以恶意揣测符光的为人,但她猜测绿玉来到饶州应当无依无靠,费力辗转方才求到了符光面前。一个带着幼子、孤身寻求庇护的弱女子,最是好欺不过。符光又是否曾以此恩情作为要挟,逼迫绿玉嫁给他呢? 师杭这番沉着脸思索的模样落在张缨眼里,实在赤忱纯善得可爱。张缨知道她顾虑什么,便藏着笑意促狭道:“别想得太阴暗了,又不是人人都如那姓孟的砍头鬼一般缺德。你这是一朝被狗咬,十年怕犬吠。” 师杭被她用歪话调侃了一番,几近语塞。 “符光头上又没个什么平章、丞相的压着,他在饶州算是土皇帝,只要他娘准了,自然是想娶谁便娶谁。”张缨翘着脚,坐没坐相,轻佻道:“依我看嘛,这符光多半为人还算正派——你且瞧这饶州城内热热闹闹便可知一二。薄情寡义者,又岂能爱民如子?” 然而师杭却对此不置可否,她冷笑一声,不咸不淡道:“若照你这般论断,那古往今来的明君便也都该是痴情种了。” 恰好此时,车停了。师杭挑开车帘,先一步下了车。 符府虽不如元帅府一类的威风气派,但也算得上是豪宅良邸了。绿玉引她们进府后,先是责令一干人等严守口风,而后便遣散仆从,一路脚步不停。 直到进了内院,众人才纷纷松了口气。 此处是绿玉的卧房,各类陈设瞧上去颇为雅致。绿玉亲自邀她们落座,又一一沏上了茶水,礼数万分周全。四人间由师杭出言介绍,相互都认识了一番,因着都是年轻女子,饶是头回见面,大家却也觉得一见如故。 “您受苦了……” 这会儿总算没有外人,绿玉携了师杭的手不肯松开,望着她愈加清减的面容,又是心疼又是内疚道:“那日别后,您到底去了哪儿?怎么会跟孟元帅他……” 师杭心头一跳,下意识抬头。默然间,两人切切相望,前尘过往尽在不言之中。 原来她已然知晓了。师杭想了想,自觉无需讳言,便直截了当解释道:“我为孟开平所俘,伴他叁载,去岁方才设法脱身。” 短短一句话,不知暗藏了多少辛酸血泪。绿玉听了,心里百味杂陈,失神喃喃道:“他、他竟果真如此不堪……” 当年,绿玉与符光相见后,便立刻请他派人去往徽州打探消息。结果出乎意料的是,探子们虽众说纷纭,但要紧的一点线索大都相同——徽州路总管小姐怕是落在了红巾军孟元帅的手里。 那时符光还在全力同徐寿辉周旋,固城坚守,无暇抽身援救。并且他也同绿玉坦言,即便他亲往徽州,那孟开平怕是也根本不会搭理他。 “……我曾同那姓孟的交过两回手,非敌亦非友,谈不上什么交情。况此人十分傲气,素来目无下尘。若我屈身相求于他,他怕是更无忌惮,绝不肯将师杭拱手让出。” 符光的话,几乎让绿玉心死,可她除了静待其变丝毫没有旁的办法。毕竟若离了符光,她手下无一兵一卒,连仅存的那一线希望都不会有。最可靠的路子,便是寄希望于符光能在这纷乱局面中站稳脚跟,多打几场威名远扬的胜仗才好。 然而事与愿违,符光没有那样强的本事能抗衡得了各方压迫。饶州还是降了,符光不得不受徐部所辖,更无可能向徽州发兵。而作为红巾军的敌对势力,符光躲着孟开平走还来不及,实在无法主动寻上门去。 后来,徐寿辉为陈友谅所杀,饶州也在各人间频繁易手,民不聊生。符光明白陈友谅并非良主,恰好此时陈部于龙湾大败,红巾军来攻,领兵的统帅又刚巧正是孟开平。真不知是天赐良机还是冤家路窄。 就这样,符光在同下属们细细商议罢了,连夜遣使传信与孟开平,言说要与他当面议和。那孟开平果然也是个爽快人,当夜于城外一僻静地,两人皆单枪匹马赴了约,而后便彻夜点灯长谈。 回时,符光同绿玉叹道:“师杭怕是早没了踪迹。我有意旁敲侧击几句,却只探出他至今独身,未曾娶妻也无妾室。你说,若是师杭仍在孟开平手中,那以她的出身与气性,便是改名换姓,也不该没有半点名分。” 如此说来便只有叁种可能:死了、失踪了、受欺辱了。 以上不论哪一种可能都教绿玉气愤不已,然而还不待她出言,符光却又道:“但抛开此事不谈,我认为双方议和会是个好选择。我观那孟开平气度实在不凡,相较于数年前一见,此人愈发浑厚老练了。有他纵横鄱阳一片,饶州必定无虞矣。” “抛开此事不谈?”绿玉闻言急火攻心,脱口而出道:“怎能抛开不谈?总归我不能够!姑娘她下落不明,生死难料,说不准这孟开平便是害她的凶手!符光,你已降了两回了,事不过叁,难道你就不怕百年之后为人所不耻吗?” 那时他们已成了夫妻,这样的难听话是十分伤人的,可符光并没有因此负气。他依旧平静地望着绿玉,眼波柔和,真挚坦诚。 “我虽从十叁岁起便混迹军中,打了半辈子仗,但志向却未曾更改过。” “这乱世多的是搏前程的亡命之徒。可我不想功成名就,更不想逐鹿天下,我只盼望能尽己所能护好一城百姓,同至亲至爱之人过上安稳无忧的日子。” 符光携了她的手,由衷道:“绿玉,你大可以斥我无能、自私,但我不过是个成了家的寻常男人。帮亲不帮理,这有什么错?或许在你心中,师杭是主子,是恩人,你宁可用自己的命换她的命。可自你识得我后,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做这样的傻事。因为在我心里,你的命比任何人都重要。” 若教他为救一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与虎视眈眈的孟开平反目成仇,放弃饶州城触手可及的安稳,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便是他母亲仍在世也行不通。 —————————— —————— 难久留 “你……” 绿玉没料到他会这般同自己坦言,可平息怒气后细细想过,却不能再多埋怨他什么。 她并非不了然他的志向,其实她也是相似的人,只不过他们心中的至亲至爱者不同罢了。符光敢在她面前顶天立地说一句娶她皆出自真心,可绿玉不敢。为谋求庇佑而嫁,为保护师棋而嫁,她实在有愧于心。 “如此这般,将来教我如何面对公子……”绿玉扑到他怀里呜呜地哭,痛恨自己的无能:“都怪我太懦弱了,否则、否则的话……” 否则什么呢?人生哪还有无憾的选择? 符光拥着她,只得一叹罢了。 “步步艰险来到鄱阳,绿玉,你一点儿也不懦弱。你已经尽力了。” 符光轻抚妻子的肩,宽慰她道:“好生将弈哥儿养大,让他长成个有担当、有学识的男子汉,这便足以算作最好的报答了。有你伴着他,他早晚会明白,自己的爹娘与阿姐究竟是何等不凡的人物。” 说到底,符光打心眼里也是佩服师杭的。师家夫妇皆殉城而亡,这位年岁极轻的小姐竟能在乱军中先将幼弟与婢女送出城,而后自己则甘心回返,其胆识与魄力可见一斑。 再者,那孟开平是个十分不好相与的男人。她能留在他身边免受牵连,又与之周旋良久,这也并非寻常女子能够办到的。 符光思及此,莫名觉得此事或许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两人间若有情,那师杭活着的可能便极大,不如再寻个好时机打探一番。而绿玉则默默想,那位名扬四方的孟元帅若入主饶州城,她早晚会亲眼见着的。到时,她绝不能失态于人前,教孟开平得知师棋的存在。 “……那孟开平自攻下临安后,在浙江已无敌手。龙湾之战后,他便转而掉头来全力攻打江西。” “……饶州是八月归降的,可孟开平移军驻守后仅叁日,便又将此城全然丢还给了符光。如今算来,也过去一月有余了,他竟始终忙于前线从未回过城。” “……听说孟开平先是数次击退陈友谅的手下,随后又攻取浮梁、乐平、余干、建昌等地,牢牢遏住了赣北。齐丞相十分看重他,为嘉奖他的战绩,升任他为江南行省参政,总制各翼兵马。” 这厢,绿玉正絮絮地将她近来所知的战报尽数说与几人听。她言辞斟酌间,并不一味贬损孟开平,只说他实打实的战绩。可师杭听后,心中却百味杂陈。 她跟着张缨,这些消息早就得知了大半。饶州是重镇,陈友谅见其失守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屡次派兵来夺。可恰如符光所预料的那般,有孟开平镇在这儿,再大的风波亦可定之。红巾军由此得以彻底掌控鄱阳,阻拦陈部东扩,论战绩,实在是很漂亮很出彩的,齐元兴又怎能不喜笑颜开? 师杭也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个什么结果。她既不想孟开平风光无限,也不想他沙场遇险。相别这么久,他似乎并没有因她“死去”而萎靡困顿下去,反倒更加精神奕奕了。身为元帅,他还坚持在最前线拼命,辗转各地没有一刻停歇过。 师杭头一回对这个男人由然生出了几分敬意。若换她坐上孟开平的位子,绝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今岁才二十四。”张缨不知怎的,也在一旁感慨道:“我虚长他两岁,却还逊于他许多。” 张缨此来江西,并非只为了陪师杭寻亲,往后还有十分要紧的仗等着她打。而这些仗,其实也与孟开平息息相关。 “不管怎么说,孟开平既胁迫姑娘您,便算不上君子所为。幸而姑娘您假死脱身,否则老爷与夫人泉下有知,也定不会安心的。” 绿玉并不全然了解孟开平的所作所为,但猜也猜得出大半——不外乎是见色起意,落井下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于是她又对师杭道:“姑娘万不可再教他碰上。公子这几日尚在书舍进学,我已遣人去唤了,待见了公子后,姑娘可想过如何打算?” 这便是师杭的家事了。张缨闻了,十分知趣地搁下茶盏,先一步辞道:“头回来饶州,还未在城中好生逛逛。二位慢聊,在下与燕宝自去也。” 两人离去后,内室里便只余师杭与绿玉了。师杭并没有立时答后者的问,转而道:“符光现下不在城中,何时回呢?” 绿玉稍作思索道:“他去了城郊彭蠡湖畔的大营巡营,原跟我说的是后日回返,我想,今日若骤然遣人去唤他,上上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归不好。不如还是等他自个儿回罢。” 此虑倒是周全。师杭赞她道:“正该如此,两日也足够咱们决定是去是留了。其实不瞒你说,来饶州前,我原本想着找到你与师棋后,便带你们回到徽州去。那里虽是红巾军辖地,可放眼满天下,也寻不出第二个比徽州更安稳的去处了。再者,师棋尚未至爹娘坟前祭拜过,这也是压在我心头的一桩愿事。我盼着往后将他送去石门,拜入朱先生门下,今生潜心治学……” 绿玉听得频频颔首,觉得姑娘的打算并无不妥。公子如今虽然才八岁,却在开蒙进学时显露出了非凡的天分,若非乱世作祟,早晚也是该走科举仕途的。 “也好。”绿玉决心应道:“姑娘要回去,我愿意跟姑娘与公子一道回去。” 此言一出,师杭实在哭笑不得。她好笑地望着绿玉道:“这可如何使得?我若带了你走,那符光定然死守城门,到时咱们一个也走不了。” 绿玉听了却回道:“我在这儿,从没有一刻不思乡的。姑娘公子除却我,在世上哪还有什么亲近之人?” 师杭默了一瞬,这样的情分,她又岂能不动容?但她仍旧摇摇头道:“你在饶州难免思念故乡,可若真回了故乡,符光则必会成为你放不下的人。绿玉,你不能总为了我们而活,我当初将师棋托付给你,已经很自私了。我希望你的将来,可以为了自己而活。” 绿玉怔住了,她抬眼,只见姑娘的眸子熠熠生辉,那光亮得灼人。 从前在府里,姑娘绝不会这样的。 “我方才同你说的,只是原先的打算。“师杭柔柔笑着,轻声道:“现下你竟已成家,我很欢喜。后日我必得亲眼见了符光,才能彻底放下心。只要他人好,对你好,绿玉,我便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至于师棋,我想,他也长大了。我虽是他的阿姐,可有些事也该听一听他的主意。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去做,并不能日日待在石门与他作伴,或许留在饶州对他而言是更美满、更幸福的生活。” “有你这样细心的阿姐看顾他,有符光这样可靠的姐夫护着他,我还有什么可忧心呢?” “待到天下大定那一日,咱们总会长久团聚的。” 最后一句,本是渺然无望的祈愿。可师杭当下语气坚定,眸色坚毅,倒为这话平添了几分可望之感。 真的会有太平之日吗?狼烟烽火,究竟燃到何日才是尽头? 绿玉俯在师杭膝间,哽咽不已。 * 还未到散学之时,许观之便望见家里的仆从避在学堂外,不住地探头朝内张望。 讲学的梁先生一贯严厉,待讲的篇章未完,任何人都是打扰不得的。于是许观之便也耐下性子,老老实实端坐到了下学。 “公子哎!您可算出来了!”仆从焦急道:“快些回府罢,夫人正赶着寻您呢!” “何事?”许观之一边辞了同窗,一边将书匣交给书童,迈步朝外走:“可是阿姐她身子有恙?” 仆从跟着回道:“这就不知了。府里似有客来访,您还是先上车罢。” 这一路上,许观之难免忧心忡忡。好容易挨到了车停,不待人扶,他便直接跳了下去,而后一阵风似地跑进了府。 今日着实奇怪,阿姐最亲近的两个婢女都被打发到了屋外头候着,整个院子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无…… 许观之揣着满腔疑惑,推开了房门。 “夫人,公子回了!” 婢女通传后并没有跟进去,屋里也静得很,只听得隐约有细微的谈话声。许观之撩开内室珠帘,转眼便见绿玉正捏着帕子拭泪,而她的身旁,似是还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那女子一见他来,立时便站起,匆匆向前两步。可是许观之根本顾不上多瞧她,他一心担忧地冲到绿玉面前,关切问道:“阿姐,你这是怎么了?” “你唤错人了……”绿玉不住地摇头,将他推向那女子:“你去,快去,让姑娘好生瞧瞧……” 就在此时,那陌生女子缓步走近,蹲下来似是要抱他。许观之却下意识退后两步,避开了她。 “师棋……”那女子先是满脸惊诧,而后哀泣道:“你、你不认得我了么?” 她唤的名字令许观之有些耳熟,可他还是十分谨慎地回道:“我姓许,名观之。姐姐你是?” 骤相见 许,是绿玉的本姓。 当年她被拐子卖到师府里,问她家在何方、家中几人,一概不知。她唯一记得的,便是自己是许家的女儿。 师棋如此回,师杭则很快了然于心,神情也随之变得有些恍惚。绿玉在旁焦急解释道:“姑娘,并非奴婢有意隐瞒,只是公子一路遇险受惊,初来饶州后又实在无法……” “我晓得。”师杭止住了绿玉的话。 观之,观棋不语,乃真君子也。显然,绿玉是决心一辈子严守这个秘密的。 大家都是逼不得已,她不会因此埋怨任何人。 此时此刻,师杭真怕啊,生怕眨眼间眼前之景便皆成幻象。于是她仔细盯着面前半大的清俊少年,默不作声看了好半晌,方才开口缓缓道:“师棋,我是师杭,你嫡亲的阿姐。当日城破失散,我许诺过定来寻你,今日正是践诺之时。“ 话音落下,霎时,师杭在师棋的小脸上看到了各色神情变换——震惊、伤痛、无措……他似乎骤然回想起了那些残忍血腥的旧事,可挣扎到最后,他的脸上却只余下了一种神情。 是质疑。 “……你不是我阿姐。”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但很坚定,像是在说给心底的自己听:“我阿姐她早就死了!” 师杭不可避免地被这句话刺痛了,她的手紧攥成拳,手心却沁凉。 是啊,是绿玉千里迢迢领他闯出了一条生路来,在阿弟最无依无靠的时候,她这个所谓的亲姐又在哪儿呢? “绿玉说我死了,是为了保护你。”幸而师杭向来性子沉静,这些年来也算见识过了大风大浪,很快她又对师棋道:“你可以始终这样想,但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也是事实。” 师棋恼火得很,立时回嘴质问道:“你若没死,为何如今才来寻我?” 师杭顿了顿,并不因他是孩子便有所隐瞒,直言答道:“我为叛军所掳,受制于人,绝非弃你不顾。” 闻言,师棋的面上很快又布满了震惊。他的眼眶里蓄着泪,泪珠却一直倔强地不肯落下。师杭见了他那幅神态,心中又愧又悲,再吐不出半个字。 一旁的绿玉实在看不下去了。好端端的喜事,怎么就莫名闹成了这般? “弈哥儿,你原不该如此的。”她蹲下替少年抹去眼角的泪,带了几分肃色循循劝道:“姑娘为了找你,吃的苦不比咱们少。你怨她,是错怪了她,更是伤她的心。” “或许这对你来说太过突然了,但往后总会好的。血浓于水,姑娘比我更疼爱你,她会带你回徽州去,难道你不想见见爹娘吗?” 可一向懂事的师棋今日却一反常态。听了绿玉的话,他居然恶狠狠地瞪了师杭一眼,旋即高声抗拒道:“我不想!我不要跟她走!” 还不待绿玉反应,他又十分认真地发誓赌咒,俨然是决心已定:“阿姐,我要跟你一起留在饶州。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你应过我的,便是天塌下来,生也好死也罢,咱们一家人从今往后永远不分开。” 闻言,师杭险些站立不稳。 她以手撑椅,难以置信地对上师棋的眼神,那里面尽是漠然与防备。 其实在启程来江西前,张缨便提点过她,要做最坏的打算。可以不撞南墙不回头,但撞后,至少要有接受结果的勇气。 “……对你而言,寻到师棋是填补缺憾,可师棋他只是个幼失双亲的八岁孩子。你的到来于他而言,是又一次天翻地覆的变故。” 变故是什么?是意料之外,是不被期待。 她也是千里迢迢来此,这般局面,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师杭唇色泛白,面色难看至极。绿玉还想再说什么,可刚欲开口,门外守着的婢女便略显慌张地叩门,分明是有要事须禀。 饶州本就不是十分太平的地界,当下,众人皆不约而同噤了声。绿玉理好衣衫步至门前,门开,婢女立时便恭敬道:“夫人,方才守卫来报,说是将军已然回城了。” 绿玉闻言,心中惴惴不安。 这会儿天光仍亮,符光白日方才出城,细算下来,恐怕是未及彭蠡湖,半路便掉头折了回来。难道是有敌来袭? “城外可有异动?”绿玉急切追问道。 婢女闻言摇了摇头,只道城外一切太平。然而,还不待绿玉略松口气,婢女接下来的话却如石破天惊般,惊得她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禀夫人,回城的并非城中人马,领头的也不是咱们将军。听守卫说,抚州城被攻下了,龙兴路大小官员尽降,江西行省改旗易帜,打的全是孟字旗……” 屋内的师杭闻见,猝然起身。 “夫人,是孟元帅回城了!” …… 符光出城不足五十里,便被红巾军的队伍给截住了。 来者是受命于齐元兴主攻抚州的吴宏。他骑着高头大马,神采飞扬,一见符光便笑吟吟拱手道:“符将军,赶得好巧,在下正要去城内寻你呢。” 符光不解,只听吴宏继续道:“江西丞相胡廷瑞并抚州守将邓克明现下皆在我军作客,将军不如行个方便,于饶州设宴款待诸位同僚,如何?” 同僚? 符光愣怔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吴宏的言下之意。 “抚州竟已攻下了?”符光难以置信:“那胡庭瑞他……” 吴宏颔首,波澜不惊道:“邓克明其人狡猾,昨夜诈降,孟元帅得知此情后,率军夜奔二百里,于今日天明时进入抚州。邓克明欲弃城遁逃,却被元帅所擒,另俘虏其属将祝宗、康泰等部。” “抚州既平,胡廷瑞不得已而降,进献龙兴路。丞相有令,改龙兴路为洪都府,命孟元帅为江西行省参政,暂领洪都军务。” 符光被这一连串消息惊得回不过神。 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吴宏与邓克明对峙半月有余都拿不下的抚州,竟被孟开平轻而易举收入囊中……直到回了饶州城,他还恍恍惚惚犹在梦中。 “符将军。”孟开平一身铁甲,向符光冷声吩咐道:“今夜这宴,便设在你府中。我已着人下帖,届时来客一律不准携刀刃进府,违者立杀。” 此人已一天一夜未眠了。昼夜急行,鏖战方休,本该是疲态尽显之时,可他孑然负手立在那儿,竟无端教人心生惧意、肝胆皆寒。 似这般英勇无匹的郎君,若再给他十年,史书又会如何载? 符光思及此,喉中有些发苦。 符府内外守备森严,气氛凝滞。齐文正这会儿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无暇寒暄,便与孟开平前往正厅议事去了。符光领命后,思来想去,还是欲先回趟后院,结果就在通往内宅的垂花门处,他一眼便瞧见了自家夫人。 “夫君!”绿玉也瞧见了他,可她却被守卫拦在门外,无可奈何:“这是怎么一回事?” 府中的守卫全换成了杀气腾腾的生面孔,又不许人随意走动,绿玉见状简直心惊胆战。符光当下忙快步上前挥退守卫,携了绿玉的手,安抚道:“夫人莫怕,是孟元帅率军入城了。今夜府中将要宴请洪都一路官员,这些人大多是陈友谅的部下,若谈得拢,便可当面受降;若谈不拢,怕是一场刀光剑影啊。” 说罢,他又避到一旁,叮嘱绿玉道:“我瞧着齐文正并其家眷都来了,赴宴难免,你且去梳洗装扮一番。还好弈哥儿今日留在书舍,不然……” “夫君。” 符光的话语被骤然打断。他低下头,只见绿玉面如白雪,怕得失魂落魄不成样子。 “弈哥儿他……已经回府了。”她抖着唇,带着哭腔,近乎渺不可闻道:“还有姑娘她、她也来了,现下已被困在府中出不去了……” 哪位姑娘? 符光下意识还想再问,可一对上绿玉的泪眼,电光火石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老天爷。 他呆立片刻,旋即回首望了望正厅的方向,似乎都能望见孟开平那张煞气横生的冷脸。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 这回可真是凑成一桌了。 恨无意 内室中,落针可闻。内室外,灯火通明。 绿玉独自去了良久,现下夜色稍暗,宾客纷至沓来,师棋则在房中不住地踱着步。 一想到绿玉走前嘱托他俩的话,他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偏偏师杭却端坐在一旁默默瞧着他,时不时抿口茶水,模样平和又淡然。 “你怎么不怕?” 师棋实在忍不住了。他虽稚气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于是停下团团转的脚步,狐疑道:“阿姐说那孟开平和你有仇,你就不怕被他抓住?” 师杭闻言不禁轻巧一笑,放下茶盏。 “难道我怕了,他便会走吗?”她反问一句,眼角眉梢有些许凉意。 师棋没想到她会这样答,但哑然之后转念一想,倒也有理。 怕有什么用呢? 君子不重则不威,越是怕,反倒越容易出乱子。 思罢,师棋莫名也沉稳坦然多了,师杭见状不禁含着笑意道:“如此才有几分临危不乱的样子。不管你姓师也好,姓许也罢,家中可没有一个是怯懦好欺的。便是稍后那孟开平破门而入,你也不能当着他的面哭鼻子,否则可要羞死了。” 这话略带几分打趣,师棋面颊一红,撇嘴哼了一声。而后,他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开始打量起这位久未谋面的阿姐。 她穿戴简素,容色却极美,依旧似他斑驳回忆中的那个人——师杭生得其实是很像母亲杭宓的。 只不过因为如今认得杭宓的人越来越少,且又并没什么人会在师杭面前主动提及,所以恐怕连师杭自己都不大晓得这一点。 她们生着一样柳叶似的黛眉、春水盈然的杏眸,就连说话的语气腔调都那么像…… 师棋越细看越觉得心里难受,于是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前院应当已经开席,余下的时辰不多了。 “弈哥儿。”沉寂半晌,师杭望了眼窗外摇曳的烛火,突然开口道:“你可知孟开平与你是何关系?” 绿玉显然是没同他提过这些的,师棋听后默了片刻,摇摇头。 “我只晓得姐夫如今是他的下属。”师棋一五一十道:“听说他打仗十分厉害,更从不纵兵伤民。” 阿弟实在被保护得太好了,师杭暗暗叹惋,绿玉似是要为他重新造一个富贵温柔乡出来,不愿让他再沾染分毫愁苦。可是这样,真的是为他打算吗? 论情,师杭是不该做这个恶人的,可她仅仅只犹豫了一瞬,便脱口道:“当年,正是孟开平率军攻破了徽州城,爹娘才皆因兵败自刎。” 师棋霎时瞪大了双眼。 “怎么会?”他喃喃道:“姐夫明明说孟元帅他……” “所以,这世上之人从不是非黑即白的。”师杭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恨我,不是不该。可若这么计较下去,符光降了孟开平,又怎么算呢?” 如今的结果,已经够好了。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谁也算不明白。 “难道我要恨你们所有人吗?难道你往后要仇视绿玉与符光吗?” 她不会的,她再也无意谈恨。并且希望师棋也不要将光阴蹉跎于无边怨恨。 偌大的房中此刻唯有姐弟二人。师杭走到师棋面前,温柔至极地望着他,像是在透过他望向逝去已久的爹娘。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便是血浓于水,也不该强拗其志。师杭想,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他们去做,师棋将来的人生就由他自己做主罢。 “……骤然横生枝节,可惜了。今夜若能安稳度过,我便要暂且离开饶州了。你的心意我已明了,既如此,便好好陪着绿玉罢。” 师杭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发顶,这一回,师棋终于没有闪躲。 他虽不完全懂得,但他听得出,她是在同他告别。 “听绿玉说,你不爱舞刀弄枪,只爱捧书长读。我希望这是你自己的心思,而非为了旁人。” “虽说咱们师家与杭家从来以读书立身,家风甚严,但顺应天性方得始终。无论你想习文或是习武,切记尊师重道,莫要半途而废。选好想走的路,只须一直不惮劳苦地走下去,终将雾散雨歇、拨云见日。” “若你当真愿作一书生,舍中那位梁先生我也有所耳闻。其人注重时论,不尚浮文,跟着他学定是极好的,但饶州总归只是一隅而已。待你再大些,定要去亲眼见识这纷繁天下。也许人心险恶,世道不古,但切身体悟过,便不会后悔活这一遭。” “这是阿姐对你的忠告。” 眼角的泪晶莹剔透,师杭压下心头苦涩,张开手,温柔将师棋揽进怀中。 “你可以不成才,但至少,要成人。” “不要做软弱的人,要成为有志向的人,要成为谦卑仁慈的人。” 师棋丝毫抗拒不了这个拥抱。犹记上回阿姐抱他,他们分离了叁年有余,那么这一回,他们又要分离多久? 他倏然意识到自己错了,他真正想说的话,还一句都没来得及同她说。 方才那些过分伤人的话,绝非源于对她的痛恨。他真的一点也不恨她,他只是等了她太久太久,以为她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阿姐!” 少年猛地嚎哭出声,也扑进她怀里环抱住她:“不要走!留下来,求你了……” 窗扇微动,月上柳梢。 卧房外的庭院中,桂树飘香。张缨倚在树旁,听着房内传来的细微哭泣与低诉声,不禁感慨万千。 “这姓孟的背时鬼可真会挑日子!”燕宝先忍不住骂了一句,替师杭打抱不平:“好容易来一趟,难得姐弟团圆,少说也该呆半月再走,眼下却逼得小姐不得不连夜便走。唉,简直是阴魂不散!” 张缨啧了一声,也觉得有趣得紧。在徽州时,孟开平是一路之长,到了江西,他竟又成了此地老大。山不转人转,倒正应了缘分二字。 “且看阿筠如何选罢。”张缨看向紧闭的房门,定了定神:“无论如何咱们是不能久留的,若她今日不走,便只能先在此分别了。” 其实留师杭一人在此,只要她小心行事,未必会立时被孟开平发现。但南雁寨的人眼下还匿在城郊处,孟开平回城后虎视眈眈,数万兵马在周遭安营扎寨,随时都可能暴露他们的踪迹。 因小失大,这是张缨绝不会犯的错误。她希望阿筠也不要教她失望,害大家陷入两难的境地。 约莫又等了两刻钟,人声渐沸,前院席面已经开到了最热闹的时候。府中人多眼杂,戒备稍松,相较而言最易脱身,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就在张缨暗下决心欲要离去之时,房门顿开。 “久等了。” 师杭款款步出,眼角微微泛红。 张缨见只她一人出来,屋中也安静,难免奇道:“那臭小子呢?可别让他哭哭闹闹的,坏了咱们大事。” 闻言,师杭颔首回道:“放心,我使了些燕宝给我的迷迭香,已哄他睡下了。” 看来是好生告过别了。张缨没料到这丫头办事竟这么谨慎周全,不由噎了一瞬,但回过神后,她很快便将包袱里藏着的衣衫丢给师杭。 “若错过此宴,便难觅时机了。”张缨利落安排道:“我与燕宝扮作小厮自寻路走,你则扮作婢女,从采买必经的侧门走。我已打探过了,阖府唯有那一道门看守之人最少,你一贯机灵,想来混过去不成问题。” “待出府后,你便一径向东。直到瞧见家笼饼店,再向右侧巷子复行一百五十步,叩门七下,前叁后四。咱们就在那里会合。” 师杭细细记下了,可交代完,她还是压不住心头疑虑问道:“你们方才是如何进来的?为何不一道走?” 张缨无奈咬牙道:“大小姐,我俩正是险些翻墙被抓,这才另谋他法的!幸而那守卫眼力不大好,还以为自个儿撞鬼了……嗐,不说这个了,总归现下便是有功夫在身也不好使了。除了这间后院以及侧门处没什么人,整个符家门墙根下处处守的都是人,孟开平也不知发哪门子癫!” 毕竟这儿好歹算是符家的府邸,张缨想,他大爷的符光真是个任人拿捏的软蛋,连家被围了都不敢吭声,可耻啊! “听说他们是为了防备降将叛乱。”燕宝苦笑:“不过降将皆强令缴械,搞这么大阵仗确实少见。” 闻言,师杭的神情有些古怪。 火烧眉毛,没工夫谈论下去了,再谈,他们叁个就成了孟开平的意外收获了。 张缨思定便不再拖延,守着师杭换好衣服,最后道:“若你先至,房中无人切莫外出,将门锁好安心等着我们就是了。” 师杭认真点点头,叁人就此分为两路,各行其事。 要说做这样潜逃般的隐秘事,师杭倒也不算是头一回了。未免惹眼被人叫住,她还特意端了碟零散果子在手里,装作刚从宴中撤下。就这样,师杭一路低垂着头,脚步切切,很快便到了侧门附近。 采买通常是有固定的丫鬟婆子负责,有些是厨下的,有些是主子房里的。若说这夜幕时分出去买个什么花儿菜儿,怪异得很,任谁也不会信的。 师杭躲在假山后,将手里的盘子搁在地上,从袖中取出绿玉塞给她的腰牌。 既如此,便要想个不好拒绝由头才行。 她思来想去,最终想到了师棋头上。 侧门处的两个守卫都不是符府中人,而是孟家军的人。因着孟开平连年南征北战,拿大大小小的仗当家常便饭应对,以至于他手下略有些头脸的将士皆为百战之功。 寻常护院与沙场上磨砺出来的汉子迥然不同,其区别,只须着眼一看便知。 杀过人,眼神中透出的是狠意,而常常杀人,眼神中甚至连情绪都不会有—— “站住。” 男人一手立枪,一手阻拦,十分警惕道:“无令不得出府,你不晓得么?” 来者是个小丫鬟,她畏畏缩缩的,瞧上去惧怕不已。 “我、我是得了令的……”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声音细若蚊吟:“这是夫人给我的腰牌……我是伺候许公子的……” 守卫早对府中有几人了如指掌,他冷冷看了眼腰牌,继续循例追问道:“何事?若无要事便明日再说!” 小丫鬟闻言,头垂得更狠了,差点缩进自儿衣衫里。天色太暗,守卫只能瞧见她乌黑的发顶和雪白的后颈。 “公子从书舍回得匆忙,有册子落下了……”她抬袖抹了抹泪,啜泣道:“公子、公子说,先生布下的功课,他必得今夜温书才成……误了此事便撵我出府……” 守卫被她哭得烦,掏了掏耳朵凶巴巴道:“那怎么不使唤书童去?” 小丫鬟顿了片刻,旋即为难道:“只因我刚巧在旁奉茶罢了,大人莫怪!若不成我便再另唤人来……” 说着,她哽咽住,似是又要再落几百滴泪方休。守卫本想由她折腾,可旁边另一人突然出声提醒道:“罢了,放她出去罢。丁统领说了,旁的门不准随便出,咱们这儿不让人进就成了。” 守卫一想也是,大多人马都去了其余几个门,按规矩办事又不出错,他还多费口舌为难人家作甚。 “走走走。”他开了门,催促道:“早些回啊,姑娘家家走什么夜路,这许公子也真是的……” 然而他虽然让了路,半晌却没听后面有动静。守卫转身,见那小丫鬟还傻乎乎定在原地,不由纳罕道:“怎么还不走?方才不还着急上火呢?” 那小丫鬟怔怔抬头,像是刚被惊醒了般,下意识啊了一声。 但很快,她立马又低下头,嗫嚅留下一句多谢,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只那略略抬头的那一眼,守卫便看呆了,等回过神,他本想再跟同伴说些什么,结果见同伴也探着头不住地盯着门外张望。 “乖乖,长这么好看……”守卫遥望女子的窈窕背影,忆及方才那张梨花带雨的娇颜,忍不住道:“这样的丫鬟放在房里,能专心温书么?” 此时此刻,逃出府外的师杭并不知道他们的议论,她只知道,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心里似藤蔓滋生。 她不敢停下脚步,直到跑进了约定的巷子,直到冲进房门落了锁,心里的预感也没有消散半分。 这厢,师杭背靠着门板,蹲在地上微微喘着气。 真的好险,只差一点就功亏一篑了。她凝视着脚下的阴影,在心底诘问自己,为何会无端失态,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胸腔里那颗心扑通扑通跳得猛烈,师杭强逼自己压下所有的慌乱与不安,沉下心细想——似乎自一开始起,很多事情便不对劲了。 原因无他,只是太顺了。 她并不是个疑神疑鬼的人,但饶州之行却处处给她一种顺风顺水的感觉。顺得太过,便莫名透出叁分诡异,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在始终推助着她们向前。 当初收到江西的战况后,张缨便立刻遣了队人先行一步,而她与师杭则稍慢几日才动身。结果从太平至江西的这一路,她们没有遭遇任何麻烦,从头至尾,寨中人手都没有与她们断了联络。前方每叁日传一封信,半日都没有误过,更没有一丁点示警。 然而来到饶州后,意外就此迭起。先是符光不在城中,后是孟开平骤然回城,她们一众人等慌乱失措宛若惊弓之鸟,整个符府被围得水泄不通却偏偏有一处疏漏…… 师杭双手冰冷,额间却微微发汗。她隐约觉得自己就快触到那个答案了,可就在此时,门响。 “咚,咚,咚。” 很轻,是叁声。 “咚,咚,咚,咚。” 又是四声,暗号无误。 这门严严实实,连一丝光也不漏。师杭清楚知道自己是应该立刻开锁的,张缨她们在外面等着,她长久不开,只会让她们以为出了变故…… 可若是,门外之人根本就不是张缨呢? 师杭缓缓站起身,双手环抱在胸前,靠在门板上止不住地发颤。顷刻间,耳边又响起了叩门声。那人的指节叩在门板上,却像是命运的鼓点落在她头上,催她认命一般。 师杭突然笑出了声。 下一瞬,她便一把拉开房门。见了面前立着的男人,多余的话分毫未说,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孟开平!你当真好手段!” —————————— ———————————————— 是不是完全没想到哈哈哈,从头到尾都是小孟做的局!简直给他牛死了! 不过之前就说过,其实叁个杭杭的策略计谋加起来约等于一个小孟吧,杭杭已经top级别很聪明很谨慎了,但毕竟小孟是靠脑子混饭的。吃一堑长一智,围则必阙,永不过时。 小孟belike:呜呜呜我先捂脸哭一会…… 诉不公 748 a.co m 这一巴掌干脆又利落,结结实实打在孟开平脸上,将他的脸都打偏了过去。 门外此刻局促非常,火光将天色映得如同白昼,窄窄一条巷子却围满了严阵以待的军将,放眼望去全是精锐。 谁也没料到这女人如此厉害,退无可退之下倒先动起了手。旁边的袁复与丁顺等人见状,一瞬便将剑拔了出来。柄柄刀刃在深秋寂夜里无言地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凌冽寒芒倒映在师杭眼中。 可是师杭有一丝惧意么? 没有。 她已经快气疯了。 师杭向来自诩有几分谋略,可这些小聪明在面前的男人看来,恐怕可笑得尚不如叁岁稚童的把戏。他织好了一张天罗地网,不声不响,稳坐如山,且就在千里外的江西等着她—— 等着她跳进来自投罗网,等着瞧她恼火至极却只能束手就擒的模样。 当下,师杭在心里对自己默念了上百遍“莫要着恼、莫要教他看笑话”,可惜根本没用。 她气孟开平狡猾阴险,更气自己鲁莽大意。面对这个根本算不上十分周全严密的陷阱,她本该早早警觉的,可事实是,她却跟中了邪似的,对平白露出的那么多破绽视若无睹。 她傻愣愣一股脑走到了头,甚至到最后一刻才想明白。 师杭简直羞愧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的脑子丢进鄱阳湖里去。 众目睽睽之下,孟开平挨了打却没闪躲,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躲。男人挡在小屋门口似一堵墙,不仅半步未退,反倒步步逼近。 至于他面上的神情,也并不是如师杭预料中的那般羞愤窘迫,而是胸有成竹,安之若素。 “筠娘。”他一边面颊微红,嘴角却仍噙着笑:“消消气。” 师杭一听,怒意霎时间似烈酒浇火,燃得更甚。她想也不想,抬手又是一巴掌朝他另边脸上招呼过去。可是这一回,孟开平却抓住了她的手。 师杭以为自己会被反制住,可男人却只是轻柔地扣着她的手腕,眸光近乎贪婪地盯着她不放。 紧接着,他竟又牵起她的手贴上自己的面颊,摩挲了几下。 “……仔细手疼。”他微眯着眼,颇为满足道:“还是给我留些颜面罢。”想看更多好书就到:y ed u7.co m 师杭瞧见他这副愉悦不已的神情,顿时浑身汗毛乍起。好端端一个大男人,不过一年半载不见,怎么就扭曲成变态了呢?他蹭的那几下动作,怪异离谱到让师杭不免怀疑谁家养的狗成精了。 “阁下有无颜面治军与我何干?” 师杭用力抽回自己的手,侧身冷笑道:“劳师动众来此,孟元帅未免也太看得起小女子了。” 孟开平没有答她的话,只是十分留恋地又看了那纤纤素手几眼,随后眼神渐渐移开,最终落在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姣好面容之上。 没有在江中找到尸骨,孟开平从没信过她死了。但自那日别后,他曾梦见过她很多很多次,每一次的梦里都是巨浪滔天。无论孟开平怎么试图挣扎挽救,他都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她离去,孑然困在岸边无能为力。时日长了,孟开平几乎快要不敢入眠,常常在夜半惊醒。 如此这般,实在太像他当年失去父兄后的情形了。 幸而时过境迁,孟开平已经不是当初轻狂任性的少年了。他不会再那样愚蠢地颓靡下去,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颓靡只会令自己麻痹、同时无知无觉地失去更多。于是他选择将一切心血投入战场,这样,至少可以逼迫自己保持理智与冷静。 原先两人间有太多事情需要想明白,但现在他很确定,他的心里终于有答案了。 区区一巴掌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管师杭怎么对他,他都认了。即便师杭备好了利刃捅他一刀,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这厢,师杭见他长久不答,还以为是他自觉理亏,便依旧冷着脸不由分说道:“别惺惺作态了,孟开平,你不如直接了当些,拿张缨她们来威胁我就是。” 他既敢堂而皇之地来,无须多问,定然是先擒了张缨等人在手的。师杭之所以怒意翻涌,很大原因就是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她无法丢下那些在乎的人,只要孟开平一声令下,她就会被死死拿捏住。 此般受制于人的感觉与从前有什么分别呢?她太厌恶这样的屈辱,恨不能再一次逃之夭夭。 可出乎师杭意料的是,孟开平并没轻易放下狠话。此刻,男人的瞳色漆黑如墨,胜过夜色。他十分认真地望着师杭,没有用强权逼迫她就范,反而选择了自己一贯最不擅长的方式乞求她的心软。 “我不会再拿任何事情威胁你。”男人的话语掷地有声:“我非但不会伤害张缨分毫,还会以贵客之礼待她。” “跟我回去罢,筠娘。” 说到这儿,他又略带了几分幽怨,颇为恳切道:“你不能待我如此不公,就那样一走了之,你晓得我心里的滋味吗?若你当真仁慈,也该施舍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能与你好好说开的机会。” 师杭没料到孟开平会有此言,从她识得他起,他绝没这样卑微地低过头示弱。儿时的孟开平,便是被父兄打个半死,也不肯讨饶半句;至于长大后从了军,向来也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谁敢劳烦他低声下气? 思及此,师杭一时也有些语塞。孟开平极有耐心地立在原地等她的回答,她却承受不了那样炙热而不加掩饰的眸光,慌乱垂睫想要避开。 可就在避开的一瞬,孟开平突然大步上前抱住了她。 他似一阵风般,携了些深秋夜里的寒意,也蕴着压抑难言的爱意。 这个阔别已久的拥抱,宽阔,有力,不可推拒。师杭的脸埋在他胸口处,他的心跳得剧烈,她的心也怦然。 “……方才看我,怎么不问问我面上的伤?”孟开平轻声问她,声似揉弦。 他右边面颊上的那道伤痕,师杭原本一眼就瞧见了,但即便不问,她也猜得出从何而来。毕竟他过的日子总是生死搏杀,惊心动魄,说不准哪日便一命呜呼哉了。 其实上回分别,她就曾想过此别即永别的。 “这伤是在龙湾那回留下的,虽然多得是伤势更重处,但我总忧心你见了会不喜。” 男人在她颈间可怜兮兮道:“你已经足够讨厌我了,我不想再被你多嫌弃这一分。” 以往他总说,爱惜面容是那群没用的文人才干的蠢事,可当自己真的伤了脸,他才明白并非所有伤痕都是值得骄傲的荣光。至少这一道,让他惶惶不安了。 她爱慕的从来都是如福晟般的皎皎君子、玉面郎君,眼下他更是距之十万八千里,毫不沾边。 “……你还在乎这个?”师杭咬着唇,半晌,终于闷声道:“左不过是破了些相,于你这模样也无甚要紧。” 闻言,孟开平闻言当即朗声而笑。 现下事已至此,何惧坦然而对?师杭越过他的臂膀,看见了那一列列森然的铁甲,簇簇火光照亮了巷口,夜色却正浓。 这一局,是她棋差一招。 难得孟开平改了性子行了件人事,他既然愿意稍退半步、以礼相待,那她也不妨给他个机会。 听一听他狗嘴里究竟能不能吐出象牙来。 —————————— ———————————————— 小孟真的没有底线了…… 下章开车,大家准备好上车了! 马不停蹄!风驰电掣! 须尽欢 符府宴上,隐有暗忧,杀机四伏。 正厅是男人们不见血的战场,歌舞丝竹绕梁未歇,推杯换盏间,众人心思各异。然而仅隔了道帷幔后的偏厅内,诸将家眷们却其乐融融。 “许姐姐的酒量一向是最好的,今日怎么滴酒不沾?” 齐文正之妻谢婉清坐于绿玉身侧,望着她略有些苍白的面色,关切道:“近来天寒,姐姐可要保重身子。恰好我那儿新置了件黑灰貂鼠皮的风领,待晚些时候,我使人给姐姐送来罢。” 绿玉晓得她夫君惯爱野猎,家中皮草数不胜数,不过到底是人家的物件,怎好白要? “多谢妹妹好意,我也置办了不少冬衣,风领倒不缺。”绿玉笑笑,旋即勉强撇开愁绪,歉然道:“也不知怎的,许是午膳多食了几口,总觉得腹中不大克化……若再饮酒,怕是要出丑了,不如我来替诸位夫人斟酒罢。” 其实绿玉不过随口寻了个托词而已,她心中记挂的尽是师杭一行人的安危。哪知一旁的吴宏夫人听后,很快想到了别处,当即挑眉讶然道:“哟,许夫人,这话听着切莫掉以轻心。你可寻大夫来瞧过了?” 绿玉一时并没明白她话中所指,反倒是谢婉清反应更快些,闻言下意识低头望了望她腹间。 吴宏夫人见绿玉尚且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不由以帕掩唇笑道:“这都成婚多久的人了,唉,竟还糊涂得跟孩子似的。明儿千万要寻个大夫来诊个脉方能安心,若当真有喜了,仔细些才好,否则可是伤身子的大事。” 这下绿玉终于听明白了,她猛地忆起吴宏夫人从前似是不慎小产过,于是赶忙羞红着脸回道:“姐姐说得有理,我记下了。” 她还能怎么说呢?只好将错就错圆下去了。 吴宏夫人见她听劝,便放心点了点头,暂且将此事揭过。其余人因着这话,也都不敢再嚷嚷拉绿玉喝酒,就连冷菜都不让她多碰,忙招呼下人将滋补的参汤移到她面前。 谢婉清见状,不免叹了口气,略有些怅然道:“此事果真是看命数,我日日盼着,却也不成。” “你与齐将军都还年轻呢,切莫着急。”吴宏夫人宽慰她道:“婚事也好,儿女也好,急是急不来的。人生在世,珍惜当下才最要紧。” 她絮絮扯着闲话,不知不觉却越扯越远:“你且瞧孟元帅,他较齐将军还大些,亲事至今不还没个影儿?整日里又从不见他着急,事事皆游刃有余,要我说,正是这样的人心里才有谱呢!说不准哪一日便不声不响地办齐了,早些晚些罢了,不妨事的。” 听她提及孟开平,谢婉清的面色微微一变,不大自然地扯了扯唇。 吴宏夫人并非是自应天而来的旧人,她丈夫是从九江那片归顺来的,跟着孟开平的时日尚短。理所当然的,她对孟开平一些旧闻毫不知情,更不清楚谢婉清曾差点儿与他凑成一对。 谢婉清体谅她,干脆默然领了她的好意,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对于绿玉来说,这简直是她赴过最难熬的宴席,令她如坐针毡。 吴宏夫人的话像是开了个口子,将众人的话题全都引到了孟开平身上。因主位那人尚且未至,席间便不断有人讲述孟开平的种种事迹,溢美之词不胜言表。 大家都笃定此人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甚至有些心思活络的女眷还想顺着吴宏夫人这条线,大着胆子将自家姑娘引荐过去。霎时间,原本其乐融融的场面一下变了味。这位正当年的未婚元帅很快成了诸位夫人眼中的香饽饽。 绿玉扶额暗想,真是不知者无畏啊,谁能晓得这孟开平人面兽心,私底下净干些强抢民女的缺德事呢? 要论孟开平为何久未成家,绿玉是一万个不情愿往师杭身上想的。在她眼中,师杭就是全天下定好的姑娘家,是最尊贵文雅的千金小姐,纵然不去做那劳什子皇妃,至少也该配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世家郎君。孟开平便是再英武过人,也抵消不了他出身卑劣、门第低微的事实。 常言道,背后不可说人短。眼看着正厅已酒过叁巡,客皆微醺,就在此时,外间突然穿来一阵通传—— 元帅到了。 终于来了个能镇得住场面的,齐文正与符光等人闻声立时便松了口气。 这位大爷跟甩手掌柜似的,也不知去哪儿闲逛了,徒留他们在此费力应付许久。偏生抚州这群不怀好意的降将一个赛一个地能喝,觥筹交错间,齐文正几乎快要被硬生生灌倒了。 “廷徽!” 人还没迈过门槛,齐文正就匆匆迎了上去,拉着他向里走:“你可算来了!等你许久,怎么带兵出府也不知会我……” 说着说着,齐文正却突然哑了声。 这厢,只见孟开平一袭玄黑披风大步而来。他穿得肃杀,眼角眉梢却皆是藏不住的喜色,不知碰到了怎样喜上眉梢的大好事。见了他,满厅的人一瞬便止住了交谈,搁下酒杯尽数起身。而在乌压压的男人堆里,那一抹亮色便显得尤为醒目。 天水蓝的云锦斗篷上绣着熠熠生辉的银丝竹纹,身量纤长,步步生莲,显然是位娇客无疑。 不是说这棵铁树受了情伤,看破红尘了吗?齐文正惊奇地看了好几眼,因风帽所遮,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但他看得清两人相牵的手。而且不光他看见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了。 “……真乃奇事也。”齐文正顿了许久,才啧啧感叹道:“廷徽,难得见你如此,不知这位姑娘是?” 是谁? 呵,他刚收获的俘虏呗。 师杭本想出言冷嘲两句,却被男人捏了几下手警告,那力道,分明是不准她此刻答话。 人在屋檐下,思及下落不明的张缨,师杭最终还是咬牙忍了。 “思危兄,这称呼倒唤错了。”孟开平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回道:“你怕是没见过,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就连师杭自己也惊住了。可孟开平却很从容。 他像是演练了千百遍似的,大大方方替她揭了风帽,请她认一认诸位同僚—— “筠娘,这位是我的义兄。” 孟开平右手倾向齐文正,向她郑重道:“江西一路多亏有他相伴,否则我可就无命在此了。你我理应先敬他一杯。” 说着,在旁侍候的婢女十分有眼色地呈了酒来。孟开平一手接过,一手递给师杭,而后一饮而尽。 师杭自小出入豪宅,赴过宫宴,可还从没有哪一次教她如此无措过。孟开平的动作太果断了,没给她留半点思虑的余地,于是她只好端着那杯酒立在原地犹疑。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齐文正同样没想到孟开平来宴上,第一杯酒会敬给他。论关系,他们有情分,但也互有争斗。孟开平本不必如此相让的,但他既然让了,齐文正便不能不承这个情。 “廷徽。”齐文正也端起了酒,客客气气道:“江西大胜,功在全军,何须见外。” 一句说完,他又转向师杭,有礼至极道:“弟妹,在下姓齐名文正,虚长廷徽几岁,便厚着脸受他一句兄长之称,实则却是担不起的。往后你便是自家妹子了,恰好我夫人随在军中,你与她可要常来常往。” 说罢,他抱拳示意,旋即也仰头一饮而尽。 师杭被那一句“弟妹”唤得直冒冷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然而眼下不幸被架在这儿,临阵脱逃怕是不成了。 也怪始作俑者孟开平太了解她的个性了。师杭这个人,一贯是遇强则强,吃软不吃硬的。你若是对她疾言厉色,她定然会以牙还牙;可若是对她客气有礼,她便无论如何都干不出下人面子的事。 孟开平将她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于是她只得默然捏着酒杯,将杯中辛辣的温酒尽数咽下。 师杭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可是远没有,孟开平仍旧牢牢牵着她,一一走到同僚与降将面前。凡是厅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教她认了个遍。 在走到抚州降将面前时,师杭能看到他们眼中明晃晃的不满与野心,还有对她的打量与探究,可是,那又如何呢?有孟开平挡在她面前,风刀霜剑皆不堪一击。 他们再厌恶再仇恨,作为败军之将,此时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向她行礼问安,恭声唤她一句“元帅夫人”。 毕竟义军的规矩是不一样的,造反打天下,往往是一家子男女老少齐上阵。倘若师杭嫁给福晟,她所能使唤的便仅有内帏仆役并府中护卫,可在红巾军中,一位夫人足顶上一位大将军,堪称元帅的左膀右臂。大多情况下,她们都是有调兵遣将的资格的。 也就是说,只要孟开平不死,只要他首肯,此地十数万兵马都可以听从师杭的命令。 到了这时候,师杭总算感受到了何谓权势的魅力。她总算品尝到了一丝,这天下男人早已尝惯的滋味。 作为女子,其实根本不应该将心思全然放在容貌与出身上。例如,方才在场的所有男人都看到了师杭的美貌,可是他们不会用看台前宝瓶、匣中珠钗似的眼光去评判她,更不会想到她是否闺仪上佳、贤惠端庄,适合做个妻子否。他们在乎的,只有她在孟开平心中占几分,支配得了多少话语权。 什么总管小姐、世家夫人,在刀枪剑戟面前全如纸糊的一般。麾下没兵马,再多的理想都是空谈。 孟开平最开始待她的轻蔑态度原来是有理可寻的。她和她的爹娘,乃至于整个师家与杭家,妄谈救国济民数十年,究竟谈出了何等结果呢?儒生发心本是向善的,但在恶的世界里,在这个人人无家可归、无粮果腹的世界里,没有力量的善心实在太过飘渺也太不可信了。 他们高居世代积累的财富之上,捧着书、习着曲,只顾仰头祈求皇帝的悲悯,却罔顾脚下泥泞中挣扎的劳苦隶民。久而久之,儒生最终演变成了虚伪麻木与何不食肉糜的代名词。 似一阵狂风卷过,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师杭骤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所坚持的。竟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她一直活在早就荡然无存的虚假安宁中,逃避着乱世的侵扰,可孟开平呢?他根本没有逃避过,他一直在直面所有残酷。正因为从没拥有过安宁生活,所以他出生至今所看到的,才是真实的天下。 任何教化与秩序,都该在终结乱世后才有机会重建。 唯有掌中利刃血,方能守得清平月。 当下,孟开平浑然不知师杭心中涌现了怎样的感悟,他只顾着喝酒寒暄,以及帮她化解各方袭来的质疑。 除了最开始那第一杯酒,后面几十杯,孟开平尽数替她挡了下来,毫无怨言。师杭先头还觉得他是在逞强,可等他喝了一大圈后依旧面不改色、脚步沉稳时,师杭只得叹服。 “元帅当真好酒量。” 胡庭瑞最先起身,心服口服道:“吾等甘拜下风,往后愿为孟元帅效劳,肝脑涂地。” 酒量还是次要,第一等的是气量。孟开平对待众人的大度气量,教那群摇摆不定的人都见识到了红巾军的气概。 胡庭瑞默默想,从前跟着陈友谅,他手下将领哪个不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打了胜仗,鲜有人贺;打了败仗,却都恨不得在你头上多踩一脚。军中斗得比外头还乱,据城后,各人不是洗劫钱财便是欺男霸女,何曾有过这般以酒会友似的规矩体面? 台上的主位还空悬着,但每个人心里都排好了应有的位置。孟开平眼见自己目的已然达到,便轻笑着应道:“今夜过后,是友非敌。只要诸位不辜负我,不辜负齐丞相,不辜负这军中的袍泽弟兄们,咱们便也不会辜负诸位。” “待天下大定,必与诸位同享富贵。” 不出意料,他的话赢得了多数人的喝彩,然而,总有那么几个不甘心的刺头,并不觉得他的话会成真。他们贪图的只有当下能实在夺到手的利益。 “孟元帅。”祝宗与康泰等人起身,问起抚州守将邓克明的下落:“您既擒了邓将军,给些教训也罢,还是将他放回抚州镇守才好。我们长久跟着邓将军,若没了他,自是军心涣散打不得仗的。” 孟开平觑见他们,冷冷挑眉道:“打不得仗?” 说着,他负手走到祝总与康泰面前,语气反而和缓下来:“我听不大明白。难道二位将军的意思,是要随着邓将军同生共死?” 祝宗看不透孟开平,但他听说齐元兴早下了不准杀降的命令,便继续趾高气昂回道:“邓将军早有意来投,不过是为小人构陷,诈降实乃误传。孟元帅,您若是伤了邓将军,可是寒了大家伙的心啊。” “就是!” 话音刚落,立时便有人连声道是,附和声此起彼伏,将方才的祥和局面搅乱。齐文正与吴宏等人见状,正欲上前理论,却被孟开平一个手势拦下。 孟开平好整以暇地望向身侧的师杭,揽过她的肩,温温和和问道:“以夫人之聪慧,可否解了祝将军之困惑?” 祝宗闻言当即大怒,他以为孟开平是故意羞辱他,随便拿个女人当挡箭牌敷衍了事。可面前的女人却并没有怯场。她虽然稍显意外,但很快便沉静下来,不徐不疾开口道:“祝将军,你莫非是不胜酒力,喝酒喝糊涂了。” 她个子不如一众男人魁梧高大,可气质之平和淑雅乃祝宗生平仅见,偏生那张嫣然红唇中吐出的话比刀子还利,毫不客气—— “尔等是乞和,而我军是受降。古往今来,岂有乞和者恣意妄为、而受降者处处掣肘之理?不杀,乃仁义治军;杀之,也不过是以儆效尤。尔等若军心涣散打不得仗,不如毕功于此一役,死战到底。我军也大可不必受降,奉陪到底便是。” 师杭一字一句继续道:“况且,祝将军可莫要忘了,红巾军中早有杀降先例。” “传言赵志春赵元帅曾坑杀数万降将,如今,他不是还好端端活着呢?” …… 当夜,直到宴散,孟开平还咧着嘴,俨然一副乐得没边的模样。 “除了叱骂我,还真没见你教训过旁人。‘我军’两个字说得极妙,本帅听了颇为入耳。” 男人细细咀嚼她方才的话,愈发觉得回味无穷,稀罕得不得了。这位神采飞扬、语惊四座的女子,不愧是他倾心爱慕的佳人。 唯有她,才堪配他。 而师杭见他为此得意洋洋、与有荣焉,只觉得莫名其妙。 孟开平不是不守诺的,师杭记挂友人安危,他便大方领她去看。幸而张缨与燕宝一切都好,毫发未伤,又受好酒好菜招待着,这下师杭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师杭本想让孟开平将她们放走,可惜没这个机会。她在亲眼见过两人无事后,便被孟开平强拉着,一路小跑出了府,回到了他在饶州城内的宅邸。 孟开平这人也是奇怪,放着舒服敞亮的符家府邸不住,偏要在城中僻静地另置一处住所。师杭环顾周遭半晌,硬是没看出这小院有什么妙处引得他另眼相看,直到孟开平拉她进了卧房,她才恍然大悟。 这屋子,居然完完全全是按照她闺房布置的。 恍然过后便是长久的失神。师杭立在窗边向外望去,秋千架子、抄手游廊、假山莲池……就连整个小院的方位都同露华阁一模一样,只不过略小些罢了。 院中两棵茶树光秃秃的,因着未在花季,她竟也没认出来。 “筠娘啊筠娘。”孟开平无奈叹道:“为何我花的心思,你总是后知后觉呢?” 师杭也不明白,她只能归结于,自己并没有那么在乎他的心思。 孟开平将一切人都遣在了院外,此刻,整个院内仅有他们二人。暖色的烛火照得心似雪融,孟开平将炉子烘好,水烧开,又将灌好的暖壶塞到师杭手里,转身竟从柜中拎出一坛子酒来。 师杭盘腿窝在罗汉床上,身下盖着条青毡薄褥,默不作声瞧他忙碌的身影。 久违了,多么亲密恩爱的氛围啊。就像从前他们在一起时候一样,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其实师杭眼中的孟开平有很多面,有恶劣冷血的一面,也有柔情缱绻的一面,但最常见的就是在屋子里修修补补、忙前忙后那一面。只要有他在,师杭是根本用不上人服侍的,因为孟开平什么都干得来。只要能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于人。 他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不仅懂得如何照顾妻儿,还懂得如何生存养家。即便天塌下来,也由个高的顶着、肩宽的抗着。虽然有时嘴欠了点,但若放在寻常人家,倒不失为一个好丈夫。 想到这儿,师杭忍不住笑话自己,席间那声“夫人”似是将她的脑子喊迷糊了。 就在她兀自出神的功夫,孟开平已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中间隔着一小几,男人于上置了两只空盏,各自斟满,而后便将其中一盏推给师杭。 “既要说些真心话,没有酒怎么成?” 孟开平不知从哪又搜罗来一碟下酒果子,哄劝她道:“难得清净,且赏脸陪我喝两盏罢。” 师杭的酒量虽说远不如他,但在女子中却还算得上可观,寻常叁五杯盏下肚,轻易醉不了。但一想到两人别扭的关系,师杭难免有意回绝。 “方才已喝了不少了,还要喝?”她十分有自知之明,并不敢同他比酒:“酒多伤身,借酒浇愁更是无用。” 孟开平被她逗笑了,摇摇头道:“非也非也。方才的酒,并非是我真心想喝,而是迫不得已。可当下这酒,才是真正的好酒,不可不喝。” 说着,他将坛子开了封,霎时,一股醇厚浓郁的酒香溢满了整个屋子。 “再者,借酒助兴,方能尽欢。你我今日不谈愁事,只谈平生乐事。” “谁若提及愁事,便自罚一盏罢。” 师杭原本以为他故弄玄虚,可甫一闻见这酒香,她方才晓得竟真有不得不喝的好酒。 于是师杭下意识追问道:“这酒可有出处?从何处得来的?” 孟开平依旧微笑着,一边替她倒酒,一边回道:“此酒名为秋露白,正是如今秋露时节所酿。要说自何处所得么……这一坛子,是花云将军从前贮藏在应天宅子里的。” 闻言,师杭一下便愣住了。 她垂睫望向面前盏中盛着的澄澈清冽的酒水,思绪却渐渐飘至了冬雪那日,她与花云在于蝉屋中初见。再然后,她甚至还回想起了于乱军中救出花家幼子的惊心动魄。 师杭以为孟开平不晓得后一件事,默然良久,只得叹惋道:“故人已去,生者除却挂念,也无力再多做些什么了。” 听了这话,孟开平的面上逐渐浮现出一种复杂的、难言的神情。说好不提愁事的,他因违了令,自觉先一步端起酒盏喝下。 “怪我,不该引你忧思。”孟开平一盏饮罢,复又斟满,沉声道:“可是筠娘,凡是不要总往坏处想。花云他尽了忠,也算杀身成仁,做了他最想做的事。古来千万英雄人物,而今皆作飞灰散去。你,我,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终归都是要死的。咱们要想的不该是如何免死,而是如何死得甘心、死得值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叁。他们两个此刻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抵足而谈,谈的不是男女情爱,而是生与死、忠与义、命与愿。 “我为花云夺回了太平府,歼灭陈友谅数万兵马,也算是为他报仇雪恨了。而你,筠娘,我应该替花云将军敬你一杯。” 听到这,师杭猛地抬眼,却见孟开平已然起身立在她面前—— “若说我们兄弟间有着多年情分,可于你而言,花云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虽如此,你却不计代价将他唯一的血脉救出太平。若花云他泉下有知,也定然会深谢你。” “我要替他,敬你的善心,敬你的恩义,更敬你胜过儿郎的果敢。” 此刻,男人的眸光柔情似海,更蕴着浓浓的钦佩之意,可是师杭却根本不敢看他。 “那孩子名叫花炜,你知道么?”孟开平继续道:“自来了应天,他便常缠着容夫人与于蝉说,先前住在山上时,有位仙女般的姐姐待他极好。我一听便知是你。” 师杭慌乱侧过身,只一瞬,泪珠便落了下来。 后来她听张缨说,花云将军被执缚后宁死不屈。他奋身大呼,挣断缚绳,夺了看守者的刀,连杀五六人。陈友谅见状大怒,才下令将他绑在舟船的桅杆上,丛射之。 他至死不曾瞑目。 师杭慌忙端起手边酒盏匆匆咽下,以掩饰她内心的纷乱。可是入口的并非是辛辣滋味,而是苦涩,生生从口里苦至心里。 “……无须谢我。”师杭哽咽道:“我只是也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 她的愿望太多,却没有一个关乎她自己。她想让更多的百姓免遭祸患,想让花炜这样的年幼孩童平安长大,想让铁骨铮铮的豪杰人物死得其所。 可是这些愿望,千难万险,迢迢无望,她一个都实现不了。 当下,孟开平亦是眼眶微红。愤懑之下,他仰头连饮叁盏,师杭见了,急忙上前拦他。 “你身上还有伤!”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侧,愠怒道:“孟开平,不想活了吗?难道酒比命重要?” 孟开平这一晚已数不清到底喝了多少酒,眼下终是有些醺醺然道:“哪里有伤?谁能伤得了我?” 师杭见他斜睨着醉眼还敢嘴硬,立时便回道:“我闻得出来,你身上有血腥气。” 孟开平闻言微怔。 “你常年混迹军中,怕是对这味道早就无知无觉了。”她的语气十分肯定,根本不需要孟开平承认:“你背上有伤,而且伤得很重。” 席间众人,有些知道他受了伤,有些不知道。可他们全都不大在乎这个。只要孟开平不喊痛,只要他在阵前始终无坚不摧、屹立不倒,这就足够了。 没人关心他能不能喝那么多酒,因为这是摆给降将看的席面。堂堂元帅拒酒不喝,这不是丢红巾军的脸面吗? “你在他们跟前逞强就够了,但现下,我不准你再喝了。你若死在这儿,便是我的罪过。” 师杭一字一句说完,将他的酒盏也收到了一旁,俨然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可那酒我还没喝够呢。”孟开平依旧不死心,讨饶道:“坛子都开封了,就剩半坛,让我再喝几口……” “不成!”师杭打断他,心烦意乱交错下,竟脱口而出道:“你走开,余下这半坛我来喝!” 师杭同样没喝过这么多酒,从记事起,她就被教导着要时时刻刻行止有度。酒会使人丧失理智、言行无状,自然是要尽力避开的,所谓纵酒寻欢也都是下九流的女子才会去做的出格事。 可是,谁又愿意一辈子活在格子里呢?况且她脚下的格子已经杂乱无章了。正因为没有大醉过,她才想彻彻底底醉一次。 最开始那个说“浇愁无用”的她已经被摒弃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当下这个渴望打破禁锢的她。 师杭太委屈了,孟开平的转变让她这么多年来压抑着的委屈尽数倾泄了出来。一盏又一盏下肚,心里的火非但没有浇灭,反而更盛。 孟开平挨在师杭身边,眯着眼看她边喝边哭,由着她放纵。男人的手揽在她腰间,鼻尖阵阵幽香勾起的不是情欲,而是心安。 他突然觉得好累啊,好想就这样昏头倒下去,睡了便再不醒来。 孟开平这样想,于是也这样做了——毫无防备地躺在榻上,是他难得的惬意时刻。但他根本睡不着。 他想起了他到应天的第一年,秋日某个午后。 那时候,大家刚迁了新居。孟开平闲来无事四处串门,偶然串到了花云府里,花家夫人郜氏一见他来便促狭道:“廷徽,快去瞧瞧,你兄长正背着你偷藏好酒呢!” 闻言,孟开平当即去寻,结果还是迟了一步。花云已将酒埋在了院里桂花树下,任他怎么求也不肯割爱拿出来。 花云对孟开平说,那是他多年前便备下的秋露白。原想等儿子花炜成婚时拿出来喝,可这么多年过去,辗转征战间,大半都丢没了。 “……好容易才留存这最后两坛,不是我小气藏私。” 花云见他急得直跳脚,便大度安抚道:“罢了罢了,为兄应你一句——待你成婚之时,便送你一坛!且作你洞房花烛的合卺酒便是!” 一滴泪顺着孟开平的眼角滑落而下。 他只取了一坛,另一坛酒,将会长长久久埋在那棵桂树下。 直到坛子空尽,直到酒盏见底,师杭才恍然发觉自己喝多了。她心口烧得痛,坐立难安,于是她半趴在案几上,良久,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突然开口问道:“这一年多来,你过得好么?” 孟开平没想到她会问起他分别以后的经历,但他想了又想,所谓胜仗、所谓负伤,全都不值一提。他能想到的唯有四个字—— “生不如死。” 他后悔了千万次,为何在她跳江时没有随她一起去了,命丧黄泉总也好过徒留他一人品尝被抛弃后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说我不懂爱,现在我终于懂得了。” 爱不是贪婪的欲望,不是自私的占有。 “爱是只要你过得好,宁可放手成全。”孟开平阖着眼眸,沉静如海道:“生也好,死也罢。我这辈子除了娶你,不作他想。” 师杭估量,她大概已经醉彻底了,醉到神志不清仿佛陷在梦中了。 一定是梦,否则,孟开平那么不可理喻的男人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师杭坚信她在梦里,便更加肆无忌惮。于是她大声质问道:“既然愿意放手成全,那你还在这里守株待兔做什么?瞧我如何自作聪明吗?看笑话吗?我现在成了全天下最蠢的女人,你总算满意了罢!” 她心里实在不好受,人也头重脚轻,晕晕乎乎。吼完,她又很快垂下头啜泣,喃喃道:“要是你不曾存在过就好了,要是我不曾遇见你就好了……我真的很讨厌你,孟开平……” 眼看着她晃悠悠几乎坐不住,孟开平立时翻身起来抱住她,免得她磕碰到。他知道她厌恨,但他不在乎这些。 “可是我也讨厌我自己……真的!”师杭顺势栽在他怀里,呜呜地哭:“怎么办啊,孟开平,我不能喜欢你的……” 直到多年以后,孟开平依旧清楚记得自己在这一刻的心境。他好似无边黑暗中茫然走了多年的羁客,无依无靠,无牵无挂,以为自己这辈子只能如行尸走肉般向前到死。可突然的某个瞬间,有一只手牵住了他。 她不仅牵住了他,还于他的唇间落下一吻。 她坚定地告诉他,前面有光。只要跟着她,就能重获新生,回到故乡。 男人睁开眼,对上的是美人一双盈盈泪眸。愁聚眉峰,万点啼痕,他们近在咫尺,呼吸相闻。 何处是故乡? 吾心安处即是吾乡。 她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归途。 孟开平毫不犹豫地低头回吻上去,反身将师杭压倒在榻间。 分不清是谁先动了念,也分不清是谁先扯的衣,孟开平只知道,这一次欢爱比他们从前任何一次都更交融、更缠绵。他一边忘情地舔舐樱唇,一边在酥胸间轻轻揉捏,面对这一切,师杭都没有分毫推拒绝,只吟哦一声便环抱住了他。 她的手抚在孟开平颈后,双腿交缠在他腰间,将自己遮蔽的身体敞开给他寻觅。这是一种无言的邀请,也是一种宝贵的信任。 但孟开平并不急着长驱直入。因为他的心中溢满了爱意,这爱意长久以来都是一厢情愿,今日终于传来空谷回音,怎能不令人动容?于是他吻得十分小心,两人的舌尖相嬉着不断试探,由珍爱渐渐转变为挑逗。 师杭的唇上原先尚留有些许淡淡的口脂,湿润晕开后,微微染红了唇角。不知算不算酒劲作祟,她越来越急切,不再满足于唇齿间的暧昧。她主动拉着孟开平的手,抚过挺立的嫩白乳尖,绕过小腹,径直向腿间的小穴而去—— “嗯……下面好痒……” 她故意用力咬了下孟开平的唇,催促道:“求你了,摸摸好么……” 佳人有求于他,孟开平岂有不应之理?此刻,他面上不加掩饰的欲求之色同饿狼也没什么两样,于是便顺着师杭摸到了穴口处。 指尖所触,皆是一片淫靡濡湿。 “筠娘。”孟开平忍不住轻笑一声,故意附在她耳边道:“似水淹般,羞不羞?嗯?” —————————— ———————————————— 超级大长章,实在写不动了,先浅发一站车,下章开到终点站! 这一章个人觉得,是写到目前,师杭与小孟感情的最大转折点。里面穿插了很多我自己的思考,关于权力,关于生死,关于人生理想……写到一半居然给自己写泪目了哈哈哈,毕竟我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连带着我笔下这本书里许多人都是。 我特别不喜欢那种爱得莫名其妙、要死要活的男女主,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不可替代。或许权衡过利弊后,依旧坚定选择的感情,才是最牢靠的感情吧。 甘如饴 有什么好羞的呢? 便是换作清醒时候,师杭于床榻间也从不被动扭捏,更何况当下酒劲壮胆。她非但不盼着孟开平饶她、怜她,倒盼着下面那处能被入得再深再彻底些。 “不羞的……”美人面颊嫣红,吐气如兰:“难道你不喜欢么?” 当下箭在弦边,娇柔反问亦成了赤裸裸的挑衅。孟开平无暇顾及散乱满地的衣物,他极利落地屈膝而上,将师杭抵在角落处掰开了双腿——一片雪白间,那处粉嫩晶莹立时便迷了他的眼。 男人先是伸进中指,可抽动几下后,喉间却莫名发渴。 从前缠绵欢爱,孟开平甚少有耐心如此。他总觉得堂堂一个大男人,低头跪俯在女人身下岂非颜面无光?可是这一回,他却极虔诚地含住了那处桃源幽径,贪婪至极地吮吸其中甜蜜的汁水。师杭每一声动情的吟叫都是对他的奖赏。 若这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春梦,那他愿溺毙于此时,再不放手。 什么飘零江山、什么功名利禄,孟开平全都不想要,他就要一个她。 也不知被他玩弄着强迫高潮了几回,师杭终究还是撑不住哭出了声。美人腰肢曼妙,娇臀丰腴,浑身颤栗着在男人的攻势下节节败退。良久,孟开平终于抬头,半支起身含笑问她:“现下还痒么?” 明明可以用更粗长的肉屌满足她,却偏偏要让她经受百般折磨。师杭虽有些迷糊,但还是呜咽控诉道:“你、你若再这般无赖,明日我便走……” “走?走去哪?” 孟开平一听她还敢威胁他,立时便将她拦腰抱起,重新换了个更方便稍后施展的姿势,恶狠狠道:“你想都不必想!没我的令,你连这张小榻都下不去。” 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更得趣的事儿,孟开平又贴在她耳畔不怀好意继续道:“你若不乖,明日我便用铁链将你拴在这儿。除了我,谁也不许你见。” “往后每日我忙完军务便来泻火,夜里给你灌上三四回精水,灌罢,再使玉势将那小孔堵严实,等我回了才准拔出来。你说,这样快活么?如此肏上个三年五载,食髓知味后,怕是连赶你走都不肯走了呢。” 阵阵热气扑在耳上,勾起一阵蚀骨酥麻。孟开平的语气似真非假,听上去,他竟是当真这样想过的。师杭恍恍惚惚叹惋,她怎么就忘了呢,他向来是个恶劣的、不择手段的男人。落到他手里,算她倒霉。 炙热硕大的阳具已然抵在穴口,顶端兴奋地渗出丝丝黏稠,将进未进。师杭不明白他为何还要强忍着,只好揽住他的脖颈,怯怯哀求道:“我错了……快些肏我好不好?” 此刻,师杭因酒劲面颊酡红,孟开平的面上相较于她显得清清冷冷,可唯独他自个儿才知道,心中的那团火究竟燃至了几成。 “说些好听的来。”他拍了下她细腻的臀肉,“说对了,便有赏。” 男人舞刀弄枪惯了,大掌上布满厚茧。这粗糙的皮肤无论触及哪儿,对师杭而言都是连绵挑逗。她当即难耐地扭了扭臀,小声嗫嚅道:“将军……” 因着不大情愿,她的声音也十分细碎,孟开平自是不满意的。他用指腹磨了磨鲜艳欲滴的乳尖,提示道:“旧称早听腻了,且唤些旁的来听听。” 他能泰然处之,可师杭敏感的娇躯却经不起这般兴风作浪,于是她又讨好道:“公子、郎君、廷徽……” 一连串听下来,可孟开平仍噙着笑不语也不动。师杭隐约知道他希望得到怎样的答案了,干脆放肆勾住他的腰,主动贴抚了上去。 “相公、夫君……啊!” 孟开平眸光极亮,贯穿而入后便飞快抽送起来。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不在乎。他只想着,今夜她既同他饮了那坛合卺酒,今生今世便注定结为夫妻。至于她所在乎的聘礼酒宴、洞房花烛,他日后一定尽数补给她。这一刻,她就是他的妻。 “夫人。” 孟开平不住地亲吻她,身下的动作却猛烈且无法抗拒。师杭连出声讨饶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发出些不成体统的呻吟。那处幽窄穴肉又润又暖,孟开平甫一挺身而入便抑不住谓叹,阖上眸子细细感受被吸裹住的紧致。 男人浑身发热,他迫切地希望蹂躏她、占有她,可归根结底也只是想要爱她。他心中的爱意几乎快要满溢出来了,他希望,她能怜悯他,同样施舍给他一丁点儿爱意。 满屋馥郁甜香,孟开平睁开眼,正对上师杭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她的肌肤莹莹生光,雪乳颤颤连波,在烛光下的一切美景都在蛊惑他的心神。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穴内亦不留一丝缝隙,恨不能长久如此再不分离。 …… 这一夜,先头分明是刀光剑影,最后却过得活色生香。 天光大亮后,直到巳时末,师杭方才幽幽转醒。她额间钝痛、头重脚轻,几乎快起不得身,好容易缓了半晌,才勉力扶着榻边的栏杆半坐起来。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师杭茫然环顾屋内的陈设,掠过凌乱的锦被、翻到的酒坛、燃尽的长烛……最终视线停留在墙边的那杆亮银枪上。也不知触动了哪一根神经,她猛地恍然,霎时间,枪头的红缨都胜不过她面颊绯红。 糟了。 师杭垂头呆怔许久,无数片段在脑中闪过,可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赤裸裸的事实。 她被抓住的当晚,居然就跟孟开平睡了? 处处都是交媾过留下的痕迹,由不得师杭否认。腿上的掌印清晰可见,可腿间并无肮脏精水,师杭用手捶了捶头,强行拼凑起前一晚支离破碎的记忆—— 她似乎记得,他们做了远不止一次…… 她记得,自己张狂乘在他身上似骑马般,穴肉稍稍一紧便听闻男人一声闷哼…… 她还记得,她最后被灌到满满当当,小腹鼓胀,那男人轻轻一碰,便涌出一大滩白浆…… 天哪!!! 师杭懊恼悔恨地掩面,欲哭无泪。毕竟酒是她要喝的,人也被她上了,谁占便宜谁吃亏根本扯不清。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啊?难道她好色至此,咬住便不放了吗? 师杭实在不记得昨晚到底跟孟开平聊了些什么,又是怎么稀里糊涂跟他发展到这一步的,但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孟开平对她确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这才以致于她头脑略微发昏便被他带进沟里了。 在认识孟开平前,师杭一直坚信自己喜欢的是儒雅随和、文质清雅一类的男人。孟开平相较于此,不能说是小有差距,只能说是南辕北辙。可跟孟开平长久相处后,师杭才既惊心又后怕地意识到,她从前太不了解自己了。 文采斐然固然好,却不是必需的。其实她根本不喜欢书生,她喜欢的,从始至终都是有坚韧不拔、毅力卓群的男人。孟开平就像是为这八个字而生的。 甚至在床事上,她也根本不喜欢所谓温柔的抚触,孟开平那样霸道暴烈的性格,刚好长在她心坎上。师杭强逼自己想象了一下行房前若有个规矩守礼的男人先同她嘘寒问暖、之乎者也一番,怕是前戏还没做,胃口先倒掉了。 咳,要是这么说,她也不算太过分……对罢? 师杭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她觉得孟开平指定是在酒里下了什么催情药,总之责不在她。再一条,纵情之后若是有孕,倒霉受罪的不还是她这个做女人的吗? 念及身孕一事,师杭立时便急了。她匆匆裹了衣服下榻,正要开门唤人来,却见一旁的桌案上放了一张小笺。 师杭没想过孟开平拔屌走人后会给她留话,可一看信笺上笔锋锐利却不大好看的字迹,师杭不得不确信,倒还真是他留的。 男人走得匆忙,只留了两句话。 “张缨出城,勿逃勿忧,吾不伤她,三日必回。” “王太医之药甚好,为夫饮服数月,甘之如饴,夫人勿惧。” 从没有哪一份信带给师杭这般的震撼,连张缨跑了都成了陪衬。她将最后一句反复念了十数遍,平白直叙的一句话,生生给她念出了些微冷汗。 他是说,他为了避孕,特意又找王太医拿了药? 那她先前背地里偷偷摸摸下毒又算什么? 给这小子喝上瘾了呗? —————————— ————— 和为贵 张缨与燕宝是在天将明时逃出城的,她们藏了暗箭在身,离去时伤了数十人。至于死者,饶有留手,怕也难免。 未见孟开平前,张缨还跃跃欲试,想着能与之一教高下。可等她当真亲眼见了孟开平,并与之交手后,立时便有些后悔贸然来到鄱阳。 “只盼阿筠莫怪咱们。”燕宝一面赶路一面放心不下,“不管能否脱身,饶州都回不得了。” 她们无法回到城中解救师杭,可以说,师杭想要靠自己甩下孟开平简直难如登天。但张缨对此并不忧虑。 “姓孟的绕了这么大一圈引她来此,自然不会伤她,更不会杀她,咱们还是该想想寨中弟兄们的安危。”她的面上显出少见的凝重之色,“红巾军常与苗人势力结仇,无论如何,必须先尽快撤出此地。” 跟来江西的人虽然不多,但个个都如手足般要紧,张缨不舍也决不能抛下他们。倘若孟开平有恶念,恐怕只需点上数百精兵便能将她们全歼在此,这样的小打小闹于他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等他反应过来,少说也要半日功夫。”燕宝听闻,尽力劝她道:“孟开平手下管着的人多了去了,再者,有没有咱们南雁寨都碍不着他打下江西,何必多事?” 以燕宝看来,这群当元帅的家伙眼光总爱放得更长远,除却号令三军,往往不屑于掺和什么无关紧要的战役。可张缨却不以为然。 头顶的天色青白微亮,远处传来破晓鸡鸣,两人骑在马上飞驰,半刻也不敢耽误。张缨默然想,孟开平确实不在乎她们,可他在乎师杭啊。若用“爱屋及乌”之言来断定从沙场中九死一生滚出来的男人,实在太天真了,她更愿意相信“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是孟开平的本色。 也不知是天不垂怜还是她断得太准,仓皇间,一大队兵马终究还是追了上来。 张缨见状几乎要将一口银牙咬碎。 红巾军在各路义军中是出了名的训练有素,而齐元兴手下各路将领又是出了名的能征善战。前后合围,两相对峙,在绝对的优势压制下,张缨连垂死挣扎的念头都没有。 “还真教你们逮住了。”张缨护着寨中人,恨恨道:“要杀要刮,请便罢。咱们苗人可不是那等窝囊没骨气的,我愿以命抵命!” 一听这话,南雁寨的苗兵们顷刻便群情激愤。他们宁可死,也不愿让当家的死在前头。有些人拔出刀,红着眼就要冲杀过去,可孟家军这边领头的吴宏与丁顺却无意见血。 “张寨主。”吴宏一个手势止住了时刻防备着的下属,驭马上前拱手道:“稍安勿躁,元帅他迟几步便来,有事与寨主相谈。” 谈什么?谈和吗? 张缨狐疑地望着吴宏,冷声呵道:“我不是杨完者,不会做与虎谋皮之事。而今放眼满天下,大大小小上百支苗军,有哪支落得个好下场?不是龟缩一隅便是被人拿来当枪使。你们汉人怒斥元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苗人又何尝不是异族呢?齐元兴先前屠苗屠得可不少啊!” 苗族将领总以为混出点名堂来便能耀武扬威,殊不知汉人最是狡诈,不过先假意许些好处借刀杀人罢了。等没了威胁抑或是认为苗军势大,汉人便会翻脸将他们置于死地。 这番话虽出自张缨一人之口,可听在众人心里,都难免生出物伤其类之感。是啊,打到今日,不少人都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为国而战还是为族而战?元人与汉人、汉人与苗人、贵族与奴隶、官员与百姓——天下为何处处敌对?难道人生来便要互相残杀吗? 吴宏望着眼前这群人身上所着的苗装,叹了口气,翻身下马。张缨见他将手里的长枪交给下属,便也下了马,预备听他一言。 吴宏颇为恳切道:“张寨主,听闻你发迹于徽州,说来倒跟咱们孟元帅算旧相识了。而今放眼满天下,苗军虽多,可除了杨完者这个元廷走狗,又有哪支折在了孟元帅手里?且不论旁人如何,元帅他从未屠苗,一贯主张的皆是以和为贵。你我生于同国、长于同地,吃的同样稻谷,饮的同源清水,哪里就称得上迥异呢?依在下拙见,不顾国之安定却只求己之私利者,才是真正的‘其心必异’。” 说到这,吴宏还似笑非笑提醒道:“阁下一队人完好无缺,可别忘了城中伤重的看守。呵呵,寨主所藏袖箭精巧锋锐,还是我方吃了暗亏啊。至于咱们孟家军的信誉,诸位大可以放心。元帅应诺了,便是谈不拢也自会放你们离去,绝不伤寨中一兵一卒。” 孟家军就这样围着他们,没有如预料一般盘马弯弓、气势汹汹,反倒客气有礼、好言相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吴宏的话入情入理,张缨听后难免自觉理亏,一时间静默起来。 走又走不脱,不若先虚与委蛇一番?张缨脑中飞快思量着,可她实在不知孟开平所图。正犹疑,远处却传来一阵快马蹄响。 他来了。 张缨紧盯着那数骑间的为首之人,正色以待。 这还是她头一回与孟开平相谈。昨夜,这男人只一心要抓师杭,下令将她与燕宝拿下后,压根没多余心思废话。这世上其实只有一种忽视,那就是弱小。张缨明白,区区南雁寨在孟开平眼中太不够格了,因着师杭,她才有机会于此时此地同他叫板几句—— “孟元帅,您的胃口倒是不小啊。”张缨望着他高声冷嘲,“难不成但凡途经江西的人马,都要归入元帅麾下?” 秋日清晨雾浓露重,孟开平一袭深衣勒马而至。近了,方见其只着窄袖宽摆常服,宽檐的黑笠大帽下垂玉珠练,随身仅佩一柄腰刀,片甲不见。 本该是剑拔弩张的氛围,可他却轻装简行得太过,莫名让张缨等人以为他是来访友的。 与昨夜的沉凝肃杀不同,孟开平这会儿的脸色倒很和悦,甚至可以称得上喜形于色了。他先吩咐了吴宏几句,随后便朝张缨笑语道:“久闻不如一见,张寨主,本帅尚未尽地主之谊谢你,何必急着走呢?” 谢什么?谢她教师杭跳江死遁吗? 张缨僵着脸回道:“倒是不必。” 太阳已然升起了,野地平阔,秋风微冷,偶有雀鸟惊枝。孟开平早在来前已尽数思定,便直截了当道:“我晓得寨主不喜寻常俗物,更无意于流水席宴。”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折纸,和气道:“故而,我特意拟了这张谢礼单子,谢诸位千里护送夫人之恩情。” 抬手间,孟家军皆向后避退二十步,孟开平亲自下马,孤身上前欲要将单子交到张缨手中。张缨觉得他简直疯了,胆子竟大到如此。 “你果真不怕?”张缨瞥了眼他腰间长刀,估量着令人放箭暗害他能有几成胜算。 “礼尚往来,何惧之有?”男人步步镇定,反显得她不够坦荡。 敬重一位对手或许永无可能,或许,只要一个瞬间。张缨的心渐渐倾斜了,她暗叹,认命似的上前接过那张单子。 洒金红纸配书墨色小楷,瞧着还怪像喜帖的,真不知他们红巾军规矩如此讲究—— “这……” 张缨展开瞧了一眼,仅一眼她便改换了满副神情,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孟开平,你真是疯了。” 燕宝想凑过去瞧,可张缨却蹙眉阖页,不许她瞧。孟开平见状摇摇头道:“我清醒得很,张缨。大营就在不远处,带上这些谢礼走罢。你来江西的目的是不可能达到的。” 张缨被他这话气得涨红了脸,手里的纸仿佛烫手山芋一般,成了上位者用来羞辱贬低她的施舍。 可孟开平却继续火上浇油道:“你选错了。徽州的安逸全是错觉,外面的战局远比你想的惨烈得多。向西来,无非两条路——输给我或输给陈友谅,你更喜欢哪一种?” “输给我的话,也许结果会好些,可我也不是个烂好人。你想割据一方,绝无可能。你必须为我卖命,帮我打下江西,否则吃空饷的苗兵,我一个也不会留。” 十数年来,张缨也是少有败绩。她常在战局上压注赢得盆满钵满,这回,她最野心勃勃,却刚巧撞上了孟开平。 “你也是带着人从乡中闯荡出来的。”张缨不服气,“凭什么我不成?难道你觉得我是女人才……” “不。”孟开平眸光锐利,立时否决道:“我若有此意,今日便不必与你说这些。宋时抗金的杨妙真、梁红玉不让须眉,吾辈抗元如何不能有女将?你未必逊于她们。除了江西,还有别的路可走,我想荐你,助你一臂之力。” …… 孟开平这一走,教师杭有些惶惶。 她起得太晚,略在屋中坐了片刻,便到了午间用膳时候。来送饭的不是旁人,正是老熟人袁复。 “夫人。”袁复粗声粗气叩门唤了,见师杭启门便将手中食盒递去,叮嘱道:“元帅回来前,您还是安心等着,别处就莫去了。” 他语气很客气,但神情却很冷淡。师杭大致猜得到缘由。不过瞧见袁复遮罩住半边面颊,只剩独目,她还是不由关切道:“袁将军的伤可好些了?” 袁复闻言一愣,顿了顿,旋即回道:“旧伤而已?,不打紧。” 他以为两人间的交谈该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师杭又追问道:“何时所伤?连你都伤重至此,你家元帅呢?” 袁复对上她诚挚的目光,抿了抿唇,思来想去才据实说道:“五月那会儿遇上埋伏,有心算无意,难免受了点伤。元帅伤在腰上,他除了大夫也不让人细看,您可瞧见了?” 一句话,弄得师杭羞也不是,恼也不是。袁复且以为夫妻间都是寻常,她只好干咳一声答道:“腰上我倒没留意,不过他背上却才添了新伤……” “唉。”袁复叹了口气,本有千言万语欲说,却又觉皆不必说。 他颇为复杂地看了师杭一眼,无奈至极道:“夫人,您若不是盼着元帅早死,便少些折腾罢。人生不过区区数十载,见一面少一面。末将死后,好歹还有妻儿记挂;您有难,还有家中亲眷;可元帅他再怎么拼命……举目无亲,也是可怜。” 师杭从不觉得孟开平比自己可怜的,她总认为孟开平得天独厚、求仁得仁。可听了袁复这番话,她突然有些感伤。 论身世,孟开平确实比她惨得多。 “袁将军,你拼命是为了什么呢?”师杭轻声问道,“你也算衣食无忧了,不涉险,或许还能伴着妻儿平安过完这辈子。” 孟开平为何拼命她是知道的,可她从前听说袁复出身小富之家,造反对他而言并非救命稻草。 袁复听后难得笑了笑:“生则尽力,死则死耳,不过为了个公平道义。” 他说:“夫人,我原是徐州人氏。当年脱脱平乱,下令屠杀平民,尽毁城郭屋舍,将徐州夷为平地。直至今日,那一带仍旧白骨蔽地,阖城无遗者。人命如草芥,可知当政者并非道义者,我见不惯这样的事。” “后来江淮饥馑,我亲见百姓始采树皮叶,或煮土而食,诸物皆尽,乃自相食。活人被逼得靠尸体度日,吃完了,自己也躺下等死,道旁尸积成山。有人阖族富贵,有人举家投河,您说,这仗能不打起来吗?可叹打仗后,元将愈发无耻。咱们将帅能身先士卒,元将却能挥剑斩手下逃跑,徒留三十万人自相残杀。各地这些事您都没见识过,若见过,但凡还有一丝良知,也该同元廷划清界限。” 温情暖 孟开平紧赶慢赶,终是在第二日黄昏时分回了城。 天边余霞成绮,可他却无心多瞧。他已将一切有把握的事情都安置妥当了,唯独余下这一桩拿不准的棘手事,教他心间始终惴惴难安—— 虽说酒后易吐真言,可酒后说的话、做的事,往往也都是不作数的。他不会蠢钝地以为师杭同他稀里糊涂睡了一觉,过往仇怨便随之消散了。两人之间隔着太多阻碍,饶是孟开平曾越过千万刀山火海,也不敢妄度师杭的心思。 她曾处心积虑骗过他一回,在她面前,孟开平分毫胜算也无。待会儿无论怎样挣扎都不过是蒙眼去赌罢了。 孟开平沉凝着面色下马,袁复守在院外见他抬步径直往里走,不禁干咳一声,赶忙上前拦他一步道:“元帅,昨儿夫人精神尚好,倒与属下叙了些旧……” 内室中,师杭提笔正书。两封信将将写罢,她正欲搁笔,却听院内脚步声响—— 是他回了。 门开,微袭了阵冷风进来。师杭不紧不慢回首望去,恰好与孟开平的目光撞在一处。男人穿得颇为严密厚实,应是方才骑马赶回。他似是怕身上寒气侵着她,起先并没敢走到她近前,而是避到一旁的镣炉旁蹲了下来,捡起筴子拨了拨里头的炭火。 两人都没有言语,各有各的踌躇。 孟开平一边假装烤火,一边默默估量,她究竟还记不记得前夜之事?她说的那些话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若他贸然提及,又是否会惹她着恼呢? 而师杭却想,装模作样多半是心有暗鬼。与其等他弄鬼作局,还不如她先声破局。 于是师杭将案上写好的信理成一沓,款步行至孟开平面前,递与他道:“这是我写给令宜和于姐姐的。当日走时未同她们告别,教她们伤怀,多半还扰了令宜婚事……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如今也无需再瞒着了。” 闻言,孟开平缓缓站起身。他望着师杭的手,抿着唇,师杭见状还以为他对她有疑,便又道:“你若不放心大可拆了阅过。我晓得既送去应天,但凡出了岔子,你是要担责的。” 哪知孟开平听后脸上的神情更复杂了。他接过那两封信,看也不看便揣进了怀中。而后,他望着师杭那张平静的娇容,忍了又忍,闷声道:“你只放不下她们,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难道她走时曾跟他告别了吗?头一个为之伤怀痛心的人难道不是他吗? 为何她待旁人都和颜悦色,唯独待他冷淡疏离? 师杭亭亭立在那儿,沉吟片刻,却只回道:“前夜我们已然说了够多了。” 她记不大清,可猜也猜得到,该说的、不该说的,她恐怕都跟他说过了。 “我不想同你无休止地吵下去,若非走投无路,我本就是个不愿跟人交恶的性子。”师杭似是在安抚他,语调柔和:“孟开平,我已经不恨你了,这应当足够让你满意了。即便你一路诱骗我来到饶州,即便你又将绿玉和师棋拉上了齐元兴这条船,我都可以理解你——理解你对我的执念、理解你想要赢过我的不甘……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会选择追随你。” 我赢了吗?我赢过吗? 孟开平无法抑制地苦笑。 怎么他总觉得自己除了在战场上,其他时刻都是一败涂地。他的确诱骗了她,可他也只是想亲眼见她平安无事;他拉拢了符光,可他也只是想保护她仅剩的亲眷,希望自己能庇佑他们活得久一些。 好像无论他做什么,她都难以感同身受,如此这般,使得原本压在孟开平喉间的那些话不由哽住了。他不敢再去倾诉自己究竟为她付出了多少,因为即便说了,她大概也不屑于高看他一眼。 但师杭的想法却很明确。离开孟开平之后,她去了许多地方,见识到了他所说的无边疾苦:蒙元权贵不顾百姓死活施加徭役重税,上至堂堂皇帝,下至区区小吏,但凡缺钱便在民间房贷;数千车金银财宝途径妇泣于后、子号于前的灾地,却一刻不停,最终流入了搠思监的私库;要职皆由蒙人与色目人掌管,省臣无一人通文墨者,字不辩王张,案不明清白…… 她终于领悟到了当日朱先生所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大元气数将尽,回天无力也。 师杭在心底叹惋,轻声道:“我绝非泯灭良知之人,所以,我不会再站在元廷那一边。” 孟开平闻言猛地抬眼。 然而紧接着,师杭一字一句继续道:“但我也不希望,我们之间越过当下的关系。我做不到为人妻、为人母,更不可能遂你的意、守着你南征北战。你若想得明白,便放张缨一行走罢。我与你之间的事,就让我与你来解决。” 这话出口时,其实师杭不免有些发虚,可她面上却始终维持着镇定自若的模样。她知道自己这话太过离经叛道了,甚至于,足以称作是对一个男人的羞辱。昨夜孟开平分明才当着众人的面唤她“夫人”,意在给予她堂堂正正的名分,今日她却对此弃如敝履。 孟开平简直快被她气笑了。他一贯晓得她性子古怪,却没想到重逢后更令他刮目相看了。 “无媒无聘,是为苟合。”孟开平勉强压下蠢蠢欲动的火气,“筠娘,你跟着我却不嫁我,旁人见了并不会以为你清高,只会嘲弄轻蔑你。” 孟开平几乎可以事事迁就她,即便是他无法理解的事。但这桩事明明是为她好,为何她还不领情呢? 两人近在咫尺,师杭抬头看向他,眸光澄澈如水。她不觉得是她“跟着”孟开平,她从来没跟过,反倒是孟开平想方设法绑着她、跟着她。这人状似在说要娶她为妻,可师杭很清楚,主动权在她的手里。 她丝毫不愿担上这道枷锁,该是孟开平求她“娶”了他才对。可惜他是男人,即便既成事实,男人为了面子,也绝不会亲口承认自己在情爱一事上落了下风。他们顶多只会在强权面前低下头。 “你不该把娶我,说成是对我的优容。我虽比你晚生五年,又自小溺于富贵,可我也是会有长进的。想当年你十六领兵,背后戳你脊梁骨的人还少吗?那恐怕不只是闲言碎语,更有害你性命的阴谋诡计,可是你在乎过吗?” “孟开平,是你告诉我的,恐惧不会让命运变好。当年嘲弄轻蔑你的人,如今大多不在人世了。这世上的风刀霜剑不会为任何人手软留情,他们都没有你走得远,所以,我也不在乎。” “我不在乎旁人怎么说,我只知道我自己要什么。现下嫁给你,就意味着我得听从你的安排待在某处。思及容夫人、思及令宜和邹嫂嫂,那些军中家眷们哪一个不是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丈夫和孩子?也许你要说,她们的付出是值得的、是有意义的,可那不是我要走的路,也不是我擅长的事。我希望做一些让我自己心安、也对得起我这些年所学所习的实事。我不要百年以后旁人只记得我与你的干系,抑或是只记得我是师伯彦的女儿,我有我自己的名字。” 这番话,掷地有声。说罢,屋内顷刻一片寂然。 师杭的面颊有些飘红,她剖白完非但不再缺乏底气,反而凭空生出一种诡异的满足感。她仔细端详着身边男人坚毅的面庞,在心底默然道,她果真是喜欢他的。 甚至爱恨交织下,又将这份情感抬升到了无法替代的地位。 这些年来,她抗拒过、克制过、逃避过,可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原来她是如此信任与看重孟开平。这番非至亲者不可言说的肺腑之语,她想也不想便尽数脱口而出,毫不讳言。即便孟开平是一类与她出身境遇截然不同的人,可她却莫名坚信,只要她说了,他会理解她的。 她信得过他的人品,也敬佩他的眼界与能力。这样从不肯弃江山而就俗物的男人,早见识过各式各样穷极的野心,自然不会讶于她之所求。 今日的谈话不同于那夜潮涨似的意乱情迷,而是理智为上。师杭不急于要他的回答,她愿意等,可孟开平的脑中却掠得飞快——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实在不凡,什么话在她口里一嚼,念出来便是另一番滋味了。 他被她这番话震住了,恍然后细想,他猛地发觉她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像谁呢? 像二十岁的他。 那时候的孟开平还没有爱上师杭,他孑然一身,年少果决,抱负远大,早早便定下了此生要走怎样的路。 孟开平不由重新打量起了这姑娘。他发觉,他竟还停留在刚遇着她时的印象,全然没意识到来年开春后,师杭也已经二十了。 她胜过了从前弱小的自己,不再稚嫩迷茫,不再有未谙世事的天真、固执和懦弱。从十五岁至二十岁,近五年的光阴,她在与他较量的过程中变成了更加成熟勇敢的她。她的身上之所以有他的影子在,是因为他是除她爹娘外,对她影响最深的人。 在朝不保夕的乱世,原来,他们两个才是对方至亲的人。 师杭不知道孟开平想到了什么,她只看到孟开平的面色不再沉郁,反而焕发出了奕奕神采。师杭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说,竟在下一瞬迈步上前用力拥住了她。 师杭微微一惊,并未躲闪,也无处躲闪。男人的双臂紧紧环抱着她,她贴在他怀中,他阖眸低下头窝在她颈间,蹭了又蹭,闻她的发香。 他们从没抱过这么久,两个人都静静地沉默,心却似有炭烧,越来越暖。 这个拥抱难舍难分,足以超越过往一切亲密。孟开平原先还想着提起她醉后所言,探一探她是否真心。可在他感受到怀中女人同样勾住了他腰间的环带时,他心口陡然一松,莫名不再执着于那句话了。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当日她走时,什么金银细软都没带走,却唯独带走了他赔给她的那支白玉簪。 孟开平睁开眼,眸光极亮,垂首紧盯着师杭哑声道:“往后,你想去哪都好……只是不要躲着我,好么?” 师杭怔怔地有些出神,但她还是点头应了,孟开平一见,简直乐得没边。他趁机在她唇边偷香窃玉一口,兴高采烈道:“既如此,再不要生出嫌隙来了。你不疑我,我亦不疑你。咱们立誓为证。”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世上多的是结为夫妻却相仇相疑者,他与师杭若当真做到了后一句,又岂会逊于哪对夫妻呢? 师杭不明白他一个不信神佛的,何时信起了指天誓日这一套。但她想,倘若孟开平真能如她所愿,她的确无须再避他不及了。他要立誓那就立誓好了。 除却这一桩,孟开平还有事未了。他牵着师杭让她落座,自个儿则转身跑去箱柜中鼓捣片刻,捧出个匣子来。 经过上一回托付家当,师杭对他这献宝似的神情头疼不已,正欲回绝,却见匣子一开,不少熟悉物件被搁在里头。 有她送他的剑穗、她绣的香囊,还有一册书。 师杭起先并没留意那册书,她拿起剑穗和香囊看了又看,不由感慨道:“我还以为,你早将这些物件绞了丢了……” 孟开平闻言撇了撇嘴,故意玩笑道:“幸好令宜替我收了一阵,否则我可要追悔莫及了。” 说罢,他拿起留在匣底的那册书,递到她手中,认真道:“我曾做了许多错事,不能回到当日,不敢求你原宥,但我会尽力弥补的。” 师杭望着扉页上“露华集”三个字,心有所感,翻开后细看,竟果真如她所料。 那么多杂乱无章的旧稿,包括她幼时闺中作的小诗,竟全都被编了进去。师杭猜也猜得到孟开平费了多大功夫、花了多少心思,在生死攸关的紧迫战局之外,他竟还愿抽出空来整理她这些风花雪月、多愁善感的诗文。 帐外是吹角连营,帐内灯下,成堆的兵书战报旁,他一页页地誊抄。每写一句,都能想象得出她写那一句时,眉眼间是如何的顾盼生辉。 孟开平少时最厌读书习字,而今却因她改了性子,闲时都能跟幕僚师爷们扯上几句经史子集了。 “从前送了那么多金银首饰,你却不甚喜爱。思来想去,这礼定能博你一笑。”孟开平见她欢颜,心中也欢喜不已:“待你阅过,确无遗漏,广而刻之才好。” “我的文章恐怕还不配编成集子。”师杭摩挲着纸张,极爱惜地抚过上头的墨字,有些受宠若惊回道:“印出售卖,那更是要误人子弟了,快些作罢。古来多少鸿儒穷尽一生都未能于坊间刻书、流传后世,何况我哉?” 师杭羞于自己浅薄,受之有愧,可孟开平却不吝赞她道:“应天的刘先生学贯古今,却也夸你的文章好,无须妄自菲薄。你若不信,有朝一日便随我回应天瞧瞧,我喊他当面与你说。再者,这天下的书又岂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你从前看的戏文、话本、游记,难道就没有好的不成?坊里可不能只剩下四书五经。正所谓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各的妙处。依我之见,你年岁小,才更要想法子结交高士,让各色人物都读一读你的文章。他们说好的,你去钻研;他们说不好的,你勤而补之。如此事半功倍,想来胜过闭门造车者万千。” 孟开平似是生怕她不肯再写了,又拿自个儿列举,极力劝她道:“当年我练枪,也总担忧自己练得不精,不敢同高手过招。可我爹却硬逼我练出胆量与脸皮来。他说我年岁小,便是切磋败了,人家也顶多笑话我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没什么好羞的。最最羞人的,是那等纸上谈兵者,熬了老大年纪却只敢同身边熟者较量,嘴上吹得震天响,结果出手就露馅……” 师杭听他越扯越远,暗自发笑,不安的心绪竟也被抚平了几分。于是她终是收下那书,郑重道:“多谢,我会好生校对的。这份礼,也算是助我一臂之力。去年我便想了,往后还有许多待成之事——我爹爹曾与朱先生有修书之约,他故去,理应由我践诺。另除四书外,还有曲谱、曲词等难以放下,我儿时曾有编撰此类杂书之念,无奈见识有限。当时不成,如今正好。” “曲谱曲词?”孟开平难得听她说起将来的打算,“收录这些可绝非易事,战乱未平,你要去哪?” 师杭浅浅一笑,颔首道:“的确不是易事,也许这会耗费我一生的时光。但也正因战乱纷起,这更是不得不做之事。” 说着,师杭将手中的《露华集》翻至某页,上面有她从前评的几首琵琶琴曲:“杭家的藏书阁中,有不少历经唐末战乱留存下来的曲谱。可惜,朝代兴亡更迭不断,江山社稷多番易手,杭家覆灭后,那些曲谱多半也都付之一炬了。一家之祸如此,一国之祸如何?等这场仗打完了,本朝本代还能剩下什么呢?” 孟开平听着,难免回忆起他占据师家那日毁坏的大堆书册墨宝,一时间懊恼不已。 他曾觉得那些东西毫无价值,连杂草都不如,现下想想简直作了大孽,蠢出生天了。 可是师杭并没有怪罪他,只语气平和地继续道:“我总忍不住猜度,盛唐时那些文人恐怕也不会料到他们随手写下的曲谱会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王朝气象万千之时,谁能绸缪到大厦倾颓之日呢?收录这些的人太少,虽然费时费力,但每朝每代都必须有人前赴后继地去做,才能教后来者得见。我愿意去做这样的事。” “先前在各处游历,我已收了些许在手,往后仍需积少成多、笔耕不辍。待见识过更多的风土人情之后,说不准哪一日我也能写成一本游记呢!” 师杭的期许十分美好,可孟开平实在担忧她的安危,连声叮嘱她千万莫去红巾军以外的辖地。他怕自己护不住师杭,更恨无法脱了身时刻陪她。 孟开平长叹一声道:“还未同你说起,我替你答谢张缨,为她指了条明路去浙江。那里苗军大小势力众多,我许诺愿为她供给军需,且看她能否闯出个名堂来。可这会儿听你这么一说,她不在你身边,我半点也放心不下……” 孟开平已然思定,他要另遣人护在师杭身边才好,万不能教她胡乱闯荡。然而师杭闻了张缨去向后,却直言道:“我该深谢你了,张缨有她自己的志向。君子之交淡如水,细水长流,同行一程足矣。我与她分别,不过早晚罢了。” “筠娘,那我还能帮你做些什么呢?”孟开平有些怅然。师杭不是他手下的兵,他的能力终归是有限的。 闻言,师杭思索片刻,蓦地含笑道:“孟元帅,好生善待百姓,再多打些大胜仗罢。待你纵马平定天下、收复疆土,于我而言,便再无去不得的去处了。” 孟开平没料到她会说这样倒反天罡的话,毕竟她最厌战事,还曾叱骂过他是个无道屠夫,罪该万死…… “如果你当真要以杀证道,踏破元廷,那就胜给我看。”师杭与他对视着,坚定道:“如果你认定齐元兴会是个明君,那就胜到最后,终结这场纷争,将他送上皇位罢。” 已然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放眼将来,只有为国重择明主,才能让百姓少受点苦。 既无人肯先放下屠刀,那就必须杀到无人相争,方可罢休。 —————————— ———————— 催命符 师棋在梦中,记起了些朦胧旧事,还隐约想起了他是如何一路侥幸来到鄱阳的。 自咿呀学语起,他就明白自个儿有位事事不凡的长姐。长姐开蒙比他早、习字比他勤,诗词歌赋过目便不忘,琴棋书画没有不信手拈来的。因而,即便他是能走科举仕途的儿郎,可爹娘的目光总还是停驻在长姐身上更多些。 爹爹也曾领他去拜见朱先生。朱先生虽赞他,却并未将他收入门下,始终只肯对长姐一人倾囊相授。 阿娘严厉地拘着他专注于正经课业,时时拿他与长姐相较。偶然闲暇,又常期许地望着他,嘱他定要爱重长姐。 师棋那时还太小,并不能想明白许多事。等他经历了一番颠沛流离后,回首再看,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究竟为何。原来,若长姐生而为男,他就不必承载那么多担子了。 可惜长姐囿于深闺。 他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复制长姐的才华,替代父辈的官位,延续家族的荣光。 师棋头回想透这一点时,难免无奈苦笑。多荒谬啊,明明长姐比他更聪慧,却只能在日光下活成他的影子。他这个天资平平之人反倒可以堂堂正正地进学参政,接受世家门楣对他的托举。师棋为师杭感到不公。 可在不公之外,师棋也愈发感到不忿。 天下大乱,科举路断,当个尽心尽力的好官又有何用?便是如他父亲一般坚守良知,最后不还是落得个凄凉下场吗? 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怪只怪,父亲择错了主子,无法跻身成为当权者倚重的肱骨之臣;怪只怪,自己太过年幼软弱,面对强敌的欺凌只能被迫忍辱;怪只怪,天命难降,造化弄人,沦为丧家之犬的他们甚至不敢期盼与至亲重逢。 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万千幻象飞掠而过。少年寻不到前路的光亮,只能在心底垂泪咆哮—— 穷尽此生,再不要为了活命苟且逃亡下去了!总有一日,我要越过阿姐、越过爹娘,成为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辅佐明主,将反叛之人尽数逐灭,一个不留…… “……弈哥儿!” 混沌梦境之外,似是有人在唤他。 师棋迷瞪瞪睁开眼,无边幻象消融,烛火盈亮满室。 他竟瞧见了那张教他长久牵念的面容。 “终于醒了,阿弥陀佛。”师杭为他擦去眼角的泪,又是欣喜又是歉疚道:“你已昏睡两天了!弈哥儿,是阿姐不好。都怨我来了又走,自作聪明,平白扰了你的安稳……” “阿姐。”师棋不愿听她再自责半句,猛地抓住她的手,“我梦见你了。” 闻言,师杭顿住,眸光晶莹。 “我梦见你牵着我,去吃清江楼的鳜鱼。”师棋轻声道,“那一日,爹娘都不在,只有我与你。暮春时节,杨柳依依,江畔尽是结伴出游的儿郎。我看了也闹着要去,你却说,待我再高些、壮些,就为我寻一匹好马,再由我领你一并去学射柳、马球。” 说到这儿,师棋望着她,蓦地笑道:“如今我尚未学会,但我已长高许多了。咱们从前的约定,还作数吗?” 那一日,太遥远,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师杭掩面呜咽,细弱的肩膀微颤,几乎无法面对这番话——直到一双沉稳宽厚的手揽住了她。 “作数。” 男人立在姐弟二人前,掷地有声道:“你阿姐不走了。她会守着你,陪你过完年节。” 师杭心中一动,她泪眼朦胧地抬头,可男人这番话分明不是对她说的。此刻的孟开平倒像是对自家幼弟一般,郑重许诺道:“弈哥儿,莫要再让你阿姐伤怀了。往后只要你想见她,定能见到。” 这屋子里还立着好些人,绿玉与符光也都在。可师棋却只对上孟开平,分毫不惧道:“元帅,我恳求你,允我阿姐清清静静陪我一段时日罢。不速之客非她所盼,你若不来,我想她是不会轻易走的。” 这个小小少年聪颖极了,却也大胆极了。符光听了这话都不免为他捏了把汗,正要出言圆场,却不想孟开平微微颔首,了当道:“筠娘,你且安心在此,冬至前我会领兵回城的。” 这是又要出征了。师杭忙拭干面颊上的泪,起身追问道:“你要去哪儿?” 这话出口,师杭方才意识到是句傻话。陈友谅败走后撤回九江,孟开平这一去,定是要乘胜追击。 果不其然,男人听后噙笑道:“自是要去陈贼龟缩之处荡平江西!等着瞧罢。” 他抚上她鬓边几缕碎发,温柔低语。 “等我胜给你看。” …… 孟开平走后,归期不定。 符光随军,绿玉留府,师棋向学堂告了半月的假,师杭也全然抛开一切纷纷扰扰,珍惜这难能可贵的相守。 这段时日以来,他们聊了许多。聊到过往安宁无忧的岁月,聊到分别后各自惊心动魄的险境,三个人越聊越庆幸,都难以相信还能拥有当下这看似团圆的结局。 师杭拿出那枚碎了的青玉玉佩,怅然道:“当日我骤见此物,悲痛欲绝,还以为再无可望了。” 绿玉见了那碎玉也惊诧不已:“兜兜转转,竟又到了姑娘手中!说来真个离奇。当初路上不知招惹了什么祸端,接连遭人追杀,后来……” 原来出了徽州城门后,绿玉本想带着师棋混入难民,却不想路遇山匪,一堆人很快便死的死、散的散。 “姑娘给的金银虽足,却根本用不得。外头实在太乱,谁也不敢随意拿钱出来使,更何况是金叶子!”绿玉沉沉叹了口气,“倒也不怪咱们,没经过祸事自是虑不周全,更何况走得那样匆忙……” 留得钱便留不得命,绿玉分得清孰轻孰重。于是她果断选择舍了钱财,与师棋装扮成身无分文的乞丐。 “那些金叶子,我只留了几片缝在里衣里头,其余的,都趁夜埋在了树下。”说起这事,绿玉面上一红,颇有些难为情道。毕竟她早不记得何地何树了,这会儿若再领她去寻,恐怕也是寻不到了。 “再后来,又遇上匪寇作乱,不瞒姑娘说,我当时便觉察出了不对,不敢再向前赶路,想着寻处安稳地避避风头。” 旁的都能丢,唯独玉佩不能丢,可百密终有一疏。 绿玉蹙起眉,有些恨恨道:“我没想到在船舱里,有人借乱将玉佩给摸走了。恰也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家,孤苦无依领着个稚童,我一时不察竟教他们得了手。” 丢了玉佩,绿玉第一反应就是去寻。她同船夫打听了个大概方向便追了过去,原也不抱希望了,可没想到却教她撞见了骇人一幕。 “也就是看到他们枉死后,我才更确信,有人要追杀公子。”绿玉的眸光落在碎玉上,沉沉道;“原来,这枚玉佩并非保命符,而是催命符。” 绿玉番外:碧纱帐里梦魂香 微渺烛火照亮了方寸之地,周遭陷入浓郁深沉的暗色。骤然望见这两具尸身,师棋短促地惊叫一声,转头就飞扑进了绿玉怀中抖若筛糠。 尽管数日流离奔逃间见惯了死人,可此时此刻,就在这惨淡月光下、寂彻破庙中,绿玉实在做不到镇定自若、无动于衷。 少女青白的面庞正对庙门,身上自心口起覆满了血,看那血的颜色,应当方才殒命不久;至于一路跟着她的“阿弟”,则凄然歪倒在角落处,同样气息全无…… 此为险地,怀里的公子哭着要走,可绿玉决心想,不能走。 她咬咬牙壮胆,迈步上前开始搜寻玉佩,仔细摸索半晌,倒真教她翻出来不少东西。银钱、钗环、耳坠、烙饼……零零碎碎,此二人所藏的赃物堆成了一片,可无论如何,绿玉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样东西。 怎么会? 绿玉手上沾满了污血,难以置信,颓然歪坐在地。为何独缺了那枚玉佩?难道仅一日功夫,就被他们换出去了不成? 都怪她自己太大意了!绿玉追悔莫及。连徽州地界都尚未闯出,居然弄丢了信物,怎么对得起姑娘的重托? 师棋见绿玉的行径沉着胆大,自个儿又不敢向外跑,便渐渐止住了眼泪。他亦步亦趋跟在绿玉身后,尽量不去看地上的尸首,小声哀求道:“阿姐……咱们快走罢……” 万念俱灰间,绿玉被他哽咽的声音拉回神,心念一转,忽而想到了另种可能。 惯常偷盗者自然仇家甚多,可寻常仇家即便杀了人,多半也会顺手将财物摸走。毕竟这世道,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鲜有人性,不扒光衣物、先奸后杀,而后再将人肉切块煮来吃,都算手下留情了。 至于眼下横尸的姐弟二人,不光相貌穿戴完好无损,就连身上财物也未被动过。显然,杀害他们的人目的十分明确,其余杂事根本扰乱不了他们分毫。一人一剑,直插心口,干脆利落,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两人究竟招惹上了何等祸患…… 夜深月隐,雀鸟惊枝。地上的人已经不再喘气了,可绿玉通体发寒,差点儿也快要喘不上气来。 “弈哥儿!”她一把扯过师棋,急切万分道,“从今往后,莫要再唤我阿姐……不对!你也不能再用这名字!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师棋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吓懵了,心砰砰直跳,可还不待他再问,下一瞬,绿玉便猛地拉起他冲出了这间破庙。 那晚的怪事,绿玉后来闭口不谈。师棋年纪又小,故而并不能想出个所以然。他只知道自那晚过后,即便在无人处,他也只能唤绿玉“阿兄”。两人皆作男子装扮沿路行乞,浑浑噩噩熬了许久,雨打风吹间几乎不知年月。 师家夫妇对孩子并不溺爱,但也绝不苛待。师棋享惯了无边富贵,吃穿用度样样优渥,一丁点儿苦头都没吃过。最初,他连冷掉的包子都咽不下,但很快,娇生惯养的脾性就被求生的本能磨没了。 从前在师府里,那样的烂菜馊饭连最低等的仆役都不屑于吃,可在祸乱中挣扎的芸芸众生眼里,那简直是求而不得的奢望、是稀罕至极的玉盘珍馐。 讨来饭食殊为不易,流民们十日有九日都只能饿着肚子硬撑,直到饿得面黄肌瘦、瘦骨嶙峋,散尽最后一口气栽倒在路边再也爬不起来。师棋见多了死人,神情从惊惧渐渐转变为麻木。 他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但命运毫不留情,他必须学着接受。 绿玉不敢再以下人服侍公子的态度对待师棋,因为她怕旁人瞧出异状。她只能细微处尽力照顾师棋、设法将好的东西留给他。每回讨来饭食,她都让师棋先吃,后来不知哪一日,师棋突然回绝了她递去的灰扑扑的烧饼。 “阿兄,你先吃罢。”师棋稚气却坚持道,“不必留给我,我有法子填饱肚子。” 绿玉闻言愣住了。良久,她终是垂下头,默然而泣。 她哪里不知道他果腹的“好法子”?不过是跟着其他小叫花子去山上剥树皮吃罢了。 面容糟污、衣着褴褛、手脚粗砺……流亡太久,他们已经跟难民混成一片,看不出本来面目了。没人知道师棋曾是世家公子,更没人同他谈论诗文,那群大字不识的孩子甚至会看不起师棋——只因他不懂得如何爬高下低,还死守着诸多怪模怪样的规矩道理。 可绿玉仍旧反反复复告诫他:“观之,你一定要听阿兄的话。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君子万不可行偷盗取巧之事,更不能无端伤人辱人。” 她怕师棋不成才,更怕师棋步入歧途坏了心性。在发觉有人要追杀他们后,绿玉时刻都提心吊胆,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心里的惶恐淡了许多,对师棋成长的忧虑越来越浓。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绿玉可以想见,假如师棋独自流落在外,没有她的看顾,恐怕将来不是任人欺凌就是落草为寇。 绿玉曾梦见过师杭许多回,师杭同她温言,她却不敢面对自家姑娘的那双明眸。至于姑娘是生是死,绿玉更加不敢去想,她只能为自己编织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梦,才能咬牙继续向前。 后来,许是冥冥之中天神庇佑,千山万水越过,倒真教他们来到了江西。 绿玉一路打听,得知了符光此人的诸多传闻。谈及他,江西百姓交口称赞,都夸他深知大义,英勇勤勉。 当年灭宋,蒙人拆毁了大片城墙,不许州县官员私建。可符光为了保卫饶州,力主重建城墙抵御外敌,以作长久镇守之计。城外乱象迭生,符光始终不肯与小人同流合污。为图救民,他大开府库、散发米粮,这般坚守良知的城主实属罕见。 至于李夫人,在符老将军身故后,她不光撑起了亡夫的家业,还敢以女子之身上阵杀敌,实乃巾帼不让须眉也。 符家军的势力范围不算很广,却恰如汹涌波涛之上的一叶扁舟,顽强打出了一场场以少胜多的漂亮仗。绿玉想,难怪夫人嘱托姑娘要向鄱阳来寻生路,毕竟唯有志同道合者才堪托付,这一家与师家不愧是故交。 那段时日,符光领兵在外,李夫人镇在营中。绿玉别无门路,思来想去只能孤身硬闯,结果还没等她摸到大营,就被附近蹲守的小兵逮了个正着。 “我要求见李夫人!”绿玉大喊,却架不住几人围攻,“我不是斥候,你们抓错人了!” “呸!你是徐部的,还是鞑子派来的?”小兵将她捆了个结实,一脚踹在她肩头,“嘴硬不肯说?挨顿鞭子就老实了!” 绿玉吃痛倒在地上,一旁的师棋见状,疯了似的冲上去护她:“不许伤我阿兄!” “嘿,这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兵士们哈哈大笑,不屑道,“将这小子也捆了!此二人鬼鬼祟祟,定是假扮乞儿伺机偷窥!” 绿玉与师棋就这样被押去了大牢,当夜,绿玉就挨了顿火辣辣的鞭子。那鞭子抽烂了上身的衣衫,露出了她裹胸的布条。待消息传到吴宏耳朵里,她已发起了高烧,一连数日都昏睡着不省人事,几乎就剩半口气了。 “是个女的!审不出来头,只一个劲叫唤说要见夫人……属下无能,还是劳您去瞧瞧罢!” 吴宏随手下过去,隔着牢门,借着烛火,只能粗略瞧见地上窝着黑黢黢的一团。他颇为嫌弃女人身上破烂脏臭的衣物,掩住口鼻将她翻了个面。吴宏示意狱卒移近烛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清丽病容。苍白,但不损标志模样,五官极端正可亲。 他看着看着,突然忆起一桩事来。 半年前,符将军似是下过令,遣了好几队人去往徽州寻人。要寻的,刚好是位年纪颇轻的小姐,还有个…… 吴宏抬眼看向正缩在角落里警惕盯着他的小崽子。 嗯,应当就是这般年岁的孩童罢。 小兵狗腿地贴上来,叽叽咕咕道:“您瞧,这女人假扮男子,定然别有用心……” 吴宏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他脑壳上,痛骂道:“蠢货!猪脑子!弱女稚子在外头能有活路吗?她不假扮男子怕是早被你们几个给绑回家了!” 小兵捂着头跪下,不敢再吭声。吴宏沉吟片刻,吩咐道:“唤个大夫来给她瞧瞧,若还有得救,便教她好生养伤,不准再动刑。夫人尚在病中,此等琐事也不必扰她,且等将军回营再议。” 闻言,小兵连声应是,旋即又试探道:“那、那若是没得救……” 吴宏面色更阴,不耐道:“咽气就抬去后山埋了!废什么话?” 绿玉躺在潮湿冰冷的地上,身子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半梦半醒间,她恍恍惚惚发觉有人往她口里灌药,还有师棋趴在耳边唤她。但她实在清醒不过来。也许是心中的担子太沉、累得太久,她这一病来势汹汹,一只脚已然落在了阎王殿里。 她想,答应姑娘的事,她终于要做到了。就差一步,就差最后一步,只要把师棋送到李夫人身边安顿下来,她就真的践诺了。如此,死而无憾矣。 她的执念使得她最终还是没被阎王纳了簿册。有人将她扶了起来,于是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力睁开眼,对着面前模糊的人影,断断续续道:“师……师家……小姐……” 男人俯身过去,清楚听见了“师家”二字。 一梦黄粱。 绿玉再次醒来,是躺在馨香柔软的床榻上。碧纱帐子层层迭迭,周遭是教人熟悉又陌生的富贵景象,她好像又回到了徽州,回到了师府。 “筠儿!”见她转醒,榻边妇人立马攥住她的手,掩泪哽咽道,“你阿娘的信,姨母收到了……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绿玉愣神良久,而后在妇人的絮絮解释中方才明白,原来她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李夫人。但阴差阳错,不知怎的,她把自己误认为了姑娘。 “夫人,我、我并不是……” 她只大师杭两岁,逃亡期间缺衣少食又使她较从前瘦弱许多,误认也是情有可原。绿玉着急,正要解释,却被李夫人打断:“筠儿,不必说了。是姨母对不住你。” 他们从鄱阳派去的人不仅未寻到姐弟俩,甚至连踪迹都未查明。如今姐弟俩自寻上门,反无辜受了场牢狱之灾,倘若孩子们病死在牢里,李夫人真不知该如何赎罪了。 她极愧疚道:“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一切都无需你忧虑。你与弈哥儿安心住下,大小事情自有姨母处置,绝不会委屈了你们。” 李夫人个性直爽,她既这样说,便是打定主意豁出性命也要护师家姐弟此生平安。望着李夫人诚挚的目光,绿玉除了道谢什么也说不出来,脑海中纷乱如麻。 师棋还小,他们两人中,她是主心骨。倘若她说出实情,一个婢女在符家人眼中,究竟还能剩下多少份量? 顾念着杭宓、顾念着师家,她相信李夫人当下会对师棋好的。可将来的局面变幻莫测,她不能不多几分绸缪。 一旦错过最先改口的时机,那么,再想开口就显得殊为不易。李夫人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长发:“你兄长仗打完了,教他多为你寻访几位好大夫,病去如抽丝,莫要留下病根才好。” 兄长? 眼见绿玉怔怔的,李夫人不由笑道:“你多了个兄长,他多了个妹子,咱们今后便是一家人了。” 那时,绿玉并不明了所谓“一家人”的深意。她重病未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处数不胜数,静养半月才敢下榻。期间,李夫人待她与师棋无微不至,想来待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此。可愈是这般,绿玉就愈加惶惶然。 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利用这个谎言,她才顺理成章地请求李夫人再遣探子去徽州寻人。寻的人,姓许名绿玉。绿玉笃定自家姑娘聪慧无双,如果出了城,绝不会再用本名本性行走,多半会改用她的名姓。探子说有画像最好,于是绿玉提笔画了一张,上面莹莹美人,却是师杭的模样。 初见符光那日,绿玉闲来无事在校场上透风,迎面就撞上了他。 男人年轻,生得高大挺拔,气势不凡,大踏步走在队伍最前头。哪怕从未见过,绿玉也笃定是他。 军中有军纪,绿玉外出并不招摇,一顶素色帷帽将面容遮住,见有人来便侧身闪避到一旁。她以为符光是无暇理会她的,哪知符光走到近前又转了个方向,和颜悦色,开口同她问好。 “妹妹近来如何?营中可还住得惯?” 绿玉意外他竟识得她,规矩一礼,客气答道:“一切都好,多谢兄长挂怀。” 隔着帷纱,面前这群男人身上的甲胄与腰侧的兵刃依然刺目,绿玉心头微微发寒。经历那么多祸乱,见惯了恃强凌弱的惨案,她本能地疏远从军的男人,并不想同他们打什么交道。 可符光偏不如她的意。两句罢了,他居然回首挥退了部属,教他们晚些时候再去议事。走前,几人哄闹,其中有个男人嬉笑一声打趣道:“修炳,倒只你一个认得徽州来的妹妹,我们都成了唐突佳人的野汉了!” “莫嚷了,且清净些罢。”有人拉他快走,“多余之人还是速速离去。” 这话说得绿玉两颊泛红。直到人都走尽了,符光才歉然对她道:“他们都是我的亲随,也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好友,头几日听了些传言便胡言乱语起来,故而未曾引荐,妹妹莫怪。” “传言?”绿玉不解,“是关于我的吗?” 城头上,符家军的旗帜猎猎而动,黄襦衫绿罗裙也随风飘扬。符光不敢与她对视,只好盯着近在咫尺的那片碧绿裙角,斟酌道:“妹妹在徽州一路久有容色动天下之誉,故而……” 绿玉听明白了,但却也着恼了。她自幼养在书香门第,言行进退皆有分寸,自然不能接受这群男人毫不遮掩的调侃,更不能理解符光对他们的偏袒。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所有人的眼睛都落在她这张脸上。男人的好色之心昭然若揭,倘若没有李夫人的庇佑,是不是她早该被当作礼物送出去了? 抢夺貌美的女人就像抢夺富庶的城池,她想到被叛军逼迫、生死未卜的姑娘,恼意中越发多了一丝恨意。当下,绿玉扬手掀开帷帽,对着符光一字一句质问道:“如何?我这般模样,可有负绝色之名?” 符光没料到她会发火,骤然为她的盈然泪光所震,未免手足无措起来。绿玉忍着泪,冷笑道:“将军须知,传闻是当不得真的。往后若再有人追问,将军大可以告诉他,所谓‘第一美人’不过尔尔!” 话赶话说到这一步,再补救圆场也没趣了。两人头回相见不欢而散,绿玉回去后大哭了一场。她知道,她不该跟符光计较这些的,如今是她寄人篱下、有求于他,平白赌气生怨,吃亏的到底还是她与师棋。可她就是忍不住。 服侍她的小丫鬟看她哭得伤心,忍不住劝慰道:“姑娘定是会错意了。夫人家教甚严,咱们将军又不是草莽出身,从来知礼磊落,为人孝义,又怎么会欺辱姑娘呢?要说旁人么,在场的都是将军器重的校官,既知内情底里,也不敢轻慢姑娘的。” 绿玉泪眼朦胧,仍听得云里雾里。小丫鬟见状,叹了口气,悄声道:“早在姑娘来前,夫人曾给将军议过亲事,近来却半点动静也无了。夫人要让姑娘一生无忧,放眼江西,还有哪里比咱们饶州地界更无忧呢?姑娘且细想想罢。” 这番话,宛如石破天惊般,把绿玉惊得好半晌回不过神。 如果唤作是师杭到了这里,其实早该想到这一层了。可绿玉只谎称自己是师杭,打心底里仍把自己当作婢女。以她的出身,无论如何都是配不上符光的,她根本不敢作此想。 晚些时候,师棋散了学,姐弟二人坐在园子里闲聊。立春后,东风至,院里的桂花树发了新芽,绿玉正专心做着女红,冷不丁听人通传,说是符将军着人送礼来了。 绿玉一针不慎,险些扎破手指。 她眼圈还哭得有些泛红,符光的赔礼就已经赶到了。小厮将东西一箱箱抬了进来,绿玉一看,全是书册。小厮解释道:“将军怕姑娘闷得慌,搜罗好些善本,另送了把紫檀琵琶来,让姑娘权作消遣哩。” 不能再将错就错下去了,绿玉为此投其所好之举暗暗捏了把汗。如果等到李夫人开口提亲再坦白就太迟了,她必须尽早捅破窗户纸,免得误了符光的好姻缘。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夫人连绵病榻数月,没能大好,反而彻底病倒了。自符老将军过世后,她忧思操劳过度,好不容易才把符光养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接班人,自己却无力抽身退步享福了。 大夫摇头说回天乏术,恐就在这几日,不光绿玉时时守着,符光也卸了军务赶了回来。 李夫人病得糊涂,到了最后一日,连人都认不清,把绿玉叫到床前对着她迭声唤“阿宓”,絮絮说着从前的闺中趣事。 她与杭宓足有二十个年头未见了,但她们曾相伴度过了人生最肆意快活的时光——那时候,没有娘家的重担,没有夫家的束缚,没有儿女的负累,大元朝还算安定清平,谁也想不到日后的乱局。 绿玉对杭家与师家的事情都十分清楚,应答如流。她陪着李夫人聊了许久,窗外风起风停,符光则坐在一旁默默听着。聊到最后,李夫人的眸光渐渐清明,她看清了身旁并非她心系多年的闺友,于是,她谈起了杭宓的死。 “阿筠。”李夫人落泪,哑声道,“我对不起你阿娘的情谊。如果她嫁来江西,出了事,我舍命也要去救她的,可她远在徽州……你不要怨我。” “夫人,我爹娘都感激您,我也感激您。”绿玉哽咽道。 李夫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而,你与弈哥儿都在我这里。我这辈子想做的事,大多都没能做成,但这最后一桩事,一定不会落空。” 闻言,绿玉心头一跳,她似有所感地望向符光,而符光恰也看向她。 李夫人枯瘦的手伸向符光,符光赶忙回握住,径直跪了下来。李夫人欣慰而笑,气若游丝,嘱托他道:“符家不是割据一方的豪强。我死后,一切丧仪从简,军中不许挂白,城中嫁娶照旧。自然,你身为长官,理应以身作则。阿筠与弈哥儿便托付给你了。我要你娶阿筠为妻,今生绝不休妻纳妾,绝无外室生养儿女,全心全意待她一人。你必须做到。” 乱了,全都乱了。绿玉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她抖着唇,几欲将真相脱口而出,可符光却先她一步,极果断地叩首应道—— “母亲放心,儿永矢弗谖!” 他语气坚定得不像是首肯一桩婚事,倒像是在立一份军令状。李夫人满意颔首,复又将眸光移向绿玉。 “孩子,世道如此,你爹娘亦与我同愿。” 谜面繁杂无绪,可谜底揭开后却那么平直,举重若轻。绿玉全都明白了,时至今日,她总算明白了老爷夫人为姑娘所做的全部打算。 她当即扑在李夫人榻边泣不成声,李夫人却勉力将符光的手与她的手覆在了一起。 “好好的,孩子,好好活下去。” 李夫人过身,丧仪简朴异常。她只生育一子,可送葬时,却有两子一女披麻戴孝、扶棺打幡。 她走得很安心,大抵正如她所说,她确信自己交代的最后一桩事一定不会落空。故去的人不会再回来,活着的人终有一日会故去,将来的数十年,她的儿子会护好阿宓的儿女,两家性命相牵,这是她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佛说,七七过后,人身已不在人界徘徊。因此当符光来求庚帖时,绿玉望着大红笺纸上的“师杭”二字,良久,递还给他道:“名字错了。” 符光神色莫名,只听她继续道:“我不姓师,我姓许。许绿玉,才是我的本名。” 绿玉猜测过摊牌后的各种情形,符光可能会生气,可能会惊慌,可能会怨恨,但她唯独没想到,符光轻轻笑了一声。 “既错了,得夫人指正,重写一张就是。” 他若无其事地拿起那张笺纸,顿了顿,反手将它抵在了烛火上。火光很快燎起一方边角,呼吸间便将整张纸燃为一团灰烬,半个字也瞧不见。 “婚期定在八月,桂花香韵独占秋光,自是花中第一流,不落俗。”符光缓缓道,“你是谁都好,是谁都无妨,我要娶的是你,心悦钟情的也是你,与旁人无关。” 绿玉不可思议地问:“你早就知道了?” 婢女扮小姐,小姐扮婢女,似假还真,说来,真是戏文里才敢唱的桥段。可符光不怒也不怨。从徽州至江西,他们的姻缘迢迢千里方才得牵,两人间已无阻隔。他柔和地望着绿玉,千般无奈,万般情愫,说不尽也道不明。 那位真正的总管小姐,嗜读诗文,善操曲艺,闲来无事常爱抄写经书;而眼前冒名的总管小姐,女红上佳,灵慧手巧,闲来无事只爱绕着师棋打转。 也许他该告诉她,没有哪位世家小姐会乐意为旁人补袖口、打扇子、梳头发、熏衣服。这些事,自有大把仆婢去做,根本轮不到小姐烦心劳神。 也许他还该告诉她,自他把她从牢里救出起,她身上处处都是疑点。她自以为装得周密齐全,事实上只骗过了他母亲,或者说,只有他母亲甘心被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毕竟后来,甘心被骗的又多了他一个痴儿。 绿玉枝头一粟黄,碧纱帐里梦魂香。 素娥不嫁为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