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第1章 《暗流》,又名《流》 作者:尉来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部蝶恋花第一章晚餐(上) 许多年以后,当她回忆起那天的梦憬,犹有些许伤感。 那是一九六五年春天的一个黄昏,她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不久就睡着了。一抹残阳透过窗子落在她身前的地板上,然后反射起几缕光芒,正好打在她的脸上。梦中的情景,依稀难辨,只觉得恍恍惚惚的,看见自己走在乡村的古巷里。周围一片寂静。一袭清冷的月光流淌开来,青石板上,她听见自己双脚踩过时发出的跫然声响。也就是这时,她的眼前倏忽出现一个中年男子。那男人正朝着她挥手,她亦想赶过去与他相认。因为这个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 可是那么一段短短的路途,她却走了许久,也还是未能到达他的身边。她越走越长,仿佛她与他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河流,他们各自站在河的两岸,看到隔岸的人,彼此却无法靠近,两厢茫茫。 梦到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醒过来了。穿过窗户,看见院子里,有阑阑的夕阳的余晖,恍如隔世。她的父亲正坐在院中一个木椅上就着昏光读报纸。她还以为自己刚才的梦正是她接近虚妄的一种假想。其实她和她父亲只不过是隔着一个窗子而已,怎么到了梦里,就成了难以靠近呢。 这一年,她才十七岁,刚上大学一年级,如果记忆没有出现差错的话,那天正好是个周末。她上午和沈鹃儿到街上逛了一上午,到吃午饭的时候才回来,且吃完午饭,在客厅里坐着看了一会书,后来躺下就睡着了,还是青春年少的日子,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没精神。 最终让她确认刚刚那个场景不是幻想而是真正的梦的证据是,那个乡村古巷和她相隔已远,那是童年时候和外婆在乡下住过的地方,而如今是隔多年,她已经在现在这个称之为雾城的地方生活了许久。只是她觉得很疑惑,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间里忽然梦见小时侯住过的地方,还那样真实,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她本想再把这个梦续下去,想重新回到旧地去看一看,可当她闭上眼睛时,却是旧梦难圆。等她努力地想,心头却忽然涌现出另一些人和事,方才有一种莫名的不洁感。她觉得自己必须马上去卫生间洗澡,真正刻不容缓。 直到她走进浴缸,仰身而卧,眼朝一盏暗黄色的灯泡望着,才如梦初醒,她的不洁之感缘于周忆的眼泪。是的,当周忆对着她流泪时,不小心把泪水滴到她的手背上,当时,她的身体便突兀地颤抖了一下,还把那只手往衣服上摩搓。只是当下她真相未名,并不觉得。 她用香皂不歇地擦着那只手,眼见香皂只剩下一个杆子了,还意犹未尽,好像那只手是及其污浊的,凭她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一阵恶心感涌上来,她也并不是有洁癖的人,竟何以一个男人的眼泪为弃。一想到男人这个词,又觉得不妥,毕竟周忆只比她和他妹妹周忧高一个学级,至多比她们大一岁,还算个男孩子吧。不觉间又想起,周忆原来也是那样文质彬彬,温柔如斯的人,何以自己对他竟那样嫌恶,真正是没有道理。 然而嫌恶却依然不可抗拒。她甚至怀疑自己得上了强迫症了。 就又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来。还是白天的时候,沈鹃儿一早就过来邀她一起去看电影和逛街。她家住的是那种带有花园院子的洋房子,独门独户,地偏人稀的。而沈鹃儿家住的却是社区一般的居民楼,单元格的,像大蜂窝里的一个小孔。因此,沈鹃儿要赶来邀她出去,势必要拐几个弯,等于是倒退。 “如烟,尹如烟。”沈鹃儿在她家大门口叫唤她。一会儿才有一个保姆出来开门。这个胖女人见着是沈鹃儿,才不耐烦地睥睨着她,告诉她说如烟大小姐还在吃早饭,问她有什么事。 这才是明知顾问呢。沈鹃儿告诉她是来找尹如烟出去玩的,接着等了半晌才见尹如烟从院子里面走过来。沈鹃儿才少不得要对尹如烟抱怨一翻。“你可真正是个大小姐啊,叫了你这么久才见你出来。” “你还来怨我,我也是听吴妈说你来找我,才胡乱吃了些,赶来的。你也知道我们家讲究,吃一个饭也要弄到那么晚。”尹如烟拉着沈鹃儿的手边走边说道。 “果然是这样,你们家的那个保姆也真是的,每次我来叫你,总见她一副岸然的样子,很看不起人似的。”沈鹃儿继续埋怨到。 “你是说吴妈吧。那个女人是赵姨一手调教出来的,她对我还那样势力呢,何况是你。你也不要管她。说起来,这个世界上谁看得起谁啊。”尹如烟说道。 好在两人都有一个好目的,并未被那样的烦心事破坏心情。她们携手走在巷子里,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流落到两个少女的身上,曾经沧海的样子。还是那样青春年少的时候,时光都显得年轻可畏,一切后来的故事也都还没有发生,来不及伤怀,也来不及后悔。 “你知道吗?今天周忧会带她哥哥一起来看电影。”沈鹃儿说道。 “周忧的哥哥?”尹如烟很是疑惑地看着沈鹃儿。 “是啊,你不知道,就是那个经常来找周忧的男生,他就是周忧的哥哥。“沈鹃儿说道。尹如烟才恍然想起平常是有一个男生来她们表演系找周忧,瘦弱的个子,脸色倒白皙可人,但又是那样忧郁深沉,每次见他问起周忧,就会见到他的脸因为自己过分的腼腆而羞红,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也是因为他的这个样子,尹如烟平素倒很记得他,原来他就是周忧的哥哥,还以为呢。这个周忧也真的是,怎么有这样一个哥哥也不愿告诉她呢,生怕别人会抢了她哥哥似的。 “周忧的哥哥叫周忆,回忆的忆,也是和我们同一个学院的。他读的是美术系绘画科,比我们只高一个年级。我还去过他们家呢。他是个很害羞的男孩子,常常是我和周忧在一边聊天,他竟自坐在一边看书或画画,连话也不敢和我们多说的。“沈鹃儿描绘着周忆的样子。 “怎么,你还去过周忧的家里?”尹如烟更是惊奇地问道。这真的是很奇怪的,沈鹃儿,周忧和她不仅在同一个学习,而且在学校住的宿舍都是同一间,平时三人也是那样好的朋友,怎么这个周忧,就单给沈鹃儿介绍她的哥哥,还带沈鹃儿去她的家里,而她尹如烟居然连她有个哥哥也还不知道。尹如烟不觉抖擞了一下。 “你也知道周忧的父母都是高级干部。她家住的房子也和你家的一样,是带有花园的一幢别墅,也是在近郊一带。”沈鹃儿并没有发现尹如烟神情的变化,依旧叙述起她在周家的见闻来。她说当她们和周忆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周忧有时会突然消失,单留她和周忆两人在一起,才发现,周忆也不是完全不会说话,偶尔还能谈些天,都是身边的无关紧要的,还也听他问起你的一些事来。 “他会问起我?”尹如烟更是奇怪地问道,心中又有些自豪感。 “是,他经常在不经意间问起你。他到是记得你的名字,开口也叫你如烟。只是我不明白,你和周忧的关系也不错,怎么你连她有个哥哥都不知道。”沈鹃儿这才觉察到了一些微妙的东西在里面。 尹如烟自然也是满含辛酸,想想一定是周忧嫌她家是旧资产阶级,不敢把自己的哥哥介绍给她知道,也是为了保全什么。“是啊,可能是她忘记给我介绍了。”尹如烟黯然笑道。 “还有,我也很不理解周忆这个男生。他虽然是个男孩子,但是却比女孩子还多愁多感的,总是喜欢流泪。有时候见他坐在墙角看自己画画,只见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像下雨似的,整个脸庞也都布满了泪水,我们看着奇怪,可是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等到周忧喊‘不好了,下大雨,要涨水了’,才见他似乎有所感觉。然后我问周忧这是怎么回事,周忧也说不知道,只调侃着跟我说,世间的男人都是泥作的骨肉,惟独她的这个哥哥,也和女人一样,是水作的骨肉。而且那水还是泉水,他的两只眼睛就是两个泉眼,需要经常流出身体里多余的水,保持体内的湿度平衡,要不然他就会被自己淹死。听着到像旧小说里的人物,现实中哪有这样的人啊。真的是,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样喜欢流眼泪的男人。他的那个样子,好像是别人亏欠了他什么东西一样,教人看了很难过。” “是啊,跟小说里面的人一样,谁会喜欢这样的男孩子呢。”尹如烟听说周忆的事情,内心踟躇着,想如何一个男人喜欢流泪,而且流泪的时候自己却不觉得。 这样想的时候,尹如烟才又在浴缸里将自己的手仔细摩挲一遍,分明有一样东西挥之不去。便是这个男子的眼泪落在了她的身上,才使得她有种失去贞洁的错觉。仿佛她的余生都必须委屈于他的左右,她是再也不能嫁给其他人了。她亦不知道,身体里烙下了另一个男人的眼泪,这是不是一个劫难的开端。 然后在电影院,周忧的用心趋于明显,她一心想要撮合沈鹃儿和周忆在一起,好教沈鹃儿来分享她的哥哥,也教她的哥哥来分享她的朋友。所以买票是,她故意把沈鹃儿与周忆的座位号安排在一起,而且她自己则坐在他们与尹如烟之间的位置。尹如烟被隔绝在外,成了和他们三人没有干系的人。 第2章 可是在入座的时候,沈鹃儿故意把自己的票和尹如烟的票对换了一下。这样,尹如烟便和周忆挨着坐在了一起。别人倒不觉得有什么,惟独周忧却误以为是尹如烟有意要拆散沈鹃儿和周忆,有意要离间她的友情和亲情。于是周忧脸上一直是木木的,有些病态,不过她自己看不见,又因为电影院的光线不足,别人也没有看见。 黑暗中,尹如烟透过屏幕反射过来的微弱的光亮,看见周忆的脸庞两侧都挂着泪水。那泪水肆无忌惮顺势滴落下来,仿佛两条珠帘一样。每一颗都是他内心的忧伤。她不免想要劝慰他,可话还没有说出口,才又看见周忆已经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她。也就是在这时,她的手不经意接到两滴泪水,滚烫的感觉,迅速的收回,却为时已晚。 周忆看见尹如烟正忧愁地看着自己,不解,问她怎么了。他竟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在流泪。 “没什么,”尹如烟笑着说道,“你刚刚在流泪。”此时周忆才抬起手用衣袖去揩脸上残留的泪渍。 泪水对男人来说是个绝对的禁忌,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流泪,更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因为它像人的裸体,自己看见倒没有什么,但暴露在外人的眼里,就是一件可耻的事了。把自己的感情无端地交给别人看,虽是纯洁的,但却是对别人的不尊重,理应受到谴责和唾弃。 “啊,对不起,如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体内太过湿润了,像藏有一片深邃的泉水,且经常需要通过流眼泪来保持体内的湿度平衡。而这泪水又常常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就流出来了。有时吃饭,吃着吃着就见饭碗里掉满了水,有时画画,画着画着就见图画被水浸湿而模糊不清,有时睡觉,一觉醒来发现枕头湿透,似乎能挤出一缸子水来。泪水如此泛滥,教我防不胜防。”周忆低沉地说道。他的脸上是一片荒芜的景象,亦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需要得到别人的宽宥和理解。 “看过医生了吗?”尹如烟不觉关心地问道,“也许你这个是病,应该去看看医生的。” “怎么没看过,只是那些医生也很为难,并不能解释清楚。他们给我的身体做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没有什么病征。”周忆说道。“也看过心理医生,给我的解释就是说我这个人天生有一股伤感之气郁积在五脏六腑,当这种气息升华,凝结成水,便通过两只眼睛流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怪事,是人都有这种气息,不过是我比常人更为厚重些,也多了些愁感,显得泪水就充裕了些。而要医治好这个病,只要平常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感情,少想些伤感的事情就是了。除此,还有一回,也是个偶然的机会,我在路上遇到个江湖郎中,他一看见我就知道我和常人有些不一样,自问了我是不是有什么病,我也没有顾虑,只和他说了我喜欢流眼泪的事情,他才说他有个良方可以治好我的这个怪病,说是要我孤独一世才能好。” 周忆说时,停顿了半晌,尹如烟才说这个治法倒很奇特。周忆也说,“是啊,那也只当个笑话,听着好玩,谁又能当真呢。说什么孤独一世,那不是咒我吗。要那样就算能治好,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听来像传奇一样的事在尹如烟听来还真的是匪夷所思。待周忆说完,她才又很有兴趣地端详了周忆一翻。光亮处,她看见周忆的眼眶里的两只眼睛冰清如水,异常明亮,似有无限的深情,正要和谁诉说。也就是在这样两两对视里,尹如烟才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毫无忌讳地看人家的眼睛是不对的,便匆忙地收回了眼神,内心如拨浪鼓一样左右摇摆,丁冬作响。谁知道呢。或许就是这样的两两对峙,到成了后来的无以为继。 从电影院出来,四人并排而行。早有周忧在一边正气凛然地走到其他人面前,高昂着头颅,煞有介事地学着电影里的江姐说道,“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你们休想从我口里得到任何消息。” 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一想到周忧这是在模仿电影里的人,才见三人在一边大笑起来,说周忧演的还真像。直到惹得路边的人侧目,几人才止住笑,才又讨论起刚刚看的电影,有哪些情节是可笑的,还有哪些是可以当真的,有哪些镜头穿帮了,还有哪些演员的演技很一般等等。 第一章晚餐(下) 第一章晚餐(下) 年轻总是一种资本,可以恣意妄为。这一天就像是一个故事的开头一样,但又因为它的闲散而不能作数,只能当作原来和当初。 听到钟声,是上午的十一点,太阳才刚刚成熟,光芒也还刚刚长成针状,刺在人的身上,痒痒的,却不怎么疼。街上热闹还没有散去,远处有卖桂花糕的,还未见到糕的影子,那香气就已经把人掳掠了,亦是熟稔的感受。周忧独拉着沈鹃儿抢上前去。自然,周忆和尹如烟便落在了后面。其实也没有什么的,但两人都想到有什么的地方去了,也就变的有什么了。 一路上,彼此都没有话,沉默着。但独处的两人如果不说话,其心里还是在对方身上的,也是心心相印的。都不敢往对方身上看,只低着头,见到彼此的影子,两厢偎依的,但又是各行其是,一意孤行的。然后又是自觉或不自觉,彼此都通过对方的影子来猜测对方的模样。 尹如烟的身体应该是苗条细致的,偏瘦,倒也刚刚好配得上她的身高。尤其是她的两条修长的腿在阳光下近乎完美,加上她本身穿着得体,这美便越发凸显了出来。接着是她的脸,当然,此刻他是不敢朝她的脸看的,但也是早就见过了,知道上面明眸皓齿,面容姣好,更有那披肩的头发做衬托,真正美的有点残酷和苍凉。 “你们才来,”周忧手里捧着两块糕分给了周忆和尹如烟,“没见你们这样,一个个走的这样慢,那样一点子路就走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说着便和沈鹃儿一起取笑他们两个人。“还是才认识就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了?” 真的是,那么一段路,在她和他走来真有些漫长遥远,穿过了世间的一切生离死别一样。 尹如烟从浴缸里起来,她自己也有些模糊了,周忆并没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憎恶和讨厌的,何以他在她心里竟是如此的嫌隙不安。在镜中,她看见一个裸露的女子,洁净无暇的乳房,白皙磊落的双臂,难以想象,上面留有一个男人的眼泪就忽然间不甚纯洁了,好像被玷污过一样,通身上下,都有着破败的感觉。 尹如烟洗完澡以后,才出来。大厅里,她的弟弟尹建民正在放音乐,音乐的曲调听起来十分的伤感,尹如烟令他换一个唱片。才见他吐了吐舌头,接着便又换了一个。 他们家的晚饭一向很晚,也是因为这天是周末,大家都在家里吃饭,少不得要多做几个菜。且他们家的保姆也极尽阿谀之能,总喜欢变些花样作饭,这样一来,把晚饭的时间拖的越发晚一些。此时,一家人都闲着等饭吃。家里人都不大爱搭讪,除了那个音乐的声音以外,再不能听到别的声响了。两层楼房,近十个房间,笼罩着阴凉的气息,活像一个个灵柩,而这整个房子,就是一个大的坟墓,十分的骇人。 尹如烟把头发捂干以后才开饭。一家人围坐在餐厅间,也是没有一句话。一盏昏黄的吊灯悬在餐桌上方,流下微微的光芒,整个饭桌更显得寂寥而枯燥,隐隐约约。 坐在上席的是尹如烟的父亲。他的脸上呈现的是那样沧桑漠然的表情。固然有天生的习性在里面,但那种表情亦带有一种阶级色彩,是这个年代社会主义社会旧资产阶级常有的表情,出身高贵,且多有留学经历,回国后子承父业,做了继承的资本家或者说工商业主。因为社会的变革,最后成了一民普通的公司职员,拿着定息和工资,本身是极其优越的。但时代并不以予承认这种优越,也是这样,在骨子里,他们被时代划上了一种忧郁的封印。年深日久,这种印记直观地显现在了脸上,成了性格的代言。 还是很小的时候,尹如烟就没有见父亲笑过。她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凛然孤立,沉默寡欢,不苟言笑的样子。以后渐渐的长大,等她站在另一个高度去看望,依然发现他的生活迹象并不没有变成她想要的那种。从根本上来说,她是很失望很沮丧。她隐隐有一种罪恶感,觉得这个家庭的腐朽与没落,他的冷漠正是一种惩罚。 还记得有一次,夜深无眠,听见房间外的大厅楼梯上,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异为剧烈的声音似乎要把她的心肺震碎。她突兀地从被卧里爬起来,探出一个头,接着听见那个声音由远及近,她的身体像斗筛一样瑟瑟地颤抖。她仿佛听见一个男人的叹息,黑暗里喑哑的气息穿过门缝传到她的耳朵里,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击的她胆战心惊。 然后又是静,无边无际的静。她的惶恐更为剧烈些,心中忽然涌现出无限的爱和恨,且爱恨交织在一起,一齐使她喘不过气来。最后她愤怒了,因为愤怒,她的恐惧也随之减弱,最终泯灭。怒火越来越强烈,从心里开始,一直蔓延到头上,她的脸也因为高温度的怒火的灼烧而扭曲起来。 看见了,一抹惨白的月光杀在窗帘上,风乍起,她看见薄薄的窗帘摇曳开来,在墙角透下洇湿的影子,孤魂一般。她掀开被子,光着脚走到窗边,一把扯开帘子,望见清风朗月的庭院里一派沉寂。 一棵茂盛的梧桐花树,树上挂满了铃铛一样洁白清幽的花朵。 第3章 那些花流落在夜时的光景里,繁华似锦,钝重地压在枝桠上。因为花季将了,那些花如下雪似的纷纷往下落,寂静无声。只有白茫茫的花雨兀自在地上堆起一个个花冢。正是皓月当空,月华如水般倾泻下来,落在那些花冢上,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凉和难忘。接着便见风来了,扫打在这些落花里,满庭的花瓣飘零,翻墙远走,空气中余留着淡淡的香。 她才忽然感觉很困,需要回床去休息。然后重新躺在被卧里,一下子就睡着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那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亦是假的,那不过是她的一种接近恐慌症一般的幻觉。等她一觉醒来,只觉得安然。或也有遗憾,这遗憾就像是被人当众骂自己是资产阶级臭小姐一样,没有还口的余地,只能是让它过去。 趁着昏暗的灯光,尹如烟借眼偷窥了一下她父亲的容颜。记忆并非完好无损,有时记忆会在岁月的侵蚀下层层剥落,只留下班驳的印象。想想这还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回头看,却也觉得陌生不真实,总有一种被抽离了的感觉。尹如烟不是那种喜欢珍藏的人,单她却喜欢怀念,使得有些东西常忆常新,却也似是而非。那容颜,她不知道自己能够惦念多久。 “尹先生,我来。”赵姨接过尹如烟父亲的饭碗给他盛饭。这是他们夫妻两的把戏,相敬如宾,却又冷淡无情,儿女们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家有保姆,但对于他们父亲贴身的事物,赵姨是一概包揽,盛饭,洗衣,端洗脸水或洗脚水等等,仿佛丈夫是她手中的玉石戒指,她必须小心管护,以防碰碎磕破,不得不说,赵姨没有一样是不尽心的。而她给人的感觉也像是端庄贤良的。 但事实并不完全,还要分开来看。固然赵姨对自己的丈夫是那样一味体贴,但她对自己的儿女和尹如烟却是极近苛刻,甚至于刻薄。赵姨是那样一个美艳的妇人,即使穿着质朴的衣服,她的姿色也是无法被掩盖的,何况她是那样一个懂得打扮和保养的女人,年近四十,走在街上,别人还会以为她是个刚结婚不久的新人。但正因为她的美丽,尹如烟更觉得可恨,想她的狭隘的心灵根本就配不起外表的美丽。 赵姨盛好饭把饭碗递给尹先生,她的脸上亦有一种难以言语的幸福和满足。尹如烟见着,心里更是觉得可恨,觉得那是对她父亲的一种亵渎。她恨她,很久以前,或者说从一开始尹如烟对赵姨就有极大的不满。而赵姨也自然能感觉她的仇恨,对她也是怀有恨意的。 赵姨恨尹先生的这个私生女,很大程度上觉得尹如烟的存在是对她的一种侮辱,但她又不敢也不愿恨自己的丈夫,唯一泻恨的对象也就是尹如烟这个孽种了。尹如烟像是她身上的一块伤疤,另她不忍触及,却又避免不了。因此,每每咬牙切齿,恨不得尹如烟立刻在她眼前消失。 同样,尹如烟对赵姨的恨,也是缘自自己父亲,她觉得父亲娶这样的女人是人生的一个败笔,但她又不愿恨自己的父亲,就只能是恨赵姨了。她觉得赵姨的存在是自己身上无意长出来的一块毒疮,那痛亦是长久的,每每触及,立刻觉得揪心。 私下里,尹如烟与赵姨总是短兵相见,斗争的厉害。本来,尹如烟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未免势单力薄,但她却是有一样坚强不屈,决不服输的品质。而赵姨那边人马虽多,但也多是由她自己一个人孤军作战。于此,两两对峙,也就长此以往了。 赵姨一共生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她的女儿也就是比尹如烟小一岁的妹妹尹爱萍。尹爱萍其实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她是那样一个毫无斗志的人,性格恬静寡落,更为像她们的父亲。且她与尹如烟之间,也并不像赵姨与尹如烟那样有什么难以平衡的怨气。她与尹如烟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冷漠或者说是一种和谐,没有干戈,也没有玉帛,很难想象,她们虽然是姐妹,但彼此可以一连几个月不说一句话。完全是对待陌生人那样的对待对方。这种和平共处的方式可是比与赵姨间的剑拔弩张还要让尹如烟觉得不安的。底子里,尹如烟还觉得赵姨更为可亲,至少有正常人的感受。 然后是尹如烟的弟弟尹建民,他也是赵姨的孩子。且尹如烟与尹建民之间的斗争更是直接。他可不像赵姨那样喜欢来暗的,更不喜欢像他姐姐尹爱萍那样坐视不理,他和尹如烟的斗争就是直来直往,不留余地。更为剧烈的时候还有肢体上的冲突,针尖对麦芒的那种。尹建民骂尹如烟是杂种,尹如烟则反击说他是婊子养的,她那样一个口齿清白的人一叫人伤了心也还是无所顾及的。然后有时会扔东西,扔着扔着有时就又打起来。其实打架倒只是过家家,不会动真格的。打了以后,还能迅速好起来。 也是因为家里的氛围很压抑,尹建民倒还喜欢和尹如烟来那样一两个战争,适可而止,满足了一种亲近感。尹如烟也自当是知道的,所以,在这个家里,也就还剩与尹建民的斗争觉得暖心一些。私下里,两个人还很友好,能够产生真正的姐弟情素。 尹建民不惯和二姐说话行事,却喜欢和大姐斗嘴打架,且时常大姐大姐地叫尹如烟,并且还经常让着她,她也就更是体惜了。平常太平的时候,两人竟比亲姐弟还亲,尹如烟是比他的亲妈亲姐姐更关心自己的。有时觉得无聊了,两人还会制造战争的氛围,以此发泄对这个家的不满。到了最后,尹建民和尹如烟之间的斗争也就成了一种游戏了。 一家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吃着饭,四周是沉闷的空气。生活的久了,也就觉得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有时偶尔才想,她是真正的成了这个家的人了。 十年,十年了。尹如烟这个晚上忽然想到这个,可不是吗,她从乡下来到这里已经过去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寄居在父亲的这个家里,其中的朝夕冷暖,晨昏几度,匆匆流了过去。回首探望,竟是心伤。什么都是别人的,她什么也没有。 她只管住着别人的房子,睡着别人的床,穿着别人的衣服,吃着别人的饭,连看见的都是别人的人,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先吃完饭,照例是回自己的房间里。尹如烟退出去,才在门口回眸的一刹那,看见屋里坐着的人,恍然间觉得自己和他们是那样的陌生。一爿黯然的灯光下面,各人埋头吃饭,这样的情景让她很觉得凄楚。忽然想拔腿就跑,可脚却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没有,没有,她像是着了魔一样,越看越难受。还记得读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感冒发烧,自己被人送到医院里,周围都是陌生的人。等她大叫着说要回家时,却听人问她她家在什么地方,家里有什么人怎么联系。那一次她才忽然觉察到,自己没有家,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联系的,才呆呆地哭了许久。傍边的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安慰她,她却依旧没了命的哭泣。 那时的感受又回来了,她现在真的是个没有家的人,虽然现在在这里。她看见的人和她之间隔着一道玻璃,她进不去了。灯光潺潺,人影憧憧,就是这些人,她与他们共处一室生活了那么多年,一转眼,却觉得不认识他们。 接着又想起多年来的辛酸往事,亦如自己怎么样的受到赵姨的讥讽,怎么样受到父亲的冷遇。然后是母亲,那个在她出世不久以后就离开了的人,从来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子。如果她还有母亲在自己的身边的话,或许又会是另外一种情况吧,至少是比现在会好一点。 就在尹如烟这样站着想的时候,倒已经有许久的时间了,才要返身离开时,却看见她的父亲正在望着自己。她的心思瞒不过他的眼睛。她被当场抓获了。那锋利的目光扫在她的脸上,立时觉得火辣辣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划伤了一样。她已经来不及藏匿,就被他的眼睛制住了。 霎时间萌生出几许落寞和遗失感。他的目光里有她昔日的影子。透过他的眼睛,她看见自己的前半生,回忆被打上岸滩。她忙地转身,直奔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上,忍不住地抹泪珠。 正是个晴朗的月圆之夜,迎面的窗台上还搁着一层粉黛月光,清冷又明媚。然后风从窗户外吹进来,拂动着她的衣袂,栩栩的感觉。多少年的春华秋实,多少年的山高水长,那个催断心肝的回忆又来袭击她了。 是黄昏斜阳,光影扶疏。山林,溪涧,断崖,嫣红色的云霞。她的手被他牵着,走在向晚的路途间。沿途是沟壑丛生的荒岭和广袤无垠的天幕。然后是笛声弥漫,光阴惨淡流离。她偎依在他的身边,静静地聆听着,眼前是云海翻滚,波涛汹涌,大片大片的风景变幻着,苍穹有如深渊,承载着那些过往的情景。 男人长叹一声,早有泪水盈眶。小小的人还不知道有什么事会让一个男人这样的伤心落泪。她疑惑地望着他,但见他的脸庞一丝丝一缕缕缠绵悱恻的珠子滚落下来,那样子令她觉得可怕,身子不由到颤了一下。 然后怯怯的,伸出双手去接那些华丽破碎的珠子,扑簌簌的,手心里汇集成渠,是温良热烈的感觉。她的心也因之振奋,像一场浩荡的洗劫。每一滴眼泪都牵动着她幼小的心灵。 恒有繁华落尽,日月荒芜之觉。人还是好的,心却患上了顽疾。她的一生纵是千般流转,尽须向这个疾病低头。 流年菲薄。 刚刚那一幕落下了,一切恢复到眼前的世界,行云是今夜的行云,流水是今夜的流水。 第4章 那方月色凄清,何曾知道人心的难过。尹如烟站到窗子边,拉开窗帘,又一次看见外面花如雨下的景象。 也罢,明天还要赶去学校上课,尹如烟就又按下心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章陈园(上) 第二章陈园(上) 或许 怀念即是一场悲剧 我看不见你的今生 你亦看不见我的前世 是陈园里的一块墓碑上的墓志铭。陈园亦是学校里一个偏僻的园子。陈园这个名字是根据以前一位去世了的陈姓校长来取的。而那个墓志亦是陈姓校长的生前亲笔。斑斑字迹篆刻在石碑上,呈现出一种沧桑的氛围。四季在这里轮回,均被视而不见,故事也被封存了,无人问津。曾经不舍或舍得的时光都不再了,园子依然,物是人非。那些人,那些事,也都换了一代又一代。 周忆又来到陈园里写生。他找了个边角的位置,先支好画板,再把画纸裱好,盛了水。接着将各色颜料从画箱里拿出来,坐于一边开始画画。画笔挥动,自是丹青如水,徐徐地落到画纸上,时间都被遗忘了。 先画好轮廓,一池,一林,一屋,一碑,一径,洗练当然,均截取其中的要点来画。因为是春天,整个园子的景象未免壮观。花团锦簇,芳草萋萋,萦绕于池畔墓地屋前径旁,自成一格,又争奇斗艳。那边毡一样的绿草蔓延过境,路经池子,则和浮萍聚集,当是和平共处。又绵延而去,到池边的柳树下,和树上的绿叶相互衬托,那绿竟是攀沿直上,挂在枝头,扶摇可得。 然后就是细细刻画,石碑在树林里,端然耸立,像一个守护者。芳菲处,有落红如茵,绿草也被染成了靛蓝和绛紫。又由于树林阴翳,郁郁葱葱,少不得成了玄青。然后是拐角处,忽然遭遇一栋矮房子,则一下子被中断,颜色也必须重调,加上青黛和紫灰。绚丽的景色一再推移,氤氲着一股呛人的气息,天真而又邪恶,令画画的人难以平复。手头配好的颜色居然都不够用。 改天再来的时候,春天已经又短了些,各色的花有的开始凋零,萧萧瑟瑟,耐不住春光易失,阑珊将至,不得不败下阵来。此时的画,不知该从何下手,只觉得落英满地,一派伤人的景象,心中亦是不忍。那些花儿眼看就要化作尘土了,结局就在不远处等着它们,犹有许多的壮志未酬,许多的好梦难续,真正是无可奈何。 周忆看着这样颓败的气色,不免凄然无语,心里有许多说不出来的嗟叹。然后眼泪浩浩荡荡地滑落在脸上,是那样的不能自己。等好一会儿,才开始作画,伤感更是一抹推一抹,阻也阻不住。 是黄昏落日,沉沦在大地上的光辉一点一点暗淡下来。树林和房屋被灿黄的光线笼罩着,变的模糊起来,纸上勾勒的线条,更是影影绰绰,画面一度浑浊。接着是满天的云霞堆积,云波浩淼,一卷一卷地拍打着天际,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颜色千变万化,更是无法入画。 周忆也觉得为难,便只好收笔。此时,天也暗了许多,周围的暮色围拢过来。周忆收拾好作画用的纸笔颜料等物,便背着画板,准备离开。 走到陈园的门口,又回过头来,看见那边的小屋里已经有灯火盈溢。周忆才想起这里的守园人来。白天见那个老人佝偻着腰,步履蹒跚,打扫园内的路径,还不时在一边看他画画。 夜幕更低一些,更重一些,整个林子就只见那边屋子里的灯火了。四周沉没,寂静无垠,周忆依旧伫立在那里,双眸停留在那片光芒之上。他想守园人没有亲人朋友,一个人在这里住着会有多么的孤独啊,身边竟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想着想着,周忆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春寒袭过,不觉抖了一抖。接着又听见嘎吱一声,一扇门被推开了。烛火也被移到了另一间屋子,周忆知道的,那幢小矮房,一共有三间屋子,正中的那间是个大厅,有一道通往外面的大门,然后正厅左右两边还各有一个侧间,一间是睡房,里面摆了一张床和一张旧书桌,另一间则是文献资料的小型收藏室,书架上堆满了书。 每个房间都有窗子,是以周忆可以隔着窗子看见守园人进到了睡间,以及那盏摇曳不定的灯火。他几乎可以看见守园人将烛台放置在书桌上,那右手微微战抖的动作。等了一会儿,才见烛火熄灭了,想守园人该睡了吧。他睡的那样早。周忆才展转着离去。 下次周忆再来陈园的时候,那个守园人正在打扫池边的花瓣。两人各行其是,待到守园人将园子打扫完以后,才见他侯在周忆身边看他画画。完了守园人端来茶水让他喝。周忆也自觉老人很温和,且心里自觉都是熟悉的,便搭起话来。 老人告诉周忆一些自己的事。他姓柳,本是一民国民党的高级将领,解放战争时投降进了监狱接受政府的改造。在狱中过了十年的牢狱生活,因为虔诚悔过,改造良好,被放了出来。且政府又考虑到他家里没有什么亲眷,晚年竟连个依靠的人都没有,才又安排到这里来守这个园子,每月拿着工资和补贴,衣食无忧,倒也过的安生。 “有时想想从前的人,从前的事,恍如一梦,什么也没有留下,到头来还不过是一个人。很小的时候,一直都以为人生必须做一翻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等到年老之时才不会有遗憾。但现在想来,那真的是太天真了。天地虽然宏伟,而人却很渺小卑微。”是那样凄楚哽咽的白描叙述。 还记得年少时候告别故乡和亲人,单枪匹马,只身前往陌生的地域,开始与世俗抗衡,作过马倌,作过教书先生,打过仗,吃过子弹,成家立业后还出过家。等到国难临头,才又复出为一名将领,行军打仗又是十载,之后入狱忏悔,再在来了这里守园子。 时间真的是不饶人的,它使人疲倦,使人受伤,使人难过,使人失落,还使人死亡。 周忆听着守园人的叙述,心里又悲凉起来,眼见那头白发,曾几何时还是黑的。 然后是。 南方古镇的青石巷,逼仄的阶梯连绵而清冷,上面还盘旋着经年的苔藓。远远的听见人声,是一群嬉戏的少年,此时正由私塾放学回家。落日哽咽苍凉,高墙内伸出海棠花枝,沉默而又肆意地开放着,与凛冽的暖风一道袭人心肺。 路经一个门第高昂的人家门前,忽然听见有姑娘的哭泣,才知道那是邻家大伯的大女儿,说是要出嫁了,这时正在哭嫁呢。回到家里,又在家人的闲言碎语里得知那个大姐姐嫁的人是个官宦人家的儿子,不过是个残废。 深深地叹了口气。才在第二天就听见隔壁那家的哭丧声,最后听母亲说,那个要出嫁的新娘子头天夜里上吊了,年纪轻轻的,太也不值得了。随后见母亲忙着赶了过去帮忙办丧事,忙到很晚。她还不知道我曾跟在她后面到那里看见了那个不堪的场面。 春天的南方,一行穿着白衣的人,途经门前的巷子,抬着棺木,隐隐有人的模糊的哭声,背后还留着袅袅的回音。而没有人知道,躲在门后的我,曾经目睹这一事实。陈旧的石阶微微翕动,嘎吱嘎吱的,觉得难忘。 ——是旧日的悲伤记忆。 又有一次,我在舅舅家和表兄弟玩耍,才在一个屋子的房檐下看见几缕裂痕,顿觉无语。堂皇的背后,竟然深藏这这样不为人知的缺陷。才又自问,浮华的后面还有多少这样的裂痕呢。那些裂痕又到底见证了多少虚伪和不堪。 直到后来,我几乎跑遍了全国,岁月流转,以迅疾的速度将一切过往封锁。日益孤立,对生命一再省视,不甘和无奈,每次看到阳光反复,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紫薇花的香味,不觉黯然伤神。男人的感情并非坚如磐石,更多时候,在雍容体面的背后,藏有几缕不为人知的裂痕。 字句断断续续的,但周忆还是能听懂守园人所要表达的东西。他亦是感同身受,觉着守园人的故事对他自己的人生有莫大的指引意义。且周忆原本是个感情丰盈的人,每次听完老人的叙述,他的心中都会涌起一阵巨大的浪潮,两只眼睛自觉的湿润,眼泪淌了下来。 然后是尹如烟,以青春华丽的姿态闯入他的世界的。他看到的她,如同摇曳在晨雾里的水仙,当时清泠俊秀,上面还微微躺着雨露,虚幻而流丽。在他年少的路途里,邂逅了这样一个女子,他的生命因此而出现转机。只是他尚不知道,到底情归何处。 当时,周忆正在给连日画着且几近完工的一幅油画打高光,就见他的妹妹周忧和沈鹃儿,尹如烟从园外进来。他才也放下笔,和她们打招呼。 “我说他在这里吧。”周忧以埋怨的口吻向身边的两个同学兼室友说道。 周忆不由脸红,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低声说道,“我在这画画。” “不然你还能做什么?”周忧抢先一步说道。 “周忧哥哥在画什么啊,能不能借我们看看?”尹如烟和沈鹃儿走上来,看着画纸上的画,细细观摩了一翻。 “也没什么,就是见这个园子的景色不错,课闲时候来这里写生,胡乱画了些东西。”周忆本想遮掩自己的画,可见尹如烟和沈鹃儿已经到了跟前且在那里观看了,倒也不好意思。才又循着和她们两个一起省视自己刚刚画的东西,忽然很羞涩地说,“这个屋顶的色彩没有处理好,显得脏乱。”说着便要提起画笔去修改。 “也已经够好的了,还在学习的时候都能画成这样,可见造诣很深。 第5章 将来指不定要成为闻名世界的大画家的。”尹如烟望着画面说道。 “哪里,这也算是一般的。”周忆谦虚地说道。接着才又想周忧她们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 “你说呢。我们也不是来找你的。我们也是来这里逛逛的。难道许你来就不许我们来了。”周忧说道。“没有想到这个园子还挺有趣的,我们去四处看看吧。”才是要周忆领她们几个去的。 周忆对周忧颐指气使的脾气已经习惯了,也不以为意,径直放下画笔,领她们三个女生到园子各处走了走。走到那个旧房子前面,守园人不在,周忧却硬要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她不但自己要进去,一手还拉着沈鹃儿,像她这样贸然地登堂入室,心里还是有些畏惧的,行动委琐起来,并不敢一个人进去。 “忧优,你不要胡来。”周忆在门口劝阻。但亦不过是徒劳。实际上,像他们这些年轻人都是有很强的好奇心的,且周忆也是因为以前进去过,没有了好奇,才不免出于礼貌和修养,不敢自专。 周忧是听也不要听她哥哥那一套,早就进了屋内。起首步入的是这个房子的主间,也就是这个房子的大厅。顺着门外涌进来的光线,才看清了屋内的摆设。迎面的那堵墙的中央贴着一副对联。对联并不工整,反而有些奇怪,左边是“古来无善举”,右边是“都是苦命人”,横批是“殊途同归”,看那字是繁体的,猜想是很早以前就有了这样的一副奇怪的对联。 然后再见对联边上的墙壁上还挂着几幅字画,有一副是“清明上河图”的赝品,还有一副古代山水写意画,题了李义山的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接着还有一幅很奇怪的字画,完全看不见画面的内容,只隐约可见几行人和几个字,凑前去看,见那几个字是“画在心中”。周忧免不了又要讥笑一翻,说这个画画的人到真会故弄玄虚,用几个字就想把人打发了。 低头就见大厅里的陈设,一张八仙桌和几章旧椅子,都是落漆班驳,很是凋敝杂糅的样子。才见桌子上摆放的亦是一些杂物,于此倒和那墙上的诗画意境相去盛远,不值一提。 最后就是正房两边的侧间,左边那个储藏文献资料的房间上了锁,周忧见进不去,只好作罢。右边那间的房门也和大门一样是虚掩着的,周忧一把把门推开。才见是守园人的卧室,里面靠墙角的地方摆着一张床,被子叠放的很整齐,接连床头和窗户倚靠着一张书桌,上面摆放着几沓书,以及一个笔筒。尤为显眼的是,桌上还摆着一盆兰花草。正是春天时候,兰花草吐出鲜嫩的叶子,给人碧绿无暇,清幽洁净的感觉。且那盆兰花正好有窗户外的阳光作垫,空气也随之沉寂和安详起来。亦是什么都可以不记得,只有这令人心仪的花草。 是那么一个春华如斯。 外面,周忆和尹如烟都不敢贸然进去,只好站在门外等候。周忆亦有些失措,像他这样一个大男孩,单独和女生相处起来,心里还是没有主意的,做什么和不做什么都不能自主,任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敢擅自说话,生怕说漏或说错什么似的。 倒是尹如烟觉得与周忆这样站着不说话是很难为情的,才搭讪起来,问一些日常的琐事。周忆一一如实回答,且苦于口吃枯涩,说话时候,心里还战战的,也不敢反问一些事情。 “周忧哥哥,你是不是怕我啊,怎么说话这样小声小气的,比女孩子还胆小。”尹如烟不觉笑道。 周忆也为尹如烟的这个话觉得很丢人,才也回笑着,丁丁地望着她。这下倒使得尹如烟不好意思起来。回头跟周忆说,“我们到那边树底下去吧,凉快些。” 时光就是这样流溢着,不动声色,不知不觉。日影越过界沿,随着两人的脚步移动。两人依旧断断续续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连时间都搁浅了。 走到那边的树林里,又一次看见了那块青石墓碑以及上面刻着的那几句文字。文字依稀,倒影着粼粼的绿光,显得苍茫而古旧。陈姓校长已故,但他生前的那些句子还遗留了下来,成为不朽。两人兀自伫立在墓碑前,凭吊一翻。心中隐隐扯动,仿佛看见了一段离奇的故事在上演。 故事中的人,带着各自的命运和前途,走到了一起,然后在狭小的天地和短暂的时间里,演绎着彼此不同的剧情,分别或厮守。其情其景,有几多的车水马龙,几多的天荒地老,几多的相濡以沫,几多的始乱终弃。最后都要成为过去。渐渐的,渐渐的,尘埃落定,转眼就已经物是人非,一如来人纸上的一纸吊唁,再是轰轰烈烈,也终究还是消逝。 “周忧哥哥经常来这里吧?”两人回到现实里,故又说起话来。 “是,因为这里的风景很优美,我经常喜欢来这里画画。”周忆低声答道。他的眼角还残留着一丝泪痕,湿湿的,不过他自己倒不觉得。 “你倒是很用功。”尹如烟莞尔一笑,说着又看了看周忆画的画。 尹如烟当时正是穿着一件白布衬衣,靛蓝色的裙子,站在池边,临水照镜,两两映衬。周忆竟望的出神,他所见的女子里,确实无人为继,只想若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他什么也甘愿。 尹如烟也觉察到了周忆正在盯着自己看,脸上绯红,才要逃离,便假装弯腰去整理鞋带。才在弯腰的瞬间,又见周忆的裤脚上裂开了一条缝,或许是刚才在树林里的草丛间经过时不小心被荆棘钩住,扯开来的吧。尹如烟才提醒周忆。 周忆一直和尹如烟在一起,对自己的裤脚开了逢也是没有知觉,才也惊讶地说道,“啊,怪不得,我刚才听见一个响声,还不知道什么事,原来是裤子被什么东西拉破了。” 两人都无奈地看着那条裂缝,想着等下出了园子让人看见,一定会被人笑话的。最后还是尹如烟想到了,“我那里还有针线,要不你在这里等着,等我拿来针线给你缝上。怎么样?”看来,她倒是很心疼自己,周忆想。 也只能这样了。尹如烟让周忆等着,自己便提前出了园子回宿舍去拿针线过来。才出了园子,周忧和沈鹃儿也都从那厢旧屋里出来了,听说尹如烟走了,都埋怨她,说她总是那样独断专行。周忆也不解释,只把扯裂裤脚的事当成自己和尹如烟两人共有的秘密,一方不在场,另一方是不会随便说的。 “你们先走吧,我还要把这幅画修改好了才走。”周忆随即找了个借口,端坐在画架前,并不说明要等尹如烟回来的真实原因告诉她们。 周忧见她哥哥那样固执,也就不再说什么,先行出去。才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哦,对了,倒把正事给忘了。哥哥,这个周末我们班组织去郊外游玩,你去不去啊?”原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陈园里找周忆的。 周忆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为的是让周忧和沈鹃儿快走。过后,他才才想这个答应是那么的正确。因为这样的话他又可以和尹如烟遇见,且还可以一起度过一段时间。 第二章陈园(下) 第二章陈园(下) 周忧和沈鹃儿离开不久,尹如烟就拿着针线盒急匆匆地来了。本来他们这样的举动蛮可以正大光明的,可她也瞒了周忧和沈鹃儿独自前来,却是和周忆瞒着这件事不说的作法不谋而合。如此一来,两人之间倒真的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因为周忆只穿了一条裤子,所以不便脱下来。两人只好互对着坐在地上,周忆将那条裤脚有裂缝的腿平摊在尹如烟大腿之上。尹如烟则把周忆的裤脚捋起一段,按着原来的线缝一针一针地缝起来。且因为不方便,这缝起来就很吃力,也很缓慢,不长的一段裂缝,缝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此时,两人的腿脚都麻了,尤其是尹如烟,两条腿被压的又酸又麻的,站也站不起来。 对于此,周忆不知道是说感激的话还是说抱歉的话好,最后竟愣愣的,什么话也什么说。裂缝缝好了,尹如烟收拾起针线。 “好了,最后我打了好几个死结,以后应该不会那么容易给拉裂了。”尹如烟像完成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起内心也是无比的欣慰和满足,反过来要感谢周忆提供这样一个好的机会让她锻炼似的,脸上洋溢着自足的笑容。 也就在尹如烟给周忆缝裤子的时候,周忆的眼睛竟又湿润了,泪水涔涔的落下,胸前竟装了一衣兜的眼泪。也是怕尹如烟看见自己这样,周忆忙用手互在胸前,不让尹如烟看见。又想自己这样无端的掉眼泪真的是见很讨厌的事情,但又挂当时自己都不知道。 “没有想到你还会缝补衣服,”周忆再也找不到别的话来说了,便这样说道,“我妹妹是决计不会做这些活的。”这后面加的一句更能突出尹如烟的贤惠和能耐似的。 “那有什么的,是女人都要学点这样的事。你要叫我做别的什么我也不会。”尹如烟笑答道。其声音婉转明媚,十分的动听。 “怎么不会,你不是还会演戏吗?”周忆对尹如烟的谦虚表示不信,且立马找出了这样一个反驳的证据。他一说,尹如烟笑了,并不置可否。 “你要不说,我还连自己的本行也忘记了,”尹如烟停了一会,才又和周忆细细说起对自己所学专业的感受来,“其实就是演戏,那也算不得什么的。论理,那不过是把生活艺术化罢了。怎么演,演的都还是自己。且其实生活就是在演一场戏,如果大家都能有专业的训练的话,每个人都可以是很好的演员的。” 第6章 “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绘画和演戏也很相似,目的都是把现实美化,把现实里一些不好的东西去除,只留下好的那一部分,以此看起来也就是艺术了。”周忆故自说道,“但事实上,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却都不是那样只反映美的部分而掩藏丑陋的部分的。就比如说画画,那些优秀的画家往往都是从事物的低层出发,把表象剥离,呈现事物内在本质的东西,并以独特的视觉和色彩细心描绘,传达出一种精神实质,而不是庸俗地展现事物的外在美。且就艺术而言,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有深层意义的,且也越是容易被人忽略。古来所有好的作品,大都是描述平常琐碎的事物的,因为不管时代如何变化,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也就越能穿透时间空间,流传和接受。像梵高,毕加索,莫奈,欣赏他们的作品的时候,总会发现他们所要表达的都是质朴和通俗的生活内容,并就平常的生活表达深刻的内涵。” 当谈及各自的专业时,两人都显得比开始时候活跃健谈。尤其是周忆,几乎可以用滔滔不绝来形容。他发现,原来说话可以有这样舒畅的感觉,而过去之所以沉默少言,全是因为没有知己。而如今,尹如烟顺当的成了他的知己,他内心的喜悦是加一层的。竟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为什么以前不见你来我们家玩呢?”说道后来,周忆不由突兀地问了这样一句话,早忘了他与尹如烟的生分。在他也真的是很奇怪的,平时在学校见尹如烟,沈鹃儿和周忧在一起都很玩的来,像铁三角,总是形影不离的,可之前却只见沈鹃儿去过几次他家里,而尹如烟竟是一次也没有见她来过。他是很觉得惊诧的,当时就问了周忧,周忧爱理不理的,很厌烦的样子。然后他又问沈鹃儿,沈鹃儿也装作不知道。当然他的理解是尹如烟家里的家教很严,家里不让她随处乱走的。 尹如烟一听这样的话也觉得突兀,不由黯然,“因为你妹妹她好象对我有偏见。我们家是旧资产阶级。”说到这,尹如烟的声音也是变了样的,变的很嘶哑哽咽。 周忆见尹如烟这样,自以为是触到了尹如烟的伤口。但见她黯然低头的样子,他也为她的悲伤而悲伤,便沉默了下来,无言以对。 而尹如烟见周忆这样沉默,以为是他也对自己的出身感到嫌弃,更觉得悲戚。才想,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个呢,就像一个身上长着恶疮的人,不告诉别人还好,那伤痛是自己一个人的,但如果要掀开衣襟来让别人看,非但得不到别人的同情,反而让别人嫌恶,自己也不会解脱,反而更是悲伤,到底又何必呢? 两人不说话,尹如烟便借口有事要先走了,走至很远才又听见周忆在唤自己,她也假装不听见,而且脚步更快些,生怕周忆要赶上来。而周忆要告诉她的,不过是她的针线盒忘记拿走了。 周忆并不愿意把针线盒交给周忧,由她来转交给尹如烟。他把针线盒藏起来,等到周末与周忧她们一起去郊游的时候,再亲手还给尹如烟,这样也能解释自己对她是没有偏见的。 等周忆把针线盒交给尹如烟的时候,尹如烟也有些奇怪自己竟然那样不仔细。 “那天你留下了忘记拿走,我当时唤你,你也没有听见,所以等到现在才还你。”周忆趁周围没有人时,私自把针线盒交到尹如烟手上。尹如烟接过盒子,就将盒子随手放进了包里,并没有回话。 周忆见尹如烟似乎还是为那天的事感到不快,才笑着说,“其实我有一个同学家里也很有钱,他爷爷过去是个大商人,我们大家也都没有嫌弃他的意思,反而和他很好。”他这样说,目的也是为了安慰尹如烟,意思是他对她是没有偏见的,且言外之意是喜欢跟她做朋友。 尹如烟却也假装不听见,并对周忆这样莽撞的安慰人的方式不啻。但就内心,她还是很觉得安慰的,想周忆果然和他妹妹不同,他那样子说,可见是用心良苦,她自然是感激不尽。 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叫云岭,属于山地丘陵地貌,是近郊一座有名的风景点。他们做专车到了山下,便开始爬山。周忧拉着沈鹃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并一心想要第一个爬上山顶。相反,起初和她们一起走在前头的周忆和尹如烟却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且是越落越后。等后来几乎是与队伍分崩离析了。 因为是尹如烟的脚开始时候有一阵子抽搐感,并不敢用太大的劲。而周忆则是因为帮着尹如烟背东西,外加自己的,更觉得重了,落后实难幸免。当然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谁知道呢,他本是以尹如烟为参照物,并以她的速度来制定自己的速度的。 一行人都走到前面去了,末尾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山路蜿蜒曲折,两旁杂草纵横,路途也是坎坷崎岖,并不平坦,是以,他们真的是越走越慢了。最后完全掉队了。 “你也不要管我了,你先走吧。”尹如烟对周忆说道。言下之意是自己拖累了对方。 “那也要我能走那么快才行啊。”周忆否认了自己是因为要照顾她才走那么慢的,如此也就使彼此都有余地,并不觉得谁亏欠了谁。尹如烟便默然,一起静静地走了一段,等到一个大松树林里的草地上才坐下来歇息。 “这里的树倒很老,估计有上百年的年纪了吧。”尹如烟慨叹道。周忆也才停下来看望身边的景象。但见这里松树葳蕤,枝桠交错,斑斓的树皮鳞次栉比的排列着。四周亦被阴翳的浓荫包裹,阳光被隔绝在几里之外,看起来森然可人。然后偶尔有风摇过,松涛阵阵,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觉得震撼。 面对这样的景致,两人均是无言,方又相视一笑。 周忆的内心生出无限的感动来,只觉得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事物比眼前的更美好,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现在的更让他欢喜。正是在当时或者开始,他心中的那朵水仙渐渐长出花枝,他亦是满心动容,用自己的泪水来供养她,待到花开,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他想着想着,不觉又落泪了。眼泪潸潸的。尹如烟就在自己的身边,这是多么美好的存在。 尹如烟见周忆又流泪了,知道他又是在为什么东西感动,才说,“我们还是别停留太久,她们等不到我们会着急的。” 周忆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才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收拾起东西,同尹如烟一起继续往前走。 沿途依旧是亮丽的风景。他们走进一个阴暗沉寂的山道,身边怪石嶙峋,树木参差不齐,才见前面山腰上有一条溪流。溪流两岸是悬崖峭壁,且气势高深莫测,尤其险峻。两人才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走到溪流边上,不觉荡气回肠,黯然消魂。其声隆隆,其势赫赫,让人胆寒。 “这个情景倒让我想起一个诗人的诗句,”尹如烟对着周忆说道。因为水声太浩荡,她不得不提高音量,大声地说道,“不记得是谁的,诗句是‘山水路途间,两岸花如雨’,可不是和眼前的情景一对比,正好合的来。” 对岸山林间山花烂漫,花团锦簇。正好是芳菲时,花瓣被风吹落,像下雨似的簌簌流落各处,有的被卷进溪流里,与白色的浪花携手远去。愿意不愿意都要共赴前程。 “原来你也喜欢古诗。”周忆未曾料及的样子,心下更是欢喜。“我也喜欢古代诗词,且最景仰的一个诗人就是清朝的纳兰容若。他也有一句诗倒和眼前的景象很相称——” “其实诗歌写的好的人有很多。”尹如烟已经猜着周忆要说的话了,是以打断了他,“但你不知道文章的好与不好,感觉竟是因人而异的。就我来说,我就不大喜欢李白和陆游的诗。觉得他们的诗有许多过于陈腐和虚张声势。说起来,古文写的好的自然是韩柳欧苏,但我最推崇的还是苏轼,他写的文章真的是情理交融,有血有肉,含蓄且又不失豪放,内敛而又不失大气,平稳从容,仪态达观。那才是真正的大家。” “作文也就是应该这样才好,”周忆对尹如烟的说法觉得很是正确,“都说六朝骈文修辞华丽,内里空乏。岂不知‘华而不实’固然该受批判,但文章如果‘实而不华’却让人倒胃口,读来只会催人入睡。要说好,我觉得实是主要,华却是辅助,不但可以给文章添色,更是容易让人记住,想杜工部和李商隐的诗,苏轼和李煜的词得以流传千古,除了文章固有的精悍以外,其文采的功劳也是不可抹杀的。” 两人正谈的起劲,却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在喊他们,“喂,如烟,周忆,你们两个都干什么去了,居然还在这里。”周忆和尹如烟均一怔,回过头来看见前面的山道上周忧和沈鹃儿一起朝他们走过来了。 只见周忧满脸的不悦,很生气地说道,“你们倒很会啊,光顾着在这里看风景,也不想想我们在山上等你们等的多辛苦。” “如烟说她的脚抽搐,走不快。”周忆解释道。 “平常也就如烟的脚最娇贵,”周忧依旧嗔怪道,“那你呢,你的脚也不是跟着一起抽搐了吧。”周忧对着周忆问道。 “周忧哥哥背着那么多东西,想必是负担太重了,所以走不快。”沈鹃儿在一边帮着说道,一边又上前去帮忙背去尹如烟的那些东西。 周忧见沈鹃儿帮着被东西,自己也就过去帮周忆背去一些东西,大家才都一起行动起来,也就更快捷了些。不到半刻就到了山顶。同来的那班人早已经在四处搜集干柴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准备生火作野炊了。 第7章 因为周忧是他们班的班长,由她分配好了几个小组,并将炊具粮食等东西分发了,大家开始分头行动。分组是以各自所在的宿舍为单位的,周忧,沈鹃儿和尹如烟属于同一个宿舍,自然分在了一起,而周忆又跟她们三人最好且也是她们三人请来的,自然只和她们分在了同一组。由于他们那组的行动最迟,拾柴开火作饭皆落后与其他组,是以别人都吃完饭在一处歇息了,他们才开始作饭。 菜是由尹如烟和沈鹃儿两人烧的,周忧和周忆都不会,只好帮着烧火添柴。他们四人在一起,也是那样很微妙的时候,通常是只有周忧和沈鹃儿两个人一人一句的聊天,而尹如烟和周忆则很少说话,只偶尔穿插一两句进去,但听的时候居多。 正是阳光肆虐的中午,身边的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一簇一簇从树叶的间隙漏下来。然后山风徐徐,炊烟袅袅,还有蝴蝶蜜蜂蹀躞。 年少的时光在这里起伏跳跃着。那时的他们就像四张白纸,上面还未来得及写字。所有将要发生的故事,悲剧或者喜剧都还只是刚刚理清了一个头,以至故事后面的章节还很难说会怎么样,且还有很大的变数。 “你们听说过‘呆子说有傻子说没有’的故事没有?”周忧郑重其事地问坐在自己对面和旁边的三个人。 “没有。”三人均摇头说道。等见周忧大声笑起来将饭呛到呼吸道里时,那三人才恍然大悟,羞红了脸。 “你们这些傻子是不是想合伙来谋害我。”周忧呛的流出了眼泪。 第三章排戏(上) 第三章排戏(上) “他走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在黄昏灯火阑珊的古城街角,夜晚,外 萧含英:(微笑)“你还认识我吗?无悔。” 单无悔:(惊讶)“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萧含英:“你终究还是忘了我。那些春温秋素,那些山高水长,原来都已经被你忘记了。无悔——”(失望地转身离去) [灯光循着萧含英离去的方向照射,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且萧含英走进黑暗之中,灯光也渐渐暗淡。最后人影在一片迷蒙的光影里走失。] [镜头再次回到原来的地方,空空的街角,没有一个人,帷幕落下] 这一天,尹如烟又在剧场里排演话剧,且演的是剧本的最后一幕,正到了收场的时候。他们的导演张导对尹如烟指教道,“那个萧含英离开时候的表情还可以再夸张一点,悲伤的样子可以作的更摄取人心些,接近凄婉的决绝的那种,要似哭不哭。如烟,你回去的时候再仔细练习几遍。” 尹如烟演的正是剧里的女主角。她听完张导的话以后又接着独自试演了几遍。最后连她自己也迷惘了,到底怎么样才算是凄婉而决绝的表情啊。正自踌躇,见沈鹃儿在一旁看着自己。 “你这么盯着我看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长花。”尹如烟见沈鹃儿那样呆呆地望着自己且没有要把目光转移的意思,是以提醒她不要那样看了。 “我在想,你刚穿的那身衣服真的像古代的闺阁里的小姐。要我穿的话,看起来是怎么也不像的,至多是个穿着小姐衣服的大丫鬟。也难怪张导偏心让你来演萧含英。依我看,他如果不让你演这个戏的主角,那才是为难自己呢。”沈鹃儿卸了自己的妆,一边还帮着尹如烟卸装。她的戏分不多,装扮起来不是难事,卸装也就不难了,而尹如烟是不同的,她的戏分又多,装扮又很注重且繁复冗杂,常要旁人帮着上装和卸装。 “像也罢了,只是演起来却不轻松,那许多的离愁别绪的场面简直弄的我神经错乱。有时遇到哭的戏,勉强挤出几滴泪水,却又听见说要重演一遍。你说这不是为难人。” “你能演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而且才刚刚学习演戏没有多久,正好是磨砺的时候。辛苦是辛苦,但做什么事不是辛苦的呢。你这也就算一般的了,想那些专职的电影演员,不知道假哭过多少回,也不见他们变成疯子的。” “说的也还算有些道理,”尹如烟微微笑道,“只是这个剧本的编剧也太刁难人了,为什么弄那么多的苦情场面呢。固然是戏剧,但也还是得遵照一点现实吧。” “你不知道,我听张导说这个剧本是专门请一个有名的作家来写的呢。”沈鹃儿说道,“那个作家可不一般,常常见他在一些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可不是一般人能请的动的。” “你这也叫势利,凭什么以为有名的作家写的东西个个都是好的呢。依我看,这个剧本编的就很一般,剧情开端和高潮都流于庸俗,且主题也是落入窠臼,没有自己的特色网。除了文字上的功底还能见出是个大作家来以外,别的也就那样吧。”尹如烟说道。此时,她已经把装卸掉了,正站起来休息一阵。 才又听见周忧进来叫尹如烟和沈鹃儿出去,说是张老师在找她们。“好像是要我们去见什么人。”周忧告诉道。 三人一起走出化装间,才到剧场的观众席里。尹如烟看见一个身着蓝咔叽中山装的陌生男子正在和张导谈话。且顺着剧场里微弱的光线,尹如烟亦见这个男子也才转过头来看她们。 大抵因为光线不足的缘故,看见的人和物都有些皆非的色彩,很像电影里面回忆的片段,是带着朦胧和黯然的氛围的。仿佛只身回到梦里的原乡,孑然无依,在荒凉的夜色里,看见故人,故事,异为遥远。 男子端然沉寂,坐在那里,是那样的美。他的眉角似有千言万语要等人诉说,却只是沉默,无声胜有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已经预感,他的所在是对她的青春年华的一种挑衅。而她的生命也就因此而落入无端的劫难里。她的余生不过是这一刻的附丽,所有有关未来的东西,都得依附于此。 而她的爱,也就是这样开始的。 张导给尹如烟等学生演员做了介绍,“这位是林子之林教授,也是我们刚刚演的那个《北楼怨》剧本的编剧。我今天特地请他来探班,同时也想让大家认识一下。”说着张导又向林子之介绍了身边的几个主要演员的名字。“这是萧含英的饰演者尹如烟,这是萧含英妹妹的饰演者周忧——” 沈鹃儿和周忧等人均对林子之点头示意了一下。惟有尹如烟还是怔怔的,表情一片荒芜。等到大家都已经坐下来了说话,她还惶惶地站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然后沈鹃儿拉了她一下,她才倏地一怔,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想自己刚才未免太失礼了。才又睐眼望了望坐在对面的张导和林子之。此时,林子之也正在看着她,眼神是冷漠孤傲的那一种,给人很是不安的感觉。 “如烟,你不过来坐吗?”沈鹃儿又拉了尹如烟一下,并轻声地对她说。尹如烟更觉得失礼,急忙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却刚好是坐在林子之的对面。她的脸更加红了,简直像一团火,不仅红,而且热,还以为是空间太小的缘故——其实这个剧场能够容纳四百多人,已经算是很大的了。 林子之,这个名字倒是在哪里听过,尹如烟才又记起曾经在一本期刊杂志上见过这个人的名字,而且还读过他的文章,知道他写的文章果然与众不同。原来沈鹃儿说的有名的作家就是他啊。他就坐在自己的对面,这可是不知从何说起的事。 也就在尹如烟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发现林子之正在那里对着她说话。她才兀自回过来问,“不好意思,我没有听清楚,请问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有的地方演的不错。”林子之冷冷地回答道。他的神情一直都是那样的严肃,但因为他的外表是那样的讨好人,俊秀和睦,出类拔萃,以至很容易让人原谅他的那样的性格。 本来是夸奖她的话,她让他重复里一遍,两边都觉得难为情。她也是没有别的话来遮掩,只轻轻地低下头,像犯了错的孩子,无颜面对。 也是因为沉默,中间隔了很长的停顿时间。别人也都看出来了,这个尹如烟今天比往常不同,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她自己也觉察到了自己的变化,有点过意不去。 “如烟,你今天是怎么了?”事后沈鹃儿同她一起回去的时候问道。 “我今天怎么了?”尹如烟也是喃喃自语。 “是啊,怎么林教授问了你三次问题你都没有听见,还要人家重复。真的是,我都暗暗为你感到害羞了。” 沈鹃儿低声说道。尹如烟才回头看见沈鹃儿自己也在那里想什么事,眉角向下弯,嘴角却向上弯,似乎在努力地合成一个圆圈。这回是轮到尹如烟来奚落她了。 是夜,尹如烟毫无睡意,头脑重重的,一下子像潮汐一样涌出许多的回忆。那些回忆像话剧里的场景一样,一幕接一幕。从头到尾,也不管衔接是否得当,只是一味地偏重写意的那种感觉,也是只要自己觉得难忘就好。 林子之,林子里面有一个之。这个孤高冷酷的男人正用无声无形的力量在袭击着她的神经和智力,使她不得不向他低头认输。等他的身影一步步逼近她的记忆,她便再也睡不着了。 只觉得全身沸腾起来,血流如江河般滔滔汤汤。她睁开自己的眼,让自己停止幻想。才见外面有一样圆圆的白白的东西悬挂在那里,周围是一片黑暗,远远的,望着,如一汪幽深的湖泊,静谧而又深沉。 却是花好月圆。 第三章排戏(下) 第三章排戏(下) 第二天依旧是排戏。 第8章 她们演的那部《北楼怨》原定于劳动节的时候到市里参加文艺汇演,且时日不多了,显得局促。一连几天都赶着排戏。起初大家对排戏都是怀有好感的,因为这毕竟是她们第一次为参加城里的文艺汇演排演节目。但越到后来,越认清了排戏的苦处,就越觉得枯燥和乏味。 但现在眼看戏已经排练到最后关头,且大部分的情景都预演完毕,只剩几个有待商榷的场景和最后的几次整体演练,大家复又提起了一点精神。 这一天排演的是剧本里很富有争议的两幕,第五幕和第六幕。原来讲的是萧含英发现自己的妹妹也喜欢自己的未婚夫单无悔,且见妹妹萧如云对单无悔也是一往情深。萧含英亦心疼自己的妹妹,才在婚期将至的前几天约见单无悔,决定取消婚约,并要单无悔和自己的妹妹结婚。单无悔始终不愿意,与萧含英争执起来。而单无悔与萧含英的谈话正好被在外面偷听的萧如云听见,如云痛不欲生。 然后是在萧含英和单无悔结婚的前一天,萧含英忽然失踪,且她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妹妹和单无悔才离家出走的,走前还留了一封信给单无悔。后来几经波折,萧含英在出走的时候遭人暗算,被卖到妓院,接着还被毁了容。且她亦是无颜再见家人。最后成为乞丐,靠乞讨为生,且十几年后与单无悔在街上遇见,而单无悔已经不认识她了。前尘往事,皆被尘封。 萧含英:“无悔,你不知道,如云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她本是我已故的姑父姑妈的女儿,从小被我父母抱过来当亲生女儿一般养着。但还是因为没有了至亲,如云她从小性格古怪孤僻,不喜言谈,为人处事,更是矜持冷漠。我心疼她,见她真心的喜欢上了你。这不是她的错,我若还能像从前那样爱护她,就应该把你让给她。或许,她会因此而过的幸福,而我也——” 单无悔:(惊讶的)“可是含英,我喜欢的人是你,我只在乎你。你若因为心疼你的妹妹而放弃我和你之间的感情,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如云她固然可怜,但你这样的话会更可怜。(生气的)而且我也不是什么礼物可以由你随手送人。含英,我除了你,是再也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了,而要我放弃你,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萧含英:“可是我——” 单无悔:“好了,你不要在说了,我是不会答应你的这个要求的。——。” [夜深时候,有风声瑟瑟。萧如云倚靠在萧含英窗外的一棵桂花树下。她的表情很沉痛,脸色也很黯淡,最后变的扭曲起来,眼里闪着冷冷的泪花,咬牙。] 萧如云:(独白)“他不爱我,他不爱我。我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如果你们结了婚,那我算什么——” 排完戏,张导便请大家一起去他家吃饭。吃饭的时候,尹如烟才见林子之今天没有来探班,不由心灰意冷,才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张导那个林编剧怎么没有来一起吃饭。 “林教授他今天有课。”张导随即答道,他倒不觉得尹如烟是有意要询问林子之的事的,才像把一件事说了个开头不过瘾,还又继续说了许多关于林子之的事给尹如烟听。尹如烟一边细心听着,一边又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 “这个林教授可是不一般的人物。他的专业是化学,但同时又是个作家。”张导自滔滔不绝地说着。早有周忧在一边打趣,“张导你可再不要那么偏心,把主角给尹如烟来演,现下说话也只跟她一个人说了,这可不公平。” 被周忧这样一打岔,张导果然就丢下林子之的话题,和大家说个别的事了。尹如烟却在一边反复的琢磨张导告诉她的关于林子之的信息,接而又努力回忆起林子之的模样来。但越是刻意,却越是想不大起来,单单记得他戴了一副厚厚的眼镜,穿着中山装。 只得搁下,才见饭桌上周忧正在取笑张导,“张导啊,你最近好像又长胖了不少,现在有多少吨了呢?”说时,立即引来大家的大笑。 “真正可恶周忧的这张嘴,说话这样没有口德的。”大家附和着。 “怎么,我说错了不是。难道张导不是那样一个心宽体胖的人不是?”周忧继续说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见胖的人,都感觉很傻很愚蠢的。” 才见张导终于忍不住了,笑指着周忧说道,“胖的人怎么就又傻又愚蠢了。你如果说不出个理由来,不准你吃饭。”大家便笑着看周忧,待要听她说出怎么样强词夺理的话来。 只见周忧很是沉着的样子,边说道,“第一,胖的人身子那么重,走起路来可见要比平常的人多承受许多的重量,真是多出来的事。第二,就是到了夏天,胖的人那么厚的脂肪,散热的速度要比平常的人慢许多,多么难受啊。第三,长的胖的人是那样难看,肥肥的肚子,胖胖的脸,如果女孩子长的胖,是很难把自己嫁出去的。第四,就是穿的衣服也要特制的,一般的衣服都穿不了,可见要多浪费买布的钱。第五,胖的人还要比平常的人的吃的多,这可是典型的浪费国家粮食,如果是干部的话,还会被别人树立为搜刮民脂民膏的反面教材呢。既然胖又这么多的缺点,还有人把自己吃的这么胖,这不是很愚蠢吗?” 还没有等周忧说完,在坐的人就已经笑的难以遏止了,才见张导说,“你这才是岂有此理,怎么就单见胖子的坏处就不见胖子的好处呢。第一,胖的人能给人安全感,那么重量级的人,可不是一般人轻易敢惹的。第二,胖的人一般都是心胸开阔,给人和蔼温顺的感觉。第三,胖的人都是能干大事的人,就是平常做事,能够承受的重量也比平常人大,你挑一百斤的东西,我还能挑一百五十斤呢。第四,你怎么就见的胖子比平常的人愚蠢呢,你有什么证据能说明。还有,你这纯粹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以为我们自己愿意把自己吃成那么胖的。” 彼此笑谈着,不知不觉时间落去一大半。从张导那里出来,天边已经出现了胭脂红,万物暗淡,尹如烟不自觉的多了些忧愁。 接下来的日子里,尹如烟又遇到过林子之几次,有时是在剧场排戏的时候,有时则是在路上或图书馆食堂等偶然遇见。每次见他,她的内心总是要折腾一下子,觉得难忘。那时的她,已经开始萌生起了感情。只是后来她才想明白,其实自己对林子之的感情是很不清晰的,或许是敬仰,或许是暗慕,又或许是可怜。 一次,张导忽然让她去找林子之,说是有一部分修改的剧本还在他那里没有拿来,他们演不了。尹如烟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导会让她去取剧本,但也不曾迟疑就答应去拿剧本了。 林子之住在学校的某教师公寓里,四楼。公寓前面有高大的水杉和广玉兰树。当时正是下午的时候,阳光柔和了下来,斜斜的光线透过碧绿的叶子洒在她的身上,投射下一个狭长的影子。影子也是凌乱的,被周围的树影埋没。不远处的运动场上有学生在上体育课,口哨声此起彼伏,尤见身穿球衣跳跃着的身影。 尹如烟走过公寓前的林荫道,径直爬上了四楼,找到了林子之的门牌号,心里忽然忐忑不安。才又见门是虚掩着的,证明里面有人。她把手抬起来,又放下,看了看走廊上并无一人,岑寂的使她更为惊慌。如此踯躅许久,才见走廊上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也正是这个缘故,激起了她的信心。 敲了两下,过了半晌听见有人在里面开门,却是林子之本人。见了林子之,,尹如烟反而把来的目的一下子忘丢了,怔怔地望着林子之,林子之也怔怔地望着她。 最后还是林子之叫她进去。尹如烟才跟着他走了进去。刚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扑鼻的化学药品的气味。尹如烟才记起张导说过的,林子之是学校的化学教授。 林子之让她自己随便坐,她便找了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是靠墙的,她才又看清了这个客厅的布置。北边有一扇窗户,窗户是双页的,但只开了一半,另一半闭着,且垂着窗帘。透过窗户还能看见外面的一棵水杉树的树尖,接着就是更远处的几棵高大的乔木,有鸟声啁啾,一阵接一阵。 然后把视线转回房间,可见这个房子是一般的四室一厅的构造。且客厅的墙上除了挂着几幅伟人的相和水墨字画以外,还见有几个竹子排成的方正图,错落有致。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林子之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伸手给尹如烟倒了一杯茶。估计他也是之前见过她,认得她,所以也就没有问她叫什么名字。 尹如烟两眼都在看着林子之给她倒茶,并没有听见林子之在说什么。她只是微微恩了一声,才又见林子之正自莫名地看着自己,好像有些奇怪的样子。尹如烟才后悔没有听清他的话,又不愿再问他一遍,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已经让他很不堪的重复了许多的话,这下是万不能倒覆辙的。她便只依靠猜想来揣测,以为林子之是叫她喝茶。 才捧起杯子,缓缓地吸了一口。也是因为是林子之给她倒的茶,她便觉得格外的珍重。趁着热水腾起来的水雾,尹如烟细细地端详起林子之的面容来。她想把它储存起来,待日后回忆的时候能够真切一些。他的脸型是圆中带方的,瘦削却又结实,棱角分明,眉毛浓厚如茂密的丛林,带着圆形的近视眼镜,镜框是黑色的,架在下面高昂的鼻梁上面,嘴角微微上钩,如同上弦月,嘴唇薄薄的,很是贴切温柔的样子,下巴还泛着青色耿硬的胡茬。 第9章 且他的脸色白皙红润,虽然进入中年,却是依旧年轻可畏的样子。真正越看越觉得他的脸红润可爱。 然后才忽然明白过来,那是教她看的脸红的。林子之最后不得已地站起来,也确实是被尹如烟看的不好意思了。她的那双晶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他的脸上,像两只高功率的白炽灯,把他的脸拷的烘烘的,那才是让人受不了。 尹如烟蓦地觉着自己的失态,自己那样没有礼貌的盯着人家的脸看,真正是没有道理。也不知道林子之会怎么想,但又不好道歉,毕竟那也不是可以道歉的事。最后见林子之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他的刚才那样羞涩和蔼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往常的冰冷无情。 “你如果有事就快说,没有事的话还请你回去,我的时间有限。”对于这样一个似乎不怀好意的女学生,林子之很不客气地说道。 尹如烟这才想起此翻来的目的,便也起身说道,“林教授,我是张导张佩德的学生。张导让我来你这里拿《北楼怨》的剧本。不知道那几幕剧情你修改好了没有。” 林子之才回过头来,冷冷地对她说,“你要的剧本在我的书房里的桌子上,就那边,自己去拿。”说完他便径自朝边上另外一个房间进去了。尹如烟对这样冰冷的待遇有些不怿,但也知道那是林子之的性格,才也原谅了他。 尹如烟才照着走了过去,又在林子之刚刚进去的那个门口看望了一下,见他在里面摆弄着实验器械,而那个房间也就是一个私人实验室。实验室里地上桌上橱柜里堆放着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瓶子和玻璃器皿,临窗的实验桌上还有许多实验器材,许多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 林子之正在那里专心地做实验。他的两手拿着试管,且目视着试管里的试剂。尹如烟站着看了一会,才转身到隔壁的那间书房里去拿剧本。也是因为好奇的缘故,尹如烟忽然又想着到处巡视一下。她贸然地打开所有的房间门,知道了林子之家里的大致情况。除了那间实验室和隔壁的书房外,还有一间卧室和一个小间的卫生间。 在看望林子之卧室的时候,她才想到这个家里并不见女人和女人用的东西。才蓦然记得张导告诉过她说林子之是单身,以前结过两次婚,但都不长久就离了。也因此,尹如烟发现这个家里没有厨房,更没有一般人家用的厨具。那个林子之吃饭都是到学校食堂或餐馆里去吃的。一想到林子之这样没有女人的照顾,尹如烟就又生出一些体惜之意。 最后,尹如烟走进书房。看见书房的陈设,才见这倒和她家里自己父亲的书房很相似,浏览了一下书架上的书,发现他看的书有很多都是她父亲爱看的书。才又走到书桌边,看见书桌上的东西摆放整齐,台灯下,正好有一沓稿纸。尹如烟认清了那便是她要取的剧本。翻了翻,心里微微一颤,犹如看见林子之夜里伏案写作的样子。也不知怎么的,她竟很是心疼。 “无悔吾爱: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回想前日与你分别,你兴味索然,总不愿意离去。还是我劝你,再过几天就要结婚了,以后日日像见,只怕你还会厌烦。现如今这样厮守,又何必。你扬眉不语,接而又付之一笑,才说,我害怕没有你的白天和黑夜,我是不能没有你的。 只可惜,人生本有诸多的不易,相见时难别亦难,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你的身边了。无悔,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情谊,生死不渝,故为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可是,请原谅我,我真的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不能伤害我的妹妹,那日见她愁容满面,积怨不浅,想必是为了你我两个人的事。我决意离开你,从此以后山高水远,求你和她都能幸福,这亦是我最后求你做的一件事。 你也不必忘记我,你也不必想念我,时光不能轮回,假如还有来日,我和你约定十年后再来北楼相见。含英亲笔。 尹如烟拿着剧本的稿子走出了书房,才等走到实验室的门口,又停下脚步,伫立一阵, 看了看还在里面做实验的林子之。她也不好再打搅他,就也不和他告辞了。 从林子之家里出来,尹如烟才感到自己已经耽误了太久的时间了。那边体育课也已经结束了,一群学生集合在一起,不久就又听见下课的铃声,已经到了放学的时候了。 回到剧场,自然是被人埋怨了一翻,说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尹如烟只好撒谎说刚开始林子之不在,等了很久才见他回来的。张导才也信了,就说刚刚那幕剧留到晚上再排。 其实也就只是改了几个很是生硬和不合理的,再有就是可能和政治方面的东西有冲突的地方。是以这也算不上是很大的耽搁。 “如烟,”沈鹃儿拉着尹如烟的手一同走路的时候问道,“你刚刚到林教授家里。你是怎么和他说话的啊?他家里怎么样啊,听说他离婚十年了都没有再娶,你看他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不过是一个男人罢了,”尹如烟故作不屑地说道,“怎么,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关注啊?” 这样一来,沈鹃儿倒没有话说了,只摇了摇尹如烟的手,很羞赧地转身低了头,脸上红着。尹如烟不免疑惑,才告诉她一些关于林子之家里的情况,用的也是轻描淡写不以为然的口气。“不过,林教授这个人都可是不一般,看着还清爽,独具风格。” “你也这样认为啊。”沈鹃儿很有兴致地说道,“你不知道我们身边就缺少这样的人。” 尹如烟见沈鹃儿这样的情形,倒觉得很不熟悉,才想可能也是——她忙转了个话题。沈鹃儿见尹如烟似乎很不在意,也就不敢十分提起林子之。彼此挽着手,正是青春韶华,落落多情,且容易出错。 《北楼怨》在参加市里面的文艺汇演之前,首先按计划在学校进行了一场公演。那天晚上,学校的剧场一下子聚集了许多的观众。其中除了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以外,还有张导请来的一些艺术家。因此,剧组的成员对这个公演都怀着很高的期许。 因为林子之是这个戏的主编剧,自然也是要来捧场的。尹如烟知道林子之在台下,心下就更为热忱。当她化好装,身着华丽的古代服饰登台的时候,一鼓作气,比平常多了许多的精神。序幕拉开了,尹如烟所扮演的萧含英和男主人公单无悔以在城北楼台上的相遇为开端。舞台的背景亦是繁华的城楼,虚幻而清浅的轮廓依稀浮荡。 背景音乐和灯光同时开放。只见一到光亮照在尹如烟身上,潜台词开始了,“四月的黄昏,斜阳残照,远远的漂浮着悠扬而凄楚的笛声。北楼上下,沉寂而又喧哗。记忆不胫而走,一切都还在那样一个年华浅薄的当初——” 尹如烟自站在舞台中央,眼见第一幕戏开始了。一切都还在那样一个年华浅薄的当初。她穿着别人的衣服,演着别人的戏,模糊的往昔,模糊的主人公,模糊的剧情。她知道林子之就在台下看着尹如烟或者是萧含英。那一刻,她已经说不清是谁是尹如烟,谁是萧含英了。 这是个时间与空间上划开来的戏剧,一幕接一幕,像一页页历史,上面的残篇断简,只是为了诉说,戏剧是个悲剧,现实亦是个悲剧。 林子之创造了萧含英的悲剧,同时也创造了尹如烟的悲剧。 公演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在还未参加市里的文艺汇演之前,《北楼怨》已在学校师生的强烈要求下上演了很多场。大家都对此剧赞不绝口。无庸置疑,华丽的台词加上凄美的爱情故事是该剧成功的一个因素,但演员门的精彩演绎则使该剧获得了巨大的演出效果。几场演出下来,几个学生演员成了大家热捧的对象,都说堪比专职的演员。尤其是尹如烟,曾一度成为校园里的名人。许多外校来的学生还特地跑来看尹如烟,虽然都遭到了拒绝。但有几个意志坚定的还是不顾告戒偷偷跑到演员的化装间,却还不知道谁是尹如烟就被后台的保安哄了出来。 参加完市里的文艺汇演之后,《北楼怨》这个节目当仁不让捧了个奖杯回来。为此,大家还受到了学校领导的表彰。不仅如此,还有国内几家有名的电影厂的领导观看了他们的演出后,还表示有机会可请张导去厂里当专职的导演,也有人说可聘请尹如烟去演一部电影的。尹如烟和张导一样,均安之若素,不以为然。在张导,是因为他熟悉了世事的多变,并不喜欢张扬,在尹如烟,却是因为她暂时没有那样的理想。 表彰会后,张导照例又请大家去他家里吃饭。也是这一次,林子之破天荒的来了和大家一起吃饭。但因为林子之是那样不苟言笑,沉默寡欢的人,饭桌上也不见他怎么开口说话。尹奇#書*網收集整理如烟就坐在林子之的旁边,但见林子之那样严肃[奇qisuu.书],也是静静的,其内心出于顾惜。 这一个晚上,尹如烟独自来到林子之住的那栋楼下。是九点的时候,,四周冷清的气息涣散开来。昏暗的路径,公寓里的万家灯火从窗户里倒了出来,泻在楼下的树上和草坪上。 空气中有茉莉的辛香,那种沁人心脾的香气令人窒息。尹如烟独自站在林子之窗户外的那个草地上伫足,看见林子之窗前的灯火,心下断然。她喜欢的人就在那扇窗户里,和她亦只隔着一扇窗户。他在做什么呢,待见开着灯的房间是书房,也许他正在写作。她仿佛看见他端坐在书桌前写字的姿态,亦是那样的寂然。 第10章 一会儿,书房里的灯熄灭了,林子之出了书房。然后是卫生间的灯亮了,熄灭,接着就是卧室的灯亮了。 是时,风清星稀,楼里喧哗的声音渐渐止息,茉莉花的香味愈加浓烈些。然后楼里的灯火一盏盏的熄灭,楼下暗淡起来。最后,林子之卧室里的灯火也熄灭了。四周一片沉没。尹如烟才转身离开。回到宿舍,已经是十点半。 事情有了第一次,就很难不会有第二次。以后的日子里,几乎每个晚上,尹如烟都会来到林子之的楼下,静静地守护着他的灯火,直到他安然睡下,才依依不舍到离开。 这样的情景很像以前的某个时候,也是晚上,独自地走到一扇窗户外静静守侯,直到灯火熄灭才回房休息。想到这,就又想起父亲,是的,曾经就在父亲的书房外这样寂静的守望着。一想起这样的事,她的心不免沉痛下来,父亲是她身上一道隐藏的伤口,她不能触及,一触到就要发作。 而林子之是不同的,他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可以任由她想念,任由她喜欢,任由她守侯,任由她在夜里对他幻想成与自己有各种关系的人。她可以把他摆在心头的最显眼的位置且不用负担心理上的压力和自责,就像兜里的棉花糖一样,想什么时候拿出来吃,就什么时候拿出来。 是那样的自由。 夏天来了,南方的夏天,天空常常是乌云密布,空气溽热而潮湿。然后几乎是一瞬间,大雨倾盆。浓密的云雾笼罩着四处。也是瞬间,雨水汇集成河,地面上到处积聚着落叶。 尹如烟又一次来到林子之的楼下。她站在雨里,手中撑着一把油布伞。雨落在伞上,噼里啪啦的,眼前弥漫着迷茫的雨雾。雨雾里,灯光像被淋湿了一样,粘粘的,不是很清晰。 地面上水卷着残枝败叶远远流来,凉鞋亦是被水淹没,冰凉而滑腻的感觉。她就这样站着,彷徨而又寂寞地站在滂沱的大雨里,形似一叶孤舟。就是这样一直守望着他,直到他房里的灯火熄灭,才返身离去。 年少丰盈的情欲让她迷失了自我,昏厥而盲目,却是情不自禁。她是多么想靠近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在那样一个个暴雨纠结的晚上,他何曾知道,在他的楼下草地上,有那样一个温情脉脉的少女站在那里,寂寞而倔强地守望着他。他何曾知道。 萧含英:“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在这里等你等了那么久。” 单无悔:“还不是因为下雨,在路上耽搁了许多时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盼望早点见到你。我才想,你真的成了我每日的食粮,一日见不到你,心里就饿的荒。” 萧含英:“就你一个人饿的慌。早知道要受这样的相思苦,我是宁愿当初没有遇到你。既遇到了你,今生就只能这样,算是完了。只希望你能收留我的今生,不要让它四处漂泊,无依无靠。” 曾经一度,“希望我能收留你的今生,不要让它四处漂泊,无依无靠”这样一句台词成为校园里的流行语句。有男生暗自给女生写情书的时候就喜欢套用这么一句话以证明其真心。女生也在暗地里揶揄男生的粗鄙与肤浅,并以此作为笑柄来嘲笑某个多情的男生。 在这样一个孤独的雨夜,尹如烟重新想起了这句台词,并默默地想,她亦不过是想找个可以收留她的今生的人,不要让它四处漂泊,无依无靠。 第四章画像(上) 第四章画像(上) 从云岭下来,周忆依旧是同尹如烟并行。此时的夕阳惨淡,岭上的风景也都笼罩着一层萧索的颜色。微风拂过,天边暗暗涌起一片片绚烂的紫霞。路途也是霞光映衬,行人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回忆或梦境中,恍恍惚惚的。 周忆竟望着这样的景色,感慨不已。他们坐上来时的车子,沿着原路返回。周忆和尹如烟是最后两个上车,因此座位也就挤在了一起。这样周忆就又坐在尹如烟旁边,可以相互说话了。像一种注定。 一路上,周忆不时地侧眼看一下尹如烟,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映着霞光的尹如烟可是容颜可畏,像极了某幅西洋著名油画中的女子。他又不禁偷偷多望了几眼。为此想及,若能永远和她在一起,夫复何求。 回来的那个晚上,年轻的周忆竟彻夜未眠。他在心里不断描摹着尹如烟的样子,试图重现白天见到的景象。辗转反侧,一遍又一遍的脑力工程使他心力交瘁。他也不曾料到,当时的一丝情动,会惹来日后对她这样翻来覆去的想念。 第二天,周忆躺在床上没有去上课,同宿舍的人觉着奇怪,询问了些话,也不见他回答。他已经太疲倦了,连说话的力气也无法匀出一点来。别人给他带来的早餐居然留到了中午。且有人以为他病了,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才又见他勉强说了声我很好。那人也就不再说什么,毕竟周忆平时也是个比较怪僻的人,并不以为异。 直到傍晚的时候,他才起来,独自到画室里,硬撑着拿起画笔在纸上画起来。画的就是那样一个映着霞光容颜孤寂的女子。如今画室里就他一个人,四周静悄悄的,偶尔听得远处渺茫的人声起伏。然后夜幕四合,天一点点暗下来,时间也一点点流逝。铅笔在纸上细细刻画着,渐渐的,画中的女子慢慢呈现出来。仿佛一件沉没了千年的古宝,正悄然浮出水面。首先是她的脸颊,微微地露出笑靥,接着是鼻子,耳朵,嘴,一点点地显现出来。最后当他把她的眼睛画出来的时候,他的心里惶惶的,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 一直到深夜时候,周忆才放下笔。只觉得两眼发黑,在昏暗的光线里,此时就只有他和她了。才见她仿佛在那里说话,似乎在告诉他现在已经很晚了。他亦是茫然,心中一痛,再也抑制不住,撑在旁边的一个画架上吐了几口鲜血,喉咙里干干的,粘粘的,腥腥的。最后才踉跄着收拾起画,离开了画室。 他想把画送给尹如烟,并以此来表明自己的心意。但他又不敢单独去找她,只能等有一天,他妹妹等人会来找他,然后他才私自将画像交到尹如烟的手里。他想象着尹如烟看到他给她画的画以后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心里便按捺不住,偷偷高兴着。 然而一连几天他都没有见到尹如烟,这使得他的心情很沮丧。然后他又到陈园里去,想尹如烟到过这地方,肯定还会来这里,是以这样等着她。陈园的景色更暧昧一些,草木郁郁葱葱,池子里的的几株荷花也长的更高一点。依旧是欣欣向荣的繁茂景象。但因为周忆的心一直失落难安,并不把这些看在眼里。 守园人正在打理园子,他拿着一把剪子喀嚓喀嚓地修剪着那些长的杂乱无章的花草。见到周忆,才又和他打招呼。周忆便走过去帮忙。守园人把剪子交给周忆,但他自己也不闲着,他进屋去搬了个高凳子出来,然后踩上去折去一些紫玉兰和白玉兰的花枝。 最后,等两人忙了许久,守园人让周忆到屋里去歇息一会,并给他泡了一壶茶。边喝茶边聊天。且周忆很喜欢听老人讲他的故事,守园人人便又开始给他讲起来。 他说,抗日战争时期,他复出为一名将军。有一次,他带着自己的军队在太行山与日本人打仗。由于队伍里出了汉奸,他们的局势非常不妙。最后他断然决定,把原先的队伍分成两个分队,且自动随机编排,目的也是为了保全其中一部分人,因为汉奸只可能分在一个队伍里,能知道的消息也只限于自己所在那一部分队伍里。队伍分成两部分后,各自分头行动。很不幸的是,汉奸正好被分在了老人的那个队伍里,且全军被出卖,逼上了绝路。日本人把他们追赶到了一个河谷里。山谷两侧都是绝壁,且沿途一直往里走就是一条死路。最终他们被前面的一个几丈高的瀑布堵住了。 那是真正绝望的时刻,黄昏的夕阳垂在天际,苍凉而落寞的光辉斜照在河流对面的石壁上,然后高耸云端的悬崖就在头顶,看起来十分阴悚。我知道死亡近在眼前,日军就在半里路外的后面,犹然可以听见他们嘶喊的声音。而他们第一个要抓的人就是我。我走不了了。 就在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发现了前面瀑布里有一个洞穴。我赶忙跑到前面去,看见在瀑布形成的潭背后有一个幽深的洞,那个洞像一只野兽的大口,要将我们吞灭一样。然后有人说,与其死在鬼子的刀下,不如到那个洞里去,就算也是死,也死的更强些。当时我们都不知道洞里会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形。但大多数的人提议要闯进去。大家都在看着我,等我的命令,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将军是他们精神的支柱。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其实我的内心也是惶恐不安。敌军的叫嚣声越来越近了,那声音和河流的水流声合在一起,更是威慑人心。我亦是忧心忡忡,一筹莫展。 事实上,还没有等我下完命令,就有些人先行游到潭对面的洞穴里了。然后几乎是同时,在我们全部躲进了洞里的时候,日军就已经在外面出现了。我们奋力往前游,等游了一阵,才到了一个较浅的河域里,大家可以站起身来了。那是个很宽大的洞,黑暗中听见有人尖叫起来,有许多的蝙蝠被惊动了,往洞口逃窜,有的人撞到了蝙蝠,是以惊吓万分。 透着洞口传进来的光线,我们看见洞里的碳酸盐形成的石柱,十分的艳丽。且看的出这个洞很深,似乎没有尽头。于是大家便尽量往里走。也是这时候,外面的日本鬼子不敢进来,只不住地往里面开火,接着又扔炸药。 第11章 我们躲在暗中,被那些爆炸声震的心惊胆战,一方面担心被枪火击中,一方面又怕岩洞会被震的坍塌下来。 良久,再没有听见外面的声音了,但我们依然不敢出去。那些鬼子极其狡猾,我们担心会中埋伏。就这样,我们呆在洞里面躲了许久。由于身上的吃的早就没有了,且我们全身湿透,冻的发抖。水盖过我们的膝盖,下体感到麻木。也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了洞里的水并不是静止的,河水朝着洞里面流着,虽然很缓慢,但我们依然可以感觉到它在流动。 原来那是一条暗流。于是我们沿着水流方向一直往里面走,越走越阔达,也不知道走过多少弯道,碰了多少次壁,最后我们终于走出了那条像隧道一样的河流。一路坎坷,路上也有人碰伤了的,但大家最终还是安全地出去了。 河流外是另一方广阔的天地。因为还是在夜里,我便令大家在河岸边睡觉休息。均叹,那可真是一条生死攸关的路途啊,以至我们在睡觉的时候还心有余悸。 后来我才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必须穿越漫长的暗流达到彼岸以求对自己的救赎。 第二天醒来,探头看见昨夜途经的那条河流,是那么沉静地流淌着。因为人迹罕至的缘故,两岸的碧绿的草丛和苍翠高耸的柏树和杉树自由生长着,并不见砍伐的痕迹。那些树木以原始的状态呈现在我们面前,树木上攀爬着绿色的藤蔓,我们算不出它们的历史,但可见很多树都比我们的生命还长久。 在它们面前,我们显得那么卑微和可鄙。可人类却总以为自己是最高级的动物,并凌驾于万物之上。战争永不停止,潜藏在人身体里的罪恶的本质暴露无遗。殊不知,一切不过是徒劳的举措,人的生命在百年之内,所作所为,是那样渺小,不值一提,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肉体和灵魂回归于自然之中,并以迅疾的速度被后人忘记,少有例外。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思索人生的意义。我们那样无助和孤独,我们那样残忍和委琐。可偏偏有许多无知的人喜欢自以为是,活着时,不仅连累他人,还折磨了自己。 守园人接下来讲的是一个关于战俘的故事。说的是有些战士奔赴战场,为保国家的安全而卖力,结果有很多人战败投降成了战俘。且后来有些战俘回到祖国,本以为会受到优待,可回来之后才发现他们是不被接受,而是被拒绝的。家里的妻子儿女父母均鄙弃他们,周围的邻居更是指责他们叛国,说他们不愿意牺牲反而作了敌人的走狗居然还有脸回来,他们的卖国行径实在叫人发指,真应该把他们抓起来枪毙。说着还真的有人到警察局去检举他们。有的战俘因为受不了他人的冷遇而自杀的,死后也没有人收尸。他们的家人怕受牵连竟有把死者尸体曝露于家门前让路人唾弃以表示与这些战俘划清界限。在这些战俘的家属看来,他们宁愿接受亲人阵亡或被敌人暗害的消息,也不愿看见自己的亲人投降后回到家里来,那是侮辱门楣的大事,是比失去亲人更为疼痛的。而那些战俘们自己恐怕也未曾料到自己没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反而丧生于自家亲邻的咒骂里,或许九泉之下也觉得委屈吧。 真的,这世界没有什么感情和忠诚,只有利益和价值。我们怜悯别人的苦难,可是谁又来怜悯我们的伤痛。 周忆坐在守园人的身边,静静聆听着。他尚不知道年华的轻重,许多的事,只能凭借主观的臆断,而不能作出客观的评价。在他的头脑里,事物的表象与本质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一味的感情用事,对于守园人说的,他亦只能感慨和悲伤,想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大将军,晚景如此凄凉,这未尝不是命运造人,又或许,这样才是真正的归宿,洗尽铅华,反而能够平心静气,可以长久。 然后抬头又见那方墙上的那副对联,“古来无善举,都是苦命人”,亦是守园人的写照。周忆望着守园人,瞬时又仿佛见到了以后的自己。其实,他就是他。 周忆在陈园等尹如烟不见,却有一天见到周忧和沈鹃儿。不见尹如烟,他的心里极度的失望,才问她们,“怎么如烟没有和你们一起来?好久不见你们了。” 周忧听了似乎很不喜欢,冷笑道,“原来我们不受欢迎啊。” 沈鹃儿才说,“最近我们班在排演节目,一直都很忙,你不见我们也是很自然的。如烟她演的是主角,戏份多,就更忙了,现在还留在剧场排戏,也就没有和我们一块来了。” 周忆听了这个理由,才略略安心了些,才又问道,“你们平时演戏该很累吧,平时要不要加班加点?” 沈鹃儿说道,“那也要看是谁,像我,因为戏份比较少,也就不怎么觉得累,中途还可以休息,倒是如烟她因为演的是主角,平常就要多花一点时间了,且还经常要被留下来,应该就更累了。” “你们演的那个戏叫什么名字?”周忆也觉得自己的心事流露太多了。沈鹃儿那样对他说起尹如烟来,好像也是针对他的,像他们两个有什么似的。他的脸不由微微红了起来,才忙又回避了话题。 “《北楼怨》,是一个发生在古代的爱情悲剧,讲的是一对青年男女在北楼相遇并相爱,但最后由于各种原因分开了,不能在一起,且女主人公留下一封信,约定十年后再在北楼相见,可男主人公却忘记了。”沈鹃儿一一向周忆说道,“我们来也是想请你在公演那一天到剧场捧场,你去不去啊。” 周忆想也没有想就答应了,且那是尹如烟主演的戏剧,又可以有一个和她见面的机会了。周忆正暗自高兴,才见沈鹃儿还在那里说话,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他们两个边说边走,到池边的石凳上才坐下来。 也就在这时,两人才发现原来周忧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刚才还在那里呢。那时学校规定不允许学生在读书的时候谈恋爱,现在只留下他们两个人这样双双坐在一起,周围又没有别的人,倒真像是一对情侣。两人的脸都不由热热的,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周忧总是那样鬼鬼祟祟的,走时也不说一声,竟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沈鹃儿暗骂周忧,但又碍于面子,并不敢就此和周忆告辞。才又问,“周忧哥哥最近都在忙什么呢,又在画画吧,能不能给我看看你最近的作品?”亦是套话。 周忆也觉得他妹妹那样悄悄地走开是很没有礼貌的,但也没有说什么,就和沈鹃儿聊了起来。两人的话题无非是关于双方都知道的人和事,很自然就又聊到了尹如烟。周忆甚至有点急切地问道,“如烟她还好吧,忙着排戏也真的是难为她累的了。” “哟,周忧哥哥可真会关心人啊,也不先问问我好不好,就问起如烟来了。”沈鹃儿笑道。然后才又认真到告诉了周忆一些尹如烟的情况,说尹如烟很好不必挂念。又说像如烟那样的女生也难怪招人喜欢的,人长的漂亮不说,还很关心人。 沈鹃儿毫不吝啬的当着周忆的面夸赞尹如烟,也是有些向周忆坦白的意思。周忆也觉察到了沈鹃儿的用意,虽然有歉意,但也很惬意。他就想要别人都把尹如烟当成他的人才好呢。 沈鹃儿见周忆那样诚恳地听她讲,未免又有些虚荣心作怪,恨不能把自己知道关于尹如烟的所有的事都告诉周忆才罢休,好对得起他对自己的信任似的。她接着又告诉了些尹如烟的家里的事给他。周忆自然是很感激沈鹃儿那么体惜自己,听着听着就好像真的看见了尹如烟似的。 然后周忆果然很信任沈鹃儿,他把自己给尹如烟画的画像交到沈鹃儿手里,请她转送到尹如烟那里去。沈鹃儿自然是义不容辞,甘心地作起了红娘。 那一晚上,周忆又失眠了。他在想尹如烟看了他给她画的像不知道会怎么想。是感激涕淋,还是心领神会,抑或是其他?这个其他可就够折腾他一个晚上的。那真的是不敢想的一件事,一想起来就要翻江倒海的。他也记不得那个晚上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知第二天起来,日上三竿,上课的时候还挨了老师的批。 此后的几天,周忆都一直茶饭不思,没有一会不在揣摩尹如烟对自己的感想,只觉得古今前后,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多愁,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多思的。也好像是黄天不负有心人,几天后,他居然在陈园里遇到了尹如烟,且尹如烟好像也是有意来这里的,这不得不让他疑心和猜测。 尹如烟见了他,第一句便问他最近怎么样,还好吗,说着望着周忆,又是一句窝心的,“周忧哥哥好像瘦了不少。” 周忆再不怀疑尹如烟是比以前还要关心自己的,想暗答,自己分明是想一个人想瘦的。口上答道,“哦,是吗,我倒觉得自己最近好像胖了不少。”说完便又问,“你来找我有事吗?” 尹如烟才说,“也没有什么,就是刚刚从外面经过,想有些时间没有进这里来了,就想着进来看看。没有想到你也在这里。” 周忆却暗忖,她这才是故意答非所问,想编造谎言罢了。但也没有说破,只说,“听说你们最近在排戏,排演的怎么样了?” “还好,快结束了。下个星期我们这个戏还会在学校公演一次,”尹如烟笑道,“不知道周忧哥哥有没有时间去捧场?” “会的,到时我一定来。”周忆很肯定地说道。 尹如烟才又低头笑道,“剧本倒是好剧本,只是我的演技很一般,到时你可不要取笑我啊。” 第12章 “怎么会,听沈鹃儿说你一直很努力地演,还经常加班,想来就很不一般。”周忆说到沈鹃儿时才又记得自己托她给尹如烟送画的事,不知道尹如烟怎么想的,“上次我托沈鹃儿送给你的东西,你收到了吗?”周忆故意问道。 尹如烟很不解地望着周忆,“什么东西,沈鹃儿没有跟我说过啊。” “哦,你没有收到,就是我托她给你捎的画啊,素描。”周忆也觉得奇怪,还以为是尹如烟故意说不知道的呢。 “尹如烟才说,”我并没有收到,估计是她忘记了把东西搁住了也说不定,这些天大家都很忙。“见周忆很是失望和沮丧的样子,才又说,”要不,周忧哥哥再给我画一幅,就现在,我给你作现场的模特,怎么样?“ “就怕耽误你的工夫。” “我们现在排戏排到了后面,也没有以前那么忙了,你就给我画吧。” 周忆才去取来画画用的工具和颜料。他让尹如烟坐在池边的石凳上,然后是摆姿势,他让尹如烟端坐好,左脚搭在凳沿用双手抱住,右脚着地,头微微侧向左边,但脸却是正视画面的前方。等尹如烟准备好,周忆才开始拿起画笔给尹如烟画油画像。先是用画笔打好底稿轮廓,接着用大号扁刷沾上钴蓝和法国群青的混合色纸上画好天空,然后又在调色板上将生赭与少许橄榄绿混合,用五号刷子给画面涂画好地面的轮廓,接着就又是画面的重心,开始画人物—— 画的衬底,是黄昏的景色,远远的天空有一轮暗黄色的圆日,周围是淡淡的红晕,余晖漠漠,然后是近处,浓重而丰厚的暮春景象,高大的梧桐和玉兰,以及只用颜色来表达的一片灌木丛,且蔓延至画心,与人结合在一起,务实而朦胧,真切而虚幻。 他望着画中的人,竟为此而沉醉。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身体里有汹涌澎湃的液体在泛滥,顷时便两眼鳏鳏,不自觉地流出水来。整个人亦如沉溺在一片汪洋之中。她就在他的面前,他的心被她牵引着,仿佛要到遥远的地方去。那一刻,成了今后永远的回忆。 “周忧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尹如烟很不安地问道。 “我,我没有哭,我只是在流泪而已。你知道我的眼泪常常不听自己的使唤,一下子就出来了。”周忆擦去脸上的液体,不好意思地说道。 “画好了吗?”尹如烟见周忆停了笔,不由走上前来看了看画面。她看见画里的自己,也是砰然心动,“我看着倒像是在照镜子一样,不过看起来,她好象比我更忧伤。”尹如烟笑道。 “对不起,我把自己的情感强加到你的身上去了。”周忆笑道。 “送给我吗?”尹如烟指着画问道。 “当然,不过画还没有完全画好,那些背景还画的不够到位,等我回去修改以后再送你吧。”周忆说道。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夜幕悄然落下,尹如烟帮着周忆把画画用的东西收好,才各自告别离开了。 第四章画像(下) 第四章画像(下) 接连几日,每当下午放学的时间,周忆都要赶到陈园里去补画。且每每画着画着,见画里的人正对着自己笑,他的眼睛就会不自觉的酸胀起来。情感那样蓬勃地生长着,亦是年少时候,决绝而又天真的爱恋,没有一丝虚假和欺骗,是动不动就可以用一生的重量来作赌注的。朝来夕往,几度温良,年华似水,追随着悠悠记忆,如此美好,如此难忘。 等到尹如烟排的那部戏在学校首场演出的时候,周忆已经把那幅画像雕磨的很细致了,自我感觉也还不错,便预备在演出结束后把画亲自交到尹如烟的手上。 周忆拿着画来到学校的剧场,此时,剧场的门前已经围着很多人。门口有一个墙上挂着大幅海报,“《北楼怨》与你相约今夜”几个醒目的大号黑体字赚取了人的眼球,然后是海报的图画部分,两个穿着古装的男女背对着背各自走开。周忆见到这个海报的时候,不免想这个制作海报的人水平未免太平庸了,画的人也不怎么好,就觉得要是由他来画的话,一定要好的多。接着又看了看图画下面的剧情和剧组介绍,尤其看到主演的名单,“表演系六四级学生老师:尹如烟,那非,周忧,何楚楚,明子来”。见着尹如烟这几个字的时候,周忆的心里一时间暖暖的,格外亲切的感觉。 “他走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走进剧场,里面已有很多的人,且戏剧还未开始,舞台上亮着灯光,帷幕上有几行戏里的台词,周忆读了读,觉得很有趣,找了个前排的位置坐了下来。剧场是前年新建成的,设计十分精良,即使是坐在角落里,也能很清楚的看见舞台上的情景。 不久,序幕拉开了,故事开始上演。终于看见尹如烟穿着戏服登台,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典的神韵,兼着悠扬的音乐,哀而不伤的曲调,更使她的韵味加倍。尹如烟活脱就是从古代走来的大家闺秀。周忆一时竟望的呆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很局促,整个戏剧落下帷幕,身边的人陆续离开,等散场许久,周忆才回过神来,拿上画卷,进了后台找人去了。而此时,尹如烟等人正在那里卸装,见着周忆,便打起招呼来。才有人问他这出戏演的怎么样。 “也就那样吧,再好也是不可能的了。”周忆憨憨地笑道。接着依旧只盯着尹如烟看。 “什么叫‘也就那样’,你来演一下试试。”周忧一旁说道。 “我是说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你们演的实在是太好了,看的我们台下的人都哭了。有好几个人当场离开,说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周忆呆呆地说道。 “哪里就有那么煽情了,我看是周忆哥哥哄人的手段也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沈鹃儿一说完,其余的人均笑着附和。 周忆想不到自己被众人取笑,才红着脸说道,“我是说真的。” “这个同学说的没有错,果然是比排练的时候要好的多。”众人听见后面有人说话进来,都看了过去,原来是张导和林子之编剧正从门外进来。张导进来后又说,“照你们现在这样演下去,汇演的时候一定可以拿个奖回来的。” 听了张导这样的夸赞,大家才知道这次演的果然不错。但周忧却故作深沉地说,“张导也来取笑我们,你和我这个哥哥是不是串通好了来哄我们的。演技比我们还好。” “我们并没有,是吧,小伙子。”张导看着周忆说道。周忆害羞,并不敢接话,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见张导对身边的林子之说道,“林教授你来评评吧。” “那也是因为临场面对那么多观众,大家的心理自我约束能力迅速提高,才显得比平常做的更有耐心,也更认真。依我说,这虽然是好,但却也有不足处,比如说由于太紧张了,后面有些台词说的就有些坚硬,动作和表情也不能运用自如,一些本来很一般的情节反而演的不是很自然流畅。这需要改进。”林子之神情自若地给出了评价。 “还是林教授平的中肯些。”大家说道。 “不过萧含英和萧如云这两个角色演的还不错,且大家的整体水平也是有质的突破的,这个要坚持。”林子之才又轻微地给了些肯定,是以大家也受到了些鼓励。 周忆见大家在那里说话,便趁空走到尹如烟旁边,将手里的画卷递到尹如烟面前的化妆桌上。尹如烟朝他点了点头,放把画收到自己旁边。她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变化,有半边脸上涂着粉,把另一边脸衬托的更为红润了。周忆想她一定是在为他送画的事觉得感动。 戏剧演出结束后,尹如烟和周忧等人也就不用每天去排戏了,因此时间也就没有以前那么紧张,课余也经常出来散心,使以周忆能见着她们的时间和机会也就多了。 这一天,周忧,沈鹃儿和尹如烟又来找周忆去完。她们这样来去总喜欢叫上周忆,也是有些把周忆当作女生来看待的。而周忆这样的同性朋友也不怎么多,也就乐于和她们几个女生一起混了。隐隐,他也是因为尹如烟的原故。 她们四人一行喜欢到学校的陈园里以外,还经常去学校外面闲逛。他们学校正好就在近郊,与郊外距离很近。周忧一人掏钱买了四根冰棍一径分了,个人含着冰棍以此就往郊外的原野上去了。一路谈笑风生。 道路两旁是一垄垄绿色的稻田,延伸至远处,与天接壤,更如一片绿色的海洋。正是黄昏时候,田里有蛙声此起彼伏,还见田埂上有农人在修除杂草。远一点的水渠边,还有牧童骑在牛背上相互嬉戏。四个人也跑到水渠边,就有人提议分成两组各站在水渠的两岸打水仗。一时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泼湿了。最终以尹如烟和周忆那一组的投降宣告战斗结束。 “你们也太野了,瞧我这衣领上的水。”一人说道。 “你们还不是很疯狂,看看我的裙子和上衣,全让你们浇湿了。幸好我不是泥作的,要不早让你们浇没了。”另一方的一人也笑道。其他人也都自查看自己身上,通身上下,没有几处是干燥的。 “罢了,到此为止,我们今天要等到天黑了再回去了,不然路上让人看见,准会被人笑话的。” “那倒是真格的,不过天凉了怕着凉感冒。” “这么大的人哪里就那么弱不禁风的。好了,我们先到那边田埂上坐坐吧,趁还有点阳光好晒晒。” 于是四人便到水渠边的一条田埂上坐下来,肩并肩一起看天边的落日。 第13章 四野苍茫,天色层层暗落下来,果然一阵微风拂来,各人不自觉地打了寒噤。渐渐的,有人开始唱歌,余者附和着,一首接一首的唱。从《送别》开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再紧接着又唱起了几首红色经典,《十送红军》,《长城谣》,《黄河颂》等,最后还唱了比较舒缓的几首校园歌曲。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一日看三回,看的花时过,兰花却依然,苞也无一朵。 “转眼秋天到,移兰入暖房,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但愿花开早,能将宿愿尝,满庭花簇簇,开得许多愁。 唱着唱着天就黑了,彼此都浑然不觉,等到看见水渠里漂浮着一个白色的月牙才忽然想起自己是在野外。才相互搀扶着起身回家。路上人不小心踩到水沟里,因为穿的是凉鞋,也不重要。蛙声更浓一些,夜风更厚一些。看见远远的地方有一方灯火,亦不知今夕是何年。 周忆回到宿舍时,通身已有些难受,总觉得热乎乎的,却不见流汗。洗完澡,鼻子也不灵便了,像被棉絮堵住了一样,用里呼吸一下,整个人都要撼动起来。也懒得动,就歪倒在床上,恹恹的,心里还想着尹如烟,她不会也感冒了吧,她的身上也淋的湿透了,回来时还听她在那吸鼻涕呢。 到了第二天,周忆果然躺在床上懒得起来。他让人给自己请了假,自己依旧没能起来。他的那张床正好临窗,可以晒到太阳,用枕头垫着,把头靠在床头,随手拿起枕边的一本书。看了许久,他的目光还是停在同一行。接着恍然看见书中有一个“如”字,便又马上想起了尹如烟。 每个人的心中都装有另一个人,闲着孤独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把他或她拿出来想念。记得那人的笑,记得那人的哭,记得那人扬眉或蹙眉的样子,记得那人身上与别人之间每一个细微的差别,并以此作为自己对那个人的了解,把它当作私有财产藏匿起来,等到想念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周忆也是一样。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尹如烟的影子,天昏地暗,只有她是清晰的。他被她牵引着,不自觉的,一只手伸进被卧,只觉得身体要燃烧起来,而他的思想已经被烧坏了。闭上眼睛,眼前到处晃动着她的模样。他被拉进一个设计好了的陷阱里,周围一片黑暗,且被什么东西蛊惑和胁迫着,无能为力,只能深陷。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痛苦与激情的般涅。他伸出湿润的手,然后睁开眼。阳光趴在地上,一本书落在一旁,底朝天,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落到地上的。只觉得全身的筋骨散乱,兀自翻了个身。 他开始悔恨自己的行为,第一次感觉内心被击垮,沮丧,焦虑,自责,茫然,气馁,仿佛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亦没有饶恕。他隐隐觉得,年少纯洁的爱被他的一念之差玷污了,自己是那么的可耻和可恨。 周忆的病持续了几天。起初只是小小的感冒,后来差点发展为肺炎。幸好立即被送去了医院,看了医生。才又有周忧向学校请了假,让她父亲派人来学校把她哥哥接回家里去养病了。现在,他已经能够从床上坐起来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轻飘飘的。他的妹妹从学校回来看他。 “好些了吗?”周忧坐在一旁给他削苹果。 “好多了。”周忆用力所出一句话来。 “就你和尹如烟两个人娇贵,一点子折腾也禁不住,以后再不敢带你们出去完了。”周忧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几片装在碟子里,递给周忆。 周忆并不接,“怎么,如烟也病了。他现在怎么样,好了吗?” “她没死。”周忧瞪了周忆一眼,把水果刀和碟子往桌上一踯,哐啷地响了几声,“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心思去关心别人。” 周忆见周忧这样生气,不知为何,“是我不好,你不要这样说如烟。” “怎么,我说她你就心疼了。”周忧怒气汹涌地说道,“我就不知道了,她究竟有什么好的,连你也向着她说话。她不就是一个资产阶级臭小姐吗?” “忧忧,你——你为什么总是对如烟有偏见呢。依我看,如烟她虽然出身不好,但人却是很好的啊,又善良又体贴人,而且她还是你的好朋友。”周忆喘着气给尹如烟辩护道。 “呵,好朋友,又善良又体贴,亏你还是个学艺术的,审美能力这么低。”周忧怒道,“你来说说,你到底是她好,还是跟我好?” 周忆一时愣住了,半晌才说,“你是我妹妹,怎么和外人比起来了,有什么意思。” “你也还知道我是你的妹妹啊,还帮着外人说话,难道我连个外人也不如。” “我并没有说你不好啊。”周忆说道。 “你是没说,但你心里就是那样想的。”周忧一旁说一旁落下了眼泪,“你以为我不知道,又是关心又是画画什么的,真正像神仙一样供着她。” “原来是你拿走了我给如烟画的画。” “是又怎么样?你为什么单给她画就不给我和鹃儿画呢。难道我们就有那么难看,上不了你的画面是不是?” “你以前不是说我画的不好,我给你画你还嫌不好的,我才没有给你画的。” “可你单给她画了,我就不服。” “难道你还嫉妒这个?” “是,只要你为她做的一切我都嫉妒。我不喜欢她这样一个外人来抢你的关心。你要知道,在这里我是容不得她的,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不是她的。” 因为你是我一个人的哥哥,周忧说完便摔门而出。周忆却是很无解。他从小就很疼爱自己的妹妹,每次她做错了什么事,他都会替她扛着。小时侯,周忧不小心把家里的东西摔坏了,从来都是他领罪,被父亲骂。有时她为了看自己被父亲训斥,还故意把什么东西打碎,等父亲骂他时,她便躲在一边偷偷笑着。 他不由怔怔的。 第五章听课(上) 第五章听课(上) 十七岁那年夏天,心智日益蓬勃增长,如大雨倾盆。生命的路途里,出现繁华的景象。花好月圆。以此为了某个人某个物,背负起情感的苦役,流刑于世。 尹如烟又一次来到林子之的楼下,静静守望。她仰起的年轻明媚的双眸,仿佛夜空里光亮而皎洁的两颗星星。四楼的第二个窗口,灯是亮着的,正是林子之的书房,他在看书或是写作。过了一会,灯熄了,他进了客厅,许久,卧室里的灯亮了,他在脱衣服睡觉。然后卧室里的灯也熄了,林子之睡了,而她也该离开了。才蹴着步子边走边回头,心里寂然。 下午同沈鹃儿周忧等人到郊外玩,身上被水浇湿了,又在晚风里站了这许久的时间,只觉得身体乏力。尹如烟回到宿舍睡觉,那天晚上便发着高烧,口吐梦呓,惊醒了沈鹃儿。 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有个护士正进来查看点滴。尹如烟问她要了杯水,且也是一脸的惶惑,怎么就生病了呢。护士告诉她说她在这里已经躺了一天一夜了,一直发高烧,等刚刚才退了下来。那两个送她来的学生折腾了许久,已经先回去了。尹如烟才看了看墙上的挂历,竟不知不觉就过了两天,现在已经是第三天的白天了。中间的那段时间,她是在梦里度过的,她做了无数个梦,一觉醒来,却都不记得了。 中午放学的时候,沈鹃儿和周忧两个人来看她,告诉她生病时候的情形,整个人像火炉似的,再晚点送到医院的话恐怕已经被烧焦了。 “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尹如烟知道周忧每次说话都说的那么严重。她才又移了移身子,还是轻飘无力。 “你不知道我和周忧背着你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背上烤着一盆火一样。”沈鹃儿说道,“我想是我们那天泼水泼的过分了些。” “怎么我们没事,单她和我哥哥就病成这个样子。”周忧笑道。 “你哥哥也病着了,还好吗?”尹如烟虚弱地问道。 “现在还躺在家里呢。我觉得这医院里的东西不干净,且又没有人照顾他,所以我就打电话叫我爸爸派人把他接回家了去养活了。” 周忧只顾说着,沈鹃儿暗自朝她使了眼色她也不看见。沈鹃儿便只能很抱歉地望着尹如烟,却见她正朝着窗户外看着,怔怔的。 “其实我们这里的医院也很好啊,医生的口碑也不错,不见得有你说的那么差吧。当然回家里有人的照顾可能是更周到些。你们家里有保姆就更方便一点了。”沈鹃儿对周忧说道。 尹如烟自然听出了沈鹃儿是在安慰自己,才也说,“我们家也有保姆的,只不过我回不去罢了。”她的声音很沙哑,像从喉咙里哽出来的。 “那也不妨,我们每天都来看你几遍,加上这里也还有护士的照顾,不也就跟家里一样,哪里就用的着回去呢。说不定你的病明天就好了,要那样一来一去倒不麻烦了。”沈鹃儿讪笑道,才又扶起尹如烟,“来,我给你打了你最喜欢吃的两样菜,还有汤,你起来喝一点吧。” 尹如烟吃了几口,也觉得没有胃口,便让沈鹃儿放着,要她们先回去。周忧才出去,就又见沈鹃儿返回来和尹如烟又说了几句话才出去。下午,尹如烟歪了一会,就又见沈鹃儿带着饭菜来了。 第14章 “怎么就又过了一个下午。”尹如烟不觉时间过的真快。 “可不是。”沈鹃儿坐在尹如烟的旁边,一边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是退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好多了,就是身体还很疲惫。再休息半天就好了。” 沈鹃儿才记起了什么事,“对了,今天张导见你没有来上课,我跟她说你病了。谁知下完课他便单独叫我放学后去他家里。这不,他让师母烧了两个菜叫我给你送来了。” “难为你们了。张师母的手艺是没的说。我也正觉得肚子空空的,吞了一下午的口水呢。”尹如烟忙探着身子,要沈鹃儿和她一块吃,“对了,我也是烧糊涂了。我是病人,怎么好叫你和我一起吃呢,还当是以前没有病的时候呢。” “你这样也就客气了,我已经吃过了,你慢慢吃。” 尹如烟便让沈鹃儿帮忙浆着把饭用开水泡了一遍,她才吃起来。吃着师母给自己做的菜,吃着吃着就心里悲戚起来,她家里的那些人还不及一个师母呢,生了病也没有人来看她。沈鹃儿见她面色忧郁,知道她在愁什么,便安慰她。没有想到那安慰反而成了催泪剂,尹如烟一听就潸然泪下。 “你吃吧,别想那么多。等病好了,这个周末上我家去玩,我奶奶上次还抱怨说怎么很久没有见如烟来了。”说着,沈鹃儿又把自己的手绢给尹如烟擦眼泪。 其实尹如烟也不至于那么沉不住气,皆是上午周忧当着她的面来刺激她,她至今还耿耿于怀。且刚刚又想起了林子之,想他一个人生活,若平时也这么样病了,岂不是连个拜托的人也没有。她也是因为可怜自己又可怜起他来,既可怜他又更觉得自己可怜,心下有说不出的不得已才禁不住沈鹃的劝,连带着为两个人落泪了。 “你还记得那个林教授吗。就是给我们写剧本的那个。”沈鹃儿低头又道。 尹如烟一听到林教授三个字浑身颤抖了一下,以为是自己的心事被沈鹃儿看出来了,脸上倏地红了起来。“怎么了?”,她也低头问道。但凡有人提起林子之这个人,她都是以为针对她的。 “我在想,他那么一个人生活,如果也生起病来,岂不是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说的居然和和她想的一样。尹如烟不得不多看了沈鹃儿一眼。 “是啊。”尹如烟轻声带过,硬要表现的漠不关心的样子。也是因为提起了林子之这个人,她才算计着怎么才好,自己已经很多天没有到他家楼下看望他了,倒像了隔了几百年似的。此刻回忆起他的神情举止,竟是摸棱两可,不大准确了。 “如烟,你怎么了?”沈鹃儿见尹如烟那样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又以为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你也知道周忧这个人说话向来不知轻重,你不要放在心上了。” “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我是在想周忆他还好吗。他怎么也就病了呢?”尹如烟撒谎道。 沈鹃儿便说,“我听周忧说她哥哥病的不轻,好像差点得了肺炎,现在还在家里打吊针呢。” 尹如烟忽然嫣然笑道,“这个周忧哥哥,说起来倒很有趣,上次还给我画了一幅像呢。” “什么像,你都知道了?”沈鹃儿忽然惊道。才又思忖,那不是教周忧看见后当场便撕了吗,尹如烟当时又不在场,她怎么会知道画像的事。 尹如烟知其意,“不是你那幅,是后来他又给我画了一张油画像,看起来很好,也亏他有那个心思。” 沈鹃儿才笑道,“难为他竟对你一个人那么眷顾。我看他是对你有意思了。” “怎么不是呢,别人看不出来我自己还看不出来吗。只不过我却可能要让他失望了。”尹如烟淡然地说道,心中亦为不忍。 “那周忧哥哥到底又犯了什么错,他那么在乎你,你却要伤他的心。我第一个为他感到难过。”沈鹃儿叹道。才想世间的事并不都是如人所愿。 尹如烟说道,“所以我也总不忍弗他的好意,怕伤他的心,每每迁就他。但这样又让他陷的更深,真正是——只恨他不该那样,他既然那样,又恨我不该这样。”尹如烟想起周忆面对她时的灿烂笑容,心里竟是那么惭愧。她早已经把他排除在外了,而他却还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等着她。 “那也怪不得周忧哥哥,那只能怪你,你把自己生的那么俊,如果我是个男的,也会对你那样痴迷的。”沈鹃儿嬉笑道。 尹如烟见沈鹃耳这样排遣自己,才啐了一口,“你好那样说,不知羞的骚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便要伸手抓沈鹃儿,“亏我还想向你讨点主意,你居然这样不要脸的讨我的便宜。” 沈鹃儿躲开尹如烟的手,才笑道,“好姑奶奶,你饶了我吧。我向毛主席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倒是还想有下次。”尹如烟挣扎起来,只觉得头晕,才匆匆躺回床上,两人复又平静下来。那边的饭菜只吃了一点点,已经凉了,全为这嬉闹耽搁了。 尹如烟出院也是沈鹃儿来接的。两人半完手续走出医院,是个大晴天。尹如烟看见沈鹃儿埋头走路,神情全不在身上,偶尔还傻笑着,心事重重的样子,才又想打趣她。 “我们的心事大人,你在想什么啊,那么痴的样子。”尹如烟摇着沈鹃儿的手说道。 沈鹃儿似乎没有听见,半晌才见她笑道,“你知道刚才我来的路上碰到谁了吗?”也不等尹如烟问她她自己就先回答了,“我在路上遇到林教授了,起初我还以为是谁,才发现原来是他,我就和他打招呼。他有不记得我是谁了,等我告诉他我是张导的学生,还参演过他写的那部戏剧的时候,他才恍然和我问好。” 尹如烟才也讪笑道,“这也不值什么,哪里就见你那样惦记着了。” “你不知道,林教授最是那样孤独冷漠的人,平常都不怎么和人说话的,这次他居然肯同我问好,我就很看重。” 尹如烟见沈鹃儿那样说,她也是有心病的,还记得病时都在梦里见过林子之几次。且又记得先前曾对沈鹃儿说起过林子之的好,大有告诉她自己心意的意思,想那个沈鹃儿未免不是也受了自己的影响吧。 “如烟,其实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沈鹃儿的神色忽然郑重起来。 尹如烟亦是彷徨着,她早已猜着八九分了,还想阻止沈鹃儿不让她说,但又不忍。她正自踌躇,思量无语。 “你可不要再告诉别的人了。”沈鹃儿先让尹如烟答应她,方才说道,“其实我一直暗暗喜欢着林教授。也是你已经告诉我他的那么多好,我也看见了的,最是喜欢他那样出众的才华和不羁的性格。有好几次他来我们剧里探班,我都在后面偷偷地注视着他,觉得他果然很不一般。后来就像中了他的毒一样,常常是在不经意间,吃饭或走路,看着不相干的事,听着不相干的话,头脑里忽然就闪现出他的身影。他走路的姿态,他说话的语调和音色,看人时的眼神以及和别人之间很细微的差别,比如说他手扶眼睛架那一时的动作和手势,我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每次想起来,觉得它们是那么珍贵,像是我的一笔秘密的财富。没有旁人的时候,还不觉间学起他的言行举止,倒也是很有兴味的一件事。” 沈鹃儿兀自说着,尹如烟暗暗想着,沈鹃儿的那些话几乎就是她内心的代言。接着又见沈鹃儿神色慌张的说道,“如烟,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着魔了,我该怎么办啊。他可是个中年人了,几乎可以作我的爸爸。我不知道我这是不是非分之想,你来告诉我。” 尹如烟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探询惊的目瞪口呆,也是无言以对,眼睛直直地看着沈鹃儿,才见沈鹃儿也在盯着自己。彼此对峙了良久,尹如烟才讪笑道,“喜欢谁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不该这样问我的。”她的身体的血气涌动着,想来也是难以安宁。其实她倒也想向沈鹃儿坦言,可最后还是放弃了。无论如何,和别人谈论起自己的感情是件羞耻的事。 沈鹃儿对尹如烟这么冷淡的答复很失落,有些后悔告诉了她这些。有一段时间,两人低头走路,没有话说,且相互的距离越拉越开,看见彼此的影子都觉得是件很别扭的事。最后是有一个人越走越快,而另一个人却故意放慢了脚步,也没有打算追上去,就那样越离越远。 往后的日子里,两人还是那么相处着,但也不是一如既往,彼此间渐渐生出了隔膜,不像以前那样信任了,说话都保有禁忌。这都是两人始未料及的。起初两人还是一起去吃饭,一起去上课,一起回宿舍,一起洗衣服,但慢慢的,就有一两次的失误了,紧接着失误也越来越多,到最后彼此都有些远着对方,借口有事或干脆就什么也不再解释,彼此心照不宣,也是暗自认同的意思。最为无奈的时候是有几次路上遇见了,两人都是低着头或侧目或假装抚摩自己的额头借以视而不见,匆匆地走过去。越到后来,两人对彼此的关系都有些失望。 周忧也看出了沈鹃儿和尹如烟之间的龃龉,但非但不劝解,还在从中作梗,故意对沈鹃儿加倍的热情来冷落尹如烟。沈鹃儿自然也是知道的,但这并非她的本意,隐隐之中,她还是有对尹如烟的顾惜,在有尹如烟的场合尽量不趋附于周忧。 尹如烟见她们那样,心想真是没意思。她也是骄傲的,别人不理睬她,她也不会屈意奉承,只也高昂着胸头,各自干各自的了。 第15章 也是因为一个人很孤单,闲时便用想念林子之来度日,并也能消除寂寞和无助。她开始大胆起来,没事经常逃课插班到林子之的课堂上听课。林子之教的是化学,那是个由很多个小班组成的大班,里面很多人相互不认识,因此没有人会对她产生怀疑。 除了一般的化学课外,另外林子之还开了几门公共性选修课,那些课更是针对全校学生上的。尹如烟便可以随自己的意去听了,且还后悔他有这么多个选修课她以前竟然不知道。 对于林子之的课,尹如烟简直比自己的专业课还听的恳切,每次她都提前去教室占前面的一个靠近讲台的位置,那样能很清楚地看见林子之,且还能很好的作笔记。其中那门《世界文明史》她是从法国大革命时候开始记起的。 “——我们曾讲到,法国的君主政体是欧洲各种君主专制政体中最为完善的,它受到许多竞争小宫廷的效仿。但是因为它的繁荣并非建立在正义之上,这也就最终导致了它戏剧性的瓦解——农民承受着繁重的税务折磨,中等阶级受到贵族阶级的压迫和羞辱。——” “——法国的君主专制政体的瓦解非常迅速——时间从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开始,巴黎人民攻克了巴士底狱,起义正式开始,并迅速蔓延至全国——” “革命法庭开始运行,持续的屠杀活动开始了,先是封建统治阶级被一个一个推上断头台。断头台上每天砍下的人头越来越多,恐怖政权压制着人民——九四年,罗伯斯比尔也被推上断头台,法国革命先后多次失败——” 尹如烟痴痴地望着林子之在台上讲课,讲台上的他看起来很活跃,侃侃而谈,完全沉浸在某种愉悦的氛围里。尹如烟也为他的沉浸而沉浸,偷偷地把目光斜向林子之,看见他的容颜,一颗心按捺不住地慌乱跳动着,仿佛遭遇某场浩劫,身陷兵荒马乱的街头。 林子之在黑板上用粉笔写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尹如烟望着他的身影竟感动的热泪盈眶。他说,个人的命运是卑微的,每个人都将容入到时代的践伐当中,用鲜血和肉体铸造教科书上一段寥寥数语的历史。没有拯救,一切都只能在不自知的毁灭里见证沧桑变革。 那是个阳光苁蓉的下午,古旧的教室外边有几只鸟雀正在发出悦耳的鸣叫。窗檩边一颗巨大的香樟树伸出葳蕤的枝叶,映着太阳的光芒,反射到屋里,半边教室都洇染着浓浓的绿影。偶尔还有凉风潜入,那绿影便摇曳起来,格外生动。 尹如烟坐在绿影里,兼听着林子之的课,不知不觉就是一个下午。然后下课了,周围的人一一散去,林子之也收拾好教案出了教室,她的内心才忽感凄凉与寂静。望着人去楼空的情景,自也敛起书本笔记离开。 林子之几乎每天都有课,因此,尹如烟几乎每日都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且每每至此,她的心里都会无比的欢喜。有时为了亲近林子之,她还会故意找几个问题去问他。但因为问问题的人也不止她一个,是以林子之倒不见得是记得她的。当然,她的目的也不是因为要他记得她,只是能这样和他近距离的相处,近距离的看着他,近距离的听到他的声音,近距离的闻到他的气息,那是比什么都要美好的一件事。她不禁慨叹,除了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欢喜,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让人怀念。 那一刻,只有他和她,只有她和他。 第五章听课(下) 第五章听课(下)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那天学校放假,班里除了几个外地的同学外,其他人几乎都回家过节去了。尹如烟不想回家也没有回去,她心里还念叨着林子之,可是因为没有课,她不禁很觉失望。然而却是这一天,又是让她见到了林子之。 中午,张导来宿舍请他们几个没有回家的学生到他家里去过节,说是师母正在准备一桌饭菜。一听见说张导请去过节,个个都兴奋起来。张师母的厨艺在他们头脑里一闪,接着便是口水涟涟。 到了张导家里,几个男生帮着打扫了地板和家具。张导家里毕竟简陋且用的东西虽然旧了些,但师母勤于打扫,也就不怎么脏和乱。几下的工夫就完成了任务,才有男生和张导下起棋来。 尹如烟和另几个女生则帮着师母准备饭菜,满屋子的人挤在一起,更是手忙脚乱的,反而是在延误时间。张师母便让她们歇着。几个人才排成一排站在边上看着张师母一个人忙活。兼又听她宣传起自己的厨技来。只听她说,“你们这些女孩子也不小了,论理也该学学作饭的知识了。我刚刚看你们,除了如烟略强些外,其余的都不大利索。” “其实说起来作饭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也是有门窍的。就比如说这个烧菜,首先一点就是要学会理解,说起来,我们吃菜吃的也就是味道。而一道菜做的好吃不好吃,材料固然重要,但味道却是主要的。想来那些高级特级厨师做的菜之所以好吃,关键也还是在与味道的把握上,且味道好,再是普通的材料吃起来也是差不离的,如果味道不好,就算是鱼翅和熊掌也觉得束口。” “那依师母说的,做好一道菜的标准也就是处理好油盐酱醋的问题了?”众人叹道。 “正是,我就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油淋芹菜更好的美味了。而这个菜做起来是那么的简单,先是把芹菜放到热水里溽熟,切好后放到碗盆里,再用配好的油盐辣醋等配料搅拌就可以吃了。前面的步骤倒很简单,关键也就是味觉的把握上,放多少盐,多少醋,多少辣子粉这都是要考虑和掂量的,不能随便,不然也就不好吃了。” 也就在张师母大谈自己的心得的时候,才见张导探头进来开饭菜是否准备好了。“你们这哪里是在作饭,简直是一个团级战斗兵力在临场备战。”听的人都笑张导这话说的有意思。 “那一群都是吃闲饭的,真正在第一线的人就只有我一个。”师母笑着回道。几个女生才又笑了起来。接着张师母好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又叫住张导,“我记得你好像没有请林教授过来。” 张导才恍然的抬头道,“哦,也真是的,怎么倒把他给忘了。”说着便要出去请林子之来。彼时,尹如烟赶出来拦住他说让她去当跑腿的,她知道林教授住在哪。张导看了看尹如烟,才嘱咐了几句,“那个林教授的性情怒寻常,他不来你也不要强求,随他的意思吧。” 一路上,尹如烟为自己刚才的自作聪明沾沾自喜。她轻车熟路地走到了林子之那栋公寓的楼下,上了楼,找到林子之的房门。她的脚步都有些颤,不大相信这是真的。以前常常想找借口来找他,可这次机会真的到来,反而是望而生畏。 林子之不在家,尹如烟暗自揣摩他会去哪里。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抬头看见天空乌云密布的,阳光渗不下来,天色一片昏暗,眼看就要下雨了。才在这时,尹如烟听见楼梯口有一阵脚步声,忙顿了顿嗓子和理了理姿态等候着。果然是林子之,只见他一只手捧着一摞书,一只手还提着一木篮子的化学药品,正朝她走过来。 尹如烟望着他,他也望了望她。他好像记得她,却又是不大肯定。尹如烟便自己介绍说道,“林教授好,我是尹如烟,张导让我来找你。”说着便上前去接林子之手上的书。林子之把书交给尹如烟,把木篮放在地上,然后才伸手掏钥匙。偏偏那锁不易开,他开了很久,才回过头来很有歉意地看了一下尹如烟。 尹如烟才又把书交回林子之,自己夺手去开门。那锁到了她手上便一下子开开来了。打开门,尹如烟帮着把木篮子提进屋。林子之便问尹如烟找他有什么事,却又不等尹如烟回答,径自提着木篮子进了那个实验室。开门的一刹那,又扑出一股浓厚的药味。尹如烟才在大厅里等他。 只见林子之出来后对她说,“我在做一个实验研究,正好缺一个帮手,你来帮我一下好吗?”尹如烟想也没有想就点头答应了。她随他进了实验室,由于天色很暗,林子之早把灯打开了。尹如烟走近,看见方桌上放着一个铁架台,上面架着两根长长的滴定管。林子之让她做的事就是控制滴定管的旋关。他自己则一手拿着一个陈了红色液体的锥形瓶,一手拿着笔记记录实验的过程。 尹如烟握着那个旋柄,眼睛也盯着那锥形瓶里的试剂的颜色变化。两人均是无言,四周亦一片沉寂,隐隐听到滴定管里的液体滴到锥形瓶里时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静。 只有他和她,只有她和他。她的心神荡漾着,额头上沏出了汗也不觉得。 等实验结束后,林子之才感激地留尹如烟坐下来喝茶休息。 “林教授平时都这么忙吗?”尹如烟仗着自己帮过他的忙,未免就大胆问起话来。 “也不是,这阵子我申请了一个研究课题,才要做那么多的实验,平时或业余就忙这个。往常闲时也不至于。”林子之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说道,语气倒是难得的随和。 “我知道你还是个作家,又要忙课题又要忙写作的,身体怎么吃的消。”尹如烟笑道。 林子之想了下才说,“写作只是我个人的兴趣而已,有时间就写,没有时间就只能搁浅一下。况且写作占用的时间也不是很多。每天睡觉前,至多两个小时,且习惯了以后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只是一件生活的一部分。”他那样说话,倒是至尹如烟平等的位置来对待,并不居高临下,确实使尹如烟有些意外。 第16章 尹如烟也就忘记了彼此的距离,又问,“我以前也看过你写的文章,觉得与众不同,不知道你最近又有什么大作要问世了?” “什么大作小作的,不敢当。你不知道,真正写作也不是什么很伟大的事业,不过是和说话一样的小事情,且是用笔来代替嘴巴罢了。”林子之说道,“其实,只要人有点墨水,且又不懒,都能当作家的,而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来写一点自己身边真实的经历或者感受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有很多不一样的人的阅历可供后人借阅了。事实上,写作的要求也就是和鲁迅先生说的这样,并不见的是曲高和寡才好,只要是真感情,反而是越贴近生活的东西就越是不容易被时代这东西左右,也越能写出所有人共鸣的东西来,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写的东西大抵也就是柴米油盐,人情冷暖这样的小事情。” 尹如烟见林子之这样说着,却想这个林子之原来并非她想象中的那么寡言,说道自己喜欢的事物,反而是很有见地的。 “林教授说的果然很有道理,我平常看一些古人的经典作品,写的也就是生活里的琐事,且因为是生活里都能找到的,所以也不觉得陌生难懂。这样看来,作品如果想要不朽网,想要流传,除了要有一定的精神内涵以外,也不能胶柱鼓瑟,一味地求高深了。”尹如烟附和着林子之说道。 “正是,就是真正的大作家,其实也就是很普通的人,不过是他们看东西的眼力比平常的人深刻些,且思想更睿智一点,说的话也就更简练和多情些罢了。” 待尹如烟问及林子之可有写什么作品的打算没有的时候,才见林子之瞥了瞥眼,说道,“我最近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了有半年的时间了,可总是删删改改的,稿子都不象样了。,本要再誊抄一遍的,可编辑那边又一直在催,只是连誊稿的时间也没有。” 尹如烟见林子之那样辛苦,也心疼起来,“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可正好我平时课余有很多空闲,不如你把稿子交给我,我帮你誊写一遍吧。” 林子之看了看尹如烟,才又想起了什么事似的,“说了那么久的闲话,把你的事都忘了。不知道你找我是为什么事?” 尹如烟也才想起来,笑道,“我也是的,原本张导叫我过来,是请你去他家里一起过节的,张师母正准备了一桌子菜在等着我们呢?”也就时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倾盆暴雨。 “看来是吃不成了。”尹如烟懊恼地说道。 “究竟也不过是吃饭,哪里吃还不是一样的。”林子之淡然地说道,“来,我这里还有些食物,你就在我这里将就着吃一点吧。”说完,林子之便起身到身后的橱柜里找东西。 “这是早上学校给老师们发的节里吃的东西,我搁在一处还差点忘记了。“林子之将那包东西放到茶几上,解开,,里面有粽子,饼干,水果,罐头,饮料。两人见午饭的时间早就过了,肚子正饿的很,相互吃起来。窗外风雨交加,窗内温暖宁静。尹如烟竟为这难得的相处欣喜万分。她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否依旧是幻想或者是梦,太像假的了。她以前也看过不少言情的电影,里头有男女两人相遇的情景,觉得是编剧费尽心思造的太不切实际了。但如今的现实比之哪些造作的场景更是虚幻。她不禁咬了咬舌尖,麻麻木木,还是不大肯相信。 吃完了东西,天也渐渐亮起来了,尹如烟心里还依依不舍,觉得越美好的时光越是容易消失,怎么也不肯向前走。接着又说起誊稿的事,那林子之才走进书房拿出一大堆的稿子放在尹如烟的面前,“你愿意的话就拿去抄吧。这是其中一部分,你抄完这些可以再来我这里拿,估计等我完稿了你也就帮我抄完了。最后我再来一起给你结算工资。” 尹如烟拿起那叠稿子,笑道,“那你以后每次有作品写完了,我都来你这里拿去抄,你给我钱,岂不是倒贴吗?”原来那时侯写作并没有稿费的。 “就算是吧,反正我写作也不是为了赚钱,”林子之说道,才见他似乎又有什么疑惑,“对了,我以前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你,你是不是演过张教授导演的那部戏剧。” 尹如烟心想他见过自己的次数多着呢,可见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但也知道那是他的性格,才也笑道,“是,我演的还是女主人公呢。你忘了吗,张导给我在剧场介绍过你的。” 林子之想了想,才也点了点头。“好了,我也不留你了,我还要完成那个实验报告,你先回去吧。”尹如烟才站起来和林子之告辞,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是两点多了,她还需要到张导那里去解释一下呢,才拿着稿子出来了。 尹如烟那天的心情真的是格外十分特别以及非常的好。她想着一向严肃冷漠的林子之居然能那么和蔼地和她说话,而且还请她吃饭,又那么信任地把稿子交给她誊抄。想着想着就又做起白日梦来。只恨自己为什么出生那么晚,怎么加快步伐也赶不上时间去嫁给他了,更遗憾没有见过以前年轻时候的林子之,真正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亦是人生的一大憾事。 也是因为有了那样一个来之不易的工作,尹如烟借口去林子之那里的机会就越多了。她开始频频的来到他的家门口,见他有没有在家,没有在则带着誊好的稿子离开,亦庆幸还多了一次去林子之家里的机会,在呢,则敲门进去,且到后来怕会打搅林子之工作,她便连门也不敲了,径直推门进去,把书稿放到他的茶几上用杯子压住,才又静静地出来。 渐渐的,尹如烟便有些得寸进尺,她见林子之房里的家具地板上被灰尘垢住了,也会拾起抹布拖把将它们打扫干净。茶壶里的茶叶老了也会帮着去倒掉,换上新的。热水瓶里的水冷了,便帮着拿去食堂打或者就在他家里就着烧一些。沙发上的贴巾和窗帘脏了,她也会取下来拿去洗了,晾到阳台上,有时候林子之换下的衣服搁置在一边忘了洗,她也会提着那桶衣服到洗衣房去洗了。 林子之见衣服已经洗好晾干,忍不住要说尹如烟造次。尹如烟也不说什么,双手握在一起垂在背后,低着头。却也不顾林子之的反对,下次来时依然把他的脏衣服洗净晾干。那个林子之也没有办法了,别人明明是好心帮忙,自己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责备,也觉得不忍。他才不说什么,这下尹如烟更是无法无天了,居然连饭菜也帮他打好,等他从实验室出来,看见桌上热腾腾的气息,怔的不知所以然。 林子之实在是拿尹如烟没有主意了,才把自己的一部分饭票和工资交给她,还给了她一把房门的钥匙。尹如烟接过林子之给她的这些东西,眼睛不由一热,几乎就要落下泪来。她这样一心一意为他,到底又是图个什么呢。 不过尹如烟虽然是悉心帮助林子之,但也是很尊重他的,并不怎么打搅他的日常生活,只要是他工作的时候,她是不会干扰他的,也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如老子说的喜欢而不在乎占有,只要能这样与他相处,早剩过一切庸俗的欲望。 余下,尹如烟也依然插班到林子之的课堂上去听课,但不像以前那样为了能看清楚他而坐在前排了,她不想让他看到她,才躲在后面的位置,静静的听课。越是爱一个人,越能与之保持距离。 “——维新人士认为要使中国像西方国家一样富强起来,免受列强的侵害欺侮,必须用‘西洋之术’,即学习西方的制度。维新派痛感中国传统社会相对于西方工业文明的落后性,并进而领悟到,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为了救国,他们主张改造中国愚昧,落后的旧文化,包括废除八股文的科举考试制度,废除汉族女子缠足等恶习——” “戊戌变法的悲惨教训使得中国接受现代文明的道路变的极其曲折,自上而下的改革在学习和吸收西方现代文明,特别是建立现代的政治制度方面被证明是行不通的,中国必须走通过革命化走向现代化的道路。” 尹如烟在下面听着林子之讲课,《世界文明史》已经进入到近代史的阶段,已经摊开笔记本来细心地做着笔记。青春年少的光阴一点点消失,浅薄而又难忘的经历里倒影着曾经的花月春风,她是那样无忧无虑地守护在他的左右,寸步不离。 尹如烟在学期末尾将林子之的小说稿子《暗流》的最后一章誊抄好了,才也细细校勘了一遍,到林子之的家里,正好林子之也在那里。她把稿子交给他,他果真就清算了一遍,付给她报酬。 尹如烟接过他给她的钱,一时怔怔的。那可是她第一次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得到的报酬,而且这钱是他给她的,心里的欣喜之情油然而起。 林子之冷冷地望着她,对面前这个十几岁的女学生感觉很奇怪,想她那样苦心地围绕在自己的左右,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但见她一脸灿烂的笑容,天真又无邪的样子,不禁想,他如果也有这样一个女儿的话,该有多好。 就在尹如烟走出林子之家里的时候,尹如烟竟然感动的热泪欲出,只觉得林子之已经是非她莫属。 第六章倾心(上) 第六章倾心(上) 七月,学校开始放假。整个暑假显得漫长且落寞。周忆算了算,他至少要到两个月以后才能再见到尹如烟。两个月的时间在周忆看来,简直是一种煎熬。暑假才刚刚过了几天,他已经觉得过了好几年了。 第17章 他对尹如烟的想念几乎到了难以控制的局面。 几乎是毫无相干的事物,他看着看着便看见了尹如烟,毫无相干的话语,他听着听着就听见了尹如烟。一天的所闻所见,没有一个不是尹如烟,但却有真的不是尹如烟,真正的尹如烟正和他天各一方,不知所踪。 也是因为想念的缘故,以后周忆每天早上起来,吃过早饭,便带上中午吃的食物,独自骑着自行车到十几里外的云岭。那时的他,身穿白色衬衣和蓝咔叽的裤子,脚上穿着球鞋,背着画夹,自行车上绑着装有颜料画笔等物的画箱。一路上,两袖清风,浓郁的自然风光从他的两旁掠过,空气中闻见盛夏特有的热烈气息。他的内心,自有一方天地,那里承载着他的渴望和憧憬。 云岭还是那个云岭,漫山遍野,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从来没有改变过似的。他把自行车停靠在山脚,卸下工具箱,沿着通往山上的路途一路写生。他的第一幅画就是在那个溪边完成的。 湍急的溪流拍打着两岸的岩石,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然后那些水花随风散落,四处分飞。温和而清净的气息袭打过来,周忆自是正襟危坐,手里拿着画笔,在画布上孜孜刻画着。 依旧喜欢用法国群青来涂抹天空。那种高色调的蓝色有着难以言传的深邃,用它来表现天空,可以让天空看起来寂静而广袤。而另一方面,那种偏近紫色的浓重色泽使人的内心感到无比安谧和恬淡。法国群青一直是他眷顾的一种颜色。 接着他又画了那边峭壁上的松树,它们的优雅和遒劲的姿态使画面增添了独特的美观。那些枝干指天问地的样子,仿佛一种永恒的誓言。然后是溪流,通常动态的景物常常是最难表现的,他在调色板上调了好几种颜色,最终才将它表达出来。 到了中午,烈日当空,他才借着吃午饭的时间稍作休息。旁边偶尔有游客来看他的画,有指手画脚的,也有一言不发的,更有专业人士偶尔来指点一点一翻,周忆冷静地听着他们的看法。更多的时候,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也不觉得孤独。他把尹如烟从自己的记忆里取出来,然后幻想,幻想着她的音容笑貌,假设她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和他聊天说话,或者他又给她画像。 所以每一幅画里,他都会空留着一个位置,那是留给尹如烟的。当他想她的时候,他就照着记忆把她画在上面。这时候,尹如烟就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周忧哥哥,”她在唤他,“可以开始了吗?” “恩,你把头再抬高一点,眼睛看着远方,神情要专注而自然。好,就这样。”周忆对她嘱咐道。 她的洁白的身影,他的优雅的姿态以及她的温婉的笑靥,一次又一次若隐若现地奔向他,又一次又一次逃遁而去。他被陶醉其中,旁若无人地描刻着,溪潮打湿了裤脚,他也依旧没有知觉。 她始终是他生命中最为亮丽的风景。无论何时何地,那道风景在他的内心轻盈而矫健地跳跃着,一次又一次。没一个细节都是他心里最珍贵的收藏。 盛夏的时光流离展转,而他已经不记得了什么是时间。直到她从画中走来,告诉他,已经很晚了,他才抬起头来,看见白日依山近,收起画,提着箱子,下山。 他不得不骑快车子,行走在黄昏的路途里,阳光柔和了许多,天边开始出现云霞,自也有成群的燕子朝农家归去。才感觉到,两只膀子因为长时间的拘束而酸痛起来,扶自行车的双柄都感到无力。 每天都在城郊之间往返穿梭。写生的行动持续了整整一个少雨的暑假。云岭的风景都已经被他画完了。高耸的峭壁,低垂的松枝,龟裂的罅隙,整饬的溪流,平坦的草地,深沉的山谷——他数着那一张张油画,想着连日来的辛苦,忽然间就溢出眼泪来。那可是他用自己的心血画出来的。每一张都饱含着当初的激情。 能够这样死心塌地地爱一个人,除了他,还会有谁? 还会有谁。 他的妹妹见他这样每日早出晚归,觉得奇怪。终于有一天,周忧偷偷骑着车子跟在他的后面,一直跟到云岭,然后见他坐在地上写生。她并没有打搅他,而是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远远地看着他孑然的身影。难怪她和沈鹃儿经常来邀他去看电影他也不去,原来是在这里啊。日日如此,就为了回首和尹如烟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云岭上空盘旋着一只硕大的鹰隼,泠泠地省视着大地。她的心里此刻涌起一层阴影,那阴影驱之不散。她觉得可恨,才头也不回地骑车子回去了。 九月,重新回到校园。整个校园在沉寂了两个月之久以后忽然喧嚣起来,四处人来人往。周忆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希望赶快和尹如烟见面。 尹如烟没见着,却见周忧和沈鹃儿来找他。也是开学了,彼此有些时候没见了,周忧硬拉着沈鹃儿去找她的哥哥,是以周忆不去找她们,她们就找上他了。 沈鹃儿笑着和周忆打招呼,“周忧哥哥,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周忆也笑道,但他的心里却是万分的失望和颓落。人和她们走在一起,心却还是惦记着尹如烟。 “我们到陈园去看看吧。”三人朝着陈园走去。陈园的景色虽然换了色彩,但形象依旧十分流丽。正是初秋季节,许多叶子开始发黄,便有秋风吹过,萧萧的,就有几片叶子先行凋落,被黄昏的夕阳照住,烂烂的,尤其鲜艳妩媚。逝者如斯夫,某些情景重复出现,可眼前却是物是人非。 看着这样的情景,周忆的泪水顿时倒了下来。被周忧和沈鹃儿见着,才听周忧笑着说道,“周忆同志,你再别这样了,仔细把这个园子淹没了。”周忧叫周忆的时候通常都不叫哥哥,而是直接叫周忆。 周忆才慌忙收回神色,才见沈鹃儿递过一个手帕来给他擦眼泪。周忧在一边抿着嘴笑,“这下可好了,我要走了,不然要被你们烧坏了。” 沈鹃儿不由脸红,周忆倒不觉得,只将帕子还给沈鹃儿。又见周忧说道,“偏有人不解风情。鹃儿,我们到那边去吧。”说着便拉着沈鹃儿的手,把周忆一个人晾着,独到池边的石凳上坐着谈天。 “鹃儿,你听说了吗?我们市里新开了一家电影制片厂,正在广招演员呢。我们学校还有没有毕业的学生也被推荐了去了那里,说是边工作边学习,其实等于是提前毕业分配,以后同在校的学生一起,毕业证照发。” “真有这样的事,我倒没有听说。”沈鹃儿眈眈地望着周忧说道。 “怎么不是真的,就我们戏里上一级的,孟梓楠,她就是被她们导师推荐去了的。”周忧说道。 沈鹃儿才说,“那也罢了,我们才刚刚读了一年,比不得她们。就是要,也不会有人推荐去的。” “说实话,我对这个也觉得很不好。不过如果我们能早点出去的,或许能早点出名,等其他人毕业时,说不定我们就已经是个大明星了。你说这是不是比现在这样好。” “哪里就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了,”沈鹃儿说道,“没有练好扎实的基本功,就算运气好,拍了某部片子出了名,也是三两天就要被别人识破的,有什么意思。倒不如现在静下心来,认真学好基础知识,将来机会总是有的。” “难得你有这样的见解。”周忧说道。 “你不知道,我最是恨那样一种人,肚子里没有学到什么好东西,却偏又是居心叵测,沽名钓誉的,个个像王莽刘邦一样。混浊不堪。”沈鹃儿愤愤地说道。 就在周忧和沈鹃儿谈天的时候,周忆却在一旁去了守园人那里。守园人才又给他讲故事。周忆亦是喜欢听老人的故事,在他的故事里,他的心得以被受洗涤一翻。老人也喜欢对着眼前这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说起自己的经历,并在这些讲述中一再还原当初的自己。时日不远,能够这样悠闲地坦白过往,也是一种灵魂的告慰。 他这次是以年少时候的事为开端的。那一年,家庭遭遇变故,向来靠祖上俸禄支撑门面的家在父亲的一次重病里开始衰落,全家人一起陷入荒境,四处借债来医治父亲的病。起初还有一些亲戚至交肯出手相救,但继而便有被婉拒的情况出现。 那时侯,他说,他记得很清楚,父亲已经病入膏肓,全家人看着被病痛折磨的父亲心如刀绞,因为家里再也拿不出钱来给父亲治病。 先是他的大哥到一户亲戚家去借钱,午后回来回来后便一声不吭,一头钻到被卧里,母亲问他话也不答。然后听见母亲深沉的叹息。她一把拉过我,要我陪她一起到舅舅家去。 到了舅舅家里,舅母笑脸相迎,说刚好舅舅不在家,问我们有什么事。当听见我们又是来借钱的时候,舅母便脸色变了,低沉地说道,他妹妹,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形,本来也就是靠祖上的那点积蓄和几亩废田吃饭,新近乡下闹土匪军官的,租子收不上来,我们现在也是有一天过一天的,且是坐吃山空,哪里还承望有几个钱呢。说着,舅母便掏出一把钥匙交给手下人,要他们把箱子里的钱都拿出来。她也是早有准备的,这下是连钥匙也敢随便拿给下人让他们去取钱的。我和母亲静静地坐在一处等候,我偏是望着舅母脚上崭新的绸缎绣花鞋发呆。舅母也好象意识到了我在看她,一双脚不自觉地挪来挪去。 箱子里的钱果然很有限。舅妈轻叹道,就这些了,你们拿去吧。 第18章 那些钱是连我们回家的路费也不够的。母亲才讪笑道,哪里知道你们的日子也到了这个地步了,算了,这钱你们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们不借了。母亲是那种宁要面子也不要这样像打发乞丐一样的几个钱的施舍的。说着母亲便拉着我的手往外走。舅母却硬要留我们喝完茶再走,说是时间还早。母亲当然也就不好拒绝。 我们就这样喝着茶,我至今还记得那茶是上好的碧螺春,且那也是我今生喝过的最苦的茶。待一顿茶的工夫过去,我和母亲就出了舅舅的家。出门没有几步,便见到舅舅正在前面给一位车夫付车钱。见那车夫双手捧着钱对着舅舅点头哈腰地行礼,母亲赶忙拉着我退到一边的角落里。 等舅舅走了以后,才见母亲在那里流泪。母亲一行哭一行说,你也看见了吧,每个人都是这样,只要有钱,就能让别人对你哈腰点头的。你要记住。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在心里暗暗发狠,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也就是为了这个决心,我在父亲葬礼后的第二天就离家出走,去外面闯荡。 父亲的葬礼用的钱是族里人凑起来的。按照习俗,我们全家必须在葬礼完后的晚上到各家去一一道谢。母亲和哥哥去的,我没有去,我不愿生活在别人的的怜悯和施舍里,我怕我会直不起腰来。 也是因为常年的劳苦,母亲在送走我的第二天就病倒了。那是后来我听见哥哥告诉我的,母亲病了,她再也不愿拖累旁人,用一根绳子绾结了自己。也是从那以后,全家人一直分崩离析的,再也没有团圆过。 在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我饱尝了人世的各种辛酸。常常是露宿在某个街头,然后被雨淋醒,一觉醒来,全身湿透,也没有可以换的衣服,真正是刺骨,也不知当时是怎么过来的。那时我什么都想过了,就是没有想到死,死亡对于一个背井离乡穷困潦倒的流浪汉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而且更为重要的事,我是真的不能死,我有我的志气和信仰,我要活着,我要出人头地。 老人说时,眼里已经湿润,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日子。他说,后来我一直想不起那段日子是怎么样度过的。只记得零零碎碎的片段,比如夏夜的洪水,冬日的寒风,破落的山庙,阴暗的泥地。记忆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它能将最为无奈最为伤痛的情景过滤掉,只保留语焉不详模糊哽咽的字句。仿佛洪荒过后,一片苍白。人对于苦难的经历都保有与生俱来的禁忌,不愿也不敢再对那些事念念不忘。有时遗忘比记忆更有价值。 二十岁,遇到贵人。他被抓壮丁抓去了一个部队,部队的首领是当时的桂系军阀的手下。起初,他的活计就是作马倌,虽然劳累,但比以前忍饥挨饿的情形好多了。也是一次偶然的计划,那个首领发现了他的独特之处,让他去了家里给自己的儿女作家教,教的是一些基本的国文知识和算术运算。 三十岁,已经是名噪一时的军官,开始成家立业。并开始常年过着南征北战的生活,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抢夺的财产数不胜数。终于在一次战争中负了重伤,弹片穿过他的胸膛,只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他躺在病床上,身边簇拥着妻儿。 那是我第一次向命运低头,他说,在我躺在床上治疗的那几个月里,开始想家。年少时候的记忆重复出现,十几年过去了,对家里的情形竟是一无所知。发誓要出人头地一去不返的我,那时才开始牵挂起亲人来。他们怎么样了,他们还好吗?夜里听见窗外淅沥的秋雨,终于泪如雨下。 人可以不畏惧死亡和耻辱,不畏惧失败和挫折,但人最终害怕内心的的情结。当我看见眼前的妻子和儿女的时候,一时发现自己和他们竟是那么的陌生,与之朝夕相处,却从来没有任何形式的亲近。他们只是我在沙漠路途里凭空看见的海市蜃楼,我与他们的距离从来都是那样的遥远,难以平近。 而在我的内心,亦只有故乡这一道伤口无法愈合,它始终牵绊在我的左右。当我身体复原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荣归故里。乡土依然,但却宛如前世今生。曾经,故乡以无比宽容的情怀接纳了我,给我生息,养育我的年幼生活,而我却曾经那样义无返顾的抛弃它,弃若敝帚,用怨恨和冷漠与之抗衡,并最终以失败告终。它只需静静等待,我便会因为情感的柔弱被击败,万水千山,还是要返回去认输,是我错了。 三十三岁,出家为僧,改号思善,亦是心如止水,没有怨言。成日的修心养性,光阴来去如梭。 周忆端坐在守园人的身边,默默聆听着,有多少事情是他这个年龄想不明白的,他不禁长嘘了一口气。望着守园人两鬓班驳的白发,周忆问道,出家的时候应该是你内心最平静的时候吧。 老人则说,其实不是,自己内心真正觉得安宁的时候是解放后的那十年牢狱生活。出家是自己选择的,中间含有逃避世俗的欲望,那时自己仍是欲望之身。而坐牢是不同的,因为强迫做了自己不喜欢的,内心能够得到真正意义上的修炼,看破红尘。 第六章倾心(下) 第六章倾心(下) 记得那时每日朝起晚睡,接受各种锻炼和磨砺,那才是真正的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也就能真正的没有杂念和侥幸。佛说,欲望是痛苦的根源所在,人之所以活的痛苦,是因为自身的欲望在作怪。在狱中的时候,被判了无期,知道出狱的日子异常遥远甚至没有了可能,心死而后生,反而能够释怀。就是别人说的那样,人生来不带来什么,死后也带不走任何东西。所谓人生即是无生,说的也就是这个道理。 就在周忆听着守园人讲他的故事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叫他。原来是周忧和沈鹃儿也过来了。周忧清爽的笑声飘了进来,“哥哥,原来你在这里打禅啊。”说着就又看见坐在一边的守园人,便克制着打了个招呼。她以前也听周忆说过说这个守园人曾经是旧时国民党的将领,后来投降被捕,接着就是在政府的宽大政策下释放了出来,被安排在这个学校里打杂,做园子的园丁。 老人见这两个女生和周忆认识,才也站起身来给她们几个沏茶,那两个女生则忙拦着他说不用客气。他才端了两张凳子给她们坐。接着老人又给大家讲了几个禅宗的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题目就是《放下》,说的是赵州禅师有一次迎接一个来访的客人。那位客人没有带礼物来,觉得很不好意思,便说,“我空手而来。” 赵州一听,对他说,“那你就放下吧。” 那位客人觉得自己什么东西都没带来,怎么放下呢?于是又说,“我什么东西都没带,怎么放下呢?” “那你就带着吧!”赵州说。 客人恍然大悟。原来啊,什么东西都没有带的说法和带了什么东西来的说法一样,都是不准确的。事实上,世界上的东西本无所谓有,也就无所谓无了。 接下来的一个故事是关于苏东坡的,当时,苏东坡在江北瓜州任职时,和一江之隔的金山寺住持佛印祥师是至交,两人经常谈禅论道。一曰,东坡居士自觉修持有得,即撰诗一道,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诗成后遣书童过江,送给佛印禅师品赏,禅师看后,拿笔批了两个字,即叫书童带回。苏东坡以为祥师一定是对自己的禅境大表赞赏,急忙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个字:放屁。这下东坡居士真是又惊又怒,即刻乘船过江找佛印理论。船至金山寺,禅师早已在江边等候,苏东坡一见佛印立即怒气冲冲的说,“佛印,我们是知交道友,你即使不认同我的修行,我的诗,也不能骂人啊!” 禅师大笑说,“咦,你不是说‘八风吹不动’吗,怎么一个屁字,就让你过江来了?” 苏东坡听后恍然而悟,惭愧不已。 坐了一会,三个年轻人见时候不早了,才和老人道别。出了房子,才见周忧问周忆说,“你怎么会喜欢和这个老头子勾搭上呢。依我看,你这样下去会很危险。” “忧忧,你不要老是用势利的眼睛去看别人。”周忆不服地说道。 “这不是什么势利不势利,这是立场问题。他是个旧社会的反革命分子,虽然说是政府对他采取了宽放的政策,但你也不要忘记了根本。像他们这样表面慈善的人,城府越是深沉,不能不警惕些。”周忧不依不饶地说道,每一句都是不容置喙。 周忆便真就软了下来,只口中仍说道,“他也不容易,晚景这样凄凉,身边连个照应的人也没有,什么都得靠自己。我看他一个可怜的孤寡人家,平日和他说话,也不见他是那样有坏心的人。就算他以前有过错,可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现在被放了出来,也就是社会的合法公民了,理应和我们是平等的。” 周忧刚想争辩,却听沈鹃儿接了话,“周忧哥哥的话也有理,不说他以前的功过得失,就看他现在这个样子,老无所依的,也够可怜的了。我才也想起了我的奶奶,将心比心,我觉得他总是是个前辈,我们这些后人没有资格去职责他,更没有理由对他刻薄。毕竟,我们也都会有老的时候。” “好了,为了这样一个遭老头子斗嘴,也不至于,”周忧笑道,“我看你们两个一唱一随的,自觉说不过你们,我认输了。” 沈鹃儿见周忧的话里有话,脸色一下子成了猪肝色,“就你那张臭嘴讨厌,说话没有不带枪带棒的,总要伤了人才甘休。 第19章 有什么意思,你要有你哥哥半点斯文也就阿弥陀佛了。” “是是是,我的狗嘴里吐不出金子来,你嫌着我不和我说话,”只见周忧指着周忆说道,“那你以后就嫁给他好了,单和这样的斯文人讲话吧,看他不把你郁闷死。” 沈鹃儿则早已是面如朱丹,使劲推了周忧一下,“你再别这样说了,小心我以后再不和你说话的。” “哈哈,怎么,我说错了不是,鹃儿,你也不要小看我们周家,论地位名声还怕你们家配不上我们家的。”周忧边说边故意把沈鹃儿推向周忆。 “你这算什么,越发没有一点正经了。”沈鹃儿反抗道。 “这不是你想的吗,不理我这样多嘴多舌的,只和斯文的和正经的说,怎么倒又埋怨起我来了。”周忧笑着说道,才又回头看周忆,她和沈鹃儿斗翻了天,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只痴痴地走着步子,跟个木头人一样。 沈鹃儿实在觉得周忧可恶,才冷笑道,“你这才叫没事找事呢,你哥哥痴成那样你不管,单对我使枪弄棒的,可见是白费力气。” 周忧正被沈鹃儿的话刺中了要害,才沉下脸来,生气地说道,“那是他自己不争气,你不知道古人说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句话是多么经典,单看他就知道男人有多么犯贱了。真正是自己要往下落,别人就怎么也扶不上墙去。” 周忆才被周忧的话惊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惹恼了她,却见周忧一把拉过沈鹃儿的手加快了步伐,把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周忆也不觉得,心里依旧想着自己的事。奇--書∧網她可好,她在哪里啊,她是否也像他想着她一样在想着自己。 他真是恨不得马上见到她,但又实在找不到理由,兀自彷徨着,心里的苦闷是加一层的。只能等待。他忖度着她会在什么地方出现,就又想到了图书馆,食堂,教学楼,或是回宿舍的路上。于是在将近吃午饭的时候,周忆提前了许久到了尹如烟常去的那个食堂门口等着。一直从食堂开饭了开始,他左顾右盼的,在人海里搜寻着尹如烟的身影。 直到他真正见到了她。尹如烟还是那个尹如烟,但在他眼里,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见了她,反而木木的,觉得不认识。但见尹如烟走过来,更是恍如隔世一般,是那样的不真实。她和他打招呼,他也还是木木的,他简直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来。等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可是此刻尹如烟已经走过去了。本来像他这样不回应她的招呼,在她看来还以为是自己没有注意带她,是以觉得无趣,才走了过去的。他待要重新追上去问候,却又觉得不合适,内心懊悔不已。 没有打招呼,周忆依旧跟在尹如烟后头,见她除了自己吃的那一份以外还额外又用饭票菜多打了一份,本要觉得奇怪,但转而又想可能是帮同学打的。接着才跟着她出了食堂,却见尹如烟一直往教师宿舍区走去,未免又觉着奇怪,但转而又想也许那饭菜是她给自己的老师打的,就也觉得没什么了。 九月的天空,因为过了副热带高压气流的影响,云层高了许多,看起来也就更为高远深邃,很无辜的样子。 周忆一向还停留在单恋的阶段,本来他是急切地想向尹如烟表白的,但内心却有总是捉摸不定,有这样那样的考虑。而他对尹如烟也就只能远远地观望了。那绰约的身影在他的心里翩翩起伏。每个黄昏落日,他伫立在某个角落,等待她从前面的路上走过,或者也有时会假装是不经意间和她相遇,和她打个招呼,听见她那驼铃似的声音,只觉得剩过世间的一切。 到了后来,周忆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已经是不能自拔了,只要有一天没有见到尹如烟,他连饭也不想吃,六神无主的,总觉得那天少做了某样事情。然后他的对尹如烟表白的决心越来越迫切。他把一些旧小说里的话抄在纸上,随身携带着,不时地背诵,并假设了许多可能出现的情行,制定了相应的应对策略。常常是独自到没有人的地方一遍一遍地演练着,每一次都像真的面对着尹如烟一样,未语脸先红,又是困窘又是害臊的,使得一些烂熟于心的词句在他说来,也还是句不成句,章不成章。这样的时候,他甚至恨起自己来,既然自己敢喜欢她,为什么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呢。 直到有一天,周忧与沈鹃儿又来找他去完,末了,他把一张小纸条偷偷交到沈鹃儿手里,并让她转交给尹如烟。 也是那一个晚上,他兴奋地连觉也睡不着,念叨着和尹如烟见面时该说的话,半夜还左思右想,几乎把脑袋都想坏了。 很让他喜欢的是,尹如烟应约到陈园里去找他了。那天是雾城常有的云雾天气,陈园沉浸在一个氤氲的雾霭情境里,像一座梦中宫殿。就是是为了给他和她在一起制造浪漫的气氛似的,四周的树木只见轮廓和阴影,那边的小屋也只见隐隐的面目,很有‘雾失楼台’的情调。 周忆坐在陈园池边的石凳上,透过飘渺的雾气,看见尹如烟白色的身影正从园子门边走来。才等她到了自己的眼前,他才起身问候。 “如烟,你来了。”他颤着声音说道,且因为是在雾里,看见的人难免有中虚幻的感觉,竟如同在梦中一样。 “周忧哥哥,”听到她的声音,“不知道你找我来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的。” 他只听见了前面的那一句唤他的话,背后的却不大清楚。 “恩,”他应了一声,见她坐下了,才也跟着坐下,两只手不由地冒出了汗水,然后是额头上,用手摸,不知道是手湿了额头,还是额头湿了手,粘粘孳孳的,被风掠的有点凉。 良久,他也觉察到了自己的沉默是不大礼貌的,且明明是自己叫她来的,如果不说话真的是很尴尬。他兀自背诵起常日背过的常用的求情字句,可此时他的头脑里却胀胀的,要不一下子冒出很多句来他不知道选择哪一个好,要不又集体失踪,一句也找寻不出。正自羞愧,才听见尹如烟说道,“周忆哥哥,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很难看。” “我——我。”周忆颞颥着,喉咙里梗着一句话,硬是说不出来。他才又后悔今天这样唐突地叫尹如烟来,见了面又没有什么话,反而把原来精心准备的东西弄糟了。他低下了头,知道尹如烟一定在看着他,他也不顾,脸上的汗水更泛滥和稠密一些,涔涔的往下掉,才用袖子揩了又揩。在她面前,他本有的十分士气也减少了五六分,而紧剩的四五分又不足以让他有勇气对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周忧哥哥,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尹如烟低声说道,“但我只想告诉你,你不能,真的不能对我这么痴心,你要那样真心,我是很过意不去的。” 这么说她早清楚他的心思了,他还在那里故作聪明地约她来,还想对她说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破烂话。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傻了,他的那些苦苦演练的词句此刻一下子消失了。 尹如烟继续低声说道,“都是我不好,从前见你对我那么好,而我却没有及时地和你说清楚,只是装作不知道,把原本看见的假装没看见,把原本听见的假装没听见,才会让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从现在看,我实在是太不应该。” “很抱歉,我一直都在辜负你的好意,你把你的心十分都给了我,但我都只能放在一边,回报太少,最多只有一分,而这一分也是茫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感激还是感动。总之,我欠你太多了,可能一辈子也还不起。” 她说的茫然,他听的更是茫然,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对那些话语完全无法用逻辑思维组织起来。 她又说,“所以,你不该对我那么好,你应该忘记我。也只有那样,对你我来说才是解脱。” 她让他忘记她,这句话他倒是听的清清楚楚。她在否认自己,就等于是否认他对她的爱。只觉得心间有一座大厦轰然倒塌,眼前一片废墟。那座他日夜苦心积累建筑的幻想之楼,就这样被她不废吹灰之力推倒了。一切都是猝不及防,他是连个思想准备也没有。都成为破砖烂瓦了,他的心立刻失去依傍。他还能怎么样,他只能荒废了。 完了,真的完了,他被她判了酷刑,被她放逐了。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海阔天空,没有了他的份。他不该对她好,这是她说的。 “周忧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哭啊,你不要这样子。” 天空似乎下起了雨,他的脸庞一片汩汩的水流顺延而下,又苦由涩的水流进他的嘴里。他也不想这样,可是伤心却是不可抗拒的啊。 秋日的风雨总是这样无理取闹,缠绵而又冗长,总不成气候,但又正是这样的雨,最是引人伤怀。 两个人就那样坐在一处。时间像是凝固了,忘记了是几年几月几号星期几,她伴着他坐在那里,见他的泪水疏疏落落地流个不止。她安慰他,他不是听不见而是不敢听。那一刻,所以的事物都离他而去了,他那样伤心,那样伤心。 彼此静静的坐着,彼此怅然若失。她也是,面对这样的场面,也是很无奈的。他们就像两个完游戏的小孩子一样,一个输了却不肯认输,而另一个本来是不想赢的却偏偏又赢了。她想把赢让给他,叫他别这样,可结局却是不可更改。两个人都为此折磨着。 最后还是尹如烟先走了。她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了阑阑的雨雾里。周忆的眼睛只顾愣愣地看着。什么也挽回不了,他这一次是真的受伤了。 第20章 他本不该喜欢她的,既喜欢了她,就本不该那么不留余地,等他想要返回退身,却发现已经没有可以退出的路了。 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年少热烈悱恻的眷恋遭遇这样大的摧残,结局那样不堪。他的心里万念具灰。那一时,才发现世界如此残酷。前边的青石墓碑上还刻着那句,“怀念即是一场悲剧”成了他生命里第一道伤痕的见证。刚刚还是和她在一起,现在却是人走物非。 他拂落眼角的泪珠,捧着那颗被她伤过的心,默默地站起来,离开。他真的是一无所有的样子。 第七章飘雪(上) 第七章飘雪(上) 尹如烟从陈园里出来,一路上都在想着周忆过去对她的好,心里竟是十分可怜。而刚刚对他的那翻劝导,伤了他的心,亦非她的本意。但如果不那样绝情,又恐怕辜负了他,她也是为了不让他以后更加失落才狠心告戒,要他早早死了那份心。 事实上,她自己也是很茫然的,她拒绝了周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虽然她想到了林子之,但终究还是明白,林子之不过是她的一个梦幻罢了。在梦中与之相近相守,却也有梦醒的时候。为之倾心,为之欢喜,也为之伤心,为之疼痛。有朝一日,当他离开她,她又将情何以堪。 林子之是黑夜里踽踽而行的梦中人,她是他路途里为他秉灯的守夜者。林子之是她用来医治心病却最终要离弃的心药。 而周忆是不同的,他是她始终无法承受的现实,是她用来省视自己但又不敢正视的心魔。她必须拒绝他的入侵,以免他来粉碎她精心编织的绮丽的梦幻。她也是为了保全她的爱才不得已要扼杀这个被爱的。 尹如烟先回宿舍洗了个澡,换了衣服,然后才又准备好饭菜票到食堂打好饭菜,一并去了林子之那里。彼时,林子之不在家。她就用林子之之前给她的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 屋子里暗暗的,湿润的暮色从窗户外流进来。她开了灯,灯下的景色凄迷。她把饭菜放在桌上,预备他回来的时候一起吃。才又闲着没事,她进了他的书房,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写好了的稿子好让她拿回去誊抄。 书桌上果然有几张写好了的稿子。她才看了看,觉着时间很缓慢,又到书架上取了本书来看。其实,平常她除了给林子之抄稿子以外,还会经常到他这里借书看。林子之书架上的书,很多都被她拿出去看了一遍,也是因为爱屋及乌,有些书,比如说《古代宗教哲学史》《生命的起源》《寒武纪大发现》《苏格拉底辨证录》《庄子》《吕氏春秋》等哲学和科学类的书她平常是不大愿意看的,但因为知道那是林子之喜欢读的书,才也偏偏要去读一读。 读了庄子以后,才也觉得喜欢。那个古时候被人称为疯子的男人,如今被后世人奉为先知,自然也是有他超凡脱俗的魅力的。读他的时候,内心很容易被感染,仿佛汲取了隔世的养分,穿越茫茫岁月,与之接近。有些事,即使隔了几千年,回过头去看,也还是正确无疑的,这也正是先知之所以为先知的根本。 “读庄子,你要倒过来看,因为他的思维本来就是倒立的,与平常的人有所不同。“这是林子之在她借书的时候叮嘱过的话。 一会儿,林子之回来了,他见桌上的饭菜还散着热气,便知道尹如烟来了不久,便招呼她出来吃饭。尹如烟便把书放回书架上,然后出来和林子之一起吃饭。林子之今天的气色很好,属于温和的那种,虽然其中也还夹杂着惯有的冷漠,但尹如烟还是觉得很可亲。 林子之才又和尹如烟说了些话。尹如烟一向很难揣测林子之的脾气,有时见他冷酷淡漠,没有言语,有时又见他慈祥温和,对她也有几局安慰的话,还常常和她讨论些深奥的东西。今天晚上见他那样有兴致,尹如烟知道他一定是遇到什么开心的事了,也就趁势问了他些话。 林子之才告诉她,说他的上次写的那篇论文在国外一本有名的期刊上发表了。尹如烟也知道当时国内的论文是很难出国的,一来是因为国家不开放,二来也是国内学术界的论文研究一向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很难被国外的学者专家看中,更别说是认同了。当尹如烟听了这个消息的时候,其兴奋之情比林子之还甚。林子之只是淡淡说起,可她却高兴地站起来,直说要亲自去外面炒几个菜庆祝一下。 “其实这究竟也不过是小事,哪里值得这样大肆鼓噪的。”林子之淡然地说道,脸上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尹如烟也就只能止住,才想以前他的文章有许多被刊登在国内著名的杂志上,他也是安之若素,并没有什么渲染。那才是她心目中的淡泊名利的林子之。 两人吃完饭,尹如烟将碗盆筷勺拿到水龙头下去洗净。后又听林子之在唤她,问有什么事,就听林子之叫她把房间里写的稿子拿去烧了,“而且我今后不会再写文章了。” “这又是为什么呢?”尹如烟很不解地问。 林子之沉默了半晌。尹如烟只好把林子之家里那个冬天用来烤火的炉子搬出来,依言将书桌上的稿子递到炉火里。炉火照在林子之的脸上,但见一脸的肃穆和断然。 “你听说过《伊凡杀子》的故事吗。据历史传说,十六世纪的俄国沙皇伊凡雷帝,性情十分暴虐,因为怀疑其子篡权,盛怒之下用权杖击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为此,后来的画家列宾还作了一幅画,描绘伊凡雷帝杀死儿子后的场景,整个画面冲彻着淋漓的鲜血。当然,在我国历史上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说当年的隋炀帝弑父篡位,又比如后来李世民杀兄夺位等等。” “我不明白你说的这个和焚稿有什么关系。”尹如烟说道,心中又暗想不知道他又会说出怎么样的歪道理来。 林子之并不解释,只继续说道,“还有下面我要说的事,却是极其原始的史前文明时代,也就是旧石器时代。那时的人没有什么利益之争,打猎回来,无论出过多少力,都一样是按人均分配打回来的食物,猎回来多一点,就多分一点,猎回来少一点,就少分一点。即使有时某人只猎回来一只兔子,那人也不会私藏或独吞,照例是把兔子照人数分配,哪怕自己因此挨饿。其实那人的作为也不是什么高尚无私的精神在支配,而完全是由原始的生活习性所决定。同住在一个洞穴里,所有什么东西一概没有私有这一概念。就连一块石头,也是每个人共有的。然后随着文明进程的一步步前移,开始出现了私有制,人性开始复杂化,起初的均等分配演变成了后来的多劳多得,体力充沛的人所拥有的财产比老弱病残拥有的要多,也因此,开始有了贫富分化,再接着就有好吃懒作的人,凭借抢夺来占有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从那以后,战争开始层出不穷,一直延续到现在。” “我在想,很久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林子之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否真的会有高级社会的到来,是否真的能够消除私有制,以至人们最终活在一个和平安逸,没有战争的世界里。如果真的有,但那时利益这东西又将安放在什么地方呢,人的与生俱来的罪恶的本性难道真的可以泯灭吗?” “所以你想到的是人性这个问题?”尹如烟问道。她才又想及平常大家所批判的人性论,不由担心林子之的安慰,想叫他不要谈这些东西,但从情感上来讲,她又是支持他的,这个世界上的人能够实事求是,说真话的人并不多。 “是,也不是,”林子之抬起头来说道,“历史并不会按人的思想去演进,不是人想它会是什么它就会是什么的,当然也就不能在现在这个阶段预言以后的事了。我想讲的也不是历史这样的宽泛空大的问题。我要说的依然人性和进化的问题。人类出现的历史对于整个生物界的进化时间来说,是极其短暂的。从几亿年前的寒武纪大爆炸开始,陆地上出现各样的原始生物,人类的鼻祖就开始一步步向人这种高级动物改造。经历各个时期的进化,最终在几百万年前出现了猿,后来,猿又慢慢进化到智力低下的原始人。” 尹如烟细心听着,以她现阶段的学识,有许多地方她都是无法明白的。她只是想要听个大概。但见林子之原本清俊的脸更觉光彩照人。 “但人类的苦难并没有随文明的前进而减缓。生命绵延不绝,世间的许多难以逾越的悲剧处处出现并一再重演。然后就有所谓的救世主或者说圣人,他们给世间的百姓传诵宗教,并以此作为拯救苍生的道义。也真就有许多的教徒跟随信仰。但事实上,那些宗教信仰除了当作一种文化现象来安慰世人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效用,也并不能真正作到拯救苍生,解救苍生于苦海外。他们让人把希望寄托于未知的来世,事实就已经是不言自破,表明了其可彀之处。” “今生已经无能为力,来世又能怎么样,”林子之说,“人生是否有三世轮回尚且不知。就算来世真的到来,难道痛苦就真的会减少或不存在吗。如果有,那现世里也一定有很多人从前生来的,怎么就不见得有很多人是没有痛苦。也有的人说,生命的存在本来就是一种偶然,人生是为了经遭世俗给予的各种磨难的,等到死后,苦难没有了,然后就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去。” “然而那也不过是一种意识形态。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的观点,人和其他物种一样,处于缓慢的进化之中。再将自然科学和宗教或哲学结合起来看,可知,事物向前发展变化,等量达到一定程度后就成了质的突变,而科学研究也表明,人的大脑脑量不断增多,从过去的几百毫升增加到现在的几千毫升,人也就从过去的猿人进化到现代人。 第21章 依次类推,我们现在还是处于这样的进化里,也许到若干年以后,人类就真的变成了另一类的人了。” “而且由于人的认识在智力水平和历史经验不断提升和积累,人越来越清醒自然和社会的真相,过去的一些落后野蛮错误的认识和做法得以屏弃和更正。新文明取代旧文明,文明不断积累,以至最终每个人的素质都能在新的意识形态下趋向正方向提升并达到制高点。那时或许就真的不会有战争和屠杀等类似不文明的事情发生。人也就超脱于现代人变成更高级的生物,我们不妨就作超人类,就像猿猴进化成现代人一样。而到那个世界,也就真的没有苦难,每个人和平互助,且科技发达,也不用通过战争来满足自己的好闲懒做的欲望,每个人都可以过的很安逸。” 林子之在一旁度着方步,悠然谈吐着,“但也应该反过来考虑,或许也可能出现背离的情形,比如说人的智力虽然不断进化,但也不能排除环境给人造成的影响,且也就不能保证人的罪恶和欲望的心性的根除。正如西方文化里讲的,罪由心生,人的内心潜藏着一个原罪一样的东西,无法消除。那么结果就有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比如说最终世界上的人都为新型的更具毁灭性的战争而毁灭,或环境恶化,不文明的事件升级,人类最终灭绝,就像白垩纪恐龙的灭绝一样。到那时,人类的文明毁于一旦,人也就走到末日了。然后后世又有一种比人更高级的生物来代替人类,成为世界的霸主,而人类也就只剩下一个个化石遗体并作为文物资料保留在生物博物馆了。” 尹如烟已经完全听不懂林子之说的话了。但见林子之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然而无论以后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假设情形或者将出现那种假设情形,我们这一时期的人是看不到了。我们生活在现世里,行动便只能受时代的影响和约束。而我刚刚所以例举这样的话,不过意在说明,我不能再写作了。自从《暗流》这部小说发表以后,就陆续有许多的读者给我来信。其中有一个读者告诉我说,读了你的这篇小说以后,忽然觉得你可以不用再写什么文章了。因为整个人世的一切不能明了,我们的存在并没有多少现实的意义,只是因为存在而存在。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的人即使全部换成另一批,也还是一个样子,并不能改变什么。我才想要反驳他,可结果却还是被他的这句话讹倒了。早在两千前的时候,庄子就已经阐明了人生无用的道理,我们无法改变自己,当然也就无法改变他人,我们都是很无奈的现实产物。最后亦只是‘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就是这样,我们无须改变别人,因为别人不需要,因为这个世界的转动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文字而改变什么,文字只是一种工具,只是一种文化消遣。虽然这样的说法有些极端,但事实却很明了。所以我决定,我以后不用再写作了,劝导别人,不如先做好自己,不如随遇而安。” 尹如烟听着林子之这样莫名其妙,亦有些矫枉过正的说辞觉得不以为然。且她的担忧只有一个,如果林子之就此不再写东西了,那么她以后也就没有什么正当的借口来这里找他了。她忽然就觉得难以接受,但她一时又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劝导林子之要他不要听信别人的谗言,随意罢笔。 半晌回过头来,才见林子之还在那里说话,“——世俗的东西,很多都是我们穷尽一生也无法拥有抵达和碰触的。且诚如别人说的那样,人生不是结果和目的,而是一种过程和经历。我们都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死,但这个知道并没有任何的意义。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去经历这短暂的过程,是碌碌无为,还是做些真正有价值的事情。” “然后我又想起了我以前一起生活过的两个妻子。我已经记不得她们叫什么名字了,单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发现原来她们与我的短暂结合,只像同船度河的路人,过了河就彼此相忘了。人走茶凉,路途长远,没有谁能陪谁到永远。而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好比同船度河的人一样,只是偶然的走到了一起。” “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以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也仍旧是。这个孤独不是指一人独处时候的那种孤独,这孤独是指当我们彼此走在人群里,竟没有一个可以代替我们而存在的人。我们是唯一的,别人无法走进我们的身体和心里去了解真正的我们。人心各自形成一座座孤岛,茕茕孑立,到死也就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懂得自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的第一个妻子是我大学时候的同学。她走进我的生活是在我们毕业分配到工厂做事的时候,她似乎老早就喜欢上我了,所以几乎是她向我求的婚。我们结婚后,她对我一直也是那样的付出着,无微不至。但她最后还是离开了我,走的时候她还怀着一个孩子,切后来我们始终也没有见过面。她给我留下一封信,信里只有寥寥的几句话。我记得其中的大意是,子之,我们还是走到了尽头,不是吗?我真傻,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那么忘情于你。为你付出那么多,却只能换回彼此的难以维系。你依旧是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好了,我爱你,但我更爱我自己,保重。” 尹如烟听闻林子之第一次吐露自己的心事,心里很是激动和好奇,听的细细的,生怕听漏什么。当她听到他对于自己妻子的诉说的时候,身体不由一颤,但想人心还是肉长的,林子之再是无情,也还是有他温柔和软弱的一面的。 “第二个妻子是别人介绍的。我们结婚后就调到学校里来教书了。她对我很好,且那好又不像第一个妻子对我的那样,留有余地,她那是真的好,完全没有保留的。她的心里只有我一个,再没有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其他人。也正是因为对我好,她甚至可以为了我而放弃所有。然而她也还是离开了我。她对我说,‘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来爱你,结果却还是要失去你,你不属于我,我能怎么样,一味到牵绊强求只会让你过的不自由。你这吗,有一次当你抱紧我行床第之事时,你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你有那么多深沉的痛苦,可你又从来都不愿意对我说。虽然我和你生活了那么久,可是对于你心里想的东西,我是一点也猜测不透。也是那一刻,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卑鄙,我不该占有你,你不是我的,可我还那样一相情愿地拉着你不放。现在我终于想清楚了,我要离开你。但你不要误会,我这样做,也不是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反而是因为我已经更加爱你,为了使你过的自由,我竟可以放弃你。” “她们本来都是那样热烈执著的女子,是我辜负了她们。她们对我那么好,可我竟从来都不知道珍惜。等到结局毕现,也没有挽留的余地。所以之后的十年到现在我都一直不敢再结婚,我害怕再伤害别人。从此以后,我也就只能孤独了。但也无怨,因为那是我的宿命。” 尹如烟似乎听出了林子之的话是在暗示她什么,果然又听见他说,“如烟,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有些事不用我说的,你实在不该重蹈她们的覆辙。” 尹如烟听着,低头忖思,内里犹有无法言语的哀伤,“林教授,你也不要再说什么了,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我本来也不存有什么非分之想。对于你,我一向只是仰慕和欢喜,但也知道不可能。这也请你不用放在心上,我跟随你,只是单纯地想和你在一起,我不会是第三个她们。”她虽然是这样说,但一想到自己日后还是要离开林子之,要嫁给别人的时候,她的心还是难以隐忍,止不住地抽痛。 这是一个安静地夜晚,她和林子之就这样一言一语地交谈着。许多的故事还没有结局,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她心里也是茫然的。她亦是相信自己说的,她不会是他的第三个。她对他好和别人对他好都是不一样的。她只是在经历,没有非分之想——没有。真的没有。 第七章飘雪(下) 第七章飘雪(下) 从林子之那里出来,尹如烟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好在林子之也没有驱逐她的意思,她以后还是可以去他那里的,帮他打饭,帮他洗衣,一如既往,到也好。 她又一次照以前的习惯来到林子之楼下的路上静竟守望着。林子之房里的灯依然亮了许久才熄灭。她慢慢地走开。晚秋的雨打在她的伞上,发出凄凉的声音。再一次回眸,站在更远的位置去观望,反而能够清醒。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踏着雨水浸洗过的路面,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万家灯火斜斜照过来,她忽然觉着那一座倒立在幻影里的空想之城,是那样的虚无。才终于回到宿舍,周忧和沈鹃儿还在床上躺着聊天,见她回来了,均默不作声。她倒也习惯了,盥洗了一阵便关了灯,上床睡觉了。 后来,尹如烟还是常常往林子之那里去,而且次数并不比以往少,反而更多些了。有时是早读回来,吃过饭就往林子之家里去,有时是放学后,走着走着便到了林子之的家门口,连她有时要去上课,也错往林子之那里去了。当然她也还知道避嫌,并不常进门去打搅林子之,就是有时帮他打饭洗衣扫地,过后也就离开。偶尔才也和林子之说说话,倒也不生疏,一如从前。 且尹如烟除了去林子之那里以外,还也时常插班到他的课堂上去听课。清心寡欲。有一次,她居然在课堂上碰见了沈鹃儿。沈鹃儿正坐在最前面,也是她以前常坐的位置。 第22章 尹如烟坐在后面,不知怎的,她心里隐隐觉得对沈鹃儿有亏欠。原本沈鹃儿诚心诚意地向她坦白自己的感情,而她却隐瞒了自己的,还对他抱以冷淡的态度,这多少是不公平的。这会才又记起沈鹃儿的好来,记得她们曾经彼此亲如姐妹的关系,记得曾经彼此吃过同一根冰棍,记得曾经彼此睡过同一个被卧,记得曾经彼此靠在一起看过同一片风景,记得曾经她生病的时候还是她一直照顾着她的,——一样一样,觉得难为情。 下完课,才又见沈鹃儿上讲台上去帮林子之擦黑板。尹如烟在一旁看着,心中一波波地感慨着。她很想上前去帮助她一起擦黑板,并且告诉她,她也是喜欢林子之的。但理智又一次克制住了她。才又想起沈鹃儿平日和周忧一起孤立自己的事,当然她也肯定那不是沈鹃儿的本意,但还是不觉伤感起来。 然后,尹如烟又想起周忧来,周忧固然以前对她有成见,但也还不至于不理睬她。也是因为有了一个周忆以后,才见周忧那样尖酸刻薄,说话锋芒毕露,总要伤到她才罢休。周忧原来是在埋怨她干扰了他们兄妹的感情,才一直耿耿于怀的。 最后,尹如烟又想起了周忆。自从上次周忆约她到陈园见面想和她表明心事,结果却被她拒绝了以后,才见周忆那样失魂落魄的样子。虽然她也是为了他好,但她直觉像周忆这样实心的人,一定还是放不下的。一旦和他挑明了,竟连普通朋友也很难做的。还记得路上偶尔遇见他,他的那样黯然伤神,乞怜求情的样子,她就很觉得难过。他还是无法忘记她,还是对她依依眷念着。 真是欲罢还休。 有一次表演课上排练角色的表情,尹如烟正好被安排了和沈鹃儿演对手戏,几次都不过关。课后,两人都被留下来在一处重演。直到最后两人勉强通过,此时,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彼此立在灯光下,眼睛都是避开的,一句话也没有。静静地站了一会,刚刚打好草稿想对对方讲几句寒暄的话,却见外人有人来了。 “还没走啊。”原来来人是周忧。她的那句没有主语宾语的问话让尹如烟颇以为难,显然,那是当她不存在而只对沈鹃儿一个人说的。 沈鹃儿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尹如烟一眼,也不回答,就和周忧一道出去了。远远的还听见周忧大声说话,“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哥哥也——”等声音转过一个角落听不见了,尹如烟才一人走出了空落落的教室。 这个周末,尹如烟回了一次家,她是回家去拿寒天里穿的衣服和下个月的生活费的。其实这个学期她很少回家,就是迫不得已要回家拿东西或做什么要紧的事,她也是拿好东西或办完事就即刻回学校,比走亲戚还不如的感觉。 入冬的阳光飘落在城市的四周,路面上的行人也少,只差不多就只有路上几棵光秃秃的树干,捂手弄姿的,把影子打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尹如烟坐在公共汽车里,心里也如这冬天一样,萧索落寞。 回到家,听见赵姨和吴妈正在厨房里忙呼,好像是在包饺子。尹如烟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愣愣地加了件衣服,才又出到客厅里。此时她的父亲正好从外面回来,两父女在客厅里碰面,亦无一句话语。趁父亲放包的时候,尹如烟假意错开眼神,从父亲身边一摇步就走过去了,接着便听见父亲上楼时皮鞋落地时发出地德德声音,那声音震的她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要坍塌似的。 她觉得十分难过。要说她自小知道什么叫难过,也正是从她父亲那里学来的——心里隐隐约约,被什么东西打起涟漪,然后波涛汹涌,一波又一波地震荡,血液无法正常流通——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情景好比一句古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远看一片一片,近看却模棱两可。自那以后,只要她一见到父亲就会出现这种感受。 “混帐东西,看看你,手也不洗就往这里抓东西吃,真正不长进。” “妈,”尹建民从厨房里奔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块干面包,正要往嘴里送,才见尹如烟站在那里,“大姐,你那样呆站着,在想谁啊?” “要你管,”尹如烟兀自回过神来,看着尹建民一身臭汗,白了他一眼,“你这人是越来越没有教养了呵,仔细吃出病来。” “吃出病来更好,那样我就可以不用去上学了,请它一两个月的假,多舒服。”尹建民并不理尹如烟,依旧大口大口地咽着,一会儿才跑到茶几前抓起一个细瓷茶壶就往嘴里倒水,一时差点被呛住了。 “爸爸回来了吗?”尹建民看见沙发上放着的公文包,马上放下茶壶,用衣袖揩了揩嘴,改往杯子里倒水。镇了镇,才见他走去厨房叫他母亲,“爸爸回来了。” 赵姨从厨房出来,边走边捂弄了全身的衣服和头上的发鬓,一派端庄贤良地往楼上去了。一会儿才见她从楼梯口探身说道,“建民,去院子里把你爸爸的拖鞋和洗脸的毛巾拿过来。”说完,偏偏她自己又下来了,“还是我自己来,你的手那么脏。”才去了院子里收东西。 “如烟,你去帮吴妈看着锅里的饺子,小心别煮烂了。”尹如烟很不情愿地挪着步子去厨房。依她平时的性格,她是决计不会那么顺从的,但这次回来还要向赵姨要钱,少不得要忍气吞声。 傍晚时分,开始变天,浓云密布,看起来像要下雪了。尹如烟走到厨房,看了看饺子,知道还只有三分熟,就又见吴妈在外边的院落里收拾东西。一会儿吴妈进来问,“饺子快煮熟了吧?” 尹如烟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然后说,“吴妈,你那里还有包好的饺子吗。我想带一点去学校煮了吃。”她也是忽然想到林子之才这样说的。 “有是还有点,不过你姨说要留着明天煮了吃的。”吴妈看了看锅里的饺子,方答道。 又是她说的,尹如烟听着就觉得不自觉,“那你把我今天晚上吃的和明天吃的那份让我带去,我在家里不吃了,总行了吧。你们也太小气了吧。” 吴妈见尹如烟生了气,才垂手低眉地说道,“如烟小姐,你别生气。你如果要,我另给你包一些可以吗,反正还有些面粉。” “什么小姐不小姐的,你们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人存在。她说的什么都对,是圣旨,我说的什么都不是,你们连着手来挤兑我,我竟比一个外人也还不如了。你也不要再做了,我就要那包好的。她们问起,你就说是我拿去学校了。”尹如烟一联想到沈鹃儿和周忧,连同眼前的一起,一股气全泼了出来。 吴妈也就不敢怎么样了,才嘀咕道,“你这样做,我能说什么,我不过是你们家的老妈子,闲时喜欢听你们叫声妈妈,不高兴时就指这指那的,还不是看你们的脸色吃饭。什么意思也没有,再过一年半年我自回家去,想家里虽然没有钱,但厚着脸皮,那些个没良心的儿子也不敢赶我出来。” 尹如烟见吴妈低手擦眼角,心才软了下来,缓和着说道,“吴妈,你别动气,那饺子我不要了。”说着便匆匆走出厨房。她平日最怕吴妈念那套经。在尹如烟的理念里,这个家彻头彻尾地充满了腐朽的气息,身边竟连个体己的人也没有。 出到院子里,天空刮起了一阵阵刺骨的寒风,转眼就见疏数落落的雨夹雪从天而降。 尹如烟本已放弃了给林子之煮饺子的打算,可谁知第二天她去学校的时候,见吴妈叫她到厨房里,把一袋子饺子交给她,“只是猪肉少了点,多放了些韭菜,你到学校也不用煮太久,看着熟了就捞起来。” 那天中午,尹如烟便提着饺子去林子之那里。此时天空中的雪依旧下的很大,又不比开始时候的雨夹雪,这时完完全全是鹅毛大雪了。尹如烟很小心地踩着雪水走着,鞋面都让雪染湿了一片。她走到林子之那里,见房门没有锁,才推门进去,又不见林子之的人,才想可能出去了一阵。 尹如烟放下饺子,正准备用林子之家那口炉子生火煮饺子,才忽然隐约听见卧室里有鼻息的声音。尹如烟至门边听了听,门亦是虚掩着的,她轻轻地推开半边,看见地上有一双鞋,原来是林子之在那里睡觉。他平常倒很少睡午觉的,而且现在又是冬天。难道是他生病了,他一向不知道爱惜身体,殚精竭虑任劳任怨地搞研究,该不会因为天气变化着了凉吧。 尹如烟站在房门外,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前后思量了一翻,才推门进了林子之的卧室。她蹑足走近床前,看见林子之露在被子外的头。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发出均匀的呼吸。尹如烟一再冒昧地走近,安静地坐在床沿上。 她佯装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确定林子之真的睡着了。尹如烟才又抬手往林子之额头上移了过去,摸在他的额头上。也不知道林子之的头热还是她的手冷的缘故,换了只手还是如此,倒也不像是生病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离林子之是那样的近。一切行同虚设。她方细细端详着林子之的脸,那是一张久经风霜却依然年轻貌美的男人的脸。他的脸色白皙红润,可清晰地看见左右细细的血管经络,然后是他的眉目,仿佛倒映着湖光山色,逶迤高昂,接着是他的鼻子,宛似巍峨的峰峦,翘然耸立,最后是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恍如天际流光白云,奕奕多愁。 尹如烟不看还好,一看便就动了心,情不自禁起来。屋外的雪飘落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微弱的声响。 第23章 迷茫,沉醉,尹如烟听了那声音,更觉得五脏六腑受了鼓动。时间都被怔住了,停在一处不动。慢慢的,人也就失去了控制。空气里徜徉着暗昧的蛊惑。 她将摸在林子之头上的手缓缓地往他的脸上移动。摸着摸着,便又把脸靠近,一点一点的,她亦能感受到他鼻孔里喷出的溽热的气息。那气息喷在她的脸颊上,自有一种难言的温暖。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且被他腮边的胡茬刺的发出麻麻辣辣的疼痛。那感觉亦如来自遥远的天际,是久违的,隔世的,似曾相识的。 接着,她又把脸侧了侧,把眼睛闭上,一点一点将嘴唇凑到林子之的嘴唇边上。那嘴唇的碰处几乎令她窒息。也就是在这时,她忽然像触了电一样,马上跳了起来。 那可是犯罪,是乱伦啊。她想不出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但直觉告诉她,她不能这样。 等她走出了林子之的卧室,她终于用手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她不该作出那样的事来,简直像个淫贱之徒。她总觉得自己把林子之玷污了,以后真正没有脸再见他。 然而她也的确没有脸再去见林子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整个校园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流言逸事,说是有一个名声在望的单身男教师,私下引诱某某系的一名女生。也有说是那女学生自愿的,三更半夜闯到那个男教师家里去,不知道做什么。做什么?这个传闻不免增添了许多诸如其类的桃色因子,使的那流言蜚语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有恶意中伤者说那个女学生竟然怀孕了,私自到医院打胎。说着说着还有人讲自己亲眼看见了。问是哪家医院,竟又说的不怎么真实,完全脱离了原来的说辞。 尹如烟走在学校,随处都能听见类似的流言,虽然她自问无愧,但也经不起那些流言的反复打击,就好象针对她的一样。而且她仔细分析,才又觉惶恐,想自己虽然早晚避着人的耳目,所作所为,也是行的端坐的正,然而她那样朝朝暮暮的,百密一疏,难免有好事者和喜欢咬舌根的人喜欢造次,事实上古人说的“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等也不是空穴来风,这其实更是对世俗人性最有力的解说,而她这一件事教人抓了把柄,自然难以幸免,总要被人放到舌头上嚼一嚼,不然何以罢休。 且尹如烟对这样的流言虽是不齿,但她还得顾及林子之。那年月,生活作风和政治问题紧紧连接在一起,动不动就有人要上纲上线,到时候,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即便自问清白,却也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所以,尹如烟为了避嫌,从此也就不敢往林子之那里去了。 第八章流言(上) 第八章流言(上) 自从被尹如烟拒绝以后,整整两个月的时间里,周忆都活在无以自拔的伤痛和忧郁里。他不知道为什么尹如烟会那么绝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那么深情。 他将以前暗自给尹如烟画过的画一卷卷的打开来,独自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细细观摩。画面中的女子神情各异,有默默凝思的,有微微抬眉的,有落落垂首的,有悠悠回眸的,有淡淡嗤笑的。她们带着各自的声色走进他的眼眶,把他的泪水勾引出来。人是活的,心却受了重伤。 人都说,有些人与事只要不去回首,将它们搁置在脑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是难忘,也还是会慢慢忘记的。可是要怎么样,才能不回首呢。他已经用了整整一世来作筹码,孤注一掷,早把她的一切埋进了自己的生命路途里。想要忘记,大概是无望了。 就比如在这样两个月的时间里,他还是一样日夜为她着迷,心中为她牵挂,思念不留余地。而且他还是抱着那样一分的希望,痴心不改,希望她会回心转意。他还固执地想,只要有这一分在,就算她是铁石心肠,他用几千度的热情再加上今生几十年的努力,就不信它不会融化。 年少时候的恋情虽为柔弱,却至为赤忱,是动不动就可以立下一辈子的誓言的。艰难险阻,也一样所向披靡。 正是这样一个信念,才使周忆苦苦熬煎了下来。在那些凄风苦雨的白天黑夜,感情得以维系。 然而,刚立下的决心没有持续多久就要中途受阻。那是他听了关于男教师和女学生的流言。在那样一个了无生趣的年月里,这样一则流言就足以掀翻整个校园。周忆虽然不关心这样无聊的传闻,但奈何流言沸沸扬扬,无论他怎么不在意,自有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来告诉他,他一样也还是难以幸免要听到的。 那是一个中午,他还在画室里留下来对一座石膏雕像作素描训练,才刚快完成,就听见楼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原来是周忧,她经常直接叫周忆的名字,周忆也不生气,从二楼窗户上探出一个头来,看见周忧和沈鹃儿正在一棵大树下朝他挥手,他也微笑着挥了挥手,便丢下未完成的素描走了下来和她们一起吃饭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着天,聊着聊着便说到了学校新近流传的那个流言上面。那几乎也正是周忧今天准备好了的话题之一。 “你们也听说了最近的那个传言吧?”周忧一副兴味盎然地提问道。 “就是单身男教师和女学生的那个?”先是沈鹃儿说道。接着她又说,“依我看,流言这个东西是信不得的,无凭无据,把人家说的那么坏,多半是流言者故弄出来,愚弄大家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只有周忆在一边没有听说过似的,一脸茫然,便问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事,什么流言,“你们说的那个是什么事啊?” 两个女生才见周忆,笑他消息蔽塞,“你的耳朵可真小啊,这么大的一个事居然没有听说过。” 然后沈鹃儿才告诉他,“原是说某个单身男老师引诱某个女学生,两个人暗中同居。有一天被周围的邻居什么人发现,就传了出来。为这事,学校的领导还在专门调查呢。” 周忆似懂非懂,“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不过既然是传言,也可能是有人故意捏造出来,诽谤他人的,倒也不可信。况且,就算那是真的,也不过是别人的私人问题,像别人这样风雨流传,也是不道德的。” “呵,照你这样说,倒是传言人的不是了,”周忧讥讽地说道,“还说是别人无中生事,要不是有人那样做,怎么会有人那样说。可见是那些人真的不知廉耻做的太出格了才被发现。” 然后又见周忧气愤地说道,“告诉你们,我已经知道流言里说的那个男老师和女学生是谁了。” 周忆和沈鹃儿两人不由一怔,双双望着周忧,见她声色高昂地说道,“这两个人,你们也认识,一个是以前经常和我们一起玩的那人。” “没有证据可不要乱说,忧忧,你不要那样对如烟。”周忆慌张地截住周忧说道。 “我怎么没有证据,”周忧眼睛瞥了一下周忆说道,“就在两个星期前下雪的那天,我见那个尹如烟手里提着一袋子什么东西出门,才觉得奇怪,就在她背后偷偷跟踪了她。见她往学校老师的宿舍区去了,我一直跟着她到了一个公寓楼的四楼,见她门也不敲就推开一个老师的房间门进去了,半天也没有见她出来。” “也许她是去给老师送东西去的,我们有事也经常往老师的家里跑的,这又不能说明什么事。”周忆坚持说道。 周忧见周忆那样维护尹如烟,更是生气,“你这又急什么,我还没有说完呢。后来我向旁边的人打听那家的主人是谁,才听说原来是是林子之,就是那个给我们写过剧本《北楼怨》的那个姓林的编剧。你们想,她找这个林编剧做什么,那时又没有人要他写什么剧本,且他和尹如烟原本也没有什么瓜葛,怎么这样随便往人家家里去了呢。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那个林子之本身就是一个人生活,是个单身汉。你们说,这几个事偏在一起,巧不巧,说的正好就是他们了。” 这下连沈鹃儿也惊讶起来,说道,“难道如烟果真是那个流言里的女学生?” “虽然不敢说十分,但也是有八九分的肯定的。鹃儿,你也看见了,她每天都是早早地起来,晚上却回来的那么晚,常常是我们都睡了,才见她从外面回来。可不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周忧侃侃说道。 “也有可能是她看书或上自习回来的晚了也说不定。”周忆依旧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反驳的机会。 “她如果有那么用功,这个学期也就不会经常逃课被老师点名批评了,”周忧疾言厉色地说道,“鹃儿,你是知道的,她这个学期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被老师提问了也经常回答不上来,然后经常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 周忆听了周忧的话,也忽然记起了什么事。有几回他见尹如烟提着饭菜从食堂往教师住宅区去,还有几次见她手里捧着几本书或者稿纸一样的东西,也是往同一个地方去的。他的眼前顿时浮现出某些不堪的场面,他的心立刻绞痛起来。 “你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辩的没话说了吧,”周忧的脸上浮现出鄙夷和轻蔑的笑容,像是赢得了一场胜利一样。“你现在该清楚自己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货色了吧。亏某些人还那么忘情于她,真正洋相出尽。” 周忆在心痛的同时,沈鹃儿也在一边难过。她断然不敢相信尹如烟会和林子之纠缠在一起。那个自己昔日结交的好友,怎么会是那样一个人呢。尹如烟她可是知道自己喜欢林子之的啊,自己那样信任的把自己的心事向她袒露,自己把她当成知心朋友,可她为什么那样无耻地背叛她去和林子之搞在一起。 第24章 这个“搞”字使她再也难以面对下去了。这样的事实无疑摧毁了她的爱情,更是彻底地瓦解了她内心对尹如烟尚存的友谊。 周忧眼见完成了挖苦和讥讽自己哥哥的目的,才任他一个人伤心。她一把拉过沈鹃儿的手要离开周忆,却又见沈鹃儿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不解,又忖度着她可能是因为和尹如烟之间的友谊的关系,不觉更加喜欢。 才走几步,就听沈鹃儿说头很晕,不想吃饭了,想回宿舍睡一会。周忧便只好送她回宿舍。回到宿舍还是见沈鹃儿脸色苍白,眼色乌黑,手心冰凉,拉她也就像牵一个木偶一样,行动很不自然。 “鹃儿,你怎么了,怎么见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这样气息奄奄的样子,怪吓人的。”周忧不觉关心地问道。 沈鹃儿只专心地坐在了自己的床前,脸上一片漠然。“周忧,你真的看见她到林子之教授家里去了,还是你故意想戏弄你哥哥随时编的谎话?”沈鹃儿望着对铺正在床上睡午觉的尹如烟说道。 周忧也看了看对面的尹如烟,见她闭着眼,才又说道,“鹃儿,你哪里的话,我为什么要编谎话骗自己的哥哥,这对我有什么好处。”然后她又指着对面床上的尹如烟说道,“我知道你也是不大相信,想维护她,可事实上我并没有骗人,我确实是看见她去了林子之那里。这也是俗话说的‘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也不要看她表面上端正贤惠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背地里指不定有多么不要脸呢。” “可别人说那个女学生为那个男老师打过胎,我怎么不见她曾经有怀过孩子的形状啊。”沈鹃儿的声音变的尖锐起来。 周忧一时也不清楚沈鹃儿为什么突然这么失态,才缓和地说,“哎,这样的事也是很难肉眼看出来的。当然,别人以讹传讹,故意添加些事端好哗众取宠也是可能的。” “就算她是那样一个人,可我不相信林教授也是那么轻浮的,”沈鹃儿已经哭出来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絮絮的,说话都有些堵,“周忧,你也是见过林子之教授的,他为人耿直孤高,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蝇营狗苟的混帐事来。” 周忧心里暗自思忖着,才一边笑着安慰沈鹃儿道,“是是是,林子之不是那样的人,他那么德高望重且人又那么清高,不可能会做出那样偷鸡摸狗的事来。就有,也是这个人勾引他的。” 谁知尹如烟虽然躺在床上,但她却并没有睡着。她把刚才沈鹃儿和周忧的话听的一清二楚,心里也是忧愁不安。已经有人怀疑到她的头上来了,而且看样子,周忧还有她去林子之家里的把柄,她不得不体会和估量人心的险恶。如今要终止这一祸端,避免流言地追踪,唯一的方法就是离开学校避一避。 退学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休学和请假也不可以,那样掩耳盗铃的把戏很容易被揭穿。那么怎么办呢,她忽然又想起前一阵子有电影制片厂招学生演员的事,且上次张导也给她介绍过的,城里新有一家电影厂缺少演员,想找一些在学校里读书的人去做临时的演员,而且学校也是同意的,一来是当作实习,二来也是给学生一个平台,且就已经有学生去了,说是边学习边工作,毕业时候和在校的学生一样,给予文凭和学位。尹如烟之前也没有拒绝张导,只说看情况。眼前看来,这个倒是很好的一个逃逸手段。而且为了保全林子之和自己的名声,也就只能这样做了。 周忧一面安慰沈鹃儿,一面又想起了周忆。自己刚才虽然图一时痛快故意奚落了他一阵,可照他那样的性格,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当真很难说会不会出什么事,才又想着去看看他。 周忧安慰了一阵沈鹃儿以后,就又出去找她的哥哥了。她果然还在原来的地方见到了周忆,只见他蹲在一个花圃的沿上,双手抱膝,两眼紧盯着地面,且那片地面已经囤积了一汪水泽,可不是周忆的眼泪吗。 “哥哥,哥哥。”周忧试探性地唤了周忆几声,周忆却并不听见,依旧低着头,很难相信,他居然可以流出那么多眼泪来。周忧不免又心疼起来,后悔自己不该那么直白地告诉他这些事,更又恨尹如烟作出那样的事来令他揪心。 “哥哥,你别这样。”周忧也在周忆面前蹲了下来,看见他的脸,他的痛苦折磨后颓废不堪的脸。周忧的心里也悲痛起来。她因为周忆那样伤心而伤心,因为周忆那样痛苦而痛苦。她试着用手推了推他,可他依旧没有动静。 “忧忧,你告诉我,刚才你是不是故意想伤害我的心才胡乱编谎来骗我的,其实那不是真的,是不是?”周忆涕泗交加地望着周忧问道。而事实上,他也曾经见过尹如烟独身前往教师宿舍,他那样问,其实亦是一种自欺。 周忧并不回答,她才想到覆水难收这句话的意思,说出去的话怎么能够收回呢,那样岂不是出尔反尔。而且她见周忆明明相信了事实,却还要执意地否认,她不免又窜出一团火来。但又不敢再刺激他,只好无言。 周忆见周忧不说话,内心的惶惑与悲凉是加一层的。他才站起身,因为长时间的蹲立,忽然的起立使他顿感头晕,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周忧才上前去扶他,被他推开了。周忆兀自踽踽而去。 “怎么办,怎么办?我爱的人不爱我,她爱上了别人了,怎么办?”他这样问自己,把自己问的荒荒的,越觉得自己可怜无助,“我爱的人不爱我”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把他的心划的伤痕遍布,而“她爱上了别人”则仿佛一把撒在伤痕上的盐。他逃不了了,他的心会痛死的。 周忧眼见周忆在前面走了一阵又蹲下,才也匆忙走前去,见周忆正在手扶胸口,嘴里吐出鲜红的血液来。 “你怎么了,哥哥,哥哥。”周忧大叫一声,见周忆吐出的血越来越多。那些血流到他胸前的衣服上,把衣服染的红艳艳的,像一块涂满了颜料的画布。 “我——我的心快要痛死了,啊。”周忆一时辛酸难忍。古人说过少年吐血恐怕命不长了。 周忧忙扶起周忆的手,把他背在自己的身上,然后朝医院走去了。她一路背着,依然能感受到周忆在往自己身上吐血。她不免慌了手脚,连走带跑的,差点摔倒在路上。 再说周忧去找周忆的时候,沈鹃儿还坐在宿舍里哭泣。尹如烟躺在床上也觉得不安,假装被她的哭声吵醒,才从床上爬起来。她又忍不住看着沈鹃儿,而此时沈鹃儿也正盯着她看,那眼神里分明透着怒气。 “尹如烟,我问你,我哪一点亏待你了,你要那样对我?”沈鹃儿愤怒地朝尹如烟说道。 尹如烟依旧佯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说道,“我怎么对你了?” “你还要装,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去勾引林教授。你明明知道我对你说过我喜欢他,你还故意伤我的心,你这个骗子。”沈鹃儿斥责道。 尹如烟这才想事情搪塞不去,才轻声说道,“鹃儿,你也别恨我。我说过喜欢谁是一个人的自由,和谁好也是一个人的事,和别人无关。我既然喜欢林教授,自然碍不着别人,就像你喜欢他一样,那是你自己的事,无可厚非,也和别人无关。我们之间并没有谁亏欠了谁。” 沈鹃儿听见尹如烟这么说,心里也自想了想,但依旧不饶,“怎么就和别人无关,你明明就妨碍了我,我那么信任的把我的事告诉你听,你却在背后捅刀子,你背叛了我。” “可其实在你告诉我你的心事以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了林教授啊。而且我记得是我先跟你提起林子之的好,就算我当时没有明说,但你应该也猜测到了的。再就我和林教授之间,也并不是你们说的那样。我爱他,自然懂得分寸,为他做的,也无非是誊稿,洗衣,打饭,扫地之类的事情,我也自问清清白白,并不像你们想象中的那样肮脏。我没有错,他也没有错,是你们这些思想有问题的人错了。”尹如烟字字说来铿锵有力,自己听了,也觉得释然。她做的那些事,天地可证,日月昭然,是何等无辜。 “你还说,你还说,你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我是再也不会相信你了,你这个骗子。”沈鹃儿说完便起身摔门而去。 尹如烟想,这个地方再也容不下她了,她必须离开。 她找到张导,把自己想边读书边去制片厂做演员的事向张导说了。张导欣然答应。事情办的也很顺利,制片厂那边对尹如烟也是早有耳闻的,便很快和她签定了协议书,让她到厂里拍电影。自此,尹如烟便总算如愿脱身到厂里做了一名演员,也和其他边读书边上班的学生一样,她的档案资料还在学校,学生身份还是保留着的,以后同在读的同学一样,毕业证学位证等照发。 第八章流言(下) 第八章流言(下) 不过是几天的工夫,尹如烟就从学生变成了工人,在旁人看来也还是很歆慕的。然后,有一天,她回到学校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回家去住。反正这个宿舍也是容不得她的,她也不用留下来看人的颜色过日子了。且想谁知道呢,或许她这一走,反而是一种解脱,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明星,日子自然是好过这里的。至于学习,尹如烟才又想,反正她自认为自己是个爱读书的人,到哪里都能学习,都是学习,也是张导说过的,她既然还保留着学生的身份,就还是学校的学生,以后也还可以随自己的愿回来补课的。所以这次回学校搬东西,尹如烟心里并不觉得沉重。 第25章 只除了还在想着林子之外,想今后很难再与他见面而感到一丝伤感外,她整体还是属于安乐的。 也就是她要走的那天,周忧恳求她去见周忆一面,说周忆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尹如烟听了不觉吓了一跳,她虽然不愿理会周忧,但对周忆,她还是怀着感激和愧疚的心情的。也没有多想,她放下手里的工夫,随周忧去了医院见周忆。 周忆此时正躺在病床上,他的眼睛阖着,肉体疲倦的只剩下呼吸的力气了。医生给他诊断的结果是心肌间歇性梗塞,静脉血有倒流的症状,只是因为他一时气急,将循环系统打乱了,又加上过分的悲伤,血流长时间受阻导致了心脏功能出现紊乱,也是以有吐血的现象。其实也不是没有医治的可能,只要小心看护,找出病根,使心脏恢复正常的功能,加速静脉血的流通,遏止住悲伤,以后也能慢慢好转。至于会不会复发,到也很难讲,毕竟这样的病例实在太少,在医学领域并相关的具体的病理记载。也是叮嘱了他的家人,不能再让他受刺激了,阻止悲伤,应该就不会再有事的。 周忆第一次体会到了濒临死亡的感觉,是那样衰竭和无望。在他尚未成型的体内,一边是烟雨朝阳,一边却是尘霜落日。他的执著与热情遭遇如此剧烈的冰冻和摧残,意志崩塌,心灵荼毒,整个人也被惨不忍睹的事实侵袭地难以维系,一蹶不振。他不知道,在他年少的路途里,究竟还会有多少这样的打击和不堪。他不知道。 只有痛苦与无奈,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冷冷的冬天,他的人生开始走向末路。相思真正害人不浅。就是在这病房里的几天时间里,他也还在想着她。他的眼前是一个没有做完的梦,寂静中,又回到某年某月某个周末,阳光灿烂的山岭上,百花争艳,又有路途边上的折翼的蝴蝶涌动,栩栩如故,眼见就要死去,正是蝶为花亡。 “周忧哥哥,你还好吗?”再一次听到这个声音,犹如隔世。他微微张开眼睛,透着余光,望见了她,“我是如烟,我来看你来了。”他以为是自己弥留之迹产生的幻觉,但那只握着他的手,却又如此真实。 “你看你多么傻,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她在责备他,证明她是关心他的,她既然关心他,又为什么还要伤他的心。 “如烟”他用尽力气哽出这两个字来,但声音依旧十分微弱渺茫。 “你不要说话,医生要你安心养病。你不要太伤心了,过去是我不好,你不要记在心上。”她还是关心自己的,他想着想着,胸口麻麻的,微微震荡着,觉得很舒服,血压渐渐升高,身体也开始热起来。他的那颗心又能够正常跳动了。原来它只为她而跳动。 尹如烟给周忆冲了杯糖开水,端到他的面前,用勺子喂他。接连几次,那水泼在他的胸前。周忆不由深感歉意,在她的面前,他永远是个被施舍的人。 尹如烟特地向单位请了几天假来照料周忆,便慢慢开导他,要他放心。直到后来,周忆终于能够坐起身子,能开口说话吃饭。然后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尹如烟才卜辞而别。 周忆坐在床头听他妹妹讲起自己生病时候的模样,“手脚冰凉,不时从口中流出血来,眼睛绝望无光,那样子,简直像个要死的人。”他自己竟怔怔的,一无所知,只隐隐记得身体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且不知道要飞去哪里。 “我跟你说,你以后就不要对别人那样痴了,也不过什么也不得,有什么意思。”周忧低声喟叹着,且对她哥哥沉迷于尹如烟的事还一直耿耿的。 周忆也似觉察到了周忧的心思,便也不在说什么。他虽然因为尹如烟差点陪上一条命,但其心里对她却依旧无法忘怀。加之他生病的这些天,尹如烟一直在他身边细心照顾着他,他对她的那份依恋又更加深厚了些。而且他已经对先前尹如烟的事不再计较了,他已经相信了她是清白无辜的,即使这相信无凭无据。 “哥哥,你又在想什么,是不是又在心痛啊?”周忧看见周忆一脸忧郁的神色,不由担心地问道。 “没有,我只是在想如烟就那么走了,我竟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对她说,实在很觉得不安。”周忆喃喃地说道。 “这有什么好不安的,你的病本来就是她害的,她来照顾你也是理所当然,要说有亏欠,也是她欠你的。”周忧说着,脸色又沉了下来。 “这是什么话,我生病是我自己的事,她来照顾我,这也不是什么理所当然,而是她的心意。”周忆淡然说道。 周忧本想再发怒,想再斥责周忆,但想到他还是个病人,也就只好取消了,压制着自己的怒气说道,“好了好了,你为了差点连命都丢另外,这会还替他说话,那才是活该。” 几天后,周忆就出院了,周忧让她父亲的司机开车来接周忆回家静养。是以周忆回到家里,反倒觉得孤独。他能下床走路的时候,便又开始想着去找尹如烟向她道谢,但后来还是放弃了。他现在已经没有权利义务见她。况且人家都说“大恩不言谢”,那样一句无足轻重的谢谢是抵不上尹如烟对他的恩情的。 是寒风凛冽的冬季,独自坐在床头,翻看起旧日作的画,才翻了一会就又看见了尹如烟。她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根本不容许他摆脱的。今生今世,就只能这样度过了。 然后又记得守圆人曾经说过的话,“每一个人都必须穿越漫长的暗流达到彼岸,并以此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放下手里的画,仰望着天花板,不禁长叹一声,他的彼岸到底在哪里。 天气晴朗起来,下了十几天雨的天终于下腻了,久违了的太阳与人们照面,一切都变的纯净和高洁起来。周忆的身体也完全康复了。这一天,周忧从学校回来邀周忆出去散心。 “我和沈鹃儿决定这个周末去郊游,你也去吧,哥哥。”周忧也不容周忆反对,直接告诉家里的保姆准备好两份野外吃的食物,“我们这次骑自行车出去兜风。哥哥,你别忘了带上围巾,郊外那地方风大,别被风吹感冒了。” 周忆本来就在家里呆的太久呆腻了,心中正想着出去玩,这次周忧提议,他也是十分愿意的,便准备好了行装,兄妹两个骑着自行车出发了,然后在某处与沈鹃儿汇合,三人并驾齐驱,只奔郊外。 冬天的郊外显得单调乏味,稻田里的稻子都收完了,只留下半截短短的稻杆茬,屹立在那里,流现出十九世纪末印象主义绘画的色彩,只以写意和色彩为主,别的到可忽略或盖过。 三人把车子停在稻田边,将事先准备好的风筝拿出来放,干涸的原野一望无际,隐隐只见远处的城市的轮廓。那才是阔达与广袤。他们随风筝四处奔跑着。原野上的风大,用不了几久,风筝就越飞越高了。 一时三人走到一起,笑着打招呼,“鹃儿,你的那只花蝴蝶可没有我的枫叶子飞的高。” “还是周忆哥哥那个黑鸭子飞的高一些。” “可不是。要有四个人在就好了,我们可以两两并肩作战,比谁的风筝飞的高,排一个名次,然后彼此相加,名次靠前的那两个人的那组算赢,输了的罚做俯卧撑。你们觉得怎么样。”周忆无意中说起这个,却忽然又想起了尹如烟,想起以前四人在一起的情景要比现在有趣的多。 周忧和沈鹃儿听见了以后,自然是绝口不提,缄默了一阵,好一会才见周忧说把风筝放了,“跑的怪累的,汗都出来了。” “正是,原来就是想通过放风筝来驱寒,现在该够了。”沈鹃儿也把风筝放了,只有周忆还意犹未尽,兀自多放了一会儿,才把风筝的绳子扯断。周忆连日来都是郁郁寡欢的,现在难得这样开心,精神也随之振奋了许多,“以后我们有时间常来,放风筝倒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三人放完风筝,见时间还早,就又骑车去另一个地方了。周忆忽然记起云岭来,便提议去云岭。 “云岭离这里那么远,骑车要蛤很长的时间的,算了,我们还是去那边江上看一看吧。”周忧阻止了去云岭的这一提议。 江边的风景也很单调,枯水季节的江面上只有几只小船来回,且裸露的河床上一片片沙洲看起来也很萧条孤寂。三人就在河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江风一浪浪的涌来,刮在人的脸上,像把刀子一样,各人均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坐了一会而,大家才把带来的午饭拿出来吃。 “还记得我们去云岭的那次吗,中午我们分成几个小组自己作饭吃,那时倒很有意思。”沈鹃儿笑道。 “是啊,那时你和如烟两个人炒菜,我和忧忧在一边烧火,”周忆回想起那时的情景,竟还在眼前,“我还记得如烟炒的那个苦瓜丝特别好吃,一点都不觉得苦,反而还带点甜味。” “怎么,现在还那么想着她啊。”周忧终于忍不住了,冷笑道,“你这个人就是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 周忆被周忧的话训的低下了头,才咋了咋嘴说道,“忧忧,你不要一说到如烟就生气。你忘记了她也是你的好朋友啊。” “好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这么个朋友。她又好在哪里。”周忧讥笑道。沈鹃儿害怕周忆发作,才像周忧使了使眼色,要她不要说,谁知周忧并不看见,只见她继续说道,“你要想清楚了,我是为你好。尹如烟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念念不忘的。她就算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第26章 我就是见不得你对她一往情深的样子。” “周忧,你的饭都快凉了,还不赶紧吃。”沈鹃儿讪笑道。 “不吃了,被他气饱了。”周忧哑着嗓子说道。那样子,好像是她受了什么莫大的委屈似的。才见她把眼前的饭菜往地上倒了。 “你也是,好好的生什么气。你也知道你哥哥是什么人,还要这样说他,实在是太无趣了。”沈鹃儿只得安慰周忧道。 周忧忽然哭丧着着脸说道,“鹃儿,你是不知道他那次生病的样子。直直地吐了那么一大盆的血,阻都阻不住,差点连性命都丢了。他倒是不记得了,这会还敢提起那个人来。”说着又冲着周忆说道,“你也不用再气我,以后出了事,我是不会再心疼你的。”她想起周忆那次生病时候的形状就觉得可怖。他一点也不心疼她的苦心。 周忆见周忧这么生气,一时也无措。尹如烟已经成为他们兄妹两个的禁忌,那也是他无法改变的。他才收起东西,独身离开。 他骑着自行车从江边回到市里,后来他再想起这天周忧的话来,才忽然觉得他完全没有理由去怨她。因为她是他的妹妹,是他的亲妹妹,以至后来她的种种匪夷所思的行径,全都是为了他而来的。从深层意义上看,他们不过是彼此的一面镜子,她一再地否定他只是为了帮他修正自己。只是当时发生了许多的事,他们均未能来得及看清假象背后的真相。如果可以,他是否愿意重新再来,去创造另一个当初呢,他想他愿意。 但现实并不随人的意志来发展,他转过一个街角,倏地看见前面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由加快了速度,才在红绿灯下追了上去。 “如烟。” “周忧哥哥,怎么,你的身体好了吗?” “好多了,谢谢,我——” “好了就好。” “你是去上班吗?” 后面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 “是啊。不如我们到前面的茶馆坐下来聊一会吧。我还有时间。” “好啊。” 那一天的午后便是这样度过的。年少淡薄的光阴褪去颜色,留下一段黑白的记忆。来往的人也纷纷走散。第一场戏落幕了,转眼已是一九六六。 第二部破阵子第九章收尸(上,下) 第二部破阵子第九章收尸(上,下) 第二部破阵子 第九章收尸 一九六六年,夏天,阳光普照,大地清明。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入夏的雾城,注定要与斗争连结起来。大街小巷,口号震天。每面墙上都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字报。然后是人影攒动,势如蜂拥。坐观了十几年的沉默得以爆发。革命的力量可谓空前浩大。开始时人们的目标都是一致。后来却都盲目了。每个人都可能是阶级兄弟,每个人又都是阶级敌人,是睡在身边的某某晓夫。 几乎是瞬间,所有人都卷入革命的洪流中。揭发的热潮一波冲一波,广播上天天听见某某大义灭亲的明举。于是,每个人不得不紧张起来。不仅是为了附庸革命,也是为了明哲保身。亲人朋友之间,展开了前所未有的较量,先发制人。从此与任何人都可以随时划清界线。他们随意张贴大字报,上面写着打倒某某某,尽管那人是自己曾经的好朋友,甚至上莫逆之交。 也几乎是瞬间,各地多出许多的“走资派”,“反动权威”,“现形反革命”,“文艺黑干将”。有些人是连自己也不知道范了什么错,突然间就成了人民的敌人。真是毫无道理可言。但迫于形势,不得不低头认罪,给自己捏造许多的罪行。然后接受一次又一次无止境的批斗与再批斗。 这个时候,只剩下改造世界拯救苍生的真谛。每个人都是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以争取革命的最终胜利。所有的人情冷暖都变的微乎其微。只有冷酷与凶残。彼此剑拔弩张。在这个硝烟滚滚的夏天,城市始终与乌云笼罩着。昔日的澄清与明净消失殆尽。望着这样的日子,人心涣散惶惶,岌岌可危。整个世界只有生存与毁灭两两对峙。 而整场革命大戏的主角竟然是年轻可畏的学生。此时的学校均已停课闹革命。阳光下,两个女生正讨论着革命大事。 一个说,“别人都在闹革命,看来我们也得行动起来。” 另一个说,“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好象什么地方除了错。许多人都在闹革命,可固然要闹,也不是这个闹法啊。前天我还见一个邻居老太太被抓起来拷问。说她是个历史反革命。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那个老太太一直规规矩矩的,平时我也常和她谈天的。怎么忽然就成了反革命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以为这是什么革命啊,这其实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战争又怎么了。战争就可以随便对一个孤立无援的老人随便处置啊?国家的律法到哪里去了?” 这边的女生听后,冷笑了一声,说道,“什么律法,律法都是革命的对象。我告诉你,我是看清了,这场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夺权。” 那边的女生一脸疑惑,“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了。如果每个人都明白,那这个革命还有什么意义。我跟你说,鹃儿,明天我们就去学校参加红卫兵的队伍。你赶紧回去写申请书吧!” 沈鹃儿如坠入五里云雾中,呆呆地问道,“周忧,你疯了?” 周忧一副正义凛然的神色,说道,“你这是什么话啊,我们这是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怎么能说我疯了呢?” 沈鹃儿望着周忧离去的身影,心里真是一片慌乱,脑子里浮现出一幕幕过往的景象。青春的岁月就是这样被染上灰尘的。 周忧果然义不容辞地参加了革命。那天她找到学院的造反派组织,向组织提出申请,并把申请书一字一句地宣读出来。表明了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心和信心。此外她还作了简短而富有激情的宣誓。然后那负责人查看了她的出身资料,确定她出身清白,便同意并接受了她的加入。 那人又给周忧宣扬了许多的革命思想理念,说了许多革命的要点与方针。周忧统统用一本小册子记下。然后她又随同那人一起喊起了口号。那人发给周忧一个红色的袖章,上面写了“红卫兵”三个字。 回到家,周忧翻出她父母亲早年参加中国解放革命时期穿过的旧军装。虽然有点旧,但样子正经,且又是父母闹革命时穿过的,实质上就多了几分的威严与高贵。她精心挑选了一下,把一套衣裤穿在身上,虽然大小有点不合适,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心情.他在镜子前轮番转了几圈,脸上流露出自得的欢笑。然后,她再将一顶八角帽戴在头上,将袖章套在手臂上,这样一来,她可真变成了一个无产阶级革命的战士。 她哥哥周忆见她这身打扮,惊叹道,“你这是做什么啊?难道你也加入了红卫兵了?” 周忧兴奋地说道,"那是当然,保卫文化大革命是我们每个年轻人的使命和职责.怎么样,我这身打扮好看吗?威风吧?你也赶紧去写申请书啊!还等什么呢?" “我是不会参加的,更不会写什么申请书.”周忆掷地有声地说道。 “你这人真是腐朽透顶.你也不看看外面是个什么形势.有多少人想加入还加入不了.你倒放着这么好的出身不去利用,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周忧很生气地说道。她显然对周忆的消极思想感到和年不满。 “他们怎么做我不管,反正我是不会参加。说真的,我看见自己的老师被人冤枉,揪出来批斗很是难过。他们怎么就忍心对老师下手呢。”周忆想起他的老师被人揪斗的场景,心中依旧耿耿于怀,留有余悸。 “什么忍心不忍心。他们做的没有错。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心慈手软。干革命,就要有那种大无畏的精神。越恨越有革命性。有些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亏你还是个念过大学的人,连语录上的话也理解不了。”周忧神色盎然地说道。 周忆见周忧这样说,觉得很可怕。还想说点什么,却见他们父亲从外面回来。父亲这个时候回来,兄妹两都觉得很奇怪。 “爸爸,你回来了?(怎么今天回来的这么早?)”两人均诧异地问道.单见父亲脸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传的紧张神色,两人更是很惊奇。 “哎,你们今天没去上学?”他们父亲低沉地问道。 “是啊.学校已经停课了,都在闹革命呢?”周忧说道。 此时她父亲才打量了一下周忧,很奇怪的问道,“忧忧,你怎么穿起这种衣服来了?”然后此时,他们的母亲也从外面回来。 “现在的形势真的难以预料。听新闻上说中央已有很多人被判为走资派,然后被揪出来批斗了。”他父亲说道,“我们市的情形也不是很好,市长昨天也被揪出来批斗了。现在还被关着写检查,家属也不让见的,一直被隔离着。” “爸爸,你该不会也——”周忧打断他父亲的话问道。 “我还好,但处在这个风口浪尖,以后回怎么样很难说。”父亲依旧忧愁地说道。脸上紧绷着。全家人家见父亲这样说,均有心忡忡,不知做何打算。 “该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一切都只能小心行事.”他们母亲说道,“我们单位的人如今也变的厉害起来了。看样子,也是很不善。还听说又要揪人呢。” “可不是,这次运动是全民性质的,只要有一点问题的人都会受到冲击.而且就算以前没有什么问题,也常被人追出问题了。 第27章 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更是首当其冲。前天我见有人贴了我的大字报,我便立即也写了一张大字报,澄清了我的问题,还好没有引来什么事。”父亲很是惊恐地说起那件事来。 “爸爸,你确实是应该谨慎一点,现在说的革命其实就是针对你们这些领导头头之类的。”周忧说道,“像我们学校的校长和书记都已经被揪出来了批斗。” “唉,想想我们干了那么多年的革命,现在居然有人反过来要革我们的命。真是想不通。”他们的父亲对着他们母亲深深喟叹道。眼睛里糅杂着几分无奈和伤感。 “还有,外面很多人的家都被抄了,查出了不少问题来。我看我们家也要检查一下,看有什么东西会引起怀疑。别最后被人指出有问题来。可疑的东西,尽早毁了。”周忧说道。其他人则怔怔地望者她,不由惶惶自忖。 “怎么,有那么紧张吗?”她母亲吃惊地问道。 “是啊,前几天我还见我们班上一个同学的家被抄了。发现他家里有许多问题。这抄家啊,只不定就抄到谁家里去了。如果等到他们找上我们自己家来可就晚了。“ 她母亲一时想了想,才说,“我们家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有些你外祖父先前留给我的一些古董花瓶,西洋玩器之类的遗物。他们要查,让他们查去也好。” 周忧望着她母亲,说道,“这当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所有问题都是由小问题引起的。除了你说的那些东西,比如日记记事本什么的也不能留。那是要被人抓住把柄的。依我看,把那些通通销毁了,才能彻底绝了后患。” 周忧的话提醒了她的父母。他们都感叹女儿年纪轻轻,政治觉悟居然这么高。方依言翻出许多陈年的旧物品。比如某朋友送的礼物,但那个朋友已经被打倒了。或者有些东西本身有问题。还比如古玩藏品,历史文物,旧照片,日记本,等等。虽然有些东西是那么珍贵,但均被周忧拿去烧掉了。 她的母亲在一旁望着那些大学叹息,说,“好端端的东西就这样被毁掉了。你手里烧的那卷清代吴昌硕的画,还是你外公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保管好的。现在也说没就没了。” 周忧一边烧一边说,“这有什么办法呢?留着是我们的祸,烧了只是我们的错而已。我想要是外公好在世的话,只会选择后者的。”火光照在她们脸上,映出红彤彤的一片光泽。 周忧自家里回到学校,便时常跟着学院的造反派到处闹革命。这一天,她又跟着他们出去了。他们拉着贴了标语的横幅,举着红旗,喊着口号,一路朝着陈园走去。周忧他们原来这是去揪那个守园人。有人揭发那个守园的老人过去是个国民党反动派。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柳思善”“坚决镇压反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周忧随着众人一起喊着口号雄赳赳地闯进陈园。 这时正是八月,天空中依稀飘着蒙蒙细雨。整个陈园陷入一片混浊的氛围当中。小径两旁的几棵梧桐树叶泛黄,又经风雨侵袭,已经摇摇欲坠要掉下来的样子。 几个红卫兵见一座石碑上刻着墓志铭,把它批为封建残余,并一举把石碑推倒在地。然后大家又欢呼着一道进了陈园里那几间矮房,依旧是搜缴了一翻。最后把在一旁待命的守园人押走。留两个红卫兵把门给封了。“此屋已封,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六六年八月八号。”封条上面还盖着一个红色的章,“艺术学院造反派”。 批斗守园人的会场设在学校一栋教学楼前的广场上。守园人由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押着推上临时搭起来的批斗台。红卫兵把守园人的头使劲往下按,两只手则使劲往上提,形成一个标准的“喷气式”模样。 主席台旁坐着一排陪审的造反头目。只见坐在正中间的一个站起来讲话。接着便开始对守园人进行批斗。起先有一个红卫兵冲上台上,指着守园人控诉他的罪行。“一九一九年在山西的一个大军阀手下做事,开始剥削劳动大众,并破坏共和国革命。一九二六年屠杀了中共党员xx。一九三七年复出为一名国民党高级将领,参加抗日战争。一九四八年,在淮海战役中曾残忍地杀害我解放军战士几千人,最后投降被捕。虽然当时出于人道主义我党并未对其处于死刑,但其罪行实在是罄竹难书,罪不可赦。……” “柳思善,你还不招认你的罪行?”红卫兵念完他手中的一卷档案资料,又往守园人身上碎了一口,大声质问。彼时,台下有一个女高音带头喊起了口号。接着,口号便如潮水涌上岸滩,拍打在岩石上,击起千层浪。那声音一直持续到批斗会主席讲话总结。才让反革命回去检查交代,就此散会。 最后,守园人被两个人押着离开会场,他的头始终是低着的,眼睛始终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天空就在他的头上,静谧,苍凉,辽阔。他被推着走进一个厕所里,背后被人用脚使劲踹了一下。他打了个趔趄,一头撞在下水管道上,砰的一声,引来那两个人的嘲笑。“臭反革命,你还妄想翻天不成。”随之厕所的门吱嘎一声被关上了,隐约又听见上锁的声音。 夜幕降临,四周一片漆黑,听见蚊虫的嘶咬声和外面淅沥的雨打树叶的声音,一起一落,格外的亲切。 “哥哥,你知道吗?那个国民党反革命死了。”周忧从学校回家拿东西时对周忆说起学校的斗争形势,“就是陈园里的那个守园人,守园人,你记得吗?” 周忆脸色突变,忙问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死的?” “有人揭发了他过去的事迹。我们学院的造反派便到陈园里把他揪出来了。就在几天前,我还跟着他们一起去的。他们把他押上批斗台上批斗。批斗结束后又把他关在厕所里要他写交代。谁知他当晚便自绝于人民上吊了。” “他死的很惨。他用自己的衣服摞成一条绳子挂在厕所的两根下水管道上,然后就上吊了。第二天等人进去想揪出他来准备再批斗一次。结果那两个人见他的尸体在风里摇动着。两人差点没被吓死,连着赶紧跑出来报告说那个国民党反动派死了。”周忧说道。 周忆在一旁听着,却置若罔闻。 “哎,真是的,我还看见他们将他的尸体像打扫垃圾一样把他从厕所里拉出来。也不做什么检查,直接就叫车子把他送去火葬场了。那样子。人活到他那样,也算是——” 周忆瞪了周忧一眼,便起身走开了。他来到院子里,站在一个樟树下,被着一片浓密的树阴,婆娑恬静。这个时候,思绪如暴雨侵凌,望着这方影影绰绰的天地,满目的鸿蒙初辟,满目的宇宙洪荒。一切不过百年,人世沧桑变幻,斗转星移,惟有草木无知,却能现世安稳,朝朝暮暮,与阳光雨露同在。没有厮守,没有牵挂。也没有爱恨悲欢。 才又想起陈园。周忆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想念,决心到陈园去看看。那久别的园子,是否安好。 陈园此刻变的旧了,面目全非,一片狼籍。几棵常青的古木全被凄凉的烟云缠绕,诉不尽的落魄与不堪。那边的那块石碑也翻倒在地,露出血色的泥土。它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英雄,只是横遇末路,失足而已从此倒弃于荒芜的尘土中。接着又见池塘里残菏撑天,稀疏的枝干七零八落。几只飞鸟停在上面,然后风一起又飞走了。长空中留下几丝哀丽的鸣叫声。 周忆只身坐在池边的石凳上,想起曾经在此流离的时光。那些风景画从他的眼前一一掠过。像温习功课一般,青春再次辗转落寞。 再想起守园人,他的心里兀自升起一股凄凉的伤感。他仿佛看见守园人临终时孤苦伶仃的样子。他想他是怎样徘徊反复,怎样决绝无望,怎样痛下决心把上衣脱下摞成绳子,怎样把脖子套在绳子上,然后又怎样挣扎无措。他那时断然恣肆的眼神,他的慢慢窒息的五脏六腑。死亡终究还是到来,他的四肢垂落,鼻子呼出最后一丝气息,身体僵硬,心脏衰竭,思想荒废。 一个昔年的将士,多少笑,多少泪,多少痴,多少爱,多少恨,多少欲与求,多少功与过。就这样结束了,像尘土,像灰烟,人生纵使有再多的荣华富贵,再多的艰辛酸楚。到头来,不过是尘埋于土中的白骨与血肉。经意或是不经意,最后都要被遗忘,一切的繁华,只存在了几天,就都没有了。 到此为止,世界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别人仍在忙碌,在吃,在睡,在想事情,而他却与世长辞了,生命的结束,不需要赞美,不需要记忆,甚至连一个叹息都不需要。不过是死亡罢了。 周忆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的无常,百般不易,皆付谁知。人不过和朝生暮死的蝇虫一样,只是看了一昼的阳光和一夜的黑暗而已。存在不是本质,结束才是永恒。未生之时远比有生之年要长久的多。人是多么渺小卑微。 形同虚设。 就在周忆在一旁思索人生的大事之时,还有一个人也来到了这里。等那人走近,他才看见是沈鹃儿。两人相见,心里均生出几丝暖意,寒暄起来。 沈鹃儿问周忆,“周忧哥哥什么时候也来了这里?” 周忆回道,“才来一会儿。我听我妹妹说这里的守园老人出事了,便想着过来看看。”周忆再看,才发觉原来沈鹃儿也是一身绿衣手臂上挽着袖章。不由有些妒意。 “你别看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别人一定要我加入红卫兵的,其实我不想这样。 第28章 又怕别人说我觉悟不高,说我不支持革命,是忘本。”沈鹃儿低声嗫嚅着,“那天批斗老人的时候我也在场。我看见他们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后来实在看不下去就借口走开了。再后来又听说老人绝世的事,才等了这天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来看看。一来也是因为愧疚,二来也是凭吊。” 周忆听见沈鹃儿这样说,才想自己误会了,原来她竟是难得的知己,便安慰道,“你也不必太内疚了,毕竟,这也不是你的错,有所反思就好。” “是啊!这世界真是变幻莫测。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一场大的变革,又是不分青红皂白,眉毛胡子一把抓。冤枉的人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就说这件事吧,有多少人是愿意看到这个结果的,很多人都是迫于形势被迫无奈作出这样的个事来的。”沈鹃儿喟叹道。 “你能这样想是再好不过了。他们作出这样没天理的事来,就算现在没有人追究,但以后还是逃不了自己的忏悔的。”周忆说道。 “谁说不是呢?”说着两人又想起守园人的死,均不由伤感,兀自低头静思。许久才镇定下来,又忆起往日在这里的情形。那时是那样的无忧无虑。其中犹见彼此的笑声和身影。不过是天真无邪的少年。 周忆呆呆站了半晌,才朝着那边的几间房子走去,想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的。刚至门前,便看见门上赫然贴着交叉的两条封条,那封条把他们拒之门外。两人不由失望起来,只好转到傍边的窗户前往里望,看见屋内的情景。那显然是被抄过的模样,桌椅倒地,四处可见被撕毁的衣物和书籍。无疑这是当天红卫兵来抓守园人时干的。 沈鹃儿也走过来,重新看看当时包括自己在内的人干的事。她不由很愧疚地低下头。一阵哀惋之情油然而起。仿佛又见老人被抓。整个屋子都漂浮着阴魂不散的气息,阴森恐怖。 “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周忆喃喃叹道,“历史究竟要留给我们多少这样的废墟才算完呢?” 两人兀自站在屋外沉思,最后沈鹃儿才想起一件事来,“我看我们光这样做是不够的,守园老人的遗骨还在火葬场,他又没有什么亲人,竟连个收尸骨的人也没有。” 沈鹃儿的话提醒了周忆,他也附和道,“我们去帮老人收拾遗骨吧!不然,他真的要变成孤魂野鬼了。”两人居然能想到一起去,可见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还是有良心这样东西保留于世的。商量一阵,两人便偕同着一起去了火葬场。 到达火葬场,已是傍晚时分。天空一片灰暗,蒙蒙胧胧的。火葬场四周不时有来往的车辆和行人。随处可见送殡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悲怆的气味。在这个年月,死人像是赶场似的,都赶着这个时候来这里报到。 接着两人跟着人走进火葬场。不宽敞的空间里,随时都能捕捉到魑魅的影子。沈鹃儿生平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免觉得不安宁,心里始终惴惴的。她跟着周忆,一直朝里走,身边来往的人络绎不绝。那些人均是行色匆匆,从表面上看,脸上无不呈现出忧郁的神色。猜测应该是来收殓的或是送殡的人,是死者的家人或是好友。其中还不乏有小孩子,那些孩子随着大人进进出出,脸上也是与那个年龄不符的惊恐和凄然之色。似乎是一时间失去某个重要的亲人,祖父,祖母或是父亲母亲。整个人看起来呆滞而缺乏灵气。 周忆与沈鹃儿只管往前走着。他们穿过一条阴森昏暗的走廊,找到办事处,向管理人探询守园人尸骨的寄存处。那人查找了一本书册的资料,便带着他们到一个房间。房间里放置着许多骨灰盒骨灰罐,均是几天前的且暂无人来认领。两人按顺序逐一查找,终于在一个贴有“八月九号柳思善”等字标签的罐子,确认那是守园人的尸骨之后,周忆把他捧起来。 出来登记,沈鹃儿与周忆见家属这一栏,一时面面相觑。然后周忆果断地将自己的名字签了上去。签完后交了火化尸骨和骨灰罐的费用,才报着骨灰罐从里面出来。 走出火葬场,已经天黑了,抬头可见稀疏的星辰挂在天幕中,荒凉而黯淡。沈鹃儿问周忆该怎么办,是回学校还是回家去。这一问其实是对周忆手中的骨灰罐提出的疑虑。周忆其实也是惘然,原本只是想到陈园凭吊一下,却不想最后到此来替老人收拾遗骨。 两人静静地走了一段,一无所知的样子。这才发现这一意气之举将带来这么一个麻烦。两人都不是老人的家眷,本没有义务和权利去做这些的,且如今若把骨灰罐带回去,不知道湖会引来多少人的注意。怎么办呢?两人不由手足无措。前边就是汽车站了,必须赶快作好决定。 “老人以前说过死后希望有人能把他的骨灰撒在陈园的土地上,说是可以滋养一方草木。”周忆说道,“但现在已经很晚了,撒骨灰只能等到明天。” “你的意思是把骨灰罐先带回陈园,明天再来骨灰撒了?”沈鹃儿问到。 “不,我想把骨灰先带回家里,那样更安全一些。”周忆郑重说道。 “可是你那样做被你家人看见了,你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我不让他们看见就是了。带回家去总比放在陈园里强一点。”周忆主义已定,沈鹃儿也不再反对,只好随他。两人一道上了公共汽车,一个回了家,一个去了学校。再说周忆回到家,小心地把罐子藏好,竟连他自己也觉得这一行为真是不可思议,但同时也觉得心安理得。 翌日,周忆带者骨灰罐,悄悄地去了学校。等他到达陈园,看见沈鹃儿已经在那里等他了。彼此更觉的心领神会,默默揭开罐盖,一人抓出一把灰土,往林地间慢慢播撒。林子里此刻非常安静,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并无别的人进来,因此,他们亦能安宁地把骨灰洒落在土地上。 刚触及骨灰的一刹那,两人都有些颤栗。以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的,觉得无比庄重和肃穆。此刻他们手心里,抓的可是另一个人的骨灰啊。当那些骨灰渐渐洒落,蓦然间,仿佛看见岁月蹉跎,生命的无常,如此可悲。曾经的繁华几度,曾经的辛酸几斗,曾经的零丁几深。等到尽头,却都作古,从来都是路远马亡,殊途同归。又由此及彼,想到自己。是否今后也会重蹈覆辙,最终归于尘土二字。历史尚是悲剧的重演,个体的命运更不足为惜。 两人撒完骨灰,方又默默祈祷了一翻。内心深处,一直被那么多的为什么纠缠着。为什么生,为什么死?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欢喜?为什么相识?为什么分别?为什么残忍?为什么心疼?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我? 周忆从学校回到家中,终日郁郁寡欢。年少时候目睹一个突如其来的死亡,在他内心留下阴影。于是开始计算人生的意义。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不出去。唯一所做就是温习他的绘画功课,是能心无旁骛地作画。至于外面的世界,他也失去了解的兴致。人生不是该为那些无聊的事而存在。 然而却因为他给守园人收尸的事,他又一次被人打搅。那天,他妹妹从学校回来,向他问起那件事。 “哥哥,我听沈鹃儿说你们两人竟瞒着大家给那个国民党反革命分子收尸。你们也不事先向组织说起,真是太没有组织性和纪律性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样做后果会有多严重?”周忧疾言厉色地说道。在她看来,沈鹃儿和周忆的举动简直是骇人听闻。她一方面埋怨自己的哥哥不明事理,另一方面又担心沈鹃儿会把周忆出卖。“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沈鹃儿脑子糊涂了,你也跟着她一起糊涂了。” “是我先提出给守园人收殓遗骨的,和沈鹃儿无关。” “呵,你还学会替人辩护了,你还越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还要逞能。”周忧听周忆并无悔改的意思,更加生气。 “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周忆昂首说道,“要不人死后总要有人给他收拾尸骨。” 周忧这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向周忆进行一次深刻地思想教育了。她的声色缓和了许多,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她说,你这固然是善举,可你也得分析好形势,那守园人是什么成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可是个反革命分子,是我们的阶级敌人啊。你别看他平时很友好的样子,指不定他后面有什么秘密呢。现在到处都在抓人,所有封资修一概不是好人,他们一心想要破坏革命成果,想搞复辟。你这样帮助他们,就等于是帮助敌人。要不别人知道了,那还得了。很有可能就被带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那你一辈子也不要想翻身了。接着她还举了几个例子。某某跟正苗红的同志因为在批斗自己的右派老师时意志不坚定,说了老师的好话。结果他有被揪出来和那老师一起挨批斗。还有某某因为在批斗一个走资派时看不贯走资派的儿子对走资派拳打脚踢而失声痛苦。结果也被认为是同情阶级敌人而被开除了红卫兵的身份。 “哥哥,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考虑到我们爸爸和妈妈啊。现在形势那么紧张,你要惹出什么乱子来,让大家一起受罪,你忍心吗?” 周忧说道后来,已是声泪俱下。她母亲听到哭声马上走过来。看见两兄妹站在那里,不知道为了什么周忧居然在一旁哭泣。周忧见她母亲来了,哭声更剧烈些。她把周忆的举动告诉她母亲,她母亲听了也很惊讶。 “我要不是听沈鹃儿说起我也还蒙在鼓里呢。想那沈鹃儿原来有些痴性,这回哥哥也可能是受了她的影响,两人才作出那样没天没地的事来。 第29章 还好她也有分,量她也不敢污蔑我们。要是被供出来,我们也还有一个说法。可我就怕她一不小心把这事说漏了嘴,到时大家一起完了。所以才又私自叮嘱了她几回,要她别再提起这件事来。”周忧说道。她母亲则惊讶地说道什么完了的,听了叫人害怕。 “你们是没见过,不知道人心的险恶。现在外面的人啊,都不是什么好信任的。父子夫妻兄弟之间还有互相揭发来表现自己革命意志的。”说到此,周忧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忙问周忆,“那么有没有签字啊?” “签什么字啊?”她母亲惊慌地问道。 “就是领骨灰时要登记家属姓名啊。哥哥,你们到底有没有签名字啊?周忧急切地问道。 谁知周忆此刻脸色悒郁,忽然生气起来。大声说道,“签了,签了。是我签的,怎么样?他们就是要来抓人,我随他们抓去批斗就是了。要是他们再会追究到你身上,你大可表明你的立场,和我这个反革命哥哥划清界线,我再声明此事和你没有关系,你便不会受到什么牵连了。” 一时间,周忧和她母亲都被周忆的话怔住了。周忆在她们眼中一直都是温和可亲的,今天忽然这样雷霆大怒,说出那样的话来。 “妈妈,你看哥哥。我也不过是提醒他,他却这样对我说话。”周忧也不知道是因为惊吓还是因为委屈,向她母亲哭诉道。 周忆却听也不要听周忧的话,径直忘自己的房间去了。然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周忧见了,十分的生气,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母亲拦说到,“好了,忧忧,你也是的。他是你哥哥,平时让着你,你也别太欺负人,就算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也不该这样对他说话。” 周忧听见她母亲也那样说她,更加难平。想想她这样苦心劝他是为了谁。他们竟一点也不体谅自己,也不由忘自己房间里去了,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因为这一次的争论,周忧和周忆两人生起了嫌隙,在双方看来,自己都是有道理的。然后距着各自的道理,坚决不认错。一时饭好了也都不出来吃。等两人都出来时,坐在饭桌上,也是拼命往嘴里送饭。抬头不见低头更不见的。等吃完饭各行其是。一个往学校去,并且之后一直很少回家来。另一个则一直躲在屋子里。只忙着自己的绘画。 周忆果然就一直在家里,不向其他年轻学生那样出去干革命。他只是全心扑在自己的画上,反而能够安然。可谓心如止水,除了有时候,想起尹如烟来。 尹如烟怎么样了呢?她还好吗? 第十章抄家(上) 第十章抄家(上) 第十章抄家(上) 再说尹如烟自从进入城里的电影厂作演员,不觉间已过半年多。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她演了好几部戏。而且由于其演技突出,还在两部戏中被导演推选做了主演。其后又凭着出色的表演,名气大增,并以一部《李无双》收获了许多人的眼目,成为电影界的新人。一时间声名鹊起。 然而,就在尹如烟即将要大红大紫之时,突如其来的革命将她的前途断送了。先是厂里的领导逐一带上封资修的帽子被批。接着造反派夺了权。最后工厂不得不关门以此拥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尹如烟也不得不回家去。 回到家中,尹如烟便一下子闲暇下来。她又不能像别的年轻人那样外出四处串联闹革命。她每天的功课就是坐在家里,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倒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时伤怀。对于演艺事业的废弃,她虽然也曾感到惋惜,但也不至于万般失落。因为她知道,得与失并不是自己能掌握的。 日时,便搬一个藤椅到院子里,拿出书来读。孜孜不倦,静静默默。一页一页的,随着时间的流动,度过的书卷慢慢积厚。依然爱读庄子。喜欢他独具风格的思想,喜欢他的望洋兴叹,喜欢他的蝴蝶物化,喜欢他的人生大梦。在那样一个淡泊而单纯的世界里,无所谓悲,无所谓喜。人心如蝉翼般透明轻薄。是能够拿得起放得下,举重若轻,看穿一切世俗伦常。回归至原始的大自然中。 一直读到夕阳沉坠,远远的边疆出现胭脂红云。黄昏如期而至。星辰若隐若现。然后才合起书本,到院中散步休息一阵。 也是因为清闲之故,一些过往的记忆渐渐浮现眼前,思绪开始回流。她想起那些孤身守望的夜晚,那个叫林子之的男人,那些朝夕不绝的思念。不过是半年前的事,此时此刻一再重复出现,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烟波浩淼。原来所有的爱恋并未曾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割断。她的心中依旧有一个无法遗忘的故事。她,还是他的,她逃不了了。 终于,她决定再去学校去见见林子之,哪怕仅只是单面看他一眼也好。这决定十分突然,她也没有经过什么剧烈的思想斗争。那时是八月的一天,她好好准备了一翻,乘车直奔大学故园。 此刻的校园,已是变了样的。门口的两个名人雕像不见了。校门的名字也被换了,且贴上一个巨幅领袖的画像。主干道上方挂满了各式标语横幅。“狠斗封资修”,“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修正主义“,”文化大革命万岁“。几乎所有墙壁上都贴满了厚厚一层的大字报。路边还插着红色的旗帜。行人多是身穿绿衣手挽红袖章,盛气凌人的样子。然后是震耳欲聋的广播喇叭声几乎冲彻着整个校园。 再往前走,见一群人正围着一处高声喊着口号,也是震耳欲聋的。尹如烟知道那是在批斗,她早已司空见惯。便匆匆转过一条小路。有看见有几个头带高帽胸前挂着木牌的人正拿着扫帚,低头打扫路上的垃圾。样子十分委琐。 尹如烟忽然惶恐起来。那些挂着木牌的人当中有她熟悉的影子。她几乎是把心都提到了喉咙里,不由细细盘查了一翻,才放下心来继续往前走。在这么一个故地重游的日子里,心中的疑惑不可预见。 终于走到那幢公寓楼下,尹如烟抬头望了望。这幢楼还是从前的那个,可样子却是改变了的。整个楼几乎被大字报和标语包裹的严严的。只是因为久违的缘故,但不觉得很陌生。 她小心地爬上楼梯,到四楼,找到林子之的家门口。门是锁着的,尹如烟被拒之门外,只能站在走廊上等林子之回来。 她又回忆起初次到这里来的情形。那时不知道张导怎么会让她来找林子之要修改好的剧本。她记得那是个春光灿烂的下午。楼下道路两旁法国梧桐的树叶绿意盎然。那时她找到这里且林子之刚好在家,她敲了敲门,他开门让她进去。他房子里散发出的浓重的化学药味和他的影子一道留在她的记忆里。 而此时她等了那么久,也还不见林子之回来。尹如烟不由担心起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怎么办啊?在这个疯狂的岁月里,很难担保他是没有事的。何况他又是那么一个不适时务的人。接着她还想起那次流言的事来,心里更是惶惶不安。要是他因为那件事而受到牵累,那她可真是罪不可恕了。 尹如烟兀自数着自己的手指,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一,反反复复,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连她自己也不知数了多少个十了。林子之依旧没有回来。他去了哪里呢?一阵刺骨的凉意笼上心头。尹如烟用手揩了揩脸上的汗滴,鼻子不由酸痛起来。林子之还是没有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尹如烟终于走下楼梯。在下楼梯的时候,心里还默默数着楼梯的阶梯。 最后楼梯阶梯也被她数完了。又在楼下踯躅了许久,期望能在最后的时间里看见林子之出现。可是没有,她终于转身离去,不再回首。 就在尹如烟离开的那一刻,林子之却刚好从另一条路上走来。只要尹如烟一回头便能看见他。但她并不知道,仍旧一味失望地离开。没有见到林子之,她心里不知有多么不安。 然而寻林子之不见,尹如烟却在路上遇见了张导。当时尹如烟见前边一个老头正弓着背,低着头,拿着扫帚在打扫路边的落叶。他的胸前挂着一块大的木牌,上面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张佩德”几个字。其中在他的名字上还打了个红色的叉。尹如烟走近他,认定那就是自己的老师。她便喊了一声张导,他也不应。又喊了一声,才看见他睥睨着抬头。他见眼前的人是尹如烟且她不是穿着绿衣。他先是一怔,然后思路慢慢清晰起来,直了直腰与尹如烟对视。 尹如烟看见张导这副模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说些安慰的话吗,一点实际用处也没有。她的心里不由的空虚和茫然。像张导这样好的人居然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沉默了半晌,尹如烟忽然靠近张导,伸手拉过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 张导一见这架势,反而局促起来,想用力挣脱尹如烟的手。见挣不开,他才问她道,“如烟,你不要这样,让人看见对你的影响不好。”接着又问尹如烟怎么样,在电影厂过的好吗?尹如烟才放开手。两人很默契地退到一个角落里。才听张导慢慢说起他的经历来。 “一来就被揪出去批斗,写检查,交代罪行。然后接二连三地挨批。说我对学生放毒,家也被抄了。每天的任务就是早请罪晚请罪的,白天被安排挂牌上岗劳动,扫厕所或是扫大路,清洗排水沟。这样的活到不怎么累,我也能接受。但我就是不承认他们给我定的那些罪。我一直都是相信党,相信毛主席的而且也从来没有做过背叛党和人民的事。 第30章 他们那样污蔑我,教我实在无法忍受。” 尹如烟听张导说的那么恳切,才安慰道,“张导,我是相信你的。”谁知正是这句话让一向开朗豁达的张导听了忽然见他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泣。尹如烟一时错愕不已。 “你相信我,你说你相信我,”张导原来是喜极而泣,“你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对我的。我想我平日也没有亏待他们啊。周忧居然搬出那么多证词,说我怎么样怎么样毒害学生说我如何如何叫学生不入正途。有一个学生还上台来用脚踢我。就是这里。我当时就痛的想叫出来,但又必须忍着。”张导指着自己的胯下讲道。 但除了表示难过和同情,尹如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她想到这些荒乱年月里的种种变故,想到许多剧烈动荡的场景。连同自己的遭际,触及惨淡的身世和命运,觉到人的无助。 也正是这种感触,让她不得不想到另一个人的安危。或许刚才寻林子之不见,正是因为他身陷囹圄之故。她对他的牵挂促使她急切地想知道他的下落。她试着向张导询问起身边其他老师的情况,绕了几个弯,才终于问到林子之,因为张导和他也是认识的,想他应该知道林子之的情况。 “他倒还好。前些日子我还在路上遇见过他,见他安然无恙。想必并没有出事。”张导把他知道的关于林子之的消息都告诉了尹如烟。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就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出事。”尹如烟情不自禁到叹道。她这一叹息让张导不解地望着自己。她才赧然地低下头去。心想自己为了这个林子之,可谓煞费苦心。 “林教授这个人生性耿直,为人处世从不争抢好胜,平时又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想来他不会得罪什么人,也不会有什么事的。”张导反过来安慰引如烟。尹如烟听了则脸色绯红。整个人被人看穿了似的,一点躲避也没有,真是无地自容。明明是张导在受罪她不去体惜,反而见她关心起另一个人来。张导虽不是介意的人,但于她自己却很是愧疚。 “张导,你也该看开一点,这种事,总归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想有朝一日一定会有人给你平反。就是现在过的艰难些,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尹如烟岔开了林子之的话题转而重新回到张导身上。 张导自当是比尹如烟更懂这些道理的,但听了尹如烟的劝解,还是感激涕零。“如烟,谢谢你这个时候还能这样和我说话。在我教过的学生当中,也就只有你会这样不顾非议地来劝慰我。不管怎样,我都会记住你的话,一定会好好地过下去的。” 两人彼此交谈了许久。正在此时,前面走来一群红卫兵,他们高声喊着口号正往这边来。张导才推着尹如烟让她走。尹如烟只好悄悄地离去。远远的还见张导埋头打扫地面。那群人走过去不由分说将他带走,可能又是拉去批斗了。张导真是瘦了许多,简直可以用行销骨立来形容他现在的模样。他被人一左一右地推着走。尹如烟打了个寒战才转身离去。 尹如烟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心里仍就惦记着林子之。又想起张导的话来,想那周忧何以那么薄情寡义。当然如今的事态本身不是人可以预见的。她到街上走了走,街上到处都在如火如荼地开展革命斗争。此时的世界只剩红绿两种颜色。每个人都是余勇可贾,为革命抛头颅撒热血。他们横窜于各处,斗志昂扬,试与反革命势力做殊死搏斗。 尹如烟家过去是小资产阶级。公私合营后,经过政府改造最后她家的那个工厂被国家赎买了。她父亲也由过去的工厂厂主身份转为国家普通职员,在工厂里当了一个工商主任,每月拿着固定的工资和定息。即便如此,她家的资产阶级身份也还未改变。因此,这样一场大革命一来,全家人均陷入恐慌之境,如惊弓之鸟。革命还未革到她家,全家已经诚惶诚恐,作好了迎接的准备。 她父亲早已向组织提交了证明资料,证明了其受国家保护的事实。但日常行事依旧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并且闲时只守侯在家里未敢随意出门去。赵姨自也是守在家中,把雇佣了多年的保姆辞去,自己操起了家务,倒也无怨。于此,全家外出的人只有尹爱萍和尹建民两个。尹爱萍自去年没有考上大学,便到一家医院学习护士知识,此刻成了医院的护士。平时难得回几次家的。尹建民则是因为加入了红卫兵。本来照成分他是进不了红卫兵阵营的。但那时他们学校刚成立了派别,四处拉人。有一个帮派为了壮大自己的队伍,把一些不是“红五类”的他也意外拉了进去。他倒是很意外,变就自此成天留在学校与同学一起并肩作战。到处批斗抄家破四旧,无所不为。 却有一天,尹建民匆匆回到家,嘱咐家里的人,说他因为得罪了某个人,结果那人揭发他家是资产阶级。现在他们的队长已作出决定,马上要来抄家。 “你们可要准备好,把那些不该留的东西赶紧藏起来或是毁掉。”尹建民向他的母亲和姐姐说道。 “我们能有什么不该留的东西?”赵姨问道,“哪些又是不该留的东西?” 尹建民这才发现他必须跟它们说清楚,他凭着经验一一道来,“一般资产阶级家庭有什么变天帐什么的,还有什么工人的工资单卖生契的。除此以外,像有什么金子银子之类的。另外,还要注意你们的穿着,一定要穿人民装,除了人民装其他的都是奇装异服。且不能穿尖头皮鞋,不能留长发,不能带首饰,衣服的颜色只能是蓝色或黑灰色。称呼也要改,不能再叫什么太太小姐的,那都是封建残余。也不能使用香水,不能喝咖啡。那个留声机也不能留了,这些都是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 赵姨听尹建民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大箩筐,少不得依言行事,忙碌的头昏脑障。只有尹如烟仍从容不迫,并不张皇。 “大姐,你也别闲着了,你赶快把你身边的东西也归置好了。像你房间里那一大堆的书刊杂志和你写的日记什么的,这些他们都会搜缴的。”尹建民提醒道。 “平时就不见你做什么好事,这下可好了,你满意了吧?”尹如烟气愤地说道。 “未必我做的都是错事。这次要不是我提前来通知你们,给你们报信,等他们来抄家时在手忙脚乱的,看你们不被吓晕。”尹建民为自己辩护道。 尹如烟唏嘘了一声,便也不再争辩,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整理所谓的四旧。她把自己的书籍装在一个箱子里,锁好以后拉到后院的一个树丛中。又回头将自己的衣服杂物整理好,一并藏好了。 当天下午,果然有一队人马闯进家里来。领头的那个找到尹建民要他领路,说着便一起吆喝后面的人进屋里去抄家。尹建民只好顺从地跟着他们。那些红卫兵抄家的经验可见一斑。早有人分头准备好了斧头锯子锤子螺丝刀等抄家工具。 “想不到你家竟是这样的资产阶级,住这么大一幢房子。简直是社会的大蛀虫。”领头的那个男生一把推开尹建民,同时又朝身后的人高呼道,“兄弟们,为了保护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一定要不怕困难,打倒这些腐朽的社会主义败类。冲啊!”那阵势,如同上战场一样。 接着,所有的人分头行动。一切恶劣的行径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借口托词下光明正大地进行着。先是有人冲到客厅,把乘摆的瓷器古玩的橱柜一把推翻。顷刻,瓷器碎裂的声音冲进耳朵。一对清朝时候的青花瓷因质地坚硬,一时没有跌碎,便有人用带来的斧头就此一敲,两声巨响,花瓶即刻破碎。然后是墙上的字画也一一被牵扯下来,撕毁后扔进火堆中烧毁。沙发被凿出了洞,里面的弹簧露了出来。一张红漆梨花木茶几因为摔不断,便有人拿锯子锯,锯也锯不动,那人想这个太坚硬了,把锯子也锯断了几根齿牙,才放下锯子用小刀在上面随意乱划一阵,把油漆花纹划的模糊不清才算完事。而这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等见客厅里的东西破坏的差不多的时候,就有人冲进书房厨房卧室和卫生间等屋子里,一一清洗。他们把床上的被子撕开,把枕头裂开,并未发现什么秘密东西,不免十分扫兴。才又将衣服鞋袜等衣物从衣柜里拉出来,也是一股脑的毁灭。 “这个柜子是谁的,怎么不打开来?”一人跑出来对站在客厅里的人问道。 “是我的,”尹如烟说道,“都是些私人物品,你们不能搜。” 那人才不理尹如烟,直接问她要钥匙。尹如烟不给。他便用斧头砸,砸了许久才见那人离开,也是因为有人在唤他的缘故。 “队长,我们搜到了这个。”一个小个子女红卫兵将一沓旧照片交到那个队长手里。“看,这个照片有外国人。他们里通外国,应该把他们抓起来。” “这是我爸爸在苏联留学时候照的。你们不能污蔑好人。”尹建民抢前来解释道。那人看见照片后面还有一行外文,写了时间是在解放前,也不再理论,把有外国人的照片都收起来说是做证据。接着又把没有外国人的照片随手一扔,洒落一地。尹建民刚要伸手去捡,却被那个队长一把揪住前襟,“你个狗崽子,他妈的居然敢隐瞒身份,敢这样欺骗我们。你这个不要脸的杂种,从今天起,你被开除了。我们不要你这样的东西。”随手又给了尹建民一巴掌。 赵姨见状,则马上上前好心规劝,“红卫兵小将,是我们错了。我们该死。 第31章 你不要生气,坐下来喝杯茶吧!”说着赵姨便倒了一杯茶递上去。 “资产阶级的东西我们不要。”那人一脸傲然,但也许是因为真的有点口渴,他并没有扬手摔了茶杯,而是接到手中。闻了闻,辛香扑鼻。“你们这些资产阶级可真会享受的,连茶都都这么香。” “你要是喜欢,我们这还有,你都拿去吧。”说着赵姨便去取茶叶。 那队长则呼斥她不要自以为是。“你们休想拿这些东西来腐蚀我们红卫兵战士”,赵姨只好作罢。 这次抄家以焚书作为结束语。他们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除几本受保护的选集以外,书籍一律丢到火堆里,燃烧的烟雾袅袅升起,知识的储蓄物在此化为乌有。尹如烟后悔没有把这些书全部藏起来。 最后,红小将领着辉煌的战利品撤走。整个房子一片狼藉,家具毁的毁,倒的倒,杂七杂八地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残瓦碎片,地板也被撬开了一大片,露出黑色的混泥土。半天的时间,尹家上下成了废墟。 “真是一群强盗。”尹如烟愤怒地说道。 “你可别乱说,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赵姨往门外窥视了一下说道。 “怎么,怕死啊?”尹如烟讥讽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大没小,什么死不死的,呸呸呸。”赵姨嘬了几口。 尹如烟也没有心思去顶嘴。她进自己的房间去整理被人捣乱的东西。见刚才那个未被斧头砸碎的柜子上面贴了封条,她也不管,随手就一撕。现在好了,床上的被单已被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棉被来。她才又挑了针线,就着台灯缝了起来。台灯的灯罩也让人敲去一片,但灯光还好,这样缝了一阵,才想到,不知道林子之的家有没有被抄,他现在怎么样了呢?自从上次去学校找他他不在,后来她又去找过他两次,还是不见他。尹如烟不免又忧虑重生。此时更加担心起林子之来,可谓提心吊胆。 半天的时间,尹家的人都被这阵洗劫的挫伤感浸泡着。这种不明就里的感受是那样切肤入骨,不知怎样的情何以堪。他们将家什重新布置好,橱柜放回原地,衣物有完好的重新折叠好放入衣柜。瓷器玻璃珠宝碎片什么的扫进垃圾斗。地板也重新铺回原样。等一切恢复,望过去仍旧从前的样子。 但复原的也只是表面而已。于个人的内心,却早是被摧毁的模样,“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东西都染上一层不亲切的膜,横亘在心里,夹杂着不可名状的陌生感。 第十章抄家(下) 第十章抄家(下) 已是半夜,尹家才开始围坐在一盏白炽灯下吃晚饭。光芒猛朦胧,四周一片寂静。这样的夜晚,没有人能打起精神来,各人均是肃穆无声,像千年万年沉沦不起的样子。 饭桌上,每个人都只顾着静静低头吃饭。尹如烟斜目侧视了她的父亲一阵,看见他的脸上,依然一如既往的冰冷无情,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她原本是指望他能够有所表示的,想他的话一定能安慰一下大家的感受。哪怕他只是轻轻叹息一声也好,这样尹如烟也能长生出一点劫后余生的安全感。 可是没有,没有。她的父亲吃完饭只是静静地抽着烟。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烟味。烟圈一层层散开来,看似悠然而宁静。尹如烟一呛,干咳了几声,便红着脸离开了饭桌。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关紧,倚靠在门背上一阵阵地咳嗽着。到后来,自己也分不清是故意的还是本来就是堵的荒。总之,她的肺像要炸裂开来似的,感到分外的难受。 依旧隐隐作痛。 第二天,尹建民和赵姨吵了起来。当时尹如烟正在院子里看书,但屋内的声音仍能清楚听见。尹建民气急败坏地喧嚷道,“你们这些腐朽的社会主义蛀虫,除了一天到晚呆在家里享受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你们好能做什么事?” 赵姨气势也不弱,“你这个混帐东西,怎么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要你管,你们以前都不管我,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出生在你们家,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本来以为当个红卫兵还能显显威风。可现在好了,拜你们的大恩大德,连红卫兵也作不成了。都是你们害的。”尹建民叫道。 “呵,出生在我们家?你也知道不好过啊!又没有人拿刀逼你要你在这个家出世。你后悔,我还还后悔生出你这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呢。”赵姨反唇相讥道。她的声音异为尖锐。仿佛刀尖划在玻璃上发出的的声音一样刺耳。 “你既然后悔,为什么还要生我。生下我让你那么看不顺眼,为什么不把我丢进水里淹死。我是宁愿死也不愿留在这个世界上替你们受罪的。”尹建民说时,立刻从台几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往自己手腕上一割。 赵姨早被吓的尖叫起来,立刻扑上去抢下尹建民手中的刀。又见他身上已流出许多的血来。此刻尹如烟听见叫声也跑进屋,看见尹建民鲜血淋漓的手腕,吓的目瞪口呆,忙放下书,抓住尹建民的手臂。皮开肉绽的,但幸好未割中脉搏。 “你这个狠命的东西哟。你要这样谋害自己,还不如先杀了我,大家死了干净。”赵姨泣不成声地叫道。她和尹如烟都吓的慌了手脚。恰好这时尹爱萍从外面回来。她学过医护知识,一见此状,便让赵姨去找一个干净的步条出来,又让尹如烟先按住尹建民手臂上的脉搏,自己则抢去房间拿酒精和药水来清理伤口。 等止住了血,伤口也被包扎好了,大家方松了口气。大家才见尹建民居然微笑着说道,“你们不让我活,又不让我死,这是什么意思?”,他因为失血过多,精力未能恢复,所以说话时的声音也很虚弱,举止也不再那么剧烈动荡了,表面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尹如烟的父亲从楼上走下来,望着作在客厅里的人,又见尹建民的手腕上缠着被雪染红的布条,便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楼上听见你们大喊大叫的。” “噢,建民他的手不小心被刀子划伤了。”赵姨强笑道。 他们的父亲也不再说什么,便又回头上楼去了。楼梯口窗户中透进一缕阳光斜照在他的身上,只见一道长长的影子慢慢向上移动,才在转角处不见了。尹如烟忽然觉得很难过。 在这个阳光散漫的下午,尹如烟又坐在院子里看书。先是昨天抄家前藏好的一本古典诗词集。“还记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一去紫台连溯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本被批为四旧的书,在尹如烟读来却是那么惬意。 “今生已是无能为力,来世又能怎么样?”翻开一本林子之写的书,在他的自吟自唱的文风中与之相遇,尹如烟忽然记起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记忆开始泛滥,和林子之共度的那段时光此刻在她眼前若隐若现。原来那早已成了她生命中不可遗忘的一部分。她虽可以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但只要她回头,他必定还在那里,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她的眼前又开始出现那个飘雪的下午,那个魂萦梦绕的场景,他们像洪水猛兽般向她袭来。她逃不了了。他始终是她今生无法躲避的劫难。 且就在尹如烟万分想念林子之的时候,有一个人找上门来,并给她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那人是沈鹃儿,消息是林子之出事了。 事实是这样,她们学校为了要深挖阶级敌人,想多抓一批名额。结果林子之不幸被列入名单之内。这几乎是很正常的事,一般像林子之这样的教授总是难逃其咎。无论有无,随便一个“反动权威”“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能定他的罪。何况他本人又是那么一个冷淡不羁的性格,对革命的态度十分的消极,纯属油盐不进的那一类。什么“反革命分子”“走资派”的帽子,只要那些造反派愿意,都可以给他带上。 最先得知林子之被揪的人便是沈鹃儿。因为揪林子之的就是她们那一派造反队。他们说他写的剧本《北楼怨》是放毒,先给他定了个“文艺黑干将”的罪名,接着又有人检举说他还写过很多黑书,是和巴金同属一派的黑作家,给他定了个“反动学术权威”的罪。然后又是“走资派”“漏网右派”诸如此类的罪名。一时间,林子之的大字报贴满了他所住的那整个楼栋的墙壁。其中有一张是批判《暗流》这部小说的,沈鹃儿读了上面的内容,便趁人不注意把它撕走,私自藏了起来。 见到沈鹃儿,尹如烟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沈鹃儿为什么会来找她。当尹如烟打开院门,看见沈鹃儿,不由一怔。再见她穿着绿军装,胳膊上还挽着一个红袖章,心下便十分惊诧。沈鹃儿也怔怔地看了尹如烟一阵。两厢对峙。然后尹如烟才唤沈鹃儿进去。沈鹃儿也不答话,从胸前掏出一章折好的纸交给尹如烟。那是她私藏的一章大字报。而她此行的目的也就是告诉尹如烟关于林子之的事。 尹如烟疑惑地打开那张纸,赫然见上面写着一个醒目的标题,《关于黑小说〈暗流〉及其黑作者的批判》。她还看见,以下凡是写有林子之三个字的地方都打上了大红色的叉。尹如烟一时没有反映过来,但脸上却是惊恐的表情。她只大概地看了一下大字报的内容。 “——在《暗流》这篇黑小说中,黑作者用极其恶毒的语言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并以一个无产阶级诗人的死亡来暗示我们社会主义事业也将走向灭亡。 第32章 且全文又以一个资产阶级的意外发迹事件来暗喻资本主义将取缔社会主义,这实在是让人感到气愤。除此,黑作者林子之还用了一连串的比喻手法,把资产阶级比为高高在上的日月光辉,而把我们无产阶级讽刺为星烛之火——” 尹如烟读着这样的文字,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她过去帮助林子之誊抄过《暗流》这篇小说的底稿。知道文章的意思完全不像大字报上写的那样。他们这纯粹是扭曲事实,指鹿为马,简直毫无道理。尹如烟顿时义愤填膺,脸色变成了猪肝色。 “其实,说的比这更荒唐的还有很多呢。”沈鹃儿见尹如烟看完,便说道。 尹如烟则收起大字报,又一次请沈鹃儿进院子里来,“鹃儿,你进来吧。上次是我不对,是我——” “不不,你没有错。现在我才发现,你和林教授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你们是清白的。而且你说的对,我无权指责你的好恶。喜欢谁是每个人的自由。” 沈鹃儿才跟着尹如烟进去,并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和沈鹃儿的重逢就是这样开始的,且她的到来让尹如烟悲喜交加。喜的是两人可以尽弃前嫌,如今和好起来,竟也没有一丝的别扭和尴尬。语言行事都一如从前相好时那样亲近。不但如此,由于两人化解了矛盾,干戈为玉帛。知道彼此喜欢的是同一个人,反而更加的相知,生出并肩作战,同仇敌忾的意气来。悲的是自己终日担心的事已经成了事实。林子之被打倒了,前途莫测,心中忧心如焚。 “听说他们要开林教授的批斗会。时间就在最近几天。”沈鹃儿告诉尹如烟说道。 “哦,”尹如烟听后心里已经凉了半截。一时头晕目眩。头顶的那轮红日仿佛滑落离去,眼前一片漆黑。 “如烟,你没事吧?”沈鹃儿看见尹如烟头靠在双膝上,不由惊慌问道。 尹如烟并不听见。 “如烟,如烟,”沈鹃儿又唤了两声。半晌才见尹如烟抬起头来。她的脸上被泪水模糊了。沈鹃儿便递给她一块手绢,尹如烟接过去擦拭了一翻。这样的噩耗正中尹如烟的心腹。猝然一下子,整个人都瘫倒下去,沈鹃儿犹为感同身受。 “鹃儿,你说该怎么办?”尹如烟低吟道。而其实沈鹃儿自己也是十分茫然。她这时来找尹如烟,莫不也是因为没有办法,想要商量对策。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只能听天由命了。”沈鹃儿嗫嚅道。 然后两人才说起事情的详细经过。一问一答。尹如烟弄清了大致的情形。便对沈鹃儿说到批斗林子之的那天,两人一起在台下守侯,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沈鹃儿只声答应,说到批斗的那天一定来通知她。 放下林子之的话题,两人这才回到自己身上来。先是尹如烟说起她在片厂的经历。她告诉沈鹃儿她演过的电影以及在电影中担任的角色。说了一部也是沈鹃儿看过的。沈鹃儿满心赞叹,羡慕的连眼泪都掉下来了。那是真实的感动。尹如烟接着又说起抄家的事。说就在几天前,一伙造反派闯了进来,连搜带缴,抄了两次,又说她父亲差点被他们抓起来。 说到抄家,沈鹃儿便接过话题,说器她自己的革命历程。因为出身好,上两代都是工人阶级,所以自己是标准的“红五类分子”。本来也没有打算要加入红卫兵的,但最后还是被人撺掇着加入了。加入以后,目睹了许多惨烈的事件。有一回批斗了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结果那个人当晚便上吊死了。这还算好的,还有一个老走资派,被批斗了好几次,后来服安眠药死了,死后还给他举行了一个陈尸大批判。还有一次是到一个“历史反革命”家去抄家,那人的太太被一群人毒打拷问后,当场就从楼上跳了下去。 “一想到那些人就难受,晚上经常做噩梦,梦见他们披头散发,浑身血淋淋的,朝我们那些人走来要我们偿命。每次都被吓醒,耳边犹然听见他们的惨叫声,真是心惊肉跳的。” 尹如烟听沈鹃儿说的那么可怕,也跟着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接着沈鹃儿又谈起一些两人都知道的人。张导被打倒了,还有吴老师,郑老师。然后又说到周忧,周忧已从队长的职位升到学校红卫兵总司令了,因为周忧本是高干子弟,加上人又工于心计,所以这一点并不足为奇。“只是她好像变了,有点六亲不认的感觉”,这一点尹如烟上次遇见张导的时候听说过。“许多老师都是她揭发的”。 最后沈鹃儿又提到周忆,说他没有参加革命,现在正在家里休着。上面说的那个国民党反动派其实就是陈园里的那个守园人,他死后,自己因为内疚便和周忆一道帮老人收殓遗骨,并按老人的遗愿将骨灰撒在了陈园的林子中。 尹如烟听后颇以为然。接着两人彼此细诉起自从离别时候起各自的经历,均感叹世事变迁太过迅速,再又想起林子之,前途渺渺,一切都是个未知数。 最后沈鹃儿说谁不早了,还要赶回学校去,“你放心,我会随时关注林教授的。到了批斗的那天我一定会来通知你。”尹如烟把沈鹃儿送出门口,又跟着沈鹃儿走了一段。沈鹃儿安慰她道,“我始终和你站在同一个立场,我们是一起的,好了,回去吧。” 接着沈鹃儿快步离去,令尹如烟望尘莫及。当望着沈鹃儿远去的身影,尹如烟感到万分的孤独与不安。在这个慌乱的年月里,每个人都忧心忡忡,分不清谁是谁非。 第十一章批斗(上) 第十一章批斗(上) 第十一章批斗 沈鹃儿走后,尹如烟寝食难安。只要一想到有人要批斗林子之,她的内心便不由自主地焦灼起来,惶惶不可终日。在沈鹃儿还没来通知她之前,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待。 她来回地在院门前的路上徘徊着,远眺着。那一条长长的巷子,始终未见沈鹃儿的出现。尹如烟心里更加焦灼难捺。她想,会不会林子之没有事了,所以沈鹃儿忘了来通知她。然后又想,这事不大可能。接着又想,会不会林子之已经出了事了,是以沈鹃儿正忙着照顾林子之才脱不开身来告诉她。最后她还想,或许自己应该去学校看看,结果如何自己能看见听见。但她又不敢,恐惧和自欺让她止步 沈鹃儿依旧没有来。尹如烟站在院门前,一双眼睛都快望穿了。她竭力保持自己内心的平静,通过回想各种愉快的经历来压抑那份惶恐和不安。她又开始数自己的心跳声,并定下规定,若数到单数时沈鹃儿出现,那么林子之已经出事了;如果数到偶数时沈鹃儿出现,那么林子之还没出事。她数啊数,心跳的越来越快,最后数也数不过来,且沈鹃儿也仍未出现,林子之的安危依旧无从知晓。 一直等到天黑了,暮色围过来,她才告诉自己,林子之是没事的,批斗会不可能在晚上举行。一颗心才稍稍安定。她不敢听广播,也不敢看新闻,吃完饭洗刷好就钻到被窝里看一会儿书。然而从床头随手一拿,却是一本林子之的文集。她真是逃也逃不了。 折腾到半夜才微微合上眼,睡了不知道多久又惊醒过来。月光从窗外斜躺进来,落在她的被子上,像一滩白色的湖泊。此时她已经再也睡不着了。看了看手表,才五点过一刻,穿好衣服起床,预感今天将有大事发生。她打开窗户,见到夜阑下月色冷寂的园子,影影绰绰,接着一阵凉气扑打过来,身体不由一颤。开了灯,梳洗一翻。 然后尹如烟便一个人悄悄出门,孑然独行。四周不见一个人影,一路险象环生。还没有到站台,便在一个拐角处撞到一只野猫。尹如烟惊魂未定,尤其又见月光下各种物体的影子重重叠叠,样子十分可怖。才没走多远,听得一声凄厉的哭吟声。低头一看,见一个流浪汉或者乞丐,又或者是疯子一般的人。那人哭哭啼啼的,然后又听其大笑。尹如烟不觉发憷,那人朝者自己笑着说道,“何苦来”,接着又是语焉不详的字句。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疯子倒是随处可见,尹如烟也不稀奇,就加快脚步离去了。 走到公共汽车站台,第一辆车子还没开来,看了时刻表,大概还需要半个小时车子才会来。尹如烟只好坐在一边等候。她促着脚,头靠双膝,看见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茕茕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街道对面有商店的门打开了,露出灯火,听见有人喊了几句语录上的口号,作过早请示之后开始工作。 良久又见对面有人推着车子来卖早点。尹如烟才打了个哈欠起身过去想买些吃的。也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又见前面一个人朝自己走来。等那人走近才看见原来是沈鹃儿。 “我远远看见有人坐在这里等车,就猜着是你。”沈鹃儿笑道。 “怎么,是今天吗?”尹如烟急急问道。 “是啊。我昨天得到消息说今天要批斗林教授,晚上就回家了。本想马上过来通知你,但又想你们家晚上也许不见客人的就没来。这不我一早起来就往你家这边来,也没有车子,走了好久的路。谁想还没到你家就在这里遇见你了。奇怪,你怎么知道就是今天呢?”沈鹃儿问道。 “我也是全凭直觉。本来你说过就在这几天的,我等了两三天也不见你,以为或许早出了事你不好来通知我。才自己想前去学校看看。”两人到对面买了些早点,吃完后才见天色已经亮了,破晓的曙光一下子落了过来。第一趟车子也来了。 两人上了车子。 第33章 沈鹃儿才告诉尹如烟关于批斗林子之的事。“我也是从周忧那里得到消息说要批斗林教授的。从周忧作了我们那派的红总司令以后,许多革命事物都得经过她的指示。什么抄家,破四旧,审问,批斗,关押和派人去劳动啊,都由她说了算。然后现在军队进驻了学校参加造反运动。现在的学校已经完全被军人和造反派师生统治着。每天都是批斗来批斗去的。又是‘走资派’,又是‘反动权威’的。然后还有外地的红卫兵到我们学校来串联跟着捣乱。什么交换批斗对象,支援革命啊。那些被打倒的老师和领导像展览品似的,没有人来串联总要被拉出来批斗展览一次。又还经常送去外地,作为‘专政对象’接受各地造反派的批斗教训,还说是为了更好的改造他们。” 等两人到了学校,已经是上午了。学校的斗争形势更是比以往要严峻的多。大字报是贴了一层又一层的。标语和旗帜也更加泛滥。然后又有广播里传来新闻,一个女高音正在播报上天的革命事迹和这一天将会举行的革命斗争事项。又有什么最新指示。看样子是每天都有人被批斗。尹如烟不喜欢听这些,觉得乱耳,便让沈鹃儿带她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坐坐。沈鹃儿想了想,才带她去批斗会场先看看。 批斗会场安排在原先学院的剧场里。也是自从革命爆发以来,那个用来表演的舞台如今被用作专门的批斗台。尹如烟坐在剧场的观众席上,想起自己曾经在台上表演过节目,现在却看见它将上演批斗人的节目,心下十分的忐忑。又是熟悉又是陌生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有许多人走进剧场。批斗会即将开始了。一时间,剧场里人声鼎沸,喧嚣嘈杂,又是口号声又是语录歌。大家各自找了位置坐下,边等着批斗会的到来,边议论着这场批斗会有关的人和事。也是像看戏剧或是电影时的心情一样。 尹如烟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批斗会还没有开始,她就已经昏昏然了,神经纠结扭曲着,看着看着眼前的这些人,倏忽间都变成了她的敌人似的。他们个个面目狰狞可憎,要吃人的样子。尹如烟自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什么人。一时间,眼也花了,脸也白了,心跳的节奏也加快了,耳边响起一阵阵剧烈的耳鸣,势如千军万马齐奔过来,要将她打败。 沈鹃儿拉尹如烟的手时,发现她的手像冰块一般。又见她的脸在剧场灯光下看起来是那么吓人,问她也不答话,掐她也不叫疼,全然一副痴呆的形色。 “如烟,如烟,”沈鹃儿唤了好几次,“要不,我们不看了,回去吧?” 谁知尹如烟这才反应过来,说道,“还没有开始,怎么就回去呢?” “你也知道还没有开始啊。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要是等下真见了林子之在台上挨批斗,还不知道你会怎么样呢。” 尹如烟这才想,若果然批斗起林子之来,她可真不知道有没有勇气镇定下来。她垂下头对沈鹃儿低声说道,“鹃儿,我好害怕,我真的好怕。” 沈鹃儿不得不安慰她道,“其实也没什么。批斗会我也见过很多,过了那阵子就没事了。也不会置人于死地,毕竟文化革命讲的是文斗。” 随着一阵呼啸声与掌声,只见一群身着绿衣的人登上了剧场的舞台。他们在舞台后方的一排主席台前坐下。批斗会正式拉开帷幕。此时尹如烟才看清批斗台的布置,舞台上方的横栏上贴着一行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然后舞台的背景则是领袖的像章,五星围绕在像章四周,众星捧月的样子。然后便是舞台上做着的那群人,一派威严肃穆。 起先,由坐在主席台最中央的一个红卫兵女生站起来作开幕词。她两手一挥,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清了清嗓子,宣读了一些语录和最高指示。接着她又带头喊了些口号,台下的人也跟着喊起了口号。那声音排山倒海般震动着整个会场。 “打倒反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坚决拥护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革命无罪,狠抓斗批改”。虽是些陈词滥调,但依旧很是震撼。 尹如烟和沈鹃儿本来就坐在前边的位置,因此能很清楚地看见台上的情景。那个带头喊口号的女红卫兵不是别人正是周忧。尹如烟和沈鹃儿相互一视,怎么主持会议的人会是周忧,两人均为之一怔,如坠五里云雾之中。 此时,台上的周忧又抬起了手,如前次一样挥了一下,会场才又安静下来。“把那些人押上来”。循着周忧的目光,大家朝舞台边上的地方望去。才见几个身着绿衣的红卫兵正押着此次批斗的反革命分子走上台去。原来这是一场大型的批斗会,一共有五个人要接受批斗。另外还有些陪斗的。 押在最前面的是个秃顶的老人。他的双手被两个学生左右两边反押在背后,脖子则被往下摁着。如此他走路的姿态显得很滑稽,一拐一拐,步履蹒跚。又见他的眼镜垂了下来,要掉到地上去似的。尹如烟知道那人是学院的教务主任杨欹钧。知道他和张导有些交情且听说他以前曾留学英国,解放后回国教书,反右那年差点被判为右派。 林子之出现了,他走在队伍的中间。因为他身形较高,尹如烟一眼便看见了他。他也是被两个红卫兵一左一右地押着,但那两个红卫兵都没有他高,以至押不到他的脖子,所以林子之的头始终是台着的。只见他眉头紧蹙,目中无人的样子。尹如烟不由担心他这模样会引起别人的妒忌。 等所有人都押上批斗台以后,会场上骚动起来,接着听见有人喊起了口号,“打倒英美特务杨欹钧”,“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林子之”——台上的人逐一被打倒之后,台上的红卫兵才把那些要挨批斗的人押至舞台边上。然后开始一个一个地拉到台中央批斗。 第一个挨批的人依旧是杨主任。此刻,他被人押到台前,让他作好喷气式飞机的状态,然后又在他的脖子上挂上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英美特务杨欹钧”,名字上还画了一个大红色的叉。也许是木牌太重,他的头不用按也比之前低了许多。且那个挂着的绳子是一根铁丝,他的脖子一定被勒的很痛,不得不通过低头来减缓一些痛苦。他就这样孤独地站在台中央,准备着人的批斗。 首先,由周忧宣读条款,条款上的内容声明是在杨欹钧的日记里搜集到的反动证据。但大家其实都知道那不过是文过饰非的套话。第一条就是说杨主任在英国留学归来是受英美国家间谍指使的,他想通过教书来隐瞒他的真实身份,在时机成熟时企图帮助蒋匪反动派搞复辟。第二条则加上了证明材料,说他家里的地下室藏有秘密武器,还找到了一个特殊形式的广播,初步认定是用来联系敌台的。 等到宣读的条款已有十几条时才听说让大家来指证批斗。有一个学生走上台去,指着杨主任并厉声呵斥其种种“罪行”。说他如何如何在课堂上宣扬资本主义社会的优越,如何如何讽刺社会主义社会的诸多弊病。那个学生说话时言行十分夸张,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说完朝杨主任身上吐了几口口水,又台起右脚往杨主任身上狠狠踹了一脚。杨主任本站立的姿势就十分的巍峨,被踹了一脚之后,一不注意往前打了个趔趄,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刚一站稳,又见那个学生随手旧往杨主任的脸上掴了一巴掌“看你还敢不敢腐蚀我们”。然后又有几个学生上台来批斗杨主任,最后听他自己承认了罪行,并喊出了打倒自己的口号。他也许是因为口渴的缘故说话的声音十分的沙哑,像拉锯时发出来的声音一样,使人听了不觉战栗难受,毛骨都有些悚然。 尹如烟看见这样的场景,身体顷刻间抖擞了几下。她紧紧地拉住沈鹃儿的手,小声说道,“我们走吧,不要再看了。” 沈鹃儿回过头来说道,“我们走了,林教授该怎么办?”然后又说,“其实这样也不算严重,比这重的还有呢。” “如果等下有人敢这样对待林教授,我一定和那个人拼命。我才不管什么现行反革命还是什么阶级敌人呢。”尹如烟激动地说道。 沈鹃儿见她这样说,不得不叮嘱道,“怎么,你还想上去搅乱会场啊?你那样做只会让林教授受更多的罪。” 尹如烟才反思一阵,安静下来。 第十一章批斗(下) 第十一章批斗(下) 批斗会一直持续着。越到后来越觉得有些程式化。一个个所谓的反动分子被推到台中央,口号声此起彼伏,接踵而来,人们的情绪也就不比刚开始时那样激动了。尹如烟和沈鹃儿见过批斗每一个人时的情景,以此推测林子之会受到什么样的惩处,心中不由什么不安。 林子之是最后一个接受批斗的人。他被押到台中央,此刻,尹如烟终于又一次看见了他的面目。在舞台太阳灯的照射下,只见他神色镇定,气宇轩昂,并无任何慌张和忧惧只色。造反派押着他的身子但他依旧高抬起头来,端然自若,大有威慑人心的气势。当然,他的这种孤高傲慢的态度立即引起了造反派的不满。他们用脚横扫在林子之的双膝后面,使他不自觉的望前一屈,差点跪倒在地。 “林子之,你不要太张狂了。”他们将林子之压成卑躬屈膝的样子,方才退出,留他一个人在台上挨批斗。尹如烟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在人有生之年,遭遇这样的凌辱和践踏,整个人生都因此蒙上一层无法逾越的伤痕。 第34章 在流年的清洗下痛苦依旧,并不会有所减轻。反而是,年深日久的,那些伤痛化成毒疮,烂了也还在心里。 那一刻,没有可以伸手相救的人,没有逃循的路,一切都是赤裸裸的,暴露在众人的眼目之下。尹如烟坐在那里,呆呆地听着音效室里传来的刺耳的喇叭声。周忧此刻正在宣读林子之的罪状。她的声音洪亮,且深情款款,带着蛊惑人心的基调。从头至尾像在朗诵一首优美的散文。 “林子之,资产阶级黑作家,反动学术权威,曾经写下像《暗流》这样毒害人民思想的反动小说。且说《暗流》这篇黑小说中,黑作者站在反动阶级的立场,冷嘲热讽,通过极其无耻下流的写作手段来攻击无产阶级专政,全文的主旨便是‘我们的人生是一场没有救赎的罪孽’,看看,这是什么思想,竟如此亵渎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把人民群众说成是罪孽深重的罪人,真真是下流之作。除此之外,全书还一再诋毁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比如他在书中写到‘在那样疯狂的年月里,到底曾经遇见过多少次鲜血和刺刀,多少残骸与枪弹’,‘在流年的清洗下痛苦依旧,并不会有所减轻。反而是,年深日久的,那些伤痛化成毒疮,烂了也还在心里’。这无疑是影射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是错误的。啊!同志们,大家来看看,他居然用这么恶毒的语言来抵制我们辛苦创下的革命果实——” 周忧每读至一处,台下便荡起一阵阵狂潮,有怒吼声,有哭泣声,有咒骂声,也有拍打的声音。那份演讲稿还未念到最后,会场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也不知道是哪里得来的证据,周忧念完她手中本有的稿子后,又加以揭发林子之曾和一个女生同居的事,并痛骂林子之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别看有些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其实暗地不知道有多么的下流和肮脏。这个反动分子林子之就是那么一个人面兽心的流氓。他曾一度勾引女学生到自己家中干那些不要脸的事。他的猥亵行径惊动了邻里。有人发现了一个少女学生与他做下那种苟且之事后怀下孽种,并要挟那女学生去医院打胎——” 周忧诉说这些事的时候,台下又是一片哗然。因为就在去年学校曾一度流传着关于单身男教师和年轻女学生的桃色新闻。和这个不谋而合。人们仿佛最终揭开了埋藏了许久的谜底。原来所说的男教师就是这个声名弥望的大作家林子之啊。 周忧娓娓道来。她像是专门要迎合大家的口味似的,添油加醋增加了许多离奇的情节。她的演说还未结束,忽然有一个人从台下跑到台上来。那人手里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根木棒,直冲着台中央。还没有等人反应过来只见那人朝林子之头上猛的一顿敲打。林子之防不胜防,本能地退缩。一时间他的头上流出许多红色的液体。那液体顺着他的脸直直往下流淌。在场的人都怔住了,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见林子之晕倒在地。 然后台上几个红卫兵冲上去抓住那个行凶的女生,要她不能乱来。尹如烟也差点晕厥过去,只见那个打林子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坐在自己身边的沈鹃儿。也不知道她哪里拾到一个木棒,从台下到台上,不过是瞬间,再到打人结束,也不过一下子的事。就见林子之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 尹如烟半晌才反应过来。她也奋不顾身地冲到台上去,拉开围在林子之身边的人,一把抱住林子之的头,那血流了一大片。台上的地毯被浸湿了。尹如烟吓的失去了理智,只顾拼命地喊救命。她看着林子之合着的眼睛,更是声嘶力竭地恸哭。 “来人啊!快救救他,快啊快啊!”她喊了许久,仍不见有人来救人。只在这时有一个红卫兵走上前来,蹲下去,探了探林子之的鼻息,又掐了下人中,见林子之只是一时晕过去了,便对身后的人叫道,“快去叫救护车”。然后那人又对尹如烟说,“你先别动,乱动只会让他更危险。” 尹如烟抬起头来,这才看清她对面的那个女红卫兵就是周忧,心里十分震荡,身子抖动起来,怒吼道,“你走,是你害死了林教授,你这个杀人凶手,你给我陪命来。”说着就要冲过去,去又被人抓住了手臂。 “你们抓住她,别让她乱动。”周忧对抓尹如烟的两个红卫兵说道。周忧接着又走到沈鹃儿身边对她说,“鹃儿,你这也太激动了,固然是不能对阶级敌人手软,但你也不应该这么冲动,害出了人命,也是要负责的。” 沈鹃儿正被两个红卫兵抓着。她的脸色一片苍白,两眼直盯着前面倒在血泊里的林子之,好象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似的。接着她又看见脚边的木棍,才恍然记起刚才发生的事。原来自己心中被激起一阵不可遏止的怒气,然后身不由己地跑到批斗台上来,且又在原来放道具的房间里随手执起一跟棍子就往林子之冲了过去。接着的事就一片朦胧,不大清楚,想是自己把林子之打成了那样。 “你们放开我,”沈鹃儿挣脱了抓自己的人,忙跑到林子之身边。她随手从身上撕下一个袖子,径直围裹住林子之的头,然后拉紧以阻止血液流出。才在这时,只见旁边的尹如烟早已泣不成声。 “你也用不着来救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长的。你不如现在把我也打死了,这样岂不是更遂了你们的意。”尹如烟语无伦次地哭喊道。 沈鹃儿把林子之的头包扎好,才也惶惶地说道,“如烟,你别这样。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头脑发昏就冲上来了。我真的不是有意要把他打成这样的。”说着,沈鹃儿让抓尹如烟的那两个人放手。那两人看了看后面的周忧,见她点头应许,才放开尹如烟。 尹如烟的嗓子也哭哑了,全身乏力,也不再大声哭喊。她重回到林子之身边,用手解开林子之的前襟,探头到他的胸口,确定还有心跳,才坐在地上将林子之的头靠到自己的双腿上。 这时,周忧也走了上来。她已经解散了会场,是以只留下台上几个人来维持秩序,其他的观众和批斗者全都离开了剧场。周忧俯首问尹如烟林子之怎么样了。尹如烟闭口不言。然后她又问沈鹃儿,沈鹃儿也不知道。 “鹃儿,你做的也真有些过分,”周忧说道,“你用那么大一根棍子打人,别说那么用力,就是轻轻打一下——” “你们给我走远点,我不想再见到你们。”尹如烟有气无力地哭咽道。 “鹃儿,我们走吧。”周忧吆喝沈鹃儿道。 沈鹃儿却并不动身,依旧守在一边对尹如烟说道,“如烟,是我不好,你打我,你骂我。随便你怎么处置我,我都没有怨言。”然后她又低声哭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冲动,是我害了林教授。” “你也知道自己错了啊!你既然知道,早做什么去了?又为什么还不学好,专门学那些烂了心肝的人。”尹如烟依旧气急道,“你们也不用这样暗算我。要来就来明的,大家有什么仇怨,只管敞开来说。凭那样阴险的手段,我心里无论怎么也不服。” 沈鹃儿听出了尹如烟的话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才见身后的周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沈鹃儿见周忧已走,心里也不再那样忐忑不安。再见尹如烟怒气也小了许多,便探了探,掏出手绢给尹如烟揩眼泪。尹如烟果然接了过去,就着林子之的头,把他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 “你这短命的,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怎么就把人打成了这样。”只听尹如烟埋怨道。沈鹃儿知道尹如烟已经多半原谅了自己,且又听她说,“还好没有伤到要害。你要是果真把他打死或打成残废了,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尹如烟长叹一声。 “如果是那样,那我也让你打死了,一命赔一命,我也无话可说。”沈鹃儿说道。她才又帮着把林子之身边的蝇虫驱了驱。 “这些医生都死绝了吗?怎么一个也不见。”尹如烟焦急地望着门边,除了几个看守的人以外,并不见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有人抬着担架过来,几个人帮着把林子之抬上架子。然后一帮人抬着担架把人送到外边的救护车上。原来这并不是学校的救护车。校医院听说是给反动分子救护,坚决不肯收,结果只能打电话请市里的人民医院的医生,才勉强答应给予临时救护。 到了医院,医生给林子之作了检查,确定他只是头部受伤且失血很多,暂时昏迷不醒。便给林子之重新清理了伤口,缝了针线,上好药,包扎上绷带,又打了消炎针,然后才让他到一个病房住下,挂上葡萄液。这对一个反革命分子来说,已经是仁至义尽或与许多其他被医院拒绝的牛鬼蛇神相比,这可算是天恩浩荡。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林子之一直昏迷着。尹如烟和沈鹃儿只好在一旁守侯着。一直到深夜,两人并不敢怠慢。同个病房的病人都睡了,他们的家属也回去了休息。此刻的病房里,只有尹如烟和沈鹃儿虽然也很困倦,但依旧守在一边没有合眼。 “如烟,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你家人见你这么晚还没回家,会担心你的。”沈鹃儿对尹如烟说道。 “他们会担心我?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尹如烟说道。但见沈鹃儿是真心关心自己,才又转声说道,“他们是不会关心我的,你也知道我家里都是些什么人。要说回去休息,林子之还没有醒,我始终走不开,要是他醒了,而我却不在,这该怎么办?” “不是还有我吗?” 第35章 沈鹃儿说道。 “你?要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更不放心了。要不是你,他也不会变成这副模样。”尹如烟说道。但见沈鹃儿低头不语,大有悔意,也不忍心再责备,“鹃儿,你要是累了就在床头靠一靠,休息一阵。我一个人守着就可以了。” 沈鹃儿无语,只红着脸,对尹如烟的体谅感到十分安慰。且回过头来想想今天发生的事,觉得难以至信。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出手那么狠,好在没有伤到要害,要不然别说尹如烟,就是自己也不会饶恕自己的。接着又想起尹如烟不顾非议上台去维护林子之,其勇气令自己叹服,怪道尹如烟与林子之果然是清白的,并不像周忧说的那样不堪。 “如烟,你恨我吗?”沈鹃儿打破沉默接而问道。 “恨你什么,恨你又有什么用?”尹如烟低声苦笑道,“你一早就来告诉我说林教授今天会挨批斗。想来你也是情不由己,不是有意要伤害他的。要知道你会这样,我们就不该来看那个批斗会了。” “你要这样说,我也很感激。虽然我不是有意的,但总归是有错,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沈鹃儿说道。接着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那你恨周忧吗?” 谁知尹如烟一听这话,顷刻沉下脸来,动辄就要发怒的样子。沈鹃儿倒后悔问了这个,忙插开话题来,“你看林教授好象醒了。” 两人这才转向林子之那头,看见林子之果然睁开了眼睛,想必是被她们说话的声音吵醒了。尹如烟立即欢喜地走到林子之旁边,看着他说道,“林教授,你醒了?”便见林子之也正望着自己。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林子之含糊地问道。看来他根本不记得上午发生过的事。 这一问把尹如烟问住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说道,“你在台上批斗时被人打伤了,流了很多血,被送到医院里来了。你现在就是在医院。” 这时沈鹃儿也走上来说道,“都是我的错,是我——” “是我们见你无人照料,才到这里来守护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头还痛吗?”尹如烟截住沈鹃儿的话说道。 林子之定眼注视着尹如烟,好象记起了什么事,问道,“你是谁?” 尹如烟一怔,心中一酸。林子之居然想不起她是谁。难道过去与他一起走过的日子他都不记得了吗,那些春温秋素,那些严冬烈夏。他全都忘记了吗? “她是尹如烟。”沈鹃儿见尹如烟无话,才帮着她回道。 “你又多什么话?还不见点滴快滴完了,去叫护士来。”尹如烟抢白道。她的心里腾起一股莫名的怨怼,让人难以琢磨。 沈鹃儿才答应着出去叫护士,整个房间里只有尹如烟和林子之两厢凝望着,陷入一片沉寂之中。落寞的时空,周围是一片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子,白色的纱布,白色的灯光。尹如烟痴痴地望着林子之,眼前白雾迷茫。她恍惚又回到那个飘雪的下午,当她轻轻推开他的房门,看见躺在床上的他。然后是心乱如麻,犯下不可更改的错误,以至她的今生要为此颠沛流离。她将为她的错误承担一世的无辜。 “这半年多来,你都去了哪里?”尹如烟正痴痴地回忆往事。她见林子之翕动了双唇,好像在说什么,她没有听清,待见林子之确实是在跟自己说话,才受宠若惊,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许多的事当时发生了并不曾考虑以后的结局,只是等到失去,在茫茫时光中被湮没于记忆的岐流当中,重新拾起旧人旧事,方觉得依稀渺茫,恍如隔世,岁月不饶人。 “这半年多来,我——”正是故人重逢,千言万语都被哽住,才吐出几个字,忽然又哑口,一个也说不上来。时光流逝了,而他和她依然在一起,这真是一句可怕的偈语。在她所爱的人面前,她表现出少有的失态,一时间她的内心陡然被什么东西打动,眼眶里溢出温暖的液体。这泪又不知是甜还是苦。时光悠悠,在青春的书里,她写下了太多这样语焉不详的字句。 “想不到在我身受劫难万般落魄的时候,还有人能不离不弃,伴我左右。而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你。”尹如烟给林子之倒了杯茶,让他不要多说话。林子之自是十分感动。尹如烟看见他深邃的眼眸里有自己的影子,只觉得若他不嫌弃,为他做任何事,哪怕因此受到牵连,她也愿意。 尹如烟帮林子之垫高枕头,接着水杯给他呷了几口,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了。林子之伸手接过水杯自己拿着。尹如烟只好随他。 “你也不要想太多,只要安心地养好伤,比什么都好。”尹如烟说道。 也许是因为受伤住院的缘故,林子之的性情比以前好了许多,不再那么冷漠,反而多了几分少有的温和与热切。也因此,尹如烟觉得林子之更为可亲可近,和他静静说了些话。 一会儿,沈鹃儿回来,但她仍旧是一个人,并不见护士。尹如烟便问这是怎么回事,护士哪里去了? 沈鹃儿才解释道,“现在医院里也在闹革命。过去一些有资质的老医生都被打倒了,而且医生和护士的职务互换,现有一批年轻的人来接管病人。找他们,他们听说是给反革命分子看病,说‘这个林子之是反动权威,我们不给他看病’。我好好求他们,他们也不听,说要给其他病人看完了再给来。其实那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说也说不过他们,所以就回来了。” “那这里还能叫医院吗?医生和护士的责任都丢到哪里去了?一点医德也没有。‘尹如烟气愤地说道。一边见点滴也快滴完了。 “其实他们能接下林教授已经很不容易了。我看我们也不要难为别人,靠我们自己来也是一样的。”沈鹃儿说道,才又上前来拔掉针管,取下吊瓶,倒也没有什么差错。 林子之则也说没有关系,还说大不了还有一死,干干净净,也不用难为谁了。尹如烟却忙劝说道,“你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他们不管你,还有我和鹃儿呢。” 沈鹃儿也劝导道,“是啊!林教授不要太悲观了。这样的日子总会过去的。你也知道张佩德张导比你还先被打倒,也受了很多罪,他却十分的乐观,现在也还好好的。总之是,熬过一段日子就不会觉得什么羞耻见不得人了[奇+書网-qisuu.]。要说,现在的乱世,谁没有一个两个挫折的,你不为别人也应该为自己争口气好好活下去啊。再说世道虽乱,但总是好人比坏人多。你受的这些委屈许多人都看在眼里,暗暗为你抱屈呢。你该记住,不管怎么样,我们始终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林子之见沈鹃儿,看她是红卫兵的打扮,本来是有些顾忌的,但听她那样说且又有尹如烟介绍了一下,才放心下来,心想这人是红卫兵,但心思却不坏,可见她说的好人比坏人多也是事实,就又宽解了,对两个女学生十分的感激。 林子之的感激之情虽未言表,但尹如烟和沈鹃儿都看出来了。如此在他身边守护着也不觉得为难。 过了两日,医院的医生竟然赶林子之出院,说他是被点过名的牛鬼蛇神,他们已经不能再留他了。 尹如烟只好帮着林子之打点好一切,接送他回家。再说林子之只是头部受伤,身体其他部位却无恙,行事也不怎么困难,待他回到家,尹如烟和沈鹃儿也就放心了。 且尹如烟害怕林子之再出什么事,便决定搬回学校来住,也好随时可以照应林子之。她们那个寝室的周忧当上红总司令以后便搬到学校的高级公寓去了,本来只剩下沈鹃儿一个人。现在尹如烟搬回来住,一下子热闹起来。两人的关系更是和往常不同,因挑明了各自的心意,再无秘密的。 到林子之拆线的那一天,也是尹如烟陪着去的。沈鹃儿因为她们队里有要紧事,她又不好轻易离开组织,毕竟留在造反队里她能帮助林子之的地方也就更多了。只等到事情结束,她才跑去医院。 林子之又被拒绝了。尹如烟正和医院的医生闹起来。沈鹃儿问是怎么回事,听到他们拒绝给林子之拆线的事后,也不服软,厉色与那个医生谈判。那医生见是个红卫兵,并不敢得罪,才答应帮助林子之拆线,提的要求是要沈鹃儿写保证书说是她们胁迫他作的这个。沈鹃儿也不计较,胡乱写了张保证书,签了名字把它叫给那医生。林子之的伤口已经愈合的很好,切并没有留下什么后征,是以拆线手术做的很成功。但他耳边那一道伤痕却无法抹去。 第十二章劳改(上) 第十二章劳改(上) 第十二章劳改 日子已到了深秋,此时的革命浪潮依旧在不断上涨着。先是市委书记被拉到城外枪毙,接着各大机关领导纷纷下台关入牛棚,工人和军队进驻学校与造反派掌了权。全国各地的学生走南闯北的大串联运动也更为紧凑。又是夺权又是造反,学校广播里天天听到各种革命成功的新闻。 就在林子之伤愈之后,他又被点名批斗了几次。等到批斗完,照例是写检查交代问题。然后是学习,接受劳动改造。那是一个批斗会结束后,林子之等被打倒的牛鬼蛇神被召集一处听报告,报告的内容就是让他们去劳动。 林子之的那一个队伍被分配到郊外的农村生产大队里劳动。他们要作的工作就是到荒山上开垦荒地。每人发给一把锄头,一把耙子和一把镰刀,从上午八点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钟结束。 第36章 伙食自理,每个人都分配好了责任地,规定了每天要完成的任务,且随时都有人来检查监督,休想偷懒。 监督的人就是学校的红卫兵。沈鹃儿自是责无旁贷地接管了监督林子之等几个人的职责。当然这并不是说这样林子之就可以不用劳动。事实上,每个人都必须完成各自的任务,到最后才能获得工分并才算数。而沈鹃而监督林子之的初衷是为了避免其他人对他随意打骂凌辱。 再说因为没有其他人在场,沈鹃儿和尹如烟亦可以帮着林子之做些事。三人相互协作,由尹如烟先用镰刀砍去灌木和杂草,接着由林子之用锄头锄去树木和杂草的根,然后由沈鹃儿用耙子把土块刨松。是以这样的分工,可以提高劳动速度,也可以减少劳动的辛苦。 林子之自己是不愿意她们两个人来帮他的忙的。他说她们这样做对其他劳改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再说既然给他分配了任务就说明他一个人是可以完成那些任务的。尹如烟和沈鹃儿暗叹林子之为人的耿直和迂腐。那仍旧不管他的那一套说辞,依旧挥动镰刀和耙子帮助他。 她们说,这开垦荒山原本就是苦活累活,凭一个人虽能完成任务,但干完活以后就不那么轻松了。且来日方长,这劳动改造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那么一大片的责任地,几时才能开垦完啊?再说这帮助他也不是什么公平不公平的事,要说不公平,原本劳动改造就是个极大的不公平。一个大的不公平在先,他们这个小的不公平又算得了什么。别人有人帮助也好,没有人帮助也好,那都是个人的造化,本也和其他人无关。两人一人一句劝说着林子之。林子之再有微词也终究拗不过她们。何况他本是身处灾难之中,无论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于此,尹如烟和沈鹃儿见他不再反对,更为放心地帮助他了。心里均想,能这样守在他的身边,再苦再泪也是甘之如饴。 就这样,两个年轻的女学生陪伴一个政治劳改犯在荒地里开荒成了这个深秋里一道色彩亮丽的写意画。乱山冈上,寒风肃杀,四周是无名氏的白骨和坟冢。随之起伏的野鬼的哭嚎,使人不忍听闻。但知道身边有可以相依的人,亦无恐惧。心中的感触,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是那样坦然自若地面对人世沧桑变迁。 劳改的日子就此持续着。半个多月过去,他们一起开垦好的荒地也越来越广。开垦完的土地上,他们照任务在土地上种上菜子,又施肥又浇水。贫瘠的土地眼见成了肥沃的菜畦。三人休息的时候,望着这片黄色的土地,均感到十分欣慰。 然后天空飘起了细雨,秋雨如斯。山上并没有避雨的地方,且都没有带雨伞。等他们回家时,身上都被雨淋湿了。才到夜里,沈鹃儿便发烧了。尹如烟只好送她去医院,并在一旁守着她,给她端水送药的。一直到第二天,沈鹃儿的烧也没有退下去。尹如烟也不能去帮林子之开荒了。到了中午,见沈鹃儿合了眼,想她睡一觉就好了,便想要去给林子之送饭了。 尹如烟给沈鹃儿盖好被子,正要离开。却听见沈鹃儿似乎在唤她。以为她醒了,但又觉得不像,想她发烧说梦话也是有可能的。又过了半晌,见沈鹃儿口中喊道,“如烟,如烟”,尹如烟便低声应了一下。 “如烟,你要去哪里?”只听沈鹃儿忽然口吐呓语道。 “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尹如烟只好又坐下来。 谁知沈鹃儿竟似醒非醒,又见她说道,“你又在骗我。你明明是要去林教授那里。你单单对他那么好,又要把我丢在一边了。” “鹃儿,你怎么了?”尹如烟觉得沈鹃儿的梦话说的太多了,不禁很纳闷。 “我没有怎么了。我只是很伤心,你对林教授那么好,可算是无微不至。我是自叹不如你的。”沈鹃儿此时翻过身来,脸对着尹如烟,但她的眼睛却依旧是闭着的。尹如烟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依旧很烫手,不由担心起来。 “如烟,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要认真回答我,好吗?” “什么问题,你说?”尹如烟又觉得好笑起来,沈鹃儿说梦话时还会问人问题。,心里十分好奇,“你问吧,我一定如实回答。” “我问你,在你心中,林教授和我两个人,谁更重要一点。你更在乎谁?”沈鹃儿吃力地说道。这一问倒真的把尹如烟问住了。她没有想到沈鹃儿会问这样的问题。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起来,一时回答不上来。 “我也知道,你对林教授是一片痴心。为了他,你可以不惜自己的一切。在我告诉你说他被揪出来批斗时,你就已经是面如土灰了,好像自己要被揪斗一样。然后是在批斗他的当天,你又不顾非议跑上台去袒护他。那样子早已把自己的声名生死置之度外了。而如今在他劳改的日子里,你依旧卜辞劳苦地守护他。为了他,你可以说是什么都愿意舍弃。 “可是如烟,在我来说,我虽然也喜欢林教授,但我却更加在乎你。或者说,我是因为你才喜欢上林教授的。我以前可以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你听,也是因为我觉得你是我可以信赖的人,你在我心中的地位要高过他。甚至因为你的冷漠态度,我感到万分的揪心,而这也不是因为林教授的缘故,而是因为你,我以为我作错了什么事,所以你才不高兴。再到后来我听说你与他在一起的流言,心里更是剜心……你知道吗?我可以忍受失去林教授的打击,但我不能忍受你对我的背叛。 “我一直以为,你对我的感情也像我对你的一样。但我却又感觉你对他始终比你对我要好。我既喜欢你对他好,但又不愿意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比我在你心中的地位高。那次批斗会我跑上台去把他打伤,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恨他还是因为怨你。 “如烟,你现在回答我,友情与爱情,哪一个在你心目中更重要?“ 尹如烟倾听着沈鹃儿,很是难堪。沈鹃儿说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她在那样的状态下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尹如烟不知她是醒了还是真的在说梦话。她最后对这个问题也是一筹莫展。一不知为什么沈鹃儿会问这样的问题,二不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题,三不知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会有怎么样的结果。她自问对林子之是一往情深,但她对沈鹃儿呢?她想起许多过往的情节,很多迹象让她不得不承认沈鹃儿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且她自己也是一直把沈鹃儿当亲姐妹看待的。以前沈鹃儿和周忧一起孤立她,她自觉十分的生气,但隐隐还是在乎和沈鹃儿的感情的。 半晌,才见沈鹃儿翻身睡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睡梦当中,刚才那一翻肺腑之言不过是梦魇时的呓语。尹如烟也不深究,便出门去了。 外面很冷,尹如烟从校医院出来,不由打了个寒战。她先是到食堂打好两份饭菜,预备自己也到郊外和林子之一起吃。接着又打了两两酒,心想这么冷的天,喝点久也可以驱寒。 尹如烟带着饭菜和酒出了学校,往林子之劳改的那个荒山上去。昨天下了一场雨,路面依旧潮湿泥泞,还没走几步就见鞋上沾了许多泥淖,裤脚也湿掉了。身边的树上随风抖落几滴雨水下来,刚好落在颈窝里,冷冷的像腐蚀了一片肌肤。然后又见荒野中,风吹草动,枯黄的野草压过来,露出昏黄的天空。再转过一个树林,便到了劳改的那个山冈。周围是被人开垦过的土地,露出赤色的泥土,被雨水浸润过的泥地踩上去粘粘的,没有走几步,脚都抬不起来。 好不容易到了林子之劳作的责任地上。远远见他将枯草割掉,接着举起锄头刨改草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用劲,但终究还是对耕作的活不够熟稔,当他举起锄头时,身子不由的前后仰合。尹如烟见他这样起伏的身影,心中泛起一阵真悲凉。她的林子之已经成为另一个林子之。原先那个气质高贵且温文尔雅的林子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沦落寞形容凄楚的林子之。虽然她并认为他的本质有改变,且她依然很爱他,但是她却觉得林子之的一生不该终结在这样卑微琐碎的劳改生活里。他应该努力的地方是他的研究室或是他的书桌台。他不能就此把自己的思想荒废与此。 “林教授,林教授,”尹如烟喊着他的名字。但并不见林子之回首。寒风拂乱了她的头发,她走近他的身边,在他身后说道,“林教授,你先歇歇吧,吃完饭再做?” 却不见林子之回答。他依旧用力地挥动锄头,尹如烟才又见林子之光脚踩在泥地里,心中更是不忍,“你还有吃饭,该饿了吧?”尹如烟又试着问道。 “我不饿”,只听他说道。但尹如烟又问道,“那你该冷了,我给你打了酒,你喝点也许会热一点?” “我不冷”,又是一句冰冷的话。尹如烟不知道林子之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她把酒瓶拿出来,走到林子之的旁边伸手递给他,他也不接。见他衣裳敞开,露出红色的胸膛,又见他的脸上也是一片红润,且冒着汗滴,尹如烟才想他说的不冷是真的,便收回了酒瓶。趁林子之揩汗的时候,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锄头,对他说,“你先休息一下,我来替你做一会儿。” 谁知林子之忽然神色愠怒,十分生气地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如烟没见过林子之这样生气过,一时放下锄头,不由低声说道,“我只是想帮助你,我——” “我是你什么人? 第37章 也值得你这样对我好。我不过是一个劳改犯,劳改犯而已。莫不是人都视我为瘟神。你来靠近我,是不是觉得我可怜,我没人同情,所以你便以为你可以对我好,而我只能无条件地接受。你把我当成什么东西了这是?啊?”林子之大声地说道。他的话像空谷里发生塌方山岩坠落,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他一说完,便拣起尹如烟身边的锄头继续挥动着,对尹如烟竟是视而不见。 尹如烟被他的话震住了,愣在那里。她对他可谓是一片真心,可在他眼里却是如此一文不值。许久,她才丢下身边的人独自走开了。由于脚底粘着一层厚厚的泥土,她便把鞋也脱了,赤脚踩在冰冷的泥地上。 天空依旧烟云缠绕,整个世界萧索寒冷。尹如烟心里难过的难以自制。走了一段路,她便靠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低声哭泣。在这样荒山野岭中哭泣,声音听来别样的凄楚,仿佛鬼魅的哭嚎。 哭了一阵,尹如烟听见后面有一个脚步声正向自己走来。她想大概是惊动了周围其他劳改的人吧,忙止住了哭。回头一见,却令她惊慌,原来是林子之,只听他说,“别着凉了,把鞋穿上吧。”语气格外的温和。这几乎让尹如烟忘记了刚才他对自己那么疾言厉色的样子。再见他手中拿着自己刚刚脱在路边的鞋子,一时间欣喜万分。 尹如烟本想冷落他,但她在他的面前,终究不过是个温顺的动物,连她自己也很生气自己对他那么顺从。她想擦擦脚上的泥再穿上鞋,却又看见林子之也还是光着脚,便问道,“你自己不冷吗?” 林子之不答,眼睛望着尹如烟的脚,尹如烟红起了脸。“你的脚受伤了”。尹如烟经他这么一提醒,才看见自己的脚上果然有几条划伤的痕迹,正流着细细的血。想是刚才走路时不小心被路旁的也蒺藜划的。这才弯下腰去抚摸那些伤痕,感到一阵轻微的疼痛。 “你既然关心我,为什么刚才还要说那些伤人的话,”尹如烟低声埋怨道,“你以为我喜欢你,你就可以仗着这个对我随意指责侮辱,随意对我的真心视而不见践踏我的自尊。你就那么骄傲?” 林子之望着尹如烟摇了摇头,然后慢慢说道,“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我也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我见你日夜为我好,心中深存感激。可是你一直都是一相情愿,并没有站在我的立场上看问题。你以为你对我好,我就心安理得了吗?你以为我愿意得到你的帮忙吗?” 林子之仰天望了一阵,又朝前面的荒野望去,继而说道,“其实你错了。我无法安心承受你的恩泽。或者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对我的好只会让我觉得自己的无能为力,卑微和懦弱。奇#書*網收集整理你对我好只能说明我不过是个依靠别人而存在的行尸走肉。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尹如烟也和林子之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看见远边的天空,茫茫然的青灰色泽像一口深渊。尹如烟听林子之那样说,并不认同他的说法,才打断他道,“我不知道你竟会那样想。在我看来,我对你好,并非出于同情与怜悯。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不是我能同情和怜悯的。我只是喜欢为你做一切。因为喜欢,所以甘愿,毫无怨言,当然也就不需要你的感激作为回报。我只要看见你能好好的,便心满意足。如果你硬要以为我为你做的事干涉了你为人的尊严,你本可以坦白地说出来,我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觉得满足,也就是我的心愿。且这开荒的劳动,我和鹃儿帮你,不过是不想看你那么辛苦。至于你说的我对你好只会让你看见自己的软弱,我觉得这并不是很准确。在我心中,你从来都是个不畏权威武力的人。在批斗台上面不改色,坦然自若,又有几个人能作到?” “可我说的软弱与卑微并不是那个意思,”林子之亟亟打断,“的确,在批斗台上,对别人的质问与凌辱,我并不畏缩,甚至当有人冲向我的时候,我也是临危不惧。但这是不同的,这一切只是表象。 “我所说的卑微与懦弱是指内心深处的一种心理情愫,或者用另一个词来说就是指心神不定。在我的内心一直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元素。它使我无法面对现实,而且它让我对现实抱有很深的否定态度。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在我的心里无不蒙上一层虚幻的迷雾。 “以前,在革命还未爆发之前,我的行为思想便一直受这种元素支配。远离人群,不相信任何人,像一个隐士一样,活在世俗的边缘。对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怀着敌对的心态。也一直排斥着任何人对我的接触。而我的人生也一直是这样的寂静无人。只有我自己,吃饭听见咀嚼的声音,是我自己的;走路听见摩擦的声音,是我自己的;写字听见划纸的声音,是我自己的;夜半听见打鼾的声音,也还是我自己的。 “在我的世界观里,世界是由自我和非我两部分组成的。在非我的世界也就是现实之中的世界,几乎没有我这个人。我不敢也不想与这个世界的人与物有什么实质的关联。什么都是别人的,我把自己包裹起来,置身其外。自己像是站在世俗的窗外,看着窗内琳琅的景象,繁华或荒芜,可是与我无关。 “在这个非我的世界里,一切东西都是现实中赤裸裸的存在。而这些也是我所厌倦的。对我来说,现实太过残忍,残忍的让人绝望和张皇。它使人丧失本质,让人沉沦与各种声色利益之中,不能解脱。它把所有人都变的那么自私无情,盖莫如此。而所有人尚自以为是,并不能明白真相,依旧蝇营狗苟,惨淡营生,且因此堕入痛苦的深渊,无以自拔。 “所以再此观念之下,我一直躲避着现实这个非我世界。并且我从小就开始在头脑中构造一个全新自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事物都是意识的体现,并假以现实事物的形态。它们是我精心想象出来的。从最大的宇宙,星辰,天地,海洋,山川,河流,城市,再到较小的花园,广场,建筑,马路,又到小的房间,桌子,椅子,地板,人,鸟兽,花草,昆虫,书籍再到最小的灰尘,烟土,气味,分子,原子,细胞,统统都在我的假想的范围之内。他们由我的意识来支配。我就是这个世界里的神,我制定了一系列的宗教法律制度行为思想,控制着里面的全部。以此这个假想世界越来越完善,越来越强大,不被摧毁。它们是假的,因为他们在现实中找不到踪迹。但它们又是真的,它们在我的头脑中按一定的规律生长繁荣发展消失。它们比现实世界里的一切事物都要美好。现实总是让人悲观失望伤痛懊悔。而这个靠假想来支配的自我世界却一直让我看到希望幸福和平安宁。 “但事实上,自我的世界虽然美好,但它并不能代替现实世界。相反,它的存在只是现实的一种,它让我看见现实世界的种种残缺。假想的东西月美好无暇,现实的东西给我的反作用就越强烈。原本完好的假想中的宗教法律制度规律体系只是因为现实社会中这些东西的不足。我试图忍受着这些到后来却发现根本无法忍受。于是,自我和非我这两个世界渐渐分离,我也就不自对这个非我的世界抱有幻想,而因此逃到自我的世界中去自得其乐。 “一直到革命爆发的前几天,我还沉浸在假想的自我世界里不愿出来。我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的美好与自足,且再也不想涉足于非我的世界里。之前的我只喜欢静静地写我自己的文字,说我自己的话,听我自己的声音,想我自己的事,做我自己的实验。再不与外界社会的任何事有所牵连,包括同事邻居等等。我有多少沉醉于自我的世界,便有多少迷失在非我的世界。如果没有这场革命,或许两个世界再也无法连接,老死不相往来。 “然而,现实却还是把我从幻想世界中逼迫出来了。我不得不向非我的世界低头,并接受它给我带来的任何惩罚。他们说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把我揪出来,推上批斗台。他们肆意践踏我的自尊和智商,像踩死一只蚂蚁那样把我踩进泥坑里。自此,自我的世界毁灭了。那些我精心制造出来的池城草木一个个被粉碎,留下断壁残垣,残不忍睹。我知道我再也没有重复它们的可能。我已经力不从心了。 “可是他们还不罢休。非要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至此不断到批斗追究,是想从根本上铲除我的幻想。让我心身俱疲,想回也回不去了。这是一个世界的胜利和另一个世界的灭亡。任何想要逃避现实的人都要落得这样的下场。从我站在批斗台上的那天起,我才终于看清这个真相。莫不过有生之年,每个人都只能一样的生和死,没有例外的可能。” 第十二章劳改(下) 第十二章劳改(下) 林子之低声倾诉着。他说话的语气听来十分的沉重和悲戚。尹如烟虽然不大明白全部的话语,但她从片言只句里听出了林子之的意思。她为他的痛苦而痛苦。她想闯入他的世界何其不易。他像一个坐落于空中的楼阁,她只能仰望,却不能进入。 “以前,我总认为自我的世界可以超脱于现实而存在。但现在发现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错误。自我的世界本来就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且一定要受到现实世界的限制。好比前者是后者粗壮主干上的一个分支。当这个分支过于庞大而影响到了主干的存在时,分支就一定会走向衰亡。这也就是为什么自我世界会灭亡的缘故。 第38章 文革就是现实对待我的一种手段或方式。它对我的过去不切实际的幻想进行彻底地清算,要我认清我不是它的对手。我被打回原形,这是我最后的下场和结局。”林子之沉吟道。 “可是这又何尝不是件好事呢?”尹如烟极力想安慰林子之。她说道,“现实虽然很残忍,但惟其这样才能让你从幻想中解脱出来。你也才有机会回到现实中,不是吗?” “不,不是。我说过我之所以逃避现实而躲进假想世界,就是因为我对现实保有否定的态度,不敢涉足,对它充满恐惧。我是个懦夫。我不敢像别人那样直面它,我已经离开它太久对它已经淡忘了,像一个迷途许久的游子,已经不认识回到现实的路了。现实如今在我面前是一座森然的碉堡,而我又已经没有在冒险尝试踏足的勇气和信心。另一方面,我还沉湎于已经毁灭的自我幻想的世界,无法逃离。毕竟这一世界的建成几乎花费了我毕生的心血。我还是对它念念不忘。” “但是不管你怎么害怕和怎么留恋那个虚无的世界,你都必须面对现实。你已经没有逃避的资格了。与其这样畏首畏尾,倒不如坦然地应对。”尹如烟说道,“他们要批斗,就让他们批斗好了,也不过是受几句骂的事。而且我总是站在你的这边。你虽然畏惧现实的不理想但并不是说你有回避现实的借口。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只要你能诚恳到应对,我想总有一天你会逃脱那个完美但虚幻的自我世界的。” 尹如烟说完,忽然看见林子之侧转过身来望这她。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他的眼睛像仲夏夜空的明星。在这两颗星辰中,她望见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心里倏忽一阵惊慌。在这个萧瑟的荒野之中,她所爱的人就在身边,且他正在旁若无人地看着自己。从他的眼神里她能分辨出其中她的分量。她虽说不敢有非分之想,但仍旧希望他能在乎自己的真心。很难说她对她的感情里,除了怜惜爱慕和景仰是不是还有欲望。她何尝不想他能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一次。他说他自己生活在幻世里,可她呢?她不也是一直在编造着自己的梦幻,想把他拉进自己的梦中? “你完全不懂我的意思,”只听林子之又转过头去,“你是不会明白我的意思的。” 尹如烟见林子之这样说,心中又冷却下来。他说她不懂他的意思。天空中又开始下雨,茫茫的雨雾把四周的景物都湮没了。整个世界只剩他和她两个人。 “虽然你总是帮助我,但你所做的事只不过是你自己的事。你一直都是把我当成你完成某个经历的对象。”林子之黯然说道。“你不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里,有哪些不是你所能驾驭的,所以你一再地想通过自己对别人的好来肯定自己。你心里一直有一个庞大的私欲。而我就是你满足这个欲望的工具。我猜想你可能是个内心有阴影和缺失的病人,要不你怎么利用我这个几乎可以做你父亲的人。但无论这怎么样你依旧就是缘木求鱼,在做不可能有结果的事而已。” 尹如烟忽然怒不可遏。他一点也不体谅她的苦心,他一点也不承认她对他的好是出于帮助他的目的。也不等林子之说完,她便走上去朝他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你这是什么混帐话,你以为我对你的好是因为我想利用你。难道你的眼睛蒙蔽了,还是你的心是铁做的?我一心一意为你,可你却这样说我。” 林子之猝然被尹如烟打了一掌,脸上现出一个掌印,便低下头来,好象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尹如烟见他这样,忽然又后悔打了他,好象那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一样。身体又涌起一股酸意,两只眼睛不自觉被什么东西浸湿了。她一把抱过林子之,任性地哭泣。林子之也并不躲避和反抗,都是由着她的。也许已经分不清谁对谁错。 “我再不要你说那样的话。你不应该那样曲解我对你的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在你被人打成重伤时,我整个人都要死去了。如果我有私心,又怎么会冲上台上去护着你,又怎么会去医院看护你,又怎么会来这里和你一起受这中劳作之苦。我只想看见你好好的,哪怕以后不能和你在一起,我都一直会默默祝福你。”尹如烟喃喃地说着。细雨湿润了她的衣裳和头发,可她也不觉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松开林子之。又兀自茫茫地看者他,见他眼神暗淡。她更是扪心自问,我凭什么打他,我爱他,这只是我自己的劫难,和他无关。也正是这时,她恍惚看见了父亲的影子。她的父亲神色暗淡时也是这个样子。她使劲揉了揉眼睛,才又重新看见站在她面前的人是林子之。她不知道,为什么林子之会和她父亲如此相像。 都是绝情和无情的人,她感慨道。 可是她却还是爱上了林子之,她又想,这是她难以逃遁的命运。天下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喜欢上不喜欢自己的人。为他不顾一切,换回于事无补。年少大半韶光都被耽误了,到头来不过是临水捞月,收获一场空欢喜。 接下来的日子,尹如烟依旧帮助林子之开荒,且那个下午发生的事就此过去了,她和林子之都没有再想起。然后开荒的日子也因为完成了任务而结束。 但革命却并没有结束。林子之回到学校后,又接二连三地被推上批斗台。当然这时的批斗会已是流于形式。最剧烈的不过是有人被脚踢几下。都是老一套,革命的流程尹如烟已经背下来了。她知道什么时候“把反革命分子押上来”,什么时候由主持会议的人读语录和演说开幕词,什么时候大家一起喊口号,什么时候由反革命分子交代罪行,什么时候让他们“滚回去”。 其中也不乏有可笑的场面。比如有一个“走资派”在交代问题的时候因为语音不准,把“我”字念成了“鹅”,使的那通篇的罪行都被嫁祸到一只鹅的头上去了。连坐在台上的审判官也禁不住脸红着想笑。还有人说他是故意的,罚他把“我是只大笨鹅”说上几十遍。结果也还是听不清是“我”还是“鹅”。更多的时候是听见“鹅是只大笨鹅”。最后不得不让他停下来,说“你这只大笨鹅可以回去吃米糠了。” 因为林子之的性格孤高,在批斗他的时候,那些造反派少不得对他采取特殊对待。每当他们对他拳打脚踢的时候,尹如烟都担心的要命。批斗会结束,少不得要给林子之擦拭鼻血和给他清洗衣服上的口水。且见他那样固执,少不得劝他改改那个性格。可林子之却没有听进去,下次挨批斗时依旧我行我素,冷对千夫所指。 也是因为林子之“太过猖狂,死性不改”,造反派决定要轼杀他的这种臭知识分子脾气,让他游街示众。沈鹃儿得到这个消息再把它告诉尹如烟。两人都是十分的慌张,不知道怎么应对。最后沈鹃儿想到了周忧,因为周忧是红总司令,对什么事都有话语权。只要她说一句话,估计可以挽回局面,至少是不用游街。 此时的周忧,已住在学校最好的公寓。那是从学校原来的领导和当权人手里夺过来的。造反派把那些牛鬼蛇神赶跑以后,自己便搬了进去,对外说是革命组织基地。周忧自然也从学生宿舍搬到基地住去了。沈鹃儿以前去过她那里,所以知道怎么去找她。但当她走到周忧的房门口时,还是被人拦住了。那个人问她有什么事,沈鹃儿回答说是找周忧。接着听见周忧在里面喊说让她进来。沈鹃儿才蹑脚进去了。 周忧见沈鹃儿进来,叫她坐,说刚才那个是她的门卫。沈鹃儿才在周忧对面坐下来。她见周忧正一本正经地扑在桌子上写东西,而且她说话时头也不抬起来。沈鹃儿便直入主题,说有一事相求。周忧问是什么事。沈鹃儿便把要帮忙的事说给周忧听。 周忧听见沈鹃儿是来给林子之求情的,这才把头抬起来,很惊讶地看着沈鹃儿,说道,“你为什么要给他求情。你不是很讨厌他的吗。还恨他作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怎么现在反而来要帮他求情?” “我也是因为那次把他打伤之后,觉得我对他有亏欠,所以想帮助他来减轻我内心的罪恶感。又想到他现在要被人拉去游街,这种事也太过分了。便来求你,希望你能说几句话,看能不能挽回局面。”沈鹃儿低声说道。 谁知周忧却笑着说道,“那是他罪有应得。对待他们那些牛鬼蛇神就不能心慈手软。而且你曾经虽然打过他,那也不过是件革命斗争的需要,你又没有作错,负什么罪啊?” “可不管怎么说,我想我应该帮助他一次。不然,我会永远感到内疚的。”沈鹃儿依旧低声说道。 周忧并不理沈鹃儿,只见她冷笑道,“鹃儿,你也不必在这说谎了。我知道你是给尹如烟做好事。是她让你来求我的,是吧?” “这事和如烟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要来求你的。”沈鹃儿亟亟辩道。 “那你就以为我一定会帮你?你来利用我去帮她做事,你就那么看轻我。你如果和她好,那我又算什么?”周忧很难过地说道,“鹃儿,我对你那么好你都看不见。她抢走了你喜欢的人,你却反而跟她好。你不觉得这样做对我来说,是件很残忍的事吗?” “周忧,你不要总是对如烟怀有敌意。她又没有做什么亏欠你的事。”沈鹃儿说道。 “她没有做什么亏欠我的事?她把我的哥哥从我身边抢走了。现在她又把你也抢了过去。她联合着你们一起来对付我。你来说说,这算不算是没有亏欠?” 第39章 周忧忽然高声嘶喊道。 “可是我们并没有对付你的意思啊。况且如烟也不是那种人。” 周忧听了沈鹃儿为尹如烟说话,更是气绝,“她毁了我的亲情和友谊。她毁了我的一切。你还说她不是那种人。哈哈,你告诉她,是她不仁在先,以后再别怪我不义了。你让她等着瞧好了。我要让她也和我一样,尝尝什么叫做痛苦。我要让她生不如死。她给我的,我都要一一还给她。 沈鹃儿见周忧面目狰狞扭曲,觉得可怕,便只好退出,“打搅你了,我和向你说声抱歉”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才到门口,听见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又见脚边飞过一块瓷器碎片,像是茶缸碎了。 第十三章游街(上) 第十三章游街(上) 第十三章游街 尹如烟见沈鹃儿一脸怒色,回来时也不和她说说怎么样了就一人坐在一边。想问她出了什么事。又不好问出来,猜测一定是碰了钉子。果然一会儿就听沈鹃儿对她说,“如烟,我们明天和林教授一起去逛街去,先准备准备。”她说话时神色决绝,正义凛然的样子。 尹如烟只好叹道,“看来真是天要绝人。只恨这个世道不公,偏偏不让好人好过。” “你也不要怨天尤人了。他们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偏要高昂着头颅好过给他们看。现在我才觉得林教授更加可敬起来。什么威武权势,一概不用放在心上。他们要批斗就随他们批斗,他们要劳改就跟着去劳改,他们要游街就去游街好了。低声下气只会贬低自己对自己的尊重。天大的事也不过如此。让人欺负时可以面不改色这才是真好汉。”沈鹃儿气岔地说道。 尹如烟自也是这样想,但因为游街这事非同一般,不由还是很忧心。才和深鹃儿商量了一下对策,说是一定要跟在林教授的后头好随时保护他的安全。 第二天,林子之便被押着游街示众。他的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反动学术权威林子之”,林子之三个字上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然后他的后背被人用胶水泼湿,上面贴着一张大字报,题目是“打倒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接着便开始游街了,他的腰间挂着鼓,手中还拿着锣。他们让他每喊一句口号,便敲一下锣,打一下鼓。 林子之的身后是一队随从和监督的红卫兵,他们个个士气高昂,不可一世,像盘旋于天空的鹰,泠泠然的样子。 尹如烟与沈鹃儿也混在队伍里,沈卷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绿衣给尹如烟穿上。再说尹如烟穿上以后,把帽子压低,果然就和别的红卫兵一样了。她们紧跟在林子之的后面,像两个保镖似的。她们就此护着林子之,以防不测。 这一天是雾城常见的云雾天气。天空灰蒙蒙的,街道四周陷入阴险之境。所见所闻都像是在梦中。沉沦,荒凉,绝望,虚无。 就这样,队伍浩浩荡荡地行走在大街上。每到一处,身边便涌来一大片的观众。他们分站在街道的两旁,像迎接盛大的节日似的。他们高举红宝书呼着口号,同时也高呼着骂声。那声音犹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然后又有人挥动着红旗,有人投来臭鸡蛋,投来口水,投来垃圾罐,投来各种各样的脏东西。 “打倒反动权威林子之。打倒反革命分子林子之。打倒臭知识分子林子之。打倒——林子之罪有应得。” 尹如烟每听到林子之喊出一句口号,感觉就像有人用刀子在她的心上划了一下一样。然后是那震耳的锣鼓声。林子之每敲打一下,就像有人用棒槌在她的胸口锤了一下似的。她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林子之。他孑然的身影,他蹒跚的步伐,他喑哑的声音。她被刺激的浑身是伤。那些伤快要使她的身体崩溃。她正感到自己在一点一点支离破碎,一点一点腐朽枯萎。 然后是麻木。巨大的疼痛像扎在身体上的麻醉针。越到后来反而不觉得怎么的痛苦。眼前的天地倒置过来,人和物也分不清楚了。整个世界像一个缺口。她依旧跟在林子之的后面,步子摇摇坠坠地往前挪。依旧听见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依旧看见有人仍东西过来,依旧听见林子之敲锣打鼓不断地打倒自己。 这样的时候,尹如烟反而能心如止水。往事开始浮上来。春夏秋冬轮回反复。画面起伏移动。在本有的光和影中,过去像一张张发黄的照片。每一张都是蒙上了虚无的模子。 所爱的人就在面前,眼看他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流刑于世,受人凌辱,却没有能力去拯救。 当队伍行走到市中的一个广场上。广场上正在进行着一场大型的批斗会。然后有人提议把林子之也推上去游斗一次。攒动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林子之被推上了批斗台接受那里的批斗。还是那一套,被批者和批人者都厌倦了。批斗会没有持续多久就结束了。 接着又继续游街示众。有一群小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口中唱着语录歌。他们见林子之是个“坏人”。便跟在游街的队伍里,一路缠着林子之。他们朝林子之吐着口水。有一个孩子受里还拿着一把玩具水枪,不住地向林子之开火。他理直气壮地对林子之大喊,“打倒反革命叔叔”,然后有人说他不对,“应该是反革命敌人才对”。那个拿玩具水枪的孩子便恍然大悟,“对,打倒反革命叔叔”。这回又说错了。那孩子羞的一下子脸红起来,哭喊道,“反革命敌人,反革命敌人”。 见林子之被小孩子纠缠,沈鹃儿才上前去劝那个小孩子不要哭。“不要阻挡我们的革命队伍,不然我们把你也拉着批斗呢”。吓的那些孩子才慌忙离去。 队伍继续行进。口号声继续响起。锣鼓声继续伴奏。也不知道游了多少条街。两边的观众依旧接踵而来,他们依旧附和着喊口号,依旧万岁万岁个不停,依旧打倒打倒个不停。然后依旧扔东西过来。 林子之头上的帽子不知被人用鸡蛋打翻过多少次,身上也不知道被人吐了多少口水和鼻涕。尹如烟和沈鹃儿看在心里,不由在两旁不经意地挡着一些,身上也都布满了口水和鸡蛋液。还有人把一盆洗脸水泼了过来。尹如烟一挡,全身都淋湿了,真正成了只落汤鸡。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是有个人手拿着剃刀和剪子走过来要剪林子之的头发,还好被沈鹃儿拦住。当然,两人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帮助林子之,毕竟红卫兵队伍里还有人会不满。更多的时候是林子之一个人在受罪。尹如烟才想,这样下去人是会疯掉的。暗叹,“天下这么大,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容的下林教授的地方”。 这一天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回到学校已是午后。万般辛酸陡然如此。林子之被释放回家。尹如烟和沈鹃儿送他回去后自己也回宿舍清洗和更换一翻。身上几乎没有一个完好干净的地方,全都被脏东西侵袭过。两人不由唏嘘,“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对同类可以这样狠心呢?” 换好衣服,沈鹃儿有事出去了。尹如烟因为被淋湿过,身体有些热,想静静躺一会儿。过后才想林子之现在怎么样了呢。想到他被人折损成那般模样,不由担心起来,想着到他那里去看看,也好帮他把脏衣服洗了。 才没有走出宿舍楼就见沈鹃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如烟,不好了。他们又把林教授抓起来了。” “他现在在哪里,怎么回事呢?”尹如烟惊道。 “在革命小组委员会那里,正被人拷问着呢,”沈鹃儿说道,“我一听说便问人出了什么事。有一个人告诉我说他们在林教授的家里查抄到了新的反动证据,要林教授交代问题呢。” 沈鹃儿接着又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尹如烟。尹如烟听后,噤若寒蝉。她没有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还押着人到街上游街示众,这还没安息就又被关起来了。她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让沈鹃儿带她去关押林子之的地方。 本是一栋教学大楼的,如今被造反派用来关押牛鬼蛇神,并还把大楼该名字为“牛棚”。是造反派审讯和关人的地方。她们走进大楼,遇见很多似曾相识的人。那些人无一不是万分忧郁的样子,见人都不敢抬起头来。又有房门打开的屋子里穿出病人呻吟时候的声音,如怨如诉,气若游丝。才在门前张望了一下,瞥见一个秃顶的老人躺在一张床上不停地哎哟哎哟叫唤着。原来是以前和林教授同台挨过批的杨主任。沈鹃儿一把拉过尹如烟,叫她别看了。两人才爬着楼梯上楼去。 林子之此刻正关在一个低矮的房间里。门外有两个红卫兵守着。沈鹃儿以革命同志的身份挤进屋去。屋内一片昏暗,窗户很小,且高高在上。中间只垂下一只黄色的灯泡。那个灯泡散发出来的微弱的光线流离在阴暗的屋子里,看起来十分的沉寂。屋内的摆设也很简单。只有一张凳子两把椅子以及凳子与桌子中间的一张课桌。 沈鹃儿见林子之正坐在凳子上,头垂在桌子上,毫无精力的样子。且林子之半晌才发现有人进来,这才微微抬起头。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似乎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是沈鹃儿。他还以为又有人要来审讯自己,并作出被人训斥的样子。林子之接着又垂手完腰地坐着。桌子上本有纸和笔,但他没有写一个字。沈鹃儿轻轻地唤他,他也不觉得,或者他整个人都已经麻木了,早已分不清眼前的情形。 才在这时,房门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接着房门被推开了。 第40章 有几个人舞枪弄剑地走进来。沈鹃儿猛地一回头,看见带头的女红卫兵不是别人正是周忧。那周忧也看见了她,也不容她做什么,径直走上前来,大叫道,“林子之你交代的问题呢?”说时见她拿起桌子上的纸,见没有写一个字,不禁把纸揉成一团朝林子之扔了过去。那手势很狠,纸正好打在林子之的脸上,然后落在地上。 “这就是你写的检查?你这个罪恶滔天的反革命,别给我装白痴。”周忧恶狠狠地说道。显然她是有意要做给人看的。 “周忧,你别欺人太甚了。”沈鹃儿忍不住对周忧说道。 “我怎么欺人太甚了?你是他什么人,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说话?”周忧反过来对沈鹃儿叫道。然后又朝她身后的人说道,“还不把这个伪红卫兵哄出去。”接着就见有两个人过来拉沈鹃儿。沈鹃儿一见这架势夺手就叫了起来。 最后,沈鹃儿还是被人拉了出去。她再想冲进去却被人人拦的紧紧的。只好离开,在楼梯口见到了尹如烟。尹如烟见沈鹃儿出来忙问她林子之怎么样了。 “如烟,”沈鹃儿哽咽道,“林教授他——”接着便见她低声哭泣。 尹如烟听沈鹃儿这样,不觉惊慌地抓着沈卷儿的两只胳膊,“你快告诉我,林教授他怎么样了?”见沈鹃儿还是哽咽地不成声,才放下沈鹃儿要去林子之那里。结果又被沈鹃儿拉住了。尹如烟正急的跺脚,以为林子之已经出了什么事了,才抱过沈鹃儿一起哭起来。 良久,才见有人从楼梯上下来,两人放开来,回头看见一队人凛然地走过来。带头的一个便是周忧。她神色高昂,一脸不屑地从尹如烟和沈鹃儿的身边走过去。一会儿听她对旁边的红卫兵说,“你们要谨防身边的假革命,别被骗子骗了。”那声音依旧带者蔑视之意。 尹如烟和沈鹃儿眼睁睁地望着周忧离开。半晌才听沈鹃儿说,“就是她把林教授关起来的。”接着沈鹃儿带着尹如烟重新走上楼去。但见关林子之的房间门被上了锁。两人在门外敲着门叫林教授,也不见回音。 正是十一月间,风雨如晦,万物萧条。 林子之被严刑逼供了三天,结果还是没有交代出任何问题。造反派只好将他关进牛棚里,然后让几个人轮班守护。 尹如烟得知林子之被关在牛棚的消息,心里面恍惚,好象自己也被关了起来。这样的事实折磨的她几乎失去了理智。然后沈鹃儿通过关系,带着她去关林子之的牛棚里见了林子之一面。 此时的林子之,模样还是好的。但因为连日来受到各种打击,整个人明显瘦了很多。他的脸色十分憔悴,眼睛里的光亮也十分迷离。如果不是认识他的人见了他这个样子,一定会被吓一跳,简直不忍相看。而且他现在认人都似乎不大肯定。他见沈鹃儿身穿绿衣,便畏缩凄惶地往后退。只等尹如烟唤了他几声,他才慢慢反应过来,嘶哑到应了一声。 尹如烟已是无语凝咽。只有沈鹃儿说道,“林教授,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林子之低头不语,同时把手往身后挪。还是尹如烟先看见了。林子之手背上有几条鲜红的伤痕。她一把抓国他的手,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林子之极力想缩回去网,却偏偏被尹如烟紧紧地抓着不放。尹如烟又捋起林子之的袖子。只听林子之“啊”的一声,本能到把另一只手伸出来阻止尹如烟再往上捋。因为那些伤口已经溃烂,不小心到一碰也会碰破,流出粘稠的脓液。 尹如烟一直拉着林子之的手不放。她见那些伤口已经化脓,便拿自己的衣袖给林子之擦拭,揩了一阵,自己的两个手也像被传染了疼痛一般,上下抖个不停。凭什么他们可以对林教授这样。他们这样伤害另一个人,难道他们不是父母养的。同样是个人,怎么就不会有物伤其类的惜惺之情呢?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是人。 “如烟,如烟”沈鹃儿轻轻拉动尹如烟的衣服,示意她放手。但在那一瞬间,只见尹如烟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自己。忽然见她伸手就掐住自己的脖子。沈鹃儿被推到墙角,只觉得头昏眼花,要窒息过去。 原来尹如烟一时神经错乱,见沈鹃儿身穿绿衣以为她是来伤害林子之的。也不管什么死活,只想和人拼命。才又是林子之抢过来拉她的手,她这才放下手来。看见眼前的那个红卫兵原来是沈鹃儿。 “如烟,你要把我弄死了。”沈鹃儿咳嗽道。尹如烟才大声叫起来,一把抱过沈鹃儿痛哭。两人都哭的撕心裂肺。那哭声还有相互鼓励的作用。热泪奔涌而出,湿透了各自的衣裳。很久很久都没有停下来。 在外面守门的人听见哭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便走了进来。他们看见两个女生在相拥哭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才催促她们快点交代完事情出去。 “请你们来看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革命,”尹如烟向那两个守卫员哭道,“我不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问如果你们的亲人受了这种伤害你们自己会怎么想。你们就单过来看看他的手,再看看那么自己的。同样是人的手,为什么他的要被你们伤成这样。难道你们在伤害别人的时你们就不会觉得心痛吗?这个实际本不存在什么报应。但我想,只要你们还有点人心的话,你们以后就一定会后悔,你们会后悔的。你们伤害了另一个人,这是你们不能否认和改变的事实。” 再说那两个人似乎被尹如烟的话打动了,也没有再说什么,相互使了个眼色就出去了。沈鹃儿才又劝慰尹如烟一阵。彼此才慢慢止住哭声。最后两个人把身上带来的棉被毛毯和衣物食物一道交给林子之。对他也劝慰了一翻。 “林教授,你再也不要说什么是我们同情和可怜你的话了。就算是好了。我们再不愿看到你受苦的。你也一定要接受这些东西。他们那些人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我们就越不能认命。除非是他们实在不让人过了。我们也没有办法。总之是能熬多久就熬多久。牛死了皮还硬呢。何况你也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在背后的支持。你一定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好。你要知道,你欠我们的就是你自己的生命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尹如烟说完,才和沈鹃儿依依而去。 “鹃儿,我们试试,看能不能说服看管林教授的那些人,由我们来自己来看守。且保证不会有什么企图。这样的话也好照应林教授了。”从牛棚回来,尹如烟便和沈鹃儿商量对策。这到也提醒了沈鹃儿。 果然,那些看守林子之的人本来就不大愿意做这样的苦差事,且又听了沈鹃儿的劝解和得了她的保证书,巴不得让沈鹃儿来看守林子之。名为监守,暗中却协同尹如烟一起照顾林子之。她们从医院弄来药膏和药水,帮林子之清理他身上的伤口。渐渐的林子之身上的伤止了脓结了疤。然后慢慢好起来。 因如烟又见林子之已经消瘦了许多,边用自己以前作演员时积攒的钱去给林子之买了补品,且还时常回家炖好鸡汤送来给林子之喝。林子之本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就愿意喝几口。身体才渐渐有些精力,不至于像开始时那样瘦弱了。 才在林子之的伤渐渐好起来,尹如烟又拿出一些钱来准备置办一个晚餐,大家高兴一下,好消除郁积在心头的压抑和凄楚。当晚,尹如烟便趁人不见时打了酒菜到林子之房中。等夜晚大家都谁去时几人才忙着喝起酒来。 尹如烟先给林子之斟了杯酒,又给沈鹃儿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大家痛喝起来。平常都不怎么喝酒的人在一起喝起酒来。没有过多久大家都有些醉意了,说起疯话来。 “别人都说我们是资产阶级的做派,是就是了,反正我们也不想翻身冲好人。呵呵。来,别管别人怎么说,干杯。”酒杯碰在了一起,发出叮当叮当的声响。 “你们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喝过酒。以前在电影厂拍电影,厂长招呼大家喝酒,我见大家都喝的酩酊大醉,惟独我没有喝醉。为什么?因为我不敢喝。我本来就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从小寄人篱下,行动不得自由,还从来不敢放肆。即便是在厂里大家庆祝,我也是那么着小心翼翼。这是一种烙印。”尹如烟红着脸说道。说着说着便痴痴地流出泪来。 沈鹃儿听说后则笑尹如烟,“你明明还有个父亲,怎么说自己是没爹没妈呢?可见你是说谎。” “我怎么说谎了。你又哪里知道,那个不是我父亲。我真正的父亲早在许多年前就死了。”尹如烟的哭吟声更加激烈起来。 那林子之见尹如烟这么伤心的哭泣,本来也有几分醉意的。他拍着尹如烟的肩膀,说道,“别哭了。像你这么好的女儿,别人上哪里找去。如果你不嫌弃,你就叫我爸爸,我来作你的父亲。怎么样。叫啊,叫我爸爸。”林子之棕红色的脸颊显出少有的温存。 “爸爸,爸爸。”尹如烟果然叫道。还是沈鹃儿笑她,“你看清楚了。你要认他作你父亲,你的麻烦可就大了。傻瓜儿,快别叫了。听的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然后见尹如烟向沈鹃儿哭闹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平时对你那么好。单允许你有个爸爸,就不允许我有。”便又打了沈鹃儿几下。 然后是林子之在说话,他今天喝醉了酒,倒难为他能放肆一下。他说他自己也是个遭世人遗弃和不要的人。从小时侯起,自己就是个性情寡淡的人,并不知道什么叫做快乐。 第41章 且以为人世间根本只有悲伤没有喜乐。“我的今生就像是一只漂泊的船,虽然经历的事大都平静,但这只船却只能沉沦于世。所知所觉,都是别人的。沉舟边上是千帆。眼看着别人一个个远航而去,惟有一声叹息。是的,惟有叹息。” 林子之说着说着,脸上又开始低沉下来。他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在他哽咽沧桑的心间,不知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孤苦。只见他又端起了酒杯,往口中一饮而尽。 尹如烟才想原来林子之的心里竟也是那样缠绵悱恻。她同自己的身世连在一起,更是有着不同一般的共鸣。都是天涯沦落人。也扬起了酒杯往口中倒,咕噜咕噜的水流穿过喉咙,十分的痛快。 沈鹃儿见林子之和尹如烟都喝的那么痛快,自己更是心潮起伏。一个是自己默默景仰的人,另一个则是自己最为知心的朋友。也不顾什么,只见她抓起酒壶便往自己口中罐。 “你这个不要命的小蹄子。小心别喝坏了肠子。”尹如烟举起手要去夺沈鹃儿的酒壶。才见沈鹃儿转过头去继续喝。然后尹如烟也没有办法,只好围抱着沈鹃儿的脖子说“给我留一点”。她们两人才又哭哭笑笑的,像要联合起来对付林子之似的。 林子之此刻也是面目全非,他已经一改常日的冰冷无情。忽然见他站起来,步子歪歪斜斜的。手舞足蹈,对着两个女孩子说道,“拿纸笔出来,我要吟诗。” 尹如烟找了找,只在口袋里找到一只钢笔。却不见纸,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手帕,想布块也可以写字的。她让林子之快吟,然后自己摆好姿势坐在桌边写。林子之便摇着步子吟哦起来,题目是《尘缘了》: 我本俗尘子,流落人间世。 人间哪堪世,一去几十年。 念他风雨长,遥遥不可期。 昔时颜色旧,今朝犹悲怜。 悲怜原是怜,何苦又添怜。 依依残梦刈,阑阑生灰烟。 灰烟随魂归,飞灭无人所。 一道笑春秋,飞灭若有为。 有为何有为,长歌当短哭。 应恐尘缘了,还归遗天涯。 此后问辛苦,莫为思无邪。 多少心头事,相忆不相忧。 尹如烟听写着林子之的诗句,心思也是沉浮不定。特别是最后那几句“应恐尘缘了,还归遗天涯”,尹如烟听来自是十分不解。肝肠无措的感觉。忙问林子之那是什么意思。 林子之才回过头来,很是不堪地望着尹如烟。顷刻又见他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他说他这一辈子,无论什么艰难险阻,全都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如今看来,恐怕是时日不多了。 尹如烟听他这么说,也跟着流下泪来。她把手帕收起,又走到林子之面前,给他揩眼泪。许多的昨天串联成一段悲痛的往事。若是哪一天林子之真的离开了自己,那将会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呢。她想不出,也不敢想。她只是呆呆的,没有言语。 沈鹃儿却安慰林子之,“艰难困苦都过来了,怎么还提这样的伤心事。就算我们不能决定现实,但我们却可以决定自己。林教授你不要说这样的绝情话了。” 尹如烟则拦着沈鹃儿的话说道,“我倒是很理解林教授。不是我们不愿意好好的过。是别人不让我们好好的过。现在这样苟且偷生,实在是比死还要难受的。想想这哪里还是人过的日子。如果林教授果然不想再活下去了,离开也是一种选择。反正只要林教授愿意,我都支持。” “难为你能这样为我想。我也是,知道死字不易说,但生字更不易写。有道是‘生而不说,死而不惑’,天地再不容我,我又能怎么样。只能是过一天是一天了。”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疯话,不知时间的长短。转眼各个都十分的困倦,谁是谁非也无所谓了,只一歪头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已经大亮。先是听见外面的广播声穿过门缝把尹如烟吵醒了。然后尹如烟再把沈鹃儿叫醒。看着屋内杯盘冷落一片狼藉。尹如烟感觉头有点痛,脸色绯红问沈鹃儿昨夜的事,沈鹃儿也记不大清,迷迷糊糊地听见林子之吟诗,然后又是喝酒又是说话的,至于说了些什么则完全忘记了。两人又看了看林子之,见他还在睡梦中。两人也不去叫他,由他多睡一会。然后尹如烟便收拾残局出去了。 尹如烟一走,就有几个红卫兵来巡逻。沈鹃儿忙把林子之唤醒,也还没有早请罪。沈鹃儿则谎称说请过罪了。那几个红卫兵闻见屋内的酒的气味,问是怎么回事。沈鹃儿则谎称是给林子之擦伤口的药酒散发出来的气味。那几个人见沈鹃儿也是红卫兵,并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然后等沈鹃儿和林子之刷洗完毕,尹如烟也从外面打好早点回来了。自从林子之被关进牛棚以后,他的工资便停发了。上面只照例发给他每月十八元的生活费。且林子之本身也没有什么储蓄。如此单靠那十几元的生活费,可谓捉襟见肘。尹如烟自是接管了林子之的膳食,暗中接济着。她也不和林子之说明,连沈鹃儿都被她瞒过了。直到有一次,沈鹃儿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尹如烟不置可否,只好让沈鹃儿也代为保守这个秘密。 “你也是知道的,林教授最是心高气傲的。如果他知道我们在暗中接济他,他一定是不高兴而且很可能会不接受。”尹如烟告诉沈鹃儿说道。 沈鹃儿自然也是理解,“上次你给他付的那些医药费和给他买补品用的钱,他还说要记上等以后再还给你。而且也是不大受用。一我看来,你也不要做的太显露了。不然让他看出来,也是瞒不住的。不但他不接受你的好意,恐怕连照顾也不要不要我们的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的粮油肉什么价钱,他虽然不大知道,但那十几块钱能买什么东西,他大概还是算得清的。我才想我们平时也跟着节俭些,等他也看不出什么来。而且就算他不经意知道了,我们也还有借口敷衍一下。实在不行就说可以打个欠条什么的,以后再唤给我。”因如烟说道。 “打欠条?”沈鹃儿不由笑道,“亏你想的到这个。就你那样抛尽心肝到地照顾他。即使他花再多钱,也是还不干净的。” “这有什么的,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真要他还了。别说他还的起还不起,我是没有这样为了得回报的想法。也没有为了要让他知道我的好。我只是为了他能好好的。只要他能过的好,就是我的快乐。” “总不愧说你是我的知己。你想的都和我想的一样。你能这样帮他,我自然只有赞成的份。只怪我家里也不大如意,你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一样,不要说倾囊相助,尽我最大的能力我还是会的。”沈鹃儿说道。 “也就够了。你能在暗中这样照顾他,还有什么比这个对他更有利的帮助。“尹如烟说道。 第十三章游街(下) 第十三章游街(下) 也是因为身上的票子不够了,当天尹如烟便回了家去取钱和粮票。她还算计着向赵姨多要点钱,天气已经很凉了,需要给林子之买件厚衣服。他以前穿的衣服大多让抄家的抄走和破坏了,就是没有抄走的,也因为门被封锁了而取不出来。现在他还只穿着两件单衣,不知他是什么感觉。 可哪里知道赵姨却不等她解释完理由就阻止了她,“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成天见你住在外面连家也不回,还狮子大开口,一气要这么多。” “这哪里又算多了。我不过是要我的那份生活费。再就是现在天气也凉了,想买件冬衣穿。你也知道我过去穿的旧衣服都让抄家的抄没了。就是我在学校住这不回来那也不过是我自己的事,我原本就还没有毕业。”尹如烟辩道。 “你说的倒轻巧,你自己的事?该不会是在外面有人了吧?前些天我还听在我们家作过保姆的吴妈说,‘哎呀,不得了了。跟着一个戴着高帽子挂着牌子的人在游街呢。我一开始还以为看走了眼。想我们大小姐一向稳重不可能是她啊。可靠近去仔细一瞧。可不是我们如烟小姐吗。还替人挡了一身的脏东西,湿淋淋的。’你说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们家是什么成分呢。你要和什么黑帮分子搞上了,全家人都得跟你一起遭殃。这还到底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赵姨不无尖酸到说道。特别是她学吴妈说的那几句话,语气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尹如烟这下觉得不好了,心中像打翻了油盐罐似的不是滋味。她的火气一下子冒了上来,“你们怕被我拖累。我还想着我为什么就被你们连累了呢。从小到大,我哪一天不是背着资产阶级臭小姐的称号。你来说说,这又是谁拖累了谁。再就是生活费的事,这也是我应得的钱。你不给,好啊,等爸爸来,我们找他说说去。就是他不给我那也和你没有关系。横竖只有他能决定给还是不给。” 一时间,尹如烟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歇斯底里地样子。赵姨见她这样,也不敢再怎么为难她,扭身就进了屋去。一会儿才见她出来把钱放在桌子上,也不说什么就走了。尹如烟一把抓过钱,细数了一下,还是没有拿到预期想拿到的数目,才恨恨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椅子。她又想起这没有母亲的日子,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这样的哑巴亏。再又想及父亲的绝情,眼里落沙似的落出泪来。这个家实在让她沮丧。 耳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传来一阵阵悠扬的笛声。正是她喜欢的一只曲子《长相思》。再仔细一听,发现声音是从自家楼上传下来的。 第42章 那是她父亲自革命以来时常没事呆在家里练习旧日的爱好。听着听着,气也小了,但悲凉却涌了上来。那淡淡忧伤的曲调引的她悲从中来。仿佛看见幼年时光,轻盈而矫健的姿态。那个时候,一切的故事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始。人生是一首尚未吹响的歌谣,憧憧而过。 直到曲子吹完,她才跌回现实之中。十八年的岁月里,可不知老去了多少故事。转眼只见灰蒙蒙的结局,不想也罢。 尹如烟出了家门,眼里还噙着泪水。她一路走到车站,上了车。转了许多个车。她今天的心情再也没有办法好起来了,就又下了车,打算到街上走走。依旧是心不在焉。 然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还以为是幻听。直等着见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她才停下来。过了半晌渐渐理清了头绪,原来是周忆。她为周忆对自己的热情感到和愧疚,自己几乎已经把他这个人淡忘了。算算,上次与他见面的时间是在,竟一时想不起来。 周忆倒一下子记起来了。他说,“可不是吗。自从上次在路上遇见你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个月了。时间可真是不饶人啊。”周忆说话时语气仍旧十分谦恭。他问尹如烟这是去哪里。听到她说是去学校时,周忆竟有些迷惑。 “噢,去看看以前的老师。有一个老师听说被打倒了,过的很不好。我很想去看看他。”尹如烟兀自说着谎。 周忆原本是出来买作画用的颜料的,可整个城市有颜料卖的商店都被批为封资修关门了。他找了许久也没有买到想买的东西。刚过这边想乘车回家,却碰到走在街上的尹如烟。但听说尹如烟是去学校,自己忽然也想去学校看看。一是因为久违的原故,二也是最重要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尹如烟了,这次一见,心里十分激动,简直想一直跟着她一步也不离开。她去哪里自己也去哪。才也谎称自己也正好要去学校。 “正好,我也是学校。”于是两人同路。 尹如烟提议说走路过去,“反正也不远了,走路过去还能省五分钱的车钱。” “好啊。”周忆自然应允,且为这难得的相处感动的热泪欲出。 第十四章藏诗(上) 第十四章藏诗(上) 第十四章藏诗 就这样,周忆与尹如烟并肩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正是初冬时分,阳光散落在人行道边的树上,照出稀疏的影子。周忆低头看着这样的影子,不觉为这朦胧的意境错乱了思绪。今夕何夕呢?一切恍如旧景重现。只是那时心有所属,不留余地。而如今却要失落的多,连人带物都像是晚秋里残留的一抹烟霞,染上了皆非的色彩。所经所历,比之过往的一腔热血的执著少了许多的稚气。他生命里遭遇的第一道风景,经过他的雕琢,终于可以了然地划入他的人生轨迹,成为永远。 但他依旧迷茫,这一永远是不是他可以承受的。浮华隐隐消逝,苍凉却渐渐显现。不是因为陌生,而是到了真的难以分清真假的地步。他不禁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她是她吗?” 虽然是久别相遇,但两人的话仍然不多。偶尔的言语接触,不过是日常琐事。周忆原本还想与尹如烟长谈一阵,却事与愿违。也不是说尹如烟对他很冷淡,但她那样的热情显然是对他更大的冷落。因为那样的热情只有很客气的人之间才会有的,真正心有默契的两个人往往话不多,但每一句平淡的话都是贴心入肺。 但最后他也折中地想,能和尹如烟这样静静地走着,也是好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见到周围的人都涌向旁边的饭馆。且间隙还能不断闻到扑鼻的饭菜香。两人这才觉得有点饿了。周忆笑着问尹如烟,“我们先吃完饭再走吧。你觉得怎么样?” “恩。你不说还好,一说我还真觉得饿了。”尹如烟嫣然一笑,“要不,你请我吃饭好吗?” “当然。没问题。”周忆绯红的脸看起来很可爱。他不知道尹如烟回有这样的要求,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两人就在不远处找了一家餐馆,进去后叫了服务员。那服务员走过来,便对着两人问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请问两位要吃点什么?”说着便给两人一份菜单。 “毛主席教导我们浪费是最可耻的。我们要两份蛋炒饭。”尹如烟直接不看菜单地回道。她倒是很体贴自己,周忆暗忖到。才又拿出粮票来交给服务员,再点了两杯汽水。才和尹如烟一起坐在旁边等候。 等待的时间似乎有点长,两人双双坐于桌子的两边,脸对脸的。想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却一时不知说什么。一些昔日的图景闪现着,很像一个故事的各个情节,但又都是支离破碎的,连不成段。而且这些故事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还是周忆看见对面街道边有一家水果商店,于是便起身说去买点橘子过来。尹如烟也不说什么,看着他彳亍而行的身影。那一刻,她的心里倏地一酸。许多的日子都过去了,可他还是对她那样的一往情深。他明知道这样是没有结果的,可他却依旧执迷不悟。她该拿什么去承接他的真心。她问自己。 她不知道。 周忆把橘子放在尹如烟面前,叫她吃。见尹如烟愣愣的,以为她想其了什么伤心事,他才自己剥了一个橘子递到她面前。“如烟,你尝尝,这橘子很甜的。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说完又恍然想到这是在说谎,自己都还没有尝,怎么会知道橘子是甜还是不甜。 “你太破费了,”尹如烟笑道,她因为是体惜周忆的情谊,忙接过他剥好的橘子,也还没尝便说,“果然很甜。” “你还没有吃,怎么知道橘子甜不甜?”周忆诧异地问道。 “我是听你说的,所以也这样说。”尹如烟说道。接着两人相视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从饭馆出来,天已经临近漆黑了。街道上的路灯也已经开了。周围有红卫兵巡逻时传来的口号声。两人信步走往前走,开始说是有事去学校这样的谎言不言自破。哪里有这么晚还去学校看老师的。 走着走着,就到了江边。大江上面有来往的船只发出高扬的汽笛声。江风呼啸,吹的头发散乱开来。尹如烟走到江边的护栏边,依着栏杆看江上的夜色。只见江面上一片白茫茫的亮光,一抬头,便见一轮满月挂在天际,窈窕圆滑。 “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世事无常,什么都会更改流逝,就像这滔滔的江水。但又什么都是永远,就像天边的月亮,月月轮回反复,没有变迁。想当年苏轼临江慨叹曹孟德,又岂知自己也会被今天的人慨叹呢。今天的人慨叹苏轼,但日后又该被谁感慨呢? “如烟,我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人去留恋的。如果有,又能留恋多久。或者是一觉醒来,发现留恋的亦不过是梦中的东西,到底不真实。” “是啊。所有人都一味地编织着自己的梦。但不知道,梦再好也还是要醒来的。” 两人在将江边站了许久,兀自说着话。然后才想到要去学校的事。尹如烟向周忆坦白,说她的确是要去学校。但她已经搬到学校住了很长的时间了,是和沈鹃儿在一起。她说她喜欢的那个人被打倒了。她要去照顾他。 周忆见尹如烟不忌讳地在他面前说起另一个人的事来,竟奇怪自己居然不嫉妒。反而是当他听见尹如烟说的那样恳切,心里很是理解和钦佩。当一个人真正地爱一个人时,他会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并且支持她。哪怕她所为的是她爱的人。 “我很理解你。并希望他能早日度过难关。”周忆诚恳地说道。 “谢谢你,周忆哥哥。”尹如烟说道。 月光下,他又再一次看清了她的面容。依旧清新宜人。且在这样如花美眷的背后,更有一股不畏世俗偏见的坚决的力量。在她的面前,自己都显得软弱卑微,相形见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将更加地迷恋和欣赏她。 “如烟,如果可以。我想去学校见见他。”周忆问道。能够让如烟这么倾心动容的人,在他眼里也一定是个非同一般的人。他想。不由地产生要见见那个人的想法。这也不过是人之常情。所谓爱屋及乌,她的爱也就是他的爱的一部分。 “当然可以。”尹如烟爽然答道。 他们沿路一直走到学校。到达学校,已经是晚上七点。尹如烟带周忆去见林子之。他们到了关林子之的牛棚时,正好沈鹃儿也在那里。 沈卷儿见到周忆,十分的意外。尹如烟才告诉她说周忆想见见林教授。说起作家林子之,也是有些名气的,只不过见过他本人的人却不多。周忆以前自然也读过林子之写的书,觉得很好。但不知道尹如烟所说的林子之教授也就是身为作家的林子之。 见到林子之,周忆果然感叹其人的气宇非凡。林子之虽然被打倒且后来又被百般摧残。但林子之自身所特有的本性和气度却依旧昭然,并不曾被世俗的压迫而改变。他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浩然正气令周忆竟自折服。周忆不禁暗想,我爱慕尹如烟,是因为她的难得的好。却不知尹如烟仰慕的林子之,更是难得的好。然后再联系到自己,不免黯然,我原本比不得林子之的。 尹如烟看见周忆的神情似有忧戚,便对他说,“你不要站在外面,小心被风吹出病来。”周忆这才从恍惚之中醒过来,走进屋去,关上门。 他所见到的这间屋子,十分的狭窄且摆设亦很简陋。里面除了一套课桌凳和一张床以外,再无他物。 第43章 房间里的光线也特别的暗淡。一只蜡黄色的灯泡垂在桌子上方,看起来很微弱。周忆正自打量着,才又听见沈鹃儿叫他坐,并见尹如烟将屋内唯一的一张凳子递到他的面前。 周忆坐定下来。沈鹃儿和尹如烟站在一边。此刻,林子之也发现了周忆,才对周忆点头示意。周忆便笑着回敬了一下。他想,这个世界真是黑白颠倒。像林子之这样的知识人才居然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受罪。人们天天讲什么要弘扬马列主义思想。难道马列主义就是这样用来批斗人才打倒知识的主义? “如烟,你不知道。你下午回家去了的时候,又有人来捣乱将林教授拉出去批斗了一次。还被他们踢了一脚。”沈鹃儿告诉尹如烟道。 “怎么,这个星期不是一脚批斗过两次了吗?”尹如烟说着便望着林子之问道,“他们有没有踢到你哪里,现在要不要紧?”虽然气愤,但又无奈,毕竟批斗不批斗人的决定权掌握在别人手里,怎么气愤也无济于事。 “踢林教授的人又是周忧,批斗会也是她主持的。她还说什么今后一定要严查这些反动分子,批斗会要抓紧不能松懈。”沈鹃儿说道。见尹如烟向自己使了眼色才按下不说了。 “我自从上次给守园老人收拾完遗骨以后就没有再来过这里,想不到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还有我妹妹怎么会变成那样。”周忆自责道。 沈鹃儿是最不能忍的,心直口快。也不管尹如烟,直接把周忧平日的所作所为都告诉周忆听。周忆听了自然是惊了又惊,叹了又叹。当他听说是周忧把林子之关起来审问并把他关进这里以后,不由如坐针毡,连连道歉。 “鹃儿,你说这些做什么,不要说再说了。”尹如烟终于忍不住制止沈鹃儿道。 “我怎么不要说了。她作出那些事来,我说她还说不得吗?” 尹如烟见周忆低下了头,才说,“可那又不是周忆哥哥的错。你说给他听,你让人家怎么想。好象是他的错似的。” 尹如烟说完又对周忆说道,“周忆哥哥,你也不用道歉,那也不是你的错。我们也没有怪你的意思。” 沈鹃儿这才觉得自己是没有什么道理对周忆说这些的。她也向周忆道歉道,“周忆哥哥,是我不好。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的。你原本是个善良的人。求你别把我刚才对你说的放在心上。”说时才见周忆抬起头来。但他的脸上依旧有愧色。大家再也不提周忧的事了。 在林子之那里坐了一会,又聊了些天。大家见已经有些晚了才离去好留林子之一个人休息。且尹如烟见天色很晚要给周忆找一个住宿的地方。沈鹃儿提议说去找她们的男同学。周忆则说找同学还不如到原先自己住过的寝室去睡一晚,想他的床位应该还在。只是没有被子,他以前用过的东西都搬回家里去了。尹如烟才说用她的被子,她和沈鹃儿挤一万上。周忆也没有退却的选择。当晚,周忆便抱着尹如烟给他的被子和毯子到自己以前住过的宿舍去了。 那一夜,周忆怎么也睡不着。身子接触的可是尹如烟一直碰触的东西啊。辗转反侧,见月光浓烈,一床月华如水泽班散发出粼粼清幽的气息。等他再一次转身,手忽然碰到一块帕子一样的东西,不觉很奇怪。然后脸不由一热,羞涩难当。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得不把那帕子从被套里拉出来。在打开,在月光下隐约见到上面有一行行的字迹。心想该不会是什么秘密吧。此时的许多人都因害怕泄露秘密而把东西藏在被套或是枕套里。 但转而又疑惑,尹如烟最大的秘密已经让他知道了,还能有什么秘密。趁着月光,他看清了手绢上写的是几行诗句。题目是《尘缘了》,也不过是几句诗。但此时古诗通通被批为封资修,是以可能尹如烟才会把这块写有诗句的帕子藏起来。 然而,因为这块帕子是尹如烟的,周忆才又动了私心,想把它珍藏着,待日后也好有个真实的纪念。这样单纯的想法几乎耗费了他大半个睡眠时间。直到月光铺地,后又淡褪,他才合上了眼。 第二天,周忆把被子和毯子等物交还给尹如烟,并答谢。尹如烟则笑着说,“昨天晚上你没有睡好吧。眼睛还是红肿的。” “昨天夜里听到有人在外面大喊大叫的,被他们吵醒以后好一阵子没有睡着。”周忆没有把真实的原因说出来,心里还在担心要是被尹如烟发现她的手帕丢了,不知道会怎么想。又后悔把那帕子藏了起来。正觉得身上有一阵阵热乎乎的感觉。 “周忆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昨夜没睡好,现在还有些困。醒醒就好了。”周忆答道。 当天回家去的时候,周忆也还想着自己不该把帕子藏起来,又细细读了那帕子上的诗。倒也喜欢,就也不再愧疚了。他回过头来想,反正他会把这块帕子保管好,尹如烟也就没有什么危险。 由于知道了尹如烟住在学校。周忆才经常给自己找理由跑去学校。他见尹如烟细心地照顾林子之,又觉察到尹如烟和林子之的关系是水清无鱼的那种,更是暗自释怀,并为尹如烟的不屈与体贴感到更加可敬。 他对尹如烟说自己到学校是为了问以前的老师专业问题。尹如烟则早猜到了他的真实用意,但并不点破,只说他可以经常到她和沈鹃儿这里来玩。偶尔也会留他和他们一起吃午饭。周忆自是欣然。也常常和尹如烟林子之等人在一起聊天,发现林子之果然是个有学问的,暗自叹服和敬仰。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尹如烟喜欢上林子之是无可厚非且是十分应该的。也有时候恰逢批斗林子之,见他在台上面色坦然,毫无惧色,更觉得其人的豪气英俊,实在可敬可畏。 第十四章藏诗(下) 第十四章藏诗(下) 有一次,周忆见在台上批斗林子之的人是自己的妹妹时,想着周忧真正变的面目全非了,哪里还像以前的那个周忧,简直是让人发指。等到批斗会结束,周忆便找到周忧,想她还是自己的妹妹,该好好规劝她,不要再做那些没有人性让人指戳脊梁骨的事了。 周忧见周忆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学校来了,还见他居然义正词严地指责自己。他给林子之说了那么多的好话,心里十分惊愕。 “真是老鼠出洞伙打伙。想不到她们这么快就请到你这样一个救兵。”周忧冷冷地说道。她一心扑在案上写东西,看也不看周忆。 “忧忧,你不要再这样执迷不悟了。你这样做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周忆说道。 “我执迷不悟,我没有好结果?”周忧怒气冲冲地摔打着桌子上的东西,大声叫道,“我看真正执迷不悟和没有好结果的人是你吧。尹如烟她就是个破鞋,也值得你这样给她做好。她正和她的老相好打的火热。难不成你还想捡人家吃剩的东西,这就是好结果了。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不替我说话也就算了。还替人家的男人冲英雄作孙子。” 周忆被周忧这样赤白难听的话羞的满脸通红。他再也听不下去,不等周忧说完就匆匆跑了出去。回到林子之和尹如烟那里,周忆的脸色依旧很像火燎了一般。沈鹃儿和尹如烟忙问出了什么事。周忆只默不作声。惟有沈鹃儿猜到了,叫他别放在心上。 也正是当天下午,忽然就来了一群红卫兵,开门就要押着林子之走。尹如烟和沈鹃儿死死拦着不放。却见一皮带打了过来,正中两人的手上,这才一放。林子之被他们带走了。 尹如烟和沈鹃儿跟在他们后面,只一路见他们往陈园里去。到了陈园,那些人把林子之推进那三间房子里,反锁上门。尹如烟和沈鹃儿只能趴在门上听里面的情景,接着又见他们把林子之推到左面的那间屋子。这下尹如烟和沈鹃儿才跑至那间屋子的窗户外。林子之此时已经被他们捆着手吊了起来,他的双脚踮着地面。两人解下皮带,硬是往林子之身上抽去。 尹如烟和沈鹃儿想不得了,大叫起来,“你们这些疯子快住手,再打我就要去报警了。”听着她们说要报警后,里面的人狂笑起来,打的更紧了。这年头,警察还要让他们三分呢。看着他们那么用劲地打林子之。两人都急的跳脚。那林子之也是,被打了那么多也不喊一句痛。这好像有为他们的本意。 “看他的皮还这么厚。打,使劲打。”有一个女声大叫道。 “不要。你们不要再打了。我求求你们。”尹如烟瘫倒在地。接着便见她快要晕厥过去。里面的人听得沈鹃儿高喊如烟的名字,这才解恨似的,渐渐停了手。又见有人开了门走出来。在一个女红卫兵的带领下,那些人扬长而去。 “是她,是她。”尹如烟躺在沈鹃儿怀里叫道。随着尹如烟的手指望去,沈鹃儿也看清楚了,喊口号唱语录歌的人中,带头的女红卫兵正是周忧。两人的牙齿都咬的紧紧的。 “林教授,快,林教授。”尹如烟一想到屋内的林教授,才大叫着忙从沈鹃儿怀里站起来,跑到屋内。两人走到那间屋中,见林子之垂挂在房梁上,他的双手被捆着,同身子树直的悬着。尹如烟忙抱着林子之的双脚让沈鹃儿骑椅子上去把捆他的手的绳子解开来。由于尹如烟一个人扶不住林子之。随着他的手被解开,她和林子之一起跌倒在地上。 林子之早已昏过去了。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且身上遍体鳞伤,到处是血点斑痕。还有几处地方,衣服被打拦了,露出鲜红的肌肤。 “我没有办法了,我受不了了。” 第44章 尹如烟哭喊道。她的声音十分微弱,像来自遥远的天际,听起来很渺茫。 “我也没办法了。”沈鹃儿也哭道。一边又把林子之扶到房间里的一张床上。那应该是以前守园人生前睡过的。由于老人前几个月饮恨去了,这张床便一直留在这里没有人睡。床上的被席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但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把林子之扶到床上。又回头把坐在地上的尹如烟扶了起来。尹如烟被林子之压了许久。 尹如烟倒是麻麻木木,并不觉得林子之压自己时是轻还是重。她让沈鹃儿去拿干净的衣服和打些热水来,自己则守在林子之身边查看他身上的伤。等沈鹃儿来了时,两人一起小心地把林子之的上衣脱去。那件血衣慢慢褪去,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到处都是血渍。她们把林子之身上的血用热水帕一点点揩尽,才又敷上药粉。那药粉是两人之前早就预备着放在身边的,以前也有被打伤和踢伤的时候,都是要用药。渐渐的,那瓶药粉见了瓶底。敷好药也不好直接给林子之穿上衣服。又怕他冻着,才在林子之身上架着被子,里面垫了几块木头,以防压到伤口和把被子染上血污。 两人忙了许久,才瘫坐在一边守侯着林子之。见林子之还是闭着眼睛没有醒过来,两人不由又担惊,商量着是不是该把他送去医院。但医院是不会收林子之的,且他伤痕遍布,根本动弹不得,竟是没有一丝办法。林子之能不能好过来,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两人在屋内找了根蜡烛和火柴点起蜡烛,彼此安静地守护在林子之身边,等他醒来。在昏黄的烛光里看见躺着的林子之,内心是那么的无助。 “鹃儿。你看林教授的脉搏还是跳动的。”尹如烟又一次说道。这是她们守侯林子之的支柱。 “哎,我知道。”沈鹃儿垂头答道。 “鹃儿,来说说看,”尹如烟良久提说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林教授的。你又到底喜欢他什么?” 沈鹃儿看见尹如烟疲惫的笑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想她是想使彼此振作起来。才回道,“我是在剧场上看见他的时候就开始对他产生了敬仰之情。接着又读了他写的许多文章。慢满的就开始关心起他来。后来我还经常去听他的讲座。选修课也跑到他的那里去听。然后就真的被他的气质打动了。我想他身上的那些孤高清淡和文雅不羁的品性是许多男人都不具备的。和他相比,每一个人都显得粗鄙庸俗。相形见绌。” “想不到你对他还这么有研究,”尹如烟笑道,“和你一比,我竟是庸俗的多了。说实在的,我一开始是被他的模样吸引过去的。当我第一眼见到他,便觉出他的与众不同,想天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了。他虽然不再年轻,但他的面容依旧那么俊秀,像一汪微风徐徐的湖泊。而我就是那个临水照镜的人。看见他,就觉得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说着,尹如烟又望了望躺在床上的林子之,望着望着就泪如雨下。可是他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她的生命里的那汪湖泊,将要干涸了。她会失去他,也会失去她自己。 沈鹃儿见尹如烟泪水涟涟。才劝她,说你也别再伤心了,乱世如此,又不是人能改变的。然后见尹如烟停了流泪。她对沈鹃儿说你去买点东西回来吃,我们还没有吃晚饭呢。沈鹃儿也觉得饿了,才让尹如烟守着林子之,自己则出去买吃的。 漆黑的夜没有一丝月光,只听见风声鹤唳,楚楚吓人。尹如烟坐在林子之的身边。她又一次望见烛光里他的面容。那烛火不知怎么的,摇摇曳曳,像是催人奋进。尹如烟见沈鹃儿出去许久,才慢慢地靠近林子之,两只手摸着他身上的伤痕,摸的自己的心都痛了。忽然的,她的双手摁住林子之的脖子,使劲往下按。林子之的手脚立即抖动起来。 眼看林子之就要没命了,才忽然听见有人大喊,“如烟,你要做什么。”沈鹃儿撞门进来,见尹如烟双手紧紧地按着林子之的脖子。林子之的身体剧烈挣扎着。沈鹃儿差点吓晕了过去,直接扔下手上的东西跑过去拉尹如烟的手。却见拉也拉不动,沈鹃儿才抓起尹如烟的衣袖使劲咬了一口。尹如烟不迭缩回手,把林子之放开了,又见林子之在剧烈地咳嗽。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林教授死吗?”沈鹃儿抱住尹如烟的身子不让她再动。一边又问尹如烟这是什么意思。 “鹃儿,你放开我。我要他死。他死了就不用留在这个世界上受人欺辱了,不用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了。我是宁愿看到他死了也不愿看见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受罪。”尹如烟哭道。 沈鹃儿也哭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又那么能这样想呢?如果林教授死了,那我们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而且你这样做,真是比他们那些人还要残忍。 “鹃儿,林教授他是不能活的。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容不下他了。他活着一天,就要多受一天的罪。他不能再这么受罪了。你来看看他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哪里还像个人,哪里还有做人的尊严。如果我们是真的爱他,就该让他死。”尹如烟说完,已经是热泪盈眶。 沈鹃儿却依旧紧紧抱着尹如烟不放手,“我没有你那些歪道理。我只坚信,林教授他不能死,就是不能。是的,虽然他现在身处困境,虽然他现在处处受人欺辱,可是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是别人强加给他的。这也只能说明他的命不好,注定会遇上这么一个劫难。但这又怎么样呢?他自己尚且能高昂着头颅活下去,你又凭什么要他死。再说这个世界上受罪的人也不只他一个,比他惨十倍的人还有呢。那些人都还坚强地活着,林教授不过是受了些皮肉之苦,怎么就至于活不下去了。” 尹如烟原是一时头昏,现在又听了沈鹃儿这般劝导,心下渐渐明朗起来。只是沈鹃儿依旧还是抱着她。“如烟,你再也不要做傻事了。这个世界虽然肮脏的承受不起林教授的清明。但我想林教授还是有活着的理由的。如果我们真的对他好的话,就应该好好地保护他,让他活着。”尹如烟才怅然若失,抱着沈鹃儿又哭了一回。 此时,因为尹如烟,林子之也被闹醒了。他两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阁楼木板,似乎很奇怪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方又听见沈鹃儿和尹如烟哭喊了一阵。又见沈鹃儿走过来,问自己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哪里。他才一转身,不由一阵剧痛,伤口被擦出血来。尹如烟也马上过来掀开林子之的被子。见他的手正摸着一处伤口,估计一定是很疼。 “林教授,你先别动。你全身都是伤。”尹如烟低声说道。林子之果然就不动了。然后沈鹃儿将刚才买来的食物给林子之吃。林子之并不张口。两人又劝了一回,才见他望着她们,依言张开嘴,吞咽着。油汁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尹如烟又给他擦拭一翻。 接连几天,尹如烟和沈鹃儿一步不离地守在林子之身边。接着有一天,周忆也找到了这里。看见躺在床上的林子之,才又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尹如烟和沈鹃儿都不说话。周忆也大概猜到了。其时,林子之的伤也渐渐好起来,过了几天,就能下床走路了。 然而,更大的灾难又来了。 才在林子之能独自起居的第二天,就有一群人跑来,点名要林子之出去批斗。林子之几乎是被他们架着上了批斗台的。尹如烟和沈鹃儿急急地跟在后面,却被人拦在了台下。 “你们不能这样对他。他还有伤。”尹如烟在台下喊道。 “你老实点。是不是也想上去挨斗啊?”一个高大的男生恶狠狠地告戒她。 果然,还没有等到批斗会结束,林子之便瘫倒在了台上。那些造反派硬说林子之是故意的,才又踢了他几脚。挨到批斗会结束时,林子之又昏了过去。尹如烟,沈鹃儿和周忆三人一起把林子之抬回了陈园。刚见林子之睁开了眼,又有人来说这几间房子已经被封为关押林子之的牛棚,其他无关人等一律不得擅自闯入。说着便把三人赶出了房子,把林子之睡的那间屋子锁上,中间也就是外间大厅里留两个红卫兵监守着。 尹如烟等人怎么求那两个人他们也不开门,说这是命令。尹如烟问这是谁的命令,却是不用问也知道的。可恨林子之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无人照料,该怎么办才好。他们到底要把人关多久才完呢。 好在林子之并没有怎么样。等到中午送饭来时,尹如烟在窗户外见林子之还好好的坐在床边,暗暗放了心。再把送来的饭菜交给守卫员,再由他们送到林子之。尹如烟只通过窗户口看着林子之,鼓励他吃多一点。但几乎每次她送来的饭菜最后都会剩一大半。尹如烟不由担心起来。照这样下去,他是会不行的。 正是十二月份,天寒地冻,冷飕飕的,像刀子一样。尹如烟每天都要跑到陈园去给林子之送饭。虽然他们不一定会让她进屋去,但她总要守在窗外看着林子之,随时关注着他。 也有时,逢到好心的守卫员值班。那两个人便会偷偷放她进去。以此,她不但能看清林子之到底怎么样了,还可以把林子之换下的脏衣服拿出去洗净晾干。等下一次有机会进去的时候再把衣服交给林子之。 可也有时会碰到十分玩劣的守卫员。那些人连饭菜也不给她传送进去,还说什么饿死了林子之这个反革命分子,他们就可以不用在这里守门了。 第45章 然后有一次,有两个男守卫员竟放尹如烟进去。尹如烟才没有走几步就被他们抱住了。尹如烟不由大声尖叫起来。接着就有一个人用一块布封住她的嘴,另一个则紧抓住她的胳膊直往桌子上摁。然后一人开始解她的衣服,口中说道,只要她听从,那她以后送东西来时都可以放她进去看林子之。 尹如烟拼命反抗,用力踢了那个拉她裤子的人一脚。那个人很是恼火,上前就给了她一巴掌。接着就又撕扯起来。尹如烟的手脚都被人抓紧了,才心中一寒,狠命地用头撞桌子,撞的桌子咚咚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人压了上来。尹如烟几乎窒息了过去。 然后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走了过来。她身上的那个人被拉走了。抓她手的人也放开了她的手。尹如烟才赶紧逃起来,整好凌乱的衣袂。抬眼见是林子之正提着一人的衣领往后拽。忽然,另一个绿衣男子举起了一根横杆直直往林子之背后一击。林子之顿时放开手中的人用手去抚住自己受了打的部位。接着,那两个人一起攻击林子之。又是用棍打,又是用脚踢的。 眼看林子之就要被他们打死了,他的身前流了一大片的红色和黄色的液体。他的一只手护着头,另一只手则捧着肚子。尹如烟忙惊醒过来,上去拉那两个人,拉也拉不动,就自己扑向林子之,全身抱着他保护着他的身体。反正不管怎么样,他们再也踢打不到林子之了。那两人也不管,见踢打不到林子之,就抽皮带往尹如烟身上打去。 “住手。”正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了。正是沈鹃儿和周忆两个人。原来她们见尹如烟来了这里很久,也就找来了。才在门外听见里面打骂的声音和尖叫的声音忙闯了进来。那两个打人的人见有人来了,也被震慑住,两人使了个颜色,便出去了。 迷糊之中,尹如烟觉得被人扶了起来,睁眼看见沈鹃儿,又见林子之也被人扶了起来,扶他的人却是周忆。他们把自己和林子之扶到里面的那间屋子的床边坐着。再说林子之被人打的鼻青脸肿,一只胳膊还在流血。沈鹃儿忙撕下一块床单给林子之包扎住。 尹如烟倒没有受多大的伤。她见林子之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再也顾不得什么。她紧紧地把林子之抱在怀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先去看看医生吧?”周忆在一旁提议道。不知怎么的,他见尹如烟那样死死地抱着林子之,又见她那样的哭喊,心中也是伤痛至极,忍不住流出泪来。 “我们不要看医生。我们要一块儿死。”尹如烟大声哭叫道。 “如烟,你不要这样。你先冷静一点。”沈鹃儿见尹如烟那样抱着林子之,她也不好查看林子之伤的怎么样了。 “我怎么能冷静。你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样打人的。”尹如烟颤声说道,“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们不活了。这个世界留给你们,我们不要了。” 沈鹃儿和周忆都对尹如烟没有办法。且见她那样行事说话,两人不免着急起来,劝慰了许久,还是见尹如烟要死不活的。而她手里抱着的林子之也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像个幼儿似的任凭尹如烟怎么把弄也不反抗。 “如烟,你快放开林教授。你让他休息一下。”沈鹃儿再次说道。 “不,不,我不放。我再不让你们打他了。我要保护他。呵。你们要打就打我好了。来啊!来打我啊。你们休想再打到我的林教授了。打不到了。”尹如烟已经是涕泪模糊,分不清眼前的人了。 尹如烟越说越离谱。沈鹃儿和周忆都被她的行为吓着了。“如烟,你可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吓我们啊。” 正待说时,又见外面有一行人急急地走过来。原来刚才那两个守卫员去搬救兵去了。他们一来,整个屋子像要被震塌了似的。只见领头的一个女红卫兵大声质问,“是谁这么猖狂,敢破坏我们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就是他们几个。”刚才那两个守卫员指着沈鹃儿等人说道。 第十五章厮打(上) 第十五章厮打(上) 第十五章厮打 沈鹃儿这才看见领头的那个女红卫兵正是周忧,便也不卑不亢地说道,“刚才他们两个在打人,被我们制止了。这也不是什么破坏革命的行为。” “怎么不是,”周忧气势汹汹地说道,“这些牛鬼蛇神就是该打,多打才能根除他们身上的那些有毒的思想。你们这样包庇他,就是与无产阶级革命作对。罪加一等。” 尹如眼的心像掉进了火坑里一样。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先是她的手脚指头,一根根的坚硬起来,直勾勾地往手心里掐。然后是她的脸,血涨着,像要渗出来一般。接着是她的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要碎掉似的。 还没有等人反应过来,只见两个女人厮打在了一起。先是一个女人扑向另一个女人,死死地拽住另一个女人的身体。然后是另一个女人也回头就抓住这边这个女人的头发,拼命地拉扯。两人摇摇欲坠,从门内一直打到门外。接着见有人的鞋子掉了,有人的衣扣掉了,有人的衣服撕了一道口子,有人的头发掉了一撮。最后是什么也不再掉了。因为两个人掉到了地上。 只见她们从这边相拥着滚到了那边,又从那边滚回这边。中间有许多次头撞头的声音,也有几次头撞胸或手锤背的声音。接着是尖锐的嘶喊声。一人将另一人的手划破了,流出血来。又有一人把另一人的肩咬伤了,也流出血来。 众人见这两个人没了命的厮打,都不敢上前劝架。或者是也有人被这样的场面震慑住了,惊的目瞪口呆。还有些人又是不得不袖手旁观,看着她们那样努力地打架,根本容不近身去劝阻。只能干干的看着。 一会儿打架停顿了一刻。等有人想去劝阻,却又见那两个人扑打在了一起。一人拽住另一人的衣襟往地上蹭。另一人却翻身起来把对方打倒然后坐在对方的身上不住地打耳光。如此反复,打的彼此脸青鼻肿,头破血流,还不罢休。 又过了不知多久,才见两人不住到喘气。此时早有另外两人上去劝架,每人个抓住打架的一方,不让她们打。这场打斗才算结束。 “放开我,鹃儿。你放开我,让我打她。”一人气喘吁吁地叫道。 “你不要这样,如烟。你这样做只是在伤害自己。”沈鹃儿双手紧紧抱住坐在地上的尹如烟。她见尹如烟的头发乱七八糟的散落开来,还沾着泥土,又看见她脖子上横七竖八地划了许多鲜红的血迹。在见她的衣裳也已经撕破了好多处。 此时,那边劝架的人也正拉着对方的手大声说道,“忧忧,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你看你都把如烟害成那样了,你还不罢休。” 周忧哪里听劝,只一心想挣脱自己被拉住的手。但因为刚才和尹如烟打架时耗费了太多的力气,并不能轻易挣开来。只见她大声喊道,“周忆,你这个懦夫。你还不快放开我的手。怎么,我打她,你就心疼了。你心疼她。你宁愿心疼她也不愿心疼你的妹妹。你看看我身上的伤,你看看我的衣服,你看看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脖子,我的头。我被别人打了,你还要抓着我的手,要让别人来打我。好啊。你让她过来打我。你让她打死我算了。” 周忧气急地哭喊着。尹如烟此时也正想挣脱沈鹃儿在歇斯底里地大声嘶喊。一时间,两人的哭声此起彼伏。 “周忆,你这个无能的懦夫。你这个败类。你真是丢尽了我的脸。你还以为自己得到了宝。像个摇尾巴的狗一样向别人摇尾取怜。你因为她是宝,哈哈,真是讽刺,谁不知道她是个不要脸的破鞋,没人要的烂货。你喜欢这样的贱人,你竟然喜欢这样的贱人。哈哈,她就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周忧越骂越狠,越骂越难听。一些肮脏恶毒的字眼从她的口中骂出来。所有人都被她怔住了,包括沈鹃儿和尹如烟。尹如烟见周忧那般疯狂地咒骂,反而无话说了。 “你给我住嘴。”周忆想不到他的妹妹竟会骂出这样市井粗俗的话语,不由抬起手,蓦然地打在周忧的脸上。才见周忧刹时停顿下来。她呆呆地坐在那里。那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竟半晌也觉不到疼。她怔怔地望着周忆。然后见她的脸上划下两行长长的泪水。那泪水与她脸上的伤痕黏在一起,整个脸都浸的红红的。 “你打我,你为了她打我。”周忧低声哽咽道。这一巴掌,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尤其是坐在周忧对面的尹如烟和沈鹃儿,更是看的清清楚楚。两人惊讶地看着周忆,也是不相信他会打人,而且打的人是他的妹妹。固然尹如烟觉得周忧该打,但见打人的是周忆。她也安静下来反思自己的行为。 “你们,你们跟着我是来做什么的,还不赶紧把他们给我抓起来。”周忧恼羞成怒,大叫起来,对着站在一旁围观的红卫兵大喊。那些人都畏惧她,忙依言各分几队,把周忆,沈鹃儿和尹如烟三人抓住。 “哈哈。你们还想怎么样,我看你们还想怎么样。”周忧仰天大笑一阵。然后见她一手撑腰,一手指着周忆等人说道,“好,我现在就让你们看看,到底谁比谁狠,谁比谁痛心。” 只见周忧跑进屋去,转身进了林子之的房间。出来时见她手里拉拽着林子之。她把林子之推到众人中间,又一举将他推倒在地。 “好,好,好。我现在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的厉害。我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作痛心疾首,丧心病狂。” 第46章 说完,就见周忧从地上捡来一块石头。她走到林子之身边蹲下,一手按着林子之的一只手,一手举起石头往林子之手上狠狠地捶了下去。 “啊!”接连几声啊。林子之大叫。尹如烟等人见状也大叫。一时,只见林子之的手指被石头捶断了一根。也不等她们喊出不要这句,就又见周忧举起石头往林子之手上砸去。 两根手指断了或是碎了。眼见周忧又要往林子之手上捶去,只听周忆大喊一声,“你住手。”一边又见他闭上眼睛大声叫骂自己道,“我周忆就是个懦夫,是个败类,无耻之徒。我喜欢尹如烟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说什么对她对她有爱,其实是冲着她的美貌。我是个瞎了眼烂了心霉了肺的好色之徒。我不配,也根本没有爱过尹如烟,我不爱她,我不爱她,我不爱她。”周忆也像刚才周忧骂尹如烟时那样不停地咒骂自己,引的旁人都错愕不已。 周忆一边骂自己一边又流出了眼泪。那泪水肆无忌惮地淹没了他的整个脸颊。什么天长地久,什么坚贞不渝,在他那里全都变成刺伤自己的利箭。所有从前与以后也在这一刻成了刻骨铭心的疼痛。 周忧见周忆那样地叫骂自己,也停了手站起来。她走到尹如烟的面前,笑道,“听见了吗?你这个贱女人,你就等着烂掉吧!你还想勾引谁,你勾啊。”说着又向尹如烟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然后周忧又走到沈鹃儿身边,依旧笑着问道,“沈鹃儿。我以前对你不错吧。可你却要背叛我。你真是太让我伤心了。你来告诉我。她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和她在一起。你说啊?” 沈鹃儿刚才目睹了周忧用石头砸林子之的手,已是悚然。这回见周忧像个疯子那样逼问自己。她也是怯怯地望着周忧,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善良,美丽,大方,高尚,又有才华。”沈鹃儿反而镇定地说道,“怎么样,她的这些品质你都没有。不但如此,我喜欢和她在一起而不喜欢和你在一起,是因为她不像你那样自私,小气,刻薄,心胸狭窄,容易妒忌别人。你和她相比,简直就没有可以比较的地方。” 周忧听见沈鹃儿这样说她,更是心如刀割。她几乎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了。“我自私,我小气,我心胸狭窄容易嫉妒?是啊。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可是你们又想过没有奇--書∧網,你们这样说是不是太没有良心了。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你们一手造成的。我做的好事,你们不看见,我说的好话,你们不听见。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你们却总是往她那里去。我一心想要讨好你们,为你们付出一切。可你们呢。你们还不是照样的视而不见。不但如此,就连我自己的哥哥,也说她比我好。你们连着手来孤立我,冷落我。就算我有什么好处,你们照样也还是不觉得。” “你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总是一心一意为你们,可你们呢。你们就那样的看不起我,你们那样对我。——”说着说着,周忧已经哽咽的泣不成声。难以遏止。她的脸上净是眼泪和血迹,又兼着她悲哀和生气时的表情,使她整个面目都看起来狰狞可怖。 “可是我们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沈鹃儿自是辩道,“我们并没有要孤立你的意思。反倒是你,从一开始就对尹如烟有偏见。而且,你还总是一意孤行,把自己的好恶强加给别人,要我们也要跟着你一样。你从不考虑做事的后果和可能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你伤害了如烟那么多,可你却还说自己有理,这难道就是你所谓的对我们好。” “你还说,”周忧泪水模糊地叫道,“如果不是你们一起疏远我。我会变成今天的样子?我恨她,也恨你们。是你们毁了我。为了这个恨,我成了你们眼中自私小气心胸狭窄的模样。你们跟她好吧!我会让你们也知道什么是恨一个人的滋味。我要让你们恨我。你们恨我恨的越深,我就越觉得解脱。这是你们自找的。” 说着,周忧便命两个人把林子之押回屋中,另外把尹如烟也押进另外一间屋子。三间房子一左一右把两人都关了起来。这样,当她们折磨林子之的时候,尹如烟也能在另一间屋子里听见。 “你这个恶魔。你不得好死。你给我听着,我会恨你到永远。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尹如烟被人关进屋子时大声尖叫道。 “那你就恨吧。我正求之不得。”周忧洋洋自得地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就是喜欢别人恨我。你们越是恨我,我就越高兴。”说着又命令人严加看管那屋子里的两个人。不得放他们出来。 “你这个魔鬼,”沈鹃儿也大声呵斥道,“你这样做迟早是要遭天谴的。你别以为自己有权有势就可以这样为非作歹。总有一天你会被雷劈。你会遗臭万年,永远受人唾弃。” “哈哈。那又怎么样。即使我死的再怎么悲惨。那时我早就看见你们一个个伤痛欲绝的样子感到很满足。我曾经可以看见你们像现在这样一个个陷入痛苦的深渊爬不出来。我高兴啊。”接着周忧由道,“过去那些我给你们精心编排的剧本你们觉得怎么样。够你们演出时荡气回肠惊心动魄泪流成河的吧。哈哈。你们等着,好戏还在后头呢。我劝你们还是留着点眼泪到高潮来到的时候再用吧。省的到时候两只眼睛欲哭无泪,让我们这些观众吐场。” 沈鹃儿已是无言以对。再说周忆因为刚才一连串的自骂挽回了林子之剩余的手指。此刻他也是神情恍惚。又见尹如烟也被关了起来,更是销魂落魄。只见他双腿一屈,向着周忧跪了下去。 “忧忧,我求求你,求你放过如烟和林教授吧。我求求你。”接着又见周忆给周忧磕头,他拉着周忧的衣角声色凄凉地说道,“你放过她,只要你放过她,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我给你磕头谢罪。是我错了。我错了。” 周忧见周忆跪在自己的面前,一时也怔住了。“她是你什么人。你为了她竟然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你这个样子,要我怎么样。你要让别人来骂我,指戳我的脊梁骨,说我连自己的哥哥也不放过。你真是让我没有立足之地啊。” 说时,周忧手捂着鼻子径直匆匆地往外离去。周忆依旧跪在地上,愣愣的。沈鹃儿也被人放开了。她跑过去拉住周忆,要他起来,可周忆却依旧固执地跪着不起。沈鹃儿也拉不动他,只好说道,“周忆哥哥,你不要这样子,你这样让我们看着很难受,你知道吗?” 然后,陈园里飘起了雨。冬天的雨,阴冷而缠绵。 尹如烟被关进屋子里,沈鹃儿跑到她窗前不住地劝她要放宽心,再不要乱想,不要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尹如烟趴在窗户上,默自流泪。沈鹃儿说的话她自然也是想的到的。不管怎么样,她都不会去寻短见。就是死也放不下那口气。何况她尹如烟也不是寻短的人。她现在最担心的人还是林子之。 “鹃儿,你去那边的窗户上看看林教授现在怎么样了。”尹如烟安静地说道。刚才那一幕情景又出现在她的眼前。林子之的手指断碎的那一刻,她的心也随之破碎了。那是真的痛心,真的疾首。 一会儿沈鹃儿走过来对尹如烟说道,“林教授现在还趴在地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但可以看见他的一只手在流血。因为那血已经流了许多在地上。” 然后,沈鹃儿又跟那两个守卫员交涉,“刚才的情景你们也看见了。如果你们还坚持这样为虎作伥,只怕天也容不了你们。”那两人自然也为刚才的那幕情景震昏了头脑。但是畏于周忧的权威,两人还是不敢放沈鹃儿进去。 无法,沈鹃儿只能罢休。回头又见周忆还跪在地上淋雨,不由又上前去拉他。一边劝说道,“周忆哥哥,你不要这么没骨气了。快跟我回去吧。你这样跪着不起要如烟一直看着。她是会心疼的。” 谁知周忆竟像是个木塑泥胎,对沈鹃儿的话并不听见。沈鹃儿叹气而走,想他们两兄妹一个这样一个那样,可见天意弄人,并不是人能改变的。沈鹃儿回到宿舍把尹如烟的席被收拾好一并送到陈圆里来。那两个守卫再是狠心也不得不把东西送到屋子里的尹如烟手上。 这个夜晚,尹如烟就睡在陈园里的那一间屋中。原先这个屋子是陈放书籍和资料的。自造反派洗劫后,如今屋中只留有空空的书架和两张书桌。尹如烟把两张书桌拼凑成一张床,铺好席被,倒刚好可以睡下一个人。 但尹如烟并没有睡。她趴在窗户上,看见窗户外漆黑的夜色,习习的压过来。外面又还下着雨。屋檐上落下一行行雨滴敲打在沟渠里的沙石上,发出劈啪的声音。她的心也跟着被雨水打乱。一边为还跪在雨中的周忆担心,怕他被雨淋出病来,一边又为断了手指的林子之难过,想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第二天,沈鹃儿一早赶来了看尹如烟,且说尹如烟也正巴望着光明的到来,一见那边的一个身影朝这边过来就知道是沈鹃儿。才活动起来。沈鹃儿问她怎么样了。尹如烟回答很好,只是昨天和人打架受了点伤,隐隐作痛,但不碍事。 沈鹃儿才知道尹如烟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才那样说的。她早预备好了一瓶子治皮肤伤痕的药,从窗外递进来,要她拿着。尹如烟便想着林教授,他一定伤的不轻。 “你别再多想了。林教授的那份还在这里呢。”沈鹃儿说着又给尹如烟看了看。 第47章 原来她昨天晚上连夜到医院买药。治疗骨头跌伤打伤和皮肤划伤撕伤等各类医药,贴的,外敷,口服,真不少。尹如烟再不怀疑她的细心,兼觉得自己行动不便,把身上的钱和票子钥匙统统交给沈鹃儿,要她帮忙打理林教授和自己的饮食。 “都要你帮着做这些了。”尹如烟说道。 “你放心吧。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再不分你我的。”沈鹃儿答道。 尹如烟自然觉得很安慰,但随即又问沈鹃儿,“你虽然买了药,但不知道能不能给林教授用上。如果你单把药交给他,他可能是连用药的力气也没有了。如果要你亲自给他用,又可恨他们不会放你进去。” “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问题。”沈鹃儿说道。接着那沈鹃儿好说歹说,终于说动那些人。且也是有规定的,每天吃饭的时间,可以放林子之和尹如烟到外间屋子来吃饭。就是吃饭的时间,沈鹃儿给尹如烟送饭,且那两个守卫把沈鹃儿锁进屋子,等下一班人来的时候才放她出来。以此,沈鹃儿可以与尹如烟在屋中见面。她们走进林子之的房间,一起照看林子之。 林子之果然受了很重的伤。沈鹃儿和尹如烟进去时,见他正躺在床上,身上有几处被打伤的印记,有些已经淤烂,还有几处破口,露出青紫色的腐肉。全身上下几乎体无完肤。尤其又见他的那两只被砸伤的手指,皮开肉绽,已经开始溃烂生脓,且不知他的手指是断了还是碎了,只见和其他的手指对比,垂在手掌上,让看的人触目惊心。 第十五章厮打(下) 第十五章厮打(下) 沈鹃儿和尹如烟给林子之先用酒精擦洗净伤口,然后上了药,用纱布包扎好。折腾了将近一个中午才见他一副斑斓的的模样。沈鹃儿给林子之一口一口地喂饭,尹如烟也在旁边胡乱吃了几口,过来帮着一起给林子之喂饭。再看看林子之现在已经完全像个废人了。他见有人伸着一调羹饭过来,就知道张口接,咀嚼着往口里咽。但见他的眼神无光,见人都是恍恍忽忽,行同无物。 尹如烟见林子之的这副模样,便在心中暗暗发狠。她一千次一万次的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林子之会好的。越是这样想,心中反而明朗,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整个人也就变的坚忍和无所谓。 到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尹如烟关了几日就又被放了出来。问那些守卫是怎么回事,他们只说这是上面的意思,其他的什么原因不知道。尹如烟和沈鹃儿都猜想,也许是他们觉得平白地关着一个女学生是没有道理的,理亏了才放她出来。 然而尹如烟虽然被放了出来,林子之却依旧被关在陈园里隔离。两个女生还是要每天三餐地往陈园去。竟也奇怪,那些守卫好象也动了恻隐之心,放风的时间比以往长了许多。上一班人去了好久下一班人才开始来开门催促两个人离开,中间有时可以达两个小时以上。于是,尹如烟和沈鹃儿能关照林子之的时间就又多了许多。 但即便如此,林子之扔处于伤病之中。他身上的伤好的很慢,且又经常发炎,涂上消炎药也不大见效。还有就是他的两只手指等尹如烟给他换药时,发现还是和上次一样,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为此她和沈鹃儿还到医院专门问了怎么治骨头损伤的病,试了几次药,依旧无奈。 再说除了身体的伤痛之外,相比而言,林子之精神上受到的创伤更是令人担忧。林子之几乎和以前完全两样了。他简直成了个木偶人,话也不会说了,问他什么都不答复,只知道恩啊的点头或摇头。给他喂饭他就接,给他换衣他也知道伸手,扶他到马桶边方便他也不反抗。总之是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而当没有人告诉他时,他什么也不会做,连流出口水也不知道擦拭一下,好象把之前的生活记忆从大脑里全部清除了一样,完全处于痴呆的状态。 尹如烟和沈鹃儿只能暗自流泪。好好的一个人如今已经变成了这样子,由不得两人不心灰意冷。但凡上天有好生之得,可如今眼睁睁地看一个好人变成废人,难道上天眼睛是瞎的看不见了。 虽然有恨,但尹如烟和沈鹃儿对林子之的关心却并不减退。她们反而比以前更关注林子之的状态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都花费在了林子之的身上。除了给林子之送饭时和林子之在一起以外,当守卫员不让她们进去的时候,她们也会受在窗台边看着林子之。也有时候有守卫员不忍,竟偷偷放她们进去,如此守卫员倒成了把风的侦察员了。两人自是感激不尽。 尹如烟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林子之。她预料不出以后会怎么样。只觉得能像现在这样守着他,已是莫大的恩惠。天长地久不是她所能拥有的。她现在也不怎么痛苦,除了偶尔见林子之的嘴角流出口水而他自己却浑然不绝的时候,才阻也阻不住,心肠一波又一波地抽动着,好像要断碎一样。 到了冬天最为寒冷的时候,西北风呼啸不止,从西吹到东,从北吹到南。天地都被吹乱了,浑浊一片,分不清了东南西北。 夜晚惊醒,听到外面的风声,风声里还似乎夹杂着人在哭喊的微弱的声响,尹如烟的心又扯痛了起来。发现沈鹃儿也醒了,听她问道,“如烟,你没有睡着吗?” “哎,我被外面的风声吵醒了。” “如烟,你说林教授会不会是疯了或是变成了白痴。你看他那样子,有时醒有时不醒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担心。” 尹如烟一怔,她连日来担心的一件事终于被沈鹃儿说破。虽然并不吃惊,但当她听到时心中还是忍不住悲戚起来。沈鹃儿也哭了。尹如烟从床上起钻到沈鹃儿的被窝里抱着她一起哭了起来。细碎低吟的声音在这样寒风肆虐的夜晚听来别样凄楚。 像鬼魂的惨嚎。 “鹃儿,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现在已经是心力交瘁了,别的什么一概不管了,只想一直守着林教授,希望他能好起来。可是,可是他却依然那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真怕,真怕他会——” 沈鹃儿也抱着尹如烟,并能感受到她的内心波澜起伏的跳动。她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么担心呢。“如烟,我也和你一样,心都快痛死了。没日没夜,只要一想到林教授现在的样子。我就忍不住伤感。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你说我们还有以后吗?” “有时候我还想,如果当初我们都没有遇到林教授他这个人,你说我们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情形。或者说,如烟,我们为了林教授这样的痛苦,我们到底值不值得?”沈鹃儿哭道。 “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尹如烟坚定地说道,“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什么都会改变,什么都回失去,会一去不复返。可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只要林教授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会好好地爱护他。他活一天,我就跟他一天。就算到了有一天真的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我也不会后悔曾经为他做过的一切。这个世界原本就有太多的难以割舍,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太多我们放不下却又留不住的人和物。我们的一生,说短也短,不过匆匆几十年的时间,转眼也就过去了。可到最后,当我回想起曾经走过的日子,曾经的不顾一切的爱恋的人,想起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再说一生也是长久的。这么一年半载的时间在我们人生里根本算不了什么。然而,就是这样一年半载的时间,却已经影响了我们一生。它是一种见证,见证我们曾经这样爱过,曾经为他疯狂过,为他生死相许而无悔过。 “等一百年以后,我们都不在了,甚至连姓名也会被世人遗忘。可是我们自己不会忘记。我们一定会在几十年后的某一天记起我们现在所做的事。会记得某年某月,我们曾经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看见他,守护他,也就无憾了。到那时,你也不会问我这样做是不是值得。而我也不会。因为爱一个人没有不值得这样的问题。” 然而沈鹃儿却依然耿耿于怀,她辩道,“虽然你说的没有错。一百年以后,我们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但到那时,我们也许会因为现在这么做是幼稚的,就像我们小时候曾为了得到某个玩具而不惜一切。但结果呢。得到了又怎么样,高兴一会也就忘了,得不道又怎么样,大哭一会也就不记得了。你说我们当时是不是很傻。放到现在,我们为了林教授,拼死拼活,可结果呢,我们还是留不住他,看见他那样一败涂地,不但我们自己难过伤心,连林教授也得不到解脱。你来说说,等以后我们回忆起今天的所作所为,又会怎么去看待我们现在的自己呢。会不会觉得很可笑?” “就算是吧,”尹如烟也反驳道,“可是每一个年龄都会有各自不同的需求。就像小时侯为了某个玩具而哭闹一场。那亦是我们成长时候必须经历的。就像我们现在为了林教授而执迷不悔,亦只是因为我们需要爱他。我们的身体有一种需要释放的激情。而且,鹃儿,一旦我们喜欢上了林教授,就再不容许我们有反悔的余地。” 沈鹃儿却依旧不是很认同尹如烟的说法,虽然她们在很多地方的想法都相似,但在这样的问题上,还是有各自的分歧。她说,“如烟,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实在不忍心见你为了一个林教授而把自己都迷失了。不错,我们是爱他。但这份爱从本质上来说是不存在的。它或许只是我们的一种敬仰和崇拜。 第48章 可这却不能和爱完全等同起来。女人说爱男人,大多也是因为仰慕那个男人。但事实上,男人不过是一面镜子,反射出我们自己的样子。我们最终喜欢的其实还是那样一种照镜时的感觉。 “特别是在革命爆发以后。林教授被推上了批斗台。然后又是劳改,又是游街,又是现在被关起来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由不得想自己过去喜欢的人原来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他和平常的人一样,当被人迫害时是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任凭别人对自己拳打脚踢的,只能无可奈何地忍让。而我之前因为对他的爱,也不过如此,在林教授这面镜子面前我看见了我自己,可是现在这面镜子已经破碎了,我再也看不清自己像什么样。对他的爱,也就这样一点点被别人敲碎。到最后竟一丝不剩,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照镜子的感觉了。所以现在我不断地问自己,我是否真的爱过林教授。或者那样的爱到了现在是不是已经变质,成了怜悯同情或是伸张正义的工具。 “想来想去,最终明了。就算那真的是爱。那这份爱情其实也很微小,只是我以前还一味地自欺和盲目肯定。非要等到革命爆发,要别人将这些天真无邪和年幼无知一并还原。人被打翻,爱被终结,就是如此。” 沈鹃儿低声说着,“而你是不同的,如烟。你是一枝傲然独立的梅花,不相信寒冷,所以敢迎头挑战严冬,所经所历,只知向前,不问结局。你是这样的让我钦佩。有时候我想,林教授只是你我之间的一个渡口。我涉水泅渡,接近你。我一向因为你而爱他。你懂我的意思吗?即使来人不是林教授而是张教授李教授,对我而言,都没有多大的分别。只要你喜欢,所以我喜欢。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第一位的,如烟,你才是我真心喜欢过的人。因为你,我才想着喜欢上了林教授。爱情亦只是友情的附属品。所以在林教授被打倒以后,见他受罪,又见你伤心,所以我也伤心,见他被人欺辱,见你难过,所以我也难过。你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我为了他和你也可以不顾一切。尤其是当你被周忧关起来时,我也感觉像被关起来了一样。那些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我为你们操碎了心。 “我是说我要说的是我爱他,但更爱你。” 沈鹃儿的话流入尹如烟的心中。在这样寒冬黑夜里,更觉得什么叫做温暖。尹如烟才紧紧地抱住沈鹃儿的手,轻轻地捂在自己的胸前。她的心被她的热情哽住了,说不出话了,但仍能感受的到。她的今生,有一个林子之和一个沈鹃儿就已经足够。 第十六章伤别(上) 第十六章伤别(上) 第十六章伤别 告诉我,娟儿,昨夜那只不过是一场梦,你说的都不是真的。 是的,那是一场梦,所有以往的那些事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如烟,我们尚在梦里,我们出不去了。 翌日,晨升的阳华映在碎花窗帘上,随风而动,摇摇曳曳。那样子,仿若旧时的回忆,楚楚可怜。只是不知道,那些往事,为什么总是那么沉默,那么暗淡,像是江湖不忘的样子。现在,沈鹃儿出门去了。尹如烟独自躺在屋中,恹恹的神态,看着那些明媚的光芒,如同隔着几世的光阴,想不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想,怎么现在只留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别的人呢?他们都去哪里了啊?伸手触及的全是悲凉。 转眼,一九六七年已到。这年年初,全国的文化大革命热潮再度高涨。先是大批大批的红卫兵到祖国各地大串联,接着便有上海市造反派王洪文等人夺了上海市政府的权。至此全国的革命小组在各地的夺权运动纷纷展开。这就是所谓的“一月风暴”。 却说林子之被周忧打断两根手指头后,仍被关在破屋里,伤势日益严重。虽说有尹如烟和沈鹃儿的帮助,却因为伤口总是被感染,一直没有好转的迹象。一时间旧痕添新伤,林子之的那两根断了的手指恐怕再也好不了了。到了这一年的一月,随着寒流的不断侵袭。林子之的整个手掌都浮肿起来。偏偏林子之已经变的麻木不仁,又不知道说疼,尹如烟和沈鹃儿兀自焦急着,却无力医救。后来,林子之的那只手竟已经抬都抬不起来了。 这一天,天上飘起了大雪。皑皑的柳絮般的雪花弥漫在整个雾城的天空。使天地一下子纯洁起来。整个城市一夜间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花。望眼去看,远处近处都是白茫茫的,犹如梦幻的世界一样,让人欣喜的无言和沉寂。 只是大雪过后,天也一下子冷了许多。尹如烟从陈园给林子之送饭出来,浑身颤抖着,回眸身后被积雪覆盖的园子,园子富丽堂皇,如一座绝市的池城。 只是伤寒遍地。 回到宿舍里,宿舍的温暖气息将她裹挟住。她看见沈鹃儿站在窗台边上发着痴,再说沈鹃儿今天去了开会以后,回来时整个人都不像样。尹如烟还因为她是因为天寒受了风寒。所以只让她在宿舍里呆着,连给林子之送饭也不让她去。尹如烟走近沈鹃儿,又一次问她要不要紧。沈鹃儿不答。依旧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世界。那是一个安然沉溺的景象。人生纵使有一百个年头,看遍了一百个春秋,到一百零一年也就再不能见到这样的景象了。 沈鹃儿似乎并没有发现尹如烟的身边,仍旧旁若无人,轻轻地叹息。尹如烟也就不打搅她,兀自静静地观望外面的景象。一树被雪压垮的梨树,一片被风雪雕刻的草丛,一行行雪泥鸿爪的云光,缠绵的寒凉与孤寂,越看越教人辛酸。 此刻沈鹃儿终于回过头来看着尹如烟,欲语泪先流。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流水涔涔。尹如烟才要劝她要注意身体,一时下雪了,人就特别容易感冒。沈鹃儿的泪水更汹涌些。尹如烟被她这样的形容也由不得一阵心寒,想到刚才给林子之送饭时,看见林子之是越发的瘦了。照那样下去,该怎么好啊。 “如烟,我想告诉你。告诉你一件事。你先答应我,你听了不许哭。”沈鹃儿哽咽地说道。她还没有说是什么事,自己就已经泣不成声了。 尹如烟愕然悚然恍然地望着沈鹃儿,“你说吧,我不哭。” 沈鹃儿又是一言不发,低头而去。 临近黄昏的时候,沈鹃儿才又拉住尹如烟的手。尹如烟跟着她,她让尹如烟坐在一边。尹如烟内心激动不安,不知道沈鹃儿这样放不下心地要对她说什么话。 “如烟,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现在心里很难受,”沈鹃儿说道,“可是,我还是应该对你说。”尹如烟眼睁睁地望这沈鹃儿,更是心惊肉跳。 “今天我们队里开会时,我无意中听到有人说,说他们要响应号召,把我们学校的一部分‘犯人’送去新疆的一个农场劳改,让他们接受无产阶级群众的再教育。说是改造思想,其实就是流放的意思。现在他们已经把人员都确定下来了。” “林教授也在其中?他的伤还没有好啊?” “是的,林教授是第一批被选上的人。” “要劳改多久,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十年或是永远?” “我也不知道。也许一年两年,也许要很久也说不定。” “有没有可以改变的余地?” “没有。这是造反派总司令说了的,也就是那个姓周的。” “哦?那他们什么时候走啊?” “就在这个月的月尾,二十几号。具体的还不定。” “可是下个月的八号就是农历新年了。难道年也不让过完吗?” “恩,这是规定,没有人可以改变的。” “新疆很远啊。估计离这里有几千里?” “是啊。山水迢迢。坐火车也要很多天才能到的。” “他们有没有规定不可以带家属同去?” “怎么?” “你知道的。如果可以,我愿意和林教授一起去。” “不可以。这也不是去旅游,这是去劳改,是一种放逐。” “哦?这可怎么才好啊。我想和他一起被放逐都不可以吗?” “真的不可以。” “那他们有没有说在劳改期间可以让他们在过年的时候回家探亲。也就是说有没有假放啊?” “除非是最后被遣送回来。你也知道,犯人是没有人身自由的。” “我们去求他们。” “没有用。我已经求过了。” —— 这一夜,尹如烟睡的很好。雪夜是个让人长眠的好时间。因为寒冷,整个人都被冷的麻麻木木,容易被催眠。而且睡觉时整个人都必须埋在被窝里,由不得人胡思乱想。 一连几日,尹如烟几乎整天都守在陈园里。那些守卫听说要发配林子之到新疆流放,也就不再那么热心地守着不让人进去。反而他们见尹如烟来了,会格外地离开让她进去和林子之两个人在一起。 尹如烟进到关林子之的房间坐在他的身边。虽然林子之依旧一副漠然的表情。她只是静静地守着他。因为林子之的手始终还是抬不起来,尹如烟便只好给他喂饭。一口一口把饭送到林子之的嘴边,见他不开口,她便安慰他,仍一手端着调羹,直至林子之张口接去。也许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被流放他乡,从此颠沛流离吧。也许他又是知道的。但不管怎么样。尹如烟是再不会跟他轻言离别这样的话的。她知道,她跟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十天或者还没有十天。只要能像现在这样,也就足够。 她放下饭碗,仍旧痴痴地望着他,这个她所爱的人眼见就要离开她了。 第49章 她那样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她已经说不动了。一直坐到窗外红霞飞过,寒意降临,天边隐隐的疆城在暮色里埋没。外面有人来催促她。她才依依离去。 然后又是另外一天。 这样的日子了,尹如烟的心里反而如流水般寂静无声。她也不流泪。一滴泪水都没有。至夜宽衣而息,至日穿衣而起,亦不失眠。 这些日子,沈鹃儿也在她的身边。只不过她送尹如烟到陈园就会离开。她不想打搅她与林子之。她要把林子之最后的日子留给尹如烟。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也没有想过为什么。 林子之被押送去新疆劳改的日子正是大寒天,一月二十九号,离农历新年恰好还有十天。前一天傍晚,林子之才终被放出陈园。他有一晚上的时间回家准备行李。第二天七点就要和其他的劳改犯人一起上车送到省里,再有省里和别的劳改犯人一起送去新疆农场。从此放逐天涯,颠沛流离。 然,林子之对自己将要被放逐并无话说。只就回到自己之前的家里。尹如烟跟他一起回家帮着收拾行李物品。虽然林子之能带去的东西并不多。然而尹如烟却照样要小心收拣,生怕遗漏什么。 林子之原来住的家,门上已经上了封条。尹如烟一手把封条撕去。然后又让林子之把钥匙给她,她开了门,里面立即扑出一阵呛鼻的气息。两人均咳嗽一阵。进去,却见屋内一片凌乱狼藉。墙角的蛛丝旧一层新一层。落满了灰尘。家具也全都翻倒在地。落满了灰尘。窗帘一拉,也是灰尘渺渺,飞扬跋扈的样子。是黄昏的时候,房间氤氲在一片夕阳的光芒里,像旧电影中的场景。尹如烟把一张凳子端平,要林子之坐着休息一下,却见地板上逃窜出几只大耗子。看样子,它们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主人。再往墙角一看,果然有几个大的老鼠洞。尹如烟不由发憷,忙又打开翻倒的柜子,闻见一股难闻的鼠溺味。 尹如烟本来还想煮点东西给林子之吃,但见炉子碎了,原先用来烧水用的一只铝锅也不见了。还有去年她从家里给他带来的一只盆子也不见。尹如烟无奈。她想林子之也不一定会吃,刚才给他送晚饭的时候还见他只吃了一点点。 她又进了林子之的卧室。卧室的床倒还在,只是上面的棉被也被撕破了,露出乳黄色的被芯。再看看床头柜上面的台灯也不见了。林子之进来。她让林子之坐在床边别动,一切她会收拾。 她又把衣柜打开。衣柜里空空如也。只有几件过去穿过的衣服,且有些还是被蟑螂蛀过了,上面露出了一个个小孔。她将衣服一一拿出来放到打过灰的床上。又见两件旧毛衣也让虫子蛀了。尹如烟不禁怔怔地呆了一会,发了愣。 然后见时间不早。尹如烟才又回过神来重新收拾起来。她从床角找出林子之以前出门时用过的旧箱子。她把床上的衣服一一折好,接着一一放入箱子里。她眼见林子之以前穿过的衣服都经过她的手,心里一下子悲凉起来,无比异样的感觉。留恋和辛酸,不言而喻。这一次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有着诀别的悲哀。其中,有件白衬衣是她尤为记得。她第一次帮他洗衣服洗的就是这件。如今人衣都要和她分别,可能永远不能再碰了。尹如烟呆呆地发了一会呆,又是半晌才回过神来。 继续收拾衣物,最后只剩那两件虫蛀过的毛衣了。她见林子之并无在意。自己也不管那么多,想毛衣是穿在里面的,别人也看不见,便也收进箱子。接着又叹道,什么时候林子之落魄到要穿破衣服的境地了。也不管怎么林子之怎么想,她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毛衣脱下来。那件毛衣本来就显得大,想林子之虽然身形较大,但挤一下就宽松了,还是可以穿的。她对林子之说,“你也别嫌弃,那边冷,能多带点就多带点。这件毛衣你穿在底层,挤也没有关系,反正是保暖要紧。”见林子之无话,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直接放进箱子,再把箱子锁上。钥匙交给林子之,要他不要弄丢了。林子之便也接过去。尹如烟见他比先前被关的时候明白多了,心中不免腾起一阵温暖。 掌灯时分,黑夜压了过来。因为这屋子里的电早就断了。尹如烟从柜子的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找到半根蜡烛。又找了盒火柴,把蜡烛点上。顷刻间,屋子里亮堂起来。 昏黄的烛光里,尹如烟坐在林子之身边,又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似乎有种东西在牵扯着她似的,她的身体不由一下子被扯动。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了。也许以后永远也不能再和他见面。这个永远使她无能为力。 这个夜晚真是静呀,两人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烛光在微微波动着,尹如烟本来是承望林子之能说些话的。可是没有,没有。她见蜡烛所剩不多,烛泪正一滴一滴流离烛柱,才站起身来,失落的看者林子之,说道,“你明天就要走了,一路上要保重身体。你的伤也还没有好,可千万要仔细。明天你上了车,能联络别人的还是多求求别人。一味的孤高独立对你的身体不好。从此以后,处处都是靠你自己。我呢?过去你总不亲近,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但你到了那边,你还是改改吧!” 林子之仍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兀自呆坐着。眼见蜡烛渐渐残败,尹如烟又说,“到了农场那边,你不习惯,就更应该小心身体了。他们让你干活,也不要太用力了,能敷衍就敷衍。加上新疆那边天还冷,不比这南方。你要随时注意添加衣服,脏也罢了,关键是是要暖和。一时又下雨下雪,衣服也不容易干,那时能凑合就凑合穿吧。还有就是吃饭,平常在这里,你也不爱吃,所以现在才这么瘦。那边就不一样了,他们要让你干恳荒的活,可是千万别饿着自己了。也不要那么省,钱的事,以后我会想办法,经常寄些来。虽说你也未必肯接受,但凡为了我,为了我的苦心,你就不要再计较这些了。你知道,我总是为你好,在这里时,我还能够在你身边,到了那边可就不能够了。算来算去,如果你觉得亏欠我。以后见了面,你可以还给我。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能平安无事。” 当尹如烟说到以后可能再见的话,心下又是一阵心痛。但现在不是心痛的时候。她见蜡烛越来越短了,更是恨这蜡烛也无情,非要把人逼入绝境。她见林子之虽然不说一句话,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着,她就越发说的用功。她说,“我尹如烟这人别的不敢说,但要是为了你,我可什么都无保留。我只在乎你。不管你肯不肯承受我的好,就算是我求你,求你看在我这么用功的份上,不要说回报,全当是施恩,我只要你好好的。你答应我。你答应我,好吗?如果你答应就点头。好吗?” 林子之依旧不言语。但尹如烟似见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才放了放心。她说,“这下你答应我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誓言。你再不能食言。” 尹如烟见蜡烛已经快烧完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话。可她依旧还有很多话要说,一时间也找不到头绪,不知道先说了哪一件来。只又踟躇了半晌。最后她才决定,什么话也不说了。 她走到床边,铺好毯子和被子。虽说被子被撕了几道口子,但也还是要用它,只能勉强。她让林子之宽衣,“林教授,你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说完又望了林子之一眼。蜡烛烧到只剩一点点的时候,火光或格外的大些。她所见到的林子之的脸,也就更为清晰了。她看见林子之眼神似乎亮了许多。那一刻,她能感觉的到,自己的心跳十分剧烈。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忘了林子之是谁。忘了天地是否还在。 等林子之转身脱去外衣,褪掉鞋子,上床去了。尹如烟帮他盖好被子。才退身离开。到了门口,蓦然回首,又见林子之此刻正望着自己。怔怔的。在一刹那间,蜡烛熄灭了。她才不得不把门关好。离去。 第二天,天刚亮些。尹如烟匆忙起了床,又唤醒了沈鹃儿。其实两人都是一夜未眠。到了破晓十分,才又忙的起来。看见彼此的眼睛都是红的,眼圈都是黑的。但马上都清醒过来,洗漱完毕,才准备好,出了门。外面亦是大雾弥漫。朦胧灰暗。几盏路灯的光线也洇染在雾气里,使四周看起来十分的模糊难辩。时间尚早,两人只好在林子之楼下等侯着。 过了一会儿,周围终于有了嘈杂声,接着听见校园的广播响起了。接着又有许多红卫兵来到这个公寓楼下面。接着见几辆军用卡车开来。接着见红卫兵押着人从公寓鱼贯出来。又见那些人的身后跟着一大群的人。才想那是劳改犯人的亲人或家属出来送别。哭声荡漾。他们也不管那些红卫兵的阻止,上前去与那些即将远去的人道别。千言万语诉不尽。 林子之也被两个红卫兵推着出来。尹如烟见到他,忙拉着沈鹃儿上前去。由不得那些人阻拦,尹如烟和沈鹃儿只身上去和林子之道别。 起初,林子之并没有看见尹如烟。走着走着,听见有人唤他,这才回转过身,见一个姑娘抬眼望着他,眼中有隐隐约约的不忍。正好两人的目光相遇。尹如烟也怔着,茫然地看着林子之,亦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等靠近他,仍是无言。然后她看着看着,望着望着,眼泪忍不住,一行一行掉下来。这是再也无力挽回的事了,她想,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可是他和她的缘分却到此为止;许多人依然不知疼惜的拥有,可是她呢?从今以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第50章 她又想,虽说过去林子之对她没有爱,可是她至少可以在他身边。而现在呢。她说不出来。他这一去,是生离还是死别呢?总之,他可能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永远,她将不再见到他。她想“永远”这个词比任何词语都要残酷。 沈鹃儿在尹如烟身边推了推她,要她不要这样子。尹如烟这才擦干泪水。她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林子之,也不管他接不接,直接又塞到林子之的上衣口袋里。她说,“你再不要拒绝我了。无论如何,这钱你都要收下。” 一面,尹如烟又让沈鹃儿拿出一双鞋。她自己则问林子之要了钥匙,打开箱子让沈鹃儿把东西放进箱子。锁好,将钥匙还给林子之。对此,三人无一言语。但都明白,也许,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是尹如烟把那双鞋子放到林子之的箱子里那么简单了。 雾依旧很浓。林子之终于被人推着上了车子。再在车子上回眸的一瞬间,尹如烟记住了了这临别时的林子之。身穿蓝咔叽中山装,脸上是黯然的表情,眼睛里却又蕴涵着不可言表的情愫。这也成为尹如烟心头永远的疼痛。他终于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他走了。 最为伤感的时候,尹如烟反而没有眼泪。因为痛的哭不出来。她只是弥望着烟雾蒙蒙里。那些卡车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她推着沈鹃儿,我们走吧。 第十六章伤别(下) 第十六章伤别(下) 再说周忆上次在陈园跪着,第二天就不见他了。他才回了家,心思忧郁难以遏止。他想,他和尹如烟,再是没有可能的了。他翻出曾经给尹如烟画过的像。痴痴的望了一阵。越看越伤心。那都是他的今生之痛。最后只有一声叹息。他是再也不能怎么样了。于是把那些画都烧了,烟火飞灭。从此这样的故事就都完了。完了。天色黯淡,而人要回家,就是这样的结局。 广播上天天播着冬季征兵的消息。说是除了征收义务兵以外,还会招收一些滞留在学校读书的志愿兵。有愿意到边疆去支援国家国防的可以到当地的报名点报名。 周忆报了名,然后体检,身份检验,加上他又是个大学生。很顺利的,他就被征上了。得到了通知,说是到某天有人来接送。以此,一切水落石出,他即将奔赴边疆。 就在送走林子之的当天下午。尹如烟和沈鹃儿那里来了人找。沈鹃儿不在,尹如烟听见有人找她,才出来,见是周忆,一时间不知所措。问他有什么事。周忆不答,对她说我们去外边走走吧。 两人就往外走。户外的阳光很明媚。有点接近春天的感觉。各处的植物都在偷生着绿色的枝芽。三三两两,还有飞舞的花瓣。乍一见,真不像是隆冬。 尹如烟知道周忆找他一定有什么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周忆不说,她也不问。两人并排着走了一段,亦是沉默无声。最后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周忆忽然站住,尹如烟也站住。望着他。 这是什么时候了呢?怎么各处生机蓬勃。回想起一幕幕的往事。那些往事都是过去的伤痕,令人难忘记。过去就过去了吧。可怎么连结局都这样了无生趣。 “如烟,”周忆终于开口了,尹如烟侧眼凝望,窥见他的泪水已蔓延至嘴角,然后拭去,装作郑重其事,见他说道:“如烟,我们常说草无情,可事到如今,人若有情,又能怎样。我们是连自己的命运也掌握不了。多少人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背井离乡,孑然漂泊异地。而那些草木,虽是匆忙,却从来都是生在一处,长在一处,非死生没有分离的。哪里像人,此一时彼一时,往后事过境迁,就什么也没有了。由此看我们人要是像这草木,生死之间,总在一处,那样多好。” 尹如烟没有言语。她不知道,周忆找她说这些话是为什么。但见她低着头,那样子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要等人发落。 “如烟,我——我要走了。”周忆终于说出来。 什么。又是沉默。尹如烟怔怔地望着他。 “如烟,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边疆当兵了。就在明天。”周忆继续说道。只是他此时是抬着头的。正义凛然的样子,又怕尹如烟没有听懂,接着又说了一遍。 尹如烟亦只听得只言片语。心里一片模糊。她听到周忆说了当兵,又听到边疆几个字。才渐渐明白过来。离开,又是离开。这两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大家都要赶着这两天来离开她。她的感觉很黯淡。只回道,“哦。那祝贺你了。” 周忆见尹如烟那样说,也慌了手脚。他倒并不认为这件事值得庆祝。他想要听到的是她内心真新要对他说的话。尤其是想到明天就要分别。而且以后可能永远也不再见面了。尹如烟漠不关心的回复让他很失望。他准备好给她回答的话,比如问他去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回来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像乱了步骤似的。他感到十分灰心。 “我要去的地方是南沙岛。明天早上七点的时候会有车子来接送。”周忆嗫嚅着。之后则坦然地说道,“我本来是没有时间来向你告别的,可是临行时又不得不来了。我也不知道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说不定三年五年,或者永远不回来了。要是那样,想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也枉费我们朋友一场。这样想了以后,所以就又来了。” 尹如烟只管冷冷地听着。她的双手不停地捂弄着自己胸前的衣扣子。等周忆说完,她才抬起头来望着他。从她的表情上看,好像不明白他要去哪里或者什么时间离开和她有什么关系。 “那你就非得要走,留下我?”这一句话把他问住了。 他的眼神也黯淡下来。这样的黄昏里和自己最爱的人说要分别,简直是怄心。他也仓皇着。也忽然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也看着尹如烟说,“是的,我非走不可。这座城市于我来说,是个伤心之地。我在这生活了二十年,也伤心了二十年,我要留下来,只会继续伤心。”周忆说道这里,自己听了,也有些难过,黯然伤神地看着尹如烟。 尹如烟再没有不相信的理由了。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周忆。见他的腼腆的脸色,亦是忍不住伤心。说好要忘记林子之的,如今又想起了。她最爱的一个人已经离开了她。现在最爱她的一个人也说要走,而且是义无返顾。难道她就只能孤独终生了吗? 周忆见尹如烟眉眼里似有忧戚。觉得她是舍不得自己的,心中也就有了无奈的满足。然后又凄楚地想,他后悔来和她告别。说些怀念的话,对彼此一点好处都没有。尤其他听说林子之也在今天离开了的时候。想到尹如烟正在悲痛之中,而他又来和她说再见,简直只能让她平添伤感。 半晌,周忆才又想起了什么事。他从胸间拿出一样东西,打开。尹如烟才见那是一块手帕。上面写了诗句,似曾相识的样子。又念了一句,才知道那是林子之写的诗的帕子,之前被她珍藏起来的,后来再找就不见了。她不明白那手帕怎么会在周忆的手中。 “这块帕子原本是你的。我把它藏了起来。对不起。我现在把她还给你。”周忆将帕子递到尹如烟的面前。 尹如烟听说是周忆有意拿走的。见他那么小心地收藏着,也不忍心要回了。只说道,“不必了。我也不缺手帕子。如果你真心喜欢,且你又要远离了,现在我也没有别的东西送你,就把它当作我送给你的。你说怎么样?” 周忆听说,自然是很喜欢。他本来就有些舍不得把它还给她,见她说要送给自己,也就收下了。他把帕子放回怀中,然后又和尹如烟接回刚才的话。 “你走了以后,要保重身体。到了那边,如果有时间,记得常写信给我。”尹如烟说道,“要是你哪一天遇上个好姐姐,可别记得告诉我一声,我会向你讨喜糖的。”说到这样戏谑的话语,两人才轻松了一阵,接着又说了回话。尹如烟见天色不早了,让周忆先回去。 “明天早上我会和沈鹃儿来街上送你。”尹如烟末尾对周忆说道。两人这才散去。 彼此背对着走开,这是某个戏剧里面的场景。只是现实总要比戏剧黯淡的多。中间隔着一段长长的夕阳。正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晚上,尹如烟才把周忆参军的事和沈鹃儿说了。各自准备着明天的送别,才安然地睡去。 送周忆走的这一天,天气很好。碧蓝色的晨雾扶着一片淡淡的天。了然的样子。 欢送新兵的街道两旁挤满了迎送的观众。沈鹃儿和尹如烟也在人群里驻足观望。一时,新兵的队伍来了。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轰轰烈烈,天地为之震动。混着群众的掌声和呐喊口号声,整个街道十分的喧嚣。 然而,别人不知道,这是一场诀别的舞台。 队伍来到尹如烟那里。周忆正走在队伍的中间。只见他身穿绿色的军装,胸前佩带着红花,抬头挺胸,神采奕奕,英姿勃发,看起来十分的俊气。尹如烟见到他,忽然心中一阵震荡。她也不知道,自己对周忆的情感已经烙下了一个痕迹。在往后的日子里,彷徨无助的时候,她会记得他。 周忆也看见了尹如烟。他不时地在队伍里回头过来看着尹如烟和沈鹃儿。等他见不到她们的时候。尹如烟和沈鹃儿便跟着跑在队伍的后面。 周忆哥哥,周忆哥哥。他听不见。 如烟,如烟。她也听不见。 两个女生在后面奔波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在一个停车的地方停了下来。 第51章 要上车的时候。尹如烟终于走到周忆的身边。两人兀自看着对方,相顾无言。要说的话不知道从何说起。半晌,等两人刚想起要说什么的时候,又有一个长长的鞭炮声想起。两人的话都说不清,说了也徒然。 尹如烟便什么也不说了。她只是紧紧地握住周忆的手,不住地摇晃着。周忆于是不住地点头。两人都明白各自的意思。还是此时无言胜似千言。再多的言语也比不过心有灵犀。 最后,周忆终于上了车子。尹如烟只顾在车窗外和他握着手告别。车子开动了。尹如烟就一直跟在他的车子后面。直到车子越走越快。尹如烟再也追不上了。她才站着朝周忆不断地挥手。 至此,人已远去,只留下车子后面万丈烟尘,在光芒的照耀下分外的扑朔迷离。 周忆也走了。 尹如烟突然想到昨日与林子之的分别。再和眼前的一比,终于抑制不住,大声哭嚎起来。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都离开了她。她怎么能不哭呢。 良久,身前身后的人都三去了,一个长长的街道只剩她一个人。回头,见沈鹃儿还在,便又抱着沈鹃儿,哭了一回。 鹃儿,鹃儿。他走了,他也走了。他们都走了。 如烟,你别哭了。我知道。我知道。 两人回到学校,趴在床上睡着了。一直睡到黄昏才醒来。先是尹如烟说向沈鹃儿,“鹃儿,我也要走了。我要回家。” 沈鹃儿一证,也忽然想起。才对尹如烟说,“你走,我也要走。这里再没有我容身的地步的。”于是两人忙着收拾行装,一起关门走了。 夕阳消沉,余晖映在窗前。煌煌的阳光像是旧了。黄昏总是让人沉醉。万物暗淡,告别着明媚的光华。那边的空落落的屋子也陷入灰色的世界里。沉沦如期而至。 什么才是永垂不朽呢?大概只有这寂寥的时光吧。在这样一个离别的季节,时光悠悠,并不为人的情感而衰竭。一年年的草木,一年年的枯容。人去楼空,只有时光还在。 一个房间的墙壁上不知道是谁写了一首诗贴。叫什么《离歌》。 多少叮咛,断我肝肠。 多少泪水,湿我衣裳。 无依无靠,皆为过往。 何去何从,尚且彷徨。 繁华岁月,如此难忘。 荒芜光阴,只剩痴狂。 生死未央,不废思量。 唱此离歌,独自凄凉。 第三部水龙吟第十七章病危(上) 第三部水龙吟第十七章病危(上) 第三部水龙吟 第十七章病危 起风了。 落雨了,窗外黑漆漆的,如宿命般深沉,临时飘荡的雨滴落在窗玻璃上,决绝,发出破碎之声。注定沉沦,不再有重生的希望。 或许这样的时候,心会如死水般沉寂,没有伏动。 然而,心如死水,灵魂便会有皈依吗? 尹如烟自靠在窗前的床头,双脚缱绻着。仿佛身陷陌生的地方。她努力让自己理出一个思路,好照着回忆下去。可是想了很久,依然还是停在一处不动。她所见到的场景,还是林子之的远离和林子之远离时候的漠然表情。 他是真的不会再出现了吗? 雨夜,时光流离起来。四周是一片苍茫的荒漠。林子之正坐在一个荒地里的草丛中。他的身边是一把用毛了的锄头。他的头低着,眼睛望着地面。然后他脸被日头晒的不停地流汗。接着他揩了一把汗水。回头看见身前身后的茫茫的戈壁滩。被翻动的泥土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耀眼的光色。孤寂而渺茫的红色,像人的血液一般。然后开始下雨 那里平时很少下雨,尤其是冬季。可如今确确实实地下着雨。而且那雨还不小。这样缠绵的雨,一下就是一个星期。 下雨也必须干活,这是农场对劳改犯人的规定。这片新开垦的荒地上,凝结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就是这些红色的土地是用人的汗水和血水染红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不经意间弄伤了胳膊或是大腿或是手和脚。流下的红彤彤的血液,浸润在土地上,使的这片泥土的颜色由原先的黄色变成了如今的红色。 林子之病了。在无穷尽的劳役之后加上这么一场无停歇的雨水侵袭,再强的体格也会被腐蚀。何况林子之本非干体力活的教书匠。起初,林子之只是轻微的感冒。但这里是不允许有人称自己生病了的,那是偷懒的托词。结果只会遭遇更大的惩罚。所以林子之只能顶着病痛劳作。直到有一天他真的连床也起不了了。劳教员发现了他,决策以后,把他送到了当地的卫生所。 纵然医生给他看了病。但他的病却并未好转,反而一天天的加剧。最后他是连话也不会说了。卫生所的人告诉农场的劳教员,说这个人没有救了,要他的家属先准备后事。那劳教员考虑一翻,才翻阅林子之的档案,发现林子之并没有什么亲人朋友。这也让劳管所的人犯难了。最后不得不问林子之本人,有他自己决定该怎么办。当问到他有没有什么熟识的人时,忽然见林子之的眼睛闪动了一下。只见他伸出手来,用力挥舞着,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旁边有人提议给他纸笔让他把想说的话写出来。 也不是和肯定。只见纸上歪歪斜斜的写有“尹如烟”三个字。又见他瘫倒下去,不住地喘息。他的眉脚褶皱着,像了却了一桩心愿,露出了满意的笑靥。不过别人并没有看见。 几天后,尹如烟得到林子之病危的消息,一时下地决心,奋不顾身地要到林子之那里去。她按着信上的地址,踏上了去往边疆的列车。一路展转,最终到了林子之劳改的那个农场。一下车,她就被当地恶劣的环境惊住了。她不住地呕心,原来林子之的容身之处就是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偏僻地域。她的眼泪止不住,夺眶而出。 见到林子之,没有太多的惊喜,只有久别重逢的难言之痛。她这一来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的。内心被悲哀充涨着。一些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怎么如今他已经成了这般模样。由不得她不难过。 也罢,尹如烟也不再多想,只是安静地坐在林子之身边守侯他。但见他的脸已经瘦的难以辨认。唯一能让她确定他是林子之而不是别人的一点是他的眼睛。在他那突出的颚骨之间,那双明眸亮眼里依旧温情如故。但不一会儿,他的眼睛也闭上了。尹如烟唤他,唤了千声万声。最后才见他又一次睁开了眼。深邃而凄迷的眼神让尹如烟十分的心酸。他似乎没有认出面前那个喊他名字的人是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尹如烟内心的心酸又加了一层。然后他的眼睛里的光涣散了。尹如烟隐隐看见他的嘴角动了动。可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才在最后见他眼睛一闭,然后就再也没有动静。尹如烟知道他已经走了。任凭她怎么哭喊,他也不会出现了。 她的眼睛不免胀痛着,被泪水冲刷的快要瞎去一样。才刚一抬头,忽然见林子之的身体不见了。她十分地惊讶,忙叫人来。大家一起找,房前屋后都找遍了。 他走了。他化成了烟雾飘走了。尹如烟双手紧紧抓着床上林子之用过的被子。没天没地地哭起来。 她使劲抓着那些东西,把它们捏的紧紧的,要把它们捏破似的。但还是没有林子之。这一抓抓的她的心也痛了。然后手心也被抓痛了。 原来又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尹如烟发现自己正在狂乱抓着的是自己床上的被单,不觉间落枕了才惊醒过来。 这样的梦,尹如烟不知做了多少次。每次梦醒,了无痕迹。才见所有梦见的东西都消失了,空虚一场。可是,这样反反复复的噩梦虽然是假,但她每次流下的泪水却是真的。梦中的眼泪比清醒时候流的泪水还要难以遏止。她的被褥都被浸湿了,却是无能为力。 黑的夜,人人都是孤立无援,人人都是被遗弃了。不知道的还好,可以用睡眠来打发这漫漫长夜。可是对于失眠的人来说,则实在是一种折磨。尹如烟自被噩梦惊醒之后就再也没有合上眼睛。她只是流着泪水,静静地等待着黎明。才见外面流进一丝丝清幽的光线。她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子。 可是外面依旧一片漆黑。她又被骗了,那些光亮不过是下弦月发出的微弱的映衬,并非是破晓的曙光。这个情形又让她想起去年去看林子之的批斗会时候的情景。不过那时候可比不得今天了。那时的光景再不好,也比现在与林子之天各一方的好。她现在连见人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尹如烟重新躺回床上,她已经十分的困倦了。有一刻的时间,她差点点又睡着了。当她的头磕到床头的墙壁才立即醒了过来。她已经连睡觉的权利也没有了。她不能睡,也不敢睡。她怕做梦。无论是好梦还是噩梦,她都不敢再做了。若是好梦,留在梦里还好,但梦醒后就一无所有。这样的话,她会因为失落而痛苦。若是噩梦,在梦中已经是九死一生了,梦醒后发现它不是真,虽然很安慰,但又会使她忧心如焚。 正是春天的时候,草长莺飞。什么都被更新了一遍。什么都已结束,什么都刚开始。一九六七年的春天虽然来的有点迟。但它总归是来了,无论如何都有春天的样子。革命是阻止不了春天的到来的。 尹如烟因为晚上经常失眠,只能在白天的时候在床上躺着休息一会。她几乎是连外面是个什么样子都快忘记了。成日地躺在屋中,有时连饭也不吃。她和别人都以为是她活动少,耗能少,所以吃的就少。 第52章 林子之还好吗。他现在怎么样了。自从他走了之后就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杳无音讯。真是每天都为他操心,肠子都快断了。偏偏眼泪也已经流尽。每次想哭,眼睛里都枯涩难忍。她的眼睛像是冬天里长的冻疮,红肿坚硬,睁都睁不大开。有一回她照镜子时,看见镜子里的人,竟吓了一跳。那是谁。再一看,可不是自己吗。自己已经变成那镜子里的模样了。 忽然间,毫无缘故,再多的想念也于是无补。她觉得自己不像是自己了。身体一天天的衰落,加上阴雨天气,没有多久,她已经病倒在床上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病竟一天比一天坏,且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到了这年的三月末尾,她已经连床也懒的起了。 又是连累了别人。赵姨开始还十分殷勤地照顾她,又是端水,又是送饭的。还在一旁说些安慰她的话,“你也别太较劲了。要安心地养病,病好了,比什么都强。” 面对赵翼这样突如其来不可预测的关怀,尹如烟反而笑了。那笑不是因为赵姨对自己破天荒的好。那笑是为自己现在现在这样的轻狂和无奈。她想,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来照顾自己了。见那个照顾她的人是赵姨,她才又想,莫非她这样做是盼着自己早死,又要安慰她自己的良心,要想积德怕抱怨。她是为了让她尹如烟死后做鬼不能去找她。真是一片无耻的用心。她因为她尹如烟是什么人了。就算她死了,她也不会去找她的。她不配被她去找。 尹如烟因为病了原故,脾气变的特别不好。她动不动就要摔东西,把赵姨端进来的饭菜茶水统统随手打翻,房间里顿时发出瓷器碎裂的声音。 赵姨见状,忙上前去劝止。她十分不高兴地对尹如烟说道,“你又何必这样。如果你嫌我做的饭菜不好。可以自己去做吗。”说着才又拿起扫帚,兀自打扫干净。也还算她有耐心,很是低声下气地做着那些事。让尹如烟也有些过意不去。 也有时候,尹如烟见赵姨那样子,反而心软。但她口上却依旧不放人。好的不说还罢了,偏偏说出那么多不好听的来。她说,“你们就盼着我早死了,所以才这样对我好。什么道理,横竖我死了。来报仇也不会找你们的。你们也太用心良苦了。” 听了这话,赵姨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只见她双手相抱在胸前。看着尹如烟说道,“你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愿意啊。自己还很久没有这么被人侍奉过了。你倒好,给我耍小姐脾气。我这些天忍了这么久不说你。你还越发登鼻子上脸了。” 这边尹如烟看见赵姨生气,心里暗暗笑着,也不理论。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心想自己长年累月的受她的气,如今看到她那么促眉瞪眼的,十分的满足。但是她的满足也是有代价的,她让赵姨吃了几个闷李子,她自己也就必须得到同样的回报。 赵姨果然就笑着对她说,“你嫌我笨手笨脚不伶俐就早说吗。以后自己看着办吧。”说着转身退出门去,把门一关,整间屋子因此而被禁闭了。 尹如烟不免感到后悔。她见赵姨真的生气了,看样子她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当然她另一面也是骄傲的。想不来就不来了,也好,自己可以不用再见到那女人的面孔,也就不用发脾气。 此时,尹如烟才又想起林子之来,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要是去世了呢。她是没有什么说的,她也去死,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是人过的。生命太卑微不值了。可如果他还活着呢。他不是答应过自己会好好的吗。他不会食言的,他不会就这么走了。而且她也相信他还活着。如果他还在而自己却不在了,那也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因此她又有些不想死。 可是活着真是太累太苦了。她终日梦见他赤身裸体的接受日晒雨淋,这已经使她痛彻心扉。像这样活着,是比死还要难受的。她不禁达了个寒战,又咳嗽起来。她才听见窗外又下起了雨。那些雨敲打在外面的草木上,发出淅沥的声响,听的人越发难过。 她才想,如今什么人都靠不住了,只能靠自己,可偏偏自己又是病人,竟也不是可以依靠的。想来自己真是无依无靠。外面风雨交加,屋内病痛集结。这个世界真的很悲凉。 再说赵姨自从被尹如烟气出去以后,她果然就不再给尹如烟端茶送水的。可是她又不能真的不管尹如烟。如此,招待尹如烟的任务就落在了尹爱萍的身上。尹爱萍本来就是一家医院的护士,平日也没有多少时间在家。通常是早饭的时候,尹爱萍把饭菜送进来,然后又匆匆地出去。尹如烟就是有气也撒不到她的头上。尹如烟才想她们这对母女俩真有意思,串通好了让她没有话说。 第十七章病危(下) 第十七章病危(下) 更多的时候,尹如烟的饭菜还是让她的弟弟尹建民送进来。这尹建民自从去年被他自己所在的那个造反小组开除后就一直无所事事,也不读书,整天就是伙着一帮新认识的弟兄到街上胡逛。那些人尹如烟是见过的,是一些比一些流氓痞子好不了多少的黑帮狗崽子,因为进不了革命小组,学校又不上课,只能每天随处闲逛,经常听见他们打架斗殴。因为“可教育好的子女”这一名声而声明远扬。尹建民在外面做的事,家里是不管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在外胡作非为,更是助长了他的脾气。 家里也只有尹如烟会劝说尹建民。可她再怎么劝说,他也不听。他自有自己的一套说法。他虽然是个男孩,嘴却是很刁的,其他人和他对嘴只能认输。只听他说现在的年月,出身不好就注定没有前途,做什么好事也不会得到别人的认同,既然得不到认同,还不如不做或者干脆做点怀事。尹如烟便说,“你就不回用心读点书,长长见识总比你现在到处胡闹要强。” 听到尹如烟这样说,由不得尹建民不大笑起来。他说,“大姐,你也真是糊涂的人喷饭。现在谁还读书呀?读书用来做什么,让人家把我当作右派分子抓起来坐牢?那我可不干。何况这读书不读是国家说了算的。国家都让停课不用上学,你还来跟国家作对。你敢我可不敢。要是像你学校养的那个男人那样生不如死,这样有什么趣。” 尹如烟早已气的七窍流血,眼泪都快出来了,一口气提不上来。她指着尹建民问道,“你是听谁说的。是谁这样诋毁我。说出来我和她拼命。”一边又不停地嗉口子。 尹建民见自己说的话得罪了尹如烟,忙向她道歉不迭,“没有人,大姐,你别多想了。别气坏了身子。你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再要生出什么病来,我这个作弟弟的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大姐,你原谅我,原谅我吧,你就我这么一个弟弟了。你再不原谅我,我可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谁敢原谅你啊。你就是别人专门调教出来对付我的。我哪里还敢生你的气。”尹如烟气喘吁吁地说道。但她见尹建民一副讨好取怜的样子,又觉得可笑,气也就减了三分。且因为面子上过不去才没有说什么。 尹建民见状,他本就是善于察言观色。他眯着笑眼,很是诡异地望着尹如烟,甜甜地说道,“大姐,你本就是最疼我的,怨不得人长的漂亮,所以心肠也这样好。”一边又说,“我下次再不敢惹你生气了。” “放你妈的屁,不敢惹的人是你。你就是以后在外面被人打死了,再没有人关心你了。”尹如烟叫道。 “大姐,你何必说狠话。咒我死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尹建民依旧讪笑道。但见尹如烟似乎口渴了,便到一边到了杯开水,递给尹如烟。尹如烟伸手接过。 “我再说你我就要气死了。”接着,尹如烟才叫他出去,自己想一个人静一静。尹建民才见尹如烟神色黯淡下来,便知趣地走了。 可是,尹如烟还是喜欢有尹建民在自己身边的。就算他再说什么不好听的,至少也比她一个人独自呆在房间里要好。何况尹建民还经常会给她讲笑话,说说外面的奇闻怪事。他在她的心情也不会那么郁闷。 等她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就又要想起林子之。她因为怜悯他,又更加怜悯自己。因为怜悯自己,又更加怜悯他。感觉自己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当她伸出手来,上下左右能感触到的只有空虚的气体。除了寂寞还是寂寞,除了孤独还是孤独。所有的人与物一概离她没有联系了。都是别人的,她什么也没有。 周忆来信了。收到周忆的信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尹如烟见尹建民手里拿着一封信走进来,口中说道,“大姐,你男人的来信。”尹如烟瞪了他一眼,但没有说什么。她因为是林子之的信,可结果看见信封是军队专用的,才知道是周忆写来的。 拆信封的事也是尹建民帮忙拆的,她已经是连撕信封的力气都没有了。在下午的阳光下,尹如烟捧着信一行行的读起来。 周忆在信里说因为训练紧张,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才写信给她。他在那边一切安好,希望她不要担心他。他现在是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以外都是训练。虽然累了点,但感觉很充实。接着他又说刚到军队的时候常常想家,也常常惦念着她。最后他写道,“你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期待你的回信。” “你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当她念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他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可是她呢。她现在都快死了,再不可能见到他了。她的病这样一天天的怀下去,恐怕周忆下次来信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了。 第53章 一想到到那时的阴阳两隔,心里直犯冷,剧烈地咳嗽着。眼睛里流出的泪依在脸上并不流离。一会儿眼泪都凉了,蒸发了。她还是那样。 周忆的信并没有给尹如烟带来任何安慰,反而当尹如烟看了他的信以后,心下更加难过起来。当夜又辗转难眠,病也添的重了。她对自己已经没有希望了。只是她想着如何写回信给周忆让他别再惦记着她了。可是她已经连写信的能力也没有了。 她还想着让尹建民帮她代笔写信。可这想法还没有成熟就被她扼杀了。要是让尹建民来写,不知道他会帮她惹出多少闲话去呢。就这样,尹如烟只能干着急。写信的事已经不可能了。 也因为不能遂愿,尹如烟的病又更重一些。病越重,人也就越发变的敏感。她现在的脾气已经十分的坏。动不动就是骂人摔东西,而且一点理智都没有。有一次她听见外面有人谈论她的事,说什么“有的人啊,就是这样不知好歹——看她的小姐架子还能摆多久”。尹如烟心想不得了了,这里再不容她了,便开始破口大骂,什么话都说遍了。骂着骂着就又动荡起来。她的心里亦是不能自已。口里只有气出没有气进。也不知闹了多久,她才安静下来,仔细聆听,发现外面并没有一个人,原来竟是自己的耳朵大了,各种声音无中生有地闯入里面。 还有一次,她偶尔听见外面有人说“整不死的病猫”。那原来是赵姨在追赶一只偷吃东西的野猫时说的。她便如突然受人一阵击打,胸口倏地疼痛起来,兀自把刚吃的一点东西全都吐了出来,还拼命干呕一阵,吐出血来。整个人都要窒息一样,眼睛鼓的大大的,手指也直直的,硬的像跟笔杆子。她还能说什么,她什么也说不了了。 她又想起以前读《红楼梦》时读到林黛玉也是她现在这样的情形,想来自己也和她一样都是苦命人。她才又学着林黛玉绝食起来。主义一定,别人端进来的东西她一概不吃。这个世界没有她的位置,她要被赶出去了。 日子又开始漫无边际,眼见西墙上的光影移到了东墙,她的生命也一点点的消亡。此时的她,已经算是病入膏肓了吧。什么时候,她竟像个老人似的,身体衰老了许多,心思也老了许多。有时她也会不甘心,可这个不甘心也是无可奈何。她伸出手想挽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结局近在眼前。人到病危时很容易进入幻觉状态。仿佛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样。而这个眼前曾经走过的世界,那些往事也一一重现,像看电影似的。但心里没有一点悲哀。 她又一次看见了林子之。那个她今生寻找的人,已经离开了。“林教授。不,林子之,在我最后的时刻,我要叫你林子之。你现在还好吗?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的,你可不要辜负我的苦心啊。你一定要好好的。” “还记得那年冬天,我们一起饮酒为乐的夜晚。我们一起笑过和哭过的时刻。你说你是个被世界遗弃的人。我才发现我也是个被世界遗弃的人。现在我就要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保重身体。一时间下雨了可别淋着了淋出病来,我也不在你的身边,不能再照顾你了。” 夜深人静的深刻,尹如烟自言自语地说着,越说越不像话。等她说完最后一句,就真的因为林子之就在她的身边。她想过去偎依着他,和他道别,和她说说自己的真心。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过去了。 她使劲地挪动着身体,一点一点的挪到床边上。忽然一转身,身体一倾,整个人都落到了地上。这下可不得了了。她只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然后又一下子重了起来。等她觉到自己周围一片冰凉时,才想自己是否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然而又觉得不对,离开了人世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离开了呢。何况要是她已经离开了,怎么头脑里还有过去那些记忆呢。历历在目,这是她不能否认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依然迷茫不知所措,。思想缠绵无着无落。她还在这个世界。是的,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啊。她惊醒了过来,一下子泪如泉涌。她掉到地上了,这是个可悲的事实,她动不了了。求生的本能使她一下子叫了起来,她用力地喊着救命。可却徒劳,那声音只怕自己听见了也觉得太小了,别人在睡觉,怎么会听的见。或者就算听见了,还以为她又在发疯呢。 她努力地喊了一阵,之后就不再抱有希望了,她这个样子让人见了也没有意思。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是她依旧十分地渴望有人来救她。她挪动身体往门边走去,想通过门缝喊叫会更有效果。 最后是她的妹妹尹爱萍发现了她。尹爱萍今天值得是夜班,很晚才回家,回来时刚好听见尹如烟在喊叫。尹爱萍打开尹如烟的房门,打开灯,见躺在地上的尹如烟,一下子惊的不得了。忙问,“大姐,你这是做什么呢?”还因为是尹如烟愿意似的。 尹如烟露出一副很困窘的样子,“没什么,我口渴了想喝水,没有想到一下床就摔倒在了地上。”尹如烟也感觉到了尹爱萍在可怜地望着自己,不由十分的脸红。她才暗暗的想,为什么自己这样无能,真是丢脸。才又对尹爱萍的出现感到恼火,想她为什么还要来看自己。 说了半天,尹爱萍才反应过来,忙扶起尹如烟,把她扶到床上。暗地里,尹如烟却反抗着,好像不愿意尹爱萍来扶她。不过尹爱萍却没有感觉到尹如烟细微的反抗,还当是尹如烟太重了的缘故。 等尹如烟上了床,尹爱萍才又操起了照顾病人的职责,直到见尹如烟安静下来。 “难为你了。”尹如烟最后说道。尹爱萍听了却有点怪异的感觉。本来,在医院,病人对医生护士说声感谢是十分的正常的事。可如今说这话的人是自己的姐姐,听了以后就有了本能的羞涩。她也没有说什么便出去了。 接着是一片幻觉,远处传来了悠扬的笛声。那声音婉转流利,传到他的而中,顿时沁人心脾。尹如烟因为自己是在做梦,可她仔细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发现自己是醒着的。而那笛声,恍恍惚惚,是真的。 她才又看见遥远的地方的故人旧事。记不得是什么时候,身边是一座青山,山色迷梦,接着又出现了一座破庙,残垣碎瓦,疏疏落落,然后眼前的地方出现一个悬崖,由悬崖上面往远处眺望,有一片村庄,一条溪流,一汪稻田,一座木桥。这是哪里呢。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了一样。 这一夜,尹如烟睡的很好。她几乎是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中午,亦无梦。睁开眼睛,方见日当午,阳光在外面闪耀着,晴空万里无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知道自己还在。又见床前的桌子上还摆着凉了的饭菜。她忽然感到十分的叽饿,忙凑前身子吃了起来。后来惊的不得了,自己居然能吃下那么多。也是不相信的样子,喝了水,打了个饱嗝。 然后这一天她感觉比以前更有力气。 又是夜里,尹如烟依旧听见了笛声。还因为是她父亲在练习,可却不是,这么晚了,他不可能还在吹笛子。那么这笛声是从哪里来的呢。 在这片笛声里,她又看见昨夜看见过的情景。那一幕幕色彩缤纷的图画,格外的赏心悦目。接连几天,她都睡的很好。然后第二天起来,饭量也多了。她还因为这就是别人说的回光返照。说是在人临终的时候,会突然做出不寻常的事来,看样子像是正常的人。但其实过不了几天,这个人就会死。 尹如烟自叹她的时间到了。别人也和她的想法一样,看她行为乖张,也不介意,反而特别地顺从她。尹如烟也见身边的人都亲切起来,连赵依也变的热切了,不记前嫌地走进她的房间。见她能吃,又是莲子粥,又是鸽子汤的。尹如烟反而觉得难为情,比以前也顺从了许多。 “如烟,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都说了吧。”赵姨在一旁说道。也难怪她说话不忌讳什么,跟一个快要死的人忌讳不值得,所以一下子说了许多。“如烟,或者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也告诉我们,看我们能不能为你完成。你也知道,病这样东西,是由不得人的。过去让你去医院看看,你又总不愿意去。你现在呢,已经是这样了,多吃点药,也许还能好,可你连药也不吃。唉,虽说你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也带了你一场。本来还想抱外孙。往后见你荣华富贵的——” 赵姨也觉得自己说的越来越离谱,最后干脆停下不说了。尹如烟却根本不在意。她笑着想,难怪赵姨这样说,联自己也觉得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个拖累。这赵姨不忌讳地咒她死,也不是有意要刺激她。只是见她一副自以为是的面孔未免厌恶。但也不愿说破。 接着尹如烟想到了一事,才对赵姨说她想出去走走。赵姨一怔,然后就又缓和过来,说那也好,出去散散心,见见以前的朋友或老师同学,顺便再看一眼这个城市。随后又说让尹建民陪着去,也好一路照应她。但尹如烟拒绝了,说自己只想一个人去。为了证明她有这个能力,尹如烟在地上走了两圈,且安然无恙。赵姨也就没有话说了。 光阴荏苒,匆匆的几个月里,整个雾城已是翻天覆地。所有的角落也好像和她一样,患着大病,也已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什么都比以前破旧了一层。 尹如烟独自坐在公共汽车上,亦不知何去何从,只觉得可以像这样漫无目的地彳亍而行,心里亦是安宁。她所在的那辆车子上的人不多。但车上的乘客见了她,都是带着异样的眼光。 第54章 她感觉到了他们内心的那种对病危病人独有的怜悯和同情,不禁想到,在别人的眼中,她应该是个快死的人了吧,那么瘦弱枯黄。不过尹如烟却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在那。 怜悯不过是别人用心打在自己身上的疼痛,除了给她带来耻辱与无奈以外,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善意。再没有比这个更能让她感觉自己是被人遗弃的了。她才把头转向窗外,望着车子外面流动的景象,惟有叹息。 车窗外,是一个又一个的街道和一个又一个的人。偶尔也有树木,那些树木刚刚生出这一季的新叶,黄绿色的叶子在阳光下发出晶莹的亮光。然后是天空,明白洁净的天空像一片蓝色的镜子。但也因为天空太过明亮,使得周边的景色看起来十分的不协调。凌乱无序的样子。对此,尹如烟生出几分厌恶,觉得是这个世界把天地玷污了。 尹如烟就这样一路地往前走,心里并无一点慰藉。反而当她看见外面落寞的样子,心里觉得难过。她记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到如今不过匆匆十几年,而如今又要诀别而去,不免寒心。 她在最偏远的车站下了车,走在寂静的路上。然后她才又记起一件事,一想起来,就震惊,她这样一个垂危的病人居然能走那么长的一段路且不觉得的累。根本和正常的人没有两样。她也是让自己吓了一跳。听说人一旦到了这样的地步,日子可就真的到了尽头了。 尽头就尽头。尹如烟在一家小餐馆吃了午饭,然后又继续在这个地方逗留了一阵。接着才觉得头有些重,便不在硬撑就掉头坐车回去了。途径自己的大学校园边时还想下来进去看看,可最后又放弃了。那样一个伤心之地还是不要去的好,反正里面也没有什么好事,进去只会让自己徒增难过罢了。 接着到了离沈鹃儿家不远的地方她也没有去看望沈鹃儿,目的也是不想让沈鹃儿见到她这副模样而使彼此伤心。 一直回到家里。她暗自说道,“永别了,这个城市,这个世界。”说着说着,眼泪又下了两滴。伤感地想,“人生本无生,人生即痛苦”是多么的正确。不过是认识了几个人,相聚然后分别,仅仅如此。 又是一个夜晚。 这个夜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她每日听见的笛声今天晚上却没有听到。她在床上辗转着,辗转着。最终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由心潮澎湃。她真是病的不轻,咳嗽,吐血,头昏,眼花,胸闷,疼痛将她堕入深渊,万劫不复。分明是春夏时候,她感觉到的却依旧是寒冬。 昏昏沉沉间,感觉房间里的灯亮了。由于那个时候提倡节约用电,她家里和别人家里一样,用的是那种低功率的灯泡。虽然房间里是亮的,但光线很暗淡,所有物体一概看不大清晰,模模糊糊的,只能看见大概的轮廓。 昏暗中,她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推门进来。那影子一步一步靠近她,这让她很是吃惊。那吃惊不是普通地吃惊。她望着眼前的人物的轮廓,突然感觉回到了十几年前。看见高山河谷,村落粮田。 那身影亦是她熟悉的。只见他坐她的对面,心生惶恐,以为那是接近死亡时产生的虚妄的幻觉。 “来,来,来,如烟,过这边来。”这个声音何其悉心。就在她的耳畔飘荡着。 第十八章往事(上) 第十八章往事(上) 第十八章往事 “来,来,来,如烟,过这边来。”尹如烟坐在门前一颗柳树下的长石凳上招呼小小的尹如烟。尹如烟走过去,偎依在父亲的怀里。父亲依旧手里捧着一本书,翻开几页。尹如烟能感觉到心中某种喜悦,眼见眼前这个叫作爹爹的人正抚摩着她的脸,神情冷漠,自顾自地教她念书。 “今天我们要念的诗叫作《江南春》。来,跟着爹爹念。”父亲正色地说道,“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因里莺依玉映红,谁村山歌酒旗风。蓝朝是百八十是,多少楼台阴雨中”尹如烟咿咿呀呀地跟着父亲朗读道。然后父亲跟正了她读音上的错误,便又一一解释了诗句的含义。可尹如烟却照例听不懂,便撒娇不愿听了。 “好,好,就这样,你再跟我诵读一遍。”父亲正襟危坐,很严厉地看着尹如烟。尹如烟只好依从,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地读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末了,父亲把书合上,再在尹如烟脸上摸了一下,便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奶糖。尹如烟知道那是她的劳动所得,心安理得地抓过糖来,用牙齿撕咬糖纸,要往嘴里送。 “慢着,”父亲望着她,伸手拿过她手中的那粒糖,“还有一层糖纸你没有剥掉。”等他剥完那层纸,才让尹如烟张口,又把糖直接放到她的口中。 口里含着糖,尹如烟又开始让父亲讲故事给她听,“爹爹,你讲个故事给我,讲个故事给我。”尹如烟央求道。 “从前有一只猴子,它的名字叫做孙悟空。这个孙悟空的本领很大,能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父亲讲着,尹如烟听着。听着听着,尹如烟就睡着了。阳光落在了树梢上,孙悟空把白骨精打死以后且被师父赶走,尹如烟才一下子头磕到父亲的膝盖醒来。一醒来问孙悟空哪里去了。父亲只好解释说孙悟空回花果山去了。尹如烟又问那孙悟空为什么要离开师父回花果山,难道他不管他的师父了吗。父亲则端正道是师父不要了孙悟空把他赶走的。尹如烟怅然若失地问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只猴子太不听话了。因为他师父他——”父亲也不好怎么向她解释,只停了下来朝着尹如烟说道,“去,去,去帮你外婆摘豆角去,别问这么多了。”父亲很是愤慨的样子。尹如烟则想这个爹爹也真是的,不回答也就罢了,干什么赶她走呢。 “那爹爹要去哪里啊?”尹如烟耽着两只明亮的眸子,头上的羊角辫一上一下地翘动着。“爹爹去哪我也要去哪。我跟着爹爹。”尹如烟并不理会父亲的驱使,很执拗地说道。 “你怎么不听话了,”接着父亲又缓和地说道,“那好吧,我们去那边的龙岭走走。你去屋里帮爹爹把那个短竹竿拿来。” 尹如烟雀跃着进了屋子,接着把父亲平常吹的短竹竿拿出来。父亲便牵着她的手,漫着步子出去了。他们穿过一条古旧的巷子。青石铺成的阶梯上,苔痕拾阶而走,路色凄清,墙角偶尔有几处霉斑,因为照不到阳光,那些绿色的苔藓更加肆无忌惮地蔓延。 他们又走过一片桃树林。夏天的桃林结着丰硕的果实。时不时有熟烂了的桃子掉落。满地疮痍。再等候行人伫立,抬头只见果实不见树叶的枝头,有着灼灼其华的繁盛。 又迈过一条通往山间的乡闾路途。眼前是阡陌交通,平平仄仄的梯田田埂上,站着农人在耕作。然后是那些水渠沟壑,蜿蜒盘旋,像一道道经络。如此毗邻而又相互远离。此时的稻子也黄了。风一摇,扶起一层层的稻浪从远处行来,尤为气魄。 等他们父女两人走到龙岭的山脚,父亲便蹲下来,“来,来,如烟,爹爹背你。”趴在父亲的背上上山,一路颠簸。呼吸到父亲身上的气味,那是他身上的汗水和特有的体香混合的气味。那种味道,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但教人难忘记。 终于到了山顶。这里的山顶,十分的险峻。夕阳照在山顶的林间,氤氲着一种古老的尘寰气息。许多的树木安然独立,各自为政,却又相依相存,共同守护着这片和平的土地。 父亲放下尹如烟,自己则先坐在地上的石块上喘了几口气。方又嘱咐尹如烟不要乱跑,别掉到山谷里去了。 这龙岭山顶边有一处悬崖。断层的山石崖前是一个看不见底的深谷。 尹如烟兀自答应着,也不管什么,丢下父亲转身就走了。山顶有一个破庙,香火既断,潦倒无人问津。她走到那座破庙前,看见眼前是一地坍塌落地的碎瓦片,很荒芜的样子。对此,尹如烟却不懂畏惧。她走进破庙里,抬头看见两尊菩萨,那菩萨的面目一个可爱一个可憎,倒让她觉得恐怖。听人说菩萨会保佑跪拜它的人,尹如烟便学着大人的样子,跪在一个破旧的草莆上,接着又不假思索地磕着头,又双手合十,学着大人的样子,边磕头边在口里胡乱的念叨着,喃喃呢呢的,亦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东西。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声音,朗朗的,恍如来自另一个世界,尹如烟以为招来了神民,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自己的父亲又在吹那根短竹竿,而所谓的神民不过是自己的父亲。 她追着声音走到父亲的身边。才在不远处的地方,看见他正坐在断崖边吹奏。只是父亲面朝深渊坐着,他的两只脚垂在悬崖下。但见他一副忘我的样子,尹如烟想不出他要做什么。然后等她想到,心中倏忽一酸,哭喊着,“爹爹,你不要这样子。” 父亲置若罔闻。尹如烟则依旧很难过的看着他,以为他会跳下去。她想伸手去拉住父亲,可又不敢,才哭道,“爹爹,你不要我了吗?” 父亲这才回过头来,望着尹如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了。“来,来,来,如烟,过这边来。” 尹如烟木然地站着,半晌才回过头去,一样坐在断崖边。两只脚悬在悬崖下边,感受山风呼啸而过。然后随着父亲吹出的声音打着拍子。等那声音一停下来,尹如烟才回过头来,望着父亲。 第55章 父亲的眼神依旧暗淡,映着霞光,茫然一片。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远远的天边有一片云霞,云霞下面有一个村庄,接着又看见一条河流,一座桥,一条小路。尹如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去问,只觉得天地间,一片壮观。 接着又望见父亲回过头来,靠近尹如烟,双手擦拭着尹如烟的脸庞和眼睛。 “爹爹,我没有,没有哭。是你,是你在流着眼泪。” 父亲惘然若失,然后缩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如烟,爹爹也没有,没有哭。爹爹,脸上的是汗水,不是泪水。” “可是汗水怎么会是热的呢?”尹如烟伸出双手去接父亲脸上落下来的水珠。她不解地望着父亲,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是流泪的男人。 这时,父亲便叹息一阵,尔后偎依着如烟入怀。没有言语。两人亦只是看着天边的苍茫云霞,一片片的云霞聚了又散,散了又聚,直到天灰。 第二天,父亲就要回家了。父亲在城里有他自己的家。尹如烟知道她无论怎么样也强留不住父亲,便在第二天早早起来,和外婆一起帮着父亲打点行装。待到父亲起床见她这样那样的,总是别着脸,尤有忧色。 “如烟,你去送送你爹爹。”外婆对她说。 依然是走过巷子,走过田埂,走过七棵大枫树的边上,接着又走了一段山间小路。晨曦微微起伏。尹如烟牵着父亲的手,一步一步,并不觉得路途遥远,只觉得时间仓促,还没有见到阳光,便已经到了村口了。 “如烟,你回去吧。”父亲望着她说道,“我下次再来看你,给你带奶糖来。” 尹如烟依旧没有动静,不舍得的样子。她把父亲的手牵的更紧了,以为那样就可以留住父亲。父亲重复了他说过的话。尹如烟却像听不见。到最后,父亲才蹲下来,用手抚摩着她的脸,许久,尹如烟才松开手。 也就在一瞬间,尹如烟假装不小心跌倒,靠在父亲的肩上,努力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想要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可以通过回忆气味来想念父亲和父亲的样子。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心思却比一个大人还要细微。父亲当真不知道她是故意的,才又搂着她。过了许久才对她说,“如烟,你该回去了。外婆在喊你呢?” 父亲走了。尹如烟站在山间小路上痴痴地站着望着。过了很久很久才转身,沿着原路返回。走过山路,走过七棵大的枫树林,走过田埂,走过巷子。外婆正在喊她吃饭,见她回来,不由骂她,“傻丫头,又在外面玩疯了。” 一时间,尹如烟叹了口气,好像很沮丧的样子。 “你一个小孩子,叹什么气啊,”外婆很惊异地看着她,“快过来吃饭。” 尹如烟从小和外婆相依为命。外婆的一生有许多的故事。夜晚乘凉的时候,尹如烟偎依在外婆怀里要她讲故事。外婆的故事是从少年的时候开始的。十七岁嫁给卖豆腐的外公。朝夕勤勉,生活的也不窘迫。生儿育女。岁月侵蚀着她的容颜。所以外婆很快的变老了。再过两三年,脸上出现皱纹。接着是荒年,日子开始难过起来,她的工作就更加繁重。 外婆的故事还伴着泪水。每讲完一段,外婆的泪水就像河水一样,哗啦啦的往下流。这时,尹如烟便会抓起外婆的衣角给她揩眼泪。外婆便把她搂的更紧了。 有一年夏天,由于赶着暴雨在田间收拾稻子。回来时,外公便一下子病的躺倒在床上。外公的双手动不了,一日三餐都要别人在一边伺候。生活上的重担也一下子压在了外婆一个人的肩膀上。她做编织洗衣烧饭拾柴的活尚可,而农耕上的活还是很困难的。等到这年年末,一家人终于让疾病,贫困和苦役累垮了。米缸见了底,三餐没有着落。年也是像邻家借了一升米过来的。 当时枫树坪外的几里地的地方有一个地主,因为是那家地主婆不能生养孩子,便想要典一个妻子。于是有人就向外婆提起这件事,问她有没有打算去典当,租期为三年,一百个银钱。外婆也想过,这些钱正好可以弥补家里的急需。可是典妻这样的事,听听就让人心寒。一年三百多天,三年就是就是——罢,罢,罢。外婆推说了。给人家生儿子要受多少苦啊。怀胎的辛苦不计可这生养的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啊。三年期满母子俩可能从此再也见不上面了。这样的难过,谁能忍受啊。 然而,可是,前面的路已经绝了。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她把这件事和外公说,一切有他来做主。外公其实也是无语。然后,终于狠下心来。 在地主家的生活自然是富足些,可是外婆依旧是过着自己在家时过的日子。毕竟在地主家里的吃穿用度都要算钱的,她也过不起那样的日子。心里也想只要自己能够生个儿子,只要她能顺利的服侍好这家的人就什么都好了。 说到这,外婆忽然又止不住地流眼泪。那泪水真的可以装满一个酱坛子。外婆依旧清晰地记得那时的情景,好像这辈子要难忘一生似的。 第十八章往事(下) 第十八章往事(下) 那个地主对外婆其实还算好一些。除了偶尔发脾气,打外婆几个耳刮子,平时倒还很和气。怀胎的时候还给她买各种名贵的药品,且都是外婆这辈子从未奢望过的东西。喝了那些东西,外婆的气色果然比以前好了很多。 相比地主,地主婆就要凶多了。地主婆经常用一个锋利的锥子刺外婆的手心,说外婆偷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又经常地让外婆下跪。还有时候,在外婆怀胎的时候,地主婆经常背着地主用脚去踢外婆肚子里的孩子,以此来发泄自己不能生育的痛苦。有几次,差点把外婆踢的昏过去了,也差点小产。最后还是那地主婆也许是因为不忍心,也许是想那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是属于她自己的,才罢了脚。 那鞋尖——,外婆说,又止住了,不说也罢。 外婆生的是个女娃,那女娃也就是如烟的母亲。一见到外婆没有生出儿子,那地主婆竟然想当场把女孩掐死,说是不算,要外婆重新生过,必须生个儿子才罢,否则就要把典妻金收回来。躺在床上的外婆看见自己的孩子被人掐的哭都哭不出来,从床上滚了下来,向地主婆磕头不止,把头也磕破了。最后还是那地主说算了,女娃就女娃,才见孩子救了。 月子还没有做完,外婆就被地主家赶出了家门,说她是个只会吃饭不会做事的窝囊废,又另请了个能一边做工一边能带孩子的奶娘来照顾那个孩子。 你娘的命真苦啊,从出生那天起就——外婆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她的喉咙仿佛是被那些往事堵塞住了,只有叹息。又是那次做月子时染了风,才落下现在这个毛病,两只脚合不拢来,走路时一颤一颤的,随时要跌倒的样子。 外婆是个信佛的人,内心无比虔诚。如所有的信徒一样,总希望过完了这生,下一辈子就可以不用再这么辛苦,也至少比现在这一生要好。所以外婆对外公的死和儿女的误解记恨以及后来对她的不管不顾她都能真心接受。“佛啊,佛啊——”夜深时,尹如烟依稀听见外婆喃喃地祈祷。那声音亦是一种暗示。每次到此,尹如烟总会被惊醒,再也无法安心。 她的眼前浮现出从未有过的画面。有穿着红衣的狼,有会说话的老虎,有没有了头的山鸡,有长着翅膀的兔子。它们离她是那么近,就在眼前,可当她伸手想去摸它们的时候却什么也摸不到。 它们去了哪里呢?尹如烟哭着问道。外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以为她是被梦魇住了,拍着她的肩膀说,“别哭了。那都是梦。梦里的东西怎么会回来呢?” 可是尹如烟一直相信它们的存在,而且它们就在不远处等着她。于是,尹如烟便到处去寻找它们。她爬上了龙岭,不顾外婆的戒劝四下里搜寻着。没有,没有,山里一片静谧,恍惚间树木丛生,花草遍地,可是就是不见她想要找的那些狼虎鸡兔。这时,尹如烟又会爬上山顶,找到那个破庙,双手合十,屈膝下跪在菩萨的前面,磕着头,磕的嘣嘣响。那两尊菩萨也一下子十分的和蔼。可是它们不会告诉她哪里能找到那些狼虎鸡兔的身影。 找累了,尹如烟便会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歇息。偶尔也会采摘一些野果走到断崖边坐下来。和以前一样,面朝深谷,双脚垂落,感受山风从裙子下穿过,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这时候的太阳,会凉快的多,她想,不免又朝下望着脚下的深谷,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才又抬起头来,云霞下面就是爹爹的家,父亲这样跟她讲过。于是她又开始想起父亲来。这个神情冷漠却又很好看的男人。记得他总是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然后回忆起他身上的气味,反反复复,好像父亲此刻就坐在她的身边。又仿佛看见他在流泪却要骗她说那是汗水。难道爹爹也是像外婆那样,心里装着让自己想起来就流泪的故事?于是她开始沉思,这样的年纪已经开始思索那么沉重的问题了。 当她看见那几片云霞正在迅疾地漂浮过来,她想抓住它们,想让它们把自己带走,到爹爹的身边去。可是那些云朵走的太匆忙。她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见它们走的远远的了。于是她又叹息,像外婆那样的,故作深沉,有很大的烦恼一样。 世界在静静默默中朝夕更替,却一切都是如旧。 秋天的时候,七岁的尹如烟已能够挎着篮子到山上采蘑菇了。山上的树木也是长大了一点。 第56章 松树,柏树,杉树,桦树,榛树,全都长高了一截。但在尹如烟眼里却都依旧。听见山风瑟瑟,又走到洌洌的泉水边,提起裙子,蹲下身子,低头吸吮石壁上的泉水。凉凉的,甜甜的,她酣畅地吸了很久。然后一抬头,看见头顶一棵山楂树上结满了红灿灿的山楂。 可惜的是那棵山楂树生在陡峭的岩石上。尹如烟一阵羞恼,好像吃不到山楂就会让她悔恨一辈子似的。终于,她爬到那棵山楂树底,才发现自己依然够不到树上的果子。她摇,很用力地摇,却居然一个果子也没有掉下来。她把脸都气红了,断然要爬上树去。 哎呀,不好。等她爬到树腰,看见自己的裙子被树上的刺勾住了,使劲一挣,嘶的一声,把裙子给划破了。一想到外婆知道了以后又要骂她了。她急匆匆地爬下树来,忘记了摘果子的事,兀自伤心地哭了一阵。于是她又开始憎恨起那棵山楂树来,发誓哪一天要拿镰刀把它砍了。它为什么要长出来啊?还结满了果子。既然结满了果子,还要让她在喝水的时候看见。既然让她看见,还又让她摘不到果子。摘不到也就算了,还要长出刺来,划破她的裙子。 回到家,外婆竟然没有发现她的裙子破了,只说道,“傻丫头,到哪里流浪去了。这么晚才回家。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外婆边说边去灶台烧饭。发现用来装蔬菜的篮子不见了。尹如烟这才想起刚才把篮子忘记丢在山里了。她的脸一下子绯红着,亦很郑重地假装帮外婆找篮子。 “好的啦!算了,明天再找吧。”外婆已经把饭做好了,叫尹如烟过去吃饭。吃饭的时候,尹如烟发现今天的饭菜有些特别。外婆亦是不住地往自己的饭碗里夹菜。尹如烟心生迷惑,不解地看着外婆。待又看见外婆褶皱的眼角似乎有泪水,磷光闪闪,仿佛一颗黑夜里的灯光。尹如烟看着,心里竟微微泛凉意。 “吃吧,吃吧。”外婆这样说,并一边把头转向背后,低着。尹如烟亦很无措地看着。过后才恍惚明白,忙扯起外婆的衣袂给她擦眼泪,说下次再也不敢爬山楂树了,再也不敢把裙子划破,不敢把篮子忘在山里了。 然而,外婆依然无动于衷,仍旧低头抽噎着。她的情感仿佛绝堤的洪水,泛滥成灾,连绵千里,但淹没的人亦只是自己不是别人。接着外婆才说,“你爹爹托人告说,过几天会到乡下来,接你去城里读书。你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外婆说的那么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把什么东西说破似的。 “不,我要和外婆在一起。”尹如烟果断到说道,好像她自己有能力决定自己的生活似的。她的心里亦是酸酸的,那种感觉就像每次与父亲告别时候的一样。只是和父亲的别离因为知道他下次还会再来,而他亦永远在他的身边,并没有十分的悲戚。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了。外婆已经年老了,残烛一样,随时会被风吹灭。更为刻骨的还是从小与外婆相依,习惯了身边有这样的一个人,若即若离,却从来都不离不弃。她可以想见,没有外婆,以后自己会是多么的无助,卑微,好像陂脚的鸭子一样,不能自峙。 这个晚上,尹如烟就一直躺在外婆的怀里,睡的很烦,偶尔被噩梦惊醒,忙睁开眼睛,抓住外婆的手,“外婆,外婆,我不要离开你。”半夜的梦呓连成一串悲鸣声。声如惊鸿,留而弃之。 天亮的时候,外婆叫醒尹如烟,不是叫她背柴篓去拾柴,而是要她同着去敬神。外婆摸索着枕席,找了些香火钱,便带着尹如烟去了村里的寺庙里,那个寺庙有一个道家的万寿宫,里面有一个祈福的老佛爷。 尹如烟和外婆互相搀扶着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脚步也越走越沉。 “跪下,”外婆待三柱香插到香炉上,对尹如烟说,“给老佛爷拜拜。”尹如烟依言跪在草蒲上,头磕了三下,方才被外婆扶起来。 “再去洗一下手吧。”住持让尹如烟去洗过手,接着便带她到另一尊菩萨的面前,自己则拿过一个竹筒。尹如烟知道那些竹篾叫作签,上面写着字,叫作签文。自己亦是让抽签祈祷的。 “是下下签,”住持拿着一本解签的册子说道,“哎呀,老阿婆,你这个外孙女的命不好啊,‘此生路途遥,狭墟遇殪劫——’签文的意思是,哎,怎么会是这样呢,她自己会遭受很多的磨难,身边的人也将不得安宁,为她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难啊!” 那些从住持口里说出来的字眼仿佛一道恶符,把外婆的脸怔的苍白,好像那些文字就真的决定了她外孙女的命一样。 尹如烟又一次看见了外婆流泪,而且是从未有过的汹涌。那些泪是那么旁若无人的流淌着,全然的坍塌了似的。尹如烟亦是感同身受,知道这个签文不好,听样子是说自己以后要孤苦伶仃,昼夜哭泣,就像外婆一样的。 尹如烟很想再抽过一只签,可是规矩却不允许她这样做。她不得不也跟外婆一样伤心起来,隐隐无助。她走近外婆想扶起她来,“外婆,外婆”喊了许久才见外婆回过头来,一如既往,抱着尹如烟在自己的膝下,似乎很不舍得。她把尹如烟抱的那么紧,有种失而复得的难忘,把她弄的有点痛。 “不,不会的。我这生世并没有作孽啊。就是上辈子做了错事,可我这辈子也赎罪赎的够了啊。我的命这样苦,我的女儿的命这样苦,直今落的我外孙女的命也这样。我不甘心啊,我——”外婆凭空抓着眼前的气息,好像那就是尹如烟的命,她得抓过来,把她留住,不要让她孑然漂泊。 眼泪是女人身体的一部分,随时可见,有的如蛛丝般缠绵易断,有的像蝉翼般透明轻薄,有的似蚌珠般晶莹光亮。外婆的眼泪从寺庙一直流到家里也没有停止。那样子,好像是要把眼泪流干,或许尹如烟的命就能好起来。 “孩子,我保佑不了你了。”外婆如是叹道。 “外婆,我的姆妈呢?”还记得以前尹如烟向外婆问起这个问题时外婆总是沉着脸,或一言不发,或转身而去,或骂她多心。这样,尹如烟便知道她的姆妈是个禁忌的话题。以后也不大问起,直至绝口不提。她看着别的孩子都有姆妈,不管羡与不羡,也无计可施。然后坦然地接受这个人的缺席,当自己没有姆妈,当自己是从树洞里抱出来的。就是和别的伙伴在一起玩耍,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不安,并不讳莫如深。 仅有一次,尹如烟在梦里见过的母亲。槐树花开的时候,白茫茫的一片。在旷远处,有一个女人的身影若隐若现。尹如烟跟在她的后面,她想靠近她。最后却发现当自己在靠近的时候,那个身影却在远离。她们之间,一直隔着一段遥远的路途,她不能够抵达她。尹如烟哭了,槐花树下,一片白色的月光,她站在月光里,学着别的孩子的口气,很生疏到叫着姆妈。待后来,那个女人转过头,但面容依旧不甚清晰,只能隐隐看见她的轮廓。而尹如烟亦不知道她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只是喊着姆妈。然后自己被哭喊声惊醒了。外婆也被她的哭喊声惊醒了。此时外婆以为尹如烟撞鬼了,又见尹如烟执意要外婆告诉自己的母亲的事。外婆才喑哑地说,“你姆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夜晚,尹如烟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她也是仗着自己要离开外婆时才敢问的。外婆思忖了良久,然后拍着尹如烟的背,慢慢说起她母亲的故事来。那些故事本来就是浮光掠影。这个时候讲,更是七零八落,不知道从何说起。尹如烟囫囵吞枣地听着。 外婆口中描述的那个女人,跟尹如烟自己想象中的母亲,全然是两个样子。一个阴冷决绝,一个心地朴实,根本不能划等号。听着听着,尹如烟便想捂住耳朵不愿意听下去。 母亲是外婆与地主所生,长大后自然是地主家的女儿。母亲以自己非正当的出生为耻辱,常常独自一人跑到外婆家中大发脾气。她指着外婆破口大骂。每次这样的时候,外婆都低着头接受训斥,也是以为是自己给女儿带给了耻辱,所以没有怨言。只等母亲喊累了,外婆端上一碗将着辣酱的稀饭让她停下来吃点东西。却见母亲也不拒绝,大约也真的是饿了,端着碗胡乱吃了些,接着将饭碗放下,继续对外婆叫骂。只是怨着怨着,母亲的眼泪就出来了。好像是外婆骂了她,使她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样。这时外婆便会走上去,拿自己的衣襟给母亲揩眼泪。 “我的亲闺女哟,你要骂就骂吧,可别哭坏了身体。都是我的错,不该让你受那么大的苦啊。”事隔多年,外婆仍旧这样地哀叹道。 “后来呢?” 后来你母亲随着她的家人迁去了城里。临走的前一天,母亲依旧从几里外的地方跑到外婆家。见到女儿,外婆便照例低着头,准备受训。可是这一次却并不见母亲骂人,反倒和外婆一见如故,偎依着外婆,一言不发。 然后才见母亲说什么你才是我的亲姆妈,我想和你在一起。外婆当时就愣住了,不知道此为何故。才听见母亲说她要走了,去城里住,可能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她这次来是向外婆道别的。因为她知道,无论自己走到哪里,她始终是外婆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还说什么这辈子从来没有人亲近她,也一直期盼着能有一个人给她关爱,而这个人,她又希望是自己的母亲——出生无法选择,再多的怨言,也逃不过宿命投下的网。而母亲亦是认命了,希望可以从新善待外婆,心心相印,才是莫大的幸福。 第57章 母亲最终原谅了外婆,也原谅了自己。带着这份宽恕与悔悟,她了然到离开了。 再后来一次见到母亲,是你母亲怀上了你的时候。那时,漫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团团蔟蔟,锦绣一样。外婆此时也是最为孤独的时候,看到多年不见的女儿,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杜鹃花也因此看起来更为鲜艳。花开时节,内心是满腹欣喜。外婆的身边,丈夫死了,儿女们一个个地埋怨她离开了她另行生活。外婆除了每年能收到儿女们接济的一点粮食以外,已算无依无靠。但面对儿女的离弃,外婆并没有什么怨言。 见到了,见到了。外婆对自己说,总算是见到了。母女两人在一起,总算能以诚相待。和外婆一见面的时候,母亲就跪了下去,行了礼,才站起来,颠着肚子坐在外婆身边倾诉自己的苦衷。 人越是长大,明白的事也就越多。看遍一个个假象,最终可以清楚假象后的本质。母亲说她已经和地主一家人断绝了关系。从今以后只认外婆一个人。然后又说了许多的事,都是与宿命有关的。她说她遇到了一个坏男人,和他好了一段时间,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与其分手,最后才来外婆家,然后母亲又说自己已经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想要打掉。外婆却劝说作女人其实就是受罪,很多东西都必须由自己一个人来承担。眼看事已成了这样,再没有必要多费一事的,何况孩子是无辜的,怎么说它也是自己身上的一块肉。外婆又说,如果母亲不嫌弃,她可以帮助她把孩子抚养成人。 母亲很是感动,哑声地叫了一声姆妈。然后,怀胎十月,终于生下一个女儿。母亲给那个孩子也就是现在的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如烟,想把过去的事淡忘,犹如烟一样。可是姓什么呢。反复思量,最终还是以那个坏男人的姓为如烟的姓。实质上,不说也明白,母亲对那个男人还是很在乎的。不管有多少恨,那都是爱的一部分。爱过,爱着。 外婆清楚母亲的想法,也不说什么。而母亲纵然有再多的怨言,亦只是内心的一阵叹息。 母亲生下自己后,与外婆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时间。听到这里,尹如烟也似乎感觉到了当时的情景。自己被母亲抱在怀里喂奶,外婆坐在对面择菜。夕阳从树梢流淌下来,照在三个人的身上。 可是此刻,亦只有月光,那潺潺的月光如水一般。尹如烟用手去捧,却发现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问外婆,再后来呢?她对那段时光的存在以予置疑,不相信外婆所说的似的。怎么会是这样呢,她的母亲去了哪里啊? “你姆妈在生下你的半年后就走了。”外婆抚摩着尹如烟的脸说道。 走了,那她去了哪里,为什么她会走呢?尹如烟不解地看着外婆。但见外婆又一次流下了泪水。母亲丢下她走了,这是个可悲的事实。外婆终究没有告诉她母亲去了哪里。 那时候你还在吃奶。你母亲走后,我就只能带你到各处去讨奶吃,也就这样过来了。再到后来,来了个男人,说是找你的母亲。我当时看见他就明白了三分。那个男人也就是你的爹爹。他说四处找你的母亲没有找到,最后只好和别人结婚了,也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比你小一岁。 我才告诉他,说你姆妈走了,她生下了你。你是他的女儿。然后他听说你是他的女儿后,很是高兴。他抱着你抱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他说要把你接回城里去。可是外婆不愿意啊。说少了你就像少了一个伴似的,不好过。他才忍心把你留在了这里。 其实他也是知道的,我所以把你留下来是怕你到他们家里后会受苦。就算他的那个女人是无比好心肠的,却也比不得在这里。所以你父亲答应了我,并且从那以后经常隔一段日子就来看你。 说到这,外婆又紧紧地搂着尹如烟,说你的命,不但属于你自己,也是属于你母亲父亲还有外婆的。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好好的,好不好。外婆说的那么郑重。尹如烟只是轻轻恩了一下,就应允了这么一个巨大的诺言,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样是否有什么重大的意义。知道外婆以后去世,估计她这时也很不能想象这样的承诺是不是很重要。 一会儿,四周一片沉寂。人都睡了,独自留下一个夜。月光从墙上滑掉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两天后,父亲从城里来接尹如烟。外婆一颤一颤地把他们送到村口。走过一个巷子,走过田埂,走过一座桥,走过七课枫树,走过一段山路。终于尹如烟走了。那地上,一阵风吹过,两旁的松树簌簌地落下许多松针。 第十九章治愈(上) 第十九章治愈(上) 第十九章治愈 漠漠云水间,依依黄昏里。 与君初相遇,但非旧约时。 灯光下,迷离的影子洇染着一种虚无而澹泊的气息。尹如烟兀自惊了惊。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游离于现实之外的梦境中,早已分不清虚实。她也暂时忘记了自己身体的病重,恍惚地叫道,“爹爹,你来了。”一切都是一场梦幻。她不知道事隔多年,自己竟会喊出爹爹两个字。爹爹是乡下人对父亲的称谓,而她亦在这个时候喊出,更觉得异样的亲切。仿佛时光倒流,一切都还没有过去,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发生。 “如烟”那人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声音像来自某个过往的场景。过了一刻,那人又站起身来。尹如烟喊又喊了一声爹爹。待那人回眸伫立,但始终听不到他应声。 “如烟,现在你感觉怎么样,身体还痛吗?”他低声问道,“你看你都成什么样了。你不应该这样不舍得的。你应该把一切都忘记。不要再想起来。” 这些声音忽然变的难以辨认,它们像她眼前的一道绝壁,她翻越不出去。 “我,我——”尹如烟终于抑制不住,哽咽难语。如果没有林子之的出现,她也许不会这样。可如果没有他,那她就根本不会这样。此时她不知道,在她的生命里是否真的有林子之这个人存在,或者林子之其实是她头脑里假想出来的一个人。 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了。再也不可能挽回了。是他创造了她,又是他毁灭了她。她对他的感情不知道是该肯定还是该否定。是他,是他,是他。 她有那么多的怨言。她有。如今他想拯救她,会不会已经太晚了。她已经病成了这样,生命即将消逝,已经处于弥留的状态。而他却才刚刚来。她已经无力自拔了。 门外传来了钟声,“十二点”。那个人出去了。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一个病人卧在床上。夜深了,房间里的灯也一下子亮了很多。灯光把一切照的清清楚楚。四周静悄悄的。这个样子,好像刚才的情景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一样。那人影也是尹如烟处于绝望条件下看到的幻景。人是假,话也是假,她的感动也是假。可是她的眼泪呢?她摸了摸脸上的泪痕,哀而不伤,却真实存在着。怎么会是假的呢? 然后她伸出手,“得”的一声,把灯关了,真假都不重要。要死的人只是她一个。 第二天,事实上,尹如烟还不明了自己怎么可以活到第二天。睁开眼睛,看见阳光铺地,墙上摇晃着班驳落寞的光影。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先是听见赵姨的笑声以及说话声,过后又听到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接着又是稍许的安静。尹如烟盘算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一个旧时的小资产阶级家庭,莫不过是抄家,批判,有人来贴封条以外,她实在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大事。她才又想像这样的腐朽落后的家庭也是应该被抄一抄。如今苟延残喘的样子,正好也是一种报应。 正在尹如烟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见门被推开了。赵姨走了进来,脸上堆着笑靥。那笑也是逢迎取巧的笑,殷切之中夹着几分生硬和虚伪。同时那笑还给人一种悚然的不适感。 “如烟,如烟“赵姨召唤着她。尹如烟本来是没有多大的兴趣的,可见赵姨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颇感意外。心里也十分的疑惑。 再看那个人,身穿一件白色的衬衣,手里提着一个箱子,箱子上有一个红色的十字。尹如烟才想那是一个医生。等他走近,才又更近一步地看清他的形容面目。个头不高,走路时高昂着头,挺着胸。脸上依稀明朗,棱角有致。然后又见他朝着自己微笑,脸上一下子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但他的神色却有些冷气,暗藏着莫大的心机似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有些不顺畅的意味,是轻视还是鄙夷或者是一种职业特征。 哎呀,不好。她怎么可以这样和他对视呢。这样的男人往往是不怀好意的啊。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想的,总之她见他时,感觉是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或许也是不大好的一次见面。他的身影是她厌倦的那种。他的面容也是她不喜欢的那种。他的眼神,则是她反感的那种。 “如烟,这是你爸爸从医院里请来的医生,是专门来给你看病的。”赵姨突兀的介绍着,“这个就是爱萍的姐姐如烟。黄医生,你给她看看吧。” 尹如烟听出了赵姨话里面的含义,里面带着爱萍,看样子,这个医生是和爱萍认识的,而且可能不是一般的认识。又由那个人的年纪推断,大概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十有八九,他是尹爱萍医院的医生且是尹爱萍谈的对象。 黄医生才又靠近尹如烟,两眼看着尹如烟,看的尹如烟有些窘。 第58章 才又见他转身,打开刚才带来的那个医箱,取出口罩带上,又拿出一个手电筒。尹如烟只知道他要给自己看病,并不知道他是怎么个看法。她在心里踟躇着。 一会儿见那个黄医生重新走近自己,此时他的眼神亦是冰冷无情的,是职业特征。他一只手伸过来,触及尹如烟的额头,然后摸索一阵。尹如烟心里热辣辣的,像打翻了辣酱罐子。接着又见他顺手摸了摸她的眉头,要她睁开来。她的另一只手则拿着开开来了的手电照在她的眼睛里。尹如烟顿时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被那光照的好像失明了一样。 “把你的手伸出来。”连同志两个基本称呼都省略掉了,可见他行事的乖戾,不懂礼节。这时候,尹如烟难免要感到愠怒,想什么时候由这样一个粗俗的人来摆弄她了。但她也不敢反抗,因为听赵姨说这个医生是她父亲请来的。虽然有吝色,感觉不愿意,但到底是她父亲的面子和自己的身体要紧。 尹如烟便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床沿上,转过头去。就又见那个医生也伸手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摸中她的脉搏,很是熟稔。尹如烟一下子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被人握着的那只手像是被人砍断了,已经不听自己的使唤了。她怎么也动不了。 然后她又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医生的时候,心里的熟悉是近一步的,恍若和他认识了很多年一样,举止神态,她都了如指掌。而他们亦清楚彼此的内心世界和如何的通往。他循着她的脉搏,找到了她所栖息的路径后,发现她早已在那里等着她。然后一同前往,去看一场快散场时的电影,去看一树开败了的樱花,又或者什么也不看,只要能看见彼此在一起,哪怕前面一无所有,也是一片锦绣的风景。 “不要激动。”黄医生严厉地看着她说道。这一下子把她刚才的思路打断了,使她不得不跌回现实中来。也是一个鼻呛,打了喷嚏。她马上感到了自己的失礼,剧烈的颤动把他的手也震脱了。 尹如烟这才又重新摆好手,准备让他再看一次,可是他并没有伸手过来。他从她身前走开,低头沉思了一刻。然后尹如烟抬头看见赵姨正在一旁看着自己,那犀利的目光打在她的手上,她不得不收回去,感觉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样子看来,尹如烟很不难发现赵姨此刻守在她的身边是有意的,目的是为了监视她和他。莫非这个黄医生真的是尹爱萍的对象,是新近认识的,还是早就好上了,怎么以前不见尹爱萍带他到家里来看看。当然尹爱萍是那种冰冷的性格,不带回来也是正常的。可为什么这一次却要介绍他来给她看病。是谁介绍来的,她父亲还是尹爱萍呢。她忽然隐隐感觉到这一定是某个人的阴谋。 接着尹如烟的心里又荡起一阵兴奋,她想她正可以借这次机会来拯救自己。尹爱萍不会是她的对手的。虽然她现在病了,但和尹爱萍相比,她的优势还是有的。想到这,她不觉被自己这样唐突的想法吓到了。她和他不过刚刚见面,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未免太不谨慎了。她的心怎么能这样变态呢,她根本不可能喜欢他。未必对他和自己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黄医生,你觉得如烟她现在怎么样了呢?”赵姨待见黄医生停止了思索,才很急切地问道。她的意思,多少是有些夸张的。尹如烟以为她是盼着自己早点死了。就像在说,我说了吧,你已经不争用了,还请什么医生,浪费钱。 “还好,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她的身体现在还很虚弱,加上积虑成疾,且久未治疗,就像是有什么重大的病情一样。在这,我给她打两针,开点药,平时给她调理一下膳食。且自己也少思少虑,慢慢的也就好了。”黄医生说道。 尹如烟和赵姨听了,都是一惊,不肯相信的样子,而且都因为自己是听错了先是赵姨急急地说道,“怎么会是这样呢?黄医生你再看看,如烟都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起床了。怎么样看也不是一般的病症啊。” 尹如烟也惨笑着说道,“是啊。我都是个快要死的人了,怎么可能是一般的疾病呢。医生,一定是你看错了或是没有看仔细。要不,你再给我看看。”尹如烟自然也有些生赵姨的气的意思。 黄医生不以为意,也不管尹如烟和赵姨两个人毫不忌讳地否定她的医术。他说,“你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生理疾病,不过是平时心思操劳过度,紧张焦虑,才引来了这个心病。且你又一直由着自己,失眠,厌食,多梦导致身体的体力一天天消耗。这也就是古人所说的,思伤脾,怒伤肝,忧伤肺。以后要明白点,该忘记的忘记,不该想的尽量不要想,再就经常做些其他的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干点体力活。身体也就会慢慢的恢复。” 这些正中了尹如烟的心怀。她不由暗叹,这个医生还真有两下子,但又想他怎么知道自己平常心思操劳过度呢,莫非是有人在背后告诉他了。 “哎呀,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呢,平日里如烟也是经常躲在房间里不出来,想的太过多了。这不疾病就跟着上了身。还是黄医生的医术高明啊。”赵姨笑盈盈地打着圆场。一是为了刚才失口说黄医生看病不仔细,一也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心得。尹如烟见赵姨这样,反而嗤之以鼻,并不看见。 “要我说,你这病既然是心病,就还需用心药来医。”黄医生见赵姨出去后又对尹如烟低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样想的。又到底是怎么样一种情况。” 这都是些窝心的话,尹如烟早想对人说起,可现实让她缄口不言。身边究竟连一个倾诉的人也没有。但见如今事已成了定局,多说亦无意。所以她还是不说。 那黄医生见她不说,又劝慰道,“你要知道,医生看病是要了解病人的情况的,你要是不信任我,继续不说,我怎么好对症下药,给你看好病呢?” 尹如烟被他的温柔的声音打动了,亦想难得有个人可以这样和她说话。她又一次看见了他的样子,他的眼神十分的清澈,脸上不笑时还露着两个浅浅的酒靥,看人的时候却是无情又深情的样子。 “我原本就没有让他们请医生的。他们不是盼着我死吗。我死了,倒是和大家都有好处。一了百了。这会子,眼看我这样了,还请什么医生,充什么好心,这算什么。”尹如烟大抵也是因为对家人不满的原故,此刻正有了宣泄的人,未免激动。“对于我,我不过是你的陌生人。你也没有关心我的必要。我病了,我死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和别人无关,和你也没有关系。”尹如烟越说越绝。 黄医生被这样的话弄的很懵懂。然后他才想她是病人,有情绪是很正常的事。他也不羞恼,反而细心地开导她。“说到这个,我是医生,见过的死人比一般人见过的都要多。一个人死了,亲戚朋友为他(她)哭悼吊唁,办个葬礼,不过如此而已。当这个人入了土,从此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然后,这个人的一切也都付之一炬。他用过的衣服被子床单毛巾和睡过的床。他的名字也就随着这个人的去世而销毁。亲人朋友将再也不会唤这个人的名字了。再说你,也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怎么就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呢。死,不过是断了气而已。你不该就这么放弃自己。” “谢谢你,医生。可是我真的很痛苦,我已经没有活着的理由了——”尹如烟低声说道。 “别可是了。我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可能是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但难道这样你就不好好过了。再说就算他知道你现在这样,也会为你难过的。你如果真的不想让他难过,你就应该对自己好。只有你好了,他也会为你高兴的。” 正说着,赵姨又进来了,她说,“针煮沸了。”随之,黄医生便将针管上好,吸好药水,又让尹如烟露出膀子。当针管插入尹如烟的身体时,尹如烟的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药水注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有一段时间的麻木。等她慢慢清晰过来以后,才见黄医生已经开好了药,且又嘱咐了她几句,便收拾好药箱要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尹如烟竟有些舍不得他走。 尹如烟吃了药便受药的影响,睡了过去,一觉睡到黄昏时候。这时,赵姨已经端着饭菜进来了。另外还有一大碗的鸡汤。尹如烟静静喝了些汤,有了些精神。然后就又想去外面走走。外面的春光已经老了许多,园中有一棵高大的玉兰树正开着大朵的花,花朵在夕阳的照射下,自然蒙上一层金色,从低处仰望,竟十分的惬意。然后又走过一条小蹊,两旁的花坛里,各色鲜花竞相开放,粉墨登场,浩浩荡荡。又是花团锦簇,争奇斗艳。 沿着花径走,走到一片篁竹边。夕阳的余光透过竹间隙,好象一缕缕的丝线,亦很耀眼。接着听见一阵笛声。她知道那是她父亲在吹奏。然后绕过一条路,到了后院,见到了她的父亲。见他独立在一旁,低低吹着笛子。尹如烟就在他旁边的一个石凳上看着他,静静听了一会。听着听着,身体忽然一下子瘫软下来,干自晕了一阵。她的病总是这样,时好时坏的,难以预测。 她的父亲这才停下来,转过身看见了她。也没有话语。两人怔怔地对望了一阵。时间像是搁浅了一般。她又回到那些默默的年月,仿佛沧海都成了桑田,可他们却还在那,重复着过往的时光。彼此行走在记忆的路途里。一路上磕磕绊绊,一路上惶惶忽忽,又好象什么都未曾改变。 第59章 然而今昔何夕呢,怎么物是人非,可那些时候的往事却依然常忆常新。那个断崖边的落日,怎么还是那样历历在目。云卷云舒,天地却还是依然。 夕阳沉了下去,大厅里的灯光亮了。迷离的光影打在院子里的青苔上,如同隔世。尹如烟才收回她落在父亲身上的眼光,跌回原地。彼此亦回到现实之中,什么都没有过一样。都是错觉。 这个晚上,尹如烟的心情不错,例外的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开始时,饭桌上依旧很寂静,连筷子和碗碰撞的声音,都显得出奇的大。然后是咀嚼的声音,各自轻轻地声响都可以被其他人听见。这样的晚饭未免显得很无味。 却偏有人不愿意沉默,要将无味打倒。打破沉默的人就是尹建民,只听他说,“今天来的那个医生,听说是二姐那家医院的副院长,是吗?真是不容易,那么年轻就能升到那样高的位置。”他说的这话,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且又是谁都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你问这个做什么?小孩子,就学的这么多事。”赵姨毫不犹豫地呵断了尹建民,好像他给她丢了人一样。尹建民也真就低下了头,怏怏的。 “那医生叫什么名字来的?”只见尹如烟的父亲问道。同时周围的人也都很诧异,心里很是不解。她的父亲居然会主动问他们话。尹如烟斜着眼睛看了她父亲一眼。再见她父亲的神色依旧肃穆,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他对待事情一贯的作风就是像这样不愠不火,慢条斯理的,就连问话也是这样的轻微,似问非问,又冲彻着果断专行的意思,别人不答也要答的。 果然就有赵姨的接应,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只听她说,“姓黄,名字就叫做黄粱。他是爱萍他们那家医院的主治医生,也不知道是内科还是外科。他也不分什么阶级层次的,很是照顾病人。所以他的口碑也很好。今年才二十六,就已经当上副科长了。”赵姨讪讪地说道。当然可以清楚的是这些都是尹爱萍告诉她的,所以事实也就准确了。 “他的成分怎么样呢?”尹如烟的父亲依旧不紧不慢地问道。这些年,什么都要讲出生和成分。尹如烟却又回过头来想,那个黄粱医生是他自己请来的,未必他先前不知道这个黄医生的状况,他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一反常态地问这样的问题呢。 “还好的,要不好,爱萍也不会介绍他来。他的父母都是乡下的中农成分,且兄弟们也都很好,只是亲人都在老家,他现在是一个人住在城里。”赵姨悻悻地说道,脸上露着喜色。好像那个黄粱是她的什么人似的,她这样介绍也有些炫耀的意思。 “那他今天看病的医术怎么样呢?” 尹如烟听出这句话是问她的,脸上红了下来,但又没有回避的地方,才也漫不经心地回道,“还算不错,够的上医生这个称谓。”这话虽是赞扬,但也含有几分酸意,分明是为了冷嘲刚才赵姨的那些炫耀的话。 按照她和赵姨平时的斗争技巧来推断,接下来又应该是赵姨暗字反驳的时候了。果然,赵姨在一旁马上更正了她言语中的不足,又另外说了些好话。 “哦,开了药。就要记得吃。不要让医生难做。现在这个时候,有良心有见识的医生已经不多见了。”尹如烟的父亲细细嘱咐了一回。 那些安慰和嘱咐的话传到尹如烟的耳朵里,尹如烟有点受宠若惊。又听他称赞黄粱医生,更觉得有些蹊跷,她从不层听过她父亲这样当着她的面夸赞一个人。 “恩”尹如烟轻声应答。一边又舀了一调羹粥,喝了起来,喝着喝着,就见粥已经喝完了。她也惊叹自己今晚居然能喝那么多的粥。也还觉得饿,想再喝一碗但又不敢去盛。还是尹建民看见她的粥喝完了,顺手拿起勺子给她盛了一碗。 “大姐,我看你虽然是个病人,喝起粥来却比我们还能喝啊。”尹建民放下勺子笑说道。尹如烟本来是要感激他给自己盛粥的,但听了他的那句话,只觉得厌恶。只但她的父亲在那里,她也不好发作。 赵姨随即望了尹如烟一眼,然后又瞥了尹建民一眼,说道,“你知道个什么,你大姐的病本来是时好时坏。今天又吃了药,那药多半是会促消化的。现在她感到饿些,也是常理。你又多什么嘴管什么闲事。”说完,赵姨又看了尹如烟和尹如烟的父亲一眼。 “是啊,估计药性太烈了,所以吃进去把胃里的东西也消化掉了,也是比以前觉得饿些。建民没有经历过,难怪要说我能吃的。”尹如烟轻巧地打着圆场。这之间也是为了不想承接赵姨那样虚伪的好意。 第十九章治愈(下) 第十九章治愈(下) 也是因为吃了药的原故,这一晚,尹如烟睡的很安详,也没有做梦,没有失眠,一觉到了天亮,精神也就好多了。 黄医生开始是每天都来给尹如烟看一次病,以后隔一天再来,日复一日,她的行动果然就自如了些,一日三餐也可以起来吃了,且胃口也好了很多,最后的饮食已经能达到一个正常人的量了。 只是她偶尔还会想起林子之来,一想起来,神色就又有些恍惚。这时,黄粱便会劝慰她,对她实行心理干预。 “你的病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了的。”黄粱对她说,“因为你这是心病,不比其他一般的生理疾病,可以病去如抽丝。你这个病,是来的很缓慢,可能一两年前或是十几年前都落下了,所以要医治起来也就慢的多了,可能也要一年两年或者十年八年甚至一生的时间才能治好。” “如烟,你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辜的人,以为自己不该经历眼前的那些苦难,所以你总是黯然落泪,好像别人亏欠了你,好像世界亏欠了你。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你看看你自己,真是病的不轻啊。你的心是伤痕累累,你的爱也是千疮百孔。” “可是如烟,我们的一生,究竟有多少人和事是值得我们难忘的呢?人生太短暂了,你要看清楚,当我们回转身去看自己,就已经是几年以后了。你这样对一个人和一件事念念不忘的,到底是很不理智的。他们不过如此,不如让你自己忘记他们,也许这样你就可以不用过的那么辛苦,不用这样孤独和无助。” 尹如烟望着黄粱,听着他的劝慰,心里也是渐渐开朗起来。窗外有一只花蝴蝶正在往花心里钻,可是凭它怎么样的努力,也还是钻不进去。它就那样徒劳无功地飞舞着。尹如烟看这它,就仿佛看见了以前的自己,伤痕累累,无济于事。 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想要忘记,又谈何容易啊。 当黄粱不在她的身边时,她也会偶尔记起他来,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心中能宽慰许多。他是她的医生,但许多地方他对她的关心已逾越了一个医生对病人的体贴。他说他懂得她的苦难,他说她他了解她的感受,许多的地方,他都是感同身受。 可是他又总是那样的自以为是。这点,尹如烟很是不满,她不喜欢一个对她的什么事情都十分的了解的人。她也不喜欢他说话时眼神很无理的样子。 “来,来,如烟,过这边来。”尹如烟在院子里坐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她父亲在她背后叫她,蓦地一惊,却见她的父亲此时正在一个花圃里除草。自从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她父亲在工厂里的地位已经是名存实亡,到了这一年,他们家对工厂的一部分占有权也完全丧失了。挂了个虚职,工作等于是退休了,全家仅靠一点微薄的工资和以前的储蓄过日子。她父亲自是不再过问厂里的事,平日只长时间的呆在家里,门也不大出,只以花草鱼虫和一些过往的笛子爱好等闲居,怡然自得,倒也快活。 尹如烟望着她父亲佝偻着腰站在花圃里的身影,心中恍惚又见到了林子之,也是手里拿着锄头,也是半勾着腰,也是那样赤脚站在泥土地里。“啊,林教授。”她终于抑制不住喊了出来。她的父亲回过头来,见尹如烟不知道怎么的又在伤神恍惚,才又叫她过去帮忙。 等尹如烟再一次听见她父亲叫她,这才回过神来,依言走过去。她父亲让她做的事是修理花枝,用剪刀剪掉那些生长过快且耗养量大的枝叶。她只管听从,拿起一把修剪的剪子兀自对着一株茉莉花行凶。 茉莉花的花季已经过去了,枝叶开始疯狂的滋长,如此,尹如烟非得用很长的时间才能把一株树修剪好。等她修剪好了以后。她的父亲把树下的泥土也刨松了,杂草也除掉了。然后父亲又到一个水龙头下面装水。一时间水满了,把水提过来,尹如烟也把树枝修理好了。两人把凌乱的枝叶掩埋在树底下,方一人拿一把勺子舀水给树浇水。 “如烟,你把这剩下的的水提到那棵芭蕉树下浇一浇吧。”父亲对她说。尹如烟自然是欣然前往。硕大的芭蕉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现出一片碧绿的光泽,恬静的光泽流离舒展,亦不矜持。 接着,父女两个又给那些紫薇树和兰花草刨土施肥和浇水。零零碎碎的花朵尤为的气魄,身处其中,更觉得是无限的欣慰。 最爱的花依旧是那些蓬勃生长着的栀子树,虽然其花期未至,但已经是枝叶葱茏,绿色堆叠,幽幽的,像一幅色彩浓艳的油画。初期的花蔓伶伶俜俜,即将含苞待放。 父亲爱花,亦从不让人随意采摘,就算是行将萎靡凋零的花朵,也格外珍惜。自由它们,花开花落走入期末,都是平平淡淡的,波澜不惊,静静等下一个花期的到来。 第60章 父亲爱花,偏爱晚春时节要凋零时期的花朵。犹如美人迟暮,万般的追悔难舍,结局近在眼前。这时的花也会显得格外的珍贵。因为花事一了,就是尽头,花飞花散,落红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尹如烟对父亲给她的指使十分惬意。他们一起守护着这些花,直至见一树的芬芳嗑然长逝。父亲会拿出一个盛过酒的坛子,将那些花瓣拾起来装到坛子里,等到花瓣全都拾完了,便让尹如烟坛子放到房子的角落里。尹如烟把坛子放到指定的地方,才见那里已经有许多的花坛子,不由暗想,她的这个父亲竟会有这样的心思。 人来如芳华,朝夕更替,冷暖自知,然后生死不悔,是以长存。 她才想这样的过往,几度温凉,几度悲欢,几度聚散,都只是平淡。太多的牵挂,太多的沉迷,太多的不愿只会让人无力背负,结果亦只能被这些东西压倒。而他父亲要教导她的,恐怕也就是这样一个意思吧。 “如烟,即使给你一个世界,你不去看,却也徒然。明眸亮眼,只回让你更加的盲目。”尹如烟又想起黄粱的这句话,才觉得明白,她可以过的比过去好。 和父亲一起弄花弄草,她倒真觉得时间飞逝,而他的那些伤心回忆也渐渐地被压制,渐渐地暗淡下去。如此,她的身心也逐渐恢复,慢慢的,整个人也有了精神。一个林子之花费了她太多的心血,而最后却换来自己的满身伤痕。这究竟是不是一种预示呢? 夜晚反复思量,她终于可以坦然的直面现实。 尹如烟身体恢复,在全家人看来,都是很奇异的事情。然后,尹如烟的父亲尹约把这样的奇迹归功于黄医生,并打算置办一个晚宴来答谢黄医生对尹如烟的救治之恩。 宴席是有赵姨亲自去准备的。私下里,尹如烟见赵姨的脸色难看,很是不高兴的样子。尹如烟才想,自己的病好了,难怪有人心存嫉妒。在准备晚宴的时候,赵姨自是一百个不愿意,在厨房里把碗碟弄的哐啷作响。 “三天一只鸡,两天一斤肉,一天两个鸡蛋。本来就没有什么病,偏要装出病哼哼的样子,也就会用这样的下三烂来取宠。现在还要专门给她弄一桌子饭菜,当真我们就不是人了。”尹如烟在厨房外的拐角处听见这样刻薄的话,才要走开,又看见尹建民走了进去。 “这个世道真是没有天理了。想做小姐,她当自己是谁呢,不过是从外面捡回来的一只没有人要的哈巴狗。这个家啊,也就要让她败光了。” “妈,你是在说大姐吧?”原来是尹建民笑着问道。 “这屋里除了她,还有哪个会那样。趁着家里不景气的时候还在那里装病。一会又是鸡汤,又是肉粥的。还要我们来伺候她。现在好了,病是不装了,偏偏又要半什么酒席,非要把家里的钱都用在她一个人头上她才称了愿。”赵姨说话时把手中的盘子往一边扔,差点没有摔碎,偶尔还听见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也难怪,爸爸这些日子一味地偏重她。有什么办法呢。大姐她有自己的得意处呢?”尹建民伸手抓过一个碗里的菜就要往嘴里送,忽然又见赵姨发狠地推了他一下。 “你看看你那副德行,显见的是我没有把你教养好。你爸爸偏向她也是因为你们两个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处。你二姐呢一向是个木头人,连笑也不会笑。偏偏你又是这样一个下流坯子,怎么看都不顺眼。我的这辈子都是让你们给毁了,真是老天不长眼,活该我这样受你们的罪。”赵姨边说,又边抹眼泪。 “好好好,是我让你没有脸,是我让你抬不起头来。可见这样又有什么好说的。请医生的事不是你们一手张罗的吗。那时怎么又大发菩萨心肠要给她请医生。这又怪谁,一找还找这么一个医术高明的。”尹建民讥讽道。 “你再说,”赵姨止住了哭声,说道,“我也是见她快要死了,又见你爸爸也经常的为她担心,才要给她请医生的。就是那个黄医生也是你二姐介绍来的,听她的口气好像是她的对象,就觉得亲近些,不容易沾惹是非。二来你父亲见了他也说好,才让他给你大姐看病的。” “看见了吧,这都是你们自己的事,还好意思来怨我。”接着又见尹建民伸手去抓菜。“依我说你们给大姐请医生本来就是应该的,怎么说她也是我们家的人。但你们却不该让这个二姐的男朋友来给她看病。我看啊,过不了多久,二姐夫就要变成大姐夫了。” 赵姨显然是被尹建民的话慑住了,眼巴巴的看着尹建民。尹如烟听了他的话,也兀自吓了一跳。 “你嚼什么蛆。她是那样不要脸的人,怎么见的黄医生也会那样。”赵姨说道,过后也像对自己的相信不信任似的,忙接着道,“任她怎么妖精,她如果敢打你二姐对象的主义,我就跟她拼命。”说话时,她把锅铲也弄的吱咯响。 “可如果是黄医生主动的呢。你敢怎么样,你难道还想和黄医生拼命不可。凭大姐的气质,男人很少能抗拒的了的。你不知道她在学校读书时,背后暗恋她的人就能排满一条街。而且后来她那么容易就能上电影制片厂当演员,还能在半年内演上主角,也是说明她的确有过人之处。”尹建民边嚼菜边说道。 “那,那可怎么半才好啊。”赵姨看起来好像有些惊慌,“黄医生当时给她看病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大正常,又是摸胳膊,又是摸脸的。我当时还想怎么和平常人看病不大相同呢。” “所以说,你们要小心啊。我是没有什么的,二姐夫大姐夫反正都是我姐姐的丈夫,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关键是你和二姐这样在乎的人,可别上了当,到时也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要看清楚,大姐可不是二姐敌的过的。” 尹如烟听见他们母子俩的对话,不免觉得好笑。他们把她当成什么人了这是。以她的骄傲,就是黄粱跪着求她她也不会喜欢上他的。说她勾引黄粱简直就是胡扯八道。 然而,尹如烟又想—— 第二十章往事(上) 第二十章往事(上) 第二十章往事 车子穿过一个又一个当口,眼前终于空旷起来。天也显见的高而远了。云也淡了。世界一下子变了样。原来的所在越来越遥远,最后渐渐消失不见。 尹如烟坐在车子里,心情有点欢愉,亦有些悲凉。外婆与她,之间已经隔了一片天地。万水千山,从此再难相见。而她也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尹如烟了。山涧,原野,林莽,溪流,只在一天之间,都全部过去了。她的生命,注定远离这些乡壤,从此与另一个世界在一起。而这个世界,是那么的陌生,不可预测。 前面就是雾城。父亲告诉尹如烟,顺便也打碎了她对过往时光的缅怀。她转过脸去,望着车窗外,果然云雾缭绕,所在的物体都被湮没,留着一片朦胧不清的轮廓,亦是影影卓卓,一切变的虚无缥缈,很不真切。在雾里,树木,房子,公路,车子,行人,都看不明白。车子行走在其中,更是仿佛踏入一个幻境里。 如果,尹如烟想,想到她要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不觉有点惘然。不是她不喜欢这里,也不是说城市不好,只是,这样的地方,总让人心里感到不塌实。当她伸出手来,看见的都不像是自己的手。 车子在一个喧嚣的街市停了下来。尹如烟跟着父亲走出车站。父亲拉着她的手,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到了一个小店门口。他们要了一碗豆花,且让人多加了点糖。然后就在一个桌子边坐下来。等到豆花出现,那中香浓的味道一下子打消了尹如烟对这个城市的不信任感。 一碗豆花,冲在尹如烟的肚子里,十分的酣畅。她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可口的豆花。那碗豆花把她的心都收买了,她想如果每天能有一碗豆花给她喝,她还是可以爱上这个地方的。 这是尹如烟接触到的这个城市第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她舔了舔嘴巴,意犹未尽。 临近中午的时候,阳光热忱起来,雾被照淡了些。尹如烟亦能看清楚周围的东西了。那一幢幢高楼,像一棵直立的大树,而整个城市则更像一座石头森林,阴冷,喧闹,恐怖。太阳照在楼层上,投下巨大的影子,人在其中,更是渺小不值一提。 到家了,父亲领着她进了一个花园洋房的院子里。“这就是我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如烟,来。” 尹如烟的心陡然一怔,原来父亲就住在这里,原来她除了外婆那里以外,还有一个家。不觉间,她的热血沸腾起来,也不听父亲的话,径直跑到花园一样的院子里。虽然已经是秋天,但还是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花朵正在开放着。许多的花草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但看见如此妖娆的景象,花香四溢,缤纷辉煌。原来时间上还会有这样漂亮的地方啊。 尹如烟只顾自己,在园中转来转去的,永远都不完似的。再回头,望见父亲有些不高兴的看着她,这才停下来,手中采的鲜花也落在了地上,并不敢去拣。父亲的眼神变了,尹如烟能感觉的到,他的神色从开始的温和一下子变的冷淡。尹如烟的心里也冷淡了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僵着步子跟着父亲进了屋子。 屋子里也很漂亮,大理石的地板,光可鉴人,踩在上面,映出人影来,好像是踩在了自己的身上似的,厅内还摆放着各种精致的家具。古色古香的木椅木桌木柜木窗。还有许多的说不出来的,格局优雅,或是其他,尹如烟尚且找不出一个恰当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第61章 父亲让她在一处沙发上坐下来,自己便先上楼去了。独自坐在一个宽敞的大厅里,尹如烟总有些提心吊胆,觉得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这里只是父亲的家,不是她的。 一会儿,父亲从楼上下来,急匆匆地和尹如烟打了个招呼,说刚才有人打电话来找他,有些事,先出去了。望着父亲的背影,尹如烟倏地难过起来。她是多么的孤立无援。父亲走了,她该怎么办啊。她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下来,渍渍的,像浸泡在水里一样。 她很想回家,很想回到外婆那里去。 又过了半晌,楼梯上传来一阵哒哒的声音。尹如烟不由一怔,坐直了身子,屏住呼吸,循着声音望去。才在楼梯口先看见一双脚,穿着高后跟的鞋子一步步地往下移动。步子缓而重,恨不得把楼梯板踏断似的。渐渐的,又见一席开衩的长裙,一晃一晃地。再见着一个女人的脸,因为是背光的原故,不怎么看的清楚,却隐约可见那是一张姣好的面容。 越走越近,最后见那个女人下了楼梯,朝着自己走来。趁着几缕不规则的光线,尹如烟看见她的脸。因为距离很近,看见的也就更加的清晰,那脸透着玉色光泽,似粉非粉,却自然端庄,犹有体统。尹如烟的记忆中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她记忆中的女人,莫不过穿一身土布衣裤,灰色或是土黄色,像沾满了灰尘似的,且所穿的衣服又总是褴褛不堪,捉襟见肘的样子,而那些女人,非但穿着不好看,就连整个人也都十分的不济。它们的脸上永远是暗淡的,黄而瘦。身体也是,不是臃肿,就是瘦如枯柴。 “你就是尹如烟?”那女人朝着自己在问话,把她的思维也打断了。 “恩”尹如烟明知虽然父亲教过自己说城里话,但还是怕说错什么,才只是这样应答了一声,表示肯定。然后她又两眼望着那个女人,见那个女人也正上下打量着自己。她见她的眼神里似乎含有一种嫌弃的敌意,是凛然的。 “长的倒还伶俐,眼睛水灵灵的。”那女人咕哝了几句,便又对尹如烟说道,“我是你爸爸的妻子,今后你就叫我阿姨。我姓赵,你也可以叫我赵姨。” 女人的声音有很柔和,但就是有一点阴沉。“恩,赵姨。”尹如烟答道。一颗心也稍稍放了下来,愿意和赵姨亲近,不由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一个男孩子,穿着倒很漂亮,但脸上都是泥,形象滑稽。见他朝这边来,他看见了尹如烟,便使劲揉了揉眼睛,一下子显见的蛮气。他指着尹如烟说道,“你是谁,跑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尹如烟开始见他,扑哧到一笑,后来见他这样地问自己,一下子就懵懂了。我是谁,我来他们家做什么?是啊。面对这个比自己小的男孩,她觉得很为难,很局促,无言以对。他们那家人本来过的好好的,可是被她这样无端的闯入就好像破坏了他们似的。她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你怎么这样说话呢,民民,”赵姨兀自说道,然后才又叫他过来,“她是你爸爸的孩子,今天从乡下来的。快过来,过来叫姐姐。”赵姨拉着那个男孩却见男孩挣扎着。 “我不叫,我不叫。”男孩接着一转身挣脱了。 “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赵姨追上去,又抓住了他,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男孩便呜呜地假哭起来。赵姨住了手,“瞧你,弄的满身都是泥,跟个乡下孩子似的,张嫂,张嫂。”赵姨叫着。 之后便见一个年长的女人进来,立在一边问太太有什么事。“把这个孩子洗洗。看,脏成这样,让别人看见了笑话。”说着,赵姨便把那个男孩推给那个年长的女人。那男孩一转身,对着赵姨做了个鬼脸。 尹如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是一片茫然,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当见赵姨转身不屑一顾地走了。尹如烟便在头脑里定格了这个女人的印象。 吃零食的时候,保姆将糕点分好,每人一份。尹如烟吃的慢,弟弟见他自己的吃完了,又见尹如烟的还剩许多,以为她是从乡下来的好欺负,便厚着脸皮向尹如烟讨要。尹如烟不给,他便伸手就抢。开始时尹如烟不敢反抗,后来就变的倔强了。她见尹建民实在是无理,也会拿出大姐的架势,直接给他一个好看。 “怎么了,怎么了?”见尹建民哭着脸,赵姨忙夺过来。 “大姐她打我。”尹建民见有人撑腰,哭的更加汹涌了。 赵姨便瞪着眼前的这个女孩说道,“还没来几天,就学会欺负弟弟了。难道你们乡巴佬都是这样野蛮的吗?” “是他先抢我的吃的,我才——”尹如烟皱着下巴说道。 “呵,就算这样,你就可以打他了。他是你弟弟,比你淘气些,你让着他一点就是了。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一点小事就动手打人。要是哪一天他不小心得罪了你,你就该用刀把他杀了是不是?”赵姨怒着脸说道。她的话一味的避重就轻,偏向着尹建民。才见尹建民早已停止了哭,正在那里吃着抢来的食物。 “你也是的,”赵姨指着尹建民的头说道,“也就只有哭的本事,还又不学好。又不是少了你的份,哪里就在那里抢东西吃了。养你这样的白眼狼有什么用,还不如养一只狗。狗还知道给人摆尾巴呢。”说着又一面对那边的保姆喊,“张嫂,你下次分东西的时候分的匀称些,不要那么偏心。” “原来是分好了三等份的,民民他吃的快些,所以就先吃完了。”张妈委屈到说道。 “那你就应该按需分配了。民民这个孩子的胃口好一点,就该多吃一点,没的把孩子饿坏了。”赵姨红着脸说道。下次张妈分东西的时候果然就不均等了,尹如烟的那份明显比其他人的少出许多。 受了委屈,尹如烟便又想到了父亲。可是自从尹如烟到了这个家里,父亲也好象变了个人似的,冷漠孤僻,郁郁寡欢,平常总不在家,一旦他回了家,又总是绷着个脸。尹如烟见了他,还没有说什么,心里就已经难过起来。爸爸,爸爸,几次唤他,总不见他回答,好像没有听见,或者偶尔见他回过头来。他见了她,也只是轻轻地吱一声,并没有多么大的热情。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学着弟弟妹妹喊他爸爸这个称呼时,父亲会对她这样冷淡。她的爹爹呢?有时候她会觉得是眼前这个叫做爸爸的人把她的爹爹藏了起来。他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人。 这样的时候,尹如烟便会忍不住地跑开,到一棵隐秘的栀子树下,偷偷地哭泣着。栀子花开,一树繁茂的花朵,好像被她的声音振醒了,纷纷地落下,像下着雪,白茫茫的一片,扑朔迷离,那么壮观。花瓣落在她的肩膀上,头发上,可她却浑然不觉。等到花落了一地,她才擦干泪水,从容的离开,反反复复。她亦已经习惯,栀子花也在她的眼泪的灌溉下,开了一季又一季。 在雾城里生活的时光就是这样,尹如烟独自忍受着孤苦和离弃,学会了冷漠和遗忘,学会了对任何事都选择旁观,缄默或是离开。对待赵姨,更是视而不见,抬头低头都是如此。尽量不在家里。很早就出门上学,早点也是路边吃的。一个人坐在学校的草地上,边背诵课文,边等着上课铃声。 因为她来自农村,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其中还带着地方口音,同学们都常常笑话她。她在学校也就是这样被人轻视,没有什么朋友。长期的孤独和自卑转化为学习的动力。她比别的同学学习都更努力,是以后来她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班级和年级上都独占鳌头,也就让人刮目相看。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她。对此,尹如烟只是平淡对待。并非天性淡泊,而是生活压抑着她,让她对任何事都保持着距离。别人说她骄傲,更加地孤立她。她也不以为意。 迷路,偌大的一个城市,道路错综复杂,使人晕眩。上学没有几天,尹如烟已迷了好几次路,离家里不算远的一个学校,她竟然走错了好多地方。当她一个人独自走在街上的时候,看见周围的行人匆匆走过,没有人会看她一眼。她也知道他们都是陌生人。她只能靠自己。 不哭,这是她的坚强之处。从小叫对哭泣不感兴趣,知道哭是一件没有实际效果的事情,便开始在心里设下一个防范。以她的细心摸索,排除一切的可能,最终在天黑时回到家里。 没有人在乎她是否曾经差一点回不来了。反而是得到赵姨地冷语,“越来越不把人放在眼里了。这么晚才回来,干脆别回来算了。”尹如烟也不理论,兀自吃着他们好心给自己留的饭菜,习以为常。 几次迷路的经历,尹如烟发现了一条通往郊区的路途。因为比较远,会在吃午饭的钱里省出一部分来。下午放完学还早,就用省下来的钱乘车去郊外。 下了车,背着书包漫步在乡野田园间,像是回到故地。一望无垠的稻苗,随风起伏。会坐在田埂上,望着头顶深蓝色的天空,一行大雁飞过,天空依旧空旷无边。然后看见落日,那是一轮渐渐消沉的太阳,火光扑腾,如期而至的黄昏里,太阳也是要走的。 尹如烟这个时候的眼睛会很湿润。眼见身边的稻苗蓬勃生长,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绿的成了黄的。稻秧变了稻苗,然后稻苗枯萎,成了稻草,晒干后被农民收回家里。可她却还在那里,百转千回,她却从未离开过一样。 也会跳到干枯了的稻田里,踩在树直的稻茬上,发生清脆的声音,一个接一个,仿佛一首没有旋律的歌谣。 第62章 只有这时,尹如烟才会感到愉快。忘了别人,忘了自己。 然而,天黑了,依然要回家。 涂冉,转来的一个内向的男生,在班上也和尹如烟一样,默默无语。对什么事,从来不表自己的看法,也从来没有什么看法。世界原本就是如此,评判是多余的。他的矜持,也是如此。别人不去管他,当他可有可无。在他面前,嬉笑怒骂,绝不在乎他的感情。更多的时候,别人也像是对待尹如烟那样,远离着他,不与他靠近。而他自己也常常默然到走开。他的喜怒哀乐,也从来不对别人说起。 和涂冉的第一次谈话是在一个放学后的黄昏。他被老师留下来罚抄作业。尹如烟则是刚好那一天值日,也留在了教室。开始,两人都没有话说。等她打扫到他的位置的时候,他也只是理性地站出来给她让位置打扫,过后又坐了回去,埋着头,苦思的样子,同时不断的用笔尖划着桌子,作业却一个也写不出来。尹如烟扫完了地,擦完了黑板,这才完成了任务,此时却见涂冉还坐在原位。她要锁门了,但又不好驱使他,便站在教室外的界沿上等了一会儿。 夕阳落在身前,像一汪金色的水泽。 “我帮你写吧。”尹如烟终于涂冉说话。涂冉低着头,像没有听见。尹如烟不免羞愧起来。想他怎么会这样不理她呢。 “不用。”涂冉似答非答地应了一声。然后他快速的收拾好文具,提着书包就往外走了。尹如烟依然羞愧,却也不好意思,忙锁好门,背着书包回家。 “一起走吧。”尹如烟追上涂冉,喘着粗气说。周围很安静,学生都走净了,只剩他们。并不是害怕一个人回家,而是觉得两个人一起走好一些。 虽然彼此都爱好孤独,可是孤独的两个人却又喜欢不孤独。 涂冉默不作声,却减慢了速度,等着她,一路并行,一路无语。黄昏的光华落在人行道上,落在道路两边的花树上。花影憧憧。也就是这样,他们携过彼此的童年,穿越时光,仿佛走入另一段生命之旅。 他们就这样静静到走着,也许这并不代表什么,尤其当彼此走在一起的时候,倒觉得相互认识了许多年。直到分岔路口,彼此分手,也不说再见,就往自己的路上走了。 第二天,两人都是如同约定了一样,等大部分学生都离开了的时候,才出了校门。她看见了他在一处等着他,更是十分地高兴。彼此相视一笑,然后又是同行。 “如烟,这个世界是存有缘分的。如果没有缘,即使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彼此过的很好,可依然会觉得彼此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如果有缘,即使两个人天各一方,先前也不认识,可心里却能预感都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第一次见面,彼此好像认识了许多年,亦知道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涂冉说道。此时他们已经是日日相见了,但觉得安好。 第二十章往事(下) 第二十章往事(下) 尹如烟带涂冉到她经常去的那个郊外原野边。从黄昏一直流连到天黑。那时候的天,总是那么的蓝,那么净,千里万里,了无痕迹。两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各自伸出双手挡在眼睛前,看见手掌里鲜红的血丝络络分明。 稻田,河流,绿莽,滩地,看到这样的自然图景,心里像有一条潺潺的河流,舒畅而安宁。这个地方是为他们而存在的。每个傍晚的时候,天地苍茫,在政治色彩浓重的年代,仰望,听见头顶上高压电流的流过时发出的嗡嗡的声音。他们没有什么理想,只是日日躲在一边,常此相依,两小无猜。 常常看着彼此的眼睛发呆。“为什么要摘下呢?”还在读初中年级,涂冉已经是带着厚厚的眼镜,深沉博学的样子,看人都是隔着玻璃的。等到他和尹如烟在一起的时候,他便会把眼睛摘下来。“你这样能看见我吗?”尹如烟问他。 “看是看的见,却比平常带着眼镜的时候看的更不清晰,也更辛苦。”涂冉这样说道。“可是我喜欢这样看你。隔着玻璃你比摘下来的时候更不亲近。如烟,我看你的时候,不想眼前有一道障碍。现在这个样子,看你虽然是隐隐约约,却更为亲切。你的眼睛是那么透彻,绿绿的,像一汪湖水,波澜不惊。我能看见你的隐衷,如果戴上眼镜,我就看不见这些了。” 尹如烟很是感动,深深地望着涂冉,感情更近了。也许彼此还不知道什么是感情,且也不提起和轻言。因为知道相识的不易,又知道总有一天要忘记。只要现在能够看着彼此,久久相望,也已足够。 第一次和赵姨闹翻,因为一件小事。赵姨翻看尹如烟的记事本,读了些咒骂她的字眼,然后就气势汹汹地往尹如烟身上吐了一口口水。 “你这个操不死的小贱人,你凭什么骂我。我们养着你,供你上学,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你却这样不知好歹。你这个——”赵姨当场涕泪加交,手足有些失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尹如烟,好像要吃了她一样。 尹如烟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攻击,毫无办法。但她却依旧十分的从容,不惊不怪,对赵姨更是充满了鄙视。当见这个女人哭泣的时候,尹如烟只是冷眼相对。 赵姨见她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更加的气愤了。她歇斯底里地叫骂着,把最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骂了许久,才忽然感到这样没有实际的效果。她便一把抓住尹如烟的手,“走,到你爸爸那去平平理。” 尹如烟几乎是被她拖着走的。那手也被她抓的很疼。长长的指甲渗进肉里,简直是要把她的手撕烂了。 父亲正在书房里,他冷酷地看着她们。赵姨便收敛了许多,把尹如烟的手也放了。但她仍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尹先生,你来说说,这个孩子那样地骂我。我平日里也没有亏待她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买给她,可她却在日记里说我是只咬人的母猫。你来平平。我就是有十分的忍耐,也受不了她这样的诋毁啊。先前在父母家,父母也从没有说过我半句难听的。到了你这里,你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什么。可是今天,我又做了什么孽,竟挨这么一个小孩子的毒骂。” 这哭声还引来了尹如烟的弟弟妹妹。尹爱萍和尹建民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看着屋内的情形,“妈妈被大姐弄哭了。大姐真坏。”尹建民嘟囔道。 尹如烟此时正抵着头。她在赵姨面前神色坦然,理直气壮,但到了父亲这里,却好像真的犯了什么错似的。她的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一会儿藏在背后,一会又放在身前,奇#書*網收集整理还不时地捂弄胸前的衣扣,似乎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书房里惨白的灯光从莲花状的灯罩里落下来,正好照在尹如烟的身上。她像个囚徒一样,接受着审判。此时,她也不知道结果是怎么样。 “我也不再说什么了,”赵姨估计是说话说的累了,才终于这样说,“只要她当面给我道个歉,也就算了,毕竟她还是个孩子。” 这下终于说到了尹如烟的心上,尹如烟才想,他们也知道自己还是个孩子啊,却还要这样连着手来逼迫她。她又拿什么来抵抗他们,她又用什么来自卫。尹如烟这下终于抬起了头,但神色淡定地望着她的父亲。见父亲也在冷冷地看着自己,也要她认输似的。她本来也是不想让她父亲难堪的。 可是,可是。 一直僵局,赵姨的势不罢休,尹如烟的执意不从。一直到晚上的十二点。最后的结局是父亲把尹如烟关在了书房里,罚她三天不准出去。这三天也不要去上学了,一个目无师长的人是学不出什么好的。赵姨的恶语和暗伤,她都可以视而不见,可是父亲这样轻微的责备却让她通彻心扉。父亲把她关起来,把她遗弃了。 这三天,没有阳光,阴沉沉的天空把白天也渲染的一片漆黑。书房外高大的梧桐树上,几只雀鸟吟着歌儿,一会儿也飞走了。就在这样的三天里,尹如烟经历了人世最为黑暗的待遇。人一下子变的不知道所以然。她躺在书房里床上仰着头,看见头上的飞蛾在扑火。她也想,自己的处境竟比一只飞蛾也不如。 三天的时间,尹如烟真正感觉到了个人的绝望,心中隐隐的那么一下子多了个沉重的包袱,她要背负着她,走完一辈子。她也想起了涂冉,想到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一幕幕的情景,像是在看电影。不知道他这几天不见她,会怎么的担心她。 事实上,涂冉曾那样地为她着急,千方百计地想要找到她。但因为彼此都未给对方自己家的地址,所以,涂冉是不可能找到她的。他们的相处,亦只是这样清淡无鱼,从来不问来路和去路。 “这几天,你都去哪里了呢?”涂冉放学后的第一句就是问的这个。看见尹如烟瘦了许多,更是担心的不的了。 “没什么,这几天生病了,所以没有来学校上课。”尹如烟回道。她的样子,也确实像是大病了一场。涂冉也就信了,嘱咐她要保重身体,阴雨天的,最容易感冒了。 “全世界也就只有你会这样关心我了。”到了郊外无人的地方,尹如烟终于对他说,即刻又转身而泣,泪如泉涌。涂冉也不知所措,等她回过头来,才看见她脸上的泪痕,欲言又止。 然后彼此沉默一阵,相顾无言。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我才会哭,才能流出泪水。涂冉,为什么,你来告诉我。“尹如烟自为在涂冉的面前哭泣感到奇怪。 涂冉扯起衣袖给尹如烟擦拭泪水,“没什么,也许只有在最为亲近的人面前,你才会哭的坦然,放肆。 第63章 能够在彼此面前哭泣而没有羞耻感的,只能是你最信任的人。那样需要缘分。” “如烟,一直以来,我们如此相依。根本上来说,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是一个物体的两个面,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或者说你是我的影子,我是你的魂魄。我们相视哭泣,目的是顾影自怜。” 说完,涂冉又按着尹如烟坐在自己的身边,他对她说,“你的头发那么乱,我帮你梳理一下。”说着便用手去捋顺尹如烟头上凌乱的头发。从前往后,指尖划过头皮,亦是无限温暖。 “那你告诉我,人为什么会流泪呢?”尹如烟问涂冉道。涂冉这个人,学习虽然不怎么好,可读过的书却很多,知道的东西也很多。 “人会流泪,是因为心存情感,喜悦或是哀伤,此起彼伏,泪如泉水。可也就是因为这样,人容易变老,人变老,又更加的心存情感,牵挂,难忘,不舍,眷恋。难忘使我们神经衰弱,不舍使我们行为委琐,眷恋使我们容颜暗淡。又因此反复循环,人的生命渐渐衰亡老化。” “可是,涂冉,我们的痛苦,为什么只能用眼泪去表达呢,又为什么我们自己不能决定自己的情感,”尹如烟问道,“世界是这样,我们又是那样,像两条平行线,再接近也不会靠在一起。许多的人,就是天天在一起,也从来不会有亲近。我的爸爸和我就是这样。他总是远离着我,好像我犯了什么罪,必须得到他的冷漠以求赎罪。我是多么想他会怜惜我,疼爱我啊。可是没有,没有。不但没有,他还把我关了起来。他这样对我。他这样对我。”尹如烟颤抖着说道,涂冉便把她抱的更紧些了。 “如烟,我该怎么样去安慰你呢。看着你痛苦的样子,我又不能怎么样。我不会是你的父亲,不能给你那样的爱。我们只是朋友,再怎么的相濡以沫,最终也是会相望于江湖。如今我们能够偎依在一起,相互慰藉,但我们却都帮不了彼此的忙。就连我自己,也是有那么多的苦衷,但那也不是你可以帮助的。比如说我对人世的厌倦和对自己的怜惜。” “如烟,或许世界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不好。只是我们放大了我们的痛苦,才会觉得是世界抛弃了我们。或许我们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不能让它泛滥,更不能沉溺于其中。不然我们只会更加的痛苦。” 往事就是这样的,以为抓着不放,就可以成为永远。但殊不知,一切的人与事都在变迁之中。 第一次来例假,吓的尹如烟只抖擞。见那些血液蔓延至席被上,她的心里十分的难过,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下午放学,她拉着涂冉的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涂冉的眼睛,流下了泪水。他们的身边,驶过一辆车子,涂冉一下子把尹如烟抱住了。尹如烟的脸倏地红了起来。 一会儿,才见涂冉松开了她,小心地向她解释着,然后尹如烟看见他背后的泥水,才恍然大悟。旁边有一个泥坑,当车子经过时,溅起来泥水,被涂冉一挡。她自是感动。 “涂冉,我要死了。“她这样对他说,看他的样子好像没有听见,才想再说一遍,却见他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脸色比她的还要惨。 “怎么回事啊?”涂冉惊恐地望着她说道。 尹如烟也是知道他是担心她,她便解释道,“我这些天,一直在流血,怕是性命不保了。”说完,她就抱着涂冉,两个人一起哭了起来。原来他们就要诀别了,那么快吗? 一连几天,两个人都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尹如烟还是没有事。她还活着。她从一本生理卫生册子上得到了解答。知道那流血是一种生理现象,每个月一次的。生命里缺少教她这些知识的人,她亦只能靠自己去摸索成长的路途。 涂冉为尹如烟的平安无事感到高兴,却又被自己的事捆扰着。偶尔清晨起来,感觉下面湿湿的,闻见一股刺鼻的气味,以为自己生了病,和尹如烟说起来时,也是十分的迷惘。 “那是遗精,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尹如烟说罢给他做了解释,又将一本册子交给他,让他看。涂冉这才恍然醒悟。同时两人都为自己身上的蜕变而惊异。原来他们正在长大。然后看见涂冉唇角生出了黄色的髭须,尹如烟的胸前也鼓胀了起来。 他们就是这样子走向成熟的。原来。 然后到了一九六零年,天地一片饥荒,每个人都吃不饱,尤其是生长发育期的孩子,一时都饿的嗷嗷叫。但每个人的粮食都是限定好了的。先是涂冉,上课的时候精神不集中,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虽说为了节省能量的消耗,学校每天已经减少了两节课,但第一节课刚上,学生都在想着吃下一顿饭了。 尹如烟的情况要好些,一是因为她的家境好些,除了吃主食外,平常还有零食吃,二也是因为她是个女孩,所需的粮食要比男孩子少一点。每当赵姨分配食物的时候,尹如烟便会将一部分食物藏起来,等到放学以后,和涂冉相见,将食物悄悄地塞到涂冉的手中。这时,涂冉的心就会跳的更迅速些,但也不拒绝。 尹如烟会看着涂冉把食物吃完,偶尔也会流口水。涂冉看见,也会将食物一分为二,给一分给她。 郊外有一个地里种着红薯,等红薯收完后,会有少些红薯还遗留在土壤里未被人发现。尹如烟和涂冉便会拿东西到地里刨红薯,有时能刨出很大的一个红薯,彼此分成两份,洗干净了坐在水渠边吃着。但也有时,两个人连一个红薯也没有挖到,只能两手空空的离开,洗完手,回家,但也不会有过分的失望,想着能一起挨饿,也是一种幸福的记忆。 就是这样的相识的,花开花落,花季凋零,亦如邂逅一场春光,最后仍将归于遗忘。毕业,分别,离弃。十四岁,感情开始衰老。 这是最后的一次相处,两人依约来到长去的郊外原野,并肩坐在夕阳里。整个人也像是浸泡在金黄色的水里一样,暗淡湿润。 以后不会再相见了。涂冉的父亲被划为右派后,父母都被下放到了农村,他是勉强流在城里接受教育的。现在,初中毕业,他的学业也满了,不能再继续上学了,他也要下放到农村去了,没有人可以更改的。 尹如烟得知这个以后,心里失落下来,但也十分的同情。 “如烟,我们不能在一起了。这没有什么,本来人的相逢就是偶然,离别也就没有什么好伤感的。你不要记得我,我也不会记得你。有生之年内,有过那样的经历,对于我们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最好的回忆就是能彼此遗忘。” 尹如烟听着涂冉说的话,依然会流下眼泪。 终于,他去了远方。她以后也没有再见到他。一段故事就此掩埋,把他忘在心里的某一个地方,这是他说过的。少年时候轻薄而沉重的情感,终于可以放下。 说过的话和想过的事,都忘记了。 就是这样。 第二十一章恋父(上) 第二十一章恋父(上) 第二十一章恋父 往事真是不能去想,一想起来就教人心痛,有如刀绞。那时的日日月月,都如烟云一般,说忘还不忘的。有多少情意绵绵,又有多少怨恨无边,一幕接一幕,全都像捣乱了的核桃,再也连缀不起一个完整的样子。那时的人啊,已经是久远的褪了色的影子了,空留着一个虚渺的轮廓。那时的事呢,也就依稀如那时的日历,早已被撕去,不知道扔在了何处。 什么都过去了。 尹如烟在暗中听着赵姨和尹建民的谈话,兀自呆呆地想起许多年前刚来这个家里的时候的一些事。一会儿又见尹建民退出了厨房。然后她自己便走了进去,帮着赵姨打点饭菜。一下子不小心,将一个花盘子磕掉一个边,惹的赵姨很不高兴地看着她。然后赵姨把东西都接了过去,不让她动手了。 “好的啦,还是我自己来。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娇贵的,病了一阵子就什么也不会做了。依我说,你还是回去生你的病是正经些。”赵姨毫不吝啬自己的鄙薄和埋怨,对尹如烟说道。 尹如烟自然也是听出了这些话里面的刺,知道她嫉恨自己,却也不便多说什么,想她父亲对她稍微偏了一点心,她们自然是看不惯的。现在她也不是刚来的时候那么容易动气,别人要说什么,她一概是可以听而不闻的。 赵姨不让尹如烟做什么,他便退出身来,到院子里坐着,却也轻松自在。 一会儿,黄粱来了,他是同着尹爱萍一起回来的。两个人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并驾齐驱的样子。等他们停靠自行车的时候,发现了坐在院子里的尹如烟。黄粱微笑着看着她,脸上依旧露出两个很深的酒靥。尹如烟的心里不自觉的一震,暗想男人对女人那样微笑是要犯罪的。而她自己的脸上呢,却也很是腼腆地回笑了一下。相比较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是带着罪孽感。 还是尹爱萍先前走过来,和尹爱萍打了个招呼。她们姐妹两个平时是连话也说不到一句的,现在居然打起招呼来。尹如烟想自然是因为有个外人在,不好这样露出家里的龃龉,才不得已而为之。打完招呼,才见黄粱也走了过来,跟着也打了个招呼。但见尹爱萍和黄粱这样的一对恋人,在人前竟是如此规矩,难怪尹如烟以前也是过了很久听赵姨的口气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的。这倒很是尹爱萍的作风。 “好了些吗?”黄粱打完招呼又问了一句。尹如烟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64章 听他说话的口气,到很是温柔体贴。但因为尹爱萍在旁边,也就仅限于一个医生的态度。“药该吃完了吧,吃完了我再给你送来。这药本来是滋补身体的,多吃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谢谢你的好意,黄医生,”尹如烟说道,“既然是补药,原本吃多吃少也不妨。但我想还是不要多吃的好,一来这药也是要花钱的,生这个病已经很是难为家里人了网,现在身体既然恢复了,能省就省些。二来这也要麻烦你,虽然你是没有怨言,但我自己的心里却是很过意不去的。”尹如烟说完,才在想他会怎么样回答。 “大姐你这倒是多心了,”尹爱萍忽然拦着黄粱的话先开了口,“你生了病,本来就应该救治的,就说这吃药的钱,又哪里要这样节省,原本家里就是为要给你看好病才请医生的,绝没有不给你付药费的。二来你说这样会麻烦黄医生,这倒也不是什么事,你不愿麻烦他,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尹如烟听见尹爱萍这样说,想这也难为她了,但她这分明是站着说话不嫌腰酸。那么多的事,哪里有她说的那么轻巧,就刚刚说请黄粱吃饭的事,别人还能挑出那么多不是来。尹如烟笑笑,并不置回答。她和尹爱萍虽然没有什么芥蒂,但隔阂却也不小。所以像这样说话,不到几句,总要中断的。真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陌生人说话时至少不用深思熟虑一再推敲。 黄粱也似乎看出了其中的原委,兀自在中间周旋了一阵,这三人的对话才算可以圆满结束。接着赵姨看到黄粱来了,忙出门来招呼他进屋里去坐。 “她们姐妹两个都不会招待人,你不要介意啊,黄医生。”赵姨讪笑地领黄粱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又支使尹如烟去换茶叶。 尹如烟见赵姨这样,明显是要阻断她和黄粱的接触,才又想起刚才在厨房里偷听到的话,更是多了几分的心。果然她泡好茶,就给黄粱倒了一杯,暗地朝他微笑了一个。接着又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然后赵姨又来支使她让她去取果盘。她也无怨,进了屋去。 不一会儿,尹如烟的父亲也进来了。黄粱和他打了招呼,便见她父亲坐在一边。尹如烟和尹爱萍都借口有事离开了。 然后就是晚宴的时间到了。虽说是革命年代,凡事都要从简,但尹家平常招待客人的礼节还是概不能免的。就说那就座,都是按尊卑老少来排的,黄粱是客人,理应坐在主人的旁边的位置,然后尹如烟父亲的另一边则坐着赵姨,接着左边黄粱下手的位置则刚好坐的是尹如烟。这倒也是巧合。尹如烟和黄粱坐在了一起,把赵姨和尹爱萍都隔在了对面,惹的赵姨干自着急着,倒也没有办法。 赵姨给尹爱萍使眼色,偏偏尹爱萍又是个缺了心眼的,并没有看见。赵姨便只好自己出手,十分殷勤地给黄粱夹菜。 “黄医生,你尝尝这个。这是莲叶鸭子肉,如今外面的鸭子不好买,都很瘦,也就吃那个味还好些。”赵姨硬生生地夹了块鸭子肉给黄粱。黄粱自是起身接着。如此反复,倒让黄粱站起来很多次。然后有一回,黄粱正在和尹先生谈话,并没有见她给自己夹菜,弄的赵姨夹着筷子站在那里。尹如烟暗自好笑,便替她接过来了,再由她把那个鱼肉片放到黄粱的碗里。黄粱见状,忙跟尹如烟道谢。 “这个医人治病,讲的是一个道理。要先寻找出病人的病根,然后对症下药。比如说如烟同志的这个病,原非一般的生理疾病。只是由于她先前思虑过度,接连反复,才影响到了身体,这样来看就像是患了大病一样。而要治好,非得根除了她内心的心理疾病,身体上的病才能好尽。而心理上的病,也是所谓的心病还需心药医,也必须先找到病原。”黄粱和尹先生在一旁谈道。 “哦,原来是这样啊,”尹先生说道,“黄医生的道行果然是不一般的。那依你看,这个心病又是个什么样子的病,怎么样才能找到病原医好病人呢。?” 尹如烟听见这样的对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的羞赧。 那黄粱倒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尹如烟,见她低着头,在一边挑鱼刺,好像没有听见别人说话似的。他才又说道,“这个,论起来。”只见他嗫嚅着,没有开始时那样的从容了。过了好一阵子,才听他说,“论起来,这个心病倒真的不是一般的病,但一般人又都会患的。只是患者的患病程度不一,有些只是轻度,看起来也不明显,所以那也就是正常了。但是,很多患者如果受到了重大的刺激,心病就很容易表现出来。这也就是中医里头所说的七情六欲受到了损伤,一时又得不到很好的发泄,才出现了病态,轻的只不过是茶饭不思,睡眠也废弃了,成日郁郁寡欢,多不肯说话,行动也有些失常,重的则表现为各种各样的怪异行为,比如说癫痫,要寻短见等,心病最终导致的是人的崩溃,还可置人于死地。” “这上面说的是中医里面的。还有西医研究领域里,这里讲的心病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疾病,疾病的产生的根源是因为各人的心里有着一个情结。这个情结是很小的时候就落下了的,平常隐秘在人的身体里,倒也不容易显现,因此人看起来也就是正常的。可一旦遇到什么重大事件,比如说这个人身边的某个亲密的人的故世或永诀,都可以导致心病的突发,并一下子摧毁人的意志,把人推向毁灭的道路。” “呵,”赵姨笑道,“黄医生果然是医术精湛,理论都是一套一套的,还有什么病治不好的。怪不得如烟病的这么重,还能这么快就恢复起来,全是黄医生的功劳啊。”然后赵姨又嗔怪地对尹爱萍说道,“爱萍也真是的,早不请黄医生来,把我们都吓的跟什么似的,连后事都准备好了的。” “这倒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充其量,我不过是旁边的一个指导和领事的人。真正治好如烟的病的人,不是我,而是尹先生。”黄粱的话说到这里,旁边的人听了都不觉一症,自觉或是不自觉地看着尹先生。才见尹先生的脸上也是泛着红光。 别人听了还好,惟有尹如烟听见说是她父亲在背后帮助医生把自己的病治好,她对他的埋怨忽然就变成了珍重。原来她没有被人遗弃过。 “不过这病到底还是不能彻底根除的,”黄粱又说道,“这也就是心病的特点。如今我们看如烟是好了,和正常人无异。但那也只不过是身体上的恢复。真正她的心病还是没有根除。暂时缓和了一下而已。不能保证的是日后再受什么刺激,她的病是否还会复发。” “如果是这样的话,倒是让人费心了。这么一次病发就已经把人累的团团转。要是再来一次,指不定会把我们这些人忙成什么样呢。”赵姨讪笑道,“依我看啊,如烟,你以后可不要胡思乱想了,把你过去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忘记吧。” 忘记。难道她不想吗?可是谈何容易。尹如烟忽然对赵姨的那副自以为是的面目感到无比厌恶。她这存心要揭她的伤疤。 尹如烟假装不小心地碰了黄粱一下。黄粱才也忽然警醒,那样子把一个病人的情况暴露在众人的耳目之下,实在不是一个医生的应该有的事。然后又见尹如烟和尹先生都兀自低头不语,才也忙住了口。只和赵姨闲谈了些其他的。 饭后,赵姨才又吩咐尹如烟,“如烟啊,你去把客厅里的水果端来让黄医生解解食。”黄粱客气了一翻,一会儿如烟便把那盘子端过来了。黄粱才敬意尝了尝。 也在这时,外面忽然雷声轰鸣,一会儿就又下起雨来,听着外面的雨声,尹如烟兀自踌躇着,想这雨也下的真不是时候,天黑了,黄医生怎么回去啊。接着就又听见房檐上水流声哗啦啦的流淌下来。才又专头望了望黄粱。 “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黄粱朝她笑道。他距离她那么近,过去给她看病的时候不觉得,这个时候尹如烟才发现这个男人还是有些体人意的。 “是啊,我在想黄医生今天晚上该怎么回去。雨那么大,天也黑,路上多么不安全。”尹如烟说道。 “那倒不妨。你们这里有雨衣吗?”黄粱对大家问道。 “怎么,黄医生要回去?”赵姨问道,“雨那么大,我看还是别回去了,今晚就在这里过一夜吧,和建民挤一晚,怎么样?” 尹建民在一旁听说,忙答道,“那怎么好意思呢。我不习惯和人睡一铺。我的睡相不好,怕扰着黄医生了。”说着便笑着看望众人。 “我还是回家吧,我习惯了走夜路。”黄粱忙抢回了话。 “没有道理的事,睡书房吧。我去收拾收拾。”说完赵姨便走了。 这边的几个人又说了回话。 夜里,各人都睡了。雨一停,屋内就显的热了。尹如烟被烦醒,才起床到了院子里去乘凉。反正也是睡不着,屋外下了雨,比屋内应该凉快的。就起身了。就在她走到院子里的桌子边坐下时,忽然听见另一边传来动静,忙问是谁。 “是我,”听见是黄粱的声音,心里疑惑着。“我有择床的毛病,到了你们这里就谁不着了,加上屋内很热,想出来透透气。”说话间,黄粱已经到了跟前,“怎么,你也睡不着吗?” “睡了一会儿,也被屋内的热气惊醒了。”尹如烟说道。 因为只有两个人,彼此都有些顾忌,忙说了些话,才熟了些。因为是夜里,虽然天上有星辰,但终究不是很清晰,只能看见彼此白色的身影,又怕惊醒别人,说话时的声音也压的很低,灯也不敢开开来。 第65章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那些话一说出来就忘记了。 “如烟,你的病虽然是好了些,可那只是暂时的。我承认我并不是十分的了解你。你是一个很怪异的女孩子,或许你的心真像传说中的比干那样,有七窍。而你这样的女子,也正是最容易被人心疼的。这心疼也不是那心疼,这心疼是让人看了你以后,就会觉得难过。自从第一次见到你,给你看病,我就被你内心的那种不确定的东西迷惑。心里为了你,不自觉的疼痛着。因为你,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我欠你的。”黄粱低声说道。 “黄医生真会哄人。我但凡让人看见了会心疼,怎么又会流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呢。”尹如烟为黄粱的话感觉很可笑。他这个人,在人面前还是规规矩矩的,到了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就见他说些没有正经的话了。对于他说的,她不大感相信。 “你以为我在取笑你。”黄粱似乎有些生气。但见他靠近了她,尹如烟突兀地一惊,忽然感觉手上一热,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着。“你不要怕,我没有别的意思。”黄粱知道尹如烟心里在想什么。尹如烟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额头都沁出了汗。 “我并不是仗着我是医生才和你说这些的。如烟,我只是想了解你,想帮助你。你的一生一直被恋父情结纠缠着,可你自己却依旧执迷不悟。我只是想拯救你,你应该比现在过的更好的。”黄粱说道。 尹如烟早被黄粱折腾的心思惶惶的,但见他说要拯救自己的话,不免有些心动。但又有些顾忌,便小心试探着,“不,黄医生,你不会救的了我。你也不是救世主,真正能拯救我的人,早已经离开了。” 因为是在黑暗中,说的话也更为真实些,赤裸裸的,不像青天白日下,说什么都要有所保留,怕被人看见。 “这么说,你早清楚你自己的病了。” “清楚什么,清楚又怎么样,不清楚又怎么样。” 一段时间里,院子里的几棵树上飞过几只夜莺,嗷嘈了几声,又飞走了,空气里弥漫着惊惶的调子。 “你清楚你自己的恋父情结,是不是。你也知道,你的病能好的这么快,全然是因为最近的日子里,你父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关心你。在他的关心下,你也就渐渐开朗了奇--書∧網。他就是拯救你的药。不是吗?今天当我说起这样的事情时,你忙用其他的话来掩饰。实际上,是因为你早知道了自己的情况。” “原本,你缺失了母亲的关爱,所以你便只能从父亲那里获取感情。对于你来说,那也是你唯一需要的爱。你深深地爱着你的父亲,由此,在你的心里便种下了一个恋父情节。事实上,这样的情节无可厚非,但因为你是单亲,所以你的这个情结要比别人的更加强烈。你一直想要获得你父亲的关心。但拒我的了解,你父亲又是个性情寡淡的人,他对你可能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渴求的父爱也从来没有真正的满足过。然后你便慢慢地失望,直到你遇上了一个和你的父亲很相似的男人,你才移情到那个人的身上。而我又猜想,既然那个人和你的父亲和相象,那么他也就应该是个性情寡淡的人。你义无返顾地爱着那个人,而他给你的却是冷冰冰的一个答复。你不断地努力,为了他,你可以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可是结果却是,他依然是那么无情,他对你仍旧视而不见。他毫不怜惜地拒绝了你的感情。你才像一个受骗的孩子。他走了,你的心也迷失了。你理所当然地大病了一场。你对他日夜思念,终于酿成现在的样子。其实,他只是你父亲的一个替代者。你会喜欢他,也是原自你对你父亲的爱恋。或者说,你真正想着的人,只是你的父亲而已。你选择的那个人身上包含了你父亲身上的特点。从某个意义上说,他们是同一个人。你疯狂而又执著的,不过是你内心情感上的缺失。你患病的原因也正是如此,你只是想有一个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而这个人,你过早的定格在了你父亲的身上。如果要根除你的病,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尽快找一个可以让你转移情感的人。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尹如烟听毕,如雷轰电掣一样。从来没有人能这样了解她,也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这么体己的话。她忍不住的,深深地感动着,眼里溢出了泪水。 人的身体和智力随着时间的推动而生长发育,感情却滞留在了年少的时候,心里打上了结,以至不再萌芽。而人也从此成了弱情的人。 第二十一章恋父(下) 第二十一章恋父(下) 南方的夏天,天色阴翳,在季风性湿润气候影响下的,梅雨开始,各地都长着霉菌,苔藓也肆无忌惮地蔓延着。墙角,台阶,地板间隙,一片一片,一丛一丛,勾结成一个青色的图案。 而这样的时节,人心也容易生出病菌。 黄粱自从上次被尹家邀请后,就经常地来尹家。表面上,他是送尹爱萍回来。等她离开的时候,却带着尹如烟。尹如烟也有些恨黄粱对她的没有道理的蛊惑,也恨自己经不起诱惑。常常在暗中掐自己的手臂,疼的很,但一出了家门,也就忘了疼了。 尹如烟坐在黄粱自行车的后坐上,听着车轮碾过巷子青石板时的斑驳声音,心里一颤一颤的。几个月前,她还不认识这个男人,现在却已经坐在了他的后车座上。 宛如在拍一场电影,虚无和飘渺。 管它呢,虚无就虚无。她在头脑里做了个选择题,便觉得一切都很正常。有一段路途,两边的梧桐树洒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个行人。彼此又没有话,眼前黑黑的,仿佛走入了世界的尽头。咯咯的一声响,两人一怔,彼此对视了一下。下了车,发现是自行车掉链子了。然后修理了一阵,才重新上了车子。吐了口气,才想,这一路可走的真艰难啊。 黄粱的家在市区最繁华路端末尾的一个小区楼栋,六楼,最边上的位置。站在电梯门口,摁了向上的标志,进去,电梯在哗哗地往上提,然后出来。一路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她跟着他到了一个房间的门口,他开了门,听他说,“进来,这就是我住的地方。” 刚才在走廊上看见有几个房间门口贴着封条,心里本来就置于半空上一样,现在进了黄粱的家,更觉得恍惚,不清楚自己在人生的哪一个当口。尹如烟的头都有些晕眩,她的手被黄粱牵着,仿佛心也被他牵着一样。 她被拉到客厅里,看见下午的阳光从窗户外流进来,光华四溢,帘子上,沙发上,都徜徉着如水的光泽。循着光芒看这个屋子,更是早有预感。那个墙上帖的烟雨图是她见过的,那个柜子里放置的一个万花筒也是她熟悉的,还有那个书房,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就能摸索着它所在的方位。 她不迭地走进那个书房,也在一刹那间,林子之果然就重现了。他正坐在桌子边奋笔疾书。他头也不抬,在对她说要誊抄的稿子在桌子上,自己拿。尹如烟的心也乱了,破了,碎了。林子之就在那里,才要唤他,忽然听见一句,“如烟,喝口水吧。” 尹如烟忙回过头来,才又跌回现实中。这个城市再也没有林子之这个人了,刚才那个不过是她的幻想而已。也正是这样的失落,她的心里又一次哀伤起来。 黄粱把水杯递到她的面前。她低头接过来。“怎么,你又在想什么事了?”黄粱见她一脸的忧伤,问道。 “没有,我在想你的这个书房藏书还真多,也不见有被抄过的样子。”尹如烟随即撒谎道。 “怎么。你喜欢看书吗?” “还好。只是很多书都被抄走了,剩下没有被抄的,已经看过很多遍了。现在正想找几本书来读。”尹如烟说道。 “那好半,只要你不告密,你要多少可以借多少,”黄粱答道,“你主要喜欢读什么类型的书呢?” “类型很多,科学,地理,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等等。但现在主要还是想读些小说来打发时间。你这里有没有契柯夫或是海明威川端康成等人的书,我想看看。” “想不到,你竟然也喜欢海明威的小说。根据我所知道的,喜欢读小说的人都是那些对现实抱有否定态度的人。而写小说的呢,也是那些多愁善感且抑郁自闭的人。”黄粱自言道。 “你倒这么有研究。”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作家在写小说的时候都要把主人公写的很漂亮很英俊和很善良很富有,总之是搜集了世人所有的好处吗?”黄粱很是狡黠地望着尹如烟说道。 “不知道。” “那是因为作家在现实社会中缺少这些东西。而他们创造这么完美的人,纯属是一种文字上的意淫。”黄粱说道,“真正的现实社会是很少有那么完美的事情的。我才想,如果我们也被写成某个小说里的完美的主人公的话,那么那个写作我们的人一定是胡乱吹捧,事实上,我们都不可能是完美的,我们有各自的缺点,比如说有我虽聪明但也有时很坏,而你虽然善良,但有时也会作出些自私的事来。” 尹如烟对黄粱说的话都觉得很有深意,必须用心推敲,这次听她说他和自己是某个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时,脸上一下子红了下来。那纯粹是在侮辱她的自尊。“呸,什么叫我和你是小说里的主人公,如果说我是也还可以了。你吗,就算了吧。” 第66章 “你再不要掩饰了,如烟,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你遇上了我,你不得不认输。你和我一样,本质上是好的。但却免不了内心有私心。”黄粱说道。 “你,你现在和我说这些作什么。没有见你这样的,表面上斯斯文文的,肚子里全是些坏水。你那样坏。” 黄粱见尹如烟低头不语,却不放松,又问道,“我怎么样坏。你说我怎么样坏了”他笑着逼问她。 “你自己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我很坏,但我还知道,有一个女孩子比我更坏。”这句话把尹如烟说的很是不舒服。他竟然敢那样地羞辱她,他敢。 “你也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了。我有点招架不住的。”黄粱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出现两个笑靥。那笑靥倒很是害人。 “据我的研究,我得到一个结论。ab型血的人都是少有的,他们集合了两种显性基因,也就具备了两种不同的性格。一方面,这类人群往往比较内向,城府很深,深的让人恐怖,且意志坚定执著,喜欢上一个人或一样东西,就会坚持到底。但是这样的人又往往是给人一种十分可爱和温和的感觉,一般人只看的见这样的好处,却往往忽略了其心机,很容易上当受骗。”黄粱自说道。 “你这人,要说我不好就直接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的。我是很有心机,欺骗了你的感情。可是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在我那样家庭里出身的人,如果不聪明,就只能是让人欺负的。而你呢,你并没有这些限制,可你为什么也那么的聪明呢。你找上我,这又是什么道理,难道也是我骗你来的吗。”尹如烟的话一下子尖锐起来,那声音像一把刀子一样,要割断什么似的。 黄粱本来也没有要怪罪她的意思,但见尹如烟这样,又觉得后悔了,想自己说的话也是有些过分的。尹如烟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很显然是被他点破了的原故。而他的心也就软了许多。 阳光从墙壁上移到地板上来来,反射起一汪光芒,正照在两个人的身上,这才怔怔的,多少时光都流走了,可似乎只有他和她还在那里站着,计较着得失。 “如烟,你别错怪了我的意思。我这样说话的意思也只是想了解你,想走进你的世界,我想和你在一起。可你给我的感觉却总是那么深沉。我有时候真觉得是你在玩心计。我承认我并不是很了解你。” 尹如烟听了,并没有减少气愤,依旧冷冷地说,“你想和我在一起,想走进我的世界,那么我们之间算是奥妙关系呢?你是我什么人?我妹妹的男朋友,而我又是你的什么人?你女朋友的姐姐。你在可怜我,可你又把我当成你的什么人了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黄粱无言答复。他走到窗台上,望着窗外。 这是两人第一次这样闹矛盾,也是两人都始未料及的。接连几天,尹如烟和黄粱都没有再见面。黄粱这些天也没有来尹家。然后有一次听赵姨问尹爱萍,“怎么这几天不见黄医生和你一起来呢?” 尹爱萍亦冷冷地答道,“最近医院里有很多的事。他是主治医生,忙不过来,就没有时间来这边了。” 尹如烟听说,内心有一种负罪感。她不知道,如果他是主犯,那么她一定也是个帮凶。而她是不是应该生他的气呢?一时间她仿佛走进了一个死胡同里,周围竟是错觉。而她已经迷了路,快要走不出来了。 就在尹如烟悔过的时间里,忽然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起初,她的心是十分意外也是十分不安的。她的父亲就坐在离电话不远处的一个椅子上读报纸。她拿着听筒,听到黄粱的声音,身体兀自抖动了一下。她刚要挂电话,又听见一声“不要挂”。 “如烟,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难道你真的打算不理我了吗?”黄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寒。尹如烟只觉得心跳加速,一方面告诉自己快挂了,一方面又抓着电话不放。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竟不知所措。又见她父亲在那里坐着,咳嗽了两声,更是心乱如麻。 “如烟,你那边在下雨吗?我这边可是下着大雨,湍急的水流倾泄下来。我的心里也像这雨水一样,流泻不止。”尹如烟不觉看了看外面的天空,晴朗无云,根本就没有雨。他又在说些没正经的话。 “如烟,你应该也读过张爱玲的小说,那个《倾城之恋》里头写的两个男女,最后一座城市坍塌了,促成了两个人能在一起。我记得那个男主人公说过一句话,是诗经上的句子。当然,我在这里并没有要模仿他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是他,而你也不是那个白流苏。我们都是现实里的人,不能照搬小说中人物的结局来完结自己。” 尹如烟也记起了张爱铃在那个小说中引用诗经上的一句话,好像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是对人性的一种否认。而黄粱现在模仿着那里面的人物来给她打电话,由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在暗示她。 “我相信人是短暂的,而爱却是永恒的话题。如烟,我爱你,爱你的痛苦,爱你的绝望。你知道吗,我是没有办法忘记你的。那天我试探你,是想听见你的真心话。可是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狡猾。我没有办法知道你的心,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本质上,你和我一样,都是善良的,不想伤害别人。可在性情上,你却和我大不相同,你很会伪装自己。虽然我也听说过,以前你在你们学校曾经喜欢上一个男人。我猜想,那个人就是和你父亲很相似的男人。但我不像,且是后来的,人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在你的心里已经先有了一个人了。这是一种命运,你想解脱。所以当我说你应该另找一个人来拯救自己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你盯上了我。当然我也是有想要救你的意思。” “可是你不爱我,也不会爱上我,这也是一种命运。你只是想尽快地找一个归宿。也许你觉得爱情与婚姻根本是两回事。爱情是奢侈的,也是高尚和典雅的,为了它,你可以奋不顾身,犹如飞蛾扑火,毫无保留。但婚姻对你来说,却只是一种迟早都要到来的必需品。你现在想马上拥有它,并以此来掩埋你的爱情上的创伤。你从来都不觉得婚姻要用爱情来做基础。婚姻只是一种利益上的关系。” “而你想利用的人,也就是我。我自知你的这份苦心,却也心甘情愿。所以当我知道,这一切是你设下的圈套时,也没有办法逃脱。如烟,我何尝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很傻的。但我愿意相信,以后你会慢慢地回心转意。我也一直期望这样。”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如果你有意思,下午我在老地方等你,我希望不会落空。” 尹如烟死死地掐着话筒,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响着嘟嘟的声音,她却久久不能放下。她的脸色由紫红色变成了苍白色。她亦像个说谎的孩子,被人当场揭发。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他为什么那么残忍,要说的这样的直白。他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吗?可他聪明却又要那么痴傻。就因为他是医生,他就以为自己可以救她。难道她不知道自己也是会感染的啊。 “是黄医生吗?”尹如烟愣愣地站在那里,却听她父亲问她话,这才赶忙放下电话。 “是。他打电话过来找爱萍,爱萍不在,我叫他去其他地方找找。”尹如烟突兀地说着谎。说完了就又后悔,她父亲离她那么近,未必就没有听见刚才她接听电话时说的话。 “哦,他们不在一起吗?”尹如烟听见这样的问话,更是脸红心跳。身体像着了火似的。又见父亲正两眼望着自己更是火辣辣的感觉。 但她也没有做什么说明,又见她父亲低下了头,这才转身离开。整个下午,她都是坐立不安的,在院子里度着步子。 然后,听见尹爱萍骑着车子进来,她便从一边出去了。 他真的就在原来的地方等着她。 第二十二章聚会(上) 第二十二章聚会(上) 第二十二章聚会 街上纷纷扰扰的,革命虽然是退了一层潮,可退的也只是浅浅的一层。人们的热情依然蓬勃,且比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少了一点盲目,多了一些理智。且批斗会和大字报也依旧如旧。街上仍是一片红色的海洋。这一年的革命,还开始和武力枪弹结合起来,流血事件也经常可以听见。 尹如烟坐在黄粱的自行车后座上,随着他去哪里。他说今天要带她去个好地方。她的心不免撞撞的。一路上猜测着会是去怎么样的好地方。 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世界已经是变了样的,变的难以辨认。她的心思又回到过去的记忆里,多少伤害,多少难过和多少无奈,都这样过去了。时间可以减少伤痛这是对的,但时间却不能磨灭伤痛。如今痛定思痛,依旧隐隐作痛。 一路无话,彼此都是沉默着,亦都忘记了刚才在电话里头说的话。守口如瓶,这是两人的默契之处。这样一来,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 黄粱把车子骑到一个街角处就刹车,停了下来。尹如烟只管跟着他,才见他带着她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门一打开,尹如烟便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好像有人在开会,且有人正在剧烈地争吵着。笑声和说话声一阵接一阵的。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年纪倒和尹如烟一般上下。他一见到黄粱便笑着说道,“好啊,你还记得我们这些人。 第67章 我们还以为你把我们都忘了呢。”说完,又上来一手捶打在黄粱的胸膛上,另一只手却来拉着黄粱的手。 尹如烟被吓了一跳,过后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好朋友,也只有最要好的朋友之间才会这样的无所顾忌。也不等黄粱和那个人寒暄,尹如烟也跟着被黄粱拉进来屋里。拐了几个弯道,来到一个宽敞的地方,眼前一亮。虽然屋内的光线不如户外,但里面开着灯,也就亮堂堂的。尹如烟的眼睛忙的转过神来,接着就听见有人在喊黄粱的名字。 “哟,这不是我们的黄大医生吗,真是稀客稀客啊。”一个人嘲讽完之后,身边的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一片唏嘘声。 “可不是吗,人家这么忙,又要给人看病,又要给人说好话,又要和这个女同志谈恋爱。哪里还顾的上我们呀。”一个戴着小眼镜的男青年跟着刚才的那个人继续说着笑。听他说完,身边的人又是一阵笑声。也正是这样,人们才开始注意到黄粱身后的姑娘,都睁大眼睛看,把尹如烟看的脸上热辣辣的。 “还真是的,原来是有了相好的了,怪不得。” “长的还算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咦,比阿雅强多了。”一人说完,旁人便把目光转向了他们中间的一个女孩子。但见那个女孩子被人看着,也不脸红,直接对着旁边的人说话。 “比我漂亮的人多的是。我看她也不过如此嘛。”那个叫阿雅的姑娘唏嘘道。惹的旁边的人直说阿雅这是赤裸裸的嫉妒人家。 “看你们一张张的碎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就跟你们一样的。”黄粱这才解释道。然后他又望了望尹如烟。尹如烟早已没有了主意,别人说的话,她一概听不见。 “她叫尹如烟,以后也就是大家的朋友,是我们这里的新成员了,大家要多关照一下。”人们这才哦了一声。大家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叫尹如烟的女生。以他们的眼光,但见尹如烟的穿着打扮,便知她的身份不一般,莫不过资产阶级之类的小姐,心下少有忌讳。可是因为黄粱的关系,大家也不好说什么,加上这些年来,他们已经把资产阶级看穿,明白他们其实也跟他们一样,没什么了不起,所以内心又能够容忍接受。 还是刚才那个给他们开门的人,见气愤散乱了下来,才说了些客套话,便引黄粱和尹如烟就座。开始尹如烟也是有些警惕的,可后来听他们的谈话已经不再涉及她,也就放了心。然后她再循眼观察这屋子里的人和物,见他们面目和善,不会为难她的样子,更是连拘谨也没有了。 房间里总共有七八个人。他们谈论的话题是关于会不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和最近的革命形式等等。有的说这场革命估计会被人利用,就像十八世纪的法国大革命一样,失败了很多次,开始时候的波旁王朝覆灭,接着又有雅阁宾派的失败,共和党人也被推上了断头台。这说明革命的历程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这是一个阶级和另一个阶级的殊死较量,就导致了必有一方回灭亡,但就灭亡的一方来讲,也不可能是一下子的事,必须是反复斗争的结果,中间可能还会有一次两次的复辟出现。而就眼前的情况来看,中国无产阶级要想夺得最终的胜利,也必须防止有些隐藏的很隐秘的敌人,不能让他们利用了。 接着就又有人反驳,说现在的革命已经是天下一片红,不大可能出现复辟的情况。目前最紧要的情势是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与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政治迅速加剧,很有可能会打起仗来。而现在中国当前最为紧要的也就是做好充分的战斗准备,随时应对敌人对我们的攻击。 然后又有人找出了这个人说话的漏洞,立即反驳。如此,你一句我一句地争执不休。各个都面红耳赤的,气焰很嚣张。尹如烟本来对政治就不敏感,对他们谈论的话题也就毫无兴趣。听了以后更是如坠五里云雾之中,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么激烈地谈这些无聊的事。又见他们各个拍案,又是吵嘴,又是无理指责的,她的厌烦是加一层的。何以他们有这么高的热情。 正当尹如烟觉得无聊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唤她,抬头见,却是那个叫阿雅的女孩子,一时间感到意外。“过这边来坐吧。”不等尹如烟考虑,阿雅已经抓过了她的手,直拉着她走。尹如烟还在犹豫,又见黄粱对她说,“去吧。” “难不成你还怕我吃了你。”阿雅笑着说道。此时,尹如烟已经被拉了过去。旁人也不看见,由她们去了。阿雅顺手把他们中间的一个过盘也端了去。 尹如烟被阿雅拉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一时间尹如烟也无所适从,不知道阿雅要她做什么,心里却又暗叹这个女孩的热情,刚认识就能和人拉手说话了。 “我们在这里坐坐吧,听他们在那里磨牙真的是很难受。”阿雅说道。但见尹如烟仍旧不说话,便又向尹如烟靠近些,“你也不要这么拘束。我又不是别人。你去问问黄粱大哥。你能和他做朋友,和我就更应该好了。”说完她又抓了一把瓜子往尹如烟手上送去。 尹如烟也被她感动了,才又重新端详着眼前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姑娘来。眼尖尖的,含泪带笑的样子,皮肤倒很暗淡,有营养不良的征兆,头上扎着两个辫子,耷拉地垂在胸前,看起来很安分守己,却和她本人的性格不是很符合。她身上穿的也是和刚才外面那些人的一样,是草绿色的军服。她整个人的模样倒让尹如烟想起了一个人来。尹如烟的牙齿不自觉地战抖着,发出咯咯的声音。这个人真像周忧,她的仇人。 阿雅见尹如烟的目光聚在自己的身上久未移开,便觉得不自在,忙笑着问道,“怎么,我和你以前认识的某个人很像吗?”这句话把尹如烟的思路打断了。 “是,你像我的仇人。”尹如烟忽然蹦出这样的话,冷冷的,像三九天里的冰凌。 阿雅也震了震,却并不矜持,很是从容地说道,“那就很不好了,要是以后每次你见到我就像见到仇人一样,我可真的很危险。”此时她才又望着尹如烟,不知道尹如烟会想。她的表情安静下来,有点突兀的感觉。 接着又听见外面房间里的争吵声,一阵又一阵的,像波涛似的。其中有一个声音很高亢,持续的时间也最久,说什么没有统一战线,这个革命就不可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尹如烟才回过神来,眼前的这个女学生并不是周忧,也就放了心,且也为刚才对阿雅不友好的态度表示歉意。阿雅也淡淡的,想来也是因为尹如烟说她像他的仇人的缘故。不过阿雅本人却要比尹如烟想的更为镇定和安宁些。为了打断刚才的气氛,尹如烟才问阿雅道,“这个说话的人是谁啊?听着倒像刚才那个给我们开门的那个人。” “是啊。就是他。他也是这个房子的主人,诨名叫诗人,都是因为他平时总爱写诗,但写的又不怎么好。他自己也觉得难为情的,但还是要写。我们讽刺他,就叫他诗人。诗人诗人的,开始时每次他听见都会脸红,现在倒也惯了,就叫开了。诗人的命其实也不好,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姐妹也都离开了他。他现在就一个人在这个家里住着,且刚刚是高中毕业,还没有分配工作,就没有工资,每月就领国家给的一点生活费,日子过的很辛苦。不过他本人倒很不以为然,乐的自在,平时也就邀些同学朋友来家里玩,也减少了他的寂寞,才不至于孤苦伶仃的。” “他的父母都不在了,怎么会是这样呢?”尹如烟一时好奇地问道。但见阿雅的神色黯淡了下来,没有刚刚那样的活跃,才又后悔这样冒失地问她这个。 “也没有什么的。只是因为这个革命的原故,他的父亲被划分为了右派。而他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性,才与父亲划清了界线。之后,他的母亲同他的父亲一起自杀了。兄弟姐妹也都说他不孝,他自己却不觉得,父亲母亲的葬礼也不去参加。然后他的兄弟姐妹自然也就和他断绝了来往。” “那你们这些人又是怎么认识的呢?”尹如烟又问道。 “原本我们大家也都不怎么认识,只是相互引见,一个人带一个人来,就像刚才黄粱把你带到这里一样,我们都是相互介绍来到这里聚会的。你知道,自从这个文化革命爆发以后,学校就停课了,开始大家还有些热情地闹革命,做红卫兵。现在学校已经进驻了工人和军队,由他们掌权,我们这些学生自然是靠边站。所以一时间闲着无聊,才四处瞎逛。也就是这样,大家逛到了一起。像现在这样,天天在一起聚会,倒也很有趣。” 接着尹如烟才和阿雅熟悉了许多,便聊了起来。通过阿雅的话,尹如烟知道了这里面的人的大致情况。最后又说到黄粱,“黄粱倒是很奇怪的人。平常我们也都不是很了解他这个人,但又都喜欢和他在一起。一是因为他在我们这些人中最年长,对待我们,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妹妹一样,很是关心体贴。二是因为他有一个很好的工作,手头就不像我们那么紧张,一般的聚会用的东西吃的东西和玩的东西,大都是由他提供的,且他也没有一句说辞。三来也是他的思想和知识层次都比我们这些中学毕业,大学毕业或者还没有毕业的人都要深刻,谈吐幽默风趣,也很有见地。而且他说的最有理,常常一个两个争执不休的话题最后经他的旁征博引也能迎刃而解,昂大家都能心服口服。 第68章 四是因为他是个医生,又深知一些心理学上的理学知识,常常给我们开导,让我们这些心灵有创伤的人能得到很好的抚慰。最后是他的人品,他虽然总是喜欢帮助别人,是个乐于助人的热心汉子,且他帮助别人又都是暗地里的,并不让人有被施舍和被同情的感觉。比如说诗人,自从诗人和他的家人决裂后,黄粱就经常在背后接济他,帮他许多生活上和精神上的忙。因此,我们大家都很尊敬他。” 阿雅说这些时,尹如烟故意扭转头,三心二意的样子。阿雅见她这样,便问,“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哦,我也真是的,你和他分明是一伙的,难怪我在这里多嘴多舌的,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些的。真是丢人啊。”阿雅笑着望着尹如烟。 “你哪里的话,我和他认识也不久,未必有你那么清楚他的为人。”尹如烟忙解释道,心下却自有盘算。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能不能告诉我?”阿雅说道。 “我是他的病人,他是我的医生,就是这样认识的,清楚了吧。” 阿雅听后,才也信了,“原来是这样,我真嫉妒你有那么一个病能让他来给你治。换作我们,想病都病不起来的。”一边说,一边又嗑着瓜子,还望着尹如烟咯咯地笑,头上的两只鞭子前后不停地甩动,也不觉得累。 不知不觉,时间流走了许多,转眼天都快黑了。阿雅也说累了话,才又拉过尹如烟的手。 “来,我们跳舞去吧!说了半天的话,怪烦的。”尹如烟就这样被阿雅拉着走,跌跌撞撞的,不知道她要带她去哪里。又想阿雅对这个诗人的家倒很了解的,左右逢源,对各处了如指掌。接着又叹这个诗人的家那么怪,房间与房间的间隔那么远,一条甬道不知道绕了几个弯,才见阿雅带她到一个房间里,开了灯。 房间依然很宽敞。但陈设却很简单,就显得空落落的。全房间里除了角落里摆了个留声机以外,周围再没有其他的东西,才想这是专门跳舞用的房间。尹如烟暗想那个诗人的父亲虽然是个老革命,可也很会享受的,像这样的秘密的舞厅,一般人家都不会有的,比如说她家里就没有。如此感叹良久,接着看见阿雅把留声机开开来了,放的是一只圆舞曲。房间里顿时流淌着音乐,气氛一下子优雅起来。 “别愣着啊,快过来和我一起跳。”不等尹如烟反映过来,她的手已被阿雅拉过去了。两人牵着手,随着古典舞曲的节奏,鞋跟踩在木制地板上,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声音。才没有跳多久,两人的情绪就已经大增,一时忘了情,干脆把鞋子也踢掉了。 两人穿着袜子从这边旋到那边。阿雅估计是经常跳的原因,她的舞步要比尹如烟娴熟许多。不过尹如烟在读书的时候也学过跳舞,有一定的基础,不消多久,也能跟上步伐了。阿雅拉着她的手,转了很多个腰。等到后来,阿雅一边跳一边遏止不住地笑起来。尹如烟也被她的笑声感染,很是忘情地笑了起来。那笑还有相互鼓励的作用,最后,两人的笑声合在一起,肆无忌惮,好像要把楼顶震塌了。 最终两个人都笑的不行,有气无力地歪在地上。舞曲还在继续,可她们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均依在彼此的身上抚摩着肚子喘气。剧烈的笑让她们颓废不堪。两人已忍不住要喊救命,似乎那笑声能把她们溺死一样。阿雅更是到了夸张的地步,在地上来回地打滚。尹如烟还好些,也忍不住捧腹喊疼,眼泪齐刷刷地往下落,还不停地呛着气,实在是难受。那笑比哭还要让人痛不欲生。 过了很久,才好些,能坐直身子。但却仍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急促地笑。挪过手去把鞋子拿来穿,穿了半天也还没有穿好。两人只要稍微看见对方有笑意就都会忍不住地笑起来。没有言语,只有笑声,并都不敢再看对方。又过了一刻,才好了许多,能站起来,两人便迅速地逃离这个屋子。 出到外面,还见那些人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阿雅给尹如烟倒了杯茶,喝了些,才压了压心。 “好了,不管第三次世界大战会不会爆发,今天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走,我们一起跳舞去。”随着诗人的提议,谈话才戛然而止。大家都好像大彻大悟过来,想那样的话是说到天亮也说不完的。 阿雅和尹如烟见他们说去跳舞,两人却都坐着不动。有人催促她们,一个说,“我不会跳”,一个说,“我今天不想跳了,我要陪如烟聊天”。见她们执意如此,别人也就懒得理她们了,各人扬长而去。等他们一走,阿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又大笑起来。尹如烟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你——你不知道,跟他们跳了那么多的舞,还不及和你刚才跳的那一次有趣。”阿雅扶着尹如烟的手笑道。然后又继续拍腿大笑。 “是啊,这样的聚会倒真的很有趣。”尹如烟拂拭掉脸上的泪珠说道。 “可不是吗。你要觉得有趣,以后就常来。也不用拉着黄粱一起来,他的时间有限。你一个人来,也是一样的。大家又都是朋友,一两天就熟悉了,不用难为情。”阿雅镇定下来后才又对尹如烟说道。 聚会终了,大家才各自散去。尹如烟仍旧跟着黄粱一起。到了外面,发现夜已经深了,路上的行人也渐少。只有昏黄的路灯,倒下一片光亮。 “今天晚上怎么样?”黄粱问尹如烟,且又回头看着坐在后面的她。 “阿雅这个人可真是很疯。”尹如烟回忆起阿雅又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是啊,阿雅这个孩子可真是很活泼开朗。可你却不知道,他也是和你一样,小时侯就没有了母亲。前年她的父亲也没了。现在寄居在亲戚家里,情况比你还不如。你还有个父亲和家庭,她可是什么也没有了,无依无靠的。倒也难为她能这样安然成长,并不怎么的多愁善感。”黄粱轻轻地说道。 尹如烟听了,不免又要感叹一翻,想这人世间缺父少母的人怎么会那么多,且现在又都齐聚到一块去了。 “想不到你竟然还有这样的一群朋友。都很怪。“尹如烟回道。 “那也不过是大家寂寞聚在一起一起玩玩,但还是要分散的。你呢,怎么总是见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孤独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只不过是你没有看到罢了。”尹如烟愤愤地说道。 两人到了尹家门口,已经是九点半了。尹如烟下了黄粱的车子,也不说再见,直说道,“你走吧,我是不会和你说再见的。”进了院子,才又朝门外轻声说道,“路上小心点。” 黄粱回过头,露了两个深深的酒窝,走了。 第二十二章聚会(下) 第二十二章聚会(下) 自从参加了那样的聚会以后,尹如烟对聚会便有了憧憬,也就常常同着黄粱去。等到大家都熟了以后,尹如烟有时也会一个人去。聚会的地点却不是一定的,有时是在诗人家,有时是在黄粱那里,还有时去别的地方,比如说去郊外公园等地。但平时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诗人的家里。一是因为诗人家只有诗人一个人,不会受到大人的干预,二也是因为诗人的时间也很充足,且他家里有跳舞的房间,大家闲时可以一起跳舞。 但聚会难免又会以政治问题为主题。这是阿雅同尹如烟都很头疼的,每当这时阿雅便会拉着尹如烟的手到其他的房间里去玩。且阿雅又是个极好相处的人,和她在一起,倒十分的愉快。也有时候,大家不讨论政治问题的时候,便也会撺掇着一起玩耍做游戏,玩这玩那的。他们亦还为成熟成人,该疯狂的时候是谁也拦不住的。 大家会一起唱歌跳舞,讲笑话或者听诗人朗诵他新近写的诗,然后大家以此为乐,嘲笑取悦一翻。 “诗人,今天有没有什么巨大的作品问世啊,有的话,赶紧念出来让我们听听。”大家起哄道。然后才见诗人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脸上红红的,开始念他昨夜以牺牲睡眠为代价换来的诗歌。 啊,我亲爱的祖国, 我该怎样地爱你。 是像对待我那死去的母亲那般满含热泪, 还是该如对待我还没有出生的儿子那样殷殷切切。 不,不是的, 这些都不能够表达我对你的爱。 我爱你, 应该是麦苗对阳光的深情, 应该是煤炭对火坑的忠诚。 也不等诗人念完,大家已经让他的诗笑的流眼泪了。他们让诗人赶紧别念了,并一起抨击诗人的诗。一个说,“你的诗没有一点韵律,根本就不能叫诗。” 然后诗人辩论说,“好的诗都不大讲究韵律的,只要词句惊人,韵律也可以不要。” 一个人则说,“可你的诗句中并没有让人感到惊奇的地方啊。不但没有,而且有许多地方都不通。比如说最后那两句‘神情’和‘忠诚’并不对称。我觉得应该把神情换掉。” 诗人还来不及辩驳,这边又有人说,“而且你写的诗句总感觉在哪里见过,有很多穿凿的痕迹。立意也不新奇,主旨更是和当今很多人写过的一样,没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一味的人云亦云和模仿别人。” “可模仿也没有什么错啊。有很多模仿的好的,可以比原先的那个还好,且大有存在。比如说李白的《凤凰台》就是模仿了崔灏的《黄鹤楼》,就觉得比原文还好。” 接着就又有人嘲笑,“那也是李白的功底深厚。你的呢,你这个诗本来就写的很不让人满意,还有穿凿的嫌疑。” 第69章 “是啊,还想和李白相比啊,真是无稽,人家李白号称诗仙,文笔洒脱细腻流畅。而你这篇诗呢,文笔如此粗糙庸俗,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而且这样矫揉造作,无病呻吟的诗,最是让人讨厌。” 诗人已经无力招架,最后只说以后再改改。然后有人就说不用改了,改也改不出好的来。最终,诗人的这首诗便在众人的连环惨烈地攻击下不治身亡。诗人自然又是一脸的沮丧。 等大家拿诗人取笑完了高兴了一阵之后,大家才又觉得无聊,“阿雅,你来唱首歌给大家解解闷。”有人提议道,周围的人便也附和着。 “为什么每次都要我来做这些啊,你们就光知道享受现成的。这样不公平,”阿雅说道,“依我说,不如大家一起来做个游戏。游戏分出胜负后,由输了的那一方表演个节目。大家说怎么样?” 众人忙问玩什么游戏,怎么个玩法。阿雅便说,“我们这里一共有八个人,先让两个人开头划拳,剩了的那个出谜语给划拳输了的那个人猜,如果猜中,则由出谜语的一方表演节目,如果没有猜中,则由猜谜语的那个人表演节目。表演完后,表演者再与剩余没有猜过谜语的人划拳,接着也是出谜和猜谜,一直到大家都猜过了谜语为止。” 众人有听不明白的,然后阿雅便说,“这里只有我和如烟两个人是女的,那么我们两个先划拳猜谜语。”说着便和尹如烟划了起来,结果是尹如烟输了。然后由阿雅给尹如烟出谜语。“请问,什么东西白天的时候长,晚上的时候短?” 尹如烟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结果便被吆喝着表演节目。尹如烟想了想,便拿出了自己的专业本领,开始给大家表演一个人震惊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表情,并且在十秒钟之内流出眼泪来。 大家见尹如烟表演的果然惟妙惟肖,便知道其中一定有缘故。尹如烟才坦然地说自己以前是在学校读的就是表演,后来还到电影厂当过专职演员。大家这才长叹一声。接着尹如烟还说了一部自己主演过的电影和担任的角色,大家又是一阵唏嘘。“原来你就是那个李无双啊。怪不得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大家才又接着向尹如烟探询了一些有关电影拍摄的事情,比如说怎么布置场景,怎么表现细节,什么时候算是过了关。说的都是些行外话,但尹如烟却依旧耐心解答,说了些拍摄电影的流程,以及电影里的真假虚实成分,还谈到导演与演员私下间的一些事情。尹如烟的解答大大满足了听众的猎奇欲望。最后才知道原来拍电影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演员也不过是普通的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然后游戏继续,大家才又高兴地玩了一回,玩着玩着不知道谁又提起了关于革命形势的事,大家才又激烈地谈论起来。尹如烟和阿雅都觉得很没劲,才又一起起身去跳舞。 跳舞厅里听不到外面那些人的争吵,显得格外的安静。西窗外,有一汪阳光随着窗帘摇曳着,且外面有几棵龙吟树和泡桐树,间接可以听见外面的鸟鸣声,婉转而清脆的声音,如一卷凉风袭来,身心都为之一静。两人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景色。时间来回的变迁,景色却依旧,故人故事匆匆而去,没有什么可以留的住。 阿雅挑了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上,曲子流离开来,起首的是《送别》,两人听着这样的曲子,心中不由自主地忧伤起来。彼此绻脚坐在木地板上,迎面是夕阳晚风,曲调绵绵。这样的时候,人心更能冷静和清醒。 “如烟,相识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想想,世界上那么多人,但偏偏只有少数的人能和我们一起走过呢,比如说我和你,原本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最后走到了一起。不得不说,这其中一定是有某个必然的因素存在的。” “是啊,万水千山,能走到一起来,多么不容易。有时我也想,为什么我们遇到的是这些人,而不是那些人。或者假如说我们可以有选择的机会,要我们选择一些人和我们一起走过,我们会选择哪些人呢,是不是选择谁其结果还会一样。生老病死,也只是一种过程,没有偶然的例外。又或者,是谁和我们共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该如何善待我们自己和身边的这些人。” 阿雅才靠近一点尹如烟,“如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见你,总觉得你身上有一股很伤感的气味。你是那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尹如烟也微笑着看着阿雅,这个比她还小一两岁的女孩子,心思是那样地缜密。又叹连阿雅这样天真烂漫的人也会有感时伤怀的时候。曲子在继续,已经播到了那一首《对面山上的姑娘》,这时的旋律更为凄楚。人心也更加凄凉。 林子之他现在怎么样了啊?他还好吗?这真是她心中永远的挂念和伤痛。尹如烟想,时间不饶人,而她的感情,她的心始终却是那样的难以愈合。她像一只陷入泥潭的小兽,挣扎,彷徨,却依旧徒劳无功。恐怕她的这辈子只能是这样沉沦不起了。 人是那么软弱,眼看着自己一步步堕落,却没有一丝力量来解救自己。爱的人,走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寄托与留恋。而她又到底要涉足多少思念的坎坷,才能抵达彼岸。 “如烟,你在想什么呢?”阿雅摇晃了一下尹如烟,见她一脸忧伤色气色,颇是难料。 “阿雅,你说我们的一生究竟要走过多少险山恶水才能走完这生呢?” “我不知道,但我对这个现实也感到无望。我从小就没有了母亲,母亲是什么样子,我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就是梦,也从来梦不见。好像她去世了以后,就再也和我没有关系了。这也还算其次,我想天下没有母亲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可恨的是前年我的爸爸也没有了。如今只剩下哥哥和我两个人。”阿雅黯然地说道。 “你还有一个哥哥?”尹如烟望着阿雅问道,“怎么以前没有听你说过呢?” “是的,我有个哥哥,他叫阿穆。你不知道的,我原本是个蒙古族人,小时候就住在大草原上。只是如今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这边的姑妈见我们兄妹孤寡无依,便和族人商量,让族人代为帮扶我的哥哥,而我则被姑妈接到这南方来住了。”阿雅垂头说道。 “原来你不是我们这里人,难怪我看你和我们汉族人就有些不一样,”尹如烟叹道,“不过,你还比我好一些,还有个哥哥的,我就只是孤单一人,没有兄弟姐妹。” “那有什么的,如果你不嫌弃,可以认我作你的妹妹啊。或者你也可以嫁给我哥哥作我的嫂子,到时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也不觉得孤单了。”阿雅才又笑道。 说的尹如烟的脸也红了,忙伸手要抓阿雅的痒,“不要脸,竟贪我的便宜,还把自己的哥哥也拿出来取笑,真正一张臭嘴,该打。” “好嫂子,你饶了我吧,”阿雅依旧笑道,“难不成你嫌弃我们家里贫穷孤苦,你怎么就和世人一样,那么势利。还是你早有相好的了。” “你还敢说这个,看我不收拾你。”尹如烟又是上前抓着阿雅。 “说真的,我哥哥可是个不错的男人,他的年纪和你差不离,这就比你的那个黄粱就多了好处。而且他比黄粱还好看许多。以后我给你介绍,你见了他,一定回喜欢的。”阿雅继续笑道。 “你还真想我作你的嫂子想疯了。你就不怕我作了你的嫂子虐待你,天天赶你去劳动,还不给饭你吃。”尹如烟也笑了起来。 “我说的可不是假的。阿穆长的好看不说,单讲他的性格和人品,那确实是千里挑一的。你跟了他,只有享福的份。阿穆也很有才能,能吹一手好笛子,还能弹一手很棒的马头琴。从小乡邻们都夸赞他,且天黑以后,大家都围坐着让他给大家表演。在宽旷的蒙古包前,大家燃起篝火,静静听他吹奏,到很晚也舍不得离开的。而且阿穆这个人最是温柔体贴了,虽然不大爱说话,但人却很诚恳的。他的背后就有一大群暗慕他的女孩子。”阿雅一边说一边又给尹如烟拢头发。 阿雅的话让尹如烟想起了周忆,那样一个腼腆的男孩子,竟对她痴痴的。又有周忆想到了林子之。和阿雅所说的阿穆一样,都是有才华的人。可是命运却如此不济。尹如烟曾做过这样的假设,假设林子之是个凡夫俗子,是一个生长在乡下的种田的庄稼汉,那样他的一生也就不会受到那样的摧残。他将在他辛勤耕作的土地上,生儿育女,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业,且就那样平平碌碌地过完一生。她倒宁愿是那样,哪怕她因此而见不到他,不能遇到他和爱上他。她宁愿是那样。 “我的民族是个游牧的民族,逐水草而居,但民风淳朴,大家相亲相爱。而我们住的草原,那是个美丽的地方,青草苍茫,绿野无垠,天空洁净透彻,牛羊成群,一条小河蜿蜒地流淌着。那里是蒙古民族生生世世居住的家园。草原是我们的梦想与生命,我们爱它胜过爱我们自己。” “还记得那里的蓝天和白云,穹苍中飞翔的鹰隼,蒙古包中,马奶酒散发出来的清冽的香味,又到了傍晚时分,牧羊人该驱着牛羊从远方回来了。然后旷野里的狼,一遍又一遍地哀嚎着。那声音,可以让一个七尺南儿丧胆失魂。”阿雅喃呢着,尹如烟静静聆听着。 “小时候,阿穆和我骑在马背上,驰骋在浩荡的草原上。还记得,阳光痒痒的,照在我和阿穆的身上。 第70章 阿穆忽然蹬一下马肚子。受了惊吓的马会跑的很快。我便只能紧紧地抱着阿穆的腰,直到马步减缓下来。这时,阿穆便会回过头来朝我呵呵地笑。坏东西,我用蒙古人常常骂人的一句话说他。可他听了却越发的得意——” 尹如烟才想阿雅的童年竟然那么美好,才又想起自己的来。想自己当年是怎么样和赵姨斗争的,怎么样和赵姨闹翻,怎么样被父亲关起来三天不让出去。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酸。 “可是现在呢?”阿雅又说道,“我住在姑妈家,虽然姑妈一家人对我都很好,但也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挥之不去。除了感激,我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给他们。但这感激又不是仅仅放在心里就足够的,更多的时候还要说出来,经常地挂在嘴边,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心里是感激他们的,且要让他们知道对我好是值得的。而且即便他们对我好,但我自己的事还是要自己处理的,比如说衣服脏了要自己洗,有时为了表达感谢,还要帮他们也洗一两样的东西,做公交车的车费也常常要从饭碗里省出来的。就是平时钱用完了,也不能主动开口要,直到他们来问起,也要说够的够的,更要让他们觉得这样的给予是很大方的。再说平时和表姐弟们玩耍,也要让着他们先,以表现自己作为一个客人应有的礼貌和修养。他们虽不会指责我什么,但自己是千万要注意的,什么都要自觉,不能等到他们提醒,因为等到他们提醒的时候,很可能他们对我就已经很厌烦了。” 阿雅低声倾诉着,这些在尹如烟听来都是十分的惊异的。她才想自己虽然也是孤身一人,但总也还是在算是自己的家,有自己许多方面的自由,这样倒比阿雅强多了。 阿雅靠在尹如烟的旁边,见到光华褪了很多层颜色。两人亦是恍惚,互诉衷肠,更为彼此的身世落眼泪。那一道道冰冷的情感,冻的自己难以为继。她们都是苦命的人,能够萍水相逢,倒也是种幸运。 这个世上永远没有救世主,永远没有。阿雅说道。 第二十三章结婚(上) 第二十三章结婚(上) 第二十三章结婚 一九六七年的革命,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人的信仰和思想都开始升级变质。原本革命是一致对敌的。现在的革命战士却自行分成了两派,且两派之间的斗争加剧,也由原来的文斗,上升到武力上的冲突,随时都可以听见和看见流血事件。他们在城里架起了大炮,手中还囤积了枪支,并准备随时应对对方的挑衅和攻击。如此一来,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股恐怖的硝烟气味,弄的人心惶惶。 但一九六七年的日子,尹如烟却是很安宁的。她在前一年受到的重创,慢慢平复,化为暗流。她开始思考的问题,已经从一败涂地的处境上转移,现阶段她要做的事就是找一个安全的港湾,避避风雨,同时也使自己有个依托。然后她遇到了黄粱,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命中注定。他是医生,也只有他能救她。 然后和阿雅等人的聚会又使尹如烟的心情渐渐开朗。她也有了重新做人的耐心和希望。她本来是一无所有,可聚会却带给了她一点点有。且这有是可以积累的,并能聚沙成塔。又因为这种不自觉的积累,她的耐心与希望是更加进一步的。她整个人也变的活跃起来,加上她原本坚忍不拔的天性,最终,她的忧郁和难忘渐渐稀释了,而原本的创伤和疼痛也一点点愈合。她终于可以振作起来,回归到当初的自己。 然而,她的旧伤是好了,可新的问题却又出现了。原本她借以疗伤的医生,和她的关系已经进入危险的境地。有时她会扪心自问,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一味自私自利到底和那些恶人没有什么区别,她会伤害许多人,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是的,如果没有黄粱,或许她的一生早完了,可是有了他,她又只会荒废他的一生。他是说过他喜欢她,但这喜欢是带着罪恶的,他被剥夺了爱她的权利,而她也被剥夺了被他爱的权利。长相厮守只会让彼此成为人人唾弃的罪人。 然后她拒绝了他。 那是一个阳光凛冽的中午,他搂着她说,“如烟,阿雅问我们什么时候请她喝喜酒,你说呢,什么时候,说好了我好回答她。” 尹如烟这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他这是在向她求婚,她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了下来,怎么办,已经没有退路了。尹如烟回头望着黄粱说道,“阿雅这个人,最是口无遮拦的,她说的话,你还当真啊?” 黄粱忽然很是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你不当真,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真过吗?如烟,你再不要说这样绝情的话了。为了你,我都已经变的面目全非,你现在还说这样的话,难道你以为我们是在逢场作戏不成。” “如烟,你不要这样望恩负义,我对你,是真的用了心。我相信你也能看见我的心。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用点心呢。在你的心里,除了你的那个男人,难道就真的放不下别的人了吗。还是你根本就是在敷衍我,你从来没有认真过,是不是?” 黄粱面色十分的阴沉和无辜,尹如烟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他的面目了。但这是不能回避的事,她静静地说道,“黄粱,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的心。而我也一直为你的用心感激着。可是我不能欺骗你。你之前也说过的,说你这是在赌博,你要赌我会爱上你,既然是赌博,就会有输的可能。其实我也不想这样,但我又不能做那样违心的事,我不能让我们以后后悔。更重要的是,我们之间还有一个爱萍。她虽然和我不亲,但也还是我的妹妹,而且她那样善良,我不忍心伤害她,也不想你为了拯救我却同时迫害了她。这点我想你也是一样的,我们都没有伤害人的习惯和天赋,虽然我们总以为自己可以很残忍。黄粱,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你的抱歉是不是说的太轻巧了些,”黄粱低声说道,“你难道就没有考虑到我,你这样维护了所有的人,可你却忘了我也是个受害者。我爱你,这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因为你的出现,我做了以前从来没有作过的荒唐事。不错,我是你的医生,我医好了你,但我自己却病倒了。难道你就没有想要拯救我作为我医好你的病的报答。你那样残忍,还说自己很善良。如果你知道和我在一起是一种罪恶,那你早又做什么去。还是你根本上就是个自私的人,过了河就把桥也拆了。而为了掩饰你的虚伪用心,故意找借口说我们不合适。” 尹如烟坐在黄粱的对面才说道,“你不要这样,我知道能和你相识是我的幸运,而我也愿意珍惜。但我也知道,你不会是陪伴我一生的人。我们都有各自的准则,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哪怕我现在辜负了你,但我还是要说,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 黄粱最终还是个理智的人,或者说他也是不得已要承担的。他知道人的卑微和可鄙,都是人无力改变的。他和她,只是偶尔地被命运的绳索绑在了一起,彼此走在绝路上,身前与身后都是无底深渊,总是有这么一天,他们会一起坠入深渊,没有人会同情他和她。 如烟,如烟。 黄粱在门口叫着尹如烟,可是尹如烟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她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天地都要碎裂的样子,火热的太阳让人昏厥。无依无靠,才是解脱。 相逢就是为了某一天的失之交臂。 尹如烟果然下定决心要和黄粱分手。她把自己囚禁在房间里,不敢再和他见面。为此,她还牺牲了参加聚会的乐趣。和林子之的分别不同,且忘记林子之也是她无法抗拒的,所以很疼痛,也终究忘不了。而如今和黄粱的分别,却是她自愿的,也就没有什么大的伤感。她想,她不能让他和自己背负让人指戳脊梁骨的罪过。就算他是那样的痛苦,可她也不会心动的。而且,她自己也真的不须为了遗忘林子之而牺牲另一个无辜的人。 所以她觉得自己的做法名正言顺,没有什么错误。 然而,觉得名正言顺的并不是她一个人。 这一天晚饭的时间,尹爱萍忽然说她有一件事想告诉大家。旁人尚不以为意,各自安静地看着尹爱萍。惟有尹如烟心里忽然一惊,好橡觉察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象,便两眼紧盯着尹爱萍。 “黄医生他,他向我求婚了。”尹爱萍嗫嚅着,脸上很是羞涩。 尹如烟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倒是听见赵姨喜形于色,很是兴奋地说,“这是好事啊,有什么难为情的。” “那你答应了没有?”尹建民也插话道。他边说还边看着尹如烟,弄的尹如烟很是不安,脸色也一下子苍白起来,有些吓人。 “我还没有,这样的大事,还是要父母做主的。所以我说要等先问过父母以后再回复他。”尹爱萍紧张地说道。因为她的神情也很不自然,倒正好把尹如烟的不自然掩饰过去了。旁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尹爱萍。 “你傻啊,为什么不答应。像黄医生这样千里挑一的人,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再说现在根本就不讲究什么父母做主,都是新社会了,父母哪里还有包办婚姻的道理啊。就是你和他两个人谈恋爱,不也是你们自作主张的,难不成还是先问过了我们的允许不成。”赵姨一句一句的数落着,尹爱萍只管低头听着。 “二姐那是因为不好意思当面跟人家说。女孩子都喜欢那样含蓄和难为情的。”尹建民说道。 “那好办啊。 第71章 你不好意思跟他说,哪一天他来了我和他说也是一样的。”赵姨笑道,心花怒放的样子。然后她又望了望尹如烟和尹如烟的父亲,放收敛了喜色,改头说道,“论理,如烟你比爱萍大,是该先给你办完喜事才可的。但是现在你也看见了,是别人先向爱萍求婚的,就不能拒绝人家了,不得不先给你妹妹办。好在现在这个年代不像以前那样,男婚女嫁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就是国家也还有政策说只要人自己愿意,再老也是可以结婚的,更没有什么先后的限制了。” 尹如烟听的心里很是厌烦,忙住了赵姨的口,“我什么时候又着急着要嫁人了。就是爱萍她先出嫁了,有了好归宿,我这个作姐姐的也只有高兴的理,难道还眼红她比我先找到人家不成?”这样的话说出来自然也是一种释放。尹如烟的声音铿锵有力,更把心里的那份虚弱也盖过去了。 别人也没有看出她的心虚,但当看她父亲正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竟十分的不安。他的目光像火一样,把她的脸烤的红红的。 赵姨正自得意着,也没有把尹如烟放在眼里,却也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度,接而又说,“这也不是说你妹妹有了婚事就应该把你的给丢下了。你也不小了,少不得一两年内,你自己也应该留点心,平常也见你出去玩玩的,有了中意的也不要马虎。年轻总是好事情,卡年轻也是有限度的,没有哪一个姑娘比得过时间的。等一年两年还可以,可三年五年就不一样了。那又将是另一个时代,自然有新一轮的年轻人,到时反而耽误了自己的终生就不划算了。” 赵姨的话听起来总是那样的刺耳,但这次说来却也有一些道理。尹如烟再是不在乎,也难保不分心。她想到自己的将来也自觉前途渺茫。 这时尹建民也讪笑道,“这些道理,大姐自然也是知道的。以前她是生了病没有办法,现在病好了可以经常地出去了,想来也是很有打算的。前些天我还在街上不经意间见到她和一个男的手宛手地走在一起呢。”说完便笑呵呵地看着尹如烟。 “你又看到了什么,胡说的去。”尹如烟忽然很生气地瞪着尹建民。但她的内心却惶恐的厉害,双手抖动着,筷子也有些拿不稳。 “这个吗,你自己是最清楚的,当然或者是我看走了眼也是有的,把二姐看成了你,你就当我胡说好了。”尹建民狡黠地瞟了尹如烟一眼。 尹如烟心里想这可不得了,一时间脸色苍白,飘忽比定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很不正常。若非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些事,故意演戏给她看的,那算什么,那算什么。 不过赵姨好像并没有什么察觉,只是数落尹建民,“你又多什么事,难不成你还真急着催你的姐姐都嫁了出去,家里留你一个人,你好放肆。” 尹如烟依然能感觉到她父亲正在看着她,心里忐忑地难以安静。好不容易才等到晚饭结束,她才有机会逃离而去。这个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阴险。 过了两天,果然见黄粱到尹家来提亲。那天尹如烟正好在房间里,虽然隔着一道门,但由于门缝对声音有衍射的作用,是以她更能听到大厅里的动静。起先是黄粱客套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是赵姨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等赵姨说完,接着又是黄粱的声音。他在大人面前总是那样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说话也和声润气的。听到他的话,尹如烟仿佛又看到了他脸上的两个酒靥,那是两个很深的陷阱,她想。 谈话的内容,尹如烟也能隐约地听见。她们说的自然是婚礼的事,什么时候请亲戚朋友来喝订婚酒,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好,哪一个日子是最合适的。赵姨忙着不停地出主意,倒是喧宾夺主的感觉。尹爱萍呢,她本是不大爱说话的人,现在更是难得听见她的话,偶尔由赵姨问一句,她答一句,才能觉到她也是在那里的。 尹如烟还听见黄粱在出主意,听他讲怎么样举行婚礼,怎么样置办房子和家具,怎么样和尹爱萍一起过日子。这些听的尹如烟的心也惊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没有声音了,尹如烟才蹑足出门,才在门前看见黄粱和尹爱萍离去时的身影。远远的,光华明媚鲜艳,但也有些迷离。就这样远去了吗? 订婚那天,尹家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订婚酒席。尹如烟装病躺在屋里休息,也没有人在意她。因为她也不是这里的主角,被遗忘是难免的事情。 尹如烟躺在床上,能听见大厅里的喧嚣声,很热闹的样子。那些声音鼎沸,难免将她的心吵的痒痒的。她想,平时不见尹家有怎么客人,怎么这样一下子就有了这么多的亲戚朋友。当然她的解释是,那些都是黄粱和尹爱萍那家医院的同事,再加上赵姨娘家的一点亲眷。她就更觉得这热闹和她是没有关系的。 直到末了,人散了,她才起来,偷偷地到厨房里取了些食物到自己的房间里吃。吃着吃着就觉得难以下咽。正是秋天的时候,窗外扑进来一阵阵的桂花香,弥漫在寂静地空间里,她忽然觉得可惜。她的心微微动荡,发出震荡的声音。一遍又一遍的,没有停歇。 她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人,看了很久,发现始终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这一年的秋天似乎格外的长,鸿雁阵阵,没有停止地穿横在穹苍之中,底下看去,天空里像有一道又一道的伤痕,黑黑的。 整个冬天,尹家人忙碌的一件事就是准备新年时候的二女儿结婚的嫁妆。一会儿又到商店去买布料,一会儿到裁缝店去剪裁衣服,一会儿又是买鸳鸯被,一会儿又是买各样的家居用品。虽然主角常常缺席,可是配角却是手脚不停的,很热心地帮忙这个,帮忙那个。尤其是赵姨,简直可以用无微不至和秋毫不差来形容她的用心。整个冬天也就是这样过去的。 接着新年即将到来。尹爱萍的婚期是在大年初五。一家人为了这天的到来,连过年的心思也被挪到这一天来用了。此时,嫁妆已经准备齐全。整理嫁妆的时候,满目琳琅的东西摆在众人的面前,光彩夺目。这样的时候,各人都涌现出无限的感慨来。眼睛里湿湿的,好像嫁的人不只是尹爱萍一个人一样。 “你们不知道,我当年嫁给你们爸爸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大堆的东西。那个时候并不明白做女儿的心情。到如今,看到爱萍也要出嫁了,才忽然发现,嫁人真的是一件值得哭泣的事。婚礼其实就是女人的葬礼。结了婚,女人的什么自由都没有了,所有的想法也都结束了。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黑发到白发,不过是一下子的事。女人的死是从结婚的时候开始的。”赵姨拭着眼泪对身边的儿女们倾诉自己二十多年来内心的感受。 尹如烟听了她的话,也竟有些伤感。也许是女人的天性,她的眼泪也流了许多。她觉得未来的遥远,她无可企及,什么天长地久,什么白头偕老,皆因为她的恪守而茫茫然。她真是一无所有的样子。若非上天一定要让她作一个看客,可为什么又要先安排她作一个所有者呢? “好了,好了。”赵姨见尹如烟哭,忙劝慰道,“爱萍都没有哭,我们倒先哭起来了。” 时间重新回到现实中。尹如烟才擦干泪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嫁妆,其中有一个布料是她帮忙挑选的,见已经成了衣服,也就有种为他人做嫁衣的感觉。 “爱萍能嫁给黄医生,倒也是一种幸福。”话一说出口,尹如烟就觉得不妥当,脸上也就很是羞愧。 “这确实也是爱萍造化好。平时见她木头木脑的,嘴又不会说话,脸也不会笑,现在居然能找到如意的对象,可不是天意吗。小时候给她算过命说她有福,命中会遇到贵人,现在看,那些算命的到终于算准过一回。”赵姨的脸上抑制不住笑意,盈盈地说着。 但见尹爱萍自己,却是悉以平常,静静地站在一边,并没有什么喜悦和忧伤的情感。她的这种性格却是最像他们的父亲,宠辱不惊的,对什么都是用平常心。赵姨说了那么多,惟有尹爱萍并没有一句话。 是个冷清的夜晚,尹如烟从房中出来,走到院中,见月光铺了一地,像清晨的薄霜,冰冷而白净。这才感慨,一年的时间就要过去了。距离和林子之分别,也足足满了一年。 第二十三章结婚(下) 第二十三章结婚(下) 就在尹家忙着准备婚礼宴席的时候,却有一个人来找尹如烟。那个人就是沈鹃儿。见到沈鹃儿的时候,尹如烟怔怔的,毫无防备,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 “如烟,你还好吗?如烟,你怎么样了?”这样的话是尹如烟最不要听见的。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觉着自己的失礼。这样的时间和沈鹃儿相见,就仿佛又一下子跌回当初的悲惨经历之中,她的整个人都为之一颤。 尹如烟请沈鹃儿进屋里坐,赵姨也较之以前更欢迎她的到来了,亲自端来果子和茶水,让尹如烟招待。沈鹃儿悄悄地问尹如烟是怎么回事。尹如烟才告诉她说她二妹要出嫁了。 沈鹃儿也细细呆了一回,才又和尹如烟说起话来。尹如烟也发现了沈鹃儿似乎有什么隐衷,又见她和以前的模样也大有差异,改变了许多。沈鹃儿的神情依然故我,但体态却丰腴了许多,脸色也红润有光泽,穿着更是比以前有讲究了。沈鹃儿以前常常穿的衣服就是红卫兵的那种绿衣服,如今见她换上了普通的便装,且衣服也是漂亮的,显见的整个人也焕发着青春光彩,身材也更为婀娜明媚动人。 第72章 尹如烟不停地赞叹着。 沈鹃儿自然被尹如烟的啧啧声感到很羞赧。接着两人才又谈了起来。长久地不见面让彼此都积蓄了很多的话题。同时也为长久地不探访表示歉意。 说着说着,就又说到了过去。那是两人都不愿提起的,因为清楚只要一提起就又有割不断的心痛和剪不断的难过,彼此也尽量地拣一些与过去不相干的说。但结果却是不可避免。 “如烟,如烟,你不知道我这一年来是怎么样过来的。你不知道我——”沈鹃儿哽咽地说着。一年来积起的防线终于在这一刻绝堤。沈鹃儿还没有说完,就已经哭了起来。 “鹃儿,我怎么会不知道。为了他,我是差点连命也丢了。总是为他牵肠挂肚的,肠子都快断了,也还是忘不了他。日日夜夜不断地想念着他。说是一年,在我这,倒像是有几百世的煎熬。”尹如烟说着说着,眼里也噙着泪水。思念是块永远的伤疤,每次触及,都会流出血来。 两人轮流地说,轮流地流泪。那情景很像是作学生时候在排练一出感情戏剧。只是以前演的是别人,而这次却是真正的自己。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场面是比戏剧里的情节还要催人泪下的。 “如烟,我,我已经结婚了。”沈鹃儿最终把她此行要告诉的话告诉给尹如烟。她的声音很小,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感觉没有听见。她本想再说一遍的,可等她抬头,却见尹如烟已经转国身去,向隅无语。沈鹃儿看着她这样,倒也预料到了。 “如烟,如烟,”沈鹃儿不断地唤着尹如烟,可是尹如烟却无动于衷,依旧面色凄楚无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结婚了的消息会给尹如烟带来如此大的震撼。 “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以前我们总是一起并肩作战,而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一定会想我背叛了你,我背叛了林教授。其实我也考虑过要不要来告诉你这个事,害怕你会接受不了。但结果我还是来了,因为我不想对你隐瞒。” “如烟,我们从某个方面来看是不同的。你为了他,可以不惜一切,你总是没有畏惧,也从不后悔和放弃,也只有你是那样的坚贞不渝,也因此你比我更加的痛苦。而我是不同的,我承认我没有你那么爱林教授,也没有你那么不屈。在我的心里,我从来都是更为看中你的。如烟,我说过,我会那样喜欢上林教授,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和你作了朋友,才是我心里永远的一个不忘记。” 沈鹃儿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的话,脸上也是无奈和委屈。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像这样的说着衷心话,是一个很难忘的经历。 尹如烟听着沈鹃儿的话,心里明一阵暗一阵,总是抓不到要领,直到听她说到朋友一事,才蓦地记起刚才沈鹃儿说的结婚的事,总算是理清了头绪。 “哦,你结婚了,恭喜你啊。你们过的好吗?”尹如烟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但神色依旧不自然。 沈鹃儿正怕尹如烟会怎么样,见她问了这个,才缓缓说道,“他是一名机械工人,人很好,就是不大喜欢说话,平常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总没有声息的。不过他对我很好,而且我父母也都喜欢他,说他和我是很合适的一对。我们在一起也就和和气气地结了婚。前些日子他还托人在厂里给我找了个工作,我也就打算年后去那里上班了。说到底,我们过的很好。你也不要担心我。” 尹如烟听说好,也就没有什么异词,然后又微笑着说,“没有想到你这么早就把自己嫁了。嫁了个好郎君,以后该是儿孙满堂,净等着享清福了。哪里像我,下半生就只能飘零无依了。” 沈鹃儿见尹如烟这样说,心情也好了许多,换了口气说道,“你也不要取笑我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不过是为了以后能有个依靠罢了。依我说,你也不要这样看我,你自己也要为自己的终生考虑。虽然你也一直爱着林教授,但是结婚这样的事是没有借口回避的。但凡放放手,能过去就过去,你也就不会过的那么辛苦了。” 尹如烟静静地听了沈鹃儿的话,抿了抿嘴,说道,“谢谢你的关心,鹃儿。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真的应该也像你一样,找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也有相濡以沫,也有白头偕老,能够相夫教子,朝夕有伴,而那样也许真的很好。然而事实难料,许多的情形并不是我们自己能掌握的。就说林教授,我也没有要等他回来的意思,或者即使他能回来,我也没有那样的非分之想。只是我这个人确实是很倔强,倔强的让我自己也很为难。我既然没有要与人相好的打算,也就不会轻易地和人结合,害了别人。” “鹃儿,我真的不能够,不能够忘却林教授这个人。他在我生命里洛下的痕迹太深,以至不能够说忘就忘的。我爱他,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如果我一味地自欺,结果只能是灭亡。你说我们是不同这是对的,而我们的不同也就恰恰在这样的地方。我不像你,从小就有那么多亲人的关心和疼爱,不像你没有了爱情还可以有亲情和友情来补救。我一直是个被人忽视和遗忘的人,从小,就没有人真正关心过我,没有人真正爱护过我,而且我也没有可以去爱的人,我真的是什么也没有。直到遇见了林教授,我把我这一生所有的爱恋都倾注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而且我又是那样一个执拗的人,从来就不知道避重就轻,哪怕前面是铜墙铁壁,只要我下定了决心,就算是头破血流也要冲过去试一试。” 这样的年月,到处是荒凉的景象,生命已是卑微,肺腑之言更是无从说起,微不足道。一切都要过去的,烂的和好的,坏的和完的,旧的和新的,没有例外。苛责与难过都无法阻挡时间的脚步。这个世界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尹如烟本来以为只要她努力去做,且加上时间的流逝作基础,她是可以慢慢把林子之这个人忘记的。可是一年下来,她却仍然那样地想着他。年深日久的,时间治好的是她的伤痛,而不是她对林子之的爱。 因是这样执著不悔的爱,她无时不回味在故去的时光里,担心与思念,把记忆当成了现实,永远都生活在阴影里爬不出来。 送走了沈鹃儿,尹如烟重新冷静下来整理自己的情绪,回忆刚才沈鹃儿对她说的她已经结了婚的事,心里只有祝福。抬头又见墙角的梅花,正在含苞待放,周围是一片寒冷和孤寂。她想她也是一朵梅花,伶伶俜俜地流落在寒风中,在最为寒冷的时候悄然开放。然后春天来了,她却只能凋零。春天是和她没有关系的一个季节。 百花争艳的背后,是她美人迟暮的哀伤。繁华和热闹里,独有她,花飞花谢,散落一地的绝望。 婚礼那天,尹如烟按嘱咐是应该去帮新娘子整理婚嫁嫁妆的,结果她推却了,跑到厨房里去帮忙。外面的天阴沉沉的,锣鼓声里,新郎把新娘迎娶走了。等到锣鼓声没有了,尹如烟才从厨房里出来。 然后过了几天是新郎新年回娘家的时候。一家人围着吃饭。新女婿给岳丈家的人敬酒。论到给尹如烟敬酒的时候,尹如烟推说不会喝。尹如烟则学着尹爱萍叫尹如烟大姐。那样一句姐姐把尹如烟吓了一跳,她很是吃惊地望着黄粱。直到她再一次听到黄粱叫她姐姐的时候,她这才恢复过来,想这就是既成事实。 尹如烟举起酒杯,一把把酒喝了下去,直觉喉咙里烫的难受,且因为喝的太急促了,她忍不住呛了一下,咳嗽起来,咳的脸也红了。她一边咳嗽一边说着祝福的话,一句“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说的断断续续的。待黄粱向她行了礼以后,尹如烟便借口去了卫生间,等到外面快散席了她才出来。 此时,大家都已经吃完了饭,尹爱萍正在和赵姨聊天,讲授的是居家过日子的事。那是人家母女两个人的天,她是聊不进去的。只听赵姨说道,“你们是年轻夫妇,没有经过事,以后也可能有一些什么不如意的事发生,就该相互体谅,不要一味的要强。好在黄医生对你很好,那也就是你的福气,就是他对你不好了,你也应该安分守己,这也就是妇德了。想来你父亲你也是知道的,没有结婚的时候他就已经和如烟的母亲好,结了婚也不见他有什么改变,你说我有什么办法。他对我那么冷淡,难道我还能对他说什么吗。总归是夫妻一场,不管之间有没有感情,能够相互尊重,也还是可以长久相处的。”尹如烟听见这样的诉说到有些妒意,未必她父亲对她母亲就是那样好。 黄粱此刻却和她的父亲在另一厢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她是更加不可能插话进去的。这个时候,尹如烟才发现自己究竟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茕茕的样子。 于是她只能一个人出来,兀自坐在阳光下晒太阳。接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见黄粱出来了,他正在和尹建民在一起,见到她,兀自打了个招呼。黄粱依旧恭恭敬敬地叫她大姐,她也谦恭了一下。然后和尹建民三人一起聊天。 尹建民说道,“大姐,你也不要这样整天愁眉苦脸的,你应该把心放宽了,不然又害出病来,二姐夫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医治你。我的是吧,二姐夫?” 尹如烟一听这里面话里有话,接着见黄粱笑着说,“建民你这个孩子也太不会说话了吧,大姐好好的,你怎么就又咒大姐生病呢。” “我是担心她,也是你说过的,她的那种病,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到时,二姐夫自己也有了自己的家了,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可以天天来给大姐看病了。” 第73章 尹建民继续说道。 “建民,你也别说这样的话,”尹如烟终于抑制不住说道,“我知道你是嫌着我了,你口口声声叫我大姐,其实你心里哪里还有我这个姐姐。那样也好,以后我嫁了出去,再不会回你家里来的,你看着吧?” 尹建民见尹如烟真的生了气,才说,“我也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不过做人要讲原则,不能总是一味地随着自己的性子。你是我的姐姐,就永远是我的姐姐,但你也就应该有个作姐姐的样子,要那样才不冤枉我们叫你姐姐。” 尹如烟却是满心的委屈,他们也不想想她这样委曲求全是为了谁,他们还那样地说她,真是岂有此理。“我也用不着你来教我怎么做人,想想我以前也没有亏待你们,你愿意不愿意叫我姐姐随你的便,我也不稀罕。”说完尹如烟便站起来,愤愤而去。 黄粱见尹如烟被尹建民气走,也觉得无趣,才要走,却被尹建民叫住了,“二姐夫你要去哪里,你不要忘记了你是我的二姐夫,请你要对的起我这么叫你。我二姐她可没有亏欠你什么。” 黄粱也被尹建民的话震慑住了,半晌还愣愣的,难道—— 自从回过一次娘家以后,黄粱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来过尹家。赵姨不免奇怪,她准备好了一桌饭,打电话到尹爱萍她们的医院,叫她和黄粱中午过来吃饭。等到了中午,却只等来了尹爱萍。赵姨有些不高兴地埋怨道,“爱萍,你嫁的是个什么人啊。结婚以前还经常来我们家,怎么结了婚没有过几久就这样嫌弃我们这个亲家了。” 尹爱萍才解释道,“他最近很忙,没有时间过来。” “再没有时间也不可能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吧,你们医院又不是只有他这么一个医生,”赵姨显然很不满,“爱萍,你实话告诉我,他对你怎么样?” 尹爱萍低着头说道,“妈,你不要这样,黄医生他对我很好,是你多想了。”赵姨观察了尹爱萍一阵,尹爱萍羞的低下了头,但见她面色红润,赵姨大概也就信了,但她的火气却似乎没有减少。 “对你很好,那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个丈母娘的家就那样嫌隙,请他吃饭也不来。真正好大的面子。”赵姨说道。 “我不是和你说过他最近很忙吗?”尹爱萍在抗议别人的时候,说话的时候也是慢条斯理的,并不怎么急切。 “看来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你也帮着他说话了。好了,你们怎么样都好了,我也不管你们了。”赵姨准备饭菜的时候还是很兴奋的,可见黄粱在电话里头讲好了会来,却又临阵缺席,弄的她的脸上也很难看,是以对尹爱萍发那么大的火。 最后还是尹先生出来说话,“他一个女婿本来就是客人,他不愿意来那也是他的自由,这有什么好责备的呢。” 赵姨才不再说话,闷气地吃完饭,也不送尹爱萍,真的是管她怎么样都好了。尹如烟看在眼里,却也很是不解。尹爱萍被赵姨数落了一阵,倒也不生气,帮忙把碗筷洗干净了才离开。 然后尹爱萍之后也不怎么回娘家,更是把赵姨气成一团,没有事的时候听她在那里发闷气,“真是翅膀硬了就忘了自己是怎么样长大的了,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养出这样的东西来,看你以后吃了亏往哪里哭嘴巴去。” 再说尹如烟已经可以无愧地面对自己地良心了,她把有关黄粱的记忆一一埋葬,和他走过的日子也一一遗忘,到了后来她的心里更是心如止水,安然自得。 夜色无垠,而梦途遥远,赶路的人需要加快脚步。 第二十四章放逐(上) 第二十四章放逐(上) 第二十四章放逐 尹如烟重新到诗人家里去参加他们的聚会是在黄粱结婚以后。当他们再见到她的时候,大家都对她前段时间的消失表示不满,尤其是阿雅,一见到尹如烟,也不管尹如烟愿不愿意,直拉过她的手,逼着要她告诉她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来和大家相聚。 尹如烟才忙着解释,说自己家里最近出了点事,所以没有时间来。 阿雅接着又问,“你的那个黄粱呢,怎么不见他和你一起来?”她抓着尹如烟的手,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决心,非要尹如烟说出黄粱不来的原因不可。 这下,尹如烟的脸也红了,要渗出血来的样子。她说,“黄粱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我不知道的。”尹如烟说话时吞吞吐吐,很让人猜疑。 阿雅却不理她的那种没有一点质量的谎言,接着问道,“难道你们不是在一起的。这也就怪了。他这段时间也和你一样,几乎是同时消失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想这是你们两个人的阴谋,你快招供吧。” 阿雅再是怀疑,可尹如烟不说她也没有办法。她以为是人多尹如烟不好意思说,才在没有别人在的时候,她又拉着尹如烟的手问道,“黄粱的家也搬走了,现在知道他下落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告诉我吧,我绝对不会对其他人讲的。” 尹如烟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告诉你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不知道了吗,难道你以为是我把他藏起来了不成。你这人就是这样无聊。” 阿雅见尹如烟大有生气的意思,才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便很快低头不语,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尹如烟见她这样的神色,反倒觉得有歉意,才缓过身来,和悦地说道,“阿雅,谢谢你这样关心我,你也没有错。但我真的不想回答你的问题。或许以后,你也会知道我的苦衷。现在还请你不要介意。” “好吧,你不想说我也就不再勉强。不过我到是很担心你们,问了那些话,你原谅我吧。”阿雅很是恳切地说道。 尹如烟却笑道,“原谅你倒可以,不过你要先陪我去跳舞,看你的表现怎么样再说吧。” 阿雅才也笑道,“这个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怕等下你要笑的趴在地上,才更是得罪你了,不知道那时要怎么样你才会原谅我。” 两人才记起第一次两人一起跳舞时候的情形,不由也笑了起来。想想那时的事,竟在半年多前。“走啊,很久没有和你一起跳舞了,和他们那些男孩子跳真的是很残酷的事,要经常提鞋子。” 说着两人已经到了跳舞的房间,踢掉鞋子,打开留声机,开始跳起来。这样的日子倒是很快活,也正是这样快活,越觉得青春时光容易流失,不知不觉间就是一两个月的时间过去。 阳光灿烂,相识的日子就这样天真无邪地走过,往事的流逝刻在记忆的底片上。但时光依然向前走。人跟着时光的步伐,渐行渐远,亦不知要去哪里。这样的行走无疑带着恐慌和茫然。每个人都需要坚强的意志和不屈的品格。步履维艰,背后是从容和镇定。 与阿雅等人一样,尹如烟亦是冷静,至少表面上看,她没有什么焦虑和不安。她跟着大家的样子,无论结局是怎么样,她都不动容。 就这样,转眼已经是一九六八年的年底。这年的年底依然是寒风蔚然,革命武斗进入新的阶段。城市的上空已经飘荡着硝烟与战火,夺权运动此消彼长。夜晚的玻璃窗,烛光摇曳。对面的楼层里传来不休的号角声,许多的人被惊醒。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伟大领袖发出了这样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欢迎他们去。” 当这个指示通过高音喇叭传到夜时的屋舍,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在那些豪情满怀热血欲喷的革命青年中传窜着。他们神色黯然,好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样,他们一度失去知觉,眼里蒙蒙胧胧的,身体麻麻木木的。只见烛光在窗前闪烁,一片荒芜与茫然。 稍微敏感的人已经觉察到了事情的微妙。显然最高指示是不容质疑的,没有人敢不听从指挥。可问题却是,这里面宣传的上山下乡运动和他们原计划的革命斗争理念是格格不入的,至少是相互矛盾。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在他们的心里萌生。 “他们说这是解决现实问题的关键,上山下乡的目的也就是缓减当前的革命学生的狂热心理。要我们接受考验,农村包围城市的斗争手段曾是中国社会革命的历史,它是紧密结合了中国的国情,综合了农民与工人在政治斗争觉悟思想的优点,屏弃了不足,团结一致,共同创造了中国革命史上的奇迹。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做是不过时的。但是眼前的革命形势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的革命纲领也从以前的真枪实弹转移到了思想上的改革。无产阶级专政也就意味着无产阶级已经是领导中国革命斗争的先驱力量了,但就现在的形势而言,上山下乡还究竟是不是必要的呢?”一个头脑很有觉悟的青年发出这样的疑问。 但没有人回答。有人偷偷哭泣着,始终不能面对。他们怀疑自己的命运即将陷入危机之中。这倒像是一直前行的车子忽然来了个急转弯,让人一下子迷失了方向。 “他们利用了我们,现在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就想把我们推向深渊。简直就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有人凄厉地说道。可是这里面说的他们又到底是谁呢。他们又为什么要把我们推向深渊。显然政治觉悟不高的人是很难理解这样的话的。这个人和开始置疑的那个人的观点是如此相似。但彼此又都心照不宣。 尹如烟也似乎有所警觉,但因为她对政治始终是不敏感的,所以她的警觉也只限于一种对自我安全考虑的直觉,不设防的那种。 第74章 她觉着那样的指示与她的命运有着某种大的关联,但至于有什么样的关联,她是未知的。这一年,她二十岁,已经不是什么刚毕业的知识分子了,至多是个无业的社会青年。可是这个和那个是一样的。看别人的脸色就知道。他们这些人都包含其中。 因为有这样一个事情的干扰,各人的脸上均是淡淡的,没有什么大的颜色。所以这样一个晚上的聚会也就早早的散了。 各自匆匆地回到家里。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每个人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家里。 上山下乡,这真的是不知道从何说起的事情。虽然以前也有听说,但那时是自愿原则,现在的情况却是被逼无奈,而且更加的前途莫测。被革命洗礼过的城市忽然又遇到这样的大事,市民们的心都已经是摇摇欲坠。尤其是那些原来的革命主宰者。他们曾经是这个时代的骄傲,有着不容忽视的荣耀和前途。而今天,革命却反过头来革他们的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底是要他们把革命果实白白地让给别人,一点也不留给他们自己。不仅如此,这些抢走革命果实的人还要把他们放逐出去,要把他们打败,永远不容他们再翻身的。这真的是过河拆桥。不公平啊。 尹如烟却还没有来得及想到公平不公平这样的事。和许多一般的年轻学生一样,她早就对现实空虚无聊的生活状态感到厌倦,正想着有一个大的变革来改变眼前的无聊局面。所以,也和很多人一样,她对上山下乡这样的号召是很赞同和支持的。而且就另一方面来说,这也是一种历史经历,是一种注定了的事,她倒也无从选择。像她这种始终让别人推着往前走的人是不会在乎这样的公平或是不公平的事的。似乎还在很早以前,她就觉着了人的渺小与卑微,人跟着时代走,必然要受到时代给予的欺骗和考验,没有反抗,只有无条件接受。 所以,尹如烟对上山下乡这个事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思想负担。 回到家里,家里是一片寂静。尹如烟的父亲和赵姨尹建民三人正坐在大厅里。他们的神情冷淡,面色被昏暗的灯火铺上一层绝望的色彩,使得整个人看起来很是荒凉。 他们见到尹如烟回来,依然静静的,没有言语,他们的心好像已经被冻结了一样,再没有产生预言的力气和能量。彼此沉默着,气氛尤为的惶恐。不用说,家里的人也是正在谈论上山下乡这样的事的,并且此刻还为这个事情纠结着。 接着是赵姨的哭泣,因为是真情的流露,那哭声里的悲哀是不容置疑的。她一边哭还一边抹眼泪,最后才叹息道,“那可是去农村劳动啊,和劳改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妈,你不要哭了。这样让人听见了,等着别人又说我们对最高指示有意见了。我现在响应党和人民的号召,这也是对我的信任,更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尽的责任。而且这也只是去农村而已,又不是上前线。”尹建民对他母亲的哭泣颇有微词。 “你懂什么,这去农村就是等于上前线,前些年就经常听见有劳改犯累死在田地里的事,可见这农村是去不得的。再说你这一去也不是一年两年。你们是要去农村安家落户的啊。你说你走了,不回来了,留下我和你爸爸两个人,我们还指望谁去。” 起初,尹如烟还没有意识到他们这些年轻人的离去和大人有什么关系,直到现在听赵姨这样说起,才恍然。她循着眼去看她的父亲,见他正坐在一旁抽闷烟,心里不由起伏起来。还在几分钟前,她还想这样一个运动正可以帮她逃离这个家庭从此远走高飞,再不用天长日久地和一些她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像是广播里说的那样,她可以和和这样一个腐朽的剥削家庭划清界限,且可以脱胎换骨,可以从此重新做人。 可是当她看到她父亲孤立地在一旁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就酸了起来。她的眼前浮现出飘忽不定的画面。她又看见了年少时候的自己,被父亲牵着手去龙岭山上的情景,父亲坐在断崖边上的姿态和眼前的样子是多么的相似。而她的心里依旧十分的荒凉和难过,以为他会不要她了,以为他会离她而去。 但后来他却并没有离开她,他把她带回了家,但他只是不要她了。她像一个遗忘在犄角处的家具,他可以不对给予任何的情感和关爱,视而不见。多年的冷淡于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残忍。她本来是需要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呵护,就像温室里的花朵需要精心的培育和料理一样。可是没有,一直没有,从来没有。 不但没有,她反而是连最正常的父爱也没有拥有过。不错,他是给了她一个现世安稳,富贵且衣食无忧。但同样,他也给了她无限的悔恨和自卑等情感上的阴影。她又做了什么错,要他这样对她熟视无睹。 赵姨依旧掩面哭泣,尹建民则不耐烦地劝慰着,于他而言,大人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他早已厌倦了眼前的浪荡生活,正想有个新的起色,所以当眼前的机会来临,他几乎是义无返顾的,更没有回首。 “等你也做了父母以后,你就不会不理解我的苦心了。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又说‘生是父母,长是自己’,你就是跑到了天边去,做父母的照样还是放不下。——”赵姨转身哭诉道。 尹如烟本来就已经是心乱如麻,兼听着赵姨的哭泣声,她已经是不能忍受了。她才起身从客厅出至院子里,寒风阵阵,透着刺骨的寒意。也不知道徘徊了多久,想清了多少心事,转眼见客厅里灯火已经熄灭,她才知道,时候不早了。 又见一个窗户里的灯火亮了,阑珊的夜色欺凌孤寂,那一盏灯火像是黑夜的守望者。那是他父亲的书房,打从她到了这个家,就知道父亲经常一个人到书房中睡觉。也就是那样的日子,她经常跑到书房的窗户外,凝视着屋子里的动静,见她的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看书,抽烟,思索或是其他。 记忆如同盛在瓶子里的水,一旦碰翻,那些水流便会扑通扑通的往外倒。这个晚上,尹如烟便把瓶子打翻了。 记得那个时候,她会依靠在那扇窗户口,静静伫立,久久地望着父亲的身影在灯光里微微动荡。他与她之间,亦只有一窗之遥,却又像隔着千山万水一样。她不能靠近他,且连一丝声音也不容她发出。 她的渴望是他在她身上划下的一道伤口,起初只是一点点,年深月久的,慢慢蔓延,最后成了一个抹不掉的伤痕。整个人也因此而进入病态。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曾孤独地抚摩着那隐隐作痛的伤痕,静静地等待天亮。 然后当他去了上班,偶尔她也会偷偷进入他的书房,凝望着那张床,那是他睡过的,上面隐约还有他残留的气味,淡淡的,芳香中有几许暧昧。她把身体趴在那张床上,迫不及待地温习着那些气味。它们是那样的另她痴迷和沉醉。她的心不由跳的更急促一些。 偶尔也会发现枕边的几根短发,如获至宝一样把它们收藏起来,怀在胸口,并感觉到一种不能言说的温馨。 也就是这样的时候,她会很快的睡着,梦见自己在春天的山岭里欢快的唱着歌谣。她的身边有一个男人牵着她的手,那亦是她梦里经常出现的男人。她对他是那么的熟悉,总觉得在现实中见过,似曾相识。 然后梦醒了,他也就消失了。她对此竟十分的失落,才又看见自己正睡在书房里,而现实依旧是不堪回首。就在后来,她的父亲发现了她。也是夜里睡的不好的缘故,她这个周末的梦越做越长,等她醒来,惺忪的睡眼里迷迷糊糊地看见梦里的那个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他在她的身边看望着她。她想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使劲地揉了揉了眼睛,才发现那个人原来是她的爸爸。 她慌忙地爬起来,脸上浮现出不忍卒读的表情。她像一个犯了很大的错误,不可饶恕。她兀自站立在一边,捶着手,弯着腰,等待他的责罚和发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抬起头来,却发现她的父亲不见了,走了。她忽然想要哭出来。他为什么要对她那样的冷淡,对她的过失和错误看也不看。难道她连受他责罚的资格也没有,难道他对她已经没有一丝的牵念和关心,难道她不是他的女儿? 她是真的绝望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的绝情。她为什么要把她放逐,把她驱赶到一个不认识的境地,彼此孤立,行同陌路。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却要这样相互躲闪着,不愿相认? 第二十四章放逐(下) 第二十四章放逐(下)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见不远的街上有炮仗和鞭炮的声音。接着又是锣鼓,又是唢呐,那阵势,不像是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而是全国人民得了解放。很刺耳的声音,尹如烟还在睡梦里,却不知梦到了什么地方,就被这样的声音吵醒了。 她的心里扑通一下,忽然感觉到了时间的紧迫。先前倒是不觉得,没有日夜,好像时间永远也过不完似的。现在却仿佛一下子被推到了尽头,再不容她慢慢细想的。其实她又何尝不希望有个尽头的,但如今尽头真的都来,反而又有些不舍和挣扎。这个城市有她太多太多的过去和往事,欢喜的也好,悲痛的也好,都不是她一下子能够抛却的。不管将来会怎么样,她始终还是要背负着这些记忆走下去。 她不能够抛却。 尹建民是乘当天下午的火车走的。他去的地方是北大荒的建设兵团。 第75章 他也是盟过誓言,写过血书的,说是决心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的大熔炉中,锻炼成一块真正的金子。那样子,好像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去祖国边疆奉献青春的热情。尹如烟也几乎差点被感动。不过,真正感动她的还是他临别时候叫的那声姐姐。 不管她以前有多么不喜欢这个弟弟,可她还是发现,既然是姐弟,分别的时候,总是有一种骨肉分离的伤感的。她忍着眼泪,朝他笑着道别,然后挥手,他走了。 尹如烟自己的行程定在三天以后。也是工宣队给了话的,家庭除了有重大的残疾的,一般只能留一个子女在城市里分配工作。尹家已经有一个尹爱萍在医院工作,虽然是出嫁了,但也算是留城子女之列。所以,尹如烟也就没有借口留在城市。但因为先前有一个尹建民去了边远的地方,那剩下的尹如烟就可以自己选择离家乡较近的县城插队落户。 尹如烟其实是打算选择到更远的新疆去的,但她听阿雅他们说都要去临省近的的一个县城。最后她把决定交给了父亲。她的父亲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让到临省去,“能选择近的地方就选择近的吧,就是以后想回家探亲也更方便些。新疆那么远,路途难走,而且和我们这南方的环境大不一样,去了也怕不习惯的。” 她的父亲说话时,神情依旧淡淡的,不过在尹如烟看来,他是对的。她觉得她话里还是在乎她的前途的,不免感到欣慰。所以,听了父亲的决定以后,她也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听从了他的意见。毕竟,他才是她最亲的人。 再说自从尹建民走了以后,赵姨便伏在床上不起来。那种情形是真的让人难以琢磨,想以前她和尹建民母子俩是怎么的大动干戈,如今却因为儿子的离去,变的这样憔悴,什么东西也不想吃,眼圈都是深陷了一层的,还不自觉的流泪呻吟。 尹如烟看着赵姨这样,不免又同情起来,想她虽然不是自己的生身母亲,但到底还是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且就算从前有恩怨,都快要分别了,尹如烟还是会有一股恻隐之心的。 所以赵姨不起来,尹如烟边把饭做好,小心地端一点到赵姨的房间里,学着安慰她,说些人情世故的话。赵姨也不答言,把头蒙进被子里。尹如烟才不再说话,偶尔听见细碎的哭声,她的心里也是添堵的。像她自己也是个要远别的人了,分别对他来讲,也是一件很伤感的事情。 尹如烟也安慰不了赵姨,才悻悻地出来。饭桌上吃饭的人就只剩下尹如烟和她的父亲了。彼此都没有什么话说。只等到她父亲的饭碗空了,尹如烟才学着赵姨的样子伸手接过他的碗,帮着他盛饭。因为以前都是赵姨做这些,现在赵姨不在,她的心也不免是虚落的,并不熟悉,还差点把碗给丢了。然后把饭碗递给父亲,两人的手碰在了一起,相互望了一下对方。尹如烟触着她父亲的眼神时,自是十分的难过。分离在即,可他却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以后万水千山的间隔,恐怕是不那么容易见着了。 也就在她灰心的时候,忽然又看见了他父亲正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的眼神比之以前竟多了几分的深情。尹如烟也说不清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只知道全身忽然暖和了许多,她亦深深地觉察到了父亲细微地关怀。可是还是没有表达,常年的冷漠使彼此缺乏了交流的习惯。她才不得不避开他的眼神,忙低头急急地往自己的口中送饭。鼻子亦是酸酸的,十分的压抑。 冬至日过去,冬天的本质就完全地暴露出来。四周都是肃杀的寒冷与荒凉。尹如烟又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一阵,看着眼前的凋敝的风景,难免又要伤感。不管她以前有多么不喜欢这个家,可这里总归是她生长过的地方,这里承载着她丢不掉的过去,她的爱恨,她的悲喜,她的深深的记忆。她想,她是忘不了这里的,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她一定会在梦里回到这里,演绎在其中的往事经历。她的心早就刻下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下午,尹爱萍回了一次。她是一个人来的。当然黄粱也是不可能来的了,因为她在这里。 尹爱萍听说了尹建民去了黑龙江的消息,也伤心了一回。尹如烟一边描述,也重新伤感了一回,更又勾起了自己的离伤。她和尹爱萍两人向来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平时也没有什么话说,可是如今尹如烟即将离去,竟也相互说了些话。尹爱萍才慰藉了尹如烟,要她保重。接着才又说起赵姨,赵姨已经两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像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尹爱萍听说她母亲病了,才跑到她母亲的房间里去看望。尹如烟见没有自己的事了,便退身出来。 尹如烟去找沈鹃儿,想和她道别。她想着这个城市里还就只剩下沈鹃儿是她可以亲近的人。自从上次沈鹃儿找过她,她才也去过一次沈鹃儿的新家,见过了沈鹃儿的丈夫,知道他们两口子过的还不错。 这次去时,尹如烟是十分的不安的,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么才好。她也想过,见了面肯定是要流眼泪的,所以心里总有顾虑。可是这次她是要远别的,不像以前,想什么时候见面都可以见面。她这次离开,说不定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几十年才能见上一面,想到那时侯,人都是不知道要成了什么样子。所以,她才硬着头皮去找沈鹃儿。 沈鹃儿倒也正好在家。她也是请了假的,上午到娘家送她的弟弟去下乡,现在才回来。见了沈鹃儿,她也是恍惚,好像彼此都要不认识了。然后是招呼尹如烟进去,寒暄了几句。接着又实在找不到话来说。尹如烟才把要下乡的事告诉她。 沈鹃儿怔怔地望着尹如烟,尹如烟的话就像刀子一样把在她的身上划了一下,顿时感到疼痛难受,她结巴地说道,“哦,下乡,什么时候呢?” “就在两天以后,”尹如烟手里捧着沈鹃儿给她倒的一杯热茶。那茶暖暖的,有种切肤的感觉,但她的心里却也还是冷的硬的。她也不敢抬头,只就望着眼前水杯里的雾气,那雾气把她的脸也遮盖了。然后不知不觉,在云雾中见到了曾经的自己。 沈鹃儿也觉得突兀,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虽然舍不得,却还是要离开,现在彼此心里想的应该都是一样的吧。“我来送送你,几点的车子?” 尹如烟并不回答,只是很痴情地看着眼前的水雾。离别是一把刀,把彼此的心切成两分。在沈鹃儿的心中,尹如烟的离开要比自己的弟弟的离开更另她揪心。 “这倒不用你来送我,一来你也有你自己的事,忙着,二来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几个同伴,却也不孤单。以后我到了那边,一定会给你写信的,也还是像在一起一样,你也不用担心了。”尹如烟黯然地说道。 却见沈鹃儿早已经别过脸去,不想在做什么,约有一两分钟的时间,才见她回过头来,眼眶里湿湿的,眼神也是黯然失色。且她的脸上也是一片苍白,很是忧郁的样子。 这样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不堪,有一段时间,彼此沉默没有说什么话。接着才听沈鹃儿把话题转走了,说起了一些日常琐事。她告诉尹如烟说她怀孕了,已经快三个月了。沈鹃儿的脸上才闪现出一丝亮光。 尹如烟自是吃惊,好像头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失去了一两秒钟的知觉,接着才缓过神来,想沈鹃儿都已经是个做妈妈的人了。又想到自己现在还是孤身一人,且从此还要漂泊他乡,日后的情形更是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她的心不觉凄凉起来。尹如烟很不顺畅地说了声恭喜。 沈鹃儿的出现总是要让她到过去去走一趟,把那些痛苦的经历重新温习一遍。 从沈鹃儿家里出来,沈鹃儿陪尹如烟静静地走了一回。来的时候倒没有带东西来,走的时候却拿着一大包的东西。尹如烟虽然再三说自己带不了那么多,可是沈鹃儿硬是不听,恨不得把自己所有能给的都给了尹如烟。尹如烟也不愿拒绝她的好意,才收下了。 尹如烟让沈鹃儿别送了,沈鹃儿最后还是把她送到车站,又嘱咐了些话。然后公共汽车来了,尹如烟了车。从车窗里还看见沈鹃儿站在那里,一手拂拭着眼睛,显然又是在掉眼泪。尹如烟才真后悔来找沈鹃儿。徒然地让她伤心一场,也不过什么也挽回不了。 尹如烟离开的那天正是寒风凛冽的日子。天空里阴阴的,不见一丝阳光。送她去车站的人只有她的父亲。赵姨此时还病着,由尹爱萍在家照顾着。当然,离别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有个人送送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何况她这次去也不是很特别,之前早有她弟弟先行了一步,她的这个离别就显得很一般,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 尹如烟的父亲帮着提一个大的箱子,剩下的小包裹则由尹如烟自己背着。彼此一前一后地走在大街上,也是因为上山下乡的事,街上出现了罕有的送亲热潮。公共汽车也挤的满满的,等了很多辆,尹如烟和她父亲才勉强挤了上去。 然后下了汽车,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路,两人才又走路过去。路上照旧是熙熙攘攘的,来往都是人,像一个人海。尹如烟跟在她父亲后面,一下子就被人流湮没了。 这样的情景,尹如烟反复地回忆,心里又回到那个少年,还是出次来雾城的时候,也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也是跟着父亲这样往前走。一切仿佛旧景重现,只有一件事是不同的,那就是她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且和当初的背井离乡的感觉是倒过来的。 第76章 那时是来,今天却是去。来和去,的中间构成了她记忆中的绝大部分。这个城市曾经收养过她,现在又要将她反还给乡村。其中未尝没有客居于此始乱终弃的感触。 她的心里真的是满含凄凉,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她到底得到了多少,失去了多少。岁月的沉浮一再把她打回岸滩,让她看不清纷纭的宿命,到底有多少聚散要上演。 想着想着就到了车站。阿雅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一见到尹如烟,阿雅便嚷着要她快点,说是离发车的时间只有半个多钟头了。尹如烟也不管,只让他们到候车室里等着她,她还有些事。阿雅见到了尹如烟的父亲,才似乎明白了什么,打了声招呼,然后让尹如烟要看准时间,别落下了。 尹如烟和她的父亲就找了个空位坐下来。临近离别的时候,反而不知所措。就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她父亲才说去买点东西在车上吃,尹如烟也不阻拦,由着他去。其实也是因为没有和她父亲交流的习惯,她本来还想让他坐着自己去的。 远远的看见父亲的身影在人群里碰撞着,她忽然又难过起来。她对自己说,原谅他吧,她对他的怨,不过是小孩子气的。这样想的时候,倒又记起他的好来。一幕接一幕,记得他背过自己去医院,记得他带她去过公园,记得他到学校接过自己——才发现是她自己放大了自己的绝望,常常只看到他的冷漠,把他的好都给忽略了。 又过了一会儿,见他手捧着东西回来,且怕那些东西掉落,他只管佝偻着腰,左右避免身边的人的碰撞。她刚要上前去接,但眼睛里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大清楚。从前读朱自清先生的那篇《背影》,现在回想起来,觉着她父亲的背影也一下子成了她纠结的东西。看也不能看,一看就要难过。 她父亲把她送到车上,眼看车子就要动了。她和他隔着一道车窗。他好像很激动地在说着什么,口里喊着话,大约是在叮咛她。她也不是听不见,只是不觉得。她的整个人都麻木了。他还想说什么,但见她神情黯淡也就止住了,什么也不再说,只留下刚才那句“到那边要写信回来。”然后便转身离去。 “到那边要写信回来”这样的话真是听也不敢听,一听就要断肠。 也还是阿雅在一边提醒,“伯父要走了,你还不快跟他说声再见。”尹如烟这才拼命地朝窗外看去。也许是因为声音太多太嘈杂,也许是他不相信她会喊他爸爸,总之,他再没有回过头来。 太晚了,他已经走了,她也就罢了。 远远的见他的身影消失在人海,忽然觉得只有他是自己最亲的人。他会老去的,一年又一年的时间过去,她简直不敢想如果她再见到他时,他会是什么样子。是的,他终究还是会慢慢地老去。她不能在他的身边,对他的记忆也会慢慢流失,最后散乱成一个拼凑不起来的拼图碎片。那真的很可怕。 他是真的走了,她是真的看不见他了。 列车上的广播正在播放着振奋人心的音乐,完全和她的伤感无关的,可是她听着听着就又想起了父亲的身影。她看不见了。她惟有痛哭。别人不理解她,也劝慰不了,只见她趴在火车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在那没心没肺地啜泣,犹如一个孩子失去了最心爱的玩具那样。 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还是那样的一个梦,春天的山岭上,山花烂漫,不时听见百灵鸟清脆的鸣叫声。父亲领着她,走在黄昏的夕阳中,到了山顶,面朝山谷坐着,然后是笛子声响起。忽然她看见父亲纵身跳入悬崖下面。他真的离开她,不要她了。 注定要被这个梦惊醒,隐隐约约听见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一阵一阵的,仿佛要到世界的尽头去。 最后抬起头来,看见了远方的山峦和田野,她才知道,城市已经里她远去了。也是因为远离的缘故,那些许多的往事,也一下子变的模糊不清,好像一个人走了,那么他的整个过去也被遗留在了原来的地方,觉得那样的遥远。她不能带走,伤口,疼痛,情感和记忆。 她倒是不哭了,刚才在车子离开时那样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在别人看来一定觉得很惊异吧。没有人像她这样的,还没有离开家,就已经在想家了。而且居然还把自己的感情肆无忌惮地暴露在众人的眼前,多么的可耻。 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大声喧哗,一会儿又是掌声,一会儿又是吆喝的。才见是坐在尹如烟旁边的阿雅手里拿着一张纸在念叨什么,坐在她对面的诗人正涨红了脸,在那里嚷嚷,“写的不好,不要念了。” 原来是阿雅在念诗人刚刚写好的诗。阿雅并不听从诗人的阻挡,才又顿了顿嗓子,接着照那首刚出炉的新诗念道: 还是那风雨飘零的年月 是谁 扛着命运的行囊 揣着前途的车票 挥手告别这梦幻般的城市 从此 放逐在别人的乡土里漂泊 漂泊 第四部满庭芳第二十五章插队(上) 第四部满庭芳第二十五章插队(上) 第四部满庭芳 第二十五章插队 那时侯,人们管上山下乡的知青到农村落户叫“插队”,意思就是说他们是暂时被安排到生产大队里劳动的,且还是把他们当外乡人看待。而所谓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也就是让农村人教他们怎么种地,怎么过农村生活。 尹如烟插队的那个地方叫洛南村,偏僻,遥远,且村落也不大,窄窄的,巴掌大的一块地。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峦。景色却不差,放眼望去都是青翠的林木,秀丽的田野,和接连毗邻的屋舍,恍如一副色彩鲜艳的油画,让人陶醉其中。 房前屋后都是盎然的景象,也有菜园,也有果园,也有水塘,也有晒谷场,也有溪流。鸡鸣桑树枝,狗吠深巷中。沿着屋舍走,前头是一块一块的稻田,再前面是一座又一座的大山。那是一片真正的原始森林,丛林里的灌木丛中栖息着各种野兽毒蛇,野兽尤以老虎最为恐怖,经常可以听见老虎伤人或吃小孩子的传言,且还真的有人见过老虎出到村中来找食物。那样一个大的形状真是让人闻之丧胆,毛骨都要直立起来的。 再说洛南村大队当天就迎接了来自城市中的知青。这个知青队的人数也不多,只有四十几个,和他们在学校里的一个班级的人数差不多。且由于已是年末,各个生产大队还没有分配好年收入,原先的公社里的支书就先让他们集体到洛南村落脚,等年后统一分配了年利润以后再把他们分散到各个生产队去。 而实际上,洛南村生产大队也就只准备了一个知青生产小组的住宿点,布置的知青宿舍不够,只能是把一部分人安排到村中的社员家里暂住。因为女知青的人数没有男知青的人数多,自然,女知青是要分配到社员家里去寄居的。 接待阿雅和尹如烟两人的那户人家姓卢。基本情况是上有八十多岁的老太太,然后下面是卢老太太的儿子和儿媳妇,再下面就是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和一个大的孙媳妇。再说这个大孙媳妇真的是很有福气,去年生下一对孪生子。然后是老二,老二过了年也就二十岁了,还没有娶亲,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大队里干活充当一个劳动力,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人也长的还清秀,已有村中的姑娘在暗中看准他了,只是他有些是个诨人,很是呆,所以大家都大家都叫他呆子,他也不生气。再接着就是卢呆子的妹妹,还在念书,但人却比她的两个哥哥刁钻的多,学校里的功课好不说,就她的为人行事说话都像个大人。 陆队长一边带阿雅和尹如烟去卢家,一边向她们两个知青介绍卢家的情况。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卢家的院子里。再看这个家的布置,迎着大门的中堂是主房,不过也并不怎么大,院子两边还有左右两间一层的厢房。 才在两人观看卢家的房子时,就有人来接应她们。正是卢家的二儿子。他见了尹如烟和阿雅,便对陆队长问道,“陆叔叔,你说要我们家接应的两个知青可就是这两个吗?” “是啊,你爸在家吗?”陆队长见接应他们的人不是这个家的主人,很是不解。 “他有事出去了,走时吩咐我来接应你们。有什么事,和我讲也是一样的。”卢家二儿子和陆队长讲话时改用的是当地的方言,不过因为和普通话的口音很相近,尹如烟和阿雅还是能听出他们话的意思。 “好,那你说怎么安置她们两个啊?”卢队长问道。 “那先由我自己介绍一下,我叫卢若非,别人都叫我呆子,不知道这个姐姐和这个妹妹叫什么名字?”卢若非向尹如烟和阿雅两个人问道。 阿雅和尹如烟听了都觉得这个卢若非果然有些呆气,且他怎么知道阿雅和尹如烟多大了就这样叫姐姐妹妹的。羞的两个女知青的脸也红了。 “你怎么知道她们两个人的年龄,就这样胡乱叫姐姐妹妹的?”陆队长也觉得好笑。 “猜的,”卢若非自己倒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接而又说,“这个妹妹看着和我们这些人都不大像,估计不是汉族人吧?”言下就已经分出了谁大谁小了。 “是啊,我叫阿雅。我原本是蒙古人,住在大草原上的,后来到南方的亲戚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再后来也就是现在就到你们这里来了。”阿雅兀自和卢若非说话,把旁边的人也都落在了一边。 再看这个卢若非人长的还威武明亮的,怎么原来就是怎么一个诨人呢? 第77章 阿雅正自想着,还是陆队长见他们好像把尹如烟忘了,才向卢若非介绍了尹如烟。那个卢若非也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才回过头来和尹如烟打招呼。 接着卢若非便领她们到刚为他们准备好了的房间。就是那个厢房,有两个房间被间隔尜开来了,里面那间是这家老太太和她孙女共住的一个卧室。此时那个老太太正在房间里打扫墙角的蛛丝,卢若非见到后忙过去帮忙。那个老太太把扫帚交给卢若非后,才停下来看望其他的人。她的身子骨倒还健朗,说话也和洪亮。 她和陆队长道了声好,才也和两个女孩说话,两个姑娘才也学着卢若非叫她奶奶。她也不回应,只身过来要帮两个姑娘摆放行李。两人忙止住了她,说自己来。那老太太倒也能听懂她们的话,只用方言指挥她们两个应该把东西放在哪里哪里。两人也能听懂她的话,便照着它的话去做。 陆队长因为还要安置其他的知青就先出去了。尹如烟和阿雅把各自的东西一一布置妥当。不大的一个房间里,分放着两张有木凳和木板搭成的床铺。床板底层铺着稻草,那是农村人常用来保暖的,然后上面才铺着由两个姑娘自己带来的席子床单和棉被。如此,倒也真觉得很暖和。两张床中间是一条过道,然后是床头是两人用一个破旧的板凳放上箱子搭成的一个简易的桌子,可以用来陈放东西和晚上休息时候看书写字。 循着窗户望去,见窗外有一个菜园子,不远处则有一片竹林,隐约可见叠翠堆绿的一片清幽景象。两人不由暗叹,这里的环境倒很是可人。分配到这个家庭里,还是很难得的。 布置好了东西以后,阿雅才又和卢老太太拉起了家常。这个阿雅还真是能说,惹的那卢老太太直笑,露出嘴里稀疏的牙齿。乡音和普通话夹杂在一起,听起来倒像是胡琴与琵琶的伴奏,虽不协调,但也很有回味。再说阿雅和卢老太太说着说着,到最后居然也能学着老太太说一两句当地的话。 中午饭也是在卢家吃的,卢家为了迎接两个从城市来的知青,特地准备了一个洗尘宴席。他们把尹如烟和阿雅奉为上宾。阿雅和尹如烟则很有礼貌地退却了,只坐了一个下手的位置。好在这家人也很随意,两个知青也并不感到拘束,也和卢家老小有说有笑的,很有几分在家的感觉。 先是卢家的主人卢若非的父亲说了几句客套的话,“你们刚来农村,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粗茶淡饭,还希望你们见着我们的面子将就些。” 阿雅和尹如烟忙答道,“卢伯伯哪里的话,我们小时候也是在农村生活过的,算起来也是农村人,到你们家,更像是回家的感觉。” 然后卢若非的父亲便向她们两个一一介绍了家里的成员。从老太太起,原来老太太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他本是她的侄子,后来才过继到她的房下来的。因此她叫老太太也不是叫妈而是叫婶子。接着又说到他自己,现在在大队的小学当校长,拿着国家的工资,倒也可以顶一些工分,平时也不常在家的。卢家真正管家的人倒是他的老婆也就是卢大妈。 尹如烟和阿雅才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卢大妈。那个卢大妈有点胖,人也显得比卢校长要老些,却是低眉顺眼的,是个任劳任怨的普通妇女。她的话也不多,只是笑笑地招呼两个客人要吃饱了,边说还边指画着给两人夹菜。 接着卢校长又介绍了他的大儿子一家,原来他们虽然照理分了家,但还是同住在一个房子里,现在,大媳妇又刚生孩子不久,更是连吃也还是在一起了。卢家的大儿子在公社的粮管所工作,今天刚好值班,没有回来。大儿子卢荟非的媳妇却在席下,她正在给双胞胎喂奶,刚刚喂完了要来吃饭,然后阿雅和尹如烟便称呼她叫嫂子。听到两人叫她嫂子后,她不觉笑了,两只凤眼弯成镰刀状,说,“我也不见得比你们大,你们叫我的名字就好了,我叫河英。”两人才改口叫河英嫂子。那河英也不再争辩,应了一声。 再又介绍到了卢若非,卢若非忙说他和她们见过面的,接着才听一个小女骇插嘴说道,“原来二哥和这两个姐姐见过面,我说呢,怎么刚才那么亲的样子。”最后她才又自己介绍说,“我是这个呆子的妹妹,叫芷非,今年上小学四年级。”接着还说要请教她们两个人一道算术题。还是河英说要问也要等人家吃完饭再问,这样缠人,真是讨厌。卢芷非则反唇相讥,说你们农村人做不出来,那我问这两个从城里来的姐姐还不行吗。 尹如烟和阿雅见了他们这样争执,倒觉得这样的家里倒很有生趣,心里不免浮生起一片温暖和幸福感。在这样的寒冬,倒更知道人的热情。 下午,尹如烟和阿雅到知青对开迎新会去了。会议就在那幢给知青新安置的宿舍楼前。陆队长和其他大队领导站在二楼的木拦前,以此代替喇叭来提高音量,同时也可以提升一下威严。先是有陆队长致了欢迎辞,念了一下中央和地方对知青颁布的政策和方针。接着有副队长念了一下知青应该遵守的纪律和应该履行的义务职责。接着又有陆队长自己介绍了一下本生产大队和周边几个生产大队的基本地方情形和大队里的社员情况。然后再由副队长说明了平常生产小组怎么样分配任务和怎么样给包括知青在内的社员记工分,又是什么季节和什么时间应该做哪些工作,年后又怎么样给大家分配红利和发放粮食等等。 大会的最后,由知青代表上楼上去发言,表达自己对插队落户的感情和信仰。言辞慷慨激昂。那种口气,好像势必要把农村建设成一个新的城市似的。台下掌声连成一片,排山倒海一样。 谁知道呢,他们今生最大的失望才刚刚开始,谁又知道呢,那些豪言壮语日后会不会成为一种对自己的嘲讽。 当天,知青队便分到了公社里梢来的口粮。尹如烟和阿雅也是在知青队里吃的饭。和同来的那些人聊了一会,两人才拿着搪瓷缸饭盒回到了卢家。天也黑了,乡下人睡的早,尤其是在冬天,常常是趁天还有光亮就赶快吃完了饭,且赶紧洗漱好上床睡觉,好节省一点照明的煤油。 回到屋子时,卢家老太太和卢芷非已经睡了。尹如烟和阿雅也都不敢惊动,蹑手蹑脚地脱了鞋要上床,却忽然听见敲门的声音。两人心里十分诧异,忙细声问是谁。 原来是卢若非,阿雅去开了门,见卢若非正提着两木桶水进来,也不顾两个姑娘是否愿意,就把水桶放到床前,抬手揩了揩脸上的汗。 “洗洗脚吧。我知道你们城里人也有睡前洗手脚的习惯,想着你们也是懒的来惊动我们,我就提着水送来了。”卢若非向两人笑着说道。 “难为你了。”尹如烟答谢道。 “不坐坐再走?”阿雅见卢若非要走,急忙问道。 “不了,不打搅你们了。你们洗过以后,把水倒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或者水沟里就可以了,桶搁在屋檐下,就是明天或以后要水用,到屋里说一声,不费事的。”说着卢若非便出去了,两人也不再强留,各自拿出自带来的牙刷和毛巾,洗漱了一翻。 一是因为旅途劳顿,二来也是受乡下习俗的影响,两人也没有别的什么做,就早早地上了床。吹熄了一盏白天给她们发的煤油灯,躺在被窝里。只见窗户上糊的一层窗户薄膜,偏有些许的星光被白色的塑料薄膜反射出一片光亮。那塑料薄膜也糊的不怎么紧,风一吹,扑哧扑哧的前后翕张着,那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两人初次来到这里,未免觉得不习惯,才也没有了困意,睡不着。 阿雅知道尹如烟也没有睡着,就开始和她聊了起来。话题很泛,似乎女人之间谈话都要先涉及一些无聊的话题才能进入正轨。 夜里的山村格外的静,只能偶尔听到远远的几声狗叫声,亦是恹恹的,没有什么大的动静。两人很小声地交谈着。大概有些时候,听得里间屋子里老太太的咳嗽声,两人才自觉地停息了一会儿。这在尹如烟是很容易想起她已经过世的外婆的,也是在乡下,她不免心里惶惶的,脑子里出现错觉,隔世一般。人要是想起了过世的亲人,内心是很难平静下来的,总要折腾一翻,把那些生平的事迹都回忆一回。 黑暗中,听见有人走到她的床前,掀起了她的被子,才又滚到她的身边。“是我”,阿雅咯咯地哆嗦了一阵。“两人睡一起要暖和些。”那阿雅才又在尹如烟耳边说了回话。都想,这样谈起话来倒也更方便些。 “这卢若非怎么样?”阿雅细声地问尹如烟。 “什么怎么样,”尹如烟故作不明白地说道,“你说的是他的性情还是别的什么的,具体一点的说。” “跟你说正经的呢。”阿雅有些急了,还暗中捅了尹如烟一下。 “你说他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看他那么一个呆子,也只有你才会这样关心他。”尹如烟被阿雅在腋窝下捣鼓了几下,呵呵地笑道。也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响,哐啷一下,有什么东西从房檐上摔下来摔碎了,接着便听见嘶嘶的猫叫声。两人均想,应该是很晚了吧。 第二十五章插队(下) 第二十五章插队(下) 第二天一早,便听见有人吹起了口哨,然后是上工的钟声响了。此时天也不是很亮,蒙蒙的,雾又大。走在路上,眼睛还睁一只闭一只以此来缓冲睡眠。知青们都扛着锄头跟着队长的带领到山上去修理山上的经济作物,有知青形象地称之为修地球。 第78章 尹如烟和阿雅则按照值日表上的任务分配在知青集体厨房里给大家作饭。忙了一个早晨,衣服上也落满了灰,且饭也煮的半生不熟的。平日里生活优越的城市青年不免挑剔,说这饭菜简直和猪食没有两样。指责声一大片,最后还是新选举的知青队队长给解的围,说与贫下中农结合接受再教育就得从这吃穿上面开始,环境越是艰苦,就越能磨练人的意志,饭越难吃,就越能体现我们的坚苦卓绝的高尚情操。 那个知青队长说了一大堆,即便如此,私下里还是怨声载道。尹如烟和阿雅都觉得委屈,固然她们作饭的手艺不怎么好,但这毕竟是她们第一次给那么多人做饭啊,加上那柴火也不干燥,他们应该体谅作饭的难处的。 做午饭和晚饭的时候,两人便分外小心起来。也是因为柴火不怎么干燥的原故,两人都烟熏的黑黑的,且呛的鼻子都快没有呼吸的用途了,那烟还四处逃窜,弄的满厨房都是烟。然后两人的眼睛都教烟给熏肿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流。 吃饭时倒没有人抱怨饭不好吃了,兴许是体力耗费过大,各个吃饭时都狼吞虎咽的,饭碗很快就见了底,连饭是什么感觉也还不知道。但因为每个人的粮食都是算定好了的,没有再添的份。 “这算什么道理,干活连饭也不让吃饱。”怨气还是出现了。不过这到与尹如烟和阿雅没有关系,两人也就放了心。 傍晚放工回到卢家。院子里,老太太正坐在老槐树下的石板凳上拣豌豆豆种,卢芷非也正坐在一边写作业。见两人回来了,卢芷非忙拉着尹如烟要她指教她做作业。阿雅则过去帮老太太拣豆种。原来这拣豆种也是一门学问,就像选拔人才似的,非要各样俱佳才能入选,比如说这一粒豆子虽然很圆满,但因为胚芽掉了,只能落选,还有那一粒虽然胚芽完好,但体态不均匀,且较小,也不能入选。另外豆种在颜色和有没有被虫蛀过等方面都有要求。 阿雅一边和卢老太太拣豆种,一边也罗嗦聊着天。那老太太本来也寂寞,家里又没有个能和她说话的,如今有了阿雅这样一个话坛子和她聊,她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两个人聊的很尽兴。然后老太太还说要认阿雅做自己的孙女,阿雅也笑呵呵地叫她奶奶。奶奶长奶奶短的,让旁边的卢芷非听见,卢芷非也插话进来说,“这么快就认奶奶了,看来我又多了个嫂子了。”惹的阿雅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便也假装没有听见,依旧和卢老太太聊着其他的事。尹如烟则在一边和卢芷非偷偷地笑话着。 冬天的太阳落山落的早,且昏时也不长,几乎是太阳一落山天就黑了。整个山村让暮色围捆起来,隆隆的,天也一下子寒了起来。这天卢家人吃晚饭的时间稍稍晚了些。她们唤阿雅和尹如烟一起吃,两人忙说吃过了吃过了,才见河英给双胞胎喂好奶,阿雅和尹如烟便一人抱一个帮助河英抱孩子,让她松手去去吃饭。 也是为了节省煤油,卢家人把煤油灯的灯蕊减的短短的,火光很是微弱。人在昏暗的灯光里也显得更为瘦弱枯黄。只是大家围坐在一起,确实很热闹。 河英因为有两个孩子在吃奶,奶水也不是很足,卢大妈便每天晚上蒸两个鸡蛋给她吃。这下倒也为难了,照理老太太的年纪大了,也正需要补补的,可家里又只允许养两只母鸡。所以河英在大家吃饭时总会避进厨房里去吃鸡蛋,有些避人耳目的意思。但这分明又是欲盖弥彰——老太太早晓得这样的事了,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而已。 两个孩子倒很可爱,有人抱在怀里,也不认生,直盯着人的脸看,那神情好像有很重的心思似的。但其实他们却是天下最单纯的,没有一丝杂念,像两个没有染过灰尘的珠子,说有多透彻就有多透彻。没有记忆的积淀,也就没有伤口没有疼痛没有悔恨。他们的样子,有着接近邪恶的天真,邪恶和天真的让人怀疑。 这个晚上,卢家人较以往的时候睡的晚一些,也是因为有两个知青住到了他们家里,显得热闹。他们家的人自然也不算少的,但彼此生活了那么久,再熟悉不过了,倒没有什么话说的,平日也清清淡淡。这下子来了新的人,一定是激起了热情。而且那些来自城市里的人,在他们眼里还是很值得敬重的和好奇的。 比如阿雅告诉他们城里有电灯,黑夜里也如白昼一样。他们听了又是羡慕又是自卑的,幻想着怎么样摁一下开关就满屋子都亮堂堂的,还和白天一样。还有阿雅又告诉他们一些跟电有关的东西,加上阿雅过分的修饰,让人听了,不得不恨自己为什么不去城市里出生。接着阿雅又让尹如烟拿出她带来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喀的一声,听见盒子里有人在说话。然后阿雅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他们知道并不是里面有人,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就和大队里的高音喇叭一样,队长在一个地方喊话,其他有喇叭的地方都能听见。卢家老小才依稀明白了些。想来就是庙里的神明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吧。 卢芷非把头靠在尹如烟身前紧紧地盯着那台收音机,不禁若有所思,才又问尹如烟,“如烟姐,既然城里那么好,你们又为什么要来乡下呢。这里又没有电灯,你们过的一定很不习惯吧?”这样的话倒真把尹如烟和阿雅问懵了,都一怔,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举动真的是匪夷所思的吧。 然后有卢若非替她们回道,“你这个小孩子懂什么。他们知青下乡是响应号召,是干革命来的。” 卢芷非才不听她哥哥的那套说法,“我不懂,你又懂了,你还不是和我一样,什么世面也没有见过。”卢芷非抢白了一统之后然后又问尹如烟,“你们未必是愿意来这里的,是吧,如烟姐?” 卢若非被她妹妹戳到了痛处,本来像他那样一个和阿雅她们年龄相仿的青年,见了别人有的自己没有还是有些自惭形秽的。阿雅看出了他的窘迫,忙给他解围,说卢若非说的没有错,她们是响应号召来的。卢芷非有了挫败感,因此很不喜欢阿雅,脸上是不悦的表情。 他们是坐在尹如烟和阿雅的房间里聊的,一会儿河英哄睡了孩子,也拿着毛线进来了。尹如烟便在一边看着她打毛线,且求她教她怎么打毛线。那河英便让她看一阵,知道了大概的步骤以后,再把毛线让给她,一把手一把手的教她怎么样穿线,怎么样勾针,怎么样打结子,怎么样串线。尹如烟本来就心灵手巧,用不了几下,也悟出了行道。 尹如烟和河英聊的起劲的时候,那边阿雅却在给老太太锤腿。因为老太太的手上提着手炉,正对着阿雅的脸,把阿雅蒸的热乎乎的。卢芷非存心和阿雅过不去,讽刺她说阿雅姐真是个千金大小姐,捶腿也能捶出这么大的汗来。正待高兴,却听卢若非插嘴说那分明是让手炉蒸出来的汗。 卢芷非更加的气馁和不满,偏偏她又是那样一个睚眦必报不饶人的,忙说道,“平时也不见你是个会说话的人,怎么今天见了阿雅姐姐就这样伶牙俐尺的。”才也赌气地走到她大嫂子那里去看尹如烟打毛线。 卢老太太听出了卢芷非的不满,才对阿雅说,“这个小丫头的嘴巴太贱了,总不会说好话,你们两个人以后别理她,治治她,看她以后还改不改。”她把卢若非和阿雅说成你们,使的两个人都有些心惊,忙偷看了对方一眼,见彼此都在看对方,才又相视一笑。 又过了一会儿,卢大妈端来一盘子红薯片,一边说,“外面真正好冷,在结着霜呢。”一边将果盘放在床上,要阿雅和尹如烟尝尝这些地方特产。尹如烟和阿雅忙道了谢,才和大家一起吃起来。老太太的牙不好,不敢吃,但看着几个年轻人吃的很香,口里也吞着口水。 尹如烟等人忙给卢大妈让坐,卢大妈却早已到了门边,说还要去煮猪食呢,才又出去了。大家坐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见煤油灯快短了油了,才各自散了。 白天起来仍是一早出去上工。霜大雾大,白茫茫一片,尹如烟随知青们一起去了山上修地球。因为冬天的日子短,农活也不是很多,平常主要是靠修理山上的经济作物来挣工分的。比如给那些油桐树修锄掉树下的铁线蕨以后,来年这些树才能结出更多的油桐来。还没有做多久的活,大家的身体已经是腰酸背痛了,不过并不能偷懒怠工,因为每个人都是早分配好了任务要完成了才能计工分的。 接连几天大家都是到远近的山上修理山皮。大家手上都长出了厚厚的一层茧,不小心弄破了,那些汗水与茧里的组织液汇合在一处,煎在伤口上,真是钻心的疼痛。不过日子长了,茧也换了好多层,疼痛也习惯了,就不觉得那么疼了。 不知不觉在农村已经住了半个多月,也马上快过农历新年了。这个年注定只能在洛南村度过了。且由于到了冬天最寒冷的日子,天也变的阴沉起来,阴雨连绵,没有尽头。如此也不用去上工了,大家只能坐在家里,男的呢,聚在屋里打牌喝酒作乐的,女的呢则围坐在炉火旁打打毛线,聊聊天。实在闷的慌的时候,知青们便组织起来,准备办一个文艺演出,有拉小提琴的,有唱歌的,有跳舞的,有讲笑话的,还有演戏的,大家凑成一连串的节目,倒也煞有介事的忙起来。 演出的地点就在村中的一个祠堂里,大队的领导也很配合,给他们搭了一个简易的舞台,如此,台下围了一大堆的观众。 第79章 尹如烟被推上了舞台,她的演技在此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那是一个阴雨天气,尹如烟走在台上。她问自己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流落这个地方。过去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都去哪里了啊?这样的问题让她的心里也成了个阴天,且云又化成了雨,通过两只眼睛流出来。只是她自己倒还不觉得,惟有下面的观众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她的演技立即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只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却原来山盟海誓已成空。”诉说的是一个流传在乡间的爱情悲剧。“双双里格拉着长茧的手,问一声亲人,红军啊。”讲的则又是另一个可歌可泣的革命故事了。人们看着落幕时候她的凄楚冰凉的眼神,看见她孤独无望的样子。掌声与欢呼声席卷过来。绝了,很多人这样慨叹。 大年夜,卢家人又邀请了阿雅和尹如烟到他们家去过年。卢家把养了一年的猪宰杀了,家里人齐着热闹,又说尹如烟和阿雅在他们家里帮了不少忙,且同在一个地方居住着,更是亲人一样的。尹如烟和阿雅却也不拒绝,直到她们知青队里的那个新年聚会完了后,才又应邀来和卢家人一起吃年夜饭。因为两人在知青队的聚会上已经吃饱了,到卢家去纯粹也是为了和他们家的人一起热闹热闹。 再说尹如烟和阿雅的家里给她们寄来了很多好吃好用的东西,她们也当礼物送了一些给卢家老小,也是一种礼尚往来。卢家人家里杀了猪,年夜饭自然和其他家里的有两样,除了过年应有的几样以鸭子和猪肉为主的主菜以外,还多了几样,比如说红烧猪蹄,酱炒猪肠和猪肺汤等,格外的丰盛。卢家人虽然自己勤俭节约,但对待客人,却从来都是很热切的,所有的好东西都舍得拿出来请客。因此,尹如烟和阿雅却也不觉得拘谨,照例逢迎着吃了起来。 当晚,卢大妈和卢若非分别不停地坐在自己身边的尹如烟和阿雅夹菜。尹如烟和阿雅也知道农村里有这样给客人夹菜的风俗,却也不矜持,只向他们说自己真的吃饱了,才见他们停手,还不停地叫两个人多喝点汤。 这样一个大年夜,在尹如烟和阿雅看来,自是比在家里过过的年还要有趣。晚上两人躺在床上聊了起来。尤其是阿雅自怀了一个心事,想那个卢若非为什么要给自己夹菜呢?想了半天,把脑子也想的晕晕的。最后还是尹如烟看出了她的心事,才笑着问她在想谁呢。阿雅则脱口而出说是卢若非,也问尹如烟为什么卢若非会给自己夹菜,他平时可是个呆呆的人,什么人情世故也不知道的啊。尹如烟则说那是为了尽主人的礼数,就像卢大妈给她夹菜一样。 “可为什么他不给你夹,单单就给我一个人夹呢?”阿雅还是不放心地问道。 尹如烟偏故意又说,“那是因为他坐在你身边离你近,且又不坐在我身边,不然他也会给我夹菜的。”但见阿雅还是很疑惑的样子,尹如烟才附和她道,“你这个傻姑娘,平时那么精,怎么这个时候却傻了呢。” 阿雅果然很傻,且还不知道自己傻在哪里,竟还痴痴地想为什么卢若非单给自己夹菜,一会儿又是这样,一会又想成那样的。却只听尹如烟说,“这个卢若非虽然呆了点,不过人却是蛮好的,在这个村子里也还算是出类拔萃的,体力活做的好,文化水平也达到了初中毕业的水平,而且还能写一手好的毛笔字,好像卢家大门上那副对联就是他写的,如果要算,他也是个知识青年嘛。而且家里也还过的去。哎呀,阿雅,你最好得赶紧嫁给他,不然你可就危险了,说不定我也会和你抢的。” 阿雅更是紧张的样子,闹着尹如烟说,“和你说正经的,你竟然拿我开玩笑,以后不理你了。” “就单理你家的那个呆子?阿弥陀佛,那我可真的成为孤家寡人了。”未及尹如烟说完,阿雅早上来挠她的痒了,那也是她对付尹如烟的杀手锏。尹如烟只管束手求饶。 阿雅依旧耿耿于怀,想他那样做,未必说明他对自己就是有想法的。想到这,她的心不免又低沉下来,或许自己真的是一相情愿。 男人的感情是缚在茧里的蛹,不能轻易被人看见。对于卢若非,阿雅始终还是捉摸不透的。她也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只由着自己胡思乱想,如此的反复,折腾的自己失眠。 夜里不能睡好,白天的精神也就显得不济,肩上挑着的水桶也在左右摇晃,咯咯的响,差点把路上的行人也撞翻了。来到溪边,也忽然不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等知道了,才发现一只木桶已经被流水漂到下游去了,忙跑上去追。阿雅才见有人帮他捡回来了,才刚刚要说谢谢,才见那人是卢若非。 见了他,心里更是紧张和慌乱,一向能说会道的阿雅此时也变的木讷,不知道说什么好,而是卢若非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忙问她说怎么了。又见她脸上红红的,以为她生病或是感冒了,伸出一只手在她的额头前摸了一下,然后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一下,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这一摸更是让阿雅心如鹿撞,脸上的红是加一层的,转身就要逃跑,又听见卢若非在叫她。她才不解地回过头来,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是来挑水的,却把木桶和扁担也丢下了。卢若非早已帮她从溪流里提上两桶水来,接着又用手掂了掂,才把水桶放在一边,笑着说,“好了。” 阿雅才过来要拿扁担挑水,但又见卢若非说,“阿雅,你是不是不习惯我们这里的生活啊。我知道你们从城市里来,一下子没有了那么多好玩的东西,才觉得不舒服,是吧?” 他倒是很知道的样子,阿雅才想原来他并不是那么呆吗,也说,“没有啊,但就是觉得这农村的生活很单调,每天过的都基本一样。”她想自己如果再不说话就真的很尴尬了。 “也是很单调的,在你们城里过春节应该有很多有趣的活动吧,”卢若非说道,才又记起了什么事一样,“对了,离这里十多里的地方有一个镇子,后天就是那里的新年的第一个集日了,肯定是很热闹的。我们到那天去那里赶集,你说怎么样?” 阿雅听说,忙答道,“好啊,你带我去那里逛逛,到你们这里,我还真没有去过圩上呢。”说完又想就他和她两个人一起去是不合适的,忙又说,“邀如烟姐一起去,她还说想去哪里买点毛线回来打呢。” “若非哥,原来你也在这里挑水啊?”正在阿雅和卢若非谈话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唤卢若非,均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姑娘也正挑着水桶过来。阿雅和那个姑娘相互斜着眼打量着对方。只见那姑娘梳着麻花辫子,眼睛很小,但却很有神,衣着和平常的农村姑娘一般,但因为搭配得当,加上她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立刻显得与众不同。 卢若非忙给两个人做介绍,“这是我们队上刚来不久的女知青阿雅。这是我们大队里肖会计的女儿肖冷春。”两个姑娘相互笑了笑,想以前也是见过面的,只是没有交流过,且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接着肖冷春忙和卢若非问好,又问了卢若非后天去不去赶集,“听说就有县城里的马戏团到镇上拜年演出呢,以前我也看过,很好看,有猴子戏猫的节目。你去看吗?” “我才刚和阿雅说村里很冷清,要带她到镇子里去逛一逛呢。” “那我们就一起去吧,人多也热闹些,”肖冷春说道,“后天我会来你家邀你,可别先走了。”边说也边走到溪边,将桶往水里一扔,抓住桶的提手一把提起两桶水来。阿雅见她一气能提起两桶水来,心里暗暗吃惊。一会儿,肖冷春挑起一担水,风一样地走开了。 “啊,小心。”卢若非惊讶地喊了一声,一手迅速地拉住阿雅的一只手,因为用力过大,两人都不由往溪边的枯草丛里倒了下去。阿雅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见到自己压在卢若非的身上,不由很惊异地望着卢若非,也就在这时,卢若非也正望着阿雅。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过彼此心灵的窗户,两人似乎都看到了对方的那颗颤微微的心。 “你拉我做什么?让人看见,这样子,多不好。”阿雅站起来嗔怪道。 “我看见你不小心要掉到河里去了,才——”卢若非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冒失的地方似的,反而不明白阿雅为什么要怪他。 “我哪里是要跌倒,我是弯腰要把扁担拿到河里洗一下。”阿雅说道,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埋怨的意思。 第二十六章迷路(上) 第二十六章迷路(上) 第二十六章迷路 赶集那天,肖冷春早早地到了卢家叫卢若非。此时,卢若非正在吃早饭,肖冷春便只在一旁等候,到卢若非吃完饭,阿雅和尹如烟也从知青队吃完饭过来了。 因为是年后的第一个集日,赶集的人很多。十几里外的村子里的人都往镇子上赶。当然有些人是上那里去会亲戚的,因为知道过完年大家都要到镇上逛逛,且有些嫁的远的女眷,只能由两边的亲人往镇中心赶,才能在一天之内见到亲人的面,也因此,这一年后赶集的日子也几乎就成了会亲的日子。一时间,一贯冷清的路途一下子涌来了很多人,凄凄艾艾的山间也一下子荡漾着行人穿越时的吵闹声。 卢若非见自己出门的时候偏晚,且怕看不到马戏团的表演马戏团的人就走了,才提议说抄近路去。只是近路要险峻些,中途有许多沟壑。但彼此都是年轻人,对险途都有征服的欲望,谁也没有反对,就决定走近路了。 第80章 一路跋山涉水的,所谓的路,不过是人和野兽踩出来的脚印,依稀难辨。且路上竟是些野草藤蔓荆棘,怪石异树,旁边还有云雾缭绕,山岚裹胁。才听卢若非告诉两个从城里来的姑娘说这一带是原始森林,里面还有猛兽的出没,要大家把眼睛放尖一点。 相互无话,面对险象环生的路途,各自心中的话语都被镇压了下去。人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走到一处险峻的山崖边,前面是一个很难攀登的阶梯,须得大家手拉手才能上去。两个城市里来的知青自然是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去。其中在尹如烟抓着阿雅的手的时候,因为两人的力气不足,差点一起滑下山崖,还是卢若非眼疾手快,飞速拉住了阿雅的另一只手,才没有发生意外。过后大家都回过头来看那身后的路,不由嘘叹了一口气。阿雅更是,脸都白透了。 依然向前攀爬了一阵,才到达山顶。大家坐在当口上歇息,透过稀疏的树枝间隙,隐约可见后面的山谷和田园。然后风从头上刮过,呼哧呼哧的,另人不寒而栗。 到了圩上,已经是十点多钟,街上人口攒动。招呼声,吆喝声连成一片,有些词耳。尹如烟和阿雅看到,所谓的街,也不过是一条长不过半里的房舍,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路,那条路就叫做街。且街上所卖的的东西,亦不过是一些劣质的衣物和一些农家特有的食品,农具家什什么的,再有就是一些小贩到外地贩来的一些不常见的商品。 而人们来赶集也大多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为了会客。前边的广场上有远来的马戏团的表演,大家往那里集聚,且找到自己的亲朋好友叙叙旧,拉拉家长里短。再等到戏散了,再大家一起到馆子店里排队吃一餐。这也就是有些一年不见的远方亲眷在一起吃的年饭了。也就因为这个,这个集日便显得异常隆重和热闹。 卢若非等四人看完戏,到摊贩那里买了些家里人托买的东西,才见日头偏西,已经是午后了。卢若非请三个姑娘到店里吃点东西,吃的是这里独有的农家自制的薯粉丝面。很难得,阿雅和尹如烟都没有尝过的。说是让卢若非请客,但尹如烟还是自己掏钱。尹如烟知道阿雅的境况也不怎么好,才瞒着也给她付了,只对她说还是卢若非硬要请她们吃的,阿雅简直没有不相信的理由。然后卢若非发现是尹如烟自己先付了钱,倒有些不高兴了,但没有说什么。 “刚才那个猴子斗狗的戏子大家觉得怎么样?”肖冷春问大家说道,但其实她说话的时候只对着卢若非,看样子也只是要卢若非一个人回答的。 “倒是很有趣的,”阿雅笑着替卢若非回答了,接着她又说,“只是这样的热闹每年才一次,等下次想看,非要等一年的时间。” “是啊,所以才说难得一见嘛,”尹如烟笑着说道,“其实中国人就是这样,什么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好看的都非得安排在过年的时候。而其他时间则一直是没有什么大的乐趣的。”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人都期盼过年的原因,好像一年的其他时间都是为这过年做准备的,又是从正月里都盘算着下一年该怎么过,年夜饭应该准备什么样的年夜饭,是养一只鸭子还是一只鸡或是一只鹅作为晚饭的主菜呢,还是其他的什么好。平时的时间呢,则省吃俭用的,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留到过年的时候拿出来。” “其实你们说中国人都这样却也不准确,”阿雅说道,“在我们蒙古族里面,一年中最重大的节日并不是过年这个时候,每年夏天,我们蒙古人有一个那达慕大会,那才是比过年还热闹十倍的日子。那达慕是蒙语,意思是娱乐游戏,那时侯,男女青年都着上最亮丽光鲜的衣服,相聚一起。因为平常大家住的都很分散,根本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也就有专门的人为了这个制定了这样一个节日,让男女们对自己的爱慕的对象诉说衷肠,以此这个节日其实也演变为少男少女谈情说爱的节日。节日上,每家每户都要宰杀一只羊,然后坐在蒙古包前一起享用,看着年轻人表演节目。那些节目也比这里的马戏要好看的多,有摔交,有赛马,有骑射,有比武,有唱歌,有跳舞,也有这样的马戏表演。” 大家认真的听着阿雅的描述,心里都有着要去看一看的想法。独阿雅说到后来竟黯然神伤,想自己现在流落他乡,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度过这个属于自己民族的节日了。别人也看出了她的不常,才见尹如烟打趣道,“我们阿雅是在想自己也到了要找一个蒙古汉子的年龄了,便在思念着什么时候回去相亲呢?”接着才见阿雅的神情恢复过来,要拧尹如烟的嘴。 然后大家又以别的话盖过去,才见薯粉丝面也都吃完了,便检点着回家。 春节里,正是农闲的时候,离春耕还远的很,社员们也都还沉浸在春节的愉快氛围中。这时公社里响应县委的号召,要在全社选举新来的知青到县里去参加县里的文工团,以作新年的文化和革命的宣传,到各个大队去演出。洛南村大队支书兼大队长找到尹如烟,要推荐她去,还说不但县里有工资发,而且大队里还会额外的给她计工分。 “怎么样,你去吧,我们这里就数你最有这方面的才华。”陆队长正征求着尹如烟的意见。尹如烟却并不答话,陆队长又再解释了一遍。早有阿雅在一旁怂恿,尹如烟才动了心,便答应了。 自从尹如烟去了宣传队,阿雅就显得孤单了。虽然知青里头还有几个女知青,但之前也不认识她们,而且她们那些人俨然组成了一个坚固而封闭的小团体,阿雅也不能轻易插足进去。平日里,阿雅也只和诗人等先前认识的几个男知青聊天说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以前那么开朗的性格,现在和他们那些人在一起,竟有了很大的收敛,而且经常心不在焉的样子。 于是就有人调侃说,“阿雅变了,变的更细腻温柔了,也更像个女孩子了。”若在平时,阿雅对这些取笑是一概不放在心上的,可如今听了这样的话,还没有开口说话,脸上就泛起了红晕,且正好验证了那个人说的细腻温柔的话。阿雅才也觉得和他们这些人在一起有些无味,心里也起了腻,想以前自己怎么会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瞎混呢。 有人议论起了洛南村里的人,说他们各个很土。阿雅听着却不以为然,和他们争辩。那样子让他们那些人感到莫名其妙,都说这个阿雅胳膊肘往外拐,竟然为这里的人辩护了。是啊,她为村子里的人辩护。他们都是些很能抬杠的人,就有人知道了大概的内情,问大家那个卢若非呆子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一个字‘呆’,两个字‘贼呆’,三个字‘严重呆’,四个字——” “那不叫呆,那叫不俗。”终于引起了阿雅的不满。 “哎呀,不得了了,我们的阿雅姑娘被也变呆了。”大家嘲笑起来,“是不是看上那个呆子哥哥了?”“诶,那个卢呆子对你说了什么话啦?”“你们有没有亲嘴啊?”“你家呆子的那个东西大不大啊?”越说越不像话。 阿雅已经是众口莫辩,越加解释就是掩饰,越让他们以为她和卢若非有什么,只气的眼睛红红的,要流出眼泪来的样子。最后才羞赧地逃开,“你们这一张张烂嘴,看你们都不得好死。”背后依旧是乐翻天的嘲笑声。阿雅才发誓再也不去他们那里了,他们真是让她沮丧。 第二天,阿雅果然就没有再去那群人中间聚会。她独自搬了张矮凳子,坐在卢家院子里晒太阳。这几天,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晒太阳也就顺势成了首选。只是这也未免太寂寥了,平日里,和她说话聊天的人也只有卢老太太。河英有孩子要带,卢大妈又很忙且不是个会聊天的人,卢校长和卢家大儿子又不长在家且也不好和他们聊,剩下的只有卢若非和卢芷非了。卢芷非似乎不大喜欢阿雅,在她看来,是阿雅抢走了她二哥对她的关心,因此对阿雅一直抱有成见,也就不大答理阿雅。而那个卢若非呢,她是有些不好意思和他单独在一起说话了,且卢若非也经常有他自己的事情。 倒是那个肖冷春会经常地来卢家玩。肖冷春很有借口,常常问河英借东西和还东西或送东西,一会说她刺花时正少了一卷金线要来向河英借,一会又说借毛线针,她自己的刚刚丢了一根找不到了,要赶以后的集日才能到镇上去买。且肖冷春借东西的时候总要在卢家坐一会,和卢家的人聊聊天,从老太太起,一直到卢芷非,她都能聊,尤其是像卢大妈这样不惯于说话的人,在她那里也是能说上一两句的。 这一天,肖冷春又来了卢家问河英借鞋样来了。她借完鞋样,便斗着双胞胎笑了一会,接着又和河英说起了话,然后又和老太太谈了起来。阿雅也在场,但她完全是被冷落了。那个肖冷春也似乎对她有什么看法,不大和她说话。且肖冷春抢过话题和老太太聊了起来,阿雅就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和对象了。肖冷春看也不大看阿雅,阿雅便也不大敢和她搭讪。 “若非哥怎么不在家吗?”肖冷春轻轻一问,而且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她那里,要问及一个人的下落是很容易的且又不会让人起什么疑惑。 “在家,他正在那边屋里修一只木桶,我去帮你叫他来,冷春姐。”坐在一边写寒假作业的卢芷非很是殷勤地说道。 “不,不用去烦他了。我只是随便问问的。”肖冷春答道。接着肖冷春回过头来,好像才刚刚看见阿雅似的,才对阿雅说道,“咿,阿雅,你绣的鞋底能不能借我看看,我看了也可学着点新的花样。 第81章 怎么样,你绣的呢?” 阿雅不由慌了,才说自己不会也没有绣过鞋垫。肖冷春才又问打的毛衣呢,阿雅便也红着脸说自己不会打毛线。肖冷春则很是失望。那样子好像是对阿雅什么都不会表示轻蔑和鄙视。阿雅也大概觉察到了,才趁肖冷春和其他人说话的时候,走出了卢家院子。 阳光散散的,照在大地上。一棵梨树上,一只喜鹊正在啁啾着,才一抬头,看见一树雪白的琼瑶,落落的花瓣随风起舞,蔓延过境,花影穿越在泥地上,又远远离去。 阿雅漫不经心地走着,好在她并不是个感时伤怀的人,对于眼前的景象,看到的亦只是繁茂和光辉,而不是落寞和哀伤。自然她也不是没有伤感的事,只是许多的隐痛都蛰伏了起来,且不容易发作。而她也知道,生命若要长久,就必须容忍和舍弃悲伤难过。再多的失落,亦只是口中的一个轻轻的叹息。 远离了房舍,才又走到前边的田地里。此时的田地正中满了油菜,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一垄一垄金黄的景色加着成群的蜂蝶,恍如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走在田边的小路上,闻得沁脾的辛香,更是心旷神怡。春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醒来,冒冒失失地站在人的面前。他乡的土地上,一片繁华,只是对于常年漂泊在外的阿雅来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喂,是阿雅吗?”她见有人唤自己,忙回头过来,是诗人,只见他的肩上扛着一个箱子和一个大的旅行袋,正朝自己这边走来。 阿雅本来是要恨他昨天和那些人一起嘲笑她的,可见了诗人的这个情形,也没有多想,停下来就和他打招呼,“你这是去做什么,难道你是回城去?”边说边打量他。 诗人已经到了她的跟前,放下东西,平静下来后说道,“不是回城。是我被分配到了对面的那个林场上去守林场。我这就是搬家去那边的。”他边说还边给阿雅指画着那个林场的位置。阿雅才循着方向看见对面的原始森林的坡上有一处用木块和皮革搭建起来的矮房子。 “原先守林场的那个老头生病了,估计也好不了了,大队主任才指派我去接他的班。辛苦倒不辛苦,只是就我一个人,未免孤独些。不过也好了,他们说给我记得工分高,到年尾还会给我分些林场的红利。一年间,也不用下地干活了。” 阿雅见诗人说话时,热情洋溢,也没有一点抱怨,很是乐观的样子,心下却想守林场未必就是个好差事。又想原是诗人的出身不好,就更好被欺负,随便什么重活累活都指派给他干,好在他也不计较,还懂得自得其乐。就是现在让他去守林场,也依旧如此轻松活跃。真是难为他了。 阿雅帮着诗人提了一个旅行袋,两人一起往林场那边去了。走过大小的田埂路途,又过了一座桥,穿过一片竹林,才到了山脚,接连爬了很长的一段坡,才达到山腰上一个较为平缓的地方,那也就是目的地。两人在一个石板上坐了下来歇息。才见这里山色空蒙,岑寂无人,只有山背那边传来的溪流声这样的天籁才略略显得有些动静。又见屋子前的的几棵大杉树,参天高耸,直指云霄。周围还种了些桃李树,也开了花,红白相间,缤纷灿烂,形形色色,生意盎然。 这倒是个好地方,两人异口同声地赞叹道。才又进了屋子,看见里面的情形,一共两间,外间是灶堂,锅瓦盆勺还都保留着。一只木桶里还盛着半桶清水,且大队主任还告诉他,挑水就可以到那边的那个山涧里,不过二三十米的路,不算远。接着两人进了里间,是个睡间,里面靠墙摆放着一张床,床对面就是一扇窗户,虽然简陋了些,但一个人住着,却比原来住的集体宿舍要好的多。 两人就此摆放着行李。由阿雅把席子被褥等铺盖铺好,这样一个木床,感觉比她在卢家睡的那张床要结实的多。阿雅把床铺好后,才见诗人也把东西摆放整齐了,见到门脚里有一杆猎枪,才忽然意识到林场是不安全的,里面藏着各种各样的野兽,还听说有老虎的出没。诗人才告诉阿雅说,当他巡林的时候就得带上这杆猎枪。阿雅便问他是否知道怎么使用。诗人才说他已经受过训练了,还想给阿雅演示一下,被阿雅制止了。阿雅才叮咛了他一回,要他小心点。 临近中午,阿雅便开始给诗人做饭,也是一边做一边和诗人聊天,阿雅让诗人跟她学着煮饭和炒菜。煮饭的步骤诗人是知道的,就是不怎么知道炒菜,以前大家到他家里聚会,都是去外面的饭店和食堂里吃的。但现在在乡下毕竟就不同了,而且是独居,少不得要自己做饭烧菜。“一般烧菜的步骤是,先把锅烧烫了,然后再往锅里放油,接着就把要炒的菜放到锅里,这时火不能太大以免把油烧着和把菜烧焦,中等的热度就可以了,当把菜炒的够绵的时候,才往里面浇水放盐,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很容易把菜煮烂,太少了又不容易煮熟,盐也要适量,否则煮的菜会很难吃的。接着看时间,一般三到五分钟菜也就煮熟了,得把菜盛起来,也不能煮太久,烂了就不好吃了。” 诗人自是一一记在心里。然后饭菜熟了,两人便在一起吃了一顿饭。阿雅见时间不早,才和诗人道别,只说闲时会来这里看他,诗人才也说会经常下山和老朋友们聚会。 见诗人站在那里挥手,不知怎么的,阿雅忽然觉得有一阵寒流袭击了她的心头,接着又蔓延开来,直至五脏六腑,最后整个人都凉透了,不由打了个寒颤。朝夕的孤寂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这个诗人以后恐怕会变成哑巴的。 第二十六章迷路(下) 第二十六章迷路(下) 从林场下来,就在田边遇到了卢若非,阿雅才见他手里拿着一把镰刀,忙问他这是去干什么,卢若非则告诉说,“家里的锄头把子断了,我这是去山上砍一棵树回来做新的锄头把子呢。” 好像所有的人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都有一种不能言语的畏惧感,阿雅也是,虽然卢若非本人是那样的厚道老实没有心计,但见了她,她还是不禁低下了头,不敢正视他的样子。她不说话,卢若非也就停了下来,沉默了一阵,才冒出一句,“你有没有事,没有事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阿雅也觉得这样的请求有些唐突,但心里却十分愿意,只说,“也没有什么事。”言下之意就是同意了。他们一起走上山去,也不说什么话,只就静静的,听着自己的和对方的细碎的脚步声,两厢呼应。 卢若非挑了一根很直的树砍了,剃去枝叶,余下的工夫要到家里拿刨锯凿子才能完成。才见日子还早,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事,对阿雅说要带她去那边一个瀑布崖去看看,阿雅自然又是应允。原来这里山多水也多,几乎所有的山与山的交接的山涧中都溪流。卢若非带她去的那个地方的瀑布是最为奇观和险峻的,人站在上面,泠泠的样子,再望着脚下奔腾的水流,更觉得被什么东西激荡着一样。两人就坐在那崖上,望着眼前层峦叠嶂,一片碧绿的景象,不觉很是心仪。才想住在大山里头就有这样的好处。 阿雅听着卢若非给她介绍了这山林的各种好玩的地方以后,阿雅才也和他讲起自己家乡的事来。茫茫的大草原与这里苍翠的山林摇相呼应,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很是兴奋。 还是将近春耕的时候,接了上级的通知,各个公社把原先的知青队分散到周边的各个小的生产队,形成各个知青点,也更好管理。洛南大队接到通知后,把知青分往到临近的几个村子和山寨大队里,或五六人,或七八人组成一个生产小组,并安排到一起住,以组建新的集体户。 因为尹如烟还没有回来,尹如烟就留在了洛南村大队,余者还有守林场的诗人以及和尹如烟铁定不分开的阿雅,还有几个男生,共六个人留了下来。阿雅才从卢家搬到了原先的集体宿舍,同时也把尹如烟的东西也一起搬了出来。集体宿舍原本是两层楼的房子,现在重新分配,上面住女生,下面住男生。女生也就只有阿雅和尹如烟两人,所以安排在了同一个房间,下面除诗人不在外,其余三个男生也只分配了一个房间。另外除了已被用作了厨房的房间外,还有一间楼上的房间用来做大家盛放东西的仓库,也都没有意见。 集体户里,知青平时是按照顺序,轮流地值日的,且粮油也统一归置,统一使用,以后按照各自挣得的工分,除了交纳集体户通用的用费以外,余者自己支配。然而规定还没有实行几天就又出了差错,有的人不负责任,惹的其他人都埋怨起来,接着就有人提出要拆伙,自己干自己的,自己吃自己的,自己用自己的。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找到大队长,要求给每个人重新分配各自的所须,自行管理,且给每个人都做一个灶堂,各人做各人的饭,早晚和好坏由自己。大队长也就没有了主意,才按照他们的要求,把原来的大灶拆了,除了阿雅说她还是和尹如烟合伙只做一个灶以外,给每人都做了一个灶,给他们做了一共四个灶。集体户因此名存实亡。 又过了些日子,集体户又来了一个女知青,据说是从其他知青点转移过来的。至于为什么转移,大家也是听说了的,原来那个女知青也是和他们来自同一个城市的,只因为父母进了干校,才被迫下乡插队,又是各地都知道她是黑帮子女,没有多少大队肯出面接受她的。最后还是好心的洛南村陆大队长介绍了她,以此展转到了这里。 第82章 但队长虽然接受了她,也就有权利给她分配任务了,让她专门放养队里的牛。放牛是件很辛苦的活,平常大家都是按月份轮流排着放养的,而如今来了个专门放牛的,大队里的人无不称赞队长英明,一是得了好心肠这样的好口碑,二又解决了大队里最棘手的一个问题。 当然,那个女知青也是毫无异词的,想总算有个可以安置她的地方,就已经是上面的大恩大德了。女知青自然也是安排在集体户的,与阿雅尹如烟同住一个房间。且阿雅对这个女知青倒也没有什么歧视,看她和看平常的人都是一样的。 只是初次见到那个女知青,阿雅险些被吓倒了。她在整理床铺的时候,阿雅在一旁跟她打招呼,并想帮助她一起整理。谁知她忽然冷眼盯着阿雅,那样子,的确很吓人,她的脸色苍白,且十分的憔悴,形容更是消瘦,眼睛里泛着青光,那光线是可以映出人影来的。 也就在这样的一刻时间里,阿雅几乎对大丧失了希望。想她应该是那种极难相处的人,内向,消沉,乖戾,偏激甚至是残暴。阿雅也就只坐在一边,看那个女知青整理着行李,其实她也没有多少行李,一床破旧的棉被,和一只旧箱子,几乎没有了其他的东西了。 那个女知青也好像对阿雅的审视有所顾忌似的,身体极力阻挡着阿雅的视线,防止她看到更多的东西。阿雅也就转身走了。 然后吃饭的时间到了,那个女知青没有自己的灶堂,也没有自己的锅具,怎么办,阿雅为她担心着,回到宿舍见她正在啃一块干粮,但想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啊。阿雅才又试着和她说话,叫她和自己一起去吃饭。谁知这一次她倒没有拒绝阿雅,小心地点了点头,表示应允。阿雅才高兴地叫她拿饭盒下去吃饭,她也就跟着下来了。只是吃饭时候两人依旧没有话说,其他男知青见到这个乖僻的女知青,也都躲进了宿舍。 下午,那个女知青就被叫去放牛。她拿过牛鞭,带上斗笠,就同队长一起去了关牛的牛棚。阿雅不大放心她,才也跟了去。见她把几只牛放了出来,但不知道往哪里放,阿雅才少不得要带她去熟悉一下洛南村的地形。 那些牛也好像会欺生似的,见放自己的是个陌生人,并不听话的乱走。那个女知青看样子也没有放牛的经验,又是用力打了一只不听话的公牛身上。结果那只公牛没了命的乱跑,眼看就要跑到社员家的菜园子里糟蹋东西了。阿雅忙叫不好,才跑上去要拦住那只牛。 可是凭阿雅一个人的力量,似乎很难把牛拦住。就在这时,卢若非从路边赶过来了,只见他叫阿雅停下,自己跑了过去。刚要拉住牛的鼻绳时,见那只牛发了怒,就往卢若非的胸前顶。卢若非被逼的没有退路了,忙用两只手抓住牛角,死死不放。那只牛顶着卢若非就往前面跑,一直跑到一处放养了浮萍的池塘边。那只牛使劲把头一晃,卢若非一下子往上飞了起来,扑通一声,只见他掉到那个池塘里了。 阿雅见了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忍着笑到池塘边把卢若非拉上来。才见卢若非已经是一身的泥水,阿雅更是笑的前仰后合。卢若非口里不停地骂着那只牛混帐。阿雅问他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卢若非才说没有事,便要回去换衣服,又叮嘱阿雅要小心点。阿雅才顺势告诉他自己也是陪别人去放牛的,又指着远边的那个女知青。卢若非看见,告诉了她们哪里的草长的好应该去那里放,边说还又想带她们去。最后阿雅拦住他要他回去换衣服。 不过几天,尹如烟便从宣传队回来了。阿雅迎接着她,才将发生了事告诉她,又是从卢家搬了出来到集体户住了,又是大家拆伙各自做各自的事,接着又说道了新近来的一个女知青的事。尹如烟才等着下午那个女知青回来的时候认识一下。 然后是大家都预想不到的事,等那个女知青放牛回来,被阿雅叫着去和尹如烟认识,刚一见面,就见她们两个人都愣住了。 “啊,”尹如烟几乎是尖叫了起来,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要跌倒的样子。她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了下来,整个人也不住地战抖着,一耸一耸的,像一架快要散架的机器。才见那个女知青也变的不知所以然,原来还听阿雅和人说起过尹如烟这个人,当时只当是听错了。她的手一时磨蹭着不知道往哪里放,也有些抖擞的样子。 阿雅见到这样的情形,也不知所措,茫然地站在两个人的身边,怯怯地问道,“你们两个人怎么了,不会是认识的人吧?” “是的,我们认识,我和这个人真是太认识了,她就是化成了灰我也认识。”尹如烟的声音激愤而悲惨。原来那个女知青就是周忧。此时此刻,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接着见尹如烟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且站起来想扑过去打人。 阿雅见尹如烟这样,忙抱住了她,拦着她不放。尹如烟则是拼命地想挣脱。但因为是怒气和伤恨太重,反而没有什么力气了。她的眼睛扑簌簌地落下眼泪来,“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再见到她。啊,啊,我恨,我恨,我一看见她就恨不得把她打死。阿雅,你不知道,就是这个人,是她害了我最爱的一个人,我——” 那些疯狂的记忆又重新回来了,又回来刺激她。她的身体一度地崩塌,两腿痉挛,双手也没有节制地抖动着。她再也没有力气了,一下子瘫倒在了阿雅的怀里。阿雅亦只好偎依着她,扶她坐到床上。“如烟,你冷静,冷静,”阿雅抱着尹如烟劝慰道,“你不要这样子,这样做只会伤害你自己。” 可是她又怎么能冷静下来呢。是她,就是这个叫周忧的人,是她,没有错。“啊,啊。阿雅你不要拦着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就是这个人把我毁了啊。她毁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她毁了我的爱情,毁了我的一切甚至生命。她毁了我。”尹如烟虽然还是很激动,但声音和气势已经衰落了,且悲痛欲绝,连人也一下子瘫软在床上。 她的脸已经是惨白惨白的,眼泪根本没有停歇过。还以为一切会过去,一切可以重新再来。可是周忧的出现,却把她过去的痛苦经历都一一重现出来了。批斗,游街,挨打,受伤,流放,劳改,生死不明。一件一件,一幕一幕全都沿途归来。在极度伤心的回忆和亢奋的挣扎里,尹如烟昏了过去。 阿雅见尹如烟昏了过去,也一下子懵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又回过头来,看见对面垂手立着的周忧,原来她叫周忧,她和尹如烟又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恨恩怨呢。但见周忧也很可怜,被发配到这里不说,还被安排去做像放牛这样的累活,而她自己这个人呢,是那样孤立无助,也没有人和她说话,平时也就只能和牛群为伴。 等到尹如烟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如烟,你觉得好些了吗?”昨夜请郎中给她看了一下,才说没有事,只是暂时昏迷了过去。阿雅才又给她熬了一些粥要她喝一点。 尹如烟神情惨淡,脸色苍白,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你让她走,我不想再见到她。只要一见到她,我就恨的难受。” “她已经走了。昨天我和陆队长说起你们的事,陆队长把她安排到村子西边的那个山谷里去住了。你知道的,那里也有几户人家,且谷里还有一座破庙。陆队长就把她安排在那个破庙里暂住了。”阿雅把周忧搬到梅谷的事和尹如烟说了。 “可是如烟,我还是要说,她已经很可怜了,不是吗。就算她以前对你做过什么事,对你造成的伤害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能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里,”阿雅劝说道,“我们每一个人,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伤害,伤痕累累,百孔千疮,又因为我们都不愿相互宽恕,所以我们注定他哦背负着这些伤痕走完一生,从来都不能解脱,也没有救赎。” “如烟,不如让我们忘记这些疼痛和伤害,也许这样,我们才会得到自己的安慰,也许我们才不会一直伤痛下去。” 接连几天,阿雅都在安慰和劝说着尹如烟,才见尹如烟也渐渐明白起来。本来,她的那一时昏迷全因为周忧的出现,现在周忧既然不在她们那里,尹如烟看不见她,也就渐渐恢复过来。 只有阿雅,因为见周忧可怜,才瞒着尹如烟,偷偷到梅谷里看过周忧两回。见她住的那个破庙有一个房间是完好的,而周忧正是睡在那个房间里,床铺等一切照旧,只是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未免冷清,且要是以后遇到坏人闯入的话,周围的村民离她那也有一段距离,她竟连个救命的人也没有,不免又担心起来。破庙森森,背后是乱坟岗,松林苍翠,阴翳的景色映衬在周忧那个房间里,生出许多的恐惧与忧郁。阿雅后又偷偷梢送了一些以前队里分发的几个玉米给周忧,那个周忧也接受了,她的灶台设在破庙大厅的神龛边角,她才要给阿雅煮玉米,却被阿雅拦住了,说这些玉米是给她平时去山上放牛时候吃的,要她自己留着,周忧才罢手。 却说周忧每天的功课也就是放牛,经过几天的实习考察,她对洛南村的这地方已经很熟悉了,知道应该去哪里放,才能更快地把牛喂饱。 而每日与她相伴的,也就是那几只牛与周围的山峦草木,溪流和风。洛南村地属山地丘陵,原始的地貌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原始森林。南方雨水充裕,植被蓬勃生长,阔叶林中,暗无天日,一片沉寂。人走在其中,恰如漫步在生死之间,所到之处,皆是险境。 第83章 可是必须经常穿越这样的丛林达到山的另一面才有丰富的牛草可供牛的食用。 穿越的时候,人心会变的微弱,行同死灰。一段人迹罕至的路途,需要小心地跋涉。苔藓攀径而过,扶摇树木而上,绿色的帐篷笼罩下来,肆无忌惮的威慑人心。而人是那样的渺小和不堪,人赶着牛群一起穿越,都突然变的安然守本分,蹑足而过,只有跫然的足音萦绕耳畔,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然后丛林外又是另一边天地。那里天玄地黄,青山绿水,一丘又一丘的荒坡,草色绵绵。然后她放开牛绳,任这些牛随自己的愿去吃草。而她亦会躺在一个树阴下面,遥望天际,一轮枯黄的太阳巍巍地屹立在天地间。阳光散落在广袤的山坡上,才见四处山花烂漫,浓烈而又局促的花海堆叠起来,与旁边的绿草成片。尤其是那些杜鹃花为甚,漫山遍野,一簇一簇的花枝随意奔放,鲜艳的花朵压垂在枝头,偶尔风袭,落花成冢,残红堆积,满目创痍。 有时还会下雨,不过山里的雨常是短暂而急促的。惊雷阵阵,顷刻间雨色空蒙,来不及戴好斗笠,身上已经有一片湿衣。也不要紧,过会便能干。 只见雨舞里的山丘,更似人间仙境。那一层一层白帘横挂在眼前,山林被湮没。然后听见斗笠上噼里啪啦的雨滴,如同炒豆子一样,说不尽的激烈和振奋。等一会雨渐渐止息,抬头能见,远边天上挂着七色的虹。那虹像一座华丽的桥,把山的两边连接起来。有一只牛以为那是真的桥,要走上去。然后周忧才匆忙呵住。 午后,阳光开始张扬,丰饶而妖艳的光泽,四处溢射。周忧吃过早上带来的午饭,才在湿漉漉的地上铺一张塑料毯子,睡在上面休息。此时牛也吃饱了,各自躺在草丛里,反刍,牛尾甩动,驱赶身上的牛虻和苍蝇,怡然自得。日复一日,人与牛照着最原始的生活方式,蹉跎光阴。 然后一觉醒来,天色见老,才开始驱着牛群回家。长时间的相处,人与牛还能生出感情来。周忧体惜牛的痛苦,用牛鞭帮牛驱赶它们身上的牛虻。牛也会停住脚步,用温柔的眼神回顾它们身后的人。和人一样,牛是懂得感恩的,它们会愿意人骑在它们的身上,然后载着人走。在它们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灵性和天真善良。惺惺之情与日俱增,最后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当有一只牛失踪以后,周忧会显得异常的焦躁和急切。她把剩下的牛赶回牛棚以后,才回头到山上去找那只失踪的牛。越是急切,越加不容易找到,最后天也灰了,灰蒙蒙的天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人囚禁起来。然后她自己也迷路了。 原始森林中,险象环生,到处是陷阱。她预感到自己走进了末路。黑暗,才刚刚开始。她哭了,孤独,恐慌,迷惑,失望,一起来摧毁她的理智。她出不去了,怎么办呢。她是要困在这里了。她摸索到一棵大树,想要怕上去。可是由于看不见,爬了几次都失败了。越加的恐慌和无助让她喘不过气来。最后她索性坐在地上,什么努力也不做。 而且她又是一个人住,不会有人知道她是不是失踪了。而且现在是夏天了,过了春耕的时候,没有人会发现牛少了还是多了,也就不会有人知道她的不见。她就那样孤零零地困在这里,没有人来救她。 这样的时候,人会懂得回忆。她回想起从前至今的事,像看电影一样,虚无,不可理喻。她本来是不相信命运这一回事,觉得她离自己是那么遥远。而今,她却觉得自己像一只卑微的蜗,背负着绝世的耻辱和旷代的疼痛,爬行在命运的井壁上,仰望,是无边的荒凉旅途。她爬不出去了。 又下雨了,南方的夏天,雨水充沛,入夜时候常有一场雨。沙沙的雨水落在肥大的乔木叶上,听着使人心悬。极其剧烈的声音一下子填充着整个丛林。长夜漫漫,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他被吵醒了。这么大的雨,把他修好的屋顶又冲漏了。他不得不爬起来,到灶堂里拿木桶装漏。这样子折腾了一阵,回到床上,就已经硕不着了。屋外哗啦的雨水汇集成河流[奇+書网-qisuu.],一道流到山下。他能感受到雨水奔腾时候的宣泄淋漓。 第二十七章来客(上) 第二十七章来客(上) 第二十七章来客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哭声,仿佛噩梦侵袭。这么大的雨声里还能听见那样的哭声,莫不是梦里幻觉,还会是什么。他才想自己长日孤独地守侯在这样的地方,真正是到了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地步了。 然而,那哭喊声却依旧不绝如缕。断断续续,仿佛有人的心被撕成了两半。那声音令他毛骨悚然,尤其是在这样孤独的雨夜。他自信自己的胆子也不小,否则他绝没有勇气一个人深居于这个山林里。可是当他听了那样苦楚的声音的时候,他的全身的神经都纠缠在了一起,不停地战栗着。他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简直是遇见了鬼,他想。 第二天,林雾升起,早晨的森林接近一种虚幻的世界,影影卓卓,绿色缭绕。他已经一晚没有睡好了,身子不由困乏,轻飘飘的。年轻人总是这样,对什么奇异的东西都很好奇。他也一样,一早起来,就决意要去山林里探个究竟,连早饭也没有吃,只放了米,就拿起一根猎枪,赶着猎犬,往屋后的山林中走去了。 郁郁葱葱的树木间依稀有雨露未干,还没有走多远,身上已经湿了一大半。忽然见就在前边不远处,有一团灰色的东西。他的心里不由一阵颤抖,但又按捺不住,才移动步子往前去。哦,那好象是个人,它为什么要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也不动。莫非它就是昨天那个哭声的源头。猎犬不住地狂吠着。 可是她却依旧坐在那里,呆若木鸡。她的衣裳让雨淋透了,头发披下来,旁若无人地淌着水。那也还能叫作人吗?形容枯槁,面色姜黄,眼神涣散,他走到她的身边,它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神经忽然比昨夜还要紧张。不知怎么的。他的脚都有些麻木了。啊,枪呢。什么时候掉到地上去了啊。他的手亦颤巍巍地去捡地上的那杆猎枪。如果眼前这个不是鬼,那么她就应该是他此生见过的最恐怖的人了。 周忧醒来时,看见自己正躺爱一个陌生人的床上。她的身边是一个很陌生的世界。她不由惶恐起来,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还以为自己死了呢,怎么自己到了这样的地方,这是哪里啊。接着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嗽也把她唤醒了,原来自己并没有死。是啊,自己没有死。她闻到一阵扑鼻的肉香,还闻到一阵呛鼻的烟味。接着她又换过身来,望见对面白色的窗子外面,一树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 “你醒了。”一个年轻的男子推门进来。他的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汤。她闻到香味后,才也觉得自己渴了和饿了。“你终于醒了。来,喝点汤。”他舀起一勺子汤递到她的嘴边,却见她正愣愣地望着自己。 “你不要误会了。昨天我在山林里发现了你坐在山林子里,然后把你救了出来。你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一直发着烧,我用湿毛巾盖在你头上捂了捂,今天早上才见退了许多。后来我又到山下问了人,才知道你也是我们生产大队的知青,你叫周忧对吗?我以前听阿雅说起过你。”然后他又自我介绍,“我也是这里插队的知青,比你先来,你以前可能不知道我。我叫皇甫多云,别人都叫我诗人,是专门被派到这里来守林场的。你那个晚上真的吓了我一夜没有睡着。对了,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山林里去的,又下着雨,多么危险。 周忧听起诗人讲述她的遭际,头脑里也开始闪烁着自己被困在山林里的情景。忽明忽暗的,才把一切都回想起来,眼泪哗哗的,又流了一身。一生中能遇到这样阴险经历的人,除了她,还会有几个。啊,她的头又痛了起来,身体止也止不住,像被千刀万剐似的,有说不出来的痛苦。 “诶,你不要哭,你别哭。”诗人一旁惊慌着劝说,一时也无能劝住她,只好由着她在那里伤心欲绝地痛哭。等她的哭声渐渐微弱,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汤也凉了,他将汤又一次递到她的嘴边,她也微微喝了几口。 “牛,牛呢?”周忧忽然记起了自己是去找牛才迷的路,此刻牛也还没有找到,不由惊慌地望着诗人,且想爬起来去找牛。诗人这才告诉她,说牛是不可能失踪的,它们比人还精明,知道怎么回家,会自己回去的。见周忧还不放心,他才告诉她,说自己已经和大队长商量了,他知道你病了,就叫了另外的人来,暂时顶替你去放牛。才正好是有一只牛进不了牛棚,在牛棚外徘徊呢。它是识途回来的,后被人看见在牛棚外,还以为是你一时疏忽忘了关进去,才帮你关了进去呢。 然后周忧才放下心来,并且未诗人好心地关照自己感动的无以自拔。脸上又添了两行眼泪。在诗人的照料下,周忧渐渐恢复。那个诗人,平时守林场巡林的时候,还可以在山里打猎,而且经常收获不菲。他有一杆猎枪和一只新近训练好的猎犬。野兔,山鸡,獐子等等。看样子,他的生活倒要比大队中一般社员和知青的生活都要好,至少是他的锅里常常炖着肉。 也是在这些野味的滋补下,周忧的身体也好的更快一些,不过四五天,她已经能下地走路了。 诗人又出去打猎巡查林场去了,周忧便用昨天剩下的半只山鸡肉作好了饭菜等诗人。 第84章 才在诗人回来的时候与他一起坐在灶间吃饭。他们都是寂寞惯了的人,如此两人一同吃饭倒生出少有的温暖和幸福来。饭量也是比往常增加了许多,不到一会,一缸子饭已经见了底,肚子里有着一种别样的塌实和体贴,忽然有了家的感觉。 是啊,家这个东西已经离他们太遥远了。他们彼此本是不认识的人,却萍水相逢走到了一起,又总归是同舟共济,才真正体会到了做人的意义。几天的相处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生来最宝贵的记忆之一。 在周忧的眼里,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如今在她最为潦倒的日子里,遇到一个可以卜辞劳苦,不怕是非的人来照顾自己。这样的经历,在她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且也是她不能离弃的。她想,今生总算是值得一过的。 “怎么了,又不舒服吗?”诗人见周忧似有忧郁,以为她又是睹物思情,忙打断了她。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迷糊。觉得这一切都是假象,”周忧说道,“你对我那样好,亲哥哥也不过如此。我觉得我是在做梦,而一切则是在高热度下的不切实际的空想。你不是真的,奇--書∧網对吗?要不就是我也不是真的,是吗?” “不,周忧,你不该这样怀疑。我们都是真的,我是真的,你看着我,我会吃,我会说,我还会笑,你再看看你自己,你会吃,你会说,你也会笑。我们都不是假的。你没有在做梦,你已经醒来很多天了。你再看看,这饭也是你做的,那门前的衣服也是你洗的。不是吗?” “周忧,你应该往好处想,你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我也和你一样,我们都是出生不好,都是狗崽子。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不能总是活在对自己的否定和不好方面。我们都是人,都有各自的优点。难道就因为我们在某一个地方有缺失,我们就没有了生活的权利吗?生命只有一次,辛苦也好,困难也好,我们再没有不珍惜的理由。我也相信天无绝人之处。还没有到最后,我们都应该好好的活下去,我们都是保儿。” 等周忧最终感到难过的时候,诗人才又劝她回床上休息一下,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的恢复,“你也不要乱想了,来日方长,在你难过的时候,你要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他是和你在一起的。” 就这样,周忧又在林场的小屋子里住了两三天,身子才算好尽。想到自己还要回去放牛,便和诗人告辞了。诗人自是叮嘱了许多话,要她以后有时间经常到林场里来玩。周忧自然答应着。且最后,诗人把刚打猎到的一只兔子交给周忧。周忧再没有不接受的资格,才含泪而去。 其实周忧所在的那个梅谷离林场也不远,以后周忧放牛时候就经常从林场那里经过,也就常和诗人聊天歇息。日子在这样的相处里不觉飞逝,转眼已经是第三年的春天。 这一日,周忧也和往常一样,把牛放到林场的空地上,就回到小屋里给诗人做午饭。且说周忧自从和诗人认识以后,就又被诗人劝说,把一部分口粮交到诗人那里,中饭时候一起吃。一来周忧中午也不用吃早上带的冷饭了,二来有了周忧帮忙作饭,诗人也就不用经常在午饭的时间自己局促的胡乱吃些了。且除了帮忙作饭外,周忧还帮忙给诗人洗衣服,如此又减轻了诗人的一些负担。 就在周忧淘米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诗人。她知道那个人是阿雅,因为阿雅也经常来看诗人且经常送东西给他,或也常和他们一起吃饭。周忧便出来问说诗人不在,又问阿雅找诗人有什么事,看她能不能代替诗人去。阿雅才将来意说了。 原来尹如烟那边有远道的朋友来看望她,正是想做些像样的饭菜。村子里除了节日一般是没有猪肉卖的,平常也就罢了,但现在来了客人,是一定要有猪肉的啊。才想到诗人平时也是会打猎的,且还晒了许多的腊肉,正想向诗人讨一点。说是讨,其实尹如烟早给了阿雅买肉的钱,讨不过是乡下人常用的说法而已。 听说是讨要腊肉,周忧也做不了主。她让阿雅等着,自己跑到外面高高的山岭上。她唤诗人的方式就是吹口哨。自从她第一次迷路了以后,诗人就给她一把哨子,要她在迷路或是遇到了危险的时候,吹口哨他听到了就可以赶过去救她。 吹完哨子,周忧重新回到屋内,心中揣测着那个朋友会是谁呢。是沈鹃儿吗。她们俩人的感情一直都那么好。这次沈鹃儿来看尹如烟,正是很有可能的。虽然事隔了许久,但读书时候学生意气还是在周忧的心底滋生。一想到她们两个人很是亲密的样子,她就有一种被离弃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被刺刺进了指甲缝里。 诗人回来估计还要一段时间,阿雅才又和周忧聊了起来。虽然阿雅平时也是有防备的,尽量不在周忧面前和尹如烟面前说起对方的事情。但这次,周忧总是试探地问些话。阿雅又是那样健忘和开朗的人,说着说着也就忘记了防备。一时说漏了嘴,说起那个来客是个年轻的军官,原来是途经这个县城,但最后因为情形有变,才在这里暂时驻了下来。又没有什么任务,军队里便给战士们放假休息。那个男军人好像也是从谁那里打听到了尹如烟在这里插队的消息,便专程来这里看她。 啊,男军人,除了她的哥哥周忆以外还会有什么军人和尹如烟是认识的好朋友。周忧也是知道的,虽然他们的父母打倒了,但她的哥哥却是入伍在先,也一直都是进步的,上级也没有马上停了周忆的职称,只是隔离暗中观察了他的行动,且评估了几个月,确定他本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只是要他和他的父母划清界限。本来,周忆也不会是那种会和父母划清界限的人。倒是他的父母,早考虑到了周忆的问题,提前就和周忆划清了界限,且还写了一封信给他,要他识时务,自己看着办,他才忍痛与父母划清了界限。 现在,周忧想,虽然自己一路展转,周忆未必知道她自己的行踪。但是难道他在打听尹如烟下落的同时,就没有考虑要找到自己妹妹的下落吗。他倒是对尹如烟一往情深,可他却忘记了自己还是有个妹妹的。她的处境和尹如烟比起来,是那样的不堪,那样的坏,可他却完全忽略了。他或许还是恨她对他所做过的错事吧。可她是他的妹妹,他就不能原谅她吗? 阿雅见周忧一下子怔住了,眼睛横斜,两行泪水已经到了嘴角也没有知觉的样子,她这才懊悔,她原本不该对周忧说这些的。 一会儿,诗人也回来了,还来不及擦干脸上的汗水,就见到了阿雅和周忧正愣坐在那里,才又见周忧的脸上挂着泪水,以为是周忧出了什么事。阿雅便将刚才的事情和诗人说了一遍。两人也都觉得不好理解,彼此狐疑着。 诗人把一之腊兔从淹灌里取了出来交给阿雅。阿雅非要诗人称称,说这是尹如烟嘱咐过的。只见周忧已经擦干了泪水,说要同阿雅一起下山去看看那位朋友,说她也是认识的。阿雅与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周忧的请求。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敷衍,阿雅才笑着答应了,才同她一起下山去。 此时,尹如烟正在烧菜,周忆则围在炉边添柴。周忆是一早来的,且到达这里时,正赶上了尹如烟和阿雅要做午饭的时间。尹如烟才见自己也没有什么准备,就叫阿雅去诗人那里讨点肉回来,这也是招待周忆最好的办法了。 正是多年不见,突然间看到周忆站在自己的身前,她也是不敢相信的。最后才听他说起以前写信也不见她回,他是从沈鹃儿那里得知她来到这里插队的消息。 尹如烟细细打量着周忆。周忆变了,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头上带着军帽,都是陌生。惟有他的脸才是她所熟知的,恍如隔世一般。也是一下子认出来了,但又恍恍惚惚不大确定,心里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仔细看,才发现其实周忆的脸也是有些改变的,过去的清瘦白皙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健壮黝黑和红润,比过去好看多了。加上他穿的是军装,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有精神,英俊挺拔,不可一世。很难想象,这个人和昔日那个酷爱流泪情欲丰盛的少年会是同一个人。 然而,在周忆眼中,尹如烟却依然如故。她虽然穿着朴素的农衣,头发也学着乡下姑娘扎成了辫子,且盘了起来。但她的风韵还在,那举手投足间的形态,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况且她唇红齿白,明眸亮眼,与他常日里回忆和梦幻的那个人没有什么两样。 第二十七章来客(下) 第二十七章来客(下) “如烟,如烟”周忆唤她,唤的她的眼睑都红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再见到他,而如今身处异地,这样的重逢更是她不能轻易相信的。 仿佛什么都过去了,只有他还在那里久久守望着她的影子,没有过去。在她那里,三四年的时间想到他的也不过是一时半刻。在他那里,三四年的日日夜夜里都是有她的,她欠他的时间已经太多了,难以清算,更无法偿还。这一刻,她是真的慌了。 阿雅走后,两人便在灶堂里边作饭边聊天,诉说起各自的经历,相互慨叹一阵,也相互安慰一阵。说到后来。两人都几乎忘了这是久别重逢。也是因为彼此都在一起了,无论过往有多少事情是难以平服的,但知道彼此在这一刻是安然无恙,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感伤,两人亦像听故事一样,一切都是真的,却又不像真的。 周忆说起他在军营里的种种经历,尤其以边疆的战争冲突为异。 第85章 那些日子,日子是数着过来的。他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抬头看望天空中的太阳,好象它会忽然离开自己一样,内心亦充满了珍惜与眷恋。这珍惜与眷恋下也就是恐惧和惶惶,害怕自己会突然死在战场,不能活着回来,也就不能再见到翌日的太阳了。那种恐惧是最为真实的情感,亦是对生命本身的一种抵抗。死亡是件伸手可以触摸到的东西,在它下面,所有人都是那样的卑微,一文不值。 “但是,当我站在战场上,肩上扛着枪,头上带着盔甲,手上还拿着炸药的时候,心中却是坦荡,无所畏惧。生死已经被置之度外了。那一刻,所有的希望就是往前冲,杀死敌人,不能手软,不能就是被敌人杀死。此时此刻,人在生与死间游弋,亦只能决绝,哪怕尸骨粉碎,也在所不惜。” 人在其中,是残忍而无情的,当刺刀插入敌人的胸膛的时候,只是用力拔出,没有怜悯,没有愧疚。假设自己杀死的是一只猛兽而不是一个人。然后眼见他倒在了自己的面前,正眼也不看一下。因为知道,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这就是战争的现实规则。 “只有第一次是个例外。如烟,你知道吗?一个陌生人死于我的刀下,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他的年龄,甚至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就见他倒在了我的眼前。血淋淋的尸体一两分钟前还是个鲜活的人。他也是有父母的,也是曾经花一样的青春少年。或许他还有个恋人,在他死的那一刻,我同时把他的父母恋人同时也杀了。我怔住了,眼泪流落下来,亦是一种祭奠。” “如烟,你知道我当时看见了什么吗?” “我看到了我自己,以为是我自己死了。那个血泊中的人好像是我的另一个形象。我把自己杀了。就在那一刹那的时间,我看到另一个我,昔日那个坐在陈园里安详如许,手中执着画笔的少年,他死了,他的温婉柔弱和眼泪一下子倒在了我的面前。比之肉体的死亡更加可怕的是,人的精神的崩溃。” “后来,我身负重伤,躺在医院的手术室里,在麻醉剂的催眠下,我梦见了我独自行走在破败的山冈上,在那个曾经战斗过的战场上。我在寻找那个已经死去的自己。然而,这亦只是徒劳,我并没有把那个自己找回来。相反,我寻觅到的是一个凶暴残忍无情的人,看见他霸占了我的肉身,灵魂慢慢被取代,不能摆脱,只能听命于他。” “直到现在,我仍旧怀疑自己是否是被另一个人操纵着的行尸走肉。真正的我,似乎在许久以前死在了那个乱山冈上——” 尹如烟听着周忆的叙述,那些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的经历,令她瞠目结舌,也是个不相信。怎么会是周忆能承受的故事呢? 相比而言,尹如烟的故事就要平淡的多,在周忆的面前,根本就是不值一提。只是有一件倒有些蹊跷,那就是在这里插队的时候遇见了周忧这个人。她也正自踟躇着是否要把这事告诉周忆,毕竟她是他的妹妹。 然而,事实上并不要尹如烟来告诉周忆。就在他们彼此诉说着过去的事的时候,阿雅带着周忧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几乎是同时,三个人都被同样一种东西攫住了。多少年过去,那些悲惨的场面,那些阴影,那些流失的泪水,那些隐痛,似乎白驹过隙,才只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阿雅站在三人中间,不知道他们三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亦只能凭主观意念来揣摩。且听说那个军人叫周忆,到和周忧很相近,该不会是兄妹关系吧。那又不大像,是兄妹的话怎么见了面竟连一句话也不说。就又想要是自己见到了自己的哥哥阿穆只不定会高兴到什么程度呢,还哪里有这样斯文。再又仔细观察那个叫周忆的军人,脸色忽然变的惨白,好像是大难临头一样。还有这边这个周忧,刚才在林场听说有人来找尹如烟时就已经变的神经兮兮的,现在更是不得了,脸上的悲伤和痛苦真是无法形容。周忧眼盯着周忆,而周忆和尹如烟则双眼互视,旁若无人的样子。 最后见周忧一扭身就往集体户的大门出去了。再见尹如烟和周忆,此刻仍旧怔怔的。最后见尹如烟回过头来对阿雅说,要她把从诗人那里讨来的肉煮了,自己则很是不堪地转头上了宿舍房间。阿雅见周忆受了冷落,才招呼他在一旁的木凳上坐,周忆果然就听言坐了下来。 再说周忧从集体户出来,竟一路哭泣着。真的是他,啊,他和她在一起,他们怎么可以在一起的呢?而且还对她的存在熟视无睹。她真是要把心都伤残了。见到她们,是她这一辈子最为不忍的事。他是她的哥哥,他不来看自己的妹妹,反而去见那个人。 眼泪如注,一股一股地流淌下来,把她的衣裳都打湿了。她想她这是在哪里啊,怎么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眼前只有那些破败的景象,一尊废弃的泥塑神仙像,一个漆黑的屋子,一个冰冷的角落,一张破旧的床,一壶冰冷的开水,一场没有尽头的饥荒,蚊虫张牙舞爪,寒风蚀骨销魂。 她的身体不自主地沉重起来,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一个田埂上坐了下来。过往的行人见了她那样,有上前来询问的,有指手画脚的,也有冷漠无声的。他们站在她的旁边,但见她那样的神色,均不由猜测着发生了什么样的事。终年孤苦孑然的女知青流落到这个村子,因为出身不好而倍受歧视,寄居在破败的山庙里。她的身上究竟有怎么样的感人肺腑的故事呢。是因为生活上受到了什么打击实在过不下去了,还是因为自己的亲人去世,或是因为受到了歹徒的暴虐,这样的村子,虽说民风朴实,但乡野里还是有些许的恶霸的。 人们兀自猜测着,但终究没有一个人能得到解答。像眼前这样的人,在他们看来,莫不是有着千古怨恨,就是有着万世悲伤,否则怎么会哭的那样没心没肺呢? 春天的山野田园一片生机,到处是红花绿叶,盎然多彩。近处的山上,杜鹃花一派天真地绽放着,绚丽夺目,光彩照人,横亘于世人的眼庞。再在远一点的位置,更多不知道名字的花在肆意盛开着,点缀着那些旖旎的山野气息。只是无人赏景。 才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人上前来。只见他走到那个女知青的面前,呼唤着她,“周忧,你怎么了?你怎么坐在这野外哭呢?” 周忧才回过头来,见站在自己前面的人是诗人。原来他早就看出了周忧的不寻常,才等她和阿雅下山后,自己也跟了下来。正在这里只见周忧一个人坐在那里没了心肠的啜泣。 周忧犹未平息,肩膀依然一耸一耸的,脸上泪痕未干,阳光落在上面,可以反射出光芒来。她的身体亦是难以安宁,只是见诗人一味地劝慰,她才坚决地要止住哭。 诗人见周忧不再哭了,才又说道,“好了,我们回去吧,我刚刚给你烧的饭都快煮烂了。”说着又看了看周围的人,那些人自是识趣,很是疑惑地离开了。原来的地方只剩他们两个人。 天空黑了下来,刚刚的晴天又忽然降温要下雨了。“诗人,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也只有你会对我那么好了。可是,我又有什么值得你对我好的呢?我又不漂亮,心灵也不美,无论怎么样,都不应该值得人对我好的啊。你说你多么不值得。”她那样满眼无厝地望着他。 诗人一时也哑口了。他被周忧的话噎住了,长日与她相处,都不觉得自己是对她的好。只是相濡以沫,却觉得彼此是那样的离不开对方。周忧于他,已经成了一种生活的必需品,就像柴米油盐一样,如果没有她,生活就会变的很无聊,且如果没有她,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不可以活下去。 “周忧,你应该很清楚我和你的关系。我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因此也就没有谁有说自己是受施舍的资格。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一盏明灯,我被你照亮,同时也反射回光明把你照亮。对于我们来讲,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拥有的,除了你我。我们注定是要一起患难的人。不是吗?只要看见你难过,我的心里也像被刀挖绞着一样。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你的难过就是我的难过。”诗人一口气说了许多,那些话,他自己也是没有准备的,只觉得心中有一股浩然之气要一吐为快。 周忧自然是除了感动,还是感动。 “诗人,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跟着我?” “会的。一定。” 快要下雨了,这天变化的真快啊,满目琳琅的春色转而凄然,漫山遍野皆成了过去。 下雨了。田野间有人匆匆赶到秧场上将塑料薄膜盖好,防止大雨将秧苗打坏或漂走。一行穿着蓑衣的人行同一个个孤舟,漂泊在大雨里,飘飘摇摇。 漫山遍野都是过去,倒只有他们还在今天。周忧和诗人见雨越下越大,忽然间醒悟,倏地手拉手奔波在烟尘里,远远的山林被湮没了,天地一片潦倒,虚无且凄凉。冰冷的雨将他们打湿,人也被冷却了。惟有手心里的一点温暖,像黑夜里的灯火,虽然微弱,但能照亮彼此,亦已经足够。 回到林场里,两人的身上开始滴水。才见外面的晾的衣服也被雨淋湿了,只能收回来放在灶堂边烤干。且目前,周忧就没有了可以更换的春衣。诗人只好翻箱子,找出两套衣服,都是很旧的,周忧倒也不介意,轮流在睡间换了。周忧穿着诗人平时穿过的旧衣服,看着到像另一个诗人。彼此笑着打趣。 方又记起那锅饭来,一阵扑鼻的焦味散发开来,果然是烧烂了。 第86章 两人对视了一下,先有人拿过条勺往碗里添饭,没有烧菜,只好就着早上吃剩的残羹冷炙吃起来。然后又有人拿出一罐子年前从老乡手里交换来的辣酱,也是不及回味,就吃了起来。吃了一会儿,才觉得舌头被辣没了,忙跑到木桶边舀水喝。脸上依旧是火辣辣的。然后彼此见了对方的脸,都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把刚刚的烦恼事都给忘的一干二净。 他们真的是饿坏了,一下子把饭都吃完了,才用锅铲去铲锅巴,依旧是喷香,一人一块拈着吃,也把刚刚的辣意缓和了些。 接着天也晴了,他们在灶边拷的衣服也烤干了。周忧才想着进里面的屋子换衣服,刚才没有什么感觉,现在换回自己的衣服时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想自己已经好到可以同穿内衣裤了,脸色忽然就红了起来。出来时诗人看见周忧的脸色通红忙问她是不是感冒了。说着便要给她去熬生姜汤。周忧才拦着他说自己没有什么事,是刚才被辣酱辣的。 诗人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也觉得有些热,才笑着相信了。 雨一停,屋外就听见水流哗啦啦的从山顶流淌下来。很是汹涌的样子。天边的气色也变的光亮了许多,屋内也走进来一些阳光。周忧才想到要去赶牛回大队里了,便和诗人告别了。那一阵雨,把路也弄的泥泞难行。 雨停了,阿雅才从田间赶回来,她刚刚和大队里的其他人到秧场上给秧苗盖塑料棚。回来时,才见周忆和尹如烟都没有吃饭,便一个一个地叫他们,尹如烟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失陪是很无理的,只和周忆互相说了话,三人才开始吃午饭。尹如烟和周忆都形成了一种默契,对刚才周忧的出现绝口不提,准备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才又渐渐地恢复了开始的热情,也说了些话。 吃完饭,天边已经一片殷红,已经是向晚时分了。尹如烟才又邀着周忆到外面走走,他们是把整个山水田园当成一个大的公元来逛的。正是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落英缤纷,芳菲凋零。又是刚刚下过雨,沟渠里飘荡着花瓣,沉沉浮浮的,像一个个尸体。 雨后的天空,水气被蒸发,在半空中形成薄云,且薄云被阳光照射,变成云霞,颜色各种各样,斑斓多彩。 然后绿水绕田间,疏疏落落的秧棚此一个彼一个,且白色的防水塑料膜反射着下午的霞光,又因为塑料棚是供形的,那些光线被分散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 最后是田里的水漫出界沿,流落在小路上,形成暂时的溪流,流水淙淙,展转流离,才在大一点的路途上汇集成河,亦是潺潺有声,如同管弦。两人就这样漫无边际地散着步子,最后在一块大石壁上相对而坐,亦是无言。 周忆在尹如烟那里一共住了两天,晚上的和卢若非搭的铺。底三天吃过早饭,才与尹如烟告别。尹如烟把他送到村外离阵上不远处的地方,又告诉他什么时候才有车子去县城。周忆自然是记住了,让尹如烟回去。尹如烟就又叮咛了些小心保重之类的话,最后才挥手告别。这一次相见也并没有给彼此带来多少快乐,但只要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十几天后,尹如烟收到周忆的来信,也是因为山村偏僻,便是同一个县城,发送的信也要在几天以后才能到收信人的手中。而此时,周忆已经离开了县城。 如烟: 展信安! 明天我就要随部队离开这里了。才又想起前几日与你相见,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的心里还是很恍惚。这一次见面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安慰。因为我妹妹,也因为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的安排,你我之间总是逃不了周忧的存在,你和周忧居然在同一个地方插队。这不能说仅仅只是巧合。命运的枷锁已然将她锁在了我们缘分的中间,成了一道墙。你恨它,因为这个恨,我也很难堪,什么时候,我竟然成了你仇人的哥哥。 可是如烟,我不后悔,真的。你不知道,几年前,也就是你被周忧关起来的那个时候。你被无缘无故地放了出来是吧。其实那不是无缘无故,是我后来找到了周忧,我求她把你放出来的。当时她要我发誓,说要我今生今世都不得和你好,要我对你死心。然我违背誓言的话,必将孤独一世,就算我和你好了我们也不会得到幸福,生儿育女了的话,必将世代卑贱,没有翻身的可能——人生罕有这样狠毒的誓言。只觉得我对你的好俨然超越了这个誓言。 你要记得,我对你说这个是要你记得,在你的人生旅途上,无论有多么大的劫难,无论生死,无论遗弃和遗忘,始终有一个人为你背负着这样狠毒的誓言,这个,你不能遗忘,你亦不孤独。 周忆 第二十八章奔丧(上) 第二十八章奔丧(上) 第二十八章奔丧 是的,这个她不能遗忘,她亦不孤独。 夜阑人静的时候,尹如烟会反复念叨着这一句,望着那些倏忽而去的过往。三月的桃花,四月的石榴,五月的茉莉,只觉得平淡。 家中发来急电:父病危,速归,萍。 那是夏日收割稻子的农忙时候,傍晚临近,一田金黄的稻子在阳光下散发出清冽的光芒。天边已经有火烧云的迹象。田垄上蒸发的雾霰袅袅升起。一轮红日吐出血一样的光色。然后是这个噩耗。突如其来,像晴天霹雳。尹如烟不得不早早收工,手里的禾刀也来不及扔下就赶回到了宿舍,略略收拾行装。 “那天早上还好好的,谁知道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从此一病不起。医生说没有几天了,要我们准备后事。”尹爱萍向尹如烟说起她们父亲的事来。 早有赵姨躲在病房外面掩面哭泣,重新听见尹爱萍说一遍,便重新伤痛一回,现在她已经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了。尹如烟与尹爱萍俩姐妹倒还算平静。出了这样的事,怎么哭都是于事无补。现在最要紧的是坦然接受现实。 父亲已经做了很多次的手术了。肝脏大量出血,阻也阻不住。此时,他正躺在病床上,双眼合着,一动也不动,身边的输液管正一点一点地往下滴。尹如烟悄然坐在父亲的身边,心里和头里一片空白。他是她的父亲没有错。可是,他就要离开她了。永远。 这个永远真是把她逼的束手无策。 赶了两天的路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尹如烟显得很憔悴。这个夜晚很是关键,她要撑着守夜。黄粱和尹爱萍都叫她先回去休息一下,说睡一觉就好了。她不听,她要守着她的父亲,想万一他醒来了身边又没有一个人该怎么办。黄粱则说由他们来守也是一样的。尹如烟还是不放心,说万一他醒来一次以后就再也不醒来了,那她岂不是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黄粱拗不过她,只好由她。黄粱则想他自己与尹如烟也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此时也没有什么顾忌,反而能够和睦相处。何况他与尹爱萍早已经生有一儿一女,因此她说要和尹如烟一起守侯时,别人也没有什么异议。 尹爱萍同赵姨先回去了,她们母女俩也有好多个夜晚没有睡觉,而且,晚上尹爱萍的孩子也离不开人的照顾。她们一走,黄粱和尹如烟则显得寂寥。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沉重而且压抑。偶尔听见病房外面走廊上人与车架走过去的声音。 尹如烟只觉得很疲惫,想要靠一靠,然而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它不敢闭,神经紧绷着。多少年来身不由己,现在只盼望着能够和父亲见最后一面。 半夜,凉风徐徐吹过,有点冷,起身去关窗户,才见灯火阑珊的医院房里传来凄厉的喊叫声。哭天抢地的,像遭了巨大的摧残,是那样的震慑人心。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震碎了,立马关上窗户。她不能受到这样的影响。否则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她默默地告诉自己,要用无情和冷漠来固守自己。 这一年,她才二十二岁,是那么的年轻,是那么的年轻。可也算的一个成熟的大人了,且可以独立生活。她的那些未来还那么的长,还那些的长。 “如烟,来,来,你过来。”黄粱让她过去。她的父亲已经醒了,是想让她过去与他相见的时候了。尹如烟整了整面容,蹑足过去。 父亲睁着眼睛,嘴巴张着,但身体却还是不能动。她暗自向他点头示意,不让他说话。她把头低着,要让她看清自己的样子,她是如烟,从遥远的乡村里赶回来看他了。而他也似乎认出了自己,有话要对她说。可是她却还未来得及听见,他就已经说不动了。惋惜,自责,歉疚,艘来不及补偿她的迟到。 一切都像是一场阴谋,他和她被隔绝起来了,没有交流,也听不见告别的话语和谆谆叮咛。 她又一次看见了父亲的脸,是那么的苍白瘦弱。曾经落寞矜持的一个男人,仿佛在瞬间就消失了。她是一点见证也找不到。这一刻,她必须努力地记住他,这个最后将不久于人世的男人的脸。每一个细节,她都要储存起来,把它们保存在记忆的最深处。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额头,他的双颊——不能再放纵它们支离破碎不成样子。在她孤独的时候,在她伤心的时候,在她无助的时候,她可以记得这个人,也许心情就会好起来。她确信他会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保佑着她。 “爹爹,爹爹。”她还是那个乡村里被他宠爱着的小小女孩。她唤着他,久违的感动又回来了,这个她一辈子的眷恋和无法磨灭的记忆。她握住了他的手,隐隐的能感受到他的虚弱的脉搏起伏。 第87章 安静,沉着,渴望,爱,恨。她觉着他要走了,她被他带着,就像小时侯被他牵着时候的感觉一样。这一次,他要带她去哪里呢。她就这样一直被他牵着走,仿佛要到海角天涯去一样。她忽然不想他走,要拉住他,挽留他。可却觉得那搏动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飘渺,越来越虚无。 没有了,啊,脉搏没有了,她被他吓了一跳,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走了,真的走了,不会在回来了。永远。 她似乎有无限的恐慌,身心都被吞噬了似的,只觉得浑身乏力,恹恹的,最后猛的惊醒,才觉得这一刻的难以遏止。啊,她终于大声叫了起来。 父亲——没了——他走了。她那样惊叫着,和刚才听到的那个凄厉的叫声何其相似。她就那样哭嚎着,她要把父亲唤回来。可是这会不会太迟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又想到从前与林子之的分别,至少那时候林子之只是与她分别,她的伤心还未到欲绝的地步。而如今她的父亲,竟是诀别了,天长地久,生死两茫然。她与他之间,永远隔着无法相见这样一道墙,是那样的清楚无疑。 她使劲地摇晃着父亲的身子,泪水奔涌而出,然后落在她父亲的脸上,可他却没有知觉。他的生命一如曾经电影结束时候,屏幕上出现的一个巨大的完字。完了,散场了,可她却像个小孩子,不愿相信,仍旧坐在空落落的影院里不肯离开。怎么这么快就完了呢。 “如烟,你不要这样,爸爸已经走了,你让他安息吧。”黄粱见尹如烟那样丧心病狂地摇晃着她的父亲,才走前来抱住她,不让她靠近她的父亲。 “啊。他怎么可以丢下我就走了呢。他怎么可以——我该怎么办?没有他,我以后还怎么活啊。”尹如烟悲痛地哭叫道。根本上,她的整个人都沦陷在失去亲人的痛苦歧流里无以自拔。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离开了。这真是一件受不起的劫难。 “如烟,如烟。”黄粱唤着她,可是她听不见。由于过分的悲伤,她的身体一度崩溃,最后瘫软下来。黄粱把她扶到旁边的一个椅子上坐着,见她现在已经陷入失意的状态,整个人都像个傻子似的。她的脸上一片荒芜。似有千言万语,却归于沉默。一切都太晚了。她赶不上父亲的聆听,他就已经不在了。 黄粱见尹如烟这个样子,知道她处于麻木的状态,便匆匆出了病房打电话给尹爱萍她们。另外他还叫来几个值夜班的人,几个人合着把尹如烟父亲身上的医用器械拆掉。 尹如烟仍旧坐在一边纹丝不动。在这样巨大的变故面前,她显得毫无防备。心理的创伤亦是任何伤害无法比拟的,在这样的劫难面前,她已然痴了。生命中最后的爱也走了,她不知道她的余生还有什么值得珍惜,还有什么值得继续。 半生的飘零,每一次都被雨打风吹落。 一会儿,赵姨和尹爱萍也来了。为了见死者的最后一面,两人都在匆忙中起床,顾不及梳洗,脸上还残留着微微的倦意。赵姨一见到自己的丈夫便哭了起来。只有尹爱萍只是静静的,看不出有过分的悲戚。她原本是感情淡薄的人,无论什么事,在她那里都只是平平淡淡的对待。且她又是个医务工作者,见过了太多的不如意的事,明白了感情的脆弱和无用。即便眼前这个是她的父亲,她亦只是在心里轻轻地叹息,并没有太多的伤感。 尹爱萍帮着身边的同事一起,给父亲换好衣服,整理好身上的伤口,然后将脸布盖上。 生命不能轮回,那些留不住的人,最终还是留不住。人必须驱使自己变的冷酷和无情才能面对朝夕的聚散和生死。不容易遁入悲伤之中,也就能够安然。如果有怜悯和疼惜,则人容易变老。 等尹爱萍给父亲盖好白布,又同身边的同事一起把父亲搬上车子。接着便推着车子往外走,出了病房,到了走廊上,车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才刚走到走廊的尽头,忽然听见有人从后面追了上来,整个走廊被脚步声震得剧烈颤抖。 是尹如烟,她也太过放肆了,正在歇斯底里地大叫,要前面的人停下。有人拉着她,不让她来捣乱,可是她却根本不听,朝拉自己的人的脸上掴了一巴掌。被放开后,她又继续疾步上前来拉车子,车子被她拉的四处打转。尸体也险些要从车子上落下来。身边的人都只好随她,在一边怔怔地看着她。 “大姐,你这是干什么。爸爸已经走了,你这样不懂事,要他怎么能够安息。难道你就不替他想想,要他在那边受苦吗。”尹爱萍呵住了尹如烟。才见她松了手,身边的医务人员赶紧推着车子走开。 终于,尹如烟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人推走,她竟无力挽回。年少时候浅薄忧伤的记忆一再重现,那个男人最后还是离开了她,擦肩而过,留下的是一身的伤痕。她就这样被遗弃了,没有谁再能给她支持和力量了。 这一刻,青春年少被终止。 黄粱让作护士的尹爱萍给尹如烟打了一针镇定剂。她太疲惫了,需要休息。尹如烟被尹爱萍把尹如烟扶到她们父亲刚刚睡过的那张病床上,要她在这里睡一晚,嘱咐她不要乱想伤神,安心睡到明天就好了,[奇qisuu.书]父亲出殡时会来叫她。 尹如烟就此躺着,嗅到床上父亲残留的气息,多么像小时侯的情景。也像小时侯一样,她很快便睡着了,安宁无梦,是可以暂时放下悲伤。 一直睡到八点,日光从窗户外斜斜地落进来,在地板上溅起一片耀眼的光芒,如此的明媚可惜。才又忽然记起昨天发生的那一幕幕一桩桩的事情,惶惶的,痛定思痛,内心暗涌突袭,只是仍旧那样的无望和辛苦。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了吗? 先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回来时,有黄粱在那里等她,给她带来了早餐。她大概有好多餐没有吃了吧。那些馒头像石头一样的坚硬,一块一块的咽到喉咙里,需要喝大量的水才能将它们冲到胃里。饱是饱了。吃饱了的人不像饥饿着的人那样容易消沉绝望,但她也还是积极不起来。 黄粱才又安慰了尹如烟一阵,接着两人一起出了病房,往太平间赶去,一路无话。到了那里,赵姨和尹爱萍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这样一个阳光灼灼的夏天,陡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很无奈和难过,脸上均是忧戚的表情。 尹建民还没有回家。他是在黑龙江插队的,距离这里也有几千里的路途。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他已经不想回来了,之前他也就和尹如烟,几年都没有回过一次家。且除了开始那一阵子时间偶尔还会写信回来以外,后来的时间算是彻底隔绝了,杳无音训。死了父亲这样的大事都不回家,真是白养了他那么大。“当是养了只狗,也还会有情意讲的。”赵姨显然对她的儿子不归表示强烈的愤慨,但暗中还是希望他能在最后的时间能够出现,在出殡前,在火化时,或者干脆能寄封信回来表示吊唁。 父亲的遗体火化了。尹如烟看着漫天的烟尘俞走俞远,空气中迅速空白,然后是湛蓝的苍穹。日影窈窕,白的刺眼。有几只乌鸦飞过,发出哀惋的鸣叫。然后天空依旧很蓝,像一块蓝色的镜子,透明而清澈,高远又深邃。没有尽头,无边无际。她知道父亲已经走远了。 低头是殡仪馆外大树下的一片浓荫,有扶疏的光点摇曳,只觉得很冷,那样的大毒日头下,她是连冷暖也不能自知了。听见远处有人声的喧哗,细碎而低沉的声音,完全和她没有关系的,可不知怎的,她听着听着,鼻子就酸了,身体湿润,像蓄满了水,要溢出来。年长日久,悲喜往事,这个世界已经堕落了。 第二十八章奔丧(下) 第二十八章奔丧(下) 几度的晨昏朝夕,几度的沧桑沉浮,她觉得未来一片漆黑。 父亲的重量都装在了盒子里,在通往墓地的路上,尹如烟抱着那样一个盒子,心里安宁而祥和,平稳而清淡。一如很小的时候,她躺在父亲的怀里听着他吹笛子。记得那悠扬的笛声漫漫飘荡开来。然后是外婆门前的泡桐树投下的影子,几片绿叶被风吹落,飘到他们的跟前。一曲终了,她亦可以安心地睡着。 然后被父亲叫醒,至今记忆犹新。父亲不厌其烦地教她念古诗,什么大李杜小李杜,她是一个也听不懂,只是咿咿呀呀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念。等到大李子小肚子都念完了,然后才见父亲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两颗糖来给她作为奖赏。她亦在这时才会感谢那些个李子肚子。落木萧萧和山寺桃花一一过去,什么也不再。 坟墓在近郊处的墓园里。由于近年来一直闹革命,没有人守墓,墓愿一片荒芜,野草和灌木纵横,道路依稀,几棵古松伫立在门庭边,很是萧瑟凄皇。 几把黄土就把父亲掩埋了。送葬的人也不多,差不多就是尹家的几个亲属,赵姨,黄粱,尹爱萍和尹如烟。形式也不华丽,反倒有些落魄。亡者生前的故友不多,没有几个人为他哭葬。黄粱的一个孩子因为眼前的庄严氛围吓坏了,才哭了起来。 尹如烟跪在墓地里,把一刀一刀的冥钱伸到火堆里,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一张会因为没有烧着而使父亲收不到。痛苦她是不知道的,哀莫大于心死,在这样的时刻,她反而能够平静下来。火光把她熏的满脸汗水,但因为日头也大,两下子就蒸干了,接着又是新一轮的汗水冒出来。 最后,纸也烧完了。 第88章 多年积聚起来的爱恨就这样一点一点化为灰烬,但到了那边,也许他一样还是看不见。 时间会一天天的过去,会忘记的还是会忘记,不会忘记也会慢慢的忘记。送葬的人各自回家,父亲将独自眠卧在这个荒郊野岭上。今后的日子里,他又是怎么样的孤独孑然,怎么样的望穿悲凉和绝望。风朝雨夕,谁能和他共度。 人都走尽了。尹如烟还是不走。她要和父亲在一起度过第一个黑夜。她不能就这样走了,丢下他。夜幕渐渐降临,四周有了虫鸟低吟浅唱。一个人跪在那里,听凭时间遁入空寂,慢慢埋没于黑暗的荒野之中。 夜空里有稀疏的星辰,在茫茫的黑暗长河里游离,显得那样的荒凉和寂静。须臾的光景,人还活着,热情已死。深邃而邈远的人间,万物皆废。 是半夜的时候,尹如烟又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那种弥留时候的眼神一直停泊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眼神,教她难忘记。是爸爸回来看她了吗?这样孤零零地在他坟前,他怎么忍心呢。 她忽然忍不住想上前去责备他,为什么要离开她,丢下她一个人,遗世独立。 可是就在这时,她却发现他走了,再也看不见他了。她想要重复刚才的场景,却再也不能够了。她亦只能空对着这漆黑的夜,荒凉而无助,多少年的爱恨交织,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她哭诉道,“你给了我生命,却没有给我感情。你给了我吃,却没有给我温暖。你给了我穿,却没有给我体贴。你给了我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给我。你的一生欠我太多太多,还没有来得及偿还就这么走了。你丢下我,要我以后去依靠谁指望谁,爱谁恨谁。 “你本不该创造我,既然创造了我,你就不该不管我。我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那样的声嘶力竭。午夜时间,这样的声音流落在荒园里,听来是那样的凄楚悲怆。只是没有人去听见。没有人听见。 “好了,如烟,我们回去吧。你已经在这里过了一夜了。荒郊野外的,多么不安全。”第二天一早,黄粱便上墓地里来找尹如烟。见她正枕着墓碑前的一块阶梯睡着了。晨曦打在她的脸上。黄粱把她唤醒,要她回家去。 “不,我不能走,我也没有家,我的家就在这里。我要陪着爸爸。我走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该有多么的寂寞。”尹如烟微弱地说道。她再一次跪到墓碑前,给父亲擦拭碑上的灰尘。 “你怎么就这样固执呢。如烟,真正孤苦伶仃的人是你。你一直都活在父亲的阴影里,一次又一次的伤心难过。你一直都不愿意承担现实给你的磨砺和考验。你一味地自欺,选择逃避,把幻想当成现实,所以,你也一直得不到解脱。”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正该是你清醒的时候了。可是你,却依旧执迷不悟,仍然编织着自己虚伪的梦幻,永远在自我欺骗的世界里不愿意醒来。你这样的害自己,这样的折磨自己的身心。为什么呢,你又何苦呢?”黄粱很是恳切地劝慰着,“如烟,你昏睡了那么多年,真的该醒醒了。” 尹如烟却依旧跪立在父亲的坟前不起。她喃喃地说道,“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这些。我也不愿意听见。我从来都是孤苦的人,从小被人遗弃,没有自尊,所以也没有自爱。我的处境你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就像当初,我们曾经在一起,但你也没有懂得我,而我也没有选择你。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注定分崩离析,各走各的路。” “可是如烟,你不要忘记了,我是救治你的医生。我曾经为了救你,花费了大半的心血。虽然结果也是失败。但我是真的想要帮助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有那么一个角落为你而留着。为你担心,为你牵挂,为你难过,为你痛苦。你该懂得我的苦心才是。” “我一直盼望着你好。不错,你是从小被人遗忘,没有母亲,也没有父爱,有的只是无尽的渴望和幻想。也就是因为这样,你病的这样的重。但是,如今你的父亲走了,你再怎么渴望与幻想也都没有用了。你该看清楚,他现在就躺在你的面前,成了灰烬。你的幻想应该破灭了。我想只要你放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你会慢慢好起来。你应该学着遗忘他,走出阴影,重生一次。” “我们的一生都是一样的伤痕累累,一样的可怜无助。没有哪一个人的生命是没有缺憾的。我们天生残缺,或没有胳膊,或没有光明,或没有言语,或没有亲人。难道就因为这样,我们就能有借口一辈子活在阴影里,期望着期望不到的东西,就能整天沉浸在那些残缺的胳膊眼睛亲人里吗?如烟,我们必须承认生命中的残缺。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负重若轻,可以坦然,没有后悔。” “你应该爱的人是你自己,而不是你那已经去世的父亲。这个,你一定要记住。”黄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最后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他蹲下来,与尹如烟并肩,在岳父坟前上了一柱香。烟雾袅袅,远远飘散。那样的年月,什么东西都是无所谓得失。 尹如烟怔怔地听着黄粱的话,似乎了然。她在父亲坟前嗑了三个头,才起身往回走。近郊的公共汽车里空空的。两人上去,各自位于一边坐着。没有话,静静的,看着沿途的风景。途中有一片松树林,高大的松树枝叶葳蕤。周围是经过一夜呼吸作用散发出来的氤氲二氧化碳。在晨曦的照射下,光线更是浑浊不清。 一切都是那样的突然,几天前还是好好的,忽然就什么都改变了。尹如烟沉湎在丧父之痛中,对什么都不上心。 也是因为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家里的人也显得很不适应。尹爱萍也搬回了娘家来住。父亲去世,母亲又过于悲痛,剩下一个未出嫁的姐姐,更是不省人事,她搬回来,一来也是帮着母亲打点家里的大小事情,尽点微薄的肖心,当作对父亲的凭吊,二来也是劝慰家人,大家住在一起,还能建筑起一些热闹的气氛,不至于太冷清。 闲时,赵姨便和大家讲述起故人的生平事迹来,也是肩带着对逝者的缅怀。几个人围坐在客厅里,赵姨手里抱着外孙,娓娓道来。尹如烟本来是不喜欢参合在里面的,但因为是和父亲有关,也免不了坐于一旁,静静聆听着。 “第一次和你们的父亲见面,是个风和日丽的春天。那时候,社会正处于动荡之中。但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富家少爷小姐来讲,也依旧是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一样的吃喝玩乐,不问世事,蔷薇蔷薇处处开。” “那时候上流社会的小姐们也都不大讲什么道家规矩,也是同男人一样,喜欢到外面逛,打发无聊的时间。除此,也还有想找寻终生伴侣的想法在里面。且家里面也是不反对的,只要找的是个门当户对的,也就随自己女儿的意愿了。只等着人上门来提亲。” “也是那样的条件下,我遇见了你们的父亲。那时候,他刚才国外留学回来不久,正在自己家里的工厂当班,以准备继承家里传下来的事业。因为我有一个表姐也是你父亲一个同学的女朋友,她便给我和你的父亲做了介绍。是在一个舞厅里,大家一起坐着喝酒说话,然后就是跳舞。也是有意的,表姐竟撮合着我和你们父亲伴舞。” “你们父亲年轻的时候真的很漂亮,在我所见过的男人里,他可以算是最好看的一个了。在和他跳舞的时间里,我们就这样开始认识。后来表姐干脆就让我们单独相处,丢下我们两个人在舞厅里自己先走了。” “只是你们的父亲是那样一个冷漠的人,总是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后来我问了那个表姐,听她告诉我说他是天生的那样的性格,且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原来他早有一个相好的人,也就是如烟的母亲。她和如烟的母亲好过一阵子就不欢而散了,记得当时听说到的情形是如烟的母亲对你们父亲的冷漠很不满,还打了你父亲一顿最后赌气消失了。或许也是因为如烟的母亲卜辞而别,更是增加了他的那样的寡淡的性情。终日郁郁少欢,不见笑容。不过我虽然知道了如烟母亲和他之间的事,却也没有怨恨和离开他,因为他不是那种会让人怨恨的人,反而是会让人忍不住要怜惜和爱慕的那种人。所以我和你们父亲也能最终生活在了一起。” “他也知道我对他的容忍和谦让,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他。却也不以为意。后来,他向我求婚,我几乎也是喜极而泣,才也没有犹豫地答应了他。也是不敢相信,从认识到求婚,不过只有半年的时间。” “然而,他虽然向我求婚了,且我也接受了他的请求,却不见他有任何的高兴。但我也知道他是那样的一种性格,并没有责怪他。其实,从我遇到他到现在,我又何尝怪过他呢。记得他到我父亲家提亲以后,才也说了些好话,与我的父母见过了面。接着就是和他一起照相合影。那时他有一个国外的同学会照相,且又恰好来了中国,便是让他给我们照的。” 说着,赵姨便又到房间里翻出一个小箱子里装的一叠相片,约有七八张,每张后面都写日期和地点。`照片上有一对男女在公园的角落里,小路边,树底下,凉亭里,石桌边,两相依傍。女的穿着滚边的花旗袍,留着长头发,额前还梳着轻佻的刘海。男的呢,则身穿一身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庄严而肃穆,脸上是一片漠然的表情,且眉宇间似有很深的忧郁。 第89章 却是方正的脸庞,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双眸深邃,嘴角下勾,像天边的下弦月,整个脸配着精干而健壮的身躯,显得那样英武威严,确实是过分英俊。 尹如烟看着这些照片,竟有些心痛,想到那些花样年华,来去匆忙,如搁浅在水中的倒影,茫然无辜,不能久留,亦是不可多得。 赵姨继续说道,“还记得那时侯,漫天的海棠花飞舞,蜂碟涌动,阳光明媚可人。正是春天百花齐放的季节。那个给我们照相的外国人还用半生不熟的汉语说我们两个真的很有夫妻相,日后一定能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我的心里听了当然是万分的喜悦,想生平能够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度过人生,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了。” 说到和自己的丈夫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赵姨的脸色变的和蔼而欢跃。事隔多年,提起当初,她仍旧如一个天真的少女。亦是回味在当年的情景里,什么都没有过去,什么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是三月暮,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天地都是那样的可爱和清醇。 然而,毕竟只是短暂的回忆,赵姨才又跌回到现在,黯然神伤。那样的日子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留下隐忍和无奈。谁会知道呢?花好月圆的日子已经破碎,沧海都成了桑田,她也已经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多少也不大好在晚辈面前流露太多对自己爱人的念念不忘。刚才对丈夫一往情深的样子,在他们看来也该是很不为意的吧。 “是他说的,他其实并不喜欢我,他也不敢保证以后是否会喜欢,但他许了我一个现世安稳。他亦感谢我收留了他,而我知道,但也没有点破,他不过是个外表坚强内心孱弱的幼童。有时我见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墙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站上一两个小时。他是那样的忧伤失落。虽然他的人在我这里,可是他的心已经不知道流离到哪里去了。” “然后还经常听见他吹奏笛子,都是忧伤而悲戚的曲子。在他的心里,一定是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吧。我一直想要走进他的世界,可他却一直紧锁着那道门,甚至连边也不让我靠近。那时我真的很恨如烟的母亲,想想如果她在他的身边的话,结果也许会好的多。至少我知道你们父亲是真心喜欢过那样一个女人的,如果有她们两个人在一起生活,那么你们父亲的清淡冷漠的性格也就能收敛一些。看着他那样伤心失意的样子,我的心里真的很难受。” 赵姨低声诉说着,她的眼角掠过几抹忧伤。有外孙女摸着她的脸,觉得有些凉,忙把自己的嘴对着赵姨的脸上吹了吹。 “我也知道,你们父亲对你们也很冷淡。所以建民这个孩子才会连自己父亲去世也不回家来。但是你们,如烟,爱萍,你们应该原谅你们的父亲。他的性格是那样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其实他活了一辈子也过的很辛苦。结婚不久,你们的爷爷奶奶就相继去世了,你们父亲早早地就承担了家里的责任。然后是解放以后,我们家也过的不太平,他是处处都要看人家的脸色,处处受累。又是虚于应酬,经常是忙不过来,有时很晚都还在外面且回来时候,倒在床上就睡着了。睡觉也睡不塌实,常常是破晓时候就要起床,听见他悉悉嗦嗦地穿衣,一大早出去。后来工厂被国家收买了他才好了些,但晚上睡觉仍旧听到他展转无眠,叹息声接踵而来。偶尔翻身,觉着他那边的床单都被汗湿了。他有那么多的忧虑,却从来都不对自己的亲人讲,什么都是一个人承担着。你们不知道,他做梦的时候经常说梦话,一个人自言自语的。他是那样一个不懂得和人交流的人,什么事物都只是靠自己一个人来排解。直到他得了那个病,也还不愿意告诉别人,怕我们为他担忧。” 当说到自己丈夫的病时,赵姨忽然哽咽了,掩面无语。 然后外面的天色也暗了,一炉子的夜色压进屋里来,只见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各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徜徉于孤寂的海洋里,没有说话。直到孩子们的哭声把他们惊醒过来。不由地想,什么东西都是会改变的。 这一夜,尹如烟睡的很不塌实,睡到半夜时候,听见有人在唤她。她睁开眼睛,看见父亲就在自己的对面,正朝着自己挥手。她也叫了他一声,才见他走过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笑着望着自己。 尹如烟和父亲说了些话,说着说着就难过起来。因为根本上,那是她的幻觉。父亲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她对面的,只是一帘西风,夜色朦胧,倒影着从前的回忆而已。 她才又起身来到院子里,在微弱的星光下徘徊着,“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她一遍又一遍地背诵着苏轼的这一首词,越是心疼难平。 几次回首探望,却见空空庭院,满庭芬芳,并无人影。是那样的孤苦无依。 然后又靠在书房外的窗户上,里面什么也没有,黑黑的,一再地想要遗忘于世,结果却只是徒劳。在她的身上,那个幼年的记忆成了她一生的惦念。 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几乎没有一刻不是在回忆那些伤心的往事。丧父的阴影给她造成了太大的影响。也是想要摆脱,才毅然决定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回到乡下去。便在头一天黄昏,到父亲墓前拜了拜,说了些疯话,接着回家收拾好东西,第二天就走了。 赵姨见家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且黄粱一家又一直请她去那边住,大家一起好有个照应。赵姨便也搬到了尹爱萍那里。从此,尹家的花园洋房一度荒芜,草木枯败,无人管理,不到一个月间,整个房子都已经不成样子了。才有革命委员会的人见这里安静且幽雅,便与黄粱商量,要借用这幢房子,用作革命办公的办公楼。说是借用,以后会还给尹家,但实际上已经是被征收掉了。 第二十九章收养(上) 第二十九章收养(上) 第二十九章收养 又下起了雨,农忙过后的天空总是一片乌云和阴霾,加之台风肆虐,时有暴雨侵袭,洛南村地处丘陵山地,更是湿润多雨。每到这样的时候,山里一片朦胧,村庄和田野均沉陷于雨雾之中。天地苍茫哽咽。 有人家的孩子生病了,来到集体户看病。因为这里有一个叫阿雅的知青,年前到县卫生院学习了几个月,回来后作了赤脚医生。平常有人家发烧感冒的,都赶来她这里看病,也是参加了医疗合作,每个大队都有这样一个知青赤脚医生的。给打两针,开两剂药,两天也就好了。 开门的是尹如烟,此刻,她的样子很是吓人。太消瘦了,整个人只剩下皮包骨头。一根长长的辫子也多日未洗,沾满了油烟灰尘,衣服上亦有许多污渍。且她看人的时候,满目的苍茫和落寞,怔怔的,让人见了十分恐惧。 “阿雅,阿雅医生在吗?”来人抱着一个幼儿,一边不自觉的往旁边拐,还捂着鼻子,可能是想怎么会有这样不爱卫生的人呢。 尹如烟看出了那个妇人是来找阿雅看病的,才有气无力地往前面一指说在里面。然后自己也斜斜地在门槛上坐了下来。她是那样的瘦,已经支撑不起自己的身体,所以要经常坐着或靠着。 来人也不管多看尹如烟一眼,便悄然进去了。又怕斗笠撞到尹如烟,连斗笠也是斜着进去的。还可能在想,这个尹如烟是怎么了,给人开了门,自己却还坐着淋雨。在她那里,她是有些自责的,毕竟是自己让她来开门的。 “呵,这个如烟也真的很怪啊,给我们开了门,自己却站在雨里,愣愣的。”那个妇人进来就和阿雅说起尹如烟来。 阿雅听说后,忙在屋角取了两个斗笠去给尹如烟送去。自从尹如烟上次回了一次家,就见她一直那样昏昏沉沉的,整个人都变了。有时和她说话,她也听不见,还兀自发笑。有时又见她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的。有时是遇到一个人,尤其是男人,总是一双眼睛盯着人家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什么意思呢,然后常常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的。自己的卫生也不讲了,衣服长久不换洗,头也不梳且吃饭时还经常把饭掉到身上。也不知道饥饱,常常整天不吃饭,只喝些水,还莫名奇妙地自怨自艾。还经常认错人,有一次诗人来向她们借东西,她还以为人家是卢若非,要过一会儿告诉她,才会醒过来。 无庸置疑,在阿雅以及周围人的眼里,尹如烟已经成了个痴子了。且因为她那样的缘故,也不能让她上工。她对干活总是心不在焉的,且频频出差错,把稻秧当成稗子,或把稗子当成稻秧种到田里,且人家纠正她的错误的时候,她还说别人在阻止她种田。看来有时,她不但记忆有问题,连辨别能力都大大减退了。 阿雅也为尹如烟担心,想她挣不到工分以后该怎么养活自己啊。固然阿雅现在是可以帮助她,但以后呢,以后怎么办。阿雅才又找到大队长商量着,问尹如烟是不是可以病退回城。她那个样子实在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队长却告诉她说尹如烟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她上次回家去,正是因为父亲去世她奔丧回去的。且也是和她家里联络了,但联络不上。彼时,尹如烟的家亦不存在了。 是以阿雅日夜为尹如烟操心,像带小孩子似的,给她作饭洗衣。好在尹如烟虽然经常不清楚,但有时还是清醒的。阿雅才想尹如烟的智力并没有受到损伤,也许是因为一下子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的缘故。 第90章 阿雅得空便细心开导她,在她清醒的时候告诉她一些做人的道理。接着还逗趣她,让她回想着一些开心的事情。 夜晚的山村,格外的凉,窗外还下着雨,淅沥有声。阿雅见尹如烟又坐在床头发呆。才靠前去和她说话。这时的尹如烟好像是清晰的,说话也不全是疯话,偶尔还能聊几句。 “如烟,来,我来帮你梳头。”阿雅拿着梳子走近去,就坐在尹如烟的身边。尹如烟倒也不拒绝,顺从的由着阿雅理弄自己的头发。阿雅先用水把她的头发擦洗了一遍,才静静地梳着。 “小时候,我总是为梳头的事而烦恼,”阿雅一边梳一边说,“也是因为没有母亲的缘故,没有人教我这些。后来我就让我哥哥阿穆帮我梳。但他毕竟是个男孩子,也不怎么懂的,有时他用力梳下去,疼的我的眼泪都出来了,眼看就要和阿穆反目成仇。阿穆才向我讨饶,一脸愧疚的样子。最后他便说,‘谁让你们女孩子一定要留长头发呢,比如我们男孩子就没有梳头发的烦恼,不如你也把头发剪了,就不用梳了。’然后我果然就让我爹爹给我把头发剪了,别的小孩子都笑我说我像男孩,我也没有异议,也就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男孩子。” “好在我小时侯是和我外婆在一起住的,她会帮我梳头,也不疼,还经常在我头上扎两只小辫子。”尹如烟见阿雅说起她小时侯的事,才也有些兴味地回说道。那样是两种不一样的历练,只有亲身体会,才能知道其中的感受。 人生也正是这样,没有一样的道理。 “阿雅,我现在很迷惑,有时我想,我们这样盲目地活着,意义何在。目睹一场场变故,直到自己也不在了。为什么,我们的生命有多么的不值。” “这不是什么值不值的事情,生存是不要考虑价值和意义的。我们的活,就是一种就是一种无条件的接受。我们无条件地出生,无条件地到各自父母的家里,然后无条件地接受各种各样的缺失,父母的离去,贫穷,灾难,痛苦,打击,挫折。最后我们还要无条件接受自己的死亡。” “有一个冬天,大雪席卷了我们生活的那个牧区。我们全家人都被隔绝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父亲出门去牧场里喂羊去了。天那么的冷,且不久就黑了。我和哥哥围坐在炉火边等待父亲的回来。从傍晚开始一直等到天黑。我们轮流到蒙古包前查望父亲是否正在路上骑着马回来了。一直没有,天地间只有皑皑的白雪和漫天的狂风。雪光刺的眼睛都疼了,也不敢多看,怕得上雪盲,可又总是要望。父亲的身影是否出现了啊。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啊。是半夜的时候,我和阿穆偎依在炉火边,不停地往火堆里加牛羊粪便维持屋里的温暖。虽然很困,却睡不着。后来听见外面哒哒的马蹄声,以为是父亲回来了,我和阿穆忙提着马灯出门迎接。但来的却不是父亲,而是离我们不远处住着的邻居卡他尔,他急急地告诉我们,带给我们的却是不幸的消息。是父亲的马在路途上遭遇了大风雪的袭击,人和马一起跌倒,再没有起来了。卡他尔也是途经的时候发现了父亲的那匹马,接着跟上去,看见倒在地上的父亲,父亲已经没有了——” “父亲就真的没有再回来过了。那一夜,我和阿穆一起成了孤儿。是那样的突然,早上还在一起喝羊奶吃团糕,晚上却不能再见面了。死亡是那样平常的一件事,好像吃饭睡觉一样,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如烟,我们都知道我们自己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世界,是不是现在就要否定生命的意义呢。那么我们当初为什么还要出生。死亡并不是目的,而是一个过程与经历,没有人能例外的。父亲走了,我们还在,我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和阿穆亲手安葬了父亲,父亲的坟墓就在我们家蒙古包后面的一块空地上,不远,实际上还是与我们朝夕相处。我们吃饭前会到父亲坟前叫唤他一声,叫他和我们一起吃饭,睡觉前到他坟前问候一声,叫他记得盖好被子别着凉了。就和平时一样,并没有过分的悲伤。因为怎么悲伤也已经于事无补,悲伤只会磨损我们的力气,让我们过在的衰老,使我们绝望。” 阿雅就此与尹如烟诉说起自己的经历,也是感同身受,往往是这样,才更能体惜别人和自己的痛苦,皆而化悲痛为力量,得到心灵上的共鸣。 是那样的平淡,每一个人都必须承担一定的重量,然后能改。体肤经骨身心被锻造,接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概莫能免。 咚咚。有人敲门,接着门嘎吱一声,一个男知青去开了门,问那人有什么事情。对方的回声很小,隔着雨听不见。才又听那个男知青朝楼上的女知青宿舍喊了一声,“阿雅,有人找。”正猜测着这样下雨的时候会有谁来知青集体户做什么事。 阿雅放下梳子,和尹如烟打了声招呼就赶着下楼去了。原来是卢若非找阿雅。前些天卢老太太病倒了,且身体一直不舒服,加上阴雨天气,现在竟一病不起,连晚饭也没有吃,就睡着喊头疼。卢若非才赶着过来叫阿雅去看看。阿雅忙又收拾好医用品,背着医箱子出去了。 正是下雨天气,路上泥坑里积满了水。阿雅就这样跟着卢若非,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路上。因为手电很微弱,彼此都不知道踩中了多少个泥坑,溅的满身的泥水。两人都是十分的拘谨。本来是人多好一点,单单只有两个人,言语就像是生了锈一样,钝钝的,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这雨真的是很讨厌。”有人开始寒暄起来,也是带着试探的意味,声音不大,字句也推推挤挤的说的很仓促,且又害怕对方没有听见,才又加了一句,“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然后又是对方抢在这句话之前说了,“是啊,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听着两人的话倒像重叠在了一起,声音就一下子加了倍,显得格外的洪亮。这样的异口同声倒是两人始未料及的,才不觉羞涩地笑了起来。这一笑倒把拘谨笑掉了一半,气氛也融洽了许多。 找了个话题,也是大队上的人常说的,说的是尹如烟,好像是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似的,都猜测着出了什么事,很是惊诧。所以卢若非会说起这个事也是无可厚非的。阿雅才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跟卢若非说了。当然她也是知道卢若非是那样可靠的人,不会去到处乱传播。 “这么说如烟姐是因为没有了父亲才变成这样子的,可见别人的传言是信不得的,还说她是被什么人怎么样了呢。”接着卢若非又说,“她倒是个可怜的人,没父没母的,以后该怎么办啊。如果她以后再不好起来,可见是个大问题了。”那样叹息一阵,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样。 阿雅自然也早考虑到了这一点,但听了卢若非那样担心尹如烟的样子,心里也有些痒痒的。女人的心再是宽广,也免不了有狭窄的时候。才说,“天下没有父母的人又不止她一个。怎么就见得只有她一个人可怜。难道我就不可怜,我也没有父母啊。” “但你和她是不同的,”卢若非并没有听出阿雅的口气有点怪异,依旧说道,“你们原本是两种不同的人,你乐观活泼,从来不多愁多感,即使有再难过的事,几天也就好了。而她不一样,她始终没有你那样的阔达,她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所以她也显见的比你可怜。” 听了这个,阿雅不禁扑哧一笑,想不到卢若非这样一个浑人倒记得她的好处,虽然未必十分的准确,但说的也还可以,可见他的心里还是有她的,也就忘记了刚才的嫌隙,又回到尹如烟身上来,“是啊,我也为她那样子的行为感到难过。她一味的自我放弃,长久下去,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东西。” 两人只顾着说话,说着说着就到了卢家。厢房里的灯亮着,显然是在等待他们来。卢若非带阿雅进了房间。在一旁守侯着的卢大妈和卢芷非见阿雅来了,都转身让出一个位置来。卢大妈还又出去给阿雅端来一张凳子来,且说了些问候的话。 那个卢老太太见到阿雅,眼睛一下子亮堂了起来,躺在床上还想着挣扎站起身来,被阿雅劝住了,让她不要动,只开口。阿雅用手电查看了一下老太太的咽喉,又摸了摸老太太的头,用听诊器按在老人的胸前量了量,再问了些哪里不舒服的话,才知道老人是染了风寒。也是年迈的人最可怕得这样的病了。阿雅面色忧郁,给老太太打了两针,又开了药,嘱咐了卢家人要注意哪些事项。言下也是很紧张的。 还想起以前的日子,那时阿雅和尹如烟一起寄住在卢家的这边的厢房里。卢家人对她们也都很好,且更是有一种情愫在心底滋生。可是转眼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卢家的人对她也还是那样的客气,她当然也是没有疑惧的,只是最近听了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又不得不小心起来,是处于慎重,也是一种尊重。阿雅给卢老太太看完病,也没有久留,才就挎上医箱子出去了。 一连几天,阿雅都奔波于集体户与卢家之间。平常的人染了个风寒吃两剂药也就作数了,可偏偏现在阴雨连绵加上卢老太太又是上了年纪的,这病也就变的棘手了。几天过去,卢老太太好是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一时阿雅和卢家人都慌了手脚,反倒是老太太自己来安慰大家,说是天命难为,她这一辈子虽然有许多的坎坷,但总的算来,还是太平无事,本来她是一个没有儿女的人,现在能活到这个岁数,也已经很知足了,大家也不用为她的病再费什么钱了。 第91章 又说她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里的人,从卢校长算起,一直说到孙女卢芷非。其中说到卢若非的时候,也不知道她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竟把阿雅当成了自己的孙媳妇。阿雅听了后,心里欢喜,但脸上却不由自主的红了,拗过头去,假装没有听见。惟有那个卢若非见阿雅脸红,忙纠正了她的错误看法,说他和阿雅还不是——还不是什么,也没有说完。且这个还不是包含了很多层的意思。阿雅的心更是跳动的不行。 卢老太太兀自说着自己的话,并不停下。后来卢校长又请来了一个资深的老中医给老太太看病,也说没有用了。最后老太太寿终正寝,撒手离开。村子里的唢呐手聒噪了一阵,办完一场白喜事。一切如故。 村子里的小学自复课以来就一直缺少像样的教师,且临近开学,学生又多了许多。也是按上级的指示,卢校长准备在知青里挑一个知青去当临时教师。阿雅是个赤脚医生,已经身负重职,首先被排除,接着还有尹如烟,诗人,周忧和另外三名男知青。其时,男知青有的已经有事做,有的德行不大好,也被校长排除了,剩下的只有尹如烟才算正点。尹如烟自己也愿意教书,但问题却是她的行为不让人放心。尹如烟和阿雅都执意着,卢校长也没有办法,答应要事先考验她一下。 尹如烟毕竟是上过大学的人,知识层次再低些,教小学生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何况她平时又是个极爱读书的人,楼里就悄悄藏了许多的书。且最近又在阿雅的一遍遍的利诱劝导下,情绪已趋于稳定。最后测试通过,尹如烟被通知在秋季开学的时候到洛南大队村小教书。每日计一日工分,且月后还有国家发的一点工资。 正是九月初秋,天高云淡,芦苇花结了,树叶刚刚泛黄。尹如烟备好了课,正给学生们讲课。她教的是小学三四两个年级的语文课。那时侯,由于村里的学生有限,通常就是两个年级合成一个班,大家同在一个教室上课。也是把一节课分成两部分来上,前半节课先让四年级的学生预习课文同时给三年级的学生讲课,后半节课则让三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同时再给四年级的学生上课。一开始,这在尹如烟看来是十分不好上的,一边要给这边上课,一边又又给另一边的学生解答问题,忙都忙不过来。 尹如烟当然也是知道这是学校的条件不好的缘故。就才又是那些教学设施,真的是很简陋,教室里除了一块小黑板和几章破旧的课桌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就是那些凳子,有的也是学生从自己家里搬来的,放学后还要搬回家里去。然后就是教室,也不能叫作教室,低矮昏暗,几抹从楼顶的透明琉璃瓦倾泻下来,惨淡的光芒落在房间里,人都不像人。 整个场面晦涩而压抑,唯一的气息就是学生朗朗的读书声,破地而出,打破那样寒碜的氛围,心情才因此而明亮起来。 周忆: 别来无恙。 前些日子又收到了你的来信,知道你现在所在的地址。只是因为我的情绪刚刚稳定,又忙于教学,没有赶急给你回信,这亦请你谅解。 父亲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知道我必须坚强,一如你时常叮嘱我的那样。如今,我已经渐渐接受了这样的缺失。而我的生活也因此改变了许多。 我现在一天的生活很有规律。早晨起来,窗外还有大雾弥漫旷野。依稀闻见山山菊花的清冽香味。匆匆作完早饭,与阿雅一同吃过,然后就又是上工的钟声从大队里传来。大队里的社员们开始下地干活了。阿雅在没有人来看病的时候也要去上工挣工分。此时留下我一个人,我把碗筷洗刷好,带上备课本去学校。到校时,学校的钟声也开始响起了。 学生们都很听话,等我到教室时,大家也都坐在座位上等我来上课。我一来,教室立刻安静下来。我教的是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语文,感觉也还不错。山里的孩子有着接近没心没肺的天真,虽然野气,却未染尘埃。你不见那些学生有多像在吃奶的幼儿,眼见我给他们一点点喂养着精神食粮,他们也如饥似渴的努力学习着。我才想,我的工作还是很有意义的,十年以后,他们或许会忘记教他们这些知识的人是谁,但是他们学到的东西毕竟潜移默化地被吸收了下来,像烙印一样烙在了心里。 也是基于要增长学生知识面的目的,我还打算给他们增加几门文艺方面的课程。山里的孩子其实也还是很渴望能像城里的孩子那样有生动的体艺课。我也不想他们在接受教育的时候会有这样的不公平感。 呵,说到这里,我忽然又想起当年还在读书时候的光景,觉得是那样久远的事情了。那时侯,我们也都还是那么无邪,菁菁校园,累累青春,一切像一场未完成的梦。只道当时是那样的平常,却又转瞬即逝,已经不再了。 才也记起当年的一些旧人旧事,记得你我在陈园里游玩的情景。你央着要为我画一幅画像,且对我那样的好,最后还是我辜负了你。想当初拒绝你的时候,你一定是很心痛的吧——你还说你会量力而行,可如今看来,大抵也是事与愿违。你没有忘记我,这是你的失败,更是我的不忍。只觉得欠你太多,等到今日想要补偿,却没有可能。多么可悲啊,我亦只能感恩于你。希望在我有生之年,我的双手可以承受住你那颗真心的重量。 天也渐渐凉了,外面又好像在刮西风,萧萧的黄叶里,知了沉睡。你们那里也应该变天了吧。可要记得加衣裳。如果有闲,我会给你织一件毛衣。请多多保重。下次再叙。 尹如烟 九月二十七号 第二十九章收养(下) 第二十九章收养(下) 阿雅从外面出诊回来,尹如烟就已经把信写好了,手边正还有一堆作业要批改,煤油灯时暗时亮的,望的眼睛也有些疼。阿雅一走进门,才又对尹如烟说起她在外面的经历来。 “真是怪事,经过木头岭的那条路口的时候,我忽然就听见有婴儿的啼哭声,走近时又没有了,等走远了,却有断断续续听见。这样的夜晚,真的很吓人的。“阿雅兀自说道。 “估计是哪家媳妇新养了个孩子,恰好被你听见了吧?” “那也不可能,我们大队里并没有见哪家媳妇有喜啊。如果是外村的,隔的那么远,怎么就听的见了。也许是我近来休息不好,老是神情恍惚的,估计是幻觉吧。” 尹如烟听她那样说,也就不多话。 然而到第二天去上学校的时候,才在木头岭的一个石矶下围着一群人,指手画脚的。尹如烟走近,才看到一个旧衣蔸里有睡着一个婴儿,婴儿旁边还有一袋子奶粉。事情已经明了了,这是寻常的一个弃婴事件。 旁边的人品头论足的,有的神情激昂,说着愤慨的话,也有的一言不发,只顾盯着婴儿看。才也有好事的人上前去解开衣蔸,发现那是个女婴。且女婴的神态安详,并不知道自己是被人遗弃了一样,仍旧安心地睡着觉。也是不懂人情冷暖,脸上十分的恬淡和寂静。 有人通知了大队支书,正一起赶来了。最后是支书暂时将孩子收管。但接着几天都没有人来认养,最后支书也没有办法,决定把女婴送到公社的派出所由那里的人来管,毕竟说到底,那个婴儿也不是洛南村人生养的。 “阿雅,不如我们来收养了那个孩子吧。”尹如烟思量已久,最后才和阿雅决定商议收养婴儿的事情。她知道这样很为难,才郑重其事的讲到。 “说来,那个婴儿也确实够可怜的,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了,如果再没有人养她,就要被送进孤儿院了,且又那么的小。”阿雅嗫嚅着,“可是如烟,我们收养她恐怕是不合适的。一来我们是来这里插队的,本身就是寄身他乡无依无靠的,二来我们的能力也有限,所挣的工分少一点就连我们自己也养不活了,怎么还能养她呢,三来我们都还没有出嫁,平白无故地收养这样一个孩子,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啊——” “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想过了,”尹如烟黯然地说道,“可是这些都只是暂时的,我们抚养她长大成人,也不过是像我们自己的成长一样。她还小,不会懂得什么被人抛弃的事。可是以后她总是会知道的。我见到她,就好像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样子。阿雅,我一直是个被人遗忘的孩子,何曾有人爱护过我,何曾有人关心过我。 “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另一个人也和我一样。那样的活真的是一种罪孽。而她自己又哪里犯了什么罪呢。没有亲人的一生,你来说说,”尹如烟依旧说道,“她会被毁灭,她会痛恨这个世界,她会伤心孤独一世,她会在黄昏落日里落泪,她会慢慢地绝望以至自暴自弃。而我们,我们曾经是那个拒绝收养她的人。我们如此残忍,眼看着一个新的生命走向毁灭和堕落。她也许不会怪我们,而我们也不用因为这个而自责,只为我们和她自始都是毫无干系的陌路人。可是阿雅,拯救一个人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们不是救世主,可我们是人,是有自知自觉,懂得冷暖,深谙世俗的人。而她也同样是人,她的父母不要她了,但她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就有活着的权利。我们不管她,就是一种对生命的剥夺。这也将是整个人类的耻辱。” 尹如烟说完,已经潸然泪下,只因为她自己也曾出落于艰难的世俗并为之付出一生的隐忍。阿雅亦不是没血没肉的人,其实内心也是早有打算。 第92章 只是有一层干扰。她如果收养了这个婴儿,那她和卢若非之间还能不能继续。 尹如烟也看出了阿雅的顾虑,只说由自己来做那个婴儿的母亲,只是希望阿雅能够接纳她们母女两个。阿雅自然是没有一点异词,也答应会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照顾她们两个。从此以后她也就是那个婴儿的亲阿姨,只要她阿雅有吃的,就不会让她们母女俩挨饿,只要有她阿雅有用的,就不会短了她们母女两个的。尹如烟自然是感激涕零。阿雅却受之不起。 尹如烟果然到支书那里领养那个女婴。大队支书虽然也担忧尹如烟是否能够照顾好那个幼儿。只见尹如烟主意已定,没有谁阻挡的了,也就同意了。且因为她是个单身,政府方面还答应给予一定的救助。另外还给孩子上了户口,尹如烟给孩子取名为怀恩,姓随自己。 从此,未婚女知青收养弃婴的事就传开了。且周围的人并没有任何的偏见,惟有宽宥,也就有人在背后默默地帮助着她。有个媳妇新养了个孩子,答应为其提供一部分奶水,有的则给尹如烟捎来自己孩子用过了且不再用的尿布和小孩子的衣服。等等。 尹如烟与尹怀恩相依为命,是那样的无悔。知道怀恩是她感情新的寄托与安放之人,上苍给她拯救怀恩的机会,同时也给了她拯救自己的机会。她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能够这样生活在一起,就是亲人。从此以后艰辛也好,幸福也好,尹怀恩都将是她至亲的人。 有了这个亲人,尹如烟才重新有了做人的乐趣。但是因为没有过养育孩子的经验,尹如烟难免力不从心,且加上忙于教学,只好上课的时间也背着怀恩。学生们知道尹老师收养了个孩子,也没有异言,反而有几个女生很是善解人意,课余的时间还帮着老师抱孩子,让尹如烟能缓一缓手。好在这个孩子也不认生,随便谁抱她都不反抗,吃了奶就能呼呼地睡一阵。 刚开始的时候,尹如烟确实很费心,婴儿有了大小便也不觉得,尿布换了又换,整个房间都冲彻着尿味。还是后来一步步积累了经验,知道什么时候给孩子掌尿,什么时候给孩子解便。随之渐渐能够缓和。可是接着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这个孩子很喜欢生病,整个晚上都见怀恩哭闹个不止,真正是伤了很多神,手忙脚乱的,弄的人白天也没有精神。好在阿雅是个医生,多少知道看一点病,知道这是因为孩子脱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免疫力差,所以容易生病,才经常给孩子打疫苗,周到的呵护着,才渐渐坚韧起来。 为了这个孩子,尹如烟还必须多挣工分,课余时候也和社员一起参加户外的劳动,也好补一些工分。早上很早起来到山上修草,下午放学后到后山上割大队鱼塘的鱼草。背着小怀恩,乐此不彼,到天黑了才回家给孩子冲奶粉,洗澡换尿布衣裳。有时阿雅会帮她作这些,但有时阿雅出诊去了,连饭也要尹如烟自己做。疲倦时只吃一些上午吃剩的冷饭冷菜,没有了饭时,则吃一些红薯干或泡开水饭将着盐吃些。也不觉得辛苦。 但有时为了给孩子买奶粉棉衣背篼之类的东西,还要经常从嘴巴上节约,经常连晚饭也不吃。阿雅便也和她一起度过,忍饥挨饿,真正含辛茹苦。 她们亦不觉得难过。只是偶尔有外人看见,知道两个女知青的生活艰苦,也会生出体恤之心。卢家人暗中就帮助过她们很多,卢大妈经常给尹如烟送来一些米糕红薯之类的食物,还有河英将先前自己孩子穿过的就衣服拿来给尹怀恩穿。大队里有轻松好挣工分的活,也被大队长安排给尹如烟课余的时间做。诸如此类,两人均视为莫大的恩惠与恩慈。 而尹如烟也知道,人若想要得到他人的慈悲,就必须首先对他人是慈悲的。尹怀恩渐渐长大,她将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别人扭转的,而她一样需要感激这尘世里的善心。 尹如烟还是和周忆保持书信来往。尹如烟把收养怀恩的事情告诉他,他惟有支持。且周忆还随即从自己工资里拿出大部分来寄给尹如烟母子。尹如烟对黄粱寄来的东西一概原封不动地退回,但对周忆寄来的东西,默默收下。 她在信中写道,“怀恩已经开始学着走路了,摔了很多次,每一次都不轻,可是她却懂得重新站起来并且没有眼泪。小小的人内心却如此的坚韧——你这次寄来的钱我已经收到了,比上次要多。我不知道你为了我们母女可以这样牺牲,但也请你自己千万要量力而行。我们现在过的还算平坦,不要担心太多。” 十几天后就又收到周忆的回信,信中写道,“前些天部队里放假,我到临近的市里走了一走,见到街上有卖玩艺的摊子,特意给怀恩选了两个,上面刻有我的名字,请查收——对于钱的事情,你不要顾虑。最近我又升值了,工资也随之涨了些,所以多寄了些来。或许你暂时不拮据,但你也可以少挣些工分了。又要带孩子,又要给学生上课,我怕你的身体会吃不消。至于我这边,因为我只有一个人,吃住又是军队里的,也不用那么多,你也不要担心我。” 尹如烟则又回信道,“玩具车子已经收到,怀恩对它很是喜欢。只是因为迷恋而有些沉溺。她又多长了两颗牙了,开始能吃饭了,不过因为时节的缘故,她又生了一次病——你那边听说有点乱,还太平吗?你还好吗?” 然后尹如烟隔了很久也没有收到回信。接着又写了一封。过后才盼来一封信,“我还好。可是其实我们再过几天就要打仗了,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假如,假如我再也写不了信给你了,你和怀恩都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如果她以后会问起周叔叔,你就说我去了远方——如烟,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无论我是生还是死,无论残疾还是完好。也请你不要辜负我,一定要好好的活着。”信的末尾还有几处暗黄的印渍,像是眼泪。尹如烟亦知道那眼泪是为她而流的。他那样爱她。 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两个月,又收到了周忆的信,尹如烟竟为此欣喜若狂。那些难眠的夜晚,那些不安的思念,已经过去。“如烟,呵,如烟,此时我正睡在帐篷里给你写信。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活着。虽然我已经废了左手,不过比起我那些死去的战友来,我已经算是万幸了。——明天他们就会把我送回军营,我的战争生涯也已经结束了。”不过百字的信,尹如烟竟念了好几遍,最后才读懂其中的意思。她的手颤抖个不停,头脑也热的发昏。信笺上有一棵干枯的野草,上面仿若还浸染着战地的硝烟和泥土。她知道那是平安的意思。废了左手,还有右手啊。这对于他们来说,只是苦难积成的百衲图里的一个犄角。 “知道你平安,剩过一切喜讯。我竟万分的感谢上苍对你我的眷顾,只觉得昔日的寝食难安能换回你的归来是那样的值得——你的左手有伤,可要注意保护好。一时阴雨天容易发作,不可轻易。我才又问了这里的老中医,且随阿雅到深山里挖草药。现在草药已经晒干了磨成了粉。把药瓶子寄来了。你和着水擦擦伤口的边缘,也许能有效果。”尹如烟在信中写道。 “谢谢你送来的药,我的伤已经开始好转。只是坐膀子失去了力气,不能太过用劲,从此就只能依靠右手了。军队给我安排好了生活,一切请你不要记挂。由于左手不灵,只能写这么多了。代我给怀恩问好。望安。”周忆说的虽然不足轻重,但尹如烟想来,还是觉得怅惘。因为怕影响周忆左手的康复,尹如烟只好搁浅了一段时间没有给他回信。且冥冥之中又盼望着周忆的来信,想得到他现在的消息。她亦知道这是迟到的盼望。毕竟许多年前,她还不是那么在乎他的。 下次和周忆通信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怀恩已经两岁多了,不知不觉,仿佛是一下子的事情。她开始咿呀学语,早晚不停地嚷着口水叫妈妈。你不知道她有多么淘气。阿雅每每逗她,她已经懂得反抗便嘟囔着和阿雅顶嘴,‘雅姨坏,雅姨坏’的,不知道谁教她这样说,竟是不肯吃亏。但也由于这样,我才想到她日后的处境。我如果结了婚,她必然要吃亏,弟弟妹妹会联合着欺负她,重蹈我的覆辙。但我如果不结婚,她亦没有爸爸。这对她来说,也是很残忍的。她将得知自己的事情,知道自己被亲生父母抛弃的事实。也许因此而陷入缺失父爱的阴影里爬不出来。我实在害怕她会走入歧途,自暴自弃。——” 第三十章责问(上) 第三十章责问(上) 第三十章责问 正是一九七四年的春暮夏初,尹如烟正在集体户的门槛上坐着。春天种的豆角很快有了收获,尹怀恩正同着她妈妈并坐这择豆角。一边择一边由尹如烟教尹怀恩唱着儿歌。歌声一紧一缓一高一低一浑一尖的,袅袅如烟,徐徐如风。母女俩正觉得有趣,忽然听见院外有人喊尹老师。一会儿就见那个唤她老师的学生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那人一身军装的打扮,巍然而走,只是有一条胳膊前后摇晃,似乎不听使唤。却是周忆。 “上面给我安排了住处,每月按时发放工资和抚恤金。一个人过的很腻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就来了你这里,一是为了看怀恩,二也是知道你过的很辛苦,想看看有什么地方我能帮的上忙的。”周忆解释着自己的来意。 尹如烟有一阵麻木,像立在寒风里许久然后仓促而陡然地走进温室里,一下子觉得难以承受那样的温暖。 第93章 过后才恢复过来,想周忆果然是用心良苦,单单听她说怕怀恩缺少父爱就愿意舍身前来,不远千里。 “妈妈,你不哭,不哭。”尹怀恩见尹如烟满目湿润,泪水涟涟,才嚷着要她不要哭。尹如烟则忙用衣袖揩干脸上的泪水。 “傻丫头,妈妈没有哭,”尹如烟低头说道,“我脸上的是汗水。来来,叫周叔叔,这是你的周叔叔啊。”尹如烟见尹怀恩怕见陌生人,正躲在她的裤脚后露出一个小脑袋。尹如烟拉她,她也不依。 “怀恩,她就是怀恩。”周忆蹲着身子,端详着尹怀恩。但见她圆圆的脸庞透着粉嫩的气息,眼睛明亮如珠,睫毛修长。她看着周忆的时候,那睫毛一闪一闪的。尹如烟才也蹲下来,在尹怀恩耳边细细说了些话。然后才见尹怀恩的脸上有了喜色,嗲声嗲气地唤着叔叔,接着便伸出一双稚嫩的小手,捧在一起。原来是向周忆讨要东西。 周忆的行李是刚才那个学生帮着提进来的。此时那个学生已经离开了。周忆只好自己上前去把包提过来,并打开,在里面取出一包东西,却是奶糖。他剥了一颗给尹怀恩,送到怀恩的口里。尹怀恩含过糖,才认定了眼前这个叔叔就是那个经常给她寄好东西的周叔叔,也就取消了疑虑,兀自上前去拉周忆的手。周忆便用右手一把把她抱起。 “都多大了,还抱啊。又该惯出坏毛病来了。”尹如烟虚张声势地嗔怪一翻,然后又说,“怀恩,你和叔叔交交,我给你们做饭去。”说着便起身提过周忆的行李进屋去了。当她出来,却见择好的豆角被周忆伙着尹怀恩端去洗了。她才忙追上去要自己来。 这时,阿雅赶去县里的卫生所再次接受更深的医疗知识。而原本同住在一起的几个男知青也都不在。有一个推荐去了读大学,有一个走后门回城去了,还有一个则被年前招工的招去县里的工厂做工去了。如今的集体户只剩下尹如烟和阿雅。尹如烟是有孩子回不了城,且阿雅则是因为她们母女俩而放弃了回城的机会。且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只好留在了洛南村继续做知青。 这样阿雅也不在家了,就只有尹如烟,尹怀恩和周忆三人在一起吃住。吃饭时,尹如烟才见他们这样多么像一个三口之家啊。 尹如烟给周忆安排了住处,就住在原先男知青住过的那个宿舍里。且她和周忆两人一起重新布置了一下房间,把房间弄的很有温暖的气息。就此,周忆算是在集体户住下了。 周忆说是来帮尹如烟的忙,但因为他的左手中过枪伤,行动不大方便,只能是做一些轻活。比如说烧水拣柴,下地摘蔬菜之类的。更多的时候,他是帮助尹如烟带孩子。尹如烟上课去了,周忆便带着尹怀恩到各处去玩耍。 彼时,他又重新拾掇起了过去的专业。他到县里打电话到自己的单位里,托人给他寄来笔纸颜料。他的绘画功底毕竟还在那里。 乡场村郭是很好的写生地,各处风景亮丽,兼为游乐。细细刻画,就成了一卷卷丹青。阡陌纵横的山野小路,嶙峋奇异的古老松柏,高低不平的田垄河川,破败失修的乡闾庙堂。一切又似乎回到了当年的情景。什么都过去了,又什么都没有过去。 周忆细心作画。尹怀恩就在一边坐着,口里含着糖,竟也十分有耐心。直到周忆将画笔放下,转身看望她的时候,她才会对自己的别遗忘撒娇不满。尹如烟对尹怀恩并不溺爱,反到是周忆时常地宠着尹怀恩。所以,下意识里,尹怀恩更喜欢和周叔叔在一起。 他们这样在野外画画,到吃午饭或黄昏的时候才回家,有时遇到下雨,连画也不要了让雨淋透。周忆直接提起画箱被着尹怀恩和画板就惶惶回家。尹如烟记挂他们,给他们送伞,却还没有出门就见他们俩个在雨中奔波回来。尹如烟有一阵发憷的时间。她刑是看见了幼年的自己。也是隔着茫茫的雨雾,时光悠悠,雨中的人已经分不清是谁和谁。她很诧异,难道这样的场景也可以再现与重复吗? 等他们到了她的面前,她才终于看清楚,那个小女孩不是自己,而是怀恩。尹怀恩是幸福的。尹如烟觉着那是对自己幼年时候缺失的一种补偿。 尹如烟仓皇地给他们拿出衣服来,才见他们却什么事情也没有的样子,正在屋檐下嬉戏。周忆因为尹怀恩的缘故,此时也成了个孩子。两人的笑声回荡在集体户里,早忘了自己的身上是否被雨淋湿了。 周忆也未免太宠着尹怀恩了。院角里种了一株丝瓜。碧绿的丝瓜藤爬在篱笆上,新开了几朵花,正是要结果的时候。有一次尹如烟听见尹怀恩和周忆在外边大声地笑,忙出屋子一看,原来周忆正让尹怀恩骑在自己的肩上伸手去摘丝瓜花,那样子好像那花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尹如烟气的直跺脚。 还有一次,尹如烟从学校回来,进门就见周忆和尹怀恩坐在一处面对着面。尹怀恩手里正拿着画笔极认真地在周忆的脸上画着什么。待走前去一看,连尹如烟自己也笑的合不拢嘴。只见周忆的脸上五彩斑斓的,像是戏台上的人物一样。尹如烟忙说尹怀恩不懂事,也连带批评周忆说他不该这样让她胡来。周忆则称尹怀恩还小。尹如烟则反唇驳斥,说小什么小,再过十几年都快嫁人了,到时看谁还敢娶她。她那样把十几年的时间说的和十几天似的,未免有些过分。 周忆就此朝来夕往地和尹如烟母女两个住在一起。在他们自己看来是没什么的,一切水到渠成。可在别人看来,尤其是多事者看来,有男人这样心甘情愿地帮助她们,莫不过是对尹如烟有意思的。且都知道尹如烟要想一个人带大尹怀恩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才就有好事者问尹如烟为什么不干脆结了婚算了,听说他还是个立了功的退伍军人呢,生活在一起生活也是富裕阔绰的,多好啊。尹如烟则说她和周忆两个人只是普通的朋友,并不考虑那样的事的。然后便闭口了。好事的人也就作罢。想这城里的人就是不一样,宁愿同居也不愿结婚。且又见他们过的还不错,也就不说什么了。 别人不说了,但和尹如烟同住在一起的阿雅却多次和尹如烟说的。此时,阿雅已经从县里回来了。她见周忆和尹如烟住在一起,对尹如烟和孩子是那样的体贴细致,便就经常撺掇着尹如烟和周忆结婚。说不过是那么一件事。 虽然如此,但在尹如烟和周忆来讲,还是难以逾越的。在周忆,他虽然对尹如烟一往情深,可内心却把这个当作心中的一个理想,且他是早就发过誓的,今生已经再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只要能和尹如烟这样在一起,有一日是一日,已经很是知足。在尹如烟,固然周忆是真心对自己,且是恩情浩荡,她也懂得珍惜,可她自认为对周忆没有十分的爱意,如果贸然地和他结了婚,对他来说,莫不过是巨大的欺骗。她不想骗他。 “你看周忆哥和怀恩在一起,多么像一对父女啊。”阿雅无意中当着周忆和尹如烟的面感慨。两人听了,都不由红了脸,且假装没有听见。然后周忆带着尹怀恩出去玩了。 “你如果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怀恩想想吧。如烟,怀恩是多么需要一个父亲的。”周忆走后,阿雅又对尹如烟说起。 “阿雅,你不知道,周忆对我的恩和爱,就算我穷尽一辈子也无法报答。可是我和他毕竟与你说的不同。我对他有友情,有恩情,甚至有亲情,但是就是没有爱情。我不能够让自己像他对我那样爱他。我也不想欺骗他。而他自己也是不想为难我。他一向知道,我如果和他生活,那么我必然会因为内心觉得对他有亏欠而不安。他也不想让我不安。他所考虑到的人,还是我啊。你说我能再伤他的心吗?”尹如烟说道。 阿雅从那以后也就不多说什么。从此集体户里面四个人生活着,倒很像一家人。周忆虽然受了伤挣不了工分,但是军队里头每月都有钱给他寄过来,粮油票一样不少,不但他自己的生活有保障,就连其他人也因为他的加入也过的更为宽裕些。而且尹如烟去上课的时候,他还能帮着打点一下家里的事。这样以来,他们的生活水平也就不比其他村民的差。 后来,卢校长他们那所小学有一位老教师退休了,就让周忆顶了个职。那样,尹如烟与周忆就一起在学校教书了,集体户就又过的更宽裕些。 这时,尹怀恩已经比先前更懂事了,也不用人背着。且平常由其他三个大人轮流带着她。有时逢到三人都有事的时候,尹如烟便让尹怀恩一个人在教室外面完。或也有时下雨,怕她淋着雨,就让怀恩和她的学生一起,坐在教室里听课。虽然她未必能听的懂,但是总算能安静地坐上一节课。 此时,经卢校长的同意,周忆和尹如烟还给学生增开了几门艺术课。艺术课包括绘画,音乐,舞蹈。课余还组织了几个兴趣小组。学生们放学后,有报了名的便到老师家里去参加培训。家长也不反对,有学生还同时报了三个兴趣小组的。一时间,集体户内歌声朗朗的。还有学生到田野山间写生的。用的是周老师统一发配的素描纸和铅笔,当然画板是由学生自己从家里带的一块木板。在学生看来,这些老师不仅是很优秀的园丁,更是十分好的玩伴,对学习也有了新的热情。 放寒假了。邻近生产大队里的知青大多回家探亲和过春节去了,一般要到春耕时候才回来。洛南村大队的几个知青却还是留在了村子一。他们是无家可归的一群。 第94章 不过也没什么。集体户里的三人加上一个小怀恩在一起还是过的很愉快的。因为周忆和尹如烟都是学生和家长公认的好老师,而阿雅又是给救死扶伤的医生。过年了,学生家都要请他们去吃饭。从除夕那天起,一直到正月初,天天都有人来请吃饭的。他们自己准备的倒成了多余的。 有时三人还会想起诗人和周忧来,但亦来不及细想就结束了。他们是那样的两群人。提都不能提起的。 新年里下了一场大雪。在南方,平常下雪的时候不多,且有也是下的不大。但是这次不同,突如其来,异常汹涌。三个年青人带着一个小孩子到田间去玩雪。村里的人都认为城市里来的人矫情,并不当真。也只有这三个年青人才以为这雪的好处。周忆发挥自己曾经美术系高才生的天赋,大家堆好四个雪人,由他照着四个人的模样画好表情。四个雪人促膝畅谈的样子,引的大家发笑。此外,由于搭配的色彩十分到位,远远看去,倒真是像四个穿着白衣的人。 然后是打雪仗,当过兵,扛过真枪的周忆自然是和弱小的怀恩组成一队,以此抵挡尹如烟和阿雅的侵袭。虽然尹怀恩很弱小,却也不甘示弱。周忆给她捏好小雪球,让她掷过去。谁知她的力气太小,直接把雪球扔到自己的脚跟前,并不对敌人构成实质上的威胁。一时尹怀恩懊恼不已,气那雪球不听自己的话,气的脸都红了,却屡试不爽,最后干脆坐在地上哭起来。周忆见战友放弃了,也就只能孤军奋战,却也不敌,最后宣告投降。惟有那尹怀恩觉得尹如烟和阿雅明摆着欺负人,更加哭起来。这边阿雅和尹如烟则已经是笑的前仰后合。均道,“哪有打仗的时候向敌人撒娇的。还好意思说敌人火力太猛不公平这样的话。真是天大的笑料。” 回到家里,大家还意犹未尽,才又围着灶堂一边烤红薯片吃。一个人烧火添柴,一个人切红薯,一个人负责把红薯放到锅里,还有一个人什么也不做。闻着那香味,口舌生津,简直是要成为这个香味的俘虏。才有阿雅说道,“要是我被白狗子抓起来拷问的话,也不用什么特别的刑具,只要他们往我面前放一堆烤红薯就行了。”尹如烟则打趣道,“你想的到很美,恐怕烤红薯没有,烤铁钳倒有一把。”也是没有等到烤熟,红薯就已经被吃掉一半。几个年青人也像回到了幼年时候一样,竟是十分天真。 第三十章责问(下) 第三十章责问(下) 正当几人聊的起劲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集体户的院门,才又听见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阿雅戏言道,“该不会有人来叫我们吃饭吧。说实话,前些天肚子让他们弄坏了,快撑不住了。”一会儿,尹如烟才出去开门,隔了一会又进来了,脸上似有不悦的表情。阿雅忙问来人是谁,怎么不进屋坐坐就走了呢。 尹如烟才说道,“是卢校长。”声音很低,怕被人听见一样。一说到是卢家的人,阿雅便脸红了,好像她与卢家有什么莫大的干系似的。才又猜测着卢校长来找他们是因为什么事。 “哦,有什么事吗?还要他亲自来。”阿雅说道。同时眼睛却往自己手里抱着的尹怀恩身上看着,满不在乎的样子。但内心却又急切地想知道是什么事。她也有些讨厌自己的虚伪。 尹如烟沉默不答。但周忆看见了她手里拿着东西。尹如烟便把手上的请柬交给周忆,由他来告诉阿雅,她自己则真的很不忍心。显然,阿雅也觉得奇怪,很出神地看着周忆手里的东西。周忆才说是卢家给他们三人送来的请柬,邀他们去吃结婚喜酒呢。其实一般的村子里的人请同村的人喝喜酒,只要说一声或由别人转告就行了。但卢校长亲自来送请柬邀请他们,足见对他们的尊重。 喝喜酒,卢家,卢若非。阿雅在脑子里组织着这些词语,希望能组成一个句子。可是脑子却像被搅粉机搅过了一样,满脑子糨糊,并不懂这些词语会有什么关联。接着就在心里一下子清晰过来,卢若非要结婚了,正要请他们几个人去喝喜酒呢。这简直是不知从何说起的事情。 尹怀恩被阿雅抱在怀里,头发开始被阿雅抚摩着,后来竟越摸越重,成了拉扯。她很不明白地转过头去看阿雅阿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此毒手,把她疼的直抽气。尹怀恩才使劲扳开阿雅的手,逃跑似的逃开了她的怀抱。 “卢若非要结婚了,”阿雅强笑道,“真看不出来他那么早就结婚了。给我看看新娘子是谁。”她本来是想说的很平淡的,可是喉咙里却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一样,说话的声音沙哑的连自己都快听不见。她接过周忆递给她的请柬,双手颤抖着,使得那些字迹看起来异常不清晰。只隐隐看见卢若非和肖冷春两个人的名字。还有一个时间,四天以后,还是三天以后,她是连基本的加减法也不会运算了。 卢若非要结婚了,何以她现在才知道啊,想想都觉得这是一个玩笑。可是白纸黑字的,明明写着。其实,农村里的人结婚也决费什么极大的事。两加谈定了,相互走访一下,熟悉的连走访都不用,直接办几桌酒席,到公社领个结婚证,就算完了。除了吃酒席的时候大家知道两人要结婚外,其余的时间都是悄悄的。可是阿雅却硬是以为卢若非是有意要瞒着她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重创。明明他喜欢的人是她阿雅,可为什么他还要和别的人结婚啊。 尹如烟见阿雅的神色骤变,一下子惨白惨白的。她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只随即和周忆说道,“是啊,这个卢若非也真是的,怎么忽然就说结婚的事呢。先前都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尹怀恩听着大人的谈话,兼又瞧着阿雅的脸色白白的,像那几个雪人的脸。再见她一动不动的,眼睛只往一处看着,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样。但她的眼神分明是那样无力。尹怀恩重新走近阿雅的旁边,依在她身上,唤她她也不觉得,拉她她也不动。尹怀恩不知道雅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刚刚还在都着自己玩呢,怎么现在忽然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才又感觉到雅姨的手是那样凉,像被冻僵了一样。尹怀恩忙把阿雅的手拉到自己的口袋里,放不下,才又靠近自己的嘴巴,给她的手上哈气。 天灰了,洛南村依旧沉浸在冰天雪地里。雪光融融,倒影着山川河流。周围的林莽一度遗失。错落有致的山头像大地突起的石笋,晶莹剔透。田野俱无踪影,几条小路蜿蜒盘旋,如瓷器或玉器上面的碎纹,亦不知道要绵延至何处。依稀有稻田里堆积起来的稻草,一堆一堆的,各处散落,像一座座坟冢。还有不远处的小桥边的田地里,不知是谁闲的无聊,兀自堆着几个雪人,若有走夜路的人定当是孤魂野鬼,要惊悸一翻的。掌灯了,村庄里的灯火隐隐约约,与白雪相衬托,更显得寂寥而单薄。那屋檐下的冰凌,明天又该长长一截吧。 三天后,雪渐渐融化,屋顶背阴的那一面晒不到太阳,稍稍迟了些。融化了的雪水涓涓地从屋檐上簌簌坠落,合着阳光照射,倒像是晴天下雨。 祠堂前,有一大群的人围观。卢呆子娶媳妇了。婚礼按是民间传统的仪式举行的。新娘子头顶一个大红盖头,由娘家人搀扶着进了祠堂。然后是新郎,新郎倒是穿着现在的服饰,蓝咔叽中山装。那是乡下人的时髦。一穿的正经写的卢若非呆子,显见的呆气也没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英俊威武,仪表堂堂的年轻汉子。新郎新娘在唢呐声里走到了祠堂中央。先是拜了伟大的领袖,接着是拜父母,然后是拜天地,最后相互对拜。这样就算成亲了。 一会儿又是闹婚,乡邻中有专爱捉弄人的。他们让卢若非当着大家的面亲新娘的嘴。一阵又一阵的吆喝如擂鼓一般给他鼓气。卢若非的脸已经红的和新娘头上的盖头一样的。最后只好蹑手取下新娘的盖头,踌躇着把脸靠近新娘。 “咦,新娘怎么不是阿雅医生呢?”有一个孩子忽然问出这样的话。虽然是童言无忌,但还是立刻遭到了大人的呵斥。再见卢若非在众人的威逼下已经把脸靠近肖冷春的脸上,却依旧没有进展。有几个实在觉得不爽,就在卢若非的背后推了一把,他的嘴不偏不倚正好亲在了新娘的鼻子上。这样就引来了大家无限的笑声,均道,卢呆子亲错了地方,找不到北了。 这一仪式完成以后就是发喜糖。两个新人把喜糖撒到空中。无论男女老少,都趴下身去拣喜糖。尹怀恩也在伙伴的带领下捡起了喜糖,好不容易拣到两粒,正喜不胜收地往回跑。 家里只有阿雅阿姨一个人。尹怀恩把捡来的喜糖拿给阿雅看。心地善良的尹怀恩还把自己唯一的两个糖分了一粒给阿雅,没想到阿雅却看也不看就把糖扔到了屋顶上。回头才又看见阿雅的脸上挂着两行水珠,以为是屋檐上的雪水滴下来落在了她的脸上。尹怀恩真的是想不明白,阿雅阿姨这些天怎么那么不小心,经常让雪水淋到脸呢。 尹如烟和周忆准备好了彩礼,带着尹怀恩一起去喝喜酒。阿雅是说过不想去的,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等周忆和尹如烟一走,她也带上礼金去了。她倒要看看这个卢呆子有多狠,见了她还能不能高兴起来。 一到中午,宴席就开始了。一共有七桌,都是摆在祠堂里或祠堂外的房檐下,倒也刚好能摆齐。熙熙攘攘,大家开始就座。阿雅像个木头似的,坐在木凳上,硬对硬,只是麻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 第95章 开始上菜了,第一道是九味鸭,说有九种味道,其实就只有酸辣麻甜四种味道,不过加了酒去煮,更觉得香味浓烈,闻着尝着加起来倒好像有九种味道。这是洛南村人做酒席一定要有的菜,而大家评价一道酒席办的合格还是不合格,这道菜的占了很大的比分。九味鸭到了阿雅的嘴里,就不止九种味道了,好像世间所有的味道都在里面一样。然后上的菜分别是红猪肉,豆腐抄鱼肉,红椒鸡杂,鱼粉丝,肉丸子,宫爆鸡丁,还有清淡一点的蔬菜,加上一大盆的木耳鸭子汤和下酒的花生米。一共有十二道菜一个汤,再加上酒,一顿吃下来,却也有几分回味。 酒肉飘香,四处盈溢开来,大家的筷子纵横捭阖,惟有阿雅手里的筷子放哪里都觉得不对。她本来就是外族人,对于汉人的习俗,并不是很知道,加上心里的苦闷,只觉得这酒席实在难吃。才又有人给她倒了杯酒,她以为是茶,正咕噜一下吞到胃里,把舌头都差点辣掉了。 然后就有新郎新娘来给大家敬酒。敬到她那桌的时候,也没有给予她特殊关照,也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卢若非给她倒了杯酒。阿雅便机械地站起来,和卢若非的酒杯加新娘的酒杯碰在了一起,才又怔怔地望着卢若非。卢若非也已经喝的酩酊大醉。阿雅几乎是愣在了那里,原先准备好的祝福的话一个也说不出来了,像被什么东西梗塞住了一样。她望着他,思量着以后,碰完杯,他和她再没有一丝瓜葛了。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和她一点干系都没有。这样想着的时候,倒有一阵子的沉默。才在这时,新郎新娘也都离开了。他终究还是不需要她的祝福。 她只觉得钻心的疼痛。如果没有他,没有过去,她也不会那样伤心。可是他们明明是有过去的。那些一起看过的夕阳,一起数过的云朵,一起听过的风声,一起闻过的花香,都是见证。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轻易地忘记呢,他怎么可以和别人结婚,难道他不知道还有一个阿雅吗。那个他经常一起谈天的人,那个他经常陪着一起却深山采药的人,那个他经常陪着去出诊的人,那个他经常帮着挑水的人,他忘记了吗?她还在那里等着他,可是他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和别的人结了婚,他娶了别人,那她怎么办,她该嫁给谁? 越想越是伤心,越是茫茫无主。她不明白,怎么一个人的心可以变化的那么快。仿佛刚刚还是温柔缠绵,一下子就变的铁石心肠了。 她忽然觉得她的爱是只钉在木板上的蝴蝶,而这个制作蝴蝶标本的人正是她曾经最爱的人。这一切多么像一场巨大的阴谋,背后的主导者是谁呢,是谁? 酒席散了,吃酒的人各自回家。只有阿雅还坐在原地,她像个没有归依的人,已经回不了家了。她探着步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不行,她要去向卢若非问个清楚,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她。她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一定要弄个明白。好像他欠了她一笔巨款一样,她必须向他讨回来。 “阿雅,你不要胡来。卢若非和卢家对你对我们都不薄,你不要去捣乱,让他们难堪。”阿雅才到卢家,还没有进门就被尹如烟拉住了。 “可是如烟,我——他那样对我。他骗了我,他——骗了我。”阿雅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来,身子也一下子瘫倒在尹如烟的怀里。尹如烟只好扶住她。阿雅已经哭出声来了。 “如烟,我很难受,我的心都快要痛死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啊?”尹如烟扶住阿雅,才听阿雅说道。 “阿雅,你不要这样,你还有我们啊。他不理你,还有我和怀恩啊。我们会一直都在你的身边。喂,阿雅,你别哭,让人看见了不好。”尹如烟说道。 正好这时,肖冷春从屋内出来见着尹如烟和阿雅两个人,忙笑着请她们两个人进去坐坐。此时阿雅已经停止了哭泣。尹如烟忙说不用了,才又道了喜,说了些祝福的话。然后便牵木偶似的牵着阿雅回家。 冰雪融化,山野间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且因为立春已经过去,各处开始生绿,茫茫然,浩浩然。绿色总是别有用心的侵袭着春天的大地。阿雅现在倒是什么也不想了,绝望了。除了有时候,站在门槛边伫足眺望着远方,漫山遍野,桃红李白,像一场醒不了的梦魇。琳琅的春色让她伤心,满眼都是错误的蓬勃,错误的美。 她想,是否当我们看遍一个个伤痕累累的结局以后,还会为没有实现的理想而心生悲怜,还会为那些曾经爱过的却不能厮守的人而潸然泪下。 “雅姨,你来,妈妈叫你。”尹怀恩蹬着小脚出来叫阿雅进去。 “阿雅,这些都是卢若非给你的东西。上午他来,你又不在,只好让我转交给你了。”尹如烟将一包东西交给阿雅,让她看看。 他倒是真会挑时间,单单她不在的时候来。阿雅看也不看,就将那包东西解开,提着底往上一提,包里的东西倾数倒了出来,都洒落到了地上。这一看不得了,独见那些东西都是她送给路若非的。其中那个狼皮手套是她托她哥哥从内蒙古千里迢迢寄过来的,为的就是他冬天生冻疮,穿上可以保暖。手套还完好,只是旧了些,她还正想再托哥哥寄一双来——她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拼命地剪着,偏偏那狼毛厚实,剪也剪不断,才发了狠张口去咬那上面的线。一根根的线断开,她的牙齿也疼了,心也疼了。 啊,阿雅终于气倒在地。假如一辈子不再见到他还好了,可她却还是偏偏要见他,还是想见他。有时候,她也恨自己,是自己和他两个人一起把她害成这样痛苦的。 她还是想找卢若非理论,问他那么上她的心是为什么,她真的不能就这样放过他。可是她发现,这些天卢若非一直不见,故意躲着她似的。她的怨恨是加了一层的,且越加想要见到他。她想,他躲得了她一时,难道还想躲她一辈子不成。 再见到卢若非,竟是半个月以后。卢若非从屋内出来,经过村口,恰好阿雅正端着洗好的衣服往集体户走。路上遇见,这一遇令两个人的脸都红了,迫不及待地往边上拐,竟是不敢正视。后来两人都觉得这样见了面不打声招呼是不对的,一人的脸先侧过来,却还是看见对方不以为意的侧脸,然后等这个人的脸侧回去,对方才也回过脸来看这边的这个人,也是见到一脸不屑的侧目表情。就此擦身而过。 半晌,阿雅才记起自己是有话要问卢若非的,回首,却见他已经远去的身影,忙丢下手里的浣衣盆,疾步追了上去。 “你为什么那么狠心?”阿雅终于追上卢若非问道这里已经是没有人的地方了,以此双方才立住。卢若非回过头来,望着阿雅。 “狠心,我——我没有狠心啊?”卢若非愕然地说道。 “有,你就有,”阿雅道,“你知道我在后面追你。你为什么还走那么快?难道你还真的想躲我一辈子吗?” “可我并不知道这和狠心有什么关系啊。”卢若非似有犹豫地回道,心里不明白走路走的快和狠心有什么关系。 “你再不要狡辩了,你并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阿雅嗔怪道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见了卢若非一脸歉意的时候,竟有些不忍苛责。“我问你,你明明不喜欢肖冷春,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啊?你对自己那么狠心。” 卢若非见阿雅在埋怨自己,低头无语,片刻才说道,“既然已经结了婚,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何况这两个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在我们这里,只要是双方愿意,且家里也允许,摆几桌酒席也就算是结婚了。结婚后照例是一日三餐,下地劳动,朝夕这样,然后生几个孩子,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也就足够了。至于喜欢不喜欢,爱不爱的,时间会改变一切,况且冷春她对我很好,我又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阿雅觉得卢若非的话是那么在理,可是心里却依旧不平,像有什么东西激励着她一样。“可是可是,你娶了她,你就这样娶了她,那我呢,我该怎么办?”说完,再也无法平静,泪如雨下。 卢若非见阿雅哭了起来,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一时也愣在那里。阿雅想他那样绝情,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可是她的死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什么也挽回不了,他还是别人的丈夫。 “阿雅,阿雅你听我说,你不要这样难过,你为了我哭,是多么的不值。”阿雅越听越难受,这算什么安慰人的话啊。她值不值得用不着他管,用不着。 “阿雅,其实我早知道你是喜欢我的,而我也——我也喜欢你。但是我不能和你终老。我们来自不同的地域种族,我们有着太多的不同。虽然有缘相识,但是无缘为伴。你有你自己的东西,你离不开你原有的生活方式。虽然你现在在这里插队,但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回到你的城市,回到可以让你实现自己理想的地方,回到你真正的家里。而我不一样,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习惯了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耕作生活,我从小吃着这里的粮食,喝着这里的水长大,并注定离不开这里。” “你也看到了,现在有许多队上的知青都已经开始陆续返城。他们要走,你也一样会早的,迟早的事情而已。假如我们贸然的结合在了一起,对你来说就是一种毁灭和剥夺。即便你现在也许甘愿陪我度过一生,可你终究还是不会觉得幸福。你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束缚,而我也不愿看见你被束缚的样子。” “我只想你过的比我好。 第96章 所以我甘愿放弃和你在一起的机会。虽然你现在也许会怪我,可是你以后会慢慢懂得,并且会原谅我,忘记我。” “阿雅,我们是不能一起拥有幸福的人。一生也许太漫长了,但惟有知道自己曾经有过喜欢的人,并且还在为了成全她的幸福而放弃自己的幸福,对我来说,也是可以过去的。我对你感情,是一辈子的存在。这个,你要知道。”卢若非自己也已经不知所云,恍惚觉得自己是对的。 阿雅也被怔住了。一切明白不过,他是为了成全她为了她好才不能娶她的,并且快刀斩乱麻,趁早让她死了那份心才娶了别人。她的内心也就有了一种伤感的满足网。像他说的那样,她以后会懂得他,原谅他,忘记他,就像从来没有遇见过他这个人一样。 然而,她现在不是还在那里吗,她又将怎么样去忘记他。几度晨昏里,她又将为忘记他操多少的心——卢若非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了她的眼里。只有她还在那里,身边风清云淡。 难忘。 第三十一章跳崖(上) 第三十一章跳崖(上) 第三十一章跳崖 “如烟,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个悲剧。如果是,那它到底是时代的悲剧还是个体的悲剧。之间的种种,是否早在很久以前,在我们还没有来这里的时候,在我们还小的时候,甚至是还没有出生的时候,这样的悲剧就已经存在,并且在这里等着我们,等着我们去经历。像是预谋,没有逃离的可能。” 阿雅正和尹如烟探讨,忽然见有人瞧门。门没有拴,只是虚掩着,也不等人去开门,就见那人推门而入。两人才见是诗人来了,忙就叫他进屋坐,且尹如烟还给他倒了杯茶,见他气急的样子,忙问出了什么事情。 诗人也不坐,喘了喘气,气息减弱时,才向阿雅说明了来意。问她会不会医腿脚扭伤的之类的外伤。阿雅想了想,拉她到一边,轻声问他出了什么事。诗人才告诉她,周忧在山坡上放牛的时候,不小心把脚扭伤了,现在还坐在林场里呢。他已经用热水毛巾帮她敷住了,就请阿雅去看看。阿雅便收拾了一下,跟着诗人出去了。 周忧的脚果然肿胀的很大,热毛巾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阿雅把毛巾揭开,用手探了探伤口的边沿,知道大致是韧带扭伤了,渗了血,组织液大量积聚造成的,且骨骼并没有受到什么伤。阿雅这才点了点头,将带来的药用水参合成膏状,且一点一点涂抹在那个脚踝上,用纱布缠裹了一边。因为没有石膏,只好叮嘱周忧自己要小心,不要随便动那只脚。过后才又给她打了针,给了两剂内服的药,便才完,接着又告诉诗人,要他照顾好周忧的起居,以后她还会再来给她换药。 诗人自然是义不容辞担当了照顾病人的职责。他在巡林的时候,顺便也把牛放了。作饭也不难,衣服也是自己洗,唯有周忧因为脚受了伤,行动不方便,也不怎么洗澡,所以没有脏衣服。且诗人还给用木棍给她做了个简易的拐杖,平常也还能出到屋子外走走。然后是睡觉,两人已经是毫无猜疑,夜时便同床而卧,并不觉得为难,一觉到了天亮。 其实同床而睡的经历以前也是有过的。那时诗人的脚被毒蛇咬伤了,亦是由周忧在诗人身边照顾他,晚上也不回去,只是和诗人各睡一边,照顾他的起居。两人蓦然发觉,原来两人已经相识已经有六七年了。他们也像古时候的人,对外面的事情,并不知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六年的时光飞逝。有时候我想,我这样甘愿和你在一起为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为。我只是喜欢和你在一起。感觉每天与你朝朝暮暮的相见是莫大的恩惠。上天对我们真的不薄,奇--書∧網天下那么多人,偏偏赶集似的赶着你和我到这个原本陌生的地方来见面,彼此相濡以沫,早胜过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诗人兀自嗟叹道,“我是说,我愿意为了你忘记一切的苦难和折磨,愿意为你做任何的事。” “真的?”周忧以肯定的语气问他,心里才想,他从来都是真的。 “真的,忧忧,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甚至有一天你要我死,我都愿意。比如说为了你,我愿意从那边的悬崖上跳下去,也不过是粉身碎骨,而我愿意。”诗人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周忧忙打断了他,“好了,好了,不过是我的脚扭伤了,暂时要你照顾一下,就听你说出那么多难听的话。依你的那种决心,指不定哪一天你去了跳崖,那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实在是罪过啊。”当周忧说道千古罪人的时候,心里忽然生起一种愧疚与罪恶感,总觉得自己是个不纯洁的人,而她瞒着诗人不告诉他关于她过去的所作所为更是一种欺骗。他那样死心塌地地守护自己,她终究是问心有愧,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诗人也听到周忧这样揶揄自己,才也觉得自己刚刚说的话毕竟有些可笑。但凡他对她是真心的,可那样赤裸裸的表达,未免让人觉得不好意思。然后又记起彼此初次遇见的情形,那时候她的人是那样的可怜,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整个人都不成样子。他是因为心疼她,才又心疼自己,且因为心疼自己,又更加的心疼她。他不知道,这样的心疼原本是感情的开始。像如今这样相依为命,风风雨雨走过来,一路坎坷,但终究不知道要情归何处。 他们的心里都有那样一种希冀,等一切妥当,就要谈婚论嫁了。周忧自然是爱诗人的,也想和他共度一生。但她不敢捅破那层纸,原因也是由于自己过去所犯下的错。她必须赎罪,不然她就不能和他在一起。于是才决定,把自己的过去的时区告诉他,给他一个塌实,也给自己一个塌实。 最后,当她的脚伤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她便带着他到他们常去的那个天水崖去。林场里有很多沟壑汇集成的溪流,溪水淙淙,又汇成河流,河水汤汤,及在高山显赫处形成一道道流丽的瀑布。而其中最为险峻的一个瀑布也就是天水崖。天水崖高约两丈,流水从山顶倾泻而下,湍湍不息。河水被摔成细碎清白的水花,远远看去,宛如悬挂在峭壁上的的一条丝绦,所以当地人才叫它天水瀑,这崖就叫天水崖。 两人走到崖顶瀑布口,其中岩石堆砌,一块条状的石块突出,像一个悬在崖间的房梁,正好可以容纳两个人坐在上面。平常他们两个人没有事的时候,就喜欢到这里,肩并肩地坐在横石上,双脚悬挂,感受山风的吹拂。是阳光凛冽的下午或黄昏,彼此什么话也不说,且听风声水声,浩荡的水流声奔腾落下,势如千军万马骈杀疆场,其威吓竟无语修饰,呼啸迭起,内心被洗涤过一样。 时常想,这或许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的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周忧把自己过去的经历一一悉数说给诗人听,混杂着眼前的瀑布流水声,竟很惊险。诗人字字句句倾听着,十分的感慨。他也知道周忧和尹如烟之间有龃龉和过结,却不知道其中的原由是什么样。 周忧一心想减轻自己的罪责,且故意把一些细节说的很详尽。也好像惟有这样,她才能对的起诗人的真心。她刻意地描述自己当初是怎么样为了让尹如烟痛心而对林子之下毒手的,她是如何将他的手指砸断,又是怎样的把他流放到最边远的劳改场的。最后她自己听了,也觉得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原来自己曾经是那样一个恶魔。 诗人尽心地听着。他固然知道周忧是个好人,但见她现在是那么的温柔谦卑,可为什么故去却是那样的人呢。他实在想不通,内心也无法平静。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样,他的人都有点难以维持。他是那样的爱她,爱到自己都可以忽略不计,但因为是这样的爱,反而是苛求,要她好,不要她坏。当他听完周忧的叙述,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周忧也看出了诗人的痛苦。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应该完全毁灭了吧。可以想象他对她是有多么的失望和不甘。原来自己爱的是一个恶魔,这无论对谁来讲,都是难以接受的。她也很理解他,因为理解,心中更是伤痛。她是多么想当初的事不存在,想自己当初能够宽容一些。 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整个未来都将受到影响,无法逃避,也没有更改和拯救的可能。她是多么的不愿啊。 自从周忧把那些事和诗人说了以后,固然诗人还是一如往常的对待自己。但她能感受到他的黯然和无奈。他应该还是耿耿于怀,乃至伤心难忍。每当看见诗人自己的罪恶感到疼痛时,她的心竟如被针刺了一下,流出血来。 别人对她的不愿她都可以忍受,惟独这个诗人,小小的一点忧郁对她来说也是莫大的刺激。 她终于痛下决心要为自己和诗人赎罪,她要在自己和诗人结婚前给自己洗清罪孽。她的赎罪方式就是跪求尹如烟的原谅,只有尹如烟原谅了她,她才可以安心一些。 她打算从梅谷起一直跪着走到集体户,千里长跪。她将自己的裤脚挽的高高的,膝盖直接和地面接触,途经大小路途。也是因为跪着走路很是艰难,还没有跪走几步,膝盖就已经磨出了血,还掺了沙石在伤口上。她的身后,一路血迹斑斑,才到后来,血是不再流了,却肿痛起来,周围磨出了偌大的水泡,每一次触及地面就犹如万箭攒心。偏偏乡里的路不平坦,坑坑洼洼的,路上还有许多碎石,等到下坡上坡的时候,还要匍匐着身子,爬走在地上。 第97章 有时实在痛的难受,就用牙齿紧咬着嘴唇,嘴唇也因此被咬破了。 然而,这一切周忧都没有对诗人说,也是害怕他担心。她说谎自己有事要去赶集,让诗人帮她把牛放了。诗人果然就信了,才也去了山上放牛,然后她才开始出发前往离梅谷几里地的村中集体户。 路上有人看着周忧这样,也都不解,有好奇的人尾随在她的身后,待要看她去哪里做什么事。周忧自当别人这样围观她是一件耻辱的事,但也想正好是对她的考验。一直跟到村子里,因为还要上工,才有人不得不放下追随的欲望,回田里去干活。 直到集体户门口,周围早有一些孩子在那里看着她,彼此相互议论着,但没有询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人情冷淡至此,一路上指指点点的人很多,却少有慰问她的人。只本有个老人还想上来扶她起来,却被周围的人拦住了而没有实施。这些年里,大家对这样的事情已经麻木了,以前很多批斗人的场景都见惯,明哲保身成了习惯。 集体户内,原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跳房子的游戏。当见一个跪着走路的人进来的时候,也都随之吃了一惊。又见这个人鲜血淋漓的样子,均被骇住。其中就有一个小女孩吓的怔住了,忙跑了出去。原来那个女孩就是尹怀恩,她才匆匆跑去学校里找妈妈的。然后尹如烟听见说集体户来了个怪人,才匆匆放下书赶回家里。 此时的周忧,已经是面如土色,满面灰尘,一脸的悲戚,而她的膝盖也已经被磨破了很多次,皮开肉绽的,有蝇虫的围阻。尹如烟回来时,见她正跪在集体户院子里,也是十分的惊诧。 再说周忧看见了尹如烟,才也不由分说,直跪前来,一个劲地朝尹如烟磕头,把头磕的嘣嘣响。 “你这是做什么呢?”尹如烟一时悚然的问道,但语气依旧是凛然不屑。她对周忧的恨已经是根深蒂固,没有可以改变的可能。 “我来向你谢罪,求你原谅我,”周忧一边说一边磕,“我知道你很恨我,但请你看在我们当年的同学和诗人的分上,原谅我,原谅诗人,原谅我们。”周忧因为跪着走了那么长的路,且一路上被日头晒的,已经很是昏沉,是以声音也很嘶哑。 尹如烟一听原谅二字就生气,厉声叫道,“你也知道你有罪啊,你也知道我恨你,我还当你是石头呢。你这个知道会不会太迟了些。”说着这些的时候,尹如烟一下子又记起了十年前的那一幕幕场景,心中又一次悲怆起来。 “你还要我原谅你,还要我可怜你,当初又有谁来可怜我和林教授呢。你那样狠毒地把他关起来,把他的手指打断,最后还把他放逐到新疆那么远的地方。你明明知道我是那么的在乎他,你还这样子对他,你还那样对我。你当时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感受呢。当初是否考虑到自己日后是要遭报应的呢。你那么绝情地对我们,凭什么要我那么宽容你,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吗?我告诉你,仇恨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想要我宽恕你,不可能。永远不可能。”说到伤心处,尹如烟也是泪如泉涌,对那些过去的事依旧那样刻骨铭心。而要她对自己的仇人仁慈,那是她万万做不到的,做不到。 不可能三个字一说出口,宛如裂帛,几成千古绝响。周忧无言地磕着头,半晌,头也磕破了,流出血来,烂如朝霞。尹怀恩被她这个样子吓坏了,忙跑到周忧那边给用自己的衣服给她揩脸上的血。 “怀恩,你干什么,你给我过来。”尹如烟一把拉过尹怀恩,制止了她的善行。“你知道不知道,她是妈妈的仇人,她把妈妈还惨了。你还去帮她,你到底还是不是我的女儿。”如同泣血。 尹怀恩从没有受到母亲这样严厉地斥责,兼看着母亲怒气冲冲的样子,一时也跟着哭了起来。 尹如烟又想起了林子之,心里一波又一波的剧痛。原本已经狠下心想要忘记那些伤痕,却发现是那么困难。她对林子之的爱也正如同她对周忧的恨一样,已经成了刻骨铭心。如今痛定思痛,回忆起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虽然都是凄楚的,但也如翻乱了肠子一样,难以平复。从头到尾,没有一段不是伤痕累累。然后就是和他分别的日子,她在这里插队尚且朝不保夕,林子之被流放到边疆劳改,那又将是怎么样的暗无天日啊。他那瘦削单薄的病残之躯,如何经受的那样恶劣的环境。他该以什么东西去对抗那些荒芜的土地。十年了,十年,他是生是死都还不明了,一直音讯全无。而这一切又一切的造孽者就是眼前这个想要得到自己宽恕的人。 周忧依然不停地磕着头,如果尹如烟不原谅她,那她就永远是个罪人。她如何知道,想要痛改前非,回头悔改怎么就那么艰难呢。十年,十年的时间里,她自己何尝过的轻松,她又何尝不活在罪孽里。思来想去,这竟然是一种报应,报应啊。可是怎么就不允许她再重新做人呢。那个不可能真的就把她拒绝于人世的门槛以外了。 阿雅从田里撒完农药回来。也是因为听说集体户里出了事,才提前回来想探个究竟,竟连喷雾器和剩余的半瓶子农药也没有交还回大队里,就径直回来了。她一进门,就见一堆的小孩在那里围观,进了院子,才见一个人正跪在大毒日头下,正是周忧。阿雅想将他扶起来,却见周忧是那么执拗,竟是不理,依旧不断地磕着头。阿雅才见周忧现在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她的头被磕破,流出血来,血又沾着地上的灰尘,弄的灰头土脸的,要多脏有多脏,加上她过度地用心,神色黯淡且全身虚弱,她的膝盖都要软下去了,去仍然决绝地跪着。头顶又是临近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眼见周忧就要中暑了。阿雅见周忧不肯起来,才丢下身上的东西马上跑回屋去,直接到灶堂里给她端水。 第三十一章跳崖(下) 第三十一章跳崖(下) 走到厨房才见原来尹如烟早回来了,身边还带着尹怀恩,正坐在那里哭泣着。阿雅才又免不了又来安慰尹如烟。她先抱过尹怀恩,给怀恩擦尽脸上的泪,叫她不要哭,再哭就要给她打针了。哄了哄,才见尹怀恩被赦住,果然不哭了。接着就是安慰尹如烟,因为知道尹如烟是真的伤心,不比小孩子,少不得要劝慰许久。却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有小孩子在叫唤,“不好了,有人喝农药了。”阿雅立时夺门而出。 只见周忧正抓着农药瓶子,咕咚咕咚地喝着,像喝汽水一样。阿雅也吓坏了,忙上前去抢那个药水瓶子,已经晚了,剩余的半瓶农药几乎全部被周忧喝光了。阿雅措手不及,也愣了一会[奇+書网-qisuu.],才又忙叫周围的孩子去喊大人。她自己则忙着上楼取药,取路一大瓶的黄连,跌跌撞撞地跑下来,要给周忧喝。可是周忧的嘴始终紧闭着,不让阿雅给她灌药。她的死意以决,凭阿雅多么努力也还是弄不开她的嘴。推她,摇她,呵她的痒,通通不行。 过了好一会,阿雅才让尹如烟帮着给她汲取镇定剂。可是这时,周忧已经口吐白沫了,湍湍地吐了一大堆,还带着红色和黄色的液体,然后是全身痉挛,蓦地又呕出大量的鲜血来。最近的卫生所也在十几里外的地方,而且山路难行,估计送不到医院,人就已经没有了。 这时的周忧反而明白,她拉着阿雅的手,断断絮絮地说,“诗人,快叫诗人,我想见他。”才又把脖子上挂的一把哨子交给阿雅,阿雅会意,忙起身去叫诗人。 就在阿雅跑去叫诗人的同时,周忆也从学校赶回来了。他也是因为为了多给学生指导功课,是以到中午大家都快开饭的时候才回来。他刚走到大门口不远处,就见集体户门外围着一大群的人,忙跑上去,问周围的人出了什么事,听说有人喝农药时,奋不顾身地往前挤,才见躺倒在地上的周忧。此时的周忧,脸上布满了血液,嘴里还流着脏东西,还闻见一股浓重的杀虫剂和泔水的气味。原来,后来有人说给周忧喂泔水,才见泔水没有灌,只是拨洒了一地。 周忆忙上前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周忧,使劲地叫唤她,直到她微微地张开眼睛。她的身体像一张浸湿了纸,蜷缩在一起,只是很是坚硬,还一直在颤抖着。正是弥留之际,周忧喘着粗气问周忆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既而又闭上了眼睛。 天地都不见了,四处一片漆黑,灵魂若即若离地依附在身体上,很轻很薄,眼看就要飞起来,离开这个痛苦不堪的身体。她的思想是那样的虚弱,仿佛隐隐看见远方的神灵,接着是五彩祥云和漫天的大雪,太冷了。那种来自地府的独有的森然气息,一点点地逼近。然后又看见了山川河流,烟波浩淼的水域上停泊着几只传,有谁来接她来了。然后又是一阵刺骨的冰凉。她似乎有什么警觉,马上回过头来看望身后的世界,她的目光四处搜寻着。她想要和某个人告别,告诉他自己要走了,这一走又不知道何年才能相见。 可是她还没有看见他,她不能瞑目。百转千回地绕到原地,才突然动辄起来,眼睛又倏地睁开了。等着吧,他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这一等真是十分的痛苦,她必须把灵魂和感觉重新依附在那具伤痕累累遍体鳞伤的身体上面。每度过一秒钟,就像是从山顶摔到地面,然后又必须重新爬上山去。才又念及自己的平生,那些回忆太不值了,几乎没有值得留恋与怀念的。就那样在世间走了一遭,什么也没有得到。 第98章 周围有切切嘈嘈的谈话声,他们以她的死来作为谈料,真正是一件很无奈的事,别人都还活着,惟独她自己,就要死了。多么的可恨,可现在她是连恨也恨不起来了。 “忧忧,忧忧,”人群里有一个人奋力窜了进来,原来是阿雅把诗人叫来了,“你怎么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诗人话音未落,泪已先流。他走到周忆身边,一把抢过他手上的周忧,自己抱着。 周忧见是诗人,忍着痛说道,“诗人,你来了。”眼里挤出一丝笑容,像一盏夜晚的星星。她也紧紧地抓着诗人的手,“诗人,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又簌簌地落了几滴泪。 “忧忧,你这是为什么啊?”诗人嘶哑地说道。 “我犯了罪,我是个罪人。她——他们不肯原谅我。我就依然是个罪人。”周忧咬牙使劲地说出几句话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怕我会连累你,我不忍心把我的罪嫁到你那里,让你也和我一样成为罪人。我只有一死,我只有死,罪也就没有了,我也解脱了,而你也还是个清白的人。” 诗人听着周忧一字一句用力地说着,又见她体无完肤,鲜血淋漓的模样,五脏六腑也似中了毒,不由自主地剧烈疼痛起来。连哭泣也都是一耸一耸,颤抖个不止。亦像掉进冰河里,全身湿透,连呼吸都是凉的。 “忧忧,你怎么就忘了,我只在乎你,我只要你好好的,其他的事我会想办法。我们一起想办法。你欠他们的,我会帮你一起还,他们要我们一辈子作牛作马,我们就一辈子作牛作马。这辈子如果还还不清,我们下辈子再还。他们如果真的不肯原谅你,不让你活了,不是还有我吗?一命换一命,总还可以吧。我会担当,一切的罪,我给你背负。”诗人说着说着,已经是泣不成声。 “疼,疼,疼,”周忧抖声说道,“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就更加难受。我的身体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叮咬着一样。你一哭,哭的让我更加让我的心也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叮咬一样。你不要哭。”诗人便只能忍着哭,微微笑了起来,却是比哭还难看。 “诗人啊,前世我们没有相识,来生也可能遇不到,而今生就又只剩下这样一个结尾了。是那么的短暂,我再也不能陪你去天水崖看天边的云和听脚下的瀑布声了。我是多么的担心你,你一向不知道照顾自己,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啊。你又该吃冷饭了,衣服也经常洗不干净,冬寒夏暑,你也只能一个人度过了。偏偏你又常常忘记添衣服,林场里又只有你一个人,生了病也没有人知道。” “不如,不如你和我一起死吧。那样你就不用一个人守着一个大林场寂寞无聊了。不如我们一起离开,寂寞也好,孤独也好,总归是两个人,彼此也还能有个照应。我还可以帮你作饭洗衣,而你也还可以帮我放一下子牛。你说好不好?” 亦是些断肠句,诗人听了,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就是周围的人见了,也免不了低头擦眼睛。周忧已经停止了呼吸,眼睛也已经散了光,脸上是痛苦的,但很平静。诗人抱着周忧歇斯底里地大叫,“忧忧,忧忧,你不要离开我。你们谁来救救她,救救她啊。“发了疯的诗人抱着周忧的尸体站起来四处乱窜,吓的周围的孩子都哭了起来。然后大人们才带着孩子各自离开。 阿雅和周忆见诗人已经崩溃,两边拦着他,要他不要乱跑,“诗人,你不要这样,周忧她已经去了,你放过她吧。” 这一句话刺痛了诗人的神经。既而见他撞开周忆,并对他们大喊道,“滚,你们别碰我,你们这些虚伪的人,是你们把周忧害死的。你们赔我,赔我。”因为过度的激动,诗人手上抱着的周尤的尸体四肢左右摇晃着,很是吓人。 “你是她哥哥,可是她生前你不来爱护,她死了你还来关心什么。你根本不配做人家的哥哥。如果没有你,她也不会死,有了你,就没有她,你是杀害她的元凶。” “你们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破庙里有多么的艰难,你们不知道她一个人到荒山上放牧有多凄凉。春来秋去,严寒酷暑,你们永远不会知道她的辛苦。经常是饭也吃不饱,衣也穿不暖,而且还要受到别人的歧视,还要遭遇别人的冷眼。她像一个囚犯一样偷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温暖,没有理解,没有关怀。就是到现在连死也死的这样的不甘不愿。即便她犯了天大的罪,可不也受到了你们的折磨和抛弃吗。好了,她死了,你们甘心了,你们喜欢了,你们天下太平了,你们万众高歌了。” “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人,不懂宽容,不懂怜悯,你们根本不配她来向你们求饶。你们把人逼死了,这也不是她的无能,而是你们的耻辱。我诅咒你们,我咒你们永生永世被苦难包围,咒你们永生永世不得安心。你们以为这样害死了一个人就算完了吗?你们,你们,周忧死了,我也死了。我们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你们等着吧,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找上门来的,你们等着。” 诗人怒斥着众人,然后抱着周忧朝门外离去。旁边的人也自然让出一条通道。人都被这样的诅咒给震慑住了,屹在原地,静静观看着诗人踽踽而去的身影。在他们有生之年,像这样恶毒的诅咒还是第一次听见吧。 这一天,是一九七六年六月十六日。 亘古不变的太阳就这样在人的头顶,煌煌地照着大地。它俯瞰着人世的一切悲喜情长,只是不动声色,寂寞无声。天若有情,则天易变老。 “忧忧,我们回家了,去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诗人颠着步子,行走在林间,一路上喃喃自语。 悲惨而凄厉的叫声回荡在空谷,天水崖边的丛林里,惊起一大群的鸟雀。是绛红色的天幕,晚霞依稀,映衬着百年林木里,天地玄黄。世界是那样的无辜,寻寻觅觅,到底是为何物,鸿蒙尽头,彼岸在哪。什么样的地方又才是皈依处。 忘。 周忆看见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两具尸体,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难以为继。尸体是一个老农去山里打柴时发现的,曝晒在河沿边,披头散发。男的脸色姜黄耿硬,圆睁着眼,手里还拽着什么东西。然后是他旁边的女的,尸体已经近乎腐烂。 周忆请村里的木匠临时赶制了两副棺木,另有请法师做法,虽然时下并不作兴这个,但在周忆的恳求下,两位深藏的法师答应出山,收费亦不菲。当晚,周忆便让两位法师到梅谷的破庙里给周周忧和诗人念经超度。整整做了两天两夜。 夜时的星光微寒,周围一片静谧,惟有这山谷里的袅袅经声四处流离展转,使人在不经意间听闻,亦不免热泪盈眶。在这样荒芜的年月,死亡像柄利箭,直抵人心,费人伤心。 黑暗中,周忆看见庭前摇曳的萤火,光辉弥望的空间里,他似乎又回到了幼年时光。那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儿童,在夏夜清风笼罩的自家庭院里,与妹妹一起捉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通通被囚禁到妹妹手里的透明塑料袋中。等到睡觉时,两人将袋子放在漆黑的被窝里,一闪一闪的光芒流溢开来。因为两人是同睡一张床,竟是到了很晚也都还不愿睡。直到萤火熄灭,一只只虫子在不透气的袋子里死去,被卧里的笑声才慢慢退去,那欢喜才戛然而止。明天一早又得将它们埋葬。原来死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 尹怀恩在周忧喝农药的那天被当时的情景吓坏了,整天不思茶饭,夜里还经常口吐梦呓,三更天还听到她惊叫的声音。尹如烟被吵醒,摸了摸她的头和颈脖,凉透了,汗水涔涔的,问她话也不答。无奈,阿雅才给尹怀恩打了一针,到第二天却仍旧不好,依然病恹恹的样子。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她是被吓丢了魂,需要把她的魂魄招回来才能好。而所谓的招魂,即是到周忧的灵柩前跪着求她把怀恩的魂魄还回来。 果然,诵经的法师给怀恩求了一碗茶,即在剩着的开水面前念叨一翻,又让怀恩磕头跪拜,取了香炉里的一撮香灰放到开水里搅拌,然后让尹怀恩喝下去,过了一宿,出了一声冷汗,方才好转起来。 周忧与诗人就埋在离林场小屋不远处的一个路边。安葬的那一天,一共只有四个人到场,周忆,尹如烟,阿雅和尹怀恩。没有吊唁的人,也没有哭丧者,整个场面异常安谧。是六月的天气,阳光一如既往地落在大地上,坟前的草木呈现出孤寂的姿态。古老而陈旧的危石林地,被苍凉翠绿的浓荫覆盖。 两人共用一个墓穴,墓碑也只有一块,上面什么也没有写,是快无字碑,只因深信,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此祭奠他们,而他们也无须别人的打搅。寂寞也好,孤独也好,都是他们两个人的,和别人无关。 这样的情景很像许多年前的某个时候。是在云岭,也是四个人,年少轻盈的身心,还未及被情感侵袭,一切都还只是开始。只是开始,那时周忆,沈鹃儿和周忧,尹如烟四个人,站在第一个路口,后来,后来,再后来,人生一再被命运左右,最终成了今天的难以继续。周忧是那么一个生性要强的女子,活泼开朗,却又愤世嫉俗一意孤行,对人对己都那么苛刻,所以她的一生也都是在孤苦与愤怒中度过的,到死也没有改变。 “如烟,我有话要对你说,”是夜,周忆把尹如烟叫到自己住的那个宿舍里。 第99章 阿雅临时出诊去了,尹怀恩也被哄着睡着了,如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两人相对而坐,正视着对方,谈判的样子。 “你知道,周忧,我的妹妹,她已经走了。虽然,”周忆的嗓子有些梗塞感,但依旧说道,“虽然那是她自己选择的。但我想,我也有责任,很大程度上,她是因我而去的。她一直反对我和你在一起——当然,这不是你的错——我的意思是,我和你在一起,原本是违背了誓言的。我违背了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誓言,我就必须承担后果。她已经不在了,可是她对我的怨还在,现在,正是我要承担后果的时候。” 周忆望了望尹如烟,尹如烟两眼低垂,望着灯火。当见周忆停了半晌,她才抬起头来,说道,“是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要离开我?” “必须,”周忆低声应道,然后又说,“我必须离开,这也是想给我们大家赎罪。就算忧忧她以前再怎么作错了事,可是她连命都陪上了,我想我们也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凭良心说,我们是有罪的,虽然这个罪不是我们的本意。但我们不可以推卸,如果她没有伤害你,你也没有恨她,而我也没有和你生活在一起,那么可能一切都不会发生。” “和你在一起度过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也已经知足了。如烟,我对你的感情,相信你也是看的见的。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我便知道,你就是我今生的一个难以逾越的阶难,认识你俞久,俞觉自己陷的太深,不可自拔。或许这也就是所谓的命,我对你本来是不可以的,也曾经痛下决心远离你,告诉自己,不要回首,不要回首,可一回头就看见了你,并且却硬要违背天意,执迷不悟。” 火光扑地亮了起来,照在彼此的脸上,隐忍而悲凄。尹如烟不由拿起剪子,把灯心剪去一段,如此,才不用看清对方的神色。 “我原以为两年前的到来是个幸福的结局,可结果却不是。我注定不能和你共度,而你亦不属于我,只是我还一味的奢求,手捧着空空的情碗来到你的面前,求你能施舍一点感情给我。直到见到惨不忍睹的真相后才肯罢手。是那样的自欺,因为这个自欺,我亲手了结了唯一仅存的一丝希望,并破碎了所有,最终不得不败阵而走,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再没有翻身的可能。” “不,周忆,你不要再自责了。我想这也不是你你的错。如果——好了,我们谁也不要怪谁了。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人,如果我们早在开始就知道这将是个悲惨的结局,那么我们也都不会这样的执迷不悟。” 大概是夜深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哗啦啦的,这厢听见,更觉得心慌意乱。 “你今后又有什么打算呢?”火光又亮了一阵,彼此的脸色清晰可见。记忆被泪水打湿,一回头就看见了彼此命途中的千疮百孔,无能为力。 “我明天就离开这里,先到我原来所在的单位,或许途中还会去干校看望一下父母。我的父母都还在干校劳动。他们已经老了,我要告诉他们关于他们的女儿的事情,我得求他们宽恕我这个不孝的儿子。然后再去边疆过完我的一生。我违背了誓言,我就必须紧遵誓言,孤独一生,这是我的结局。”周忆颤声说道。 “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说实在的,与你在一起的时光我一直都觉得很愉快。且这些年来,你对我的恩情是那样沉重,我竟无力承受。现在,我也不知道能回报你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幸福,希望你过的好。”尹如烟望着周忆说道。但亦知道,幸福于他,是那样的不堪。 尹如烟见灯油将尽,便起身忙着给周忆收拾行李。这样的举措亦是一种重复,近乎许多年前的某一场离别。但她也知道,这样的离别不会再有了,以前与周忆的分分合合,之后又频频再见,虽是艰难,但终究是可以。而如今,他这一别,就再也不可能和她聚首了。他们都是卑微的人,本是靠着微薄的缘分才走到了一起,如今缘分已尽,亦只能如此。 灯熄灭了,雨还在下着。外面稻田里的水该溢出田埂出界了吧。 第三十二章回城(上) 第三十二章回城(上) 第三十二章回城 第二天,尹如烟特地给周忆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算是给周忆饯行。饭桌上的情景一如往日,只是少了话语,彼此静默无声。尹怀恩还偎依着周忆坐着,见周忆不住的给自己夹菜,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欢喜地吃着。 一切都完了。但就在周忆要走出大门的时候,尹怀恩还是觉察到了什么。她一把拉住周忆的行李不放。尹如烟不得不哄怀恩,说周叔叔这是去外面走一趟,过后还会回来的。 “你骗我,”尹怀恩根本就不听尹如烟的那一套,大声叫喊道,“周叔叔走了就不会回来了。是你逼走了周叔叔。” 尹如烟见尹怀恩那么执拗,只能拼命拉住她,并让周忆走。行李终于脱了手,周忆跨出大门,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尹怀恩还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大叫。“周叔叔,周叔叔”,等周忆走远了,尹如烟知道怀恩追不上了才放开了她。却见尹怀恩往地上一滚,还故意滚到泥水里,以此发泄内心的不满。 周忆走了,那一天的天气很好,地里的稻子开始吐穗了。 就在一年以后,尹如烟和阿雅也离开了洛南村,回到各自的故乡。此时,知青回城风波一度高涨,原本坚定的政策和信念一下子土崩瓦解。附近各个村寨的知青团结在一起,一起组织策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回城计划。最终,全国的知青回城正如当年的上山下乡一样,成了历史,势不可挡,大势所趋。 尹如烟和阿雅几乎是他们那个知青点最后反城的两个知青。原因是尹如烟收养了尹怀恩,且尹怀恩又是当地的户口,要转户口成了件棘手的事情。本埠那边,又没有原始户口出生证明,一时竟没有可以接洽的条件。 最后还是黄粱,黄粱已经是他们医院院级领导干部了。黄粱打通了各个关节,办成了转移户口的事情,尹如烟母女俩才得以回城。但其中的原由,尹如烟竟还不知道。 尹怀恩的粮油和户口顺利转移后,于一九七七年年底,尹如烟带着怀恩踏上了回城的路。同时,阿雅也是一起离开的。但阿雅并不是回雾城,而是回原籍内蒙。路途上只有从洛南村去县火车站那段是同路。 是阳光散漫的清晨,三人坐在一两大汽车上。车上有当地去县城的村民,嘏着眼睛看着她们大包小包地上了车,猜忖着她们一行人将要出远门。尹如烟均视而不见,上了车就坐在后车厢的行李上。尹怀恩没有坐过长途汽车,路上一直晕车,并不多话,只是适时地睁开一下眼睛,看看坐在对面的阿雅和外面穿梭而过的风景。 “阿雅,你回了内蒙一定要给我写信啊。”尹如烟对阿雅说道。 “恩,我会的。”阿雅应了一声,仍是低着头,想着心事。她正在懊悔,早上怎么没有从卢家门前经过一下。当然,这是非分之想,卢若非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她本不该对他那样眷念的。这对自己和他来说,都不好。而今也总算离开了,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要重新开始。 尹如烟见阿雅低头沉思,也不再打搅她。她把手里的怀恩换了个姿势抱着,也想起了一些事。九年前他们几十个知青扛着行囊来到洛南村插队,如今回家的时候,就只有她和阿雅两个人了,均是作鸟兽散。其间的种种变故,回想起来,还是那样的历历在目。九年前她们还是懵懂的青少年,九年后却行将步入中年,那一来就像是为了这一别的。 只是青春尽失。 车子在山路上颠簸的厉害。尹怀恩醒来,似乎已经习惯了昏沉的感觉,才挣扎起来,看望沿途的风景。都是陌生的,蓝天之下,远处的山峦隐遁在镉黄色的光辉里,只能看见大概的轮廓。然后是稍近一点的田野,一垄垄稻田此消彼长,形状各异,有几个稻草人还立在边界上,摇着双手在往后退,像是与他们告别。接着进入一片河谷里,稻田不见了,却有一条宽敞的河流栩栩流过,水流如注。 “妈妈,”尹怀恩忽然很是不解地看着尹如烟,“我们去哪里啊?” “回家,”尹如烟答道,“回妈妈的家,和你说过的。” “怀恩,过来,让雅姨再抱抱你。”阿雅被尹如烟的话聒醒了,才回过神来。尹如烟便把怀恩解手让她到阿雅的怀里躺躺,“跟雅姨回家,回雅姨的家去不去?” “不去。”尹怀恩很是坚定地说道。 “为什”阿雅两眼逼视着尹怀恩说道。 “我是妈妈的人,不能跟你走。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尹怀恩并不为阿雅的威武压倒,一点也不屈服地回答道。 “果然还是和妈妈亲。你以后再也见不到雅姨了,你就不伤心吗”阿雅又一次探询道。 “但我离开了妈妈会更伤心的。”尹怀恩轻声回答道。接而又见她叹了口气,这一叹还有些伤感的基调。“你为什么就要离开我和妈妈呢,雅姨,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大有曲终人散的意思。 这一问到真的把阿雅问住了。她其实也不舍得和尹如烟母女两个分开。但她哥哥又总叫她回家。他们都已经长大了,不像小时候,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如今哥哥已经能够承担自己的事业了,娶了媳妇,想让阿雅回去做自己的帮手,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再麻烦亲戚了。 第100章 阿雅自己也想回到家去,想看看自己的故乡,自己的家,自己的草原,自己的牛羊和自己的哥哥嫂子。她已经阔别家乡十几年了,想想都是件很伤感的事情。 到了县城,自有黄粱来接尹如烟母女两个。其实黄粱也是请假出来的,等见了尹如烟才说恰好逢到单位放假,就赶过来接她们母女俩了。但这并不能瞒过尹如烟,只不过彼此心照不宣。对黄粱的好,尹如烟总是不表一词。 倒是阿雅见到黄粱,一时无法明白,恍然地看着他,记不得是什么年月的事情了。还是尹如烟在她的耳边轻声告诉道,“黄粱是我的妹夫。”登时,自己的脸也红了。那么多年都对阿雅保守着这个秘密,她是有些心虚的。 果然阿雅一听。就两眼望着黄粱和尹如烟,不知道从何说起,像是上辈子的事一样,想想都觉得难以相信。但阿雅并没有说什么。三人带着一个孩子一起在火车站的一个小摊点上坐着聊了一会儿。然后就散了,阿雅要赶的那辆车子太急了,她必须提前去买票。而此时黄粱替尹如烟早买好了票,且正要剪票了。彼此匆匆告辞。 回到雾城,尹家原先的那栋花园房子已经被征收了,也不能要回,尹如烟就只能暂住在黄粱家里。黄粱却是提前准备好了的,腾出了一间给尹如烟母女俩住。彼时,黄粱也有了三个孩子。前两个是尹如烟见过的,已经上了学。只有最小的那个才四岁,比怀恩还小,还在家里由赵姨带着。 也是因为父母平时工作很忙脱离了父母的缘故,黄家的几个孩子都显得有些乖僻。前两个大的,很安静,安静的另人觉得不可思议,性格像尹爱萍,又像他们已经去世的外祖父。且他们家的孩子有些怕生,见了尹如烟,连话也不会说,前两个大的就径直跑进屋子里去做作业或是堆积木,那个小的则跑到赵姨的身后,把脸藏起来,掩耳盗铃的样子。 世上的事情也是很难相信的,像赵姨和尹如烟以前这样“不共戴天”的两个人,这时见了反而能和好起来。头次见到尹如烟母女,赵姨便像对待自己的亲外孙女一样地欢喜地把尹怀恩搂在自己的怀里,很热情地问这问那。尹怀恩自然是不反抗,且她的嘴一向很甜,赶着赵姨叫姨婆。赵姨也朗声回道。 只是因为尹怀恩的介入,似乎冷落了那个小的,让那个小的对尹怀恩怀有莫名的敌意,以为是尹怀恩夺走了自己外婆的宠爱。又一次,那个小的趁着大人不在,把冷水浇到怀恩的鞋里或还有时,见尹怀恩那样,还肆意用手指甲去划尹怀恩的脖子和手,血迹斑斑的。尹怀恩也不还手,当也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真正的家,凡事都得忍着。直到睡觉时才告诉自己的母亲。 尹如烟也是知道家里有两个不同地方的孩子喜欢闹矛盾。她心疼尹怀恩,替她抹些药膏,见怀恩抽着冷气喊疼,才想这么住在黄家也不是办法。可是她现在是连个安身的地方也没有,想要搬出去也是件难事。 白天的时候,尹如烟才带着怀恩出去找工作,先是到一家私立的小学应娉。也是因为她在插队的地方教过书,马上就有了回应,学校先让她先试教三个月,工资找给,但比较少,且三个月以后才能给她固定的工资,又不提供住宿。也是为了给黄家减轻一些负担,尹如烟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份工作。只是这样以来,怀恩还得留在黄家受那个小孩子的欺负。 好在尹怀恩的适应能力很强,不到半个月就和邻家的孩子混熟了。那些孩子也不介意尹怀恩是个新来的,接受了她的加入。在那些孩子看来,尹怀恩显然比黄家的那三个孩子都要有人情味。黄家的两个大的孩子放学后也不跟别的孩子玩,只是自己两个人躲在屋里做作业或相互嬉戏玩耍。小的那个呢,则一直是围在自己的外婆旁边,很难和别的孩子相处。这下子来了个尹怀恩,平时觉得黄家不可接近的那些伙伴觉得很是意外,对尹怀恩十分的友好,甚至有点喜悦。尹怀恩和他们在一起玩,尹如烟也就放心了。 然而还是有一天出了问题。是周末的晚上,一家人吃完晚饭,听见尹怀恩和那个小的在争吵。尹怀恩哭着跑向尹如烟,“妈妈,他说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我的爸爸呢,妈妈,我的爸爸在哪里,他为什么不要我?” 尹如烟最不愿听见的就是尹怀恩问这样的问题。她以前准备好的回答在这一刻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也找不回来。她怔怔地望着尹怀恩,说不出话来。此时,那边那个小的还在追上来,不依不饶地说,“你个没有爸爸的人,活该,活该。”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攻击,尹如烟亦是束手五措,只好拉着尹怀恩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使了全身的劲去安慰尹怀恩。 外面那个孩子还在吵着说尹怀恩活该。他找到了攻击敌人的最有力的手段,当然不会就此罢手。才又过了一会儿听见那个孩子在哭。“莫莫,你在喊什么,吵死了。叫你不要欺负怀恩表姐,你听到了没有。你还哭,是你自己不好了,你还哭。”黄粱对着那个孩子叫道。尹如烟从来没有听见过黄粱这样大声地训斥孩子,是以很镇静地听着。此时,尹怀恩也停止了哭泣,默自揩着眼泪。 “怎么了。莫莫,你怎么哭了?”尹爱萍从厨房里出来,见是问道。“孩子那么小,懂什么事,用得着这样大声地骂他吗?”那孩子听见有人卫护自己,更加大声地哭起来。 “他欺负人我就要说他,还真是没有教养了这是。”黄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气,和平时全然是两个人。尹如烟才思忖着是因为尹怀恩的缘故。 “好好好,你骂吧,我知道你早就看我们母子两个不顺眼了。说孩子没有教养,你不如直接说我好了。我才是你的眼中疔肉中刺。”尹爱萍也一反常态失声说道,“从她到这个家以来,你就变的这么没有耐心了。敢情是我碍着你们了。既然你那么想和她在一起,直接把我离了就行了。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十几年的时间都过来了,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有小心眼。” 黄粱和尹如烟均是愕然,“爱萍,你怎么会那么想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黄粱的声音已经减了半。那个哭着的孩子见母亲居然这样子反而不敢哭了。 “我怎么想你不要问。你先问问你自己是怎么样想的吧。你也不看看你这些日子以来所以的改变。固然是比以前有精神了,但你以前也不至于这样忍不住气的。你简直是让我失望,黄粱。你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眼光可以停留在她的身上持续多么久。晚上说的梦话也都是关于她的。我太清楚你了,从前我们还没有结婚的时候你就和她好了。只是我当自己是个瞎子或者是死人罢了。”尹爱萍说道。她从来都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只如今这样的事在她说来,也还是轻描淡写,没有太大的波动。 “怎么,被我揭穿了,不敢说了。刚才你不是很有理的吗。”尹爱萍冷笑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既然有那样的本事来勾引你,但最后为什么你还是选择了我。而你既然选择了我,却为什么还是对她念念不忘的。我也曾经想过,或许我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还能够换回你的一点真心。可是结果呢?我真的是太傻了。我早该清楚你们之间的事情是不容易被忘记的。而且你放弃她而选择我,是因为我对来说还是有利用的价值。你不选择她却是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是那样想要得到一个好名声。你太爱她了,爱到可以放弃她。你是我见过最感人的一个苦情人。” “爱萍,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你这样做会伤害我们所有的人。”黄粱打断了尹爱萍的话,“我知道我让你很灰心。你这些年来默默地忍受着也不容易,同时我也很愧疚,一直想要补偿你。”后面的声音太低了,尹如烟听不见了。 “不,不够,”尹爱萍忽然大声起来,“你以为你说些抱歉的话就可以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也有我自己的感受。你们这样伤害了我,还要我来保持沉默,我不能。我曾经那么努力地保全过你们所有的人,独自摧残着自己的尊严和幸福。可你们呢,你们可曾考虑过我,你们可曾为我想过什么。我苦心经营的这个家都是你们熟视无睹的。而我到现在才算看清楚,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误。或者说,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做对过什么。” 声声泪,字字血。尹如烟也觉如无雷轰顶。过去她之所以离开黄粱,全因为不忍心对别人造成伤害。可到头来却是这样。真是罪孽啊。 尹爱萍正待继续说,却被赵姨拦住了,“爱萍,你别这样不明白了。你大姐她也不容易,就算她欠过你什么,可她不也把人还给你了吗。我不想看见你们姐妹这样闹矛盾。说实话,你爸爸走了以后,我就觉得是我们对不起她。从小到大,我们欠她太多了,而这些,她都不曾向我们讨还过。”—— 第三十二章回城(下)(结局) 第三十二章回城(下)(结局) 尹如烟想自己是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她自觉自己必是无依无靠才能讨好所有的人。 说来也奇怪,就在三天以后,尹如烟便有了离开黄家的机会。是在去上班的公共汽车上,忽然见后面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开始还不确定,等过了一会,才见那个喊她的人已经到了自己的面前。尹如烟兀自惊了一跳,原来那人竟是自己大学时候的导师兼导演张导。 张导在革命中进了牛棚,一直受着压迫。 第101章 但他是个嫩忍的人,多年的牢狱生活并没有摧毁他,最终是坚强地熬过来了。上面给他平了反,复了职,仍在大学里教书。因为去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学生多了许多,前面的一些学院干部很多退休了和转业了,水涨船高,他便理所当然地升值为学院的一个领导干部。 见到自己昔日的老师,尹如烟真是又喜又悲。喜的是她昔日的老师终于能恢复往常的风采,如今一见竟如同当年一样。悲的是自己正走投无路,几翻轮回,一次次的失意,早没有了当年的活气。 张导也看出了尹如烟的犹豫,很直接地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有了困难就说,他会尽力帮助她,还说她是自己没有看走眼的一个得意门生。 尹如烟固然想隐瞒,她是再不愿意为难别人的,但又见张导正那样细心地问候自己,且素知张导的为人,内心也就软了,一下子把自己的苦水倒了出来,告诉张导说自己正寄人篱下,很想找个安身之所,但苦于薪水微薄,连养家的钱都没有,房子更是不敢谈的。 张导面有忧色,听完尹如烟的话,也安慰了一阵,但没有马上答应说可以一定帮她的忙。直到彼此沉默了一阵,尹如烟才找别的话来说,疏疏落落的几句对话,像拉木锯似的,拉过来扯过去,只为了消磨时间。尹如烟眼见就望到站了,才和张导告别。张导才也明白过来,向尹如烟要了现在的地址,还说平时没有事时可以到学校去找他,他住的还是以前的那个楼房,尹如烟知道的。 尹如烟也没有想过张导能给自己帮什么忙,给了张导一个电话号码和黄家的住址以后,才下了车。也是因为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不容易相信,小时侯对大人轻易的空虚的诺言深信不已,等长大时对别人平常的问候的话也会觉得虚伪可疑。所以,过后尹如烟也没有怎么想过,一下子就忘记了。且加上她现在疲于奔命,根本不允许自己奢想什么东西。 然而两天后,张导便亲自找上门来了,跟她谈。事先张导也是打了个电话过来的,约在黄家楼前不远的地方见面,为的是不让尹如烟反客为主来招待他。才就没有要麻烦黄家其他的人,就在外面和尹如烟说了,说他已经打通了关系,已经给她物色了一个很好的职务,即到他们那所学校去当助教。因为学生多了还正需要老师,且尹如烟曾经在学校也是有些名气的好学生,专业上没有什么问题。学校也准许了,答应录用尹如烟。 尹如烟果然没有话说。她自己本来就是教书的,对教学自然是得心应手,当个助教,自然也不是问题。她对张导真的是有说不尽的感激,鼻子一酸,脸色坍塌下来。 “别哭,快回去准备一下吧,学校已经给你留了住宿的地方,你现在就可以搬过去了。”张导拍着尹如烟的肩膀让她进去,“你也不要这样子,让人家见你难过的样子,人家还以为是他们把你赶出来的呢。一定要高高兴兴的。生活是要留给别人余地的,留给别人余地就是留给自己余地” 尹如烟才高兴地进去了,把自己要到大学教书的事情告诉赵姨他们。过后才说因为学校考虑到这边离学校比较远,来去很不方便,才给她分配了房子,而她也想着去那样会方便一些,决定搬过去住了。 当晚,赵姨便给尹如烟准备了一桌宴席,虽然尹如烟极力说不用这样破费。也是为了庆祝尹如烟找到了好工作,黄粱和尹爱萍也从医院回来。饭桌上彼此说些叮嘱和祝贺的话,倒把前些天的不愉快忘在一边了。 “怀恩,快给姨婆姨夫姨妈和表姐表哥表弟说再见。”第二天搬走的时候,尹如烟让尹怀恩与亲戚们道别。尹怀恩听后,依次到各个亲人面前说了再见。然后尹如烟拉过尹怀恩,眼见就要拜谢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收留和关照。还是赵姨和尹爱萍看见,赶紧扶住她们才没有跪下去。 黄粱帮着把行李送到尹如烟所在学校的新房子里,还帮着布置了一下房间。是悄然无语。告别时,黄粱给尹如烟一个红包,尹如烟坚决不肯收。黄粱才又把红包塞给尹怀恩,对尹怀恩说,“怀恩,你以后要听妈妈的话,不要惹妈妈生气。这是给你买文具的,下学期你就要上学了。”然后黄粱便离开了。尹如烟送他到校门口,也没有说什么,就转身走了。在尹如烟回到房间的时候,才见尹怀恩把红包打开,竟有几百元,可够她们接下来的生活所需。但尹如烟让怀恩把钱自己放起来以后买文具用,要她以后记得姨夫一家对她的好。 如今,尹如烟和尹怀恩两个人住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可真的是很舒服,且也很自由。过去和黄家的人挤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尹如烟对自己说,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 余下的日子,阳光明媚,菁菁校园,走在去课堂的路上,尹如烟又仿佛回到了当年。只不过身份已经改了,那时自己还是学生,现在已经成可教学生的人了。这中间的红尘往事,竟如烟云,有和没有都不在重要。接着又想起林子之来。后来她才想起,以前林子之在学校的时候也是住的同一个宿舍区,只不过隔了一栋楼而已。 尹如烟曾经去林子之以前住的那个房子里找过,发现房主也是换了的,林子之不在。其时,有当初同林子之一起流放到边疆的人有些已经回来了。尹如烟向他们打听起林子之的下落,也是十分的渺茫,有人说林子之还没有到新疆农场就在路上生病死了,有人说他到了新疆,但因为怠慢了管事,被分配到二劳改,后来就不知道去向,还有的说林子之还活着,也被平了反,现在被留在边疆教书了,这是一个安慰人的。更多的人很疑惑地说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有没有林子之这个人,那时大家都在考虑自己,还会有谁有那样的闲工夫去管别人呢。总之,林子之就此毫无踪影,消失了一样。 而尹如烟也不再抱有什么希望,她在送别林子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如今果然不见,倒也没有当年那样的大动干戈的难过,只是夜深人静,想起来,心中隐隐作痛,悲戚而已。 课余时候,还又重新带着尹怀恩到陈园里去。她想在这个地方能够回味一些当年的感觉,虽然凄楚,却也可惜。如今,陈园已经被出现修葺了一翻,看起来,熠熠生辉,灿烂无垠。身边朗朗清风,花如烟雨,茫茫的一片,姹紫嫣红,云霞如织,一袭数不胜数的繁华和孤寂,是生死契阔,然后天地长久。原来陈园即是尘缘的意思。她的心中亦只有叹息。 那块重新竖立起来的石碑上还刻着这样的文字: 或许 怀念即是一场悲剧 我看不见你的今生 你亦看不见我的前世 分明是一句可悲的谶语,在她的过往里,可不是有那样一场接一场的不能终了的悲剧吗。真的就是不能怀念,难以逃遁,到了最后,还依然要临阵倒戈。 她站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间,天地太苛刻,都容不了她,齐赶着所有的人来远离她,要她孤独无依,方才可以。 尹怀恩看着自己的母亲站在一棵花树下沉思,也不去管她,独自走开,到了那边的小屋门前。门是虚掩着的,由门缝看进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尹怀恩觉得可怕奇#書*網收集整理,也不敢进去,只在外面站了一会才惶惶离去。她走到尹如烟的面前,拉她回去。两人一高一低地走在夕阳里,天色昏沉,世界这样寂静地流转着,没有什么分别。 “鹃儿,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又回到了原地,中间的经历竟没有一点用处。我们走的走,伤的伤,病的病,死的死,,结果什么也没有得到。”周末与沈鹃儿聚了一聚,尹如烟自是感慨良多。面对十年的过去,内心空洞,茫茫无主。 “是啊,有时回过头去看以前的事,总有些不相信,像是在演戏,戏里的人物和我们没有关系,全是别人设计好了的场景和画面,连说的话也都是台词里的内容。我们只是照着剧本演戏的一群演员,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最后分不清谁是我们,我们是谁。”沈鹃儿给尹如烟倒了一杯白开水,因为尹如烟说过不喜欢喝茶,酒自然也不可能喝的,只有白开水。尹如烟更觉得亲近。能够用白开水来招呼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自己人。 “我在乡下的时候就想,将来我将怎么样回忆去那时的日子,又将以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曾经受过的苦难。以后又会不会后悔或埋怨。现在想来,其实也只是平常,人的经历本来就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很大程度上,在很久以前,在小的时候,甚至在我们还不存在的时候,一切早就准备好了。我们没有逃离的可能。其实,怎么样度过自己的日子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是用怎么样的心态去看待。比如说周忧的死,比如说周忆的离开,还比如收养怀恩这件事,我没有选择的接受,并经历它。但我总可以面对自己的一日三餐,知道生活再艰难,但不会是永远。”尹如烟喝了口水,娓娓说道。 “说到这,我又想给你做媒了。”沈鹃儿笑道。“我是不愿看见你那样艰难的,身边多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尹如烟拉过尹怀恩笑道,“我的父母也没有想到要把我嫁出去,却有你们这些人左一个右一个的来给我说媒,到成了我的心腹。可我这个人,真的是脑子里缺了点什么东西,和你们想不到一起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你的脑子里缺了一个男人。 第102章 真的是,看见你过的这样艰辛,我是恨不得丢下我现在的家和你生活在一起帮你担当一些,或者还想把我自己的老公也让给你算了。”沈鹃儿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还把老公让给我,要是被你家那个听见了可不得了,我成了破坏你们家庭的罪人了。”尹如烟笑道。 “我倒是真心的,在我心里,你比他更重要。男人可以再找,可你却只有一个。”沈鹃儿说着又拉过尹怀恩的手,“怀恩啊,你跟了沈姨好不好,沈姨家里可比你妈妈家里要强些,你过来了,不仅有妈妈,还有爸爸。你说好不好?” 尹怀恩怔怔地看着沈鹃儿,又看了看尹如烟,见尹如烟在那里笑,“可不是吗。跟了你,连哥哥姐姐都还有现成的。可是怀恩不是那样的人,她只和我亲,别人是骗不走她的。” 接着尹如烟又道,“她要是那样嫌贫爱富的人,我也就算白收养她了。”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出去散散心吧。” 沈鹃儿和尹如烟母女两个走在街上。沈鹃而的儿女虽多,但都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照料着,且如今她已经升值为工厂的主任了,生活比尹如烟是富足许多。尹如烟也不会和她比,告别了年少时候的温柔富贵,更懂得为人的艰辛和隐忍,多了的是懂得和宽慰。 下午的阳光打在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身上,拉出三个细长的影子。背后是洇湿的一片暗光。还记得过去经常一起去电影院看电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走路过去,目的是省下钱来买冰棍。纯粹是牺牲脚劲来满足口舌之欲。但路上有个冰棍作支撑,倒也熨贴。 “要不是多了个怀恩在这里,我还真以为自己还是在作女学生的时候呢?”沈鹃买了三根冰棍,均分了以后说道,“如烟,你不知道,我虽然留在城里,但提起看电影,居然还是停留在读书时候的记忆里面。那些疯狂的年月里自然是不用说,没有什么好电影,且总是那几部耳熟能详的。这几年呢,又没有心情去看了。我家的那位简直是精神上的残废,可以一个星期不读书,叫他去看电影就回答我说纯属浪费钱。反正我是没有同他去过一次。好在现在你也回来了,总算有个看电影的伴了。” 然后提起看电影,两人也都有些惭愧,她们以前都是科班出身的,如今却全都荒废了。记得以前读书那会还经常学着电影里的镜头,模仿着里面的表演技巧,还相互指正纠错,不觉间就已经成为过去了。 三个人坐在电影院里,边嗑瓜子边盯着屏幕。屏幕上出现蔚然的天空,阳光四射,天空下一个花园里,一对青年情侣正在花影里缠绵,没有对话,只有旁白,“那一年,我十七岁,十七岁的天空,天空总是那样蓝,蓝的让人生气。记不得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只记得我和他两个人。没有过去,没有后来。”是以爱情只是一程山水,过了就忘了。 “鹃儿,这个世界真的是太无耻了。” “是的,但我们却更无耻。如烟,我是那样的爱你,胜过我的孩子父母和丈夫。” 而友情是那样纯洁无暇的东西,宛如花落衣裳,影在水中,清淡而辛香,亦无沾染,来得去得,但不会过去,那才是真正的堪比所有。 然后是清明的时候,烟雨蒙蒙,尹如烟带着尹怀恩到郊外的墓园里给父亲扫墓。她几乎快要把父亲忘记掉了,以致于他的音容,如今想想,都是那样凌乱。有时尹如烟也觉得自己真的很残忍。那么多年的时光,她竟然无从留意。 “来,来,来,怀恩,到这边来给外公磕头。”尹如烟依着母亲的话走了过去,以无比虔诚的姿态瞻仰眼前的青石墓碣,里面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自己母亲的父亲。 上了两柱香,香烟袅袅,余影潺潺。尹如烟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终于可以不用掉眼泪。年少时候锥心刺骨的创痛渐渐湮没于世。她的爱恋,亦只是泅渡江河的力量,过了河,也该忘了。是那样的无怨无悔。 “爸爸,你还好吗?”尹如烟轻声念叨道。她的背后是一片浑浊的天空,雨色空蒙,把一切的生离死别都荒废掉了。她对着父亲的墓碑,心如止水,没有动荡。 “妈妈,我们回去吧,”尹如烟被尹怀恩嚷着起来,“雨下大了,我们也没有带伞。”尹如烟才和尹怀恩到附近的车站搭车回家。 翻箱子晒霉的时候,偶然翻出一块旧日用过的旧帕子,上面写了几行诗句,题名为《尘缘了》,怔怔地读了几遍。 “妈妈,我刚才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尹如烟揉搓着惺忪的眼睛,含糊地说道,“我梦见周叔叔了,我梦见他又带我去山里画画儿。他让我坐在一边吃糖,他自己就静静地在一边画着。很久,很久,我感觉累了,要回家,可叫他他却不回答我。我急了,抓过他的笔不让他画,才发现他不见了,我到处找他,找遍了整个山林也还是找不到他。我就哭了,哭着哭着就醒来了。才知道这是个梦。” 尹如烟对尹怀恩的话并不听见,她只是手捧着那块手绢,字字句句地倾读着。隔了许久,才记清楚,这上面的诗是林子之的,后来被自己送给了周忆,怎么现在又回到自己的衣服堆里了呢。才想一定是周忆在那次诀别时候偷偷还给她的,随手放到了她的衣服袋里。午后的阳光格外鲜艳,煌煌的光芒直坠在字句上,产生一种昏沉的感觉,朦胧中看见三四个男人。且最最重视的两个人里,一个是她至始至终唯一爱过的林子之,还有一个便是一直爱着自己的周忆。无论怎么样,那都是她无法遗弃的。然后再次斟酌,要说谁的分量更重要一点,她想,如果要说。 是周忆。 二零零六至七第一稿 二零零八春夏第二稿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